第二百一十一章 探病
景瑚静静的在刘嬷嬷怀里靠了一会儿,原本根本就不想和人谈起这件事的,可是谈论了这些,有人点拨,她还是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
也不知道她和柯明叙一起展望过的,一夫一妻的世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
她正想着柯明叙,宝蓝便进了门,从容的行了礼,而后道:“小县主,柯大人求见。”
柯明叙居然主动来找她。她只惊讶了片刻,就立刻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刘嬷嬷。
刘嬷嬷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小县主现在精神可好了?”
“经过嬷嬷一番点拨,已经好的多了。嬛芜毕竟是我大哥哥的妾室,柯世兄的妹妹又是我大嫂,有些事我也想听听他的看法。”
也不算是临时找借口,她原本就想把这些事说给柯明叙听的。今日他找她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正好就和他说一说嬛芜的事情。
刘嬷嬷一副将她看穿的模样,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站起来,“也不要说的太久了,养一养精神,不然明日还得喝药。”
景瑚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那药汁的苦味好像又出现在她舌尖,“知道了嬷嬷。”
刘嬷嬷便带着宝蓝出去了。过后不久,她听见了柯明叙和刘嬷嬷寒暄的声音,很快就进了她的屋子。
今日真是稀奇,从来只有她绞劲脑汁想各种理由往他的屋子里跑,居然有一日是他主动来寻她。
柯明叙走到近前,景瑚故意做出了柔弱的模样来——其实也不用怎样装相,她哭的多,又喝了一大碗药,本来看起来就可怜兮兮的。
“小柯大人随便坐吧,我就不起来了。”
柯明叙轻轻笑了笑,在圆桌旁的绣墩上坐下。“听说小县主生了病,所以便想着过来探望。已经喝过药了吧?屋子里这样浓郁的药味。”
景瑚点了点头,“太苦了。你们大夫是不是都专给人开苦药的。”
他相了相景瑚的面色,“还以为小县主是实在太害怕自己的哥哥,他不过派个人过来问候你,你就吓的躲在床上装病,谁知道是真病了。”
景瑚抓起薄毯来,遮了自己一半的脸,“谁装病啦,都多大了还装病呢。不给你看,现在不好看。”
她就不信了有人能像她这样哭了许久还能好看的,什么梨花带雨,都是骗人的。就是风雨中的梨花,被雨打的东倒西歪的,也根本就不好看。
“还说不装病呢,前儿喝醉了,不敢叫刘嬷嬷知道,不就说自己是生病了么?”
景瑚正想反驳,就见到他站起来,走到她近前,慢慢的扯下了她用来遮脸的薄被,“手伸出来,叫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病。”
景瑚指着自己的眼睛,“小柯大人,我现在是不是很不好看。”
他端详了她片刻,才道:“好看,哪里不好看了。”
景瑚望着他笑的像个傻子,顺从的伸出了手。他的手指很快搭上来,比她的体温要更冰凉一些,像是戴了一串上好的珍珠手链在手上。
好在是如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她总能见到他。若是在永宁郡王府禁足的那几个月,他搭她的脉搏,能不能摸出相思病来?
“从前在建业我给小县主的那个药方,你应该是没有按时吃吧?”
景瑚有些心虚,“我还是吃过几次的。”
柯明叙忍不住笑起来,“你当是吃点心呢?还吃过几次呢,若是不按时按量的吃,根本就没有什么用。”
他收了手,“那幅药那样苦,你也肯老老实实的吃?”
景瑚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反应过来,“小柯大人,你不会是诓我的吧,故意开了那样哭的药。”
他摇了摇头,“的确是对症的药,恰好有些苦罢了。良药苦口利于病,难道小县主这也不知道?”
“哼,肯定是骗我的。”景瑚抬起头望着他,“小柯大人既然是来探病的,怎么空着手过来。”
柯明叙便道:“我在小县主的船上生活,一饮一啄,花用的都是船上的,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带给你。”
景瑚把两只手搭在一起,今日既然他是来探病的,而她是病人,他就得听她的。“那就给我唱首小曲儿来听听,我从前生病,就喜欢听人唱小曲儿。”
“小县主也说是‘从前生病’了,如今都长大了,也就不用听了。我可不会唱什么小曲儿,倒是会背《道德经》那个背起来摇头晃脑的,也有几分意思,小县主要不要听。”
景瑚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我才不要呢,有没有别的,讲故事也可以。”
柯明叙想了想,“昨夜在沧州酒楼里吃饭,上楼的时候,小县主有没有注意外面大堂里的动静?”
景瑚回忆了一下,“大堂里人挺多的,好像是有人在说书。不过说了什么,我倒是没有注意,反正也都是些听厌了的东西罢了。”
柯明叙笑了笑,“不对。昨夜楼中的说书先生说的,是前朝的故事。”
景瑚不以为然,“什么故事?”
“说书先生说的,是前朝的定远大将军阮凛的故事。”
景瑚不学无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柯明叙说的是谁,“他不是……”
“先帝觉得他是,可有人觉得他不是。燕京城里早就有人在说这些故事了,我没想到原来沧州城里也有,那恐怕燕梁各处都有了。”
景瑚心里还是惊骇多一些,“燕京城里也有?我却从没听见过。是谁这样大胆?”
她自然是没有听过的,因为说书的人是女子,朱芙楼里的女子。他早就觉得劲山先生恐怕不是普通出身,却没想过和早已被抄家流放的阮家有关系。
但小县主毕竟是景家的人,先帝是她的长辈,他没必要同她说的这样详细。
他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听过这个故事。小县主不是说想要听故事么?你要不要听?”
景瑚自然是要听的,哪怕他真背《道德经》给她听,她也是要听的。他给她讲故事,正好景瑚也要想想,如何同他开口说嬛芜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二章 坦白
“……原来这位定远大将军这么厉害啊。”先帝定了他叛国之罪,其实如何还能算得上是个大将军。
可是景瑚听柯明叙说了当年他在那邬草原上抵抗敕勒人入侵,守卫国土的事情,如何能不敬佩他是个大将军呢。
“这样的英雄,为什么会叛国呢?”景瑚忽而反应过来,柯明叙是称呼他为将军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被定了叛国罪呢?先帝怎么这样不爱惜英才。”
“政治上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呢?阮大将军镇守西北多年,无愧于百姓,也许就挡了有些人的道。要将这样的一个英雄搬开,不是什么大罪,如何能说得通呢?”
景瑚蓦地叹了口气,“盖世英雄,不能遇见欣赏他的明君,实在是叫人叹息。男人还真是,朝堂上卑鄙,在内宅之事上也卑鄙。”
她听见柯明叙轻笑出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就有些不好意思,“小柯大人,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你不是在说我,是不是我做的事,我自己很分明,不会对号入座。不过,小县主为什么忽而发此叹息?我瞧着今日过来的是一个美貌妇人,是今日你大哥哥叫她过来说了什么么?”
景瑚望住他,“小柯大人见到她了?”
“只是正好在甲板上和老师闲聊,擦肩而过而已。小县主是紧张我见到了她,还是紧张她见到了我?”
她就知道自己的情绪藏不住。
景瑚摇了摇头,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好把这些事情都一鼓作气的说完。
“她是我大哥哥的妾室,名叫嬛芜。”
她一直注意着柯明叙,她说到这个名字,柯明叙的脸色就变了变,显然是之前听过,也很快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微微皱了眉。
“叫一个妾室来拜访自己的妹妹,他这是什么意思?”
景瑚只好把她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柯明碧同她说的那些意义不明的话,也没有说她对她的态度。
她不是为了让柯明叙帮她到柯明碧面前说好话才告诉他这些的。
柯明叙的面色沉静,完全没有了方才轻松的神色。
景瑚小心翼翼的开了口,“这些事情,小柯大人知道多少?”
柯明叙淡淡地道:“我和碧娘自小就不太亲近,反不如她出嫁之后,时常要寻我帮忙,我也时常要奉母亲之名来永宁郡王府探望她。”
“我只知道她对那个妾室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惹了你大哥哥的怒火,身子渐渐的也弱下去。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些事,不知道他如今是过着以妾为妻的日子。”
景瑚低下头,不敢再看着他,“我知道我做错了。”
柯明叙像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语气又柔和起来,“这件事碧娘有错,你大哥哥更是错的离谱,至于那个妾室,不过是在随波逐流,在有机会独立生活的时候,也没有把握住而已。”
“你只是救了一个人,还想着要给她一条生路,又有什么错?是她没有珍惜。”
又道:“就是为了这件事,哭成了这样,又病了一场?”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我只是觉得,不管我有没有做错什么,这件事里也总有人是无辜的。冱哥儿还那样小,就要常常被病痛折磨,也没有父亲的关心。”
柯明叙沉默了片刻,“等下我回去,就会写信给我祖父和碧娘,劝她和离。至于冱哥儿,现在还小,自然是要跟着碧娘的。”
“等他长大了,想要回永宁郡王府生活,便回永宁郡王府生活。若是不想回去,想改姓了柯,自然也由他自己做主。”
柯明叙会这样说,景瑚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她也觉得柯明碧没有必要过这种生活,早就可以提出和离了。“真的可以这样吗?恐怕我父王和柯太师都不会同意。”
都是燕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既然结为了亲家,背后恐怕也不会什么事都没有。眼下东宫看起来是没什么事情,可谁知道以后呢?只怕太子也不会乐意见到这样局面。
况且名声也不会那么好听,光是许侧妃只怕就要恨死柯明碧,恨死柯家了。柯明碧若是要再嫁,只怕会很难。
再想一想她提出和离的原因,景珅向来对许侧妃和永宁郡王言听计从,他能护得住嬛芜和他们的孩子吗?
别到时候不过是空闹了一场,没有能够和离,倒是害死了嬛芜。景瑚不想见到她,是因为没必要见,也不会盼着她去死,盼着她的孩子去死。
“我其实一直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柯太师就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孙女出嫁之后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么?”
“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比碧娘的快乐更重要而已。”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对他祖父的怨怼。
从前他明明是很崇敬他祖父的。
柯明叙站起来,“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去说服我祖父的,小县主不必担心了。你毕竟是病了一场,虽然只是小病,也要好好休息,补一补元气。”
他知道他祖父在打什么算盘。
眼前吃的亏,将来未必就不能扭亏为盈。碧娘生了儿子,毕竟姓“景”,而且这个姓在将来,在他的预想里恐怕更是价值千金,就更是不能大归了。
可他从前是不知道这些事,他以为景珅不过是平平常常去河北上任而已,原来碧娘还经历了这些。她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不管能不能说服祖父,他总是要试一试。
他是从来不觉得永宁郡王这样的人能成功的,可祖父就像是着了魔。年纪渐长,他也没有从前那样敏锐的判断力了。
景瑚没有留他。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自己的亲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大约都是坐不住的。
“小柯大人此刻的脸色,恐怕比我还要差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要好好休息,保重自身。”
有太多的事情都等着他去做,他也永远都能做的很好,她一直都相信着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兴趣
接下来的几日,景瑚没有再过问这件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思多虑没有益处,她还是要好好享受这段能和柯明叙朝夕相处的日子。
也不知道是素灵太没有城府,还是柳黄太厉害,没有多久,柳黄就打听出来,谢池莹还并没有定亲,连带着她家里那个六姐姐也还没有。
长幼有序,还没有轮到谢池莹。至少素灵也是没有听说过,他们家有和柯太师府联姻的意思。
景瑚自然还是不能放心,怕又发生上次那样子的事情。毕竟夜深人静,人的情感最为敏感和脆弱,谁知道他们若是又遇见,说了什么触动彼此心弦的话题,对彼此有了别样的看法。
那景瑚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绝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这阵子她就夜夜都和谢池莹在一起。
也不光是谢池莹,她总是要去寻周老先生指导她观星,有时候柯明叙也会相陪,对景瑚来说就是正好,两全其美。
不过,谢池莹看来对柯明叙的兴趣,倒是真不如天上的星斗。有了周老先生指点,连看柯明叙一眼都不要。
就只有景瑚和柯明叙两个人,坐或站在甲板上,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兴奋的指点着天上的星斗。
面前明明很热闹,可景瑚和柯明叙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却觉得内心很是宁静,就像仰起头就能看见的一整片星空,繁星的闪烁也是安宁的。
“小县主对观星不感兴趣么?”
那是因为她对他更感兴趣。“知道天上的星星叫什么能有什么用,反正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更喜欢能呆在我身边的,伸手就能触碰到,一直都不会改变的东西。”
柯明叙笑了笑,把目光落在面前讨论的很热烈的周老先生身上,“老师好像对这世间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也都愿意去了解,甚至成为个中翘楚,我真的很佩服他。”
景瑚抱着自己的膝盖,“人各有志嘛,也不是非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做的很好,只要能做好那么一两件,比大多数的人都好,那就很了不起了。”
她就是有些懒,有些兴趣也只是兴趣就好,也许接触的多了,有一日反而会忽而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
“那小县主呢,你觉得你比别人做的好的事情是什么?”
她从来都很知道自己的强项是什么,“女红啊,从小到大我就没做好过什么事,唯有这一件事上,我母妃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什么。她说我就只有这件事,做的像个大家闺秀。”
“小柯大人知道我的女红做得好吧?我去年送给你那个荷包你还留着吗?本来是我想留着给自己玩的。”
柯明叙点了点头,“当然还留着,好好的收在家里。”
景瑚下意识的觉得他是怕弄坏或是弄丢了,“小柯大人,其实不用这么爱惜的,若是觉得不好了,我可以再给你做一个的。”
柯明叙温柔的笑起来,正好有夜风徐来,拂动着景瑚的发丝,仿佛是在一起撩拨她的心弦,“小县主可还曾送过其他的男子这样的东西?”
景瑚不明白他为什么忽而这样问,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只是还送给过景珣,不过他是我三哥哥,不算是非亲非故的外人。”
“这便是了。若是无人知晓,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注意着我身上的一个荷包,可是这件事太子知道,恐怕你哥哥也知道,也许还会有别人知道,再这样戴着,就有些不合适了。”
会给别人错误的讯号,对于她的名声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她也从来都没有把这件事情想的有多么严重。去岁端午佳节的时候,他戴着那个荷包,难道就是没有考虑过这些事?他总不会是要和自己撇清关系吧。
柯明叙又道:“这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总是比男子要高的多。女子必须贤良贞静,宜室宜家,不能做错半步。对男子的要求,则是要建功立业。”
“可是这要求,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范围。如何才能算是建功立业?难道非要拜相入阁,或是将敌军驱逐于千里之外?那这时间没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大家都是失败者。”
“事实却不是这样,无论多么无用的男子,都可以拥有一个贤良的妻子。男人们对自己没有太多的要求,却十分苛刻的对待他们的妻子。”
“这世道有错,可我们身在其中,就算再不好,也必须要遵守规矩。”
去年的时候他们不过是刚刚相识,她小他许多,也都是些孩子伎俩,他也就把她当个孩子,拿了那个荷包出门,也不过是瞧着有趣,随手而已。
可是和她接触的越多,谈天说地,忽而发现她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幼稚,也就渐渐的觉得,不能总是把她当个孩子了。
景瑚把自己的脑袋搁在膝盖上,“我知道了,小柯大人。”不过沉静了片刻,景瑚又高兴起来。
等他将来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也就谁也别想把他抢走了。那时候他们也不必守什么规矩,她为他做这些事才叫守规矩。
到时候谁也别想接受他这些活计,她全包了。
“我还有别的擅长的事情。”
柯明叙笑着望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我还会抹骨牌,人送外号,‘燕京小雀神’。怎么样,厉害吧?”
她以前还担心过他会觉得她有些庸俗,和燕京那些每日无所事事的贵妇一样喜欢玩这些东西。可这世间的雅俗,又究竟是由谁规定的?
不过都是兴趣,观星是雅,抹骨牌就一定是俗不成?只要能让人快乐,就是好事。
反正她以后最多少和人一起玩,不可能完全不玩。不能抹骨牌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柯明叙还没有说话,却是不远处谢池莹的声音,“小县主还会抹骨牌?”声音里有着不容错识的兴奋。
景瑚和柯明叙抬起头,才发现周老先生和谢池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弃了天上的星星,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第二百一十四章 骨牌
“豆绿!小声一点!”
景瑚压低了声音冲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的豆绿道。
此时已经是夜半,刘嬷嬷来看过一次,见她已经睡下,过了许久,景瑚才重新从床上爬起来的。
今夜有大事,相当大的事。
见豆绿点好了蜡烛,景瑚便又对宝蓝道:“宝蓝,你去看看谢八小姐过来了没有,约好了是子时的,现在已经差不多了。”
见宝蓝应声去了,景瑚自己就跑到一边,翻箱倒柜,找出一副玉制的骨牌来。原本藏在装衣服的箱子里,是她好不容易才避过检查箱笼的赵嬷嬷,从家里带出来的。
原本是打算在船上无聊,每日找丫鬟们抹骨牌的。结果半路杀出个刘嬷嬷,又自己招来个谢四太太。多多少少也还要顾及周老先生和柯明叙的看法。
每日只记挂着抹骨牌,哪里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只好和在芳时轩时一样,半夜才找人来玩一玩。
这还是上船以来的第一次,并且还是谢池莹提出来要玩儿的。
她一听见景瑚提起抹骨牌,就像景瑚见到柯明叙似的,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也不理会周老先生了,和景瑚说起抹骨牌的事情。
两个小姑娘,之前也就是一点小龃龉,哪有什么隔夜仇,一拍即合,就打算今晚瞒着谢四太太和刘嬷嬷这两个长辈,好好的过一把瘾。
景瑚和豆绿她们抹骨牌也是玩的腻了,她们要赢她,都得她放水。永宁郡王太妃这一两年身体也不如从前,玩的没有那样多了。再说贞宁她们,就更不是时时都有时间了。
难得来了个新的牌搭子,景瑚自然很高兴。
景瑚才刚把骨牌拿出来,在桌上铺着薄毯,便见宝蓝引着一个女子进了门。走到黯淡的烛光之下,景瑚才看清了她的样子。
忍不住用手捂了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谢家姐姐,你弄成这样做什么?我这里又不是贼窝。”
谢池莹穿着一身黑,也不知道她哪里找出来的衣服,面上还蒙着一块黑色的帕子,倒是颇像话本里描述的那种行走在夜色中的女侠。
她把自己脸上的帕子解下来,不以为然地道:“我母亲不许我玩这些的,她说不像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儿。甚至都不喜欢我观星,她说成日的仰着头,也不像个淑女。”
“就连这套衣服,还是我托赵家八娘子家的绣娘偷偷做的。”
景瑚便上下打量了她,“还特意做了衣服?就为了大晚上溜出来抹骨牌?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带了骨牌,会这样做的?哦,我知道了,你们家也有别人像你这样,对不对?”
谢池莹在景瑚对面坐下来,“就是我六姐姐。我们家是连太太也不许玩这些的,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玩物丧志。”
“可是我六姐姐也喜欢玩,就只好半夜的时候在自己的屋子里摆了牌桌。我有时候会偷偷过去玩。”
“原来是这样。”景瑚手上不停,将面前的牌码好,“还以为谢家姐姐真的和谢家伯母说的那样,是个只知道诗词歌赋的淑女,谁知道,原来也和我着草包一样。”
谢池莹笑了笑,“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还能不想着玩儿了。只是我母亲只有两个女儿,对我们寄予厚望,所以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的,让她失望罢了。”
“小县主可千万替我保密。”她也开始码牌,又问景瑚,“还有两家,是谁呀?”
景瑚就笑着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豆绿和宝蓝,“还有我两个丫头,都是从小被我亲自培养起来的,都是个中好手。”
“谢家姐姐今日带了多少银子,待会儿可不要不够输的。”
谢池莹笑的有些狡黠,解下了身上的荷包,有些吃力的放在了桌上,又将那荷包打开,“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小县主看看,可够了?”
“不过,今日我带了这些银子过来,可不是为了送给小县主的。小县主的名号是‘燕京小雀神’可知道我的名号?”
“什么?”景瑚见她说的有趣,满脸期待的等着她说下去。
“我的名号是,‘淮安雀仙’。”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
谢池莹手上不停,又道:“今日是宝蓝和豆绿两位姑娘做了我们的牌搭子,若是输了钱,总有些不好。我从前在家,六姐姐和丫鬟们抹骨牌,都是替丫鬟们包圆了的。”
“今日都是小县主的丫鬟陪席,不如我们就一人负责一个。”
她用下巴指了指她右手边的豆绿,“我就负责豆绿姑娘好了,也省得坐我上首的宝蓝姑娘得了我的好处,给我喂牌。”
“那我就负责宝蓝。谢家姐姐可不要后悔。”
往常景瑚抹骨牌,都是优先叫除了豆绿之外的三个丫头的。豆绿这丫头的牌技一塌糊涂,属于她出门打牌,别人问她是跟谁学的,景瑚都要严令禁止她说是自己的水平。
什么牌都敢打,专会点炮,和她打牌实在赢的太容易了些,都显不出来自己厉害。今夜要不是柳黄月信将至,要好好休息,绀青又总是没兴致,她才不会叫豆绿过来呢。
景瑚一下兴奋起来,报牌名的时候就大声了些,引来一阵嘘声。谢池莹看起来也是经验丰富,很能抑制自己在燕京几个月没碰骨牌的心情,表现的十分沉着。
她们一直玩到天色将白,才停下手。若不是害怕被早起的仆妇们发现,景瑚压根都不想停手。
谢池莹没有在跟她吹牛,果然和她在伯仲之间,只是因为搭了个笨蛋豆绿,所以算起银子来比景瑚多输了几两。
谢池莹要回去休息,景瑚便和她约了下一次,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若是能搞清楚谢池莹本人到底对柯明叙有没有意思,而这个答案又是否定的话,她觉得他们俩应该可以做好朋友。
可若是她也对柯明叙有意,那她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当然是割舍了这个朋友,状元郎面前无骨牌。
第二百一十五章 规矩
景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船上的阳光总是格外的好,她觉得自己身上好像都被汗水浸透了。
忙忙的唤了绀青进来,沐浴更衣,打扮好了,才去谢四太太那里坐了坐。
毕竟是柯明叙的长辈,既然是长辈,总是要讨好的。所以这阵子景瑚没什么事,就会跑去谢四太太那边和她说说话。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去见柯明叙是要刘嬷嬷特批的,尽管她总是没有遵守这条规矩,但有规矩总是让人比较不快乐。
见谢四太太却自然不用,她的话其实并不太多,兼且对景瑚十分友好,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不过昨夜谢池莹却又那样说,也许是因为人对自己的孩子要求总是不一样些。
谢池莹起的比她要早一些,此时已经在她母亲屋子里,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母女俩正说着话。
一见景瑚进门来,便笑着站起来,“小县主来了。”话音里到底是比前几天少了几分客气,多了几分亲近。
毕竟是在一起共度过良宵的,景瑚待她也亲近,“谢家姐姐和伯母在说什么呢?”
谢四太太恐怕只见过她们坐在一起极其客气的聊着女红的事情,还以为是她们这样也聊出了感情来,所以亲近起来。
就让出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自己坐到了床边,让她们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正在说绣花的事情呢,莹姐儿手笨,绣出来的花都是死的。正好小县主过来了,可以给她指点一下。”
景瑚也就不客气,坐到了谢池莹身边,指着绣花绷子随意指点了两句。
谢四太太是主,自然要招呼景瑚的,便指使着丫鬟们上茶,拿点心过来,一时间也没顾及到两个小娘子。
景瑚就给谢池莹使脸色,低声道:“今晚还来我那里吗?”
谢池莹便道:“今天差点给我母亲身边早起的丫鬟撞见,就是过来,恐怕也不能玩的尽兴。”
“难道昨夜你就尽兴了不成?我瞧你走的依依不舍的。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和谢家伯母说。”
谢池莹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景瑚没有理会她,笑着对谢四太太道:“谢家伯母,不如还是让谢家姐姐到我那边去绣吧,我自己喜欢女红,各种各样名家铸的针都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绣花也是一样,这里面的讲究也有许多呢。”
谢四太太便笑道:“那便去吧,难得有时间静心学一学女红,又有小县主这样的名师来指导。”
“还有一件事,今日我想和谢家姐姐在一起玩,晚上若是坐在一起绣花绣的晚了,能不能就让谢家姐姐住在我那里?”
那至少就不用怕出门的时候被人撞见了。谢池莹还特意的要穿着那一身黑,其实目标更明显,若是被遇见了,谁都说不清。
谢四太太愣了愣,下意识的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谢池莹就笑了笑,“哪里需要这样麻烦小县主呢,就是再晚,回来住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
把话说完,又看了景瑚一眼。
景瑚会意。谢池莹嘴上虽然是拒绝了,可毕竟已经算是和谢家太太打过招呼了,到时候她再要留宿,也不是什么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了。
景瑚便道:“到时候再说就是了。我小时候还和我姐姐睡过一张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我觉得谢家姐姐实在可亲,就象我亲姐姐似的,所以才这样说的。”
其实她哪里有和什么姐姐睡在一起过。她母妃生她不容易,小时候看她看的死紧,别人根本都不能接近她。
那两个庶姐年纪毕竟又比她大得多,就是和清柔几个,她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时光。
谢四太太心软,见自己的女儿也并没有多么反对的意思,只是客气了一番,便只是嘱咐道:“不要给小县主添太多麻烦。”
景瑚自然给谢池莹背书,“怎会是添麻烦呢?谢家姐姐为人很好,不过短短几日,就教了我许多。”
“我母妃总说我的字写的不大好,这几日有谢家姐姐指导,我觉得我已经有进步了,到时候回了燕京,要吓我母妃一跳。”
她说的俏皮,又夸了谢池莹,谢家太太也就更是高兴起来,“那你们就快去吧,夜里最好还是不要做女红,伤眼睛。”
景瑚和谢池莹都应了是,就从屋子里退出来,眼见着路过了窗户,谢四太太再看不着她们,两个小娘子就高兴起来,跟彼此挤眉弄眼的。
“你今日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才刚起。”
谢池莹就答她,“辰时就起来了,之前的理由已经不好用了,都过了这许久了,总不能还说自己身体不好。”
“辰时就起来了,那你不困啊?我可不行。幸好不是我母妃在这船上,往常我熬了夜,都是起来之后再去睡一觉的,你要不要补补觉,不然怕晚上……”
谢池莹摇了摇头,“不用了,最多午后睡半个时辰,我母亲管我管的严,谢家的规矩也多,不允许这样的。”
景瑚回头看了一眼谢四太太所在的方向,有些瞠目结舌,“看不出来谢家伯母居然是这样严格的人。你们谢家居然连这样的规矩都有么?”
“就是我表哥,因为母亲是谢家女,也守着谢家的规矩。比如每日卯正必然已经起了,只有夏日午后才睡半个时辰,走路必是昂首挺胸,简直比谢家人还像谢家人。”
景瑚听见她揶揄柯明叙,就有些不高兴,“人家那是端方君子,又不是你这小女子。”又感叹道:“幸好我不是你们谢家的女儿,不然真是要被这规矩憋死。”
“所以我能活到现在,其实殊为不易。”说完自己也掩袖笑了一场。
景瑚顿时觉得她有些可怜。
“既然你自己的房里你不好去睡,怕你母亲问起,不如就到我那里去休息好了,反正我已经睡饱了,刘嬷嬷下午一般不查我的岗。”
谢池莹也就不扭捏,“那就多谢小县主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谈心
景瑚又和谢池莹抹了一夜的骨牌。牌搭子换成了宝蓝和谢池莹身边的素英,便完全是势均力敌了。
一直到天色将白,恐怕刘嬷嬷要过来突击检查,她们才收了牌桌子,头并头躺在了床上。
方才那样兴奋,身边又多了个人,自然是不可能很快就睡着的。景瑚闭了几次眼睛,都没有睡意,侧过脸看到谢池莹也还睁着眼睛。
便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方才最后一局,我若是先打八筒而不是先打了三万,最后赢了的就是我了。”
“难得碰见一个比我还痴迷的。”景瑚笑着哼了一声,“反正你再怎么想,最后也是我胡了。下次出牌之前可要想清楚,省得又躺在床上后悔的睡不着。”
谢池莹也轻轻笑了笑,“下次非把你杀个片甲不留。”又道:“那小县主在想什么呢?”
“不告诉你。”她难道还能告诉她她在想柯明叙不成?
每日卯正就起来,又不是灶上养的鸡,说着一日之计在于晨,反正她若是每日这样早起,肯定傻的和豆绿没有区别。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此时已经是卯时了,小县主肯定在想我昨日说的话,在想我表哥。”
景瑚把整个身子侧过去,“错,我在想,你是不是我的情敌。如果是的话,我就趁着现在没有人,把你丢到河里去。”
谢池莹也侧过身子来看着景瑚,“小县主是希望我是,可以有机会欣赏自己把我丢到河里去的水花,还是希望我不是,以后大家可以做好朋友,常常一起抹骨牌?”
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笑。
景瑚重新躺好了,听着谢池莹说话。
“其实小县主前几日针对我,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撞见了你醉酒的样子。毕竟是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总是要面子,被表哥看到还好,毕竟与我差不多年纪,又算不得相熟。”
“原来还真是因为你对我表哥有意。那看来,我和我母亲搬到这船上来,小县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景瑚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那倒也不全是,就算是萍水相逢,见到你病成那个样子,也是要出手帮忙的。更何况在熙和园的时候,你的确帮过我。”
“所以不管小县主是怎么想的,我总是感激的。其实是我自己要求要坐船的,我听说在船上观星,比在陆地上更美。谁知道我的身体这样没用,简直差点就折进去了。”
景瑚笑起来,“你帮过我,我也对你抱有过敌意,现在都没有了,咱俩就算扯平了。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跟我一样这么喜欢抹骨牌的小娘子。”
“那你到我们家做客的时候,倒是真要好好见见我六姐姐,她比我还要痴迷的多,平时攒下来的银子,大多都扔到博彩阁在金陵的分号里去了。”
“淮安离金陵毕竟有些路,还要托人去买骨牌,又不能被家里人发现,每一次都弄得惊心动魄的。”
“真的啊?”景瑚又为遇见了知音而激动起来,“我也喜欢博彩阁的东西,也买了很多,不敢叫家里人知道。”
谢池莹只是望着她微笑,“小县主可以去和我六姐姐比一比收藏。”
景瑚想了想,又道:“我觉得谢四太太看起来挺开明,挺和蔼的,就是对你和你姐姐要求高,也不至于玩都不让你们玩吧?”
谢池莹叹了口气,“我母亲是谭家的庶出女儿,自小就不如她姐姐,我的姨母厉害。当时我父亲却舍了我姨母,非要求娶她。”
这个故事景瑚听柯明叙说过,只是倒不知道谢四太太是庶女出身。
难怪她当时听故事的时候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若都是嫡女,想要娶小的那个,应该也不会太艰难才是。
“她和我父亲虽然琴瑟和鸣,但谢家毕竟太大,论资排辈,她和妯娌相处起来也很艰难。最怕的就是我和我姐姐不成器,又没有兄弟,将来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才对我们这样严格的。”
“我姐姐倒是还好,自小就懂事听话,就是私下里没有怎么叛逆过,如今也嫁了个好郎君。我虽然也知道我母亲的难处,可爱玩本就是天性,如何才能抑制。”
“所以也就只能这样欺骗她了,只求尽力不被人捉住小尾巴罢了。也是觉得和县主实在有几分投缘,所以才这样的。”
景瑚忽而觉得好像有几分可笑,“我和你倒是反着的。你的名声很好,谢家才女,可是私底下却也不过是寻寻常常的一个爱玩的小姑娘。”
“可我在燕京城里的名声,实在是一塌糊涂。小时候说我骄纵跋扈,前阵子又闹出了南义侯世子的事情来。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坏啊,不过也就是爱玩了些罢了。”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比谁坏。她能宽和的对待身边的人,真诚的对待家人和朋友,什么也没有做,莫名其妙就落了这样的名声,她才是最冤的。
谢池莹抓住了她的手,“别想这些了,反正那些人口中的我们,也不是真正的我们。她们说你的坏话,不过是因为她们羡慕你的出身和际遇而已。”
“若不是体谅我母亲实在辛苦,怕她被人指责不会教女儿,我也不必这样伪装,这样努力的去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了。”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景瑚,景瑚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介意了,总归我在意的人都是了解我的。”
“而像你这样写的好字,又会作画,吟诗作赋,也的确是少见的才女。多学些东西,总没有坏处,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若是我能安静的在书桌后头坐上一个时辰,我母妃都要给祖宗烧高香了。”
谢池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没有多久能睡了,这时候我表哥肯定已经起了,小县主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景瑚却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柯世兄的呢。”
谢池莹没有回答她,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耍赖
因为前面耽误的时间太多,后面路过了几个港口,都是短暂停泊了半日便又开了船,景瑚没有机会能下船去玩。
不过她和谢池莹玩的好,又常常能看到柯明叙,也并不觉得船上的时间难以消磨。
船只快行到徐州的时候,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雨,便是再好的船,也经不住这样的日子,天气不好,谢池莹自然又有些不舒服起来,这几日都没有怎么起床。
景瑚抹骨牌正在兴头上,日日顶着个黑青的眼睛,幸而刘嬷嬷只以为她是和谢池莹睡在一起新鲜,夜间睡觉两个小娘子说话说的晚了些。
乍然没了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的玩伴,景瑚倒是无聊寂寞了好几日。
好不容易到了徐州,天终于是渐渐的放了晴,景瑚也将答应了替周老先生绣的花样子大致绣好,打算拿过去叫他看看。
周老先生到底也是富贵乡里长起来的人,不至于不识货。
景瑚兴冲冲的跑去周老先生那里,柯明叙却也在。看样子又是周老先生捉了自己这个爱徒过来替他煮茶。
“周老先生,柯世兄。”景瑚和他们打了招呼,就径自进了门,在柯明叙身边坐下。相处了大半个月,也有了些熟不拘礼的意思。
她也不再称呼周老先生为“叔公”,因为这老头说她喊他“叔公”,“叔公”的,总让他觉得她不怀好意,要占他的便宜似的。
柯明叙自然而然的为她倒了一杯茶,景瑚便将她带过来的东西放到了一边,拿起茶盏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周老先生和柯明叙谈天。
“……给我外祖父的寿礼都放在舱底,前几日下了大雨,今日回风过来说恐怕库房里也多少进了些水,且有潮气,我想待会儿过去看看。”
周老先生不以为意,“那便去吧。我和你外祖父也多年未见了,好不容易活到这个年纪,能让你们小辈好好的出一次血,总不能还叫他亏了。”
这老头,说话可真损。景瑚在心里腹诽。
柯明叙为他添了茶,神色淡然,“您若是羡慕,便该好好修身养性,克制自己的酒瘾。也不必愁没有我外祖父这一日。”
周老先生撇了撇嘴,“老夫还用得着羡慕他?才不羡慕呢。他谢家满门男丁,有几个像你这样有出息的?这几十年间,谢家连考上进士的渐渐都少了。”
“书香门第,若是后辈中连进士都渐渐的绝迹,那还有几日的辉煌可言?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老夫可不一样,日日都有你这新科状元郎伺候着,还差那点寿礼?”
景瑚和周老先生做了个鬼脸,“若不是羡慕,先生说这许多的话做什么?您的学生虽然进士多如牛毛,可你们周家不也和谢家一般?如今连山长都要从旁支子弟中来挑选了。”
周其鹿会是将来松石书院的山长这件事,景瑚已经写信告诉清柔了。只是她在船上,也并不能收到清柔的回信,不知道她对于这件事是怎样想。
“还好意思说自己使唤柯世兄呢,好好的新科状元郎,被你当个下人似的随叫随到。”
景瑚说到这里,转身去看了一眼柯明叙。好好的一个翩翩佳公子,每日在周老先生这里打杂,真是可怜。
周老先生嗤笑了一声,“老夫是不是羡慕,老夫自己知道。小县主的心是不是偏的,小县主也知道。你就只瞧见老夫使唤明叙,没见着他使唤我?”
“呵,修身养性,老夫写字写的手都要断了,听见这四个字就害怕。往后再也不跟着他坐船出来了,日日呆在一起,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相看两生厌。”
柯明叙也不以为意,“既然老师同明叙已经是相看两生厌,那明叙还是早些告辞,往那边船上去一趟。若是真浸了水,处理起来还有些麻烦,还是早点过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景瑚自然也忙不迭的站起来,“柯世兄,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事。”
“那小县主此刻过来是要做什么?”周老先生看了一眼景瑚放在一旁的布包。
景瑚就对柯明叙笑了笑,“柯世兄等我一会儿。”
他只是温和的笑了笑,看着景瑚拆开了布包。布料是在沧州的裁云坊买的,银红色的杭绸上有鎏金万字的暗纹。
绣的纹样则是一朵莲花上面坐着一对看起来十分可爱的童男童女。样式并不算是多新奇,胜在绣工。景瑚喜欢做女红,静下心来,能做的比许多比她年纪大的多的女子更好。
周老先生似乎也并不太在意绣的是什么,又绣的如何。只是欣赏过一番,便叫景瑚派过来服侍她的小丫鬟把它重新包好,正好船只停泊在港口,可以叫人送回燕京去。
景瑚有些不高兴,“您不夸我也就算了,这样麻烦的事情,您怎么连句谢谢都不说?”
周老先生不以为然,忙着提笔给他的老妻写几句话,一并带回燕京去,“老夫上次给你的那幅字,也没见小县主道谢啊。”
“您写一副字要多少时间,我绣花要多少时间,您就不会算算?”
他连头都没抬,“小县主喜欢绣花么?老夫却不喜欢写字,最近写的太多,一看见铺开的宣纸都害怕。往后老夫可再不随便写了,以价值而言,是小县主赚了。”
因为上次喝酒的事情,柯明叙后来也不再严防死守了。只是每次他喝了酒,就必须会房中写字,美其名曰“修身养性”,看起来是把这老头的心给写伤了。
景瑚无语凝噎。这老头耍起赖来比她还厉害,这所谓的君子难缠起来,只有比她这普通人更难缠,总能想出些奇奇怪怪的角度来诡辩。
师夷长技以制夷,她要好好向他学学,下一次她非要把他的歪理全都反驳了才行。
柯明叙还在一旁等着她,景瑚也就不再多言,“那我和柯世兄就先走了,您自己一个人在这无聊吧。”
周老先生这回倒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的有几分讨人嫌,捋了捋胡子,“快去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表哥
“……小柯大人今天有没有去看过莹姐姐?我本来打算把我送给周老先生的东西拿给他之后就去探望莹姐姐的。”
景瑚走在柯明叙身边,一如既往的开始叽叽喳喳的。
柯明叙今日打扮的也很清爽,是一件蟹壳青的直缀,只在袍脚镶了一圈更深一色的谰边。头发也是用白玉制的冠绾住,就算每日都只是在船上,他也总是一丝不苟的。
景瑚想起来谢池莹说的谢家的规矩,大抵就是如此吧。若真是这样,谢家人无论男女,肯定都很无趣。
话又说回来,她却也从来没有觉得柯明叙无趣,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今日早起去问候了四舅母,四舅母说莹姐儿已经好一些了,只是还是觉得困倦,要多休息,所以我并没有去打扰她。小县主待会儿回去若是要去探望她,也请帮我问候。”
景瑚学着他的样子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反正我是要去的,我去了,莹姐姐也就不得安宁了。小柯大人总是陪着那个讨人嫌的怪老头做什么,不如也去莹姐姐屋子里坐坐。”
柯明叙是无可不可,“若是没有事,那我也过去坐一会儿好了。”
景瑚拍了拍手,“我就知道小柯大人最好了,是个好表哥。”她从来不吝惜对他的赞美,柯明叙也渐渐的习惯了,只是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景瑚却在这时候想起谢池莹说的话来。
“小县主喜欢我表哥,难道就觉得人人都喜欢我表哥不成?我才不喜欢呢,他毕竟比我大上许多岁。”
类似的话似乎清柔也曾说过。
“而且我表哥有什么好,长相么,还是那么回事;学问么,当然也是好的。可两口子过日子,又不是金殿奏对,要那么好的学问做什么,还不如要一些生活的大智慧。”
景瑚不服气,“谁说柯世兄有了学问,就一定没有生活的大智慧了?”
谢池莹不以为然的道:“观星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他都不喜欢,能算是有什么大智慧?周老先生说了,观星象可以预知天下事,他有这么好的老师,居然都不珍惜。”
“上次我遇见你醉酒那一次,还以为他也是半夜出来观星的,谁知道居然只是单纯的睡不着。”
“再说了,做人把自己限制在各种条条框框里,还有什么意思,我觉得我们家的人一个个都无趣极了,明面上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一点分别。”
“可私底下实际上各有各的小算盘,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遵守那些家规家法。我们家的男子,除非四十无子,是不允许纳妾的。”
“可我偷偷告诉你,实际上连我祖父当年都有私生女呢,听说闹的还挺大。幸好我祖母手段高明,我祖父这些年才能安安心心的当他德高望重的大家长,好长辈。”
景瑚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越是大家大族,内宅里的糟污烂事只会多,不会少。什么手段高明,若真是手段高明,也不会有什么私生女了。
所谓的手段高明,不过是和柯明碧害了嬛芜的孩子一般心狠手辣罢了。
谢池莹看来的确是很讨厌她们家的这些规矩,犹自喋喋不休,看起来和她刚上她船的时候判若两人。
“……与其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还不如干脆把这家规家法的条幅全都撕了,也不要什么百年大族的名声了。若仍旧怎么着下去,怕下一个百年,就只都是惹人嘲笑了。”
“所以像我表哥这样的人,我才不回喜欢呢。正人君子,人品端方,我觉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过日子么,还是舒心快意最重要了。”
没想到柯明叙打马游街,招了那么多燕京少女的待见,却在表妹这里实在是不吃香。走了一个表妹,又来一个表妹,全都对他不感兴趣。
景瑚便道:“你倒是和周老先生的想法一样,你就是喜欢他那样的无赖不成?”
“周老先生那是顽童心性,就是要这样,人才不会老嘛。我祖父比周老先生大不了几岁,可等你见了我祖父就知道了,和周老先生的差距哪里只有几岁,怎么样也有个二十岁的。”
谢池莹又开始说教,“所以你看,我祖父成日在家穿着道袍,一副修身养性,要得道成仙的样子,还不是老的快的很。还是周老先生更好。”
就因为指点她观星,周老先生如今在她眼中简直完美的不得了。
景瑚平日只觉得自己话多,没想到结识了个一起抹骨牌的伙伴,这伙伴却比她还话多。
她就想着羞一羞谢池莹,“姐姐还没回答我,不喜欢柯世兄那样的,喜欢什么样的呢。”
她倒是也并没有女儿家谈起意中人那种羞涩的意思,反而落落大方道:“没想好,但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只是客气来客气去的吧,有点共同话题才行。”
“观星最好,一个大男人,整日坐着抹骨牌,总觉得有些没出息。”
她这么一说,景瑚忽而想起来,“说起来,我表哥倒是最喜欢观星的。前年我在嘉禾我外祖家住了小半年,每回我犯了错,想让他帮我兜着,他都让我背星斗的名字。”
“我烦也烦死了,倒是和你的胃口。要不要我什么时候介绍你认识一下?”
景瑚笑的有几分不怀好意,谢池莹自然也不会放过她,两个小娘子就在船舱里热热闹闹的玩儿了一下午。
此时想起来,还觉得有几分好笑,再看看可怜的不受表妹待见的状元郎,景瑚就肆无忌惮的笑出了声。
柯明叙很快望过来,“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妥?”
景瑚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不妥,没什么不妥。只是想起前一阵子和莹姐儿一起玩的情景了。”
确实没什么不妥,她最怕的就是他的生命表妹想跟他亲上加亲。两边大人相识,又是什么姐妹兄弟的,这样的婚事可不好拆。如今没有表妹记挂他,还避之不及,她自然最高兴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搬动
谢家的船并不远,就在景瑚的那艘船后面。
才一踏上船,回风便出现在了船头,快步走上来,脸色有些不好,“老师,已经检查过了,上面的箱子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下面的箱子却还没有检查。”
“您若是要看的话,就请小县主的侍卫们帮忙,把上面的箱子先抬出来吧。”
景瑚记得柯明叙说过,放在上面的多是柯太师以及柯明碧,还有一些谢家老太爷在燕京的故旧所送的寿礼。而他自己的那一份礼,则是放在最下层,是一些书籍文稿。
柯明叙思考了片刻,便道:“如今上层的船舱没有人要住,便把所有的箱子都抬上去存放吧。祖父的那一只箱子拿过来,我要好好检查一下再放进去。”
景瑚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吩咐跟着回风的侍卫头领,“你们就按柯大人说的做吧。”
一边又和回风挤眉弄眼了一阵,“许久不见啦,小回风。今日过来的急,没有给你带什么糕点,待会儿这边若是没有事,你跟着过去玩玩儿吧。”
回风毕竟年纪小,跟着柯明叙在一起待久了,是自然而然的沉静和稳重。他素来和景瑚关系好,被景瑚这样一勾,就又显出了些小孩子心性来,眼巴巴的望着柯明叙。
柯明叙也望着他,“小县主既然这样说,你就跟着过去看看吧。我若是不同意,倒显得我像是个坏人。”
“才不是呢,柯世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
景瑚夸完了柯明叙,回风也忙道:“我也觉得老师是最好的人。”一来一回,倒像是在唱双簧,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
景瑚看着侍卫们忙忙碌碌,随口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居然这么重要,还要柯世兄向翰林院请假,亲自送到江南去。”
既然柯明叙下江南不是为了促成和谢池莹的婚事,景瑚就自然而然的以为柯明叙是为了这些东西了,她还是没有觉得过一次寿有那样重要。
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柯明叙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微变。
她在回过头来,柯明叙已经神色如常,正好侍卫了搬了那一箱东西出来。那箱子上挂着一把金色的锁。所有的箱子,唯独这一把钥匙只在柯明叙手里。
那箱子看起来也并不算太大,和景瑚装衣服的差不多。是紫檀木制的,并没有杯水淹过的迹象。
他却也没有即刻打开,反而像景瑚道:“小县主,能否借两个侍卫给我,让他们把东西搬到如今我住的地方去。”
又很没必要的解释道:“正好我的房间还有些空地,也怕再遇见这样的天气,又要麻烦,还是放在身边我才能安心些。等把它们交到我外祖父手上,我也就可以卸了这差事了。”
此时距离到达淮安已经根本就没有几天了,而且也准备把它们搬到上层去,除非翻船,不然几乎是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景瑚没有不答应他的道理,就点了点头,看着两个侍卫搬着箱子往景瑚的船上走。
他们今日过来,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只箱子。送给人过寿的礼物,有一点差池都是不吉利的,景瑚还盼着见到其他的东西,好好开开眼界呢。
可是柯明叙却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走在景瑚和回风之前,脚步莫名的有些沉重,像是在思虑什么事情。
景瑚和回风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都没有说什么。
等到了上层,一个个箱子都打开看过,也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不过是一些名贵的衣料,皮料,还有一些金玉,或是名贵木材雕成的玩器,都是些“麻姑献寿”,“松鹤延年”的纹样,暮气沉沉的,景瑚一件都不喜欢。
柯明叙在这个过程中却都很沉默,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总之幸而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损坏,也就不必费心要拿什么添补上。只等着船行到淮安,好生的送到谢府里去。
在这边的船上也没有什么事,景瑚不免觉得有几分无聊,就和柯明叙一起带着回风回了自己船上。
原本说好了要一起去看谢池莹,才上来船,柯明叙就要和景瑚分手,“忽而想起来房中还有事,小县主去探望莹姐儿,也替我问声好。”
又道:“回风便先跟着小县主吧,正好小县主也有个玩伴。”
也不等景瑚和回风说什么,转身匆匆的走开。
景瑚一直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和回风四目相对,“柯世兄这是怎么了?他今天好奇怪啊。”
“是啊,我也觉得老师今日有些奇怪。他很少叫人看出来他心不在焉的。”
景瑚就歪了题,“那你的意思,是他有时候心不在焉,只是不会叫人看出来咯?”
会风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老师很厉害的。和人谈天,有时候走了神,过一会儿问他,他居然还能知道,还能圆的回来,根本就不会叫人发现他走过神。”
景瑚开始回忆,是不是有时候她和他说着话,他也曾走过神。自己是不是话实在太多了些,要不要改一改。
可现在回忆,哪里又能回忆的起来,只能下次注意了,“算了,不想这些了,反正柯世兄会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的。”
“我还是先带着你去我那里吃点心去,船上的大师傅做菜一般,做点心却还不错。”
“对了,当时你和流雪留在谢家的船上,不就是为了照看这箱东西么?如今这箱东西也搬到了这边,不如你和流雪夜搬过来?”
虽然很快就要到淮安了,可是在她心里,柯明叙是还要在她的船上呆上许久的。既然是如此,作为他随身小厮的流雪和回风自然也要跟过来了。
回风也有点心动,“那还得看老师的意思,其实我和流雪在那边住着也挺好的,不必这么麻烦……”
“哎呀!小县主,你怎么又偷袭我……”
第二百二十章 懦弱
人生二十余年,柯明叙其实很少有如今日一样愤怒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一直以来最尊敬和崇拜的祖父,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算计他。
从谢家的船上回来之后,他在房中坐了许久,才终于让听见小县主那句无心的话之后波动的心绪平静了些许。
自昭永十八年他中了状元,正式入朝为官之后,很快就得了今上青眼,就算他不过是个小小翰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从来都不少。
他背后毕竟是柯家,还有一部分的谢家,他是柯太师引以为傲的孙子。
先帝曾经笑着说过他的祖父“教子无方”。的确,祖父是帝师,连皇帝都能教得,两个儿子却一直都碌碌无为,在政事上无所建树。
但是好在还有自己这个中了状元的孙子,柯家总算是后继有人。可是他渐渐知道,这也不是祖父所想象的柯家的未来,而仅仅靠他,也不可能达成那种未来。
永宁郡王目前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谢家也是。那些盯着他的人知道他向翰林院请了长假,只是为了去给咱家的外祖父祝寿,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他们就会如小县主所想的那样,以为他下江南,是为了将祖父准备的寿礼亲手交到虽然早已经辞官多年,但出身江南文人领袖的谢家,仍有很大影响力的外祖父手中。
即便当时想不起来,等到了事发之后,再回忆起来,就更觉得会是如此了。是他让谢家人站到了这一边。
他从祖父那里接过了箱子,已经知道里面不会是什么很好的东西,所以他从未想要去了解过里面装的是什么,一眼也不曾看得,把它们压在所有寿礼的最底端。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要和它们撇清关系。他下江南,不过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又不能忤逆祖父而已。
可是他忘记了,从他结果这份寿礼开始,他就已经没法和它们撇清关系了。
所以他必须要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等他终于看完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他抬起头想望一望窗外,却发现乌云蔽月,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景象。
从他从碧娘那里听到一些影影绰绰,含义不明的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开始试探祖父的心意了。
试探来试探去,最后祖父干脆就和他交了底,他要去做那些乱臣贼子做的事情,堵上他自己的声誉,和所有柯家人的性命,去换一个爵位。
他说,“祖父已经老了,也很快就不能再庇护你们。”
“祖父英明一世,生了个儿子,却是这样的不成器。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你,可独木难支,谁又能保证,你将来也能如祖父一般?你的儿子,孙子,都能如你一般?”
“文官向来自恃清流,不屑与权贵为伍,可那是真的因为他们品德高尚吗?”
“你应该很清楚,文官里面能有几个是真文人,大多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过是怕他们离权贵太近,便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罢了。”
“他们是不敢,可是祖父却要搏一搏,能搏来一个世袭的国公爵位,也就不用再担心将来子孙不成器,家族没落了。”
他只是觉得很可笑。祖父自以为英明了一辈子,不过是陷入了另一个欲望的泥淖罢了。他站的比别人更高,想法却比站不到这个位置的人更愚蠢。
历朝历代,子孙不成器,削爵幽禁,抄家灭族的权贵难道还少么?
前朝有锦乡侯林家,本朝有诚毅侯,武宁侯,祖父难道就看不到他们的下场?若是子孙不成器,无论是权贵还是清流,结局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东西能保千年万年的富贵。
皇权之下,其实根本都不需要什么理由,无论是权贵还是清流,都要战战兢兢,谨小慎微,都是一样的。
那个箱子里有一封信,没有落款,也没有什么印记,上面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话。祖父想要借一借外祖父一家在江南的势力,因为那一天已经不会很远了。
没有落款和印记,但因为是他亲自从燕京带出来,交到外祖父的手上,便是他已经在为这封信背书了,外祖父不会怀疑。
祖父这一计是一石二鸟,只要他将这封信交到外祖父手上,即便将来他发觉不对,再去质问他,也根本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柯谢两家的纽带,被他祖父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拉到了这条船上,就永远也不要再想下去,永远也撇不清了。他只能支持他的做法,再不可能逃的开。
祖父在他心中的形象,从前如泰山一般高大,如今片片剥离,山陵崩。他在他心中已经不再活着。
他不会让他如愿的。
回到房中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再出去。晚膳送进来两次,从美味佳肴变做残羹冷炙两次。
都是小县主叫人送进来的,没有什么人这么关注过他的感受。第一次送进来的晚膳,食盒里放着一张纸条,是问他能不能让回风也搬到这里来。
她想把什么都搬过来,好像他们要在这里住上千年万年一样。
他随手在纸条上写了“可以”,叫人送了出去。第二次送进来的食盒里变成了一幅画,画画的乱七八糟,字也写的乱七八糟。
他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来是《山海经》里提到的一种怪兽,名为“饕餮”。
是上古传说中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看出来她已经极力将它画的可爱,像是去岁端午时她送给他的那个荷包上绣着的五毒一样。
所以她是想告诉他,要好好吃饭?真是奇怪的思路。他的心绪却在努力的想要辨认出她画的是什么的时候,逐渐的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是曾经想要辞官,而后一走了之,遁走江湖的。与他血脉相连的祖父在图谋这些事,他又能有什么脸面和底气去实践他的理想。
但是一走了之,也就意味着他会什么都没有,看着家人赴死,也没法再保护无辜的人。
他不会这样懦弱的,也不应该这样懦弱。
第二百二十一章 呛声
接下来的几日,柯明叙似乎一切如常。谢池莹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景瑚便又没了烦恼,每日都高高兴兴的。
到了六月二十七这一日,他们总算是到达了淮安。谢家人自然是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到码头来迎接他们,到底是淮安第一等的人家,阵势颇有些浩浩荡荡的。
谢家一共来了两位太太,一位是谢四太太同房的妯娌,谢七太太冯氏,娘家似乎是在金陵。江南世家,景瑚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厉不厉害。
另一位则是谢家大二房的谢家三太太,是燕京恒国公府孟太夫人的女儿,早年间她回燕京的时候景瑚也曾见过的。
谢七太太冯氏来迎接自己的嫂子,那是寻常事,毕竟谢四太太是代表他们这一房去燕京探望了出嫁的姑奶奶。谢三太太会来,便是为着难得才回来一次的柯明叙,或是为了景瑚了。
总之是谢家人给面子,又都是柯明叙和谢池莹的亲人,景瑚也不会在这里摆什么县主的谱。
才下了船走到岸上,谢家的两位太太就迎上来,笑着和景瑚行礼,“妾身赵氏,冯氏,给泾陵县主请安。”
谢家在淮安,甚至在江南都是大族,可是她们的丈夫似乎都没有出仕,她们身上也就没有诰命,虽然是长辈,给景瑚行礼,也是无可厚非。
景瑚原本和谢池莹牵着手,因为到了淮安,终于可以下船高兴而嘻嘻哈哈的,此时也只好装出几分端庄的神情来。
“两位太太快起来,我是小辈,经不得这样大的礼。这几日在谢府做客,实在是叨扰了,希望两位太太不要嫌我麻烦才是。”
赵氏便道:“县主这说的是哪里的话,盼县主过来还盼不来呢。”
她是燕京城那位赵五娘的姑姑,眉眼间同她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她那样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太少的精致。
兼且年纪渐渐上来,略略丰腴了一些,便更是没有赵五娘那样凌厉的气势了。此时笑着同景瑚说话,令人望之相亲。
柯明叙也和两位太太行了礼,他应当是许久没有回淮安了,冯氏是他的亲舅母,反而和他有些没话说,倒是赵氏恐怕回燕京的次数不少,还多见过他几次。
谢池莹自然也要跟她的伯母和叔母问好。在她母亲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她总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名门淑女,言谈风趣,举止得体。
只是景瑚也瞧出来,与冯氏相比,她似乎是和赵氏更亲厚一些。景瑚在心里犯嘀咕,难道是这个冯氏有什么问题不成?
谢四太太也是要和自己的嫂子还有弟妹寒暄的。柯明叙曾说她在谢家的日子并不算太好过,此时便可见一斑。
赵氏与她是隔了房的,只是客气的问候了几句而已。
冯氏便不软不硬的给了她一个钉子碰,笑着道:“四嫂这一趟实在是辛苦,照顾姑奶奶不说,我听说六月初便启程了,回来时想必也遇见了麻烦,所以才拖到了今日。”
“再过三日便是父亲他老人家的寿筵了,此时回来倒是正好。”
谢四太太的神色有些尴尬,便只是笑了笑。景瑚看了一眼谢池莹,她仍然是笑着的,只是见自己的母亲被欺负,手到底是拢到了袖中去。
景瑚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便只是装作没有听懂冯氏的讽刺,笑着道:“谢四伯母可不是辛苦了么?谢家老太爷实在是德高望重,光是寿礼便装了满满一船,前几日我还去看过。”
“要把这些样样都打点的妥帖,分门别类的安排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谢四伯母只一个人,不像七太太您是在家里这样有福气,上面有这么多嫂子能替您担待着。”
冯氏的意思不过是说谭氏躲懒,巴不得晚些回来,不必张罗谢家老太爷寿筵的事情罢了。景瑚原先还怕是自己没有见识,所以才没听说过江南的冯家。
瞧冯氏这样的见识谈吐,在隔了房的嫂子面前刚见面就展现出和自己亲嫂子不合来,恐怕冯家也不过是无名小辈罢了。
“这样多的东西,不知道要装多少马车,也只好是走水路了。只是这段日子天气不好,常常下雨,莹姐姐虽然身体不适,也从未说要大家去迁就她。实在是大家风范,令人敬佩,也是谢四伯母的功劳。”
景瑚说这话的时候一派天真,最后又只是着落在夸奖谢池莹上,冯氏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她也没胆子再说什么,景瑚毕竟是县主。
就只是尴尬的笑了笑,“码头风大,还是快上马车吧,等回了家再好好说话。”
她们为景瑚单独准备了一辆马车,景瑚也没有坐,“我和莹姐姐她们挤一挤就好了,还是同她们在一起说话热闹些。”
赵氏和冯氏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异议,景瑚就只当是读不懂冯氏的尴尬,欢欢喜喜的挽着谢池莹的手,朝着马车走。
谢池莹压低了声音,“我七叔母就是这性子,我母亲每次都不让我驳她,说这不是淑女的行径。可是难道一直受气就是淑女该做的事情?”
“小县主,这次多谢你了,我难得气顺一回。”
景瑚和她眨了眨眼睛,“反正我又不是淑女,也不用天天和她在一起,我有什么好怕的。人生快意才最重要。只要你和四伯母不嫌我给你们添麻烦就是了。”
谢池莹的语气有些不屑,“顶了便是顶了,还怕什么添麻烦。难道我和我母亲次次忍气吞声,她就肯放过我们了不成?还不是这样,总想着要占点便宜,自己又一点亏也不肯吃。”
“当时去燕京的事情,也是问过她的,是她自己不肯去,此时又来说些酸话。”
景瑚更是奇怪起来,“我听柯世兄说,七太太的丈夫,应该也和你父亲是亲兄弟,为什么反而是她要来为难你们?”
谢池莹拍了拍她的手,准备上马车,“有时候要欺负你的,往往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等回了家,有机会我再同你细说。”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进府
谢家离码头有些远,大约走了总有一个时辰。因为谢四太太也在马车上,谢池莹老实,景瑚也只好老老实实的,这一个时辰简直叫她坐立难安。
早知道还是自己坐一辆马车了,还能调戏调戏豆绿、宝蓝她们,就是要为谢池莹母女撑面子,其实也不在这一会儿。
等进了谢府的大门,马车还行了好一会儿才到了二门上。柯明叙要先到前院去见长辈,周老先生也一并过去,此时便不与她们同行了。
见过谢家的园子,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江南园林。一下车,入目所及便是白墙绿瓦,草木掩映,随便看向哪一处,都是难得的美景图。
赵氏便走到景瑚身边,亲自引着她往前走。“小县主应该不是第一次下江南了吧?不是我自夸,我们家这园子不敢和燕京城定国公府的熙和园比,在江南却也始独一份儿的了。”
“这几日无事,便常常让莹姐儿她们几个姐儿陪着小县主好好逛逛。”
她和景瑚客气,景瑚也和她客气,“虽然前年才下过江南,在我外祖父家住过一阵子,可是我外祖父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实在是不能和这里相比。”
她也并没有去其他人家拜访过,便是有看在她父王面上请她过府去做客的什么当地官员,景瑚也都是一概推却了的。
又笑着奉承了赵氏一句,“恒国公府的畅纪园也如人间仙境一般,我曾有幸去过几次。出嫁之前住的是畅纪园,如今又住在这里,实在是羡慕三太太。”
畅纪园和熙和园在燕京是齐名的园林,定国公府和恒国公府是几辈子的老对手了,什么都能对上。不过也许是出于和清柔关系更好的原因,景瑚还是觉得熙和园更美。
赵氏果然就待她又亲厚了几分,“小县主是天潢贵胄,哪里还用得着羡慕我。如今家里的事情大多是大嫂在管,因为我们家三老太爷要过寿,所以这几日都有些忙忙乱乱的。”
“小县主是四房的客人,原来是由四弟妹主持中馈的。她也是刚从燕京回来,招待小县主的一切事宜,便是由七弟妹打点的。”
“若是小县主觉得住的有些不习惯,或是有什么要吩咐,只管叫人去寻七弟妹就是了。或是寻我也可,家里的许多事情,我也还能做一点主。”
像这样的大家族,一般总是长房最有话语权。虽然当年做官做的最好的是柯明叙的祖父三老太爷,但没有分家,规矩上还是要尊重长房。
听赵氏的意思,她应该也是长房的人。就是不知道这位“大嫂”的娘家又是哪一家了,能压的住这些千伶百俐的妯娌。
约莫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了大三房的地界上。看起来和方才的建筑并没有什么不同,穿过月洞门,才觉得别有洞天。
迎面便是一个小湖,湖边有长廊,长廊的另一侧种着修竹,盛夏时分,竹影透过雕饰精美的木窗映在靠着湖的栏杆上,别有一番意境。
穿过了湖边的长廊,才是谢池莹父母所住的屋子,草木茂盛,山水萦绕,令人有曲径通幽之感。
按理来说,景瑚是客人,应该先去拜见长辈。
只是谢家三老太爷的夫人早已故去,也没有再续弦,景瑚是大三房的客人,最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反而是一直同她在一起的谢四太太,因此也就不讲究什么虚礼了,众人都先陪着景瑚去她的屋子看看。
冯氏给景瑚安排的住处,却是和她的女儿谢家十娘子毗邻的,才一进门,便见着一棵高大的合欢树。
正是开花的时节,碧绿的树叶上静静的漂浮着一片粉红色的云,让景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院子。
反而是屋子里的陈设乏善可陈。这间屋子有三间阔,东边是宴息室,亦在中央摆了圆桌,景瑚可以在这里用膳。
中堂上挂着一幅美人图轴,景瑚不认得。不过以谢家的底蕴,恐怕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物。
用以隔开中堂和内室的博古架上摆着许多的瓷器,有景瑚认得的,也有景瑚不认得的,只是平平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
景瑚是见惯了富贵的,这一间屋子的摆设,既不算是富贵,也不算是有文人的清雅,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她也只是短暂的停留几日罢了,又没有打算常住,便也没有那么挑剔了,只是笑着道了谢。
冯氏见景瑚并没有挑剔什么,就笑着走上前来,“四嫂和莹姐儿一路回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安置吧。夜间在春禧阁设宴,款待小县主和叙儿,小县主客一定要赏光。”
景瑚笑了笑,“那我自然是客随主便了,倒是麻烦了七太太。”
冯氏像是已经浑忘了在码头上景瑚呛她的事情,“小县主既然称呼四嫂一声‘四伯母’,不如也不要和我客气,让我拿个大,也如莹姐儿一般称呼我一句‘七叔母’便是了。”
“娘儿们相处,日常想见,也更亲热些。”
景瑚笑而不语,转而对谢四太太道:“四伯母和莹姐儿快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等用过了晚膳,我们再好好说话。”
谢四太太难得有机会在妯娌面前说句话,“那小县主好好休息,等晚间我们一起过去春禧堂。”
她话音刚落,冯氏便对她身边的丫鬟道:“快去吧十小姐请过来陪小县主说话,成日在家呆着,反而越呆越懒了。”
景瑚觉得有些不屑。她知道谭氏和谢池莹有些累了,劝着她们回去休息,怎么就不想想景瑚一直和她们在一起,也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真是司马昭之心。也就是碰上谭氏这样的妯娌,若是换成赵氏,早就把她压的没一点声音了。
果然赵氏就不悦的瞥了她一眼,而后道:“小县主远道而来,此时也该休息了。总归她是要在这里住几日的,便是要让容姐儿过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赵氏一说话,冯氏也不再敢说什么了。众人又寒暄了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豫
人群如潮水一般退去,刘嬷嬷和宝蓝几个也跟着去谢家为她们准备的地方休息,房中只剩下景瑚一个人。
正是夏日炎炎的午后,最适合睡觉,景瑚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其实并不认床,在船上都能睡的很好,此时回到了陆地上,她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
反正也是睡不着,景瑚很快又想起了码头上的柯明叙。她和谢池莹走在一起,朝着马车的方向。谢池莹被奴婢搀上马车的时候,景瑚鬼使神差的回了头。
柯明叙刚刚上了马,也正望着她的方向。她其实没有怎么见过柯明叙骑马,可是他们初遇的时候,他就是像今日这样骑着马,从朱雀大街上一路走过来。
躲过了多少燕京少女抛向他的花朵,却没有能够躲过正阳门上的那一朵状元红。
他也就是这样,一下子走到了她心里去。
柯明叙笑起来,景瑚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笑。他开始往前走,景瑚才想起来自己应该上马车了。
除了柯明碧,这也是景瑚第一次和他这样多的家人一起相处,这感觉还真是有些奇妙。
内室的一扇窗户开着,暖风吹过来,也带进来一阵清香。冯氏人虽然不讨人喜欢,给她选的这个院子却不错。
反正也是睡不着,景瑚干脆把窗户打开,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那一树合欢。
很快院子里也有了动静,谢池莹脚步匆匆的进了门,神色看起来有些不豫。抬起头看到站在窗前的景瑚,怔愣了片刻,才继续往里走。
待她进门的时候,景瑚已经坐在内室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的等着她了,“怎么才回了家,就维持不住你那副大家淑女的样子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池莹受了她的揶揄,在她身边坐下来,还是藏不住怒意,“还不是因为我这个七叔母,实在是太不着调了。你猜我在门口遇见了谁?十妹妹。”
“她正说要来看你呢,被我拦下了,说你在休息。当着我三伯母的面应的好好的,私底下还搞小动作。幸好你脾气暴,不至于看不穿她那点伎俩。”
景瑚便笑道:“那你倒好,一面说着我在休息,把你十妹妹赶了回去,转头又自己进了我的院子找我说话,你七叔母和十妹妹心里该怎么想?”
又道:“什么叫我脾气暴?我那是心里有你和你母亲,向着你们,所以才看不惯冯氏欺负人。如若不然,你们母女受了她的委屈,又与我何干?”
“我用的着在柯世兄面前如此不‘淑女’的为你们出头?你母亲是柯世兄的舅母,难道她就不是?”
谢池莹这才笑了笑,“你还不是怕我不陪你抹骨牌,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如今我可靠不着你了,我们家也有个雀仙,我只找她去就是了。”
“没想到谢家八小姐倒是会卸磨杀驴,翻脸就不认人了。你还有把柄在我这呢,你就不怕我想谢四太太揭发了你的真面目?”
谢池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好整以暇的道:“只要你不怕我和刘嬷嬷举报你,你只管去就是了,谁怕谁呢。”
话一说完,两个小娘子一起笑了一阵。如今她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离开谁。
“小县主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平日里都可能睡了。可是这里的环境不大习惯?”
景瑚摇了摇头,“今天不困,到了新地方,总有些新鲜感。那你又是为什么不休息,前几天还晕船难受呢,这几日喊你抹骨牌也不来。”
谢池莹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出了这样的一趟远门,难道回了家,就真有功夫大剌剌的去休息不成?”
“几房的长辈都去问候一圈,也就到了现在了。再过半个时辰春禧堂那边大约也就要开席了,横竖也休息不了多久,我心里又有些烦躁,就想着还是来你这里坐坐。”
“哦。”景瑚应了一声,“就为了冯氏的事情心烦吗?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了。”
谢池莹反问她,“难道冯氏这样的人,还不够让人心烦的吗?一个她,一个十妹妹,就是我在家里最讨厌的两个人了。从前姐姐在家,还能治一治她们,我母亲也不会说我姐姐什么。”
“轮到我,就事事都变了,不许我多说她们一个字,最好十天半个月不开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才是淑女呢。”
谢池莹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出了这样的一趟远门,难道回了家,就真有功夫大剌剌的去休息不成?”
“几房的长辈都去问候一圈,也就到了现在了。再过半个时辰春禧堂那边大约也就要开席了,横竖也休息不了多久,我心里又有些烦躁,就想着还是来你这里坐坐。”
“哦。”景瑚应了一声,“就为了冯氏的事情心烦吗?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了。”
谢池莹反问她,“难道冯氏这样的人,还不够让人心烦的吗?一个她,一个十妹妹,就是我在家里最讨厌的两个人了。从前姐姐在家,还能治一治她们,我母亲也不会说我姐姐什么。”
“轮到我,就事事都变了,不许我多说她们一个字,最好十天半个月不开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才是淑女呢。”
景瑚便有些好奇,“同样是你母亲的女儿,为什么你母亲对你和你姐姐的态度差别这样大?难道她你比多生了一对眼睛,多长了一张口不成?”
谢池莹白了她一眼,“才不是呢。那是因为我姐姐小的时候,我祖母还在。那时候我祖母其实不大喜欢我母亲,所以就把我姐姐抱到了自己屋子里去养,我母亲虽然舍不得,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的。”
“不过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就算是自小不养在自己身边,那也还是向着自己的母亲的。后来她又跟你那个堂哥,明庆王世子景理定了亲,那几年冯氏倒是还收敛些。”
“如今她也嫁出去两三年了,冯氏就又故态复萌了。仗着自己出身高些,样样事情上都要欺负我母亲。”
第二百二十四章 出身
“便说今日好了,她在码头上话语中指责我母亲,那也便罢了。是因为我身体不好,路上的确是多花了些时间。”
“我祖父到底也就只有这两个媳妇,三伯母她们是隔了房的,有些事只能是我们大三房的人自己去做,她是多出了力了。”
谢池莹越说越气愤,“可她故意把你的院子安排在十妹妹的院子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院子周围就没有空置的厢房不成?”
“急吼吼的要叫是妹妹过来到你面前现眼又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说什么你是我们大三房的客人,说白了你就是我们小四房的客人,明摆着是要撬墙角,真是……”要让谢池莹真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景瑚理解她的气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你觉得,我有可能站到她那边去么?”她想逗逗她,“哎,你那十妹妹会不会抹骨牌?”
谢池莹忍不住笑着嗔了她一眼,故意凶狠的道:“不会!满谢家的小姐,只有我和六姐姐会。你若是这几日还想抹骨牌,就得好好讨好我。”
景瑚便道:“那今日码头上我的表现,就当作是敲门砖好了。对了,你这位七叔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出身比你母亲好很多么?”
谢池莹方才已说的口干舌燥,把一杯茶大口喝完,才回答景瑚的问题。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出身,她父亲当年是淮安知府,她是知府家的嫡小姐,来我们家做过几次客。”
“那时候我祖父刚从内阁辅臣的位子上退下来,在朝野间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一个知府在我们家面前,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我祖父看着自己的儿子也不大争气,所以才娶了她回来。”
“我听我三伯母说,当年她刚进门的时候,也和我母亲一样唯唯诺诺的,还以为能和我母亲相处的来,谁知道后来她的兄长也出息了,做了江苏布政使,她的尾巴就翘起来了。”
“我们这一房的事情上,她就事事都想着掐尖出头,把我母亲压下去。她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迟早有一日会忍不住和她吵起来的。”
景瑚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起谢家来,她们家的人口实在是太简单了,就是清柔她们家,也比不上谢家复杂。
她的原则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像谢四太太这样,她是真的做不到。谢池莹和她是一个性子,却只能压抑着,也难怪她私下说起来会这样气愤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彻底的治一治你七叔母吗?总是这样,也实在是太叫人烦躁了。”
谢池莹叹了口气,“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还能怎么办?除非是她哥哥被人从江苏布政使上的位置上拉下来了。”
“我看是不太可能,我在燕京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她哥哥混的好着呢,和如今的江浙总督眉来眼去的,跟人家的小妾似的浓情蜜意。”
“那江浙总督不是元俪皇后的亲哥哥么?今上那样宠爱许家,有许总督提拔,或许将来还能再往上升呢。”
江浙总督许士洀算来还是景瑚的堂舅,她外祖一家能在嘉禾那样有脸面,也是托了他的福。不过景瑚对他并不算熟悉,倒是和他女儿还熟悉些。
就是东宫的太子侧妃许莞南,如今和她也算是结了仇了。
不过这样的事,就是她那个堂舅同她很熟,把她当女儿似的宠,她也没法干涉。官场上和谁亲厚,和谁不亲厚,都是有大学问的。谁知道冯氏的哥哥背后还会不会又别的什么人。
没有别的治本的办法,治标也行,“那我们就想办法让她出出洋相好了,别的事情不会,捉弄人还不会了?”
谢池莹眼睛亮起来,靠近了景瑚,“你有什么计划啊?”
景瑚慢慢的把她推开,“我能有什么计划啊,我有那么坏吗,说着要给人家使绊子,马上就能有想法。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谢池莹的脸垮下去。
“别这样嘛,大不了这阵子她如果又敢欺负你母亲,你不方便说话,我替你回就是了。”
景瑚又想起来,“对了,你这位七叔母和柯世兄的关系怎么样?和你母亲比呢?”
谢池莹又凑过来,语气不善,“难道我表哥和我七叔母的关系比和我母亲更好,你就要帮着七叔母了不成?真是重色轻友。”
景瑚不服,“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就先骂上我了。我就是重色轻友,你当如何?你表哥那是一般的‘色’?那可是国色天香,人间绝色!”
谢池莹已经听过“国色天香”的故事,大笑了一阵,只是在笑景瑚说话有趣。
景瑚忽而又想起来,“你是对柯世兄不感兴趣,那他和你其他的姐妹关系怎么样?你那个六姐姐……”
谢池莹好不容易止住笑,想卖卖关子,见景瑚脸色不善,便道:“我三姐姐倒是和他年纪相仿,恐怕从前有过这样的意思。”
“不过她已经嫁出去许久,连孩子都有两个了,你总不至于吃这陈年老醋。”
景瑚不屑的道:“谁说我是吃醋了,我这是观察敌情,把敌人不该有的念头全都扼杀在摇篮里。快说说你那六姐姐。”
“你放心吧,我六姐姐就只对抹骨牌感兴趣,从前也是见过我表哥的,那时候人家还是小少年,不必现在更吸引人?”
只对骨牌感兴趣,倒是和她从前一样。“可惜柯世兄更年轻的时候我并不认识他,没有见过。不过每个阶段都是不一样的,我就是喜欢现在的他。”
谢池莹也早已经习惯了景瑚这样犯花痴,只是抖了抖手臂,装作是受不了她的肉麻。
景瑚虽然只是过来做客,谢池莹也难免要和她说一些她们家人的脾气秉性,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见素灵进了门来提醒她们该过去春禧堂了。
在谢家做客,肯定是不如在船上自在,能天天很容易的就找到柯明叙。不过总算晚膳的时候能见到他。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关心
春禧堂是在长房的地界上,足有五间阔,窗户洞开,上面镶嵌的都是西洋来的玻璃。海上生意不好做,这样的手笔,就是在燕京城里也找不出几家来,一看就知道是专用来招待贵客的。
景瑚和谢池莹说笑着走到春禧堂的时候,谭氏已经在这边帮忙了。连谢池莹都不能好好休息,她是做人儿媳的,又是大三房的主母,自然是只有更忙碌的。
花厅里也有谢池莹的几个姐妹,看来年纪都比她要小。谢池莹也不忙着给景瑚引荐,只是和她站在院子陆的芭蕉树下聊天。
才说了几句话,就见柯明叙一个人先进了院子。
景瑚顿时心不在焉起来,将他唤住了,“柯世兄。”
柯明叙瞧见了景瑚和谢池莹,也很快向着她们走过来。谢池莹飞了一个眼神给景瑚,和柯明叙问了好,便道:“十妹妹和十一妹妹在花厅里,我先去同她们大哥招呼。”
也就把这里留给了景瑚和柯明叙两个人。
其实景瑚找他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这一整日都没有机会好好说话,所以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人还真是不容易知足,从前在燕京,几个月恐怕也只能见他一回。那时候也不会如今日这样,悬着一颗心,只是记挂着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景瑚开了口,“小柯大人,我没有什么事。”每一次她去寻他,他总要温和的问她,她找他可是有什么事。
问的多了,景瑚就有些气馁,难道他还不明白,她就是没有什么事,满脑子的废话,也是想要和他说说话的吗?
柯明叙站在芭蕉树几片伸展出来的叶子中间,黄昏时候的日光洒落下来,他只有一只眼睛没有被阴影覆盖,那一小片皮肤不过承载着夕阳的余晖,却好像在发光。
“没有打算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反而是有事情要问问小县住。”
听他这样说,景瑚就站直了,不自觉的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那小柯大人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她学着他的语气。
柯明叙微笑,眉眼更温和起来,“只是想问问小县主,在谢家住了半日,可有什么觉得不便之处?”
景瑚仰起头,语气轻快,“小柯大人既然问我这个问题,想必就是能替我解决问题了?”
柯明叙也和她开玩笑,“我在谢家不过也是寄人篱下,小县主这个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只是方才在前院被我外祖父鼓励了一通,此时有些志得意满,所以才来充大头,问一问小县主罢了。”
景瑚笑了笑,“哦,原来是这样。小柯大人也有志得意满的时候吗?”
又假意叹了口气,“唉,果然还是我不够厉害,远远比不得谢家老太爷。我每次夸奖小柯大人,你总觉得我只是在恭维,总不肯相信。”
“今日谢家老太爷一夸赞你,你就这样高兴,快让我瞧瞧,你身后有没有露出什么小尾巴。”
柯明叙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景瑚绕到他身后,又绕回来。
“好了,还是说回原来的事情。若是觉得有什么不适,千万不要和我舅母们客气,只管说出来就是了,你可是小县主,又帮了我四舅母和莹姐儿这么大的忙。”
她到谢家来做客,明面上的理由,原本就是谢家四太太要还她的情。
不过,柯明叙会这样说,是因为真的关心她吧。她觉得心里很熨帖,下船之后对于未来不定的安排而生的焦虑也减少了许多。
“我知道了,小柯大人。周老先生怎么没有和你一起进来?”他们两个向来是形影不离的,此时倒是没见着周老先生。
柯明叙便答她,“我外祖父从前在燕京时,和老师也有所往来。多年老友经年不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我便先进来了。不必担心老师,老师的性子,在哪里都不会吃亏的。”
景瑚当然知道周老先生的性子是不会叫自己吃亏的,他耍起赖来,连自己都不是对手。
可怜了柯明叙,前二十年是被这老头缠着,要他做这做那的。后来又是她和他两个人都麻烦着他,往后数十年,若有“以后”,还有的是他的好日子过呢。
景瑚又问他,“七太太给我安排的院子,听说是和她生的谢十小姐毗邻,不知道小柯大人住在哪里。”她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柯明叙也知道她的性子和盘算,“我会住在谢家的外院,和老师在一起。小县主若是有事要寻我,打发了小厮到外院来就是了。”
“每日我也会进内院来给我外祖父问安,祖父的院子就在四舅母的正院之后,会经过绿筠廊,小县主若是寻我有急事,也可以在那里等一等我。”
景瑚好好的在谢家呆着,哪里会寻他有什么急事,不过都是话不说穿罢了。
“嗯。”景瑚用力的点了点头,像是不这样就不足以表达她的高兴似的。“我记住啦,小柯大人,我肯定会有事情找你的。”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小柯大人,我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合欢树,现在正是花期,花开的很美。你从前住在谢府的时候,有见过它开花么?”
柯明叙沉默了片刻,“有。从前我和我母亲回谢家的时候,就是住在那个院子的。那时候十表妹还没有出生,连碧娘都还没有。”
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合欢花开的时候,母亲和他一起坐在树下。朵朵团团,枝叶间上,曳曳因风动。
他那时候还小,没有读过那么多的诗词,便问母亲,为什么这个院子叫做拂昏院。
她说,合欢一名合昏,古人写合欢诗词,常用一个“拂”字,“黄衫漂细蕊,时拂女郎砧”,“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
“这个院子的名字原本叫‘拂欢’,岁知道来处,可我觉得意义不好。将欢喜与长乐都拂去,人生还剩下什么呢?不若改做‘拂昏’,愿人生都在朝阳里,没有黄昏和夜晚。”
那段时日母亲很开心,因为回到了她幼年时住的地方,回到了她的亲人身旁。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原来真的只有前十几年。
母亲这一生,或许不会再有机会看到拂昏院里的合欢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