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改变
那女孩很真诚的同她道谢,站起来给她举了个躬,“谢谢您。”
反倒是景瑚手足无措起来,“不用不用,既然来了,身有余力,总是要想办法为你们做一些事的。”
看着她重新坐下来,景瑚也在她身边坐下,才想起来还没有问她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是燕京人么?”
小女孩点了点头,“我叫吴秀宁,是燕京人。才来这里两三个月。”
才来这里两三个月,也许她的母亲也才过世两三个月而已。景瑚心中的怜惜更盛,“在善堂里过的怎么样,交到朋友了吗?”
这还是这小姑娘和景瑚谈了这么久的话,她第一次真心的笑起来,“大家都对我很好,吃得饱,穿得暖,比在家里好。只是……有时候还是很想念我娘。”
景瑚正想安慰她,她又自我打气一般地道:“不过如果有一日我能将绣艺学好,能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我娘在天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景瑚也笑起来,“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等你们的手艺学好了,我叫人采买一些更好的丝线和绸缎过来,到时候你们绣出来的东西就更值钱了。”
“那到时候给您入股分成。”
景瑚故意惊讶道:“你还懂这些?”
她像是被景瑚的表情取悦了,“善堂里的先生有教。”
景瑚便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绣花,打算去看看其他的小姑娘。她一站起身,转过头去,便看见站在窗外的柯明叙和十七。
她笑着和柯明叙招了招手,“柯世兄。”
柯明叙的心绪看起来的确好了一些,和她点了点头,便与十七一起进了门。绣房里的孩子自然都七嘴八舌的和他们问好。
有认识柯明叙的,也有不认识他的。这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在遭受不幸,善堂里的人来来去去,永远不会空置下来。
倒是十七,一进门,便走到了婉姑娘身边去。两个人不说话,倒是都闹了个大红脸。
茵陈捂着嘴偷笑,从婉姑娘身边走到景瑚身旁,看着是要说悄悄话,实际上是能让全屋的人都听得见的音量,“等过了年,我哥哥就要去婉姑娘家里提亲了。”
屋子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小孩子爱热闹,都喜欢开大人的玩笑。婉姑娘和十七的脸就更红了,景瑚也望着他们善意的微笑。
等气氛稍稍平复了一些,柯明叙便道:“小县主,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应该回去了。”
景瑚还没说话,那个最活泼的,名叫“蕊儿”的孩子便道:“柯大人和县主姐姐也是一对么?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
景瑚霎时间就陷入了尴尬之中,想反驳,然而她心里觉得蕊儿说的对。可不反驳,又总觉得怪怪的。
幸而是茵陈出面做了坏人,“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天不想着学好,就等着看大人的笑话,别胡说了,快把手里的活计做完,大家一起去膳厅用膳。今晚给你们下汤圆吃。”
小孩子是察觉不到尴尬的氛围的,一听说晚上可以吃难得才能吃到的汤圆,一个个又欢呼着跑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也不需要景瑚说什么了,她就只是回头和秀宁摆了摆手,算作告别。懂事之后失去父母,这孩子比其他的孩子都要安静一些,也只是坐在座位上,和景瑚挥了挥手。
她和柯明叙并肩出了绣房,才想起来,“小柯大人去看过上次那个生病的孩子了么?”
她记得她第一次和柯明叙一起来善堂的时候,曾经遇见过的那个男孩子。不知道他养的水仙花,今年又开的如何了。
柯明叙知道她说的是谁,“年中的时候,他被一对老夫妇收养了,如今已经不在善堂里了。”
“原来是这样。”总以为还有机会相见的人,原来也可能不会再见了。
“小县主今日在善堂里,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景瑚很快定了定神,“我还以为善堂如今已经是尽善尽美了,可我才去了绣房这一处,便觉得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
她还以为淮邑乡君有多厉害,原来也有她照管不到的地方。不过她九月里才生了孩子,精力有所不及,也还算情有可原。
“绣房里只有一架绣架,若是绣些小物件,那有绣绷子也就够了,可既然是希望善堂里的孩子学一门手艺,总是要绣大件,将来才可能以此谋生的。所以我打算年后叫人再往这里添几架。”
见柯明叙点了点头,景瑚又道:“还有就是她们如今欠缺一个好的师傅。年轻的绣娘大多是不肯过来教授技艺的,年纪大了眼睛就不行了,总想趁着年轻在绣房里多挣一点钱,或是绣件被送给权贵,在这一行里攒下些名气来。”
“所以我想叫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年纪稍大的,从绣房里出来的绣娘愿意过来授艺。或者是看看燕京其他人家有没有绣娘要辞官的,这样的师傅,想必不错。”
燕京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要学女红的,一般是请了绣娘到府中坐馆。比如清柔她们家,就有熙和园中的风裳馆,专用作她们姐妹学习女红的地方。
景瑚倒是没有这样的经历,等她开始学女红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姐姐都可以嫁人了。所以她们家当时请的一个绣娘,就在芳时轩里教她,专盯着她一个人。
等她学的差不多了,她也就去了江南,若是能将她再请过来就好了。
“小县主考虑的很周到。若是善堂里的女孩子都能拥有这样的技艺,也就不用愁以后的事情了。”
那也得她们今后嫁的男人不混帐才行,景瑚在心里腹诽。
她又问柯明叙,“那小柯大人今日在善堂里,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柯明叙沉吟了片刻,“于善堂本身,倒是没有什么了。不过于我自己,算是又找到了一处归途。”
“等山水游尽,我想我可以做一个私塾先生,并不单纯为了举业,也并不只是教授男子,只为了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有机会拥有不同的人生。”
女红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艺,读书识字,却可以改变生活的方法面面。这一个志向,就又比景瑚方才说的要伟大的多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拜访
柯明叙要回松石书院里去,景瑚则要去定国公府,他们只能同行一段路。景瑚也难得的拒绝了柯明叙要送她的好意,早早的和他道了别。
一想到要告诉清柔这个对她而言很是残忍的消息,景瑚一路上又心情很不好。
宝蓝见她这样沉默,只好说些旁的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今日小县主说要往善堂送些布料、针线之类的东西,前几日柳黄姐姐带着奴婢们整理库房,倒翻出来许多陈年的衣料和丝线。”
“与其白放着,不如回去就整理出来,也给库房里腾一点东西。小县主放心,虽然是陈年的东西了,但保存的好,都并没有坏的,只是想着花色老了,小县主也不会用,所以才想着送人的。”
景瑚点了头,“我知道你们都是细心的,多少年的东西都能收的很好。就按你说的做好了,也不必着急,年下你们想必都很忙,善堂里这些孩子也未必就能静心做这些。”
“再者善堂的人手只有比我们家更少的,这些布料和丝线都是金贵的东西,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有地方妥善存放。”
宝蓝便道:“奴婢们倒是没有什么,小县主的东西积攒了这么多年,库房也要满了,还想着正好要清理一些东西出去呢。眼见着又是年节,若是收了太多节礼,恐怕要同侧妃娘娘说一声,东西堆到栖雪阁里去了。”
“不过小县主的考虑也有道理,既是这样,还是等年后有时间小县主和奴婢们一起去挑拣挑拣,省得奴婢们不知道,把小县主的心爱之物也送出去了。”
“你也说都是陈年旧物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起来,想必也算不得‘心爱’二字了。”景瑚调侃了一句,心下又莫名的觉得有些寒浸浸的,“今年恐怕不会如往年一样有那么多的节礼能收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局中人,有一颗明白的心才最重要。
宝蓝递了一块桂花糕给景瑚,“小县主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谢八小姐送来的桂花做的,您尝一尝。”
谢池莹也实在是个妙人,刚回家的时候或许很忙,给景瑚的信都很简短,只是每一次都会附赠一小包干桂花。景瑚写信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又说没有什么。
放着也是浪费,景瑚就干脆让灶上的人拿去,做了些桂花糕给她吃。今日倒是忘记了让柯明叙也尝一尝。
马车经过朱雀大街,繁忙过一阵,很快又归于安静,在定国公府的二门前停下。
今日景瑚过来定国公府并没有事先投帖子,就和上次她过来定国公府教训徐沐柔的时候一样。门上的婆子恰好也就是那一日的,见了景瑚,腿脚都有些发抖。
景瑚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我是来拜访你们家八小姐的,今日她在家么?”
那婆子忙道:“八小姐在家的,只是不知道是在园子里,还是在松鹤堂,近日我们家太夫人身体有些不适,所以八小姐要侍疾。”
景瑚便温言道:“那就麻烦嬷嬷去替我寻一寻她,通报一声,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婆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招呼景瑚,让开了一条路,“请小县主在亭中稍坐,奴婢马上就回来。”随手指了一个丫鬟过来服侍景瑚,一边往园子里走,还三步一回头的,生怕景瑚又要闯了进去。
如今她可没有这样的底气了,也没有一个人欠了她,令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讨债。
定国公府里的丫鬟倒是比那婆子要落落大方一些,恐怕也有没有见过景瑚和许侧妃那一日凶神恶煞的样子,为景瑚添了茶,便静静的候在一旁。
周围很安静,只能偶尔听见几声鸟鸣。
景瑚以为自己需要等一段时间,那婆子居然很快就回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清柔身边的盏夏。
“小县主今日怎么忽然过来了,我们家小姐正在春蓑楼里等着呢。”
景瑚便和那婆子点了头,跟着盏夏往熙和园里的春蓑楼走。盏夏之于清柔,便如同宝蓝之于景瑚,景瑚和清柔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对她也是很熟悉的。
“你们家小姐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她的情绪可好一些了?”
盏夏便是一脸的为难,“没有好呢,每日也不做什么,除了去松鹤堂侍奉太夫人,在春蓑楼里便是每日发呆,常常拿着一本书,半日也不翻页。”
“也吃不下去东西,这几日瞧着都瘦了许多了,太夫人自己身体不好,还要担忧着我们小姐,也实在是……”
景瑚点了点头,也算是意料之中。“不如我们先去薮春轩一趟吧,你们小姐喜欢山茶,或许看见鲜花心情能好一些。”
清柔说是国公夫人喜欢山茶,可其实她自己也很喜欢。每年山茶刚刚开放,她屋子里的花瓶就开始供奉山茶花了。
若是今日她的情绪实在很不好,那件事她也可以缓一缓再说。
景瑚要往薮春轩的方向走,却忽然看见远处有一行人行色匆匆,她张望了几眼,“……似乎是淮邑乡君?”
盏夏肯定了她的猜测,“应当是乡君没错。齐家小姐的百日宴要放在熙和园里办,乡君这几日日日都进府忙碌的。不过她最近很少进园子……那个方向……瞧着倒像是要出园子。”
“真是奇怪了,从那边出园子,只能是去四房,可自从四房原来的那位太太过世之后,乡君和四房几乎是没有往来的,和四房的两位小姐关系也是平平而已。”
景瑚对徐家四房并不熟悉,只知道四房的老爷是庶出的。不过徐沐柔倒是四房的,和淮邑乡君的关系可不是‘平平’而是几乎成仇了。
想到徐沐柔,景瑚心中又升腾起来一阵火气,最好别让她看见她,她怕她又忍不住想抽她。
在定国公府看见淮邑乡君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她要做什么事情,也与她无关,景瑚不过再看了一眼,便往薮春轩的方向走去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债主
每一年薮春轩的山茶都开的很好,尽管每年和清柔同来,她总是说感慈寺后山的山茶更美过这里许多,可于景瑚这样没有见过感慈寺后山山茶的人而言,实在已经是美不胜收。
尽管想着要早些去寻清柔,景瑚还是在这里流连了好一会儿。
清柔在春蓑楼里等着她,拿着一卷书在看。景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没有很快进门,清柔也果然如盏夏所说的一样,看着是在看书,却有半天都没有翻页。
景瑚在心里叹了口气,装作是刚来,笑着进了屋子,“你们家薮春轩开的花实在很好,每年冬天进熙和园,总是想去看看。别说我没有想着你,让你干等着,我给你折了几支花来。”
一边吩咐盏夏,“快去找一只花瓶过来,我记得你们屋子里从前有一只琉璃碗,用那个也可以。”
又吩咐在屋子里陪着清柔的盈冬,“把四处的窗户都开一开,我总觉得屋子里有些闷。清姐儿,你不觉得么?”
清柔把手里的书放在了一旁,半是嗔怪地道:“每回小县主一来,我这里就不得安生,还把我的丫鬟当你的人使唤。”
景瑚就笑着回头对宝蓝道:“宝蓝你听见没有,人家嫌你不干活呢。盈冬快停手吧,让我们宝蓝来开窗户。”
她再回过头,清柔便和她笑了笑。屋子都收拾好了,景瑚便将她们都打发了下去。宝蓝和盏夏她们也是朋友,总是有地方能坐下来谈谈天的。
倒是清柔先道:“今日小县主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
景瑚满不在乎的道:“难道我来找你,就不能是没什么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几次来找你玩是因为有事的。”
清柔笑了笑,“那倒也是。”沉默了片刻,又道:“柯大太太丧礼的时候,小县主过去了?”
景瑚的笑容也就掩去了,“是,那一日我过去柯太师府了,还闹出了点事来,想来那一日对于柯世兄来说也是个无比艰难的事情。”
她把那一日她在柯明碧院中的事情都和清柔说了一遍。
清柔的神色更哀伤,“我印象中的表姐,也不是这样的。人人都说她知礼明慧,是燕京城里真正的大家闺秀,我母亲从前也常常叫我跟她学一学,没想到嫁到你们家不过一两年间,便成了这样。”
她又补充道:“我不是怪你哥哥,日子过成如今这样,往往不是一个人的过错。我只是实在很感慨,环境之于人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我五姐姐之前就不是很喜欢我表姐,她从来不说,可是我能感觉的到。那时还以为她是不喜欢我母亲的缘故,如今看来,她疏远的人,倒都没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每次说到淮邑乡君,景瑚总觉得有些无话可说。倒不是不满别人在她面前夸她,就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想要和她争,却发现她其实早已经退出了角逐的圈子,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力有千钧,对方却毫发无伤。总是令人充满了挫败感。
景瑚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今日我其实和柯世兄相处了半日。一起用了午膳,又一起去了一趟城南的善堂。”
“从善堂回来,他的情绪好像好一些了。人不能总是陷落在无谓的悲伤里,总是要尽力去让自己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这样才能快些好起来。”
清柔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究竟是在为什么事情而悲伤,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可是我近来侍奉祖母,她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一般,也总是用这样的话来劝诫我。我已经不需要安慰了,只是我生来多心,又实实在在的为这件事感到羞愧,总是需要时间平复罢了。”
“你不必担心我,表哥也能尽快走出来,于我而言,就是近来最好的消息了。”
人最怕的事情无非是自己和自己计较,永远也走不出来,清柔能这样说,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她就能变得和从前一样了。
也会变得更好,毕竟这些年来的迷茫和不解,总算有了一个出口。
“说到你表哥,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是好事。今日他同我说,他想要辞官了。之所以没有立刻就走,我觉得可能是柯太师的缘故。”
清柔思考了片刻,才道:“你为什么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呢,因为我表哥不再能修书,为百姓发声做事么?可说到底人是为自己而活的,能做多少事,也并不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站的有多高。”
“当年我表哥不过是一介布衣士子,也敢于为香山难民发声,亲自救助大兴受疫病之苦的百姓,就算他不再做官,也还是状元,还有一颗赤子之心,也可以帮助很多的人。”
“其实他若是不这样做,我反而才觉得奇怪。他没有即刻就辞官,应该也就是他母亲的丧事未完,照顾我外祖父的心情罢了。”
清柔又握住了景瑚的手,调侃了她一句,“你该不会因为我表哥不做官了,就不喜欢他了吧?”
景瑚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我就是不喜欢你了,也不会不喜欢他。我只是怕到时候他纵情山水,我却只能在燕京望眼欲穿,无人来娶罢了。”
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笑,景瑚便道:“其实今日我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她正要趁此时机一鼓作气的说下去,盈冬却忽而进了门,一脸歉意的看了景瑚一眼,才道:“八小姐,方才乡君去了一趟红继堂,之后和五姑爷一起出的门,看起来神色有些不好。”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红继堂的攒心姐姐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
清柔的神色顷刻间又淡了下去,“大夫会替我母亲看病的,我并不打算过去,你先出去吧。”
景瑚看着清柔的样子,一时间左右为难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已经去了一个,也难怪她,的确是只剩我母亲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有事
景瑚方才打算和清柔说周其鹿的事情,陡然出现了这种变故,一时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上一次她过来定国公府,也撞见了府中出事,国公夫人心神不宁,请了大夫,清柔也是这样的态度。
她来的倒都很不巧。只是国公夫人和柯大太太害淮邑乡君性命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不知道她忽而去红继堂走了一趟,还带上了自己的丈夫,又是因为什么事。
清柔没有要打听的意思,只是望着桌上刚刚供养好的山茶花发呆,景瑚也只好不说话的陪着她。
此时清柔不追问她方才要同她说什么事,便已经算很好了。今日看来是不宜提起这件事了,等清柔情绪稳定一些,她还是早些告辞回府的好。
冬日天黑的早,等清柔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色是阴沉的,并没有晚霞恐怕明日也不会是什么好天气。
“小县主方才要同我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景瑚下意识的想用其他的事情遮掩,“只是我今日去了善堂一趟,发觉那边的女孩子想学刺绣女红,却缺少丝线与布料。方才我来时,在马车上宝蓝同我说我库房里有些积年的布料丝线,可以送过去给她们用。”
“我相信你应该同我差不多,或许也可以送一些过去。这是行善积德的事情,咱们这样身有余力的人家,不妨多做些,不为了求什么福报,自己心里也能安心些。”
清柔淡淡的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难事。”便吩咐盈冬:“这几日好好整理一下库房,若有些用不上的东西,就一并送过去吧。”
就当景瑚以为这件事就要揭过去的时候,清柔忽而又转过头看着她,“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清柔仍然望着她,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好像非等着她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一样,“小县主方才要跟我说的,明明不是这件事。”
“我知道你是看见忽而又有了变故,怕我承受不来,所以才不打算说了。如今我已经平复好了,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生活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你直说就是了。”
景瑚看了看清柔,再三确认了她眼神中的坚定,才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几日我和柯世兄从松石书院出来的时候,遇见了周其鹿。”
清柔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些,连呼吸都放慢了,见景瑚没有继续说下去,屏住了心神,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打了招呼,便各自散去了。”这是事情发展的顺序,却不是景瑚要告诉清柔的最重要的事情。
清柔显然也知道景瑚的话并没有说完,安静的等待着她说下去。
“而后柯世兄就告诉我,周其鹿的母亲在济南老家为他说了一门亲事,他最近就会回济南一趟,看看要不要把亲事定下。若是顺利的话,很快便能成亲了。”
清柔的手动了动,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顺着桌布滴落到她的衣裙上,她也有好一会儿都浑然未觉。
又过了良久,才恍若有些释然的苦笑了一下,也顾不得抖落衣裙上的茶水,“我知道,这一日总是会来的。”
景瑚不知道该如何劝她,此时再要鼓励她去争取,似乎已经太晚了一些了,更何况这也根本不是清柔的性格。
她其实是很被动的,总是沿着别人给她画好的道路往前走。从前这个人是国公夫人,往后或许会是周太夫人,总之不会是她自己。
在她的准则之中,沿着那条道路走才是最好的选择,做她们眼中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才是她最大的追求。
而她们也不会害她,景瑚说不上这是好还是坏。她只能默默的掏出手帕,替清柔擦了擦衣裙。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清柔笑了笑,到底是带了些凄楚,她站起来,躲开了景瑚要替她擦拭衣裙水渍的手,“我能有什么打算呢,只能祝他得一贤妻,幸福美满的过完一生。”
“开年之后,很快便是我的春宴了,我也要好好的准备这件事,再过几年,等我祖母为我精心挑选一处好的去处,嫁人生子,平静的过完一生。”
“总之不要像我母亲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嫁给不想嫁的人,落到不想落的地方,生出了这些不该有的歪脑筋,害人也害己。”
清柔独自一人进了内室,大约是要换去弄脏了的衣裙,也或许是不想让景瑚见到她为这件事而伤神的样子。
景瑚又静坐了片刻,觉得多留也无益,便高声道:“清姐儿,时候也不早了,我晚上要去侍奉祖母,便不在这里久留了。”
她听见里面清柔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话,向门外走去了。
宝蓝正要往院中走,和盏夏两个人推推搡搡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宝蓝见景瑚出来,便挣脱了盏夏的手,笑着道:“奴婢和盏夏打了个赌,说明天会不会下雪。若是会下雪呢,盏夏就要给奴婢纳一双鞋垫,如若不然,则反过来奴婢送她一双鞋垫。。”
景瑚抬头望了望天,一片阴沉。天空中飘着许多厚重的云,好像很快就要下起雨来一般。
盏夏也笑道:“前几日就是这样的天气,也没有下雪,宝蓝姑娘这双鞋垫是必要输给奴婢的了。”
宝蓝和她斗着嘴,“前几日不下雪,又不代表明日不下雪,你就等着瞧就是了。”
“等着瞧就等着瞧,我等着瞧你的鞋垫纳的有多好呢。”
两个小丫鬟又嘻嘻哈哈的闹了一阵。景瑚便提醒盏夏,“你们家小姐恐怕这几日精神都不会太好,你们还是要小心伺候着才是。若是有什么不对,还是过来永宁郡王府报个信,或许我能劝住。”
盏夏郑重的点了点头。
景瑚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中,明日或许会下雪,又提醒了她。
第三百八十章 租船
今日景瑚是同老太妃请了假出来,等回了府,自然也要同老太妃说一声才是。正好是晚膳时分,景瑚便闲庭信步,去和老太妃一起用膳。
世子妃和二嫂孙氏倒也是在的,老太妃的院子里倒是比别处还更热闹些。
原本老太妃正在问孙氏一些有关她丈夫今年生意的事情,临近年关,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差不多可以关上铺门休息了。孙氏也有了差不多七个月的身孕,正是需要人关心的时候。
见景瑚进来,众人就止了原来的话头,听老太妃调侃起景瑚来,“真是一匹没有上了笼头的野马,说是去松石书院给周老先生送节礼,竟送到这时候才回来。若不是你三嫂劝着我,我就要叫人去捉你了。”
“怎么不把晚膳也用了再回来,倒来我这里蹭饭。”
景瑚和两位嫂子打过了招呼,亲亲热热的在老太妃身边坐了,大言不惭道:“孙女还奉周老先生之命去定国公府探望了周太夫人。不过并没有见着她人,只是听她的小孙女说她身体有些不好,并不见客。”
老太妃这阵子精神头很好,是盼着过年的缘故,此时听见多年的老姐妹身体也不好起来,总是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
世子妃见话题有些不对,忙出来打圆场,“徐家八小姐的身体怎么样了,上次见她觉得有些没精神。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愁思,好像总是不开怀的样子。”
景瑚就笑了笑,“所以还是我好吧?我就从来不愁眉苦脸的,明日还想去玩,三嫂能让人给我在金水湖上安排一艘船么?我想去湖上泛舟,没准会下雪。”
老太妃听了就笑起来,“真是个孩子,成日就想着去玩。也好,明日就让你三嫂和三哥陪你去,也省得你一个人没意思。”
景瑚当然不是要家里人陪着去了,便和世子妃吐了吐舌头,盼着世子妃能懂得她的意思。
世子妃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便开始服侍老太妃用膳。
等用完了膳,老太妃要早些休息,景瑚陪着说了几句笑话,便和世子妃以及孙氏一起出了门。
孙氏的院子和她们都不是一个方向,景瑚问了几句她的身体,也就和她道别了。
转而和世子妃亲亲热热的往明晖堂的方向走,“今日三哥哥也不在家么?三嫂别忘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若是明日下雪,千万替我先定好金水湖上的一艘船。”
她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我想请周老先生和柯世兄游湖。”
世子妃调侃她,“湖心看雪?这样浪漫,倒还记得要带着周老先生。为什么不光光是你们两个去呢。”
“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不成?柯世兄的心事很重,我只是想让他松快松快,不要每日闷在家里罢了。有周老先生在,我和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也还能有别人说说话。”
经过今天,她总觉得她说的话言之无物,恐怕柯明叙并没有闲心听。
世子妃便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难事。燕京城里毕竟人多眼杂,有个长辈在,便是遇见了什么人,也不至于会说不清楚。照我看,还是把明日金水湖用于出租的船全包下来,你们也能清静些。”
景瑚在脑子里估算了一下这样大概要花多少钱,旋即有些肉痛的表了决心,“这银子我自己出就好了,麻烦三嫂和三哥哥了。”
世子妃也要逗她,“自然是你自己出了,难道还想着让我们给你出不成?当时你下江南,许侧妃可是给了你两万两银子,我们几个谁有你阔绰。”
景瑚不由得奇怪起来,“三嫂怎么知道的,我母妃给我银子的时候,并没有旁人在身边啊?”
世子妃也觉得是自己失言了,只好道:“恍惚听说郡王爷为这件事和许侧妃闹过不愉快。”
景瑚便沉默了。她有些不明白,这不过都是母妃这些年自己积攒的私房钱,又是拿来给他们的女儿,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世子妃又道:“今夜你三哥哥大约也不会回来,要不要去明晖堂坐坐。”
景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四周烛光昏暗,她也莫名的在世子妃脸上看出了一些落寞来,“最近三哥哥常常不回家么?”
世子妃别过了眼,继续往前走,“最近这段时日,他的心绪似乎有些不佳。”
“前几日又被郡王爷又把他拎到书房里臭骂了一顿,话里话外是说他不如沛娘的相公,同样是禁军出身,人家如今已经在五军营里了,他前阵子不过稍稍往上升了一级,便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景瑚却从她府神态里捕捉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是三哥哥他最近对你不好吗?”她明明不光是为了丈夫心烦而已,还有一种在她脸上很少见的落寞。
世子妃倒是比她要释然一些,“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久了,不管是多恩爱的夫妻,总会有一点摩擦,并不是什么大事,很快便会调整好的,你不用担心了。”
“有这样的时间,不如早些回去,好好挑选明日要用的衣饰。既不要过于华丽,也能保暖。明日若是要下雪,湖上可是会很冷的。”
“还有,你就那样有把握,明日柯大人会答应你的邀约?”
景瑚点了点头,“就是他不听我的,我今日和周老先生说好了,他也会想办法把柯世兄捉来的,这倒是不用担心。”
“那就好。”世子妃轻轻拍了她一把,“早些回去吧,我也要早些休息了,年节的事情都还没有忙完呢。”
景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过几日我无事,来给三嫂帮忙吧。”
世子妃又嘲笑她,“过几日我的事情都忙完了,你就专门过来明晖堂蹭吃蹭喝吧。”
她站在夜色中笑着和景瑚挥了挥手。
很奇怪,这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也许是因为她吐露的一点点愁绪,景瑚一直记得这个场景记了很多年。
第三百八十一章 雪天
雪是半夜的时候开始下起来的,景瑚一夜翻来覆去,终于在静夜寒窗贮月,雪花纷扬的时候进入了梦乡。
无论下不下雪,世子妃都会遣人去安排船只,这样看来,明日她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和柯明叙同游雪中的金水湖。
宝蓝也可得一双盏夏亲手纳的鞋垫了,燕京城昭永十九年的第一个雪天,成全了她们主仆二人。
此时天地皆白,万籁俱寂,景瑚坐在船头,听着柯明叙与周老先生谈天。今日柯明叙煮茶,煮的便是前一日老太妃拿给景瑚,令她送给周老先生的普洱茶。
冬日喝红茶最好,在此冰天雪地之际,漂流于湖上,能饮一杯热茶,简直连五脏六腑都舒展开了。
只是景瑚和周老先生都还好,知道要来湖上泛舟,附庸风雅,都穿了很厚实的衣服。早上景瑚出门,去给老太妃请安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穿的还不够保暖,硬是赏了她一条火红的赤狐围脖,非要她围上不可。
长辈赐,不敢辞,只是在柯明叙这一身雪白的粗布麻衣面前,便显得有些过于艳丽了。
周老先生和柯明叙相对而坐,却像是一点也不关心柯明叙似的,也不曾问过他冷不冷,只是一味的和他谈论着其他的话题。
“……若是非要辞官,那也不是不可。不如老夫早些退休,你仍旧回来书院,帮一帮其鹿的忙,令他稳稳的度过这几年。”
柯明叙坐在炉火旁边,又喝了一盏热茶,此时也不再如刚上船的时候,有些微微的发抖了。
事关周其鹿和柯明叙将来的去向,景瑚自己也想听,便不好随意插嘴了。
他为自己又斟了一盏茶,又下起了小雪,又一两片零星的雪花闯进了杯中氤氲的水汽里,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若是您要早些退下来,势必也是不能直接放手的,总还是要在背后帮着他,以防他的威望不能服众。既然是如此,有没有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每个人要走自己的路,松石书院的山长就是其鹿要走的路,不必我来帮扶他。他若是没有能力,您当时也不会在众多周家子弟中选中他,而非您嫡系的子侄了。”
柯明叙对周其鹿的评价倒是向来很高,只可惜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偏偏又输在了门第出身上,恐怕真是不会属于清柔的了。
景瑚默默的叹了口气,往炉中添了柴禾,希望它烧的更旺些,能给柯明叙带来温暖。
而转念一想,若是周其鹿要承接松石书院的山长之位,那周老先生这几年大约是无暇长期离开燕京的了,那柯明叙一个人,又要去做些什么?
景瑚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继续下去,周老先生咳嗽了一声,“还真是两头为难。这个山长的位置,老夫实在是做的有些腻了。偏偏其鹿年纪还轻,连妻子都还没有娶。”
“听闻他母亲为他说的那门亲事,姑娘家也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全无一点势力。松石书院看着是周家的产业,可觊觎它声名,想要坐这个位置的人却也不少。”
“若是不能寻一个妥当足以服众——哪怕是借用妻族的力量服众,能安稳的过个几年,也就无事了。若论学问,其鹿的确是这一辈的翘楚,又无心举业,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罢了罢了,也不好强留你在书院。父亲当年将书院交到我手中,我也只能是为它鞠躬尽瘁,收起我自己的那一点私心了。”
听周老先生说起妻族的事情,清柔自然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可任何事情都不能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
周其鹿恐怕要借用妻族的力量,才能压服松石书院那一群有才学,背后又有势力的士子,可于定国公府这样原本就故旧满天下的人家,其实并不是必须的。
清柔和周其鹿是明摆着的门不当户不对,事出反常即为妖,若是订了亲,反而要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猜忌,造成更大的压力。
清柔说的是对的,他们并不合适。可是她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到底是把他当成了静夜窗前的那一抹白月光。
“……其鹿昨日便启程回济南了,也不知道他那门亲事能不能说成。其实老夫倒是巴不得不成,大不了将来老夫出面替他作保,再督促他考一个功名出来,不至于配不上人家姑娘,也就万事皆宜了。”
这些也不过是假设罢了,建立在周其鹿这门婚事不成的前提之下。可也许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只是毕竟是他母亲为他说的亲事,老夫也不好就教唆着他把事情搅黄,这真是……”周老先生说完,又咳嗽了几声。
景瑚陡然间想起在江南船上,周老先生曾和自己提过的周其鹿的那幅画。所以她终究是没有替清柔开这个口。若是周其鹿对清柔也有心,却什么都不做,那也和没有一样。
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终究要看他们自己。
柯明叙啜了一口茶,“说来说去,总是要等其鹿从济南回来才能决定后续的事情。老师也不必过于焦躁了,这阵子您身体不好,师母心里也很着急,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景瑚的头皮有点发麻,听柯明叙的话,周老先生生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昨日她去见他的时候,他明明在她面前一声也没有咳,还想哄着她去给他买酒喝。
幸而柯明叙及时赶到,不然恐怕她还真会去,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柯明叙话音刚落,湖面上起了一阵风,把刚刚的一点热气都吹散了。柯明叙衣着单薄,自己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景瑚不由得自责起来,“都是我思虑不周的缘故,明知道柯世兄穿不了厚衣服,还偏要来湖上赏雪。不如我们还是去船舱里吧,也一样能看到雪的。”
柯明叙笑着摆了摆手,“我不碍事的,多喝几盏茶便是了。老师近来也难得有这样的闲心与雅性,还是就在这里好了。”
景瑚见柯明叙不肯听她的,心里也还是着急,“那柯世兄等等我,我看看船舱里有没有什么能够御寒的东西。”
便转进了船舱里。
第三百八十二章 添衣
世子妃为景瑚准备的船,自然是处处华丽,样样舒适的。画舫中的每一处坐垫都是簇新的,中间有一个博山炉,燃着檀香,香烟袅袅。
只是这艘画舫之上并没有卧榻,景瑚寻了半日,也并没有寻到什么能用来御寒的薄毯或是衣物。
她只好垂头丧气的出了船舱,想着或许他们应该早些回去,“柯世兄,我没在船舱里找到什么能御寒的东西,不如我们……”
可船舱之外,却并不是只有柯明叙和周老先生了。
世子妃说到做到,大约真是把金水湖上所有的用以出租的游船都包下来了。金水湖并非用于货运的湖泊,平日里只有一些游船,她们一早便到了湖中央,只瞧见了零星的几艘船。
便是把所有的游船包下来,也不过能阻拦一些寻常的百姓不到湖上来罢了。
可阻拦不了淮邑乡君,还有她的丈夫。听闻她最近忙的焦头烂额,昨日却有闲心去寻国公夫人的麻烦,今日还有心思来游湖,恐怕这也是能者多劳的一种。
她要找国公夫人的麻烦,景瑚已经知道真相,自然不会觉得她有错。可今日她难得有机会能和柯明叙在一起,又是这样白雪纷纷下,一年难得一回的情景,她还是很不愿意见到淮邑乡君。
柯明叙应当也如是,是她无意间把他带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里。
景瑚故意忽视了淮邑乡君,转而笑语盈然的去和她身旁的齐元放打招呼,“齐世兄,好久不见了。我听说九月时你得了个女儿,恭喜你呀。”
笑容是假意的笑容,恭喜倒是真心的恭喜。
齐元放对她的态度向来很温和,闻言便笑了笑,“多谢县主。”
她又瞥了一眼站在另一艘船上的淮邑乡君,她捂的倒是比她还要严实些。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张灰鼠皮中,看不清里面穿了什么。
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肤光胜雪,靥上两团红晕,并不令她显得有些滑稽,反而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中为她更增添了一点生动。他们的船上有酒,或许便是酒意。
她生完孩子不过几个月而已,生产没有不伤身的,恐怕身体还虚着,也难怪要捂的严实了。景瑚口不由心,忍不住讥刺道:“既然这样怕冷,干脆就不要出来赏雪了。”
淮邑乡君却没有理会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话音中的不屑,转而对柯明叙道:“湖上风大,虽然柯世兄尚在孝期,不好用太奢侈的东西,但也总该注意着自己的身体。”
一边将那张灰鼠皮折好,想要递给柯明叙,“柯世兄若是不嫌弃,便暂且用它御寒吧。”
淮邑乡君对柯明叙只是关心之意,他们毕竟也是有表兄妹之份的。可她的话,递过来的东西,在景瑚眼中却都有不妥。
景瑚总觉得好像她好像是故意装出不想理会自己的样子,话中却责备她不该让柯明叙穿成这样便来湖上似的。
这一张灰鼠皮上,更是还有她的体温,怎么好就这样递给一个外男。
景瑚对淮邑乡君的举止总有几分注意和偏见,见她要把那灰鼠皮递给柯明叙,心里着急的不得了。偏偏她又是站在柯明叙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拒绝。
所以她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被动挨打的都是傻子。若是他真的将淮邑乡君的那条灰鼠皮披在了身上,她简直怄也要怄死了。她整个年,恐怕都要淹没在自己身上的醋味儿里了。
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了,景瑚拉着柯明叙的衣角,他似乎走了神,居然很顺从的就转过了身来,头微微低着,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到她身上。
她从未在他眼中看见过这样无措的神情。淮邑乡君是他母亲谋害之人,也是他心中他亏欠之人,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便是他也不能保持着从容。
景瑚心中越加心疼起来,伸手结下了老太妃赏给她的这条围脖,微微踮了脚,将它套在了柯明叙的脖颈上。
“柯世兄,我不觉得冷,这条围脖还是给你用吧。”
柯明叙没有动,任由她做完了这些。而后转过身,对淮邑乡君礼貌却疏离地道:“乡君好意,明叙心领了。不过,有小县主这一条围脖,我已经不觉得冷。”
景瑚把注意力放在了淮邑乡君身上,被柯明叙拒绝,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觉得尴尬之处,只是笑了笑,又和周老先生谈笑了几句,便把船撑开了。
看着他们的船只渐渐走远,景瑚终于松了一口气。
柯明叙和周老先生都已经坐回了船头,他看起来明显要比方才心不在焉。一盏茶握在手中,直到凉的透了,也没有尝一口。
周老先生看来也知道事情的原委,难得的宽慰了他一句,“徐家的五丫头是我姐姐养大的,是心胸宽广之人,她当年既然如此行事,便是从没想过要迁怒于你。”
“你也不必如此自苦,反而惹了身边人伤心了。”
周老先生的前半句,景瑚不敢苟同。周太夫人养出来的女孩儿,永宁郡王府里也有一个呢。
她此时倒是愿意在心里替淮邑乡君说一句话了,她觉得只是她自己心如明镜,足够聪慧罢了。她就从没听说过她有办过什么能够被人指摘的坏事,除了小时候把徐沐柔推到水里。
可同样的事情,若是换到景瑚身上,那可就不是推到水里,再给个巴掌这样简单的事情了。至少得把她推到水里三次,再用塘里的淤泥好好洗把脸才是。
她七、八岁的时候,那可是真真正正的鬼见愁,皮的不得了,就是贞宁当年,恐怕也有些怕得罪她,遭了她的报复。
那这样一比较,似乎淮邑乡君当年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就是轻狂,她也轻狂的比她有分寸。
柯明叙并没有回应周老先生的话,只是把目光落到了远处,是与淮邑乡君他们远去的方向相背的另一侧湖岸。
雪越下越大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小年
金水湖上的雪越下越大,湖中赏雪,原本也只适合有闲情逸致的人。强乐无味,待上了岸,很快也就各自散了。
转眼间到了小年夜,一家人聚在老太妃屋中用膳。许侧妃是没有资格在这时候入座的,这么多年,因老太妃不喜,她几乎很少踏进老太妃的院子。
景珅远在河北,是早就说了不会回来过年的。柯明碧和冱哥儿则在柯太师府里,这一阵子也并没有任何动静。
除此之外,便只有永宁郡王和景珣不在家中了。说来景瑚也有一阵子没有看见景珣了,问过了世子妃,却说今夜他要在宫中上值。
倒是永宁郡王不知道是去做了什么,没有露过面,景瑚也并没有要询问他的意思。
景珣不在,永宁郡王也不在,老太妃到底是觉得有些失望了,本该热闹的一顿饭,用的也是平平静静,几乎都没有什么人说话。
待用过了晚膳,正是该聚在老人家身旁,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郡王妃却又告辞而去,说是要回自己院子中去抄佛经祈福了。
其实在景瑚看来,倒是觉得她仿佛是和世子妃待在一起有些不自在,明明是唯一的儿子的妻子,她们之间的关系却从来也不热络。也不像是儿媳怕婆母,反而是婆母怕儿媳,巴不得离的远远的才好。
而自从从前那位张皇后被废为庶人,在冷宫中过世以后,郡王妃呆在正院佛堂中的时间的确多了不少,从前喜欢写诗作画,如今也都少了,只是正经的吃斋念佛起来。
看她这样子,简直像是在为了什么事情心虚。不过她在府中的人缘原本就不好,大家都不敢触她霉头,爱做什么事,本来也不会有人多话。
郡王妃一走,老太妃院中就只剩下小辈们了。明明有三个孙子和三个孙女,此时却只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陪在眼前。
老太妃照例是要先关心景珣的,“珣儿这阵子怎么这样忙碌,听着好像天天都在宫里似的。听你提起他的次数也少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景瑚也觉得奇怪,从前世子妃提起景珣,总是带着些年轻妇人的嗔怪之意,有时候语气也黏黏腻腻的,一听就知道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
世子妃便道:“自从上次和郡王爷顶了牛,世子爷就有些绕着郡王爷走的意思。横竖是年节下,大家都想着躲清闲,干脆便他用心些,把差事办好,将来什么时候想休息,也是容易的事情。”
而如今说起景珣,便如方才一样,总带着些莫名的勉强,仿佛要掩饰什么似的。
老太妃倒是被世子妃说的话吸引了,像是没注意到世子妃语气中的不对,埋怨道:“也真是的,自己的儿子,从来不肯给一点好脸色,非得把他打跑了才甘心不成?老郡王爷什么时候和他说话不是和颜悦色的,偏他是个严父。”
老太妃责备自己的儿子,对于在座诸人却都是长辈,景瑚他们自然是不好说什么。只是偷偷的睨了世子妃一眼,见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看来的确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小辈之中,二嫂孙氏还有身孕,久坐吃力。老太妃便对二哥景现道:“现儿快带着你媳妇回去休息吧,月份都这么大了,也该好好歇歇了,不用日日都过来服侍我。”
“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想要早些休息,瑚儿和瑜娘也早些回去吧。”
她拍了怕景瑚的手臂,“去看看你母妃吧,今年可只有她一个人了。”
老太妃难得回关心许侧妃,景瑚一下子也觉得受宠若惊起来。不过人总是容易同情更弱的一方,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人太奇怪的事情。
景瑚顺从的点了点头,“今夜是小年夜,瑚儿便去陪伴母妃了。等到了除夕的时候,瑚儿再来陪您。”
按着往年老太妃康健的时候,她都是要认认真真的守着夜的。不过景瑚并没有陪伴过她,她从来都是在栖雪阁陪伴母妃的。
而今年似乎各处都寥落,等除夕夜她在栖雪阁用过晚膳,便会催促许侧妃早些休息,如何过来陪伴老太妃。
老太妃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出门。景瑚和世子妃在门前分了手,便往自己要去的地方去了。
等她走到栖雪阁的时候,四处的灯火却已经都熄灭了,沉寂在一片安静的夜晚里。她上前扣了门,开门的便是寻香。
“小县主,您怎么这时候来了?侧妃娘娘喝了药,此时已经睡下了。”
景瑚还以为母妃无论如何都会等着她过来的,听了寻香的话,便道:“无事,那我进去看看母妃。”
寻香顺从的让开了一条路。
正厅的桌上放着许多已经凉透了的菜肴,借着一点昏暗的月光,景瑚看见它们都是没有被动过的,也几乎都是永宁郡王最喜欢的菜色。
许侧妃是因为知道自己等不到,所以才早早的歇下了的吧。
自从生病之后,许侧妃即便是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总是微微的皱着的。景瑚在她床边坐下,在心里微微的叹了口气。
也许是她坐下的时候微微牵动了许侧妃身上的锦被,也许是她原本就睡的不安稳,她很快就睁开了眼,“瑚儿来了?”若不是室内很安静,她几乎听不清楚。
景瑚轻轻的点了点头,抑制住了她胸中忽而有些汹涌的泪意。方才她的眼中是有期待的,只是很快便熄灭了。她在等着他来。
许侧妃便笑了笑,“还以为你不来了,所以母妃便早早的睡下了。”
“我来的,母妃。哥哥没良心,我们不要他,咱们母女在一起。”
许侧妃便点了点头,像是很疲倦的样子,又闭了闭眼睛,“母妃不想起来了,你在这里坐一坐,便回芳时轩去吧。”
景瑚没有说话,许侧妃闭眼休息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今日见着了你父王了么?今日小年夜,他可有贪杯喝多了酒?”
景瑚摇了摇头,“父王在外有事,今日并没有归家。”仿佛是给她找了一个他没法过来探望她的理由。
许侧妃便不再问什么了,看起来实在很疲倦,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经知道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不快
待许侧妃呼吸渐渐均匀了,景瑚就从栖雪阁里出来,准备回芳时轩去了。她也不知道许侧妃究竟有没有睡着,可是她知道她此时并不需要她的陪伴。她走到芳时轩的院门前,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万家灯火团圆之时,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两个人在一起未必就比一个人好。
途径一片杏花林,景瑚更加垂头丧气起来,年初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就是在这里救起了嬛芜的。
不知道与那时相比,哪一个嬛芜更痛苦呢?
景瑚一路胡思乱想,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居然没有在往芳时轩走,而是拐到了岔路上,眼前就是世子妃和景珣住的明晖堂了。
与栖雪阁的死气沉沉相比,纵然景珣不在,这里还是热闹的,充满着勃勃生机的。就像是一个漂泊无依的旅人,在山中游荡已久所见到的那一点光亮,令人不自觉的想靠近。
景瑚才走到院门前,便被世子妃身边的丫鬟丁香发现了,她笑盈盈的走出来,挽了景瑚的手,“小县主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们世子妃在做针线,正好您可以替世子妃看看。”
景瑚便被丁香还有几个小丫鬟簇拥着进了门,世子妃正坐在榻上,对面坐着刘嬷嬷,见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快过来。”
房中燃着炭火,溶溶如春日,景瑚心中的那一点阴霾好像很快便被驱散了,她坐到了世子妃身边去,和刘嬷嬷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便问世子妃,“三嫂这是要做什么?”
她拿着绣花绷子,正在一丝不苟的绣一朵赵粉,并不算大,只能做一些小物件。
世子妃便道:“我的女红只是一般,沛娘就更是一般中的一般了。不过我们每年过节,都会给彼此绣一方帕子或是荷包,算是惦念彼此的一点心意,这就是我打算过年的时候送给她的。”
她把它递给景瑚,“你瞧瞧,这绣的怎么样?”
景瑚顺从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比世子妃从前的手艺不知道好了多少,“针脚平整,颜色也是用心搭配的,我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世子妃就笑着把它从景瑚手里接了回来,对刘嬷嬷道:“您从前还总担心我女红做的不精要被婆家挑毛病,如今最会挑毛病的都挑不出毛病了,您可宽心了?”
世子妃和刘嬷嬷开玩笑,她却没有玩笑的意思,只是道:“从前若是有这么多时间来做这些,早也就能做成这样了。”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世子妃最近有很多时间做女红似的。可她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女眷,不以此为生,怕伤了眼睛,都是很少在晚上做女红的。
世子妃白日又为了年节的事情忙碌,还要和景珣在一起,哪来的时间练习女红。又忽而要把女红做的这样好是为什么?
景瑚不由得奇道:“三嫂最近有什么礼物要送么?要自己亲自动手做女红?”
她一下子想到淮邑乡君的那个女儿,可若是给淮邑乡君送礼,她们这么多年知交好友,年年互相送礼,应该很清楚对方手艺如何才是,不必这样隆重吧?
世子妃便道:“不是要送礼,只是长日无聊,做些事情打发时间罢了。”
这可就更稀奇了,一个郡王府执掌中馈的世子妃,居然会抱怨长日无聊,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世子妃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便强打起精神来,“嬷嬷上回说小县主送您的那对护膝很好,还没寻着机会同她道谢,此时人不就在这里?”
刘嬷嬷看样子是要起身和景瑚道谢,景瑚便忙道:“嬷嬷不用这么客气,您在船上照顾了我一路,不过一对护膝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见刘嬷嬷笑了笑,不再和她客气了,景瑚又对世子妃道:“三嫂,三哥哥最近真的只是很忙碌吗?是不是我三哥哥最近对你不好,我觉得你好像都憔悴了一些了?”
景珣从前也挨永宁郡王的骂,也没见他就成日的躲着永宁郡王。更何况他和世子妃的感情好,分开一日都舍不得,像今日这样的日子,又怎么会缺席。
而去若只是景珣太忙,世子妃看起来应该不会这样没有精神才是。如今的她,和九月时景瑚刚回来看见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了。
原本是开在枝头的一朵海棠花,如今却如同是被雨水打过一般,只是倔强的不肯落下而已。
世子妃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始开口道:“并没有,只是他最近实在很忙而已。或许是在禁军中有烦心事,我在家中也有,所以有时候话不投机罢了。”
看着是宽慰景瑚,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宽慰谁,“三妹妹不用担心,没有什么事,等忙过了这一阵,也就都好了。还没有问过你前几日出去游湖的事情呢,怎么那样早就回来了,可还高兴?”
这就是问到景瑚不高兴的事情了。
世子妃显然是有所隐瞒,可是她也没有什么立场非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世子妃和景珣出现了问题,她非要问出来,难道就一定能有办法改善他们的关系?她可不敢保证。
还有景珅和柯明碧的前车之鉴,夫妻之间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
况且对于世子妃这样骄傲的女子而言,要在妹妹面前承认她和景珣夫妻之间出现了问题,恐怕也是很难以启齿的。
她只能期望景珣不要犯浑,那样历尽千辛万苦才娶回来的女子,那样美好善良的女子,他可千万不要辜负才是。
于是景瑚便不再追问世子妃和景珣的事情了,转而打起精神,努力的描述了几句那一日在湖上所见的美景,只字未提他们遇见淮邑乡君的事情。
努力的把这两件她们彼此觉得不愉快的事情揭过,又谈论起了今年过年的杂事。
景瑚在永宁郡王府已经过了十几个年了,世子妃却是今年第一次出来主事,有些安排上不能那么尽善尽美,景瑚便帮着参谋了几件事,无论发生过什么,希望今年大家都能过一个还算开心的年。
第三百八十五章 闭门
北方小年是腊月二十四,尽管没有什么期待,除夕夜还是很快就来临了。
原本景瑚以为自己只能彩衣娱亲,强迫自己尽量快乐的过完这个年,却还是有一件令她觉得真心快乐的事情。
柯明叙在除夕这一日的上午,令人送来了他给景瑚的节礼。不是什么女子惯常喜爱之物,例如金玉珠宝,绫罗绸缎,而是一本装帧好的,他自己抄录的一本《珠玉词》。
景瑚只是翻动了几页,每一页的诗词之旁,都以工笔描绘出了一些词中的意向。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无非是江南船下分别已久,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问过她的功课了。
今年正月她更是不必走亲访友,有许多的时间在家中,便可以照着这本《珠玉词》好好习字了。
景瑚将这本《珠玉词》珍而重之的收在了书架上,又让柳黄找了一些这几个月来景瑚习字,一些较为满意才留存下来的纸张,一并整理好,放入锦匣中,送到了柯太师府去。
做完了这些,景瑚便带着豆绿一起往栖雪阁去了。
纵是新年,栖雪阁也并未增添多少生机与喜气的氛围,门前挂了几盏红色的灯笼,反而越发衬托出了栖雪阁房舍的寥落。
这段时日景瑚原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可不远处的回廊上有别院的丫鬟走过,笑意盈盈的谈论着年节下得的赏赐,到底还是招出了景瑚内心的伤感来。
永宁郡王府的除夕夜,各房各院向来都是分开用膳的。这还是当年永宁郡王宠妾灭妻时立下的规矩。
如今栖雪阁是今非昔比了,这条规矩却留存下来。景瑚已经听闻永宁郡王回府,只不知道他今夜是要去哪个院子里用晚膳。
此时已经将近晚膳时分了,栖雪阁的院门却还是紧闭着,若是不熟悉的人经过,恐怕要以为这里并没有人居住,哪里还能想得到,这是曾经几乎引得全燕京的正室夫人们不愤的许侧妃的居所。
豆绿上前扣门,略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寻香出来开门。如今栖雪阁里人手少,许多事情都是寻香一个人做,也是难为她了。
相处了几个月,寻香的性格有些木讷,因是医女,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在放到主子身边的时候已经经过了许久的训练。在许侧妃身边几个月,仍然连一些客套话都不会说。
见是景瑚过来,只是笑了笑,变让开了一条路。
景瑚过来,给许侧妃身边入寻香一般的丫鬟自然是有带了礼物的。忙碌一年,若是在此时落于人后,总会令人心中生出一点怨气来。能规避的事情,还是规避了最好。
景瑚回身接了豆绿手中的食盒,“这是我叫人去外头三沁斋买的点心,这一盒是给你的。这半年来辛苦,年节下恐怕也没有什么机会休息,这便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上一层是点心,下一层便是一些并不算太华丽的首饰与银两。食物暖身,于她们这样做下人的人,钱财才是暖心之物。
寻香并没有想到景瑚会忽而拿了东西赏给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接,还是该拒绝。
幸而豆绿是个直肠子,将那食盒往寻香手中一塞,“我们家小县主从来不和人虚客气的,寻香姐姐收下就是了,年节下呢,人人都是有赏的。”
寻香也就不推辞了,恭敬的行了礼,“奴婢多谢小县主了。”
景瑚只是笑了笑,直接进了正房。
许侧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的榻上出神,而是跪在西里间的观音像前,闭眼垂首,不知道是在祈求什么。
景瑚默默的等了一会儿,眼前浮现出的却是从前一些年,许侧妃坐在还并没有被改造成佛堂的西里间里,同各房管事的婆子,或是乡下庄子中来问安的嬷嬷们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情景。
同样院中积雪映着日光的日子,如今却晦暗了许多,她心里有分明的感受,这间屋子不会再明亮起来了。
佛像前的檀香渐渐的燃的尽了,许侧妃才扶着香案站了起来,回头望见景瑚,并没有多少讶异,只是道:“瑚儿如今是越发沉得住气了。”
景瑚上前搀着她,将她扶到了更为明亮一些的正厅中坐下。“只是怕惊扰了母妃礼佛,唯恐对菩萨不敬。”
许侧妃的神思,却已经不在这里了,她问起了旁的事情,“赵嬷嬷……她如今如何了?”
景瑚没想到她问自己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赵嬷嬷,毕竟自从赵嬷嬷被逐出永宁郡王之后,她几乎都没有问起她,像是全然相信了景瑚的谎言。
不过赵嬷嬷毕竟陪伴许侧妃多年,便是子女夫君,只怕也不如她亲近,许侧妃此时惦念起她,也是人之常情。
她只好据实以告,“赵嬷嬷仍然在您的陪嫁庄子里养病,她的病一好,我便叫人去将她接回来。”
赵嬷嬷出府的原因,景瑚并没有同她说实话。可方才的话,却并不是谎话。
赵嬷嬷在许侧妃身边几十年,从来都是风光无俩的,被郡王妃下令那样的拖出府去,几十年的面子与自傲,全都被碾碎了。又迟迟等不到景瑚和许侧妃将她接回府中,渐渐的忧惧成病。
前几日世子妃同她说起,赵嬷嬷竟是连床也下不得了。虽然请了大夫照管,也只能是慢慢将养了。
后面的话,也不必此时和许侧妃提起了。就算是现实已经再凄清,除夕之夜,也总盼望着是太平景象。
许侧妃只是轻轻拍了拍景瑚的手,“令她好好养病吧,替母妃送一些东西给她。她年纪也大了,早该出府安养了,哪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嬷嬷,还每日都这样操心的。”
许侧妃的声音似乎有了微微的颤抖,又有着一种莫名的释然,“往后……往后也不必再进府来陪伴我了。”
若是从前许侧妃说起这样的话,在景瑚心中只怕不会有任何的波澜。许侧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道理的,是对于一个陪伴自己多年老仆的怜惜。
可此时景瑚心中泛起的,却是丝丝缕缕的不详。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太平
自从回了永宁郡王府,景瑚已经有太多的需要她强打起精神来的时刻了,多到她实在已经很厌倦了。有很多的时刻她想要逃,逃回昭永十八年,逃回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可此时她握着许侧妃的手,她根本无路可退,只能扬起一个天真的笑脸来,“母妃这是说的什么话,便是您不想要赵嬷嬷伺候,想再挑了好的来服侍您,只怕赵嬷嬷也不愿意呢。”
“她都服侍了您一辈子了,也没有什么其他亲近的人,若是真的就这样离开了您,叫她如何过日子呢。”
许侧妃却并没有听景瑚的,“纵是再不习惯,也总是要习惯的,谁又能真正正正的陪伴另一个人一辈子呢?奴仆不行,子女不行,夫妻更是不行。”
她的对永宁郡王的那一颗心到底是还没有灰透,言及“夫妻”,话音中带了一些倦意,更是幽怨。
景瑚便顺着她的话说,正好最近他常常陪伴老太妃,对这些事也颇有见解,“母妃说的是。奴仆也有家人,该有自己的归处。儿女长大成家,总该会有自己的家庭,将来为其他人的父母。”
“夫妻本是同林之鸟,纵然能共渡灾厄,生死面前,也并不能由谁的意愿做主。”
许侧妃微微动容,终究没有要和景瑚深谈这个话题的意思,转而又说起柯明碧母子,“上一回你同世子妃去柯家,应当见到了你大嫂和冱哥儿了吧?”
“上一回没有心思问你,近来可有他们的消息?”
景瑚是没有关心过柯明碧的,只是最近她常常去明晖堂小坐。世子妃是诸事都不得不管,永宁郡王的长子长孙在柯太师府过年,自然不能不闻不问的。
“大嫂虽然还沉浸在母亲过世的悲伤里,但也在慢慢恢复了。在娘家小住,身旁都是至亲之人,对她养病也有好处。冱哥儿还是老样子,只是他小孩子贪新鲜,又不懂事,在柯太师府过的倒不错。”
冱哥儿虽不懂事,也能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柯明碧的心思渐宽,冱哥儿过的自然也就比在和靖堂里高兴了。
景瑚忽而觉得也不错,至少她们这一房,还有人在过年时是无忧无虑,真心的高兴的。
许侧妃脸上也难得的浮现出一些真心的笑容来,“从前冱哥儿在府里的时候,我也和他母亲赌气,对他并不如何关心,将他放在身边哄的时候也少。”
“总觉得时间那么长,珅儿和她的关系也总有缓和的时候。如今才发觉,只有对冱哥儿这样的孩子,时间才是长的。而珅儿和她……也总是覆水难收了。”
本该是万家团圆的佳节,说来的每一句话,却都如此悲凉。景瑚忍不住埋怨她,“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不在,您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呢,您就净说这些话来惹我伤心。您若是还要这样下去,我可就要走了。”
许侧妃竟也好似说不出宽慰景瑚的话,泪将落未落,简直像是在往景瑚心窝里戳刀子。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年是母妃对不住你,若不是母妃骄矜,总要和郡王妃别苗头,从前你不必受流言之苦,如今也不必这样委屈,在她手底下求全。”
景瑚并没有想要听她说这些话,不过是撒娇罢了,引来一番更令她伤心的话,他终于忍不住,扑在许侧妃怀中低泣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惶然攫住她,她心中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疑惑再也无所遁形,“我从来都没有怪过您,我是这世间最没有立场责怪您的人……这世间的一切,原来就应该都有代价。”
她享受过被这世间许多尊贵之人捧在掌心的感觉,也就应该承受如今的一切。看过善堂里的孩子,她懂得该如何知足。便是今后一直都只有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是逊色于她从前的快乐和肆意罢了。
她恐惧的是那些她还不知道的事情,害怕她深爱着的人要理她而去。今日许侧妃的许多举止实在都令她觉得太过不详,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您到底怎么了?是身体一直好不起来,所以心灰意冷么?还是您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肯叫我知道?”
这个家里从来都有太多的秘密,从前她是天真模样,人人都粉饰太平。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什么都不想懂得。
可她如今的日子离“太平”两个字已经太过遥远了,眼前她一直依恋,一直庇护着他的母妃,似乎已经不比博古架上的琉璃花瓶坚牢多少,她已经被她心中的恐慌淹没了,必须要寻求一个出口。
许侧妃的眼泪也落在景瑚身上,打湿了她为了今日特意换上的一件朱红缂丝绣水仙花褙子。
她轻轻的抚摸着景瑚的背脊,是安慰景瑚,也是安慰她自己。她何尝又不是从这样一段茫茫然的时间里,走到如今的失意绝望的呢?
许侧妃感受着她所触碰到的。
最近一段时间,纵然景瑚每日不再如往日快活自在,时间在身体中流过,带来了许多不可控的改变,她已经快要从一个略带稚气的小姑娘,成长为亭亭的少女。
她在她最好的年华里,世事却已经开始不尽如人意。
“母妃并没有什么事情隐瞒了你,你不要多心。”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说,“只是母妃想让你明白一个母妃最近才明白的道理。”
“这世间许多事,结局往往都是事与愿违。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将要到不惑之年,竟然还会天真的以为自己是那十之一二。”
“其实不过都是平凡人罢了,母妃不是幸运的那一个。”
没有得到一个真心的夫君,携手百年。子女也不能诸事顺利,纵然得娶高门淑女,也不过终成怨侣。盼望儿孙满堂,得了一个孙儿,连见面的时间都寥寥无几。
这一生也算是富贵已极,到最后,却恐怕求不来一个平安。
她的平安也罢,余生已不长,她会用尽所有,来换她女儿的平安。
第三百八十七章 家宴
待到晚膳时分,世子妃不会亏待景瑚母女,仍然与从前一样,是满桌的玉盘珍馐。只是这样多的菜色,围桌而坐的却不过两人。
从前一家人相聚言笑晏晏的情形尚在眼前,不思量,再相对下去,也不觉泪千行。
许侧妃于是便早早的打发景瑚出去,“快去你祖母那里吧,母妃今日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反而是你在这里,母妃总是睡不着,想多看看你。”
从前许侧妃和老太妃的关系不好,多少也有赌气的意思。她总觉得老太妃看不起她是个侧妃妾室,可她明明原本也是官宦之家的嫡女。平白将人选进来做了妾,却还要遭受冷眼。
老太妃从不会说她一句好话,许侧妃也从不会教导儿女要亲近长辈,这么多年,两边相敬如“冰”。
到了如今,两边反而有了一种默契的和平,老太妃会让景瑚去探望许侧妃,许侧妃也常常会令景瑚去老太妃膝下尽孝。
今日原本也是说好的,景瑚陪着许侧妃用年夜饭,而后便去陪伴老太妃守夜,等待新年来临。
从归家到如今,景瑚从一开始自我鼓劲,要陪伴许侧妃将病养好。到如今,她也已经被这些负面的情绪消磨,疲惫到了极处了。
她脑海中不断的出现从前除夕夜她在父母身旁嬉闹的模样,一点一点击垮了她此刻的伪装出来的笑意。
景瑚于是很快的起了身,“那母妃早些休息,我先去祖母那里了。”
她没有看见许侧妃的反应,已经转身出门。不过她想,大约也就是对着她点了点头,而后目光落在她身上,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她与母妃相对而坐伤心,无可避免,可是她不想将这样的情绪带到老太妃那里去。除夕夜的风很冰冷,渐渐的也令她有些麻木起来。
老太妃院中是寻常富贵人家除夕之时儿孙绕膝的情形。景瑚来的早了些,他们还没有用完晚膳。
都是骨肉亲人,人又不多,因此只开了一席。老太妃坐于上座,永宁郡王夫妇分列两旁。最为难得的是,三哥景珣居然是挨着永宁郡王坐的。两个人把酒言欢,父慈子孝,仿佛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父子。
从前景瑚更小的时候,是一家人一起用年夜饭的。那时候的景珣避永宁郡王不及,都是挨着郡王妃坐。永宁郡王对他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看他什么都能不顺眼,就是在膳桌之上,也只是强忍怒气,不训斥景珣罢了。
她那时候不懂事,巴不得这个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哥哥挨罚,因为每一次他被父王训斥,她母妃和大哥哥在背地里总是很高兴,好像景珣一直倒霉下去,景珅便能永远出头。
如今时移世易,景珣都能和永宁郡王父子和解,言笑晏晏了,如今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成了她自己。
见景瑚进了门,也只有郡王妃一个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皮笑肉不笑起来,对景瑚的不善之意,藏也藏不住。她也不必藏,毕竟她才是这个家最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世子妃是如今的主母,自然就起来招呼景瑚,“三妹妹来的真早,快来这边坐。”早有丫鬟在她身旁收拾出了空位来,要让景瑚去坐。
景瑚先同长辈们问了好,旋即站到了一旁,“我才用过晚膳,坐在一旁便好了。三嫂不必管我。”
永宁郡王便看了她一眼,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神色到底是比方才同景珣说话要冷淡了一些,“今日怎么没有陪着你母妃,倒是来了祖母这里。”
若是平日,他问这一句话,恐怕是关心许侧妃,也怕她见自己没有陪她,又使她那些小性子。可今日这样大庭广众的问来,且并无笑意,便好似是不欢迎景瑚来这里了。
景瑚正准备答话,老太妃便仿佛读不懂气氛一样笑呵呵的开了口,“瑚儿是我的牌搭子,早早的来陪祖母抹骨牌的。”
又埋怨儿子,“可真是在军营里待久了,问起珣儿军中的事情倒是很高兴,和娇滴滴的女儿说话倒是这样严肃起来。”
郡王妃冷哼了一声,正欲开口,便又被老太妃打断了,“效娘方才不是说这道西湖醋鱼做的很好么,倒时你儿媳妇特地孝敬你的菜,还不趁热多用一些。”
郡王妃多年来受老太妃庇护,才不至于在与许侧妃的交锋之中输的太惨,此时婆母发话,不敢对她不敬,便只好悻悻的住了口。
景瑚心里也泛起了嘀咕来,明明前几日世子妃还同她说景珣又遭了永宁郡王的责骂,因此才不愿意回家,总是在宫中值守。
这几日永宁郡王也并不在府中,只怕是半下午才进的家门。到了晚上,父子二人就这样亲密起来。永宁郡王或许会,他毕竟是做父亲的人,要如何对待子女,不过都凭他的喜好罢了。
可景珣,他并不是这样能屈能伸,愿意看自己父亲脸色的人。他们之间的隔阂,远非一朝一夕之事。
于是她下意识的看了世子妃一眼,她也正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神色晦暗不明,仿佛对今夜的情形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见景瑚注目于她,她才回过神来,打起了圆场,替景瑚解围,“祖母过一会儿要抹骨牌,瑚儿既然已经用过晚膳了,不如帮一帮三嫂的忙,先带人去祖母库房中选一副骨牌出来。”
她笑起来,“记得要好好挑选,难得同祖母一起抹骨牌,要好好赢祖母一些东西才是。”
能暂时出去躲一躲,对景瑚来说是最好的事情了,老太妃也对着她点了点头,“好好去吧,别急,祖母很快便来陪你玩,也准备了好东西,有能耐,尽管赢去。”
世子妃便凑趣道:“又成了您陪着三妹妹玩儿了。既然您说了有好东西,待会儿孙媳也要过来凑凑热闹的。”
老太妃自然又亲亲热热的同她说了几句话,景瑚便先跟着吴嬷嬷出了正厅。
第三百八十八章 讨赏
景瑚进了正厅一趟,到底是碍了有些人的眼,闹了一阵不愉快,这一场家宴很快就结束了。
永宁郡王难得陪伴母亲,还想再表一表孝心,也被老太妃以她要抹骨牌为由赶了出去,就连景珣也一并跟着他去了前院的书房。
倒是让景瑚更觉得惊异了。
郡王妃见了这样的情形,见儿子得了永宁郡王的喜欢,景瑚却没得到好脸色,恐怕觉得这些年自己终于要扬眉吐气,看景瑚的神情就更为不屑了。
只是她向来和世子妃合不来,世子妃是摆明了要留在老太妃院中收拾,陪伴老太妃的,她也就早早告辞而去,回自己的云宁堂去了。
待郡王妃一走,二房夫妻也就携手过来了。除夕宴照样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在永宁郡王眼中仍然如同透明人,只是二房夫妻对老太妃的一片孝心,倒真是日月可表。
老太妃喜欢抹骨牌,世子妃便先整理出了牌桌,令景瑚她们过去。除却景瑚与老太妃,另有两个年纪大的嬷嬷陪着凑了四角。
老太妃和景瑚坐了对面,孙氏便挨着老太妃坐,太婆婆和孙媳妇二人看起来十分亲密自然。二哥景现则坐在一旁,话也不多,温柔的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你三妹妹年纪小,抹骨牌却十分厉害,就是和祖母抹了一辈子骨牌的老对手,也多有输给她的。卉娘你替祖母好好看着牌,若是祖母今夜赢了,好好的赏你。”
孙氏不善言辞,只是和景瑚笑了笑,没有说话。
景瑚今夜的目的也不是赢钱,而是要让老太妃高兴,不着痕迹的输比赢要难的多。此时便凑趣道:“从前能赢,那是祖母同我两个人对付其他三家,今夜是二嫂和祖母两个人专想着对付我,看来我是要输了。”
“祖母还说准备了好东西等着我赢呢,原来是设了个圈套给我钻,可怜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傻傻的坐了下来。”
二嫂孙氏是实诚人,此时便道:“其实我并不懂得抹骨牌的,只是想在这里陪一陪祖母罢了。”
老太妃一面摸着手里的牌,一面便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老实。你三妹妹滑头的很,有你坐在我身旁,替我吓她一吓罢了,谁知你倒是自曝其短。”
屋内众人便笑了一阵,世子妃在一旁看着人搬桌椅,闻言也笑道:“我倒是会抹骨牌,待会儿我和二嫂一起替祖母看牌。我们三个臭皮匠,总能顶的过三妹妹这一个诸葛亮了。”
景瑚便假意撅了嘴,“这大年节的,嫂子们倒都想着对付我。”
老太妃笑道:“把我们燕京小雀神都弄的委屈了,罢了罢了,祖母故意输给你就是了。否则待会儿把你那一点子银子都输完了,恐怕要到我这里撒娇,成倍的拿回去呢。”
景瑚笑嘻嘻的道:“祖母这是怕自己输给我,再给自己找台阶下。愿赌服输,嫂子们不如放放水,让我赢了祖母的东西,到时候咱们几个一起分了,让祖母好好心痛一回。”
旁边的两个老嬷嬷便来凑趣,开始夸赞老太妃有福气,在这里的两个孙媳妇,一个大着肚子也要过来陪伴祖母,另一个稳重能干,事事都安排的很好。
还有一个小孙女能言善道,又聪明慧黠,总之什么好的词都用上了,非让老太妃相信她是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老夫人不可。
热闹了一阵,众人便安心下来抹骨牌,几圈下来,有输有赢,夜色却已经渐深了。
孙氏是有身子的人,经不得劳累,老太妃便打发她,“卉娘和现儿先回去吧,不用在这里陪祖母了,等到明年今日,带着孩子来陪祖母,祖母便是最高兴了。”
这话说完,到底是现出了一点年老之人的落寞来。冱哥儿是今年年初出生的,去年除夕的时候自然没有他,今年柯明碧和他却又根本就不在府里。
方才老嬷嬷们拍老太妃马屁的时候,也完全忽略了柯明碧,是怕惹得老太妃不快。
纵然老太妃未必有多喜欢景珅,可老人家总是不会不喜欢孩子,不喜欢自己的曾孙。
孙氏的确有些疲惫了,也就没有多推辞,被自己的丈夫扶起来,“那我们便先回去了,您也早些休息。今夜您要熬到子时,过了您平时睡觉的时辰,恐怕要走了困了,也千万早些闭眼休息。”
孙氏也只有在同老太妃说话的时候才能侃侃而谈了。
老太妃同样也要打发世子妃,“瑜娘也先回去吧,忙累了许多日子了,只让瑚儿在这里陪我便好。恐怕珣儿也早就已经回明晖堂了。他们父子两个这些年都快成仇了,哪有那么多话好说。”
又埋怨道:“这个珣儿,从他父王那里脱身了,也不进来再陪陪我,肯定是回明晖堂等着你了,真是没有良心。”
世子妃也就不坚持了,避过了景珣的话题不谈,“您也早些休息,其实也不必非要等到子时。若是只为了这烟火,先休息一阵,快到子时再起来也是一样的。”
景瑚站起来准备送她,“我会照顾好祖母的,三嫂放心回去就是了。您放心,等我们今夜抹完了骨牌,祖母赏了我东西,我会同您分的。”
老太妃嗔道:“这个瑚儿,说的祖母多小气似的。放心,大家都有,等你们明日过来给祖母拜年,再好好的赏你们。”
景瑚笑道:“还说不小气,明日得的是压岁钱,是您原本就要赏的。今日得的却不一样。原本可以得两份,明日却只能得一份,您还在这夸口呢。”
老太妃笑着点了点景瑚,“真是个刁钻的,今日便偏不赏你,你又能拿祖母如何?等明日赏了你,你看看厚不厚再来说话。”
世子妃再次告辞,“孙媳这便先回去了,听祖母的话音,今夜我是可以睡个好觉了。明日要准备个麻袋过来给您拜年才是了。”
大家都笑了一阵,景瑚送了世子妃出门,回来时老太妃也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开始吩咐人收拾牌桌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牵强
老太妃坐回了上首去,看着人收拾桌子。方才的两个嬷嬷仍然围坐在她身旁,同她说着话。她看起来却没什么心思去应付,见景瑚回来了,笑着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也就打发她们下去了。
老太妃对景瑚招了招手,景瑚便坐到了她身边去,温言道:“祖母可是觉得累了?不如我陪您先去内室里休息一会儿。您觉得冷不冷,需要给您拿条毯子过来么?”
她爱怜的抚摸着景瑚的鬓发,语气慈和,“不冷,不冷。倒是的确觉得有些累。难道瑚儿你就不觉得累么?”
“这个家,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来就没有一日安宁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祖母这样渴望和气的一日,照样还是要剑拔弩张。”
景瑚没有说话,在这个家里无论她走到哪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心灰意冷。可真正造就了这一切的人不肯改变,旁人也不过空嗟叹而已。
老太妃忍不住开始埋怨自己的儿子,“你父王这个人,就是太不懂得平衡之道了。从前宠爱你母妃不管不顾,对你和你大哥哥也是疼爱有加。”
“如今你母妃一失了宠,失了从前依靠的许家人,他又转而宠爱起了你三哥哥,对你疾言厉色起来,实在是不知道该叫人说什么才好。”
“方才那副情景,祖母看了心里都犯嘀咕,瞧你三嫂也有些疑惑,恐怕只有郡王妃是真正高兴,以为是珣儿出息,所以你父王才对他改了态度了。”
没想到老太妃也对这件事感到疑惑。方才在席上,一点也瞧不出来,到底还是老姜。
不过,景瑚倒觉得最奇怪的事情不在于这里,只是她也摸不准老太妃真正的心思,只好道:“三哥哥自从西北回来,便一直努力上进,再也没有从前半分纨绔模样。滴水可以穿石,父王都看在眼中,总归是会对他改了脸色的。”
老太妃看起来就更疲惫了,疑惑之色萦绕在眉宇间,挥之不去,“不对,不对。这件事真正奇怪的倒不在此处。我了解珣儿,珣儿脾气倔强,这些年你父王都没有给过他和他母亲好脸色,他又岂会是如此轻易的就和他父王和解。”
这倒是和景瑚想的一样。
她又沉思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他们父子想要在今夜哄一哄我罢了,只是也不同瑜娘通通口风,倒让她露出了破绽来。”
这个解释,其实也有些牵强。景珣心中对永宁郡王的怨气,连让他称一声“父王”都不能,与世子妃夫妻之间却是亲密无间,要和永宁郡王做戏,怎会不和世子妃通气。
不过老太妃毕竟年纪大了,能找一个看起来说得过去的理由,对她而言也是件好事,至少是少了一件值得辗转反侧的事情。
景瑚顺从的点了点头,“人心总是会变的,也许是三哥哥在外摸爬滚打,也体会到父王不易,因此能够彼此体谅了。家和万事兴,父母和子女哪有长远的仇恨呢。”
她这话说的很违心,也并非全然没有一点道理。
她心中的父王可以从高大伟岸,变作如今的冷漠小人,景珣心中的他,未尝不能从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变成为国家戎马半生的将领。
男人善忘,他们之间的和解,总是比女人之间容易。
总之无论如何解释,总有觉得说不通,觉得牵强的地方。不过他们关系究竟如何,其实于景瑚,于许侧妃都没有太大的影响,甚至还是件好事。
不必再处心积虑的想要抢夺世子之位,不必想尽办法和郡王妃别苗头。而景珣得永宁郡王看重,也并不会来踩她们母女。景瑚对世子妃的人品很有信心。
“但愿如此吧。”老太妃感慨了一句,像是真要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那瑚儿你呢?从栖雪阁过来,脸上在笑,愁容却根本藏不住,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
景瑚笑了笑,故作夸张道:“是吗?我还以为我藏的很好呢。”
又道:“不是我年纪小藏不住事,是这屋子里的人人人都比我年纪长,所以都比我有道行有城府罢了,尤其是瞒不过祖母。”
所以恐怕景瑚到这里来,永宁郡王要以为她是来触他的霉头的。
“说的祖母和老妖精似的。”她点了点景瑚的鼻尖,“今夜这么早就从栖雪阁过来了,连晚膳都没有用好吧?你母妃……她如何了?”
景瑚便如实道:“您也知道,从前除夕栖雪阁的光景。今非昔比,总是有些伤感的。母妃同我坐在一起,自然更容易想起当初之事,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些分开罢了。”
“若说身体,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夜里睡不好,反而是白日里有时候能睡一会儿。药一碗一碗的吃着,补品人参都不知道吃了多少,总是没有效用。”
“你母妃……也还没有到四十岁吧?”
景瑚道:“等过了年,也就要四十了。”不算年轻,但也还算不得老。她原本以为自己的母妃会永远那样年轻美丽下去,便如同花园里的海棠花一般。
可花朵要凋零,原本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生死疾病,非人力可改,老太妃也只好道:“总归咱们家不是看不起病的人家,一直用着药,身体不差下去,等过一阵子想开些了,或许就能好起来了。”
景瑚点了点头,“您也是如此,今夜熬到子时,恐怕又要休息好几天才能缓过来了。您想看烟花,其实过几日让父王单给您放一些也是一样,不如还是早些休息罢了。”
老太妃脸上浮现出孩子一般的执拗来,“那怎么能一样,新年烟火,是辞旧迎新,天底下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和我一同看,只要想到这点,心里便会莫名的觉得幸福。”
景瑚也就没有说什么了,这样的快乐,一年也不过能等来一次而已。每一年的开始,于老太妃而言也会变得格外的不同,是很好的事。
第三百九十章 烟火
景瑚一晚上其实并没有池什么东西,老太妃疼惜她,令吴嬷嬷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盘她喜欢的莲子酥。
景瑚虽然并没有什么胃口,为了哄老人家高兴,也吃了好几块。
快到子时的时候又要吃饺子,老太妃想看烟火,这自然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为了能更好的看烟火,院中早早的生了炭盆,摆了长榻,景瑚和老太妃一起坐在榻上,靠在老太妃怀中,被温暖的毯子和老太妃的体温包围。
“若是祖母身体还好,有力气走动,能到邀月阁上去看,那就更好了。”邀月阁在花园的假山上,有许多台阶。
景瑚倚靠在老太妃怀中,动也不想动,“还是在这里好,在一直生活的院子里。每当经过院中,月夜下抬头望一望,好像就能望见今夜的烟火似得。”
老太妃笑了笑,“瑚儿说的也有道理。再好的风景,终究是短暂的,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永远最安心之处。”
很快到了子时,天空中开始按时绽放出各色的烟花,声音响彻天际,震撼人心,将天空中原本的寥落星子全都隐去了。
老太妃和景瑚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说话,专心注目于夜空。
夜空绚烂的时刻纵然很少,可看过了一阵,便也觉得其实很是寻常。景瑚只被吸引了一会儿,便微微仰起头,看着老太妃。
烟火彩色的光亮不断的照亮老太妃的脸,她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在这一刻,她眼中流转的烟火的光彩,好像又令她回到了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
夜空终于安宁下来的时候,老太妃恋恋不舍的低下了头,看了她怀中的小孙女一眼,语重心长地道:“其实人生短暂,并不比烟火恒久多少,瑚儿,一定要珍惜光阴呀。”
景瑚在她身上蹭了蹭,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并不想起身,“从前祖父在的时候,他会陪您看烟火么?”
景瑚并没有见过她的祖父,他去世在连永宁郡王都还没有成年的时候。过去了多少年,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老太妃也这样回答她:“或许是有的吧,记不清楚了。”她莫名的摇了摇头,“真的记不清楚了。人一老,好像就只能记得眼下和小时候的事情了。中间是怎样活的,真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景瑚躺在老太妃怀中,不由得感伤起来。
“你都不知道祖母有多羡慕你,在这人世间才度过了一轮春秋,是多么好的年纪呀。小时有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将来得一个好的夫婿,也没什么值得你忧愁的。”
旋即又自嘲道:“长辈看晚辈,总把你们的生活想象的很容易。可其实就算我们给你们创造了再好的条件,有些该吃的苦,该撞的南墙,照样还是要你们自己一一经历。”
“你又是个女孩,在这世道生活,比男子终究是要艰难的多了。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将来之事,恐怕会令你比今日更痛苦。祖母这样说,瑚儿,你会不会害怕?”
景瑚笑了笑,“我又长大一岁了,不会害怕了。”
老太妃点了点头,轻轻着她的手背,“那就好,永宁郡王代代都上战场,与一般的宗室男子不同。你是咱们永宁郡王府的县主,一定要比其他的女孩子都坚强一些。”
夜风吹来。景瑚抱着老太妃又紧了些。老太妃的话,令她对她素未谋面的祖父,更多了些好奇,“您能跟我说一说我祖父的事情么?他同您的关系好不好,那时候的永宁郡王府又是什么样子?”
老太妃沉默了许久,正当景瑚以为她不愿意开口谈论的时候,她才缓缓的开始诉说,“你祖父这个人,祖母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
“当年和你祖父成婚,是两家父母的意思,谈不上对彼此有多喜爱,相敬如宾而已。不过他倒是也从没有说要纳什么侧妃,养什么妾室,这一点比你父王是要强的多了。”
“只可惜祖母也就你父王这一个儿子,年纪上来,觉得有些孤清了。就只有你父王这一个,想到其他地方躲躲清净都不能。”
也许是又想到了晚膳时的情景,老太妃摇了摇头,“这一点倒是羡慕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他们家虽然有庶子庶女,对她倒都还恭敬,母慈子孝,过年的时候也热闹。”
“祖母那时候也还年纪轻,是想不到这些事的,觉得自己比她幸运许多,总觉得时间还长,将来自己会有别的孩子。”
“也总对自己的丈夫有所期待,可他却偏偏是从不会甜言蜜语的一个人。不是在四卫营里,就是在家里书房,偶尔才进来和祖母一起用膳。他恐怕是连祖母喜欢吃什么,用什么,都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低头笑了笑,“遇上你祖父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人,那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怨气的。反而是后来他走了,我静下心来想想,才发觉其实我自己也并不了解他,又有什么好怨的呢。”
“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想尽办法彼此珍惜才是。”
想想这些年府里的事情,景瑚不由得叹道:“父王还真是没有一点像了祖父。”反倒是和今上如出一辙。如若元俪皇后还活着,如今的她又会是如何呢?
老太妃便反驳她:“也就是骁勇善战这一点算是像你祖父了。那时候他出去打仗,我也总担心他要出事,生怕他和你祖父一样,也要折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没有福气平安到老。”
景瑚的祖父死在西北的战场上,后来永宁郡王也在西北战场上和敕勒人打过仗。
“好在如今敕勒人已经再没有当年的势头了,蜀中战乱也已经平息,总算是能安宁了。府里每一年都是一团糟,祖母已经习惯了。咱们家是这样,希望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少一些。”
“其实每一年祖母的新年心愿,都是国泰民安,四处都不要再起战乱。几代人才换来的太平盛世,希望它能永远的持续下去。”
国泰民安,真是很大的心愿。景瑚望了一眼沉静的夜空,今夜过后,她便是能办春宴的年纪了,她也许下了自己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