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拦车
见她们都各自去了,杨氏才拍了拍景瑚的手道:“柯大人是状元郎,懂的事情自然比我们这些内宅女子要多,你心里既然也觉得不安,去寻他说说话也好。”
“说句实话,大舅母心里也不安定,也想要找个人问问这件事对我们家来说到底要不要紧,偏偏你两个舅舅也是久不问朝事的,家里老爷子又成了这样。”
“若是有什么别的消息,你也过来和大舅母说说话。”
杨氏出身书香大族,自然是最敬重柯明叙这样的读书人的。只是这些年家里毕竟无人当官了,和外面的联系也就少了,就是再敏锐的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在内宅中打转,于大事上也会没有了主意。
景瑚很理解她,“大舅母放心吧,今上也不是那么糊涂的人。许士洀和太子自己犯错,又关咱们什么事?若是真要牵连,许士洀落马的时候就该有旨意了。”
“若要说影响,那多多少少是会有些影响了。太子被废,许士洀被流放,说明今上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眷顾元俪皇后的娘家了。”
“可话又说回来,咱们家既然早就和许士洀他们家疏远了,原本也不靠着他们,等外祖父想明白了,身体渐渐好起来,日子还是一样过。我这一趟去寻柯世兄,还是想问问他我父王的事情。”
景瑚叹了口气,她其实都不太想在他们面前提起她父王。总怕自己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点埋怨来,不像从前一般亲近,传到外祖母耳中,又要为她们母女的处境担心。
“我父王和东宫那边向来走的就近,这些年也多就在京中,只是管着四卫营的一些杂事罢了。这一次东宫被废,若是今上以为我父王是支持太子的,只怕也要受冷落。”
永宁郡王早年也和景珅年少时一样,是要四处征战的。后来西北那边的敕勒人渐渐没了反击之力,西北那边也就不必去了,只有万老将军还驻守在那里罢了。
虽然有和今上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些年仗打的少,没有积什么功劳,他们也到底是不如从前亲密了。就算是宗室出身,有没有圣眷,差别也是很大的。
杨氏自然也明白景瑚的顾虑,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欣慰,“真是长大了,前年在嘉禾,跟着你二表哥胡闹的样子,你外祖母私下都同我说不知道你将来要如何是好。”
“谁知也不过过了一年多,你就这样懂事了,你外祖母若是听到这番话,不知道多为你高兴,为你母亲高兴。”
话说到一半,见自己身边的大丫鬟进了门,她就站起来,替景瑚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应当是已经准备好了,大舅母就先不耽误你了,你好好出门,有空了再来和大舅母说话。”
景瑚点了点头,又和她笑了笑,就跟着那丫鬟往院外走。谢池莹正站在一旁的大榕树下,见景瑚出来,便快步迎上来,“昨夜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和你一起去寻我表哥。”
有再多的话,待会儿都可以说,景瑚也就和她挽了手,一起出了门。
许旻已经骑马等着,景瑚和他打过招呼,就和谢池莹上了马车。景瑚先上的马车,车帘掀起,许旻还回头看了谢池莹一眼。
景瑚只做未觉,待谢池莹坐好,车帘放下,便压低了声音,“看来我没有听错,今日你和我表哥果然在一起。”
谢池莹理了理衣裙,好整以暇地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我和你表哥在一起?”
景瑚便道:“你别管我哪里听来的,只是有些人昨夜才信誓旦旦的同我说自己和我表哥没有可能,今日就如此行事,实在是让人难以评说。”
谢池莹看起来对景瑚的揶揄并不甚在意,“有些人昨夜还仿佛对这件事有些惋惜,今日怎么就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了。”
她见景瑚似乎有些不豫,也就收了跟她玩笑的心思,“你是为了太子被废的事情忧心,还是对我和你表哥交往的事情不满?”
景瑚低下头,心里一口郁气始终都没有出口,“二者都有。我父王和东宫走的一向很近,如今只得了太子被废的消息,家里一丝消息也无,叫我如何能放心呢?”
“你的事情上么,我不是反对你们交往,只是我也怕你用了心思在错的人身上。”
谢池莹的脸色这才微微变了,“这话又是怎么说?”
景瑚望着谢池莹,“他虽然是我表哥,前些年我来嘉禾的时候他就已经大了,二表哥又在家,我和他走的并不很近。还不及这几个月同你朝夕相处。”
“方才我去寻我大舅母安排出行,在院中就听见了她和我二表姐说话,就提到了我大表哥的亲事。说是想为他说嘉禾知府邵大人的女儿为妻。”
若单是这件事,母亲为自己适龄的儿子说亲,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昨日许旻对邵家人的态度。
昨日他们和邵亦燃起了冲突,谢池莹并不清楚,景瑚少不得要为她解释一番。
“……你瞧昨日我大表哥对邵家公子这样的态度,还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又是为了什么?他到底清不清楚我大舅母的打算呢?”
谢池莹和许旻就算对彼此都有好感,也远没有到要谈论这种事情的地步。可若是杨氏和许旻心中早有打算,谢池莹的这颗心,也还是早些收回来更好。
原本以为以谢池莹的性格,她和她说了这样的事情,她大约是会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反而会说景瑚太多事,她不过把许旻当个朋友,不必知道这些。
结果她却罕见的沉默了。
景瑚正想出言打破这片沉默,马车却忽而停了下来,很快便听见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天清兄这是要去做什么?我正想去府上拜访,不知道你那位表弟今日可在府中?”
就是听不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景瑚从这话中也明白今日拦了她的马车的人是谁了。
她一下子不耐烦起来,也不等许旻说什么,便大声道:“是何人在此,拦了本县主的车架?”
第三百一十七章 相邀
邵亦燃听见景瑚的声音,一下子就愣住了。昨日景瑚虽然扮了男装,可声音并没有多少伪装,只是看着年龄还小,或许还未到变声的时候罢了,也算是解释的过去。
可此时她声音清亮,一下子传到邵亦燃耳中,他又是对她留了心的,自然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
景瑚坐在马车中,也没有掀开车帘,并不知道外面的情状,许旻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要同邵亦燃说什么,一时间鸦雀无声。
景瑚原本就不耐烦,又是混不吝的性子,此时不在燕京,连顾忌都不必顾忌,干脆就掀了车帘,皱着眉头道:“为什么还不走?”
许旻就跳下了马,走到了邵亦燃身边,想挡住他直勾勾的盯着景瑚看的视线。先安抚景瑚,“我和邵兄说几句话,很快便动身。”
从她掀开车帘,露出脸来,邵亦燃就一直盯着她看,人仿佛痴傻了一般。许旻要把他拉到路旁说话,他更是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简直是被许旻拖着走到一旁的。
一边脑袋还不断的往景瑚这边探看,被许旻挡住了视线。
景瑚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不叫纨绔,什么叫纨绔?
她干脆跳下了马车,取了许旻的马鞭,就想走过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登徒子。却被谢池莹拦腰抱住,“别惹事,燕京城里才出了事!”
谢池莹抱着她,景瑚不敢再挣扎,怕她被自己掼到地上,只好丢了马鞭作罢,气鼓鼓的又回到了马车上。
谢池莹怕她又起了性儿,也很快跟着她上了马车。
外面的事情自然是留给许旻来处理,景瑚这段时日本来就有些气不顺,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此时一口气出不来,只是别过脸,连谢池莹也不想理会。
谢池莹干脆也不理她,掀了一角车帘,看着许旻那边的动静。
景瑚瞥了她一眼,“你也看见我表哥对邵家人的态度了,待这样的登徒子,还这样客气,我看你还是理他远些的好。”
谢池莹便放下了车帘,望着景瑚,“你这明摆着就是迁怒,那邵家公子冒犯了你,和你表哥有什么关系?你是县主,自然不用怕得罪他一个小小知府的儿子,可你表哥一家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
“知府好歹也是四品,要拿捏你外祖家这样的人家,还不是易如反掌,你也该替他们考虑考虑才是。”
她又斟酌了片刻,才道:“我也并不是为那邵家公子开脱,便是看见一朵好看的花,还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呢,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容色。也就是你今日心绪实在不好罢了。”
景瑚立刻反唇相讥,“这可真是好了,还没有和我表哥凑做一对呢,便都是在为他说话,为他开脱了,我和你说他和邵家二娘的的事,难道不是为你考虑?”
谢池莹沉默了片刻,才道:“方才说邵家公子的话,的确是我欠考虑了。不过小县主若是说这样的话,这样想我,那我这些日子也真是白和你好了。”
其实景瑚方才的话一说出口,她也就后悔了。烦心事接踵而至,每个人的情绪她都要考虑,都要照顾,已经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了。
马车里安静下来。
另一边许旻还在和邵亦燃交涉,“实在是不巧,我那位表弟家中有事,昨日晚间便已经启程回家去了,倒是辜负了邵兄一番盛情。”
邵亦燃见已经望不到景瑚,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止,才终于有些神思清明起来,指了指景瑚的马车,“天清兄,你同我说实话,她……”
许旻便正色道:“这是永宁郡王府的泾陵县主,也是我姑姑的女儿。她向来脾气不好,今日邵兄拦了她的车架,她已经很不高兴,她毕竟是县主……”
邵亦燃却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自言自语道:“昨日的小公子竟然是女子,那便更好了……”
“邵兄。”许旻打断了他的话,“若是无事,我便先告辞了,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邵亦燃忙道:“有事,有事!我得了几块好鹿肉,在家中的别院设宴,想请天清兄还有小县主赏脸。不知道今日你们是有什么事,若是方便的话,我可以叫人替你们去办。”
“别院?”许旻微微皱了眉,回头看了景瑚那边一眼,“可是金桂胡同的那一处别院?”
邵亦燃忙不迭的点头,“正是,正是。虽然此时园中有人住着,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也可以将他们邀请过来。八月里别院丹桂园里的花都开了,在园中设宴,又可以赏花,她……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说到后来,竟如小女子一般微微红了脸。
许旻沉思了片刻,“不瞒邵兄,今日我们此行,正是要去贵府在金桂胡同的那一处别院。如今寄住在那里的是昭永十八年丁丑科的状元郎柯明叙柯大人,也是小县主嫂子的亲哥哥,她有些事要同他商量。”
“别院为邵兄所有,我们不过是客人,自然不能阻拦邵兄前往,不过后续的事情,我不能替小县主做任何的决定,都要看县主自己的意思。”
一听见景瑚原来也正是要去别院里,邵亦燃的眼睛就是一亮,忙道:“自然该是如此,小县主是否赏光是我的事情,那便不要在此耽搁了,我们先各自上马往别院去吧。”
许旻点了点头,“邵兄先请,我要同小县主打声招呼。”
邵亦燃一面往自己的马匹方向走去,一面道:“这是该当的,该当的。”
景瑚一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更烦躁了,许旻又走到了马车前,“邵亦燃说他在别院设了宴宴请你,毕竟是他们家的地方,我不好拒绝,你若是不愿意去,尽管拿出你县主的身份压着他就是了。”
景瑚只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拒绝,还是不舍得拒绝,放过了这个和人家套近乎的机会。”
许旻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景瑚,受了她一句冷言冷语,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上了马,朝着别院的方向走。
第三百一十八章 无人
一路上景瑚和谢池莹都没有再说话,景瑚和谢池莹下了马车,许旻和邵亦燃也忙跳下马,把缰绳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朝着她们走过来。
景瑚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随手指了个丫鬟,便往里闯。谢池莹和邵亦燃是第一次见,少不得要由许旻引荐,和彼此打个招呼,倒是正好帮她把邵亦燃拖住了。
景瑚一门心思想见柯明叙,自然是无心欣赏什么别院风景的,更何况它是邵亦燃家的,这样一加持,她就越发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了。
那丫鬟瞧着她脸色不好,原本笑意盈盈的,很快也收敛了神色,一路上除了“小心台阶”这样的话,并没有同景瑚多说什么。景瑚的脚步很快,那丫鬟领着她,在一处青松掩映的院落门前停下。
景瑚原本想挥挥手先让那丫鬟退下,正好就看见东边厢房窗内,被古柏浓荫覆盖着的柯明叙。
她一下子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闯进了屋中去,一把抱住了柯明叙的腰,她身上不再是那种如松柏的香气,而是令她想起了拂昏院,是合欢花的香气。
她知道柯明叙大约要责备她,可是她心里觉得很委屈,一切的事情都让她觉得委屈。从南义侯世子那件事之后,像是被柯明碧说中了,她的生活好像没有真正好起来过,她没有再能够像从前一样,躲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父王,柯明碧,景珅,嬛芜,许莞南,太子妃,再到今日她得罪了的谢池莹,还有得罪了她的邵亦燃。
每一个人她都不想面对,每一个人都有叫她觉得害怕和无措的时候,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应付下来的,她毕竟是早已经知道太子要被废了。
可是外祖父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她没法不去想,如今的燕京城里,永宁郡王府里,她母妃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过是这样,她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会儿。”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跟他耍无赖的。
他说的对,她就是个孩子。从前她犯了错,躲在芳时轩,躲在永宁郡王府的花园里都没有用,只能躲在母妃的怀中,没有风雨能侵袭她。
可母妃不在这里,她只能寻求另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心的怀抱。
“还有人看着呢。”柯明叙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任由她抱着他,手也没有落到她身上。
景瑚回头看了一眼,原本跟着她跑进屋里来的丫鬟,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立刻就跑出了门。
景瑚也不甚在意,仰起头来看着柯明叙,“现在没有人看着了。”
柯明叙失笑,反而将她的手放下,“不可以任性。”又将原本半开的窗户推开,让站在院中的人都能看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做完这些,他才回过身来看着景瑚,“小县主已经知道太子被废的事情了?许家的长辈是什么反应?”
景瑚原本想再抒发一下情绪,他就要和自己谈正事了,也只好正经起来,“昨夜回府的晚,外祖父一收到消息便昏过去了,虽然说是没什么事,可我白日里去看他,还是觉得他精神很不好,好像被人抽走了魂似的。”
柯明叙就走回了桌前,有意挡住了她的视线,收起了原本摊在桌上的画轴。
景瑚的注意力全然的放在柯明叙身上,因此并没有注意那副画画的是什么,此时他已收了起来,她也就没有再问,
“你外祖父一生做官做的都平顺,老来反而遇见这种事情,一时惊惧,昏厥过去,也是正常的事情。只是年纪大了,小县主回去记得嘱咐你家里人,要好好照顾他,不然恐有中风的危险。”
他想了想,又道:“至于永宁郡王府,小县主也不必担心。你父王早就已经没有在帮东宫做事了,他和东宫又有叔侄之名,就是走的近些,旁人也抓不住什么把柄。”
“至于许侧妃,我倒是真不清楚。不过想来今上也不至于要和一个内宅女子过不去。”
她原本也不是怕今上和她母妃过不去,要和她母妃过不去的人另有其人。
景瑚点了点头,“我是早知道太子的事情的,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可是我外祖父忽而闹了这么一出,我渐渐的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
“我外祖父这几年的身体还算好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家里人都吓坏了。又毕竟都远离朝堂已久,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会对家里有什么影响,所以一颗心总是放不下。”
她抬头望着柯明叙,“若是小柯大人能去陪我外祖父说说话就好了,我觉得他应该很喜欢你,毕竟你是状元郎嘛,你说的话他应该能听的进去。”
自顾自的说了一通,柯明叙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去陪你外祖父说说话不是什么难事,我随你去就是了。毕竟年纪大了,能少操一日的心便少操一日的心。”
“这些事你也不必太担心,对你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我瞧你方才进来,面上可不仅仅是担忧之色,还隐隐有怒意,可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一提到这件事,景瑚一下子泄了气,“我把莹姐姐给得罪了。”
见柯明叙是一副倾听之色,景瑚就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把方才在路上发生的事情都为柯明叙复述了一遍,她有些苦恼,一抬头又望见柯明叙含着笑意的眼睛,“那你也知道是你自己做错了?该去和莹姐儿道歉的。”
景瑚用手撑着凳子,把腿伸直了,晃着自己的腿玩,“我知道了,是我的错,我就要认,不然我就会失去我的好朋友的。”
“不过我才不想去赴那个登徒子的约呢,早知道是他家的地方,我就不借了。我们还是早些去我外祖家吧。”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咦,都这么久了,莹姐姐去哪里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涂画
景瑚站起来,在窗前张望了一下,院中的景致一览无遗,并没有见到谢池莹的身影。“莹姐姐是知道我要过来寻你的,还以为她只是慢些,会跟着我进来呢。”
柯明叙也站到了窗前,“怎么?你还耍小性子把她甩开了?”
景瑚一只手扯着自己的衣角,反复着回忆着她们进门时候的事情,“也不算是甩开吧。”
她得和柯明叙解释,“今天我们在路上遇见了邵亦燃,他想请我在别院用晚膳,我拒绝了。也不知道我那个没用的大表哥是怎么和他谈的,他一路又跟回了别院来。”
“刚刚在门前,我不想搭理他,莹姐姐却有礼貌,还要跟他结识一番,我就先进来了。”
柯明叙笑了笑,回过身去,铺开了一张宣纸,“差点忘了。这是邵家的别院,那邵亦燃今日要在园中设宴,也是亲自过来打过招呼的。”
“我怕节外生枝,一见了我,就想起你来,因此没有出面,是老师见了他,也答应了会在园中用晚膳。”
他原本没有在写字,往砚台中加了水,挽了衣袖,开始磨起磨来。他今日穿的不是直缀,而是麻布的道袍,景瑚很少见他这样的打扮。
“也许莹姐儿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这里的下人很多,她会过来寻你的。不如稍安勿躁,在这里略等一等。”
景瑚走到了他身边去,好奇的看着纸面,“小柯大人是要写字吗?”
他微微摇头,让开了一些,用下巴指了指花梨木的椅子,“不是我要写,是你要写。又有几日没有看过你写的字了。”
若是平日还好,在他面前写字,也算是消遣,算是她在哄着他玩儿。当然,自己也会有所收益。
今日她却没有这个心情,“我今天都把莹姐姐得罪了,我们之前没有吵过架,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谅我,我今天肯定写不好。”
柯明叙笑起来,把手中的湖笔递给她,“难道平日就写的很好不成?就是写的不好,所以才要练习。也可以静心,不要想一些不该你考虑,或者你考虑了也没有用的事情。”
“那好吧。”他都这样说了,景瑚自然也不好拒绝,在椅子上坐下,摆出了要认真写字的架势。
“写些什么好呢,都没有什么字帖能让我临摹。”景瑚的笔蘸饱了墨,半天也没有落下。
柯明叙还站在她身旁,“小县主临摹我的字也有了一段时日了,难道以后写字,都非要看着我的字不成?正好也让我看看你的字如今写的如何了,有没有进步。”
他是这样说,景瑚却不肯如他的意,而且她觉得自己的字也没什么进步,还是一样的歪七扭八。
她想了想,干脆在纸面中央画起了画。谢池莹喜欢凌霄花,也不知道她回谢家的时候,她院子里的那一架凌霄花都开尽了没有。
写字用的湖笔自然和她平时画花样子的笔是不一样的,纸面上黑忽忽的一团,她越是要画细节,就越是看不清原本要画的是什么。
柯明叙见她这样,倒是也不生气,景瑚越发想逗逗他,“小柯大人可认得这是什么字?”
他微微俯下身来,合欢花的香气也距离景瑚越近,他仿佛是在认真她写的是什么一般,幸好他离她还不算很近,景瑚看着他的脸,不然恐怕自己会忍不住对他做些什么。
他很快站直了身体,神色很认真,说出来的也不应该是玩笑话才对,“倒是没有看出来小县主写的是什么字,看来是我才疏学浅了,等我有了空闲,便将这幅字寄给仓颉,请他老人家替我认一认。”
仓颉造字,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传说。景瑚忍不住笑起来,装模作样的把宣纸拿起来,欣赏了片刻,“若是等仓颉他老人家回答,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还是我来告诉你吧,这个字的读音很长,念做‘凌霄花’。”
柯明叙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是吗?让我仔细瞧瞧。”他接过了景瑚手中的宣纸,看了片刻,才道:“我看这倒不是凌霄花,像是从前我在善堂里教孩子读书,那里三岁小儿的涂画。”
景瑚从他手里拿回了那张纸,“是吗?我看这起码有四岁了吧?”
说完自己也笑了一阵。又仰起脸望着柯明叙,“小柯大人还去教过善堂的孩子吗?”
燕京城的善堂,是淮邑乡君常常关照的地方。她知道她不该这样多心,可是人的情绪本身就不由理性控制。
柯明叙拿起笔,开始为那朵凌霄花绘制藤蔓和叶片,一只手放在景瑚椅子的扶手上,“并不是燕京城的善堂,哪里倒是还不用我费心。”
“是我还小的时候,陪着母亲下江南探亲,曾去淮安的善堂照顾过那里的孩子。也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我知道这世间原来不是只有读书这一件事。”
“读书出仕,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只为了自己。我发觉我其实可以帮助这世间很多的人,尽管那时候我在善堂呆的短短几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我可以用我的余生来寻求更多的意义。”
后来他就一路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也在年少时,遇见了同样在做着帮助别人的事情的淮邑乡君。
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被他的一只手臂包围着,能安静的看他作画的人是自己。
她静静的看着柯明叙用同样的一支毛笔描绘出了比她的凌霄花精致数倍的藤蔓,“小柯大人,要不然你以后就教我画画吧,我觉得画画比写字有意思的多。”
他今日穿的道袍衣袖宽大,他绘几笔,就不得不抬一抬手,让自己的衣袖滑落到肩膀处。她觉得看他这样画画也很有趣。
柯明叙却没有答应她,“此时觉得画画有趣,便要学画画,来日觉得其他的事情有趣,岂不是又要学别的?不许。等你学好了写字,再教你别的。”
“不许便不许吧。”景瑚晃了晃脑袋。他这样说话,倒好像他们还要在一起很久,他有很多的时间,来教她这些事情一般。
第三百二十章 安静
景瑚静静的看着柯明叙画完了一幅画,他站直了身子,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不知道落笔该写些什么,便绘了一朵凌霄花。莹姐儿最喜欢凌霄花,院中种了一架,想必小县主静不下心来写字,还是挂念着莹姐儿。不如便拿着这幅画,去和她赔礼道歉吧。”
景瑚等着墨都干了,才把这张纸拿起来,“是我要和莹姐姐道歉,又不是小柯大人,为什么要拿你画的东西送给她。”
她只是想为难为难他,和他开玩笑,倒不是不舍得其实早已经被她毁了的这一副画。
他开始整理桌上的东西,“小县主来寻我,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帮你解决问题?我好心帮你,你倒是又说这样的话。”
景瑚笑起来,小心翼翼的将宣纸卷了起来,“我把这幅画送给莹姐姐,再说几句好话,她就能原谅我了?”
柯明叙将东西都归置好了,才转过身来看着景瑚,“莹姐儿本来就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会因为你气头上的几句话就转而对你这个人有了新的判断,改变同你的关系。只要你真心和她认错,她不会和你计较的。”
“而且这幅画也算不上太过普通,这幅画的技法和我平常作画的风格不同,仿的是风筝大家梅山先生的风格。我记得莹姐儿从前很喜欢梅山先生的画,只是总是画不好,也许这幅画能对她有些启发。”
景瑚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没有见识,她想了半日,才想起来柯明叙说的这个梅山先生是谁。
“我祖母好像有一只这个梅山先生所作的风筝,我小时候见过。我祖母真是宠着景珣这个败家子,这样的东西也由得他随便玩。”
“后来在定国公府,清姐儿的祖母也有一只,她有拿出来给我看过,好像是梅鹿迎春的图样,我祖母那只是蝶恋花。”她不懂画,只觉得颜色格外鲜艳细致罢了,并没有多留心。
柯明叙点了点头,“定国公府周太夫人的珍藏,我倒是有幸见过。其实我也见过一个仿梅山先生的风格仿的很好的女子,是英国公府的段六娘,很有才情。”
这个段六娘的年岁应该和景瑚差的有些多,英国公府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姐,都已经是十三娘了,所以她并不记得有这号人。不过她能让柯明叙记得,应该的确很有才华。
这世间的事总是这样,女子有才,只能慢慢的湮没在内宅的琐事之中;男子若有一丁点才华,就恨不得嚷的全天下都知道。
景瑚收好了画,就想去找谢池莹,只是一边又还不想离开柯明叙。眼睛就落在柯明叙身上,不肯移开,“小柯大人陪我一起去找莹姐姐,好不好?”
她做出了可怜模样,仿佛是闯出了天大的祸来,求着大人帮忙收拾残局一般。
“倒不是我不肯陪你去,只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院子,并不熟悉,要找莹姐儿,又该去哪里找呢?就是要问园子里的丫鬟,恐怕她们也未必知道。”
景瑚才不会理会这些,“就算找不到莹姐姐,去园子里逛逛也不错。许家的花园实在不大,这几日在家里都很无聊。”
“这里虽然比不得明庆王府在西溪的别院,听说也是嘉禾一带最好的几处园林之一了,也许也会有些自己的特色。”
此时她的心情好了些,倒也不那么嫌弃这是邵家的别院了。反正他们不能即刻就走,回许家去安抚许家众人的情绪,为什么不先让自己放松片刻。
她见柯明叙没有要动的意思,干脆就上手拉他的衣袖,反正她是个无赖,方才抱也抱了。
柯明叙笑的有些无奈,“那小县主也总该先容我换件衣服。”
景瑚就松了手,点了点头,端出了县主的样子来,“本县主准了,小柯大人快去快回。”
他笑的更无奈了三分,“那小县主在此稍坐,我很快便出来。其实这一处庭院的风景也不错,譬如窗前这棵古柏,我便觉得很有意趣。”
所以景瑚走进院子的时候,他在窗前望着古柏发呆?
柯明叙同她打过了招呼,便进了内室。景瑚搬过了一张椅子来,坐在窗前,依言观赏起了窗前的这棵古柏。
她有一瞬间觉得它是美的,就是她刚刚进了院子,看见古柏的浓荫落在柯明叙面颊上的时候。此时快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她坐在这里,树荫大约也会落在她的脸上,但是她并没有看出柯明叙所说的什么“意趣”来。
大约她是永远不会有他们文人的脑子的。
柯明叙很快就出来了,换了一件他常穿的松青色的直缀。头发似乎也重新绾过了,用了一根白玉的簪子,仍然是她记忆中一丝不苟的柯明叙。
他的腰间还挂着上一次在西湖游船上,景瑚送它的那个扇套。景瑚背过身去,偷偷的笑了片刻。
他们开始并肩往院外走,古柏的浓荫和已经不那么炽热的太阳被落在身后。景瑚在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同谢池莹开口,柯明叙也很安静。
景瑚并没有在享受周围的风景,她很难得的在享受安静。
他们沿着院落之外的一跳鹅卵石小道一起向着别院的花园走,仿佛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去寻找谁,只是想要好好的度过这一个黄昏。
这样的黄昏,无论是在邵家的别院里,还是在西溪的河岸边,还是在这世间的任何一处,和柯明叙在一起,她永远都不会厌倦。
很快她就闻见了一阵桂花的香气,盖过了柯明叙身上,衣服换过,已经不那么浓郁的合欢花的香气。有风的时候花香才会浓,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不会令他们感到习惯。
“我听说这个胡同名叫‘金桂胡同’,此时倒的确是它最好的时节。”
是柯明叙先开了口。
景瑚很快就停下了脚步,并不是为了花香。面前是一片安宁的湖水,湖上有水榭,水榭里有人。少年和少女对坐在石桌两侧,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在谈论什么。
第三百二十一章 难平
景瑚和柯明叙就站在湖岸一侧,并没有什么遮挡,水榭里的人也很快就发现他们了。许旻原本就是面对着他们的,发觉了他们的存在,和谢池莹说了什么,她转过了身来。
原本以为她多少会有些尴尬,或是一些其他的情绪,并不会这样坦然,然而她只是转过身来,笑着和景瑚招了招手。
景瑚抬头看了柯明叙一眼,他和自己点了点头,他们就并肩沿着湖岸往水榭里走。
互相见过礼,谢池莹盈盈站在一旁,“这么快就和我表哥说完话了?还以为你要在我表哥的院子里呆到晚上。”
景瑚便道:“并没有说完话,只是想先请柯世兄往许家去一趟,他是状元郎,很有见识,或许由他来宽慰我外祖父,会比其他人说的话都有用些。”
她眨了眨眼睛,“那莹姐姐和我表哥的话呢?可说完了?”
景瑚有些不知道该对谢池莹和许旻的交往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昨日她兴致勃勃的问谢池莹的想法的时候,她当头浇下来一盆冷水,自己已经被她说服了。
可今日他们又两次在花园中独自相对,她实在不明白谢池莹这是什么意思。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是非亲非故,所以那一日自己和她在院中下棋,许旻闯进来,她才那样生气。
今日如此行事,谢池莹不是这样不知礼的人。
谢池莹回身看了许旻一眼,笑着回过头来,恐怕一时还说不完。”
景瑚抬眼去看许旻,他的目光落在谢池莹身上,笑意温柔。令景瑚想起了她三哥哥景珣安静的看着世子妃的时候。
在这一笑之间,他们好像有了一种景瑚看不明白的默契。
越想越不明白,干脆就直接问。“柯世兄,我和莹姐姐有几句话要说,你能不能和我表哥先去一旁说话。”
许旻的目光里有了然,柯明叙也是。不过他们的了然,恐怕并不是同一种了然。
两个人很快就朝着一旁的桂花林走去了,渐渐把自己的身影没入了桂花的芳香之中。景瑚的目光落在柯明叙身上,谢池莹大约是在望着许旻,是景瑚先回过头来的。
有再多的问题想问,她们也首先得是朋友才行。景瑚想了想,还是先把手里的画卷递给了谢池莹,“莹姐姐,这是送给你的。柯世兄说这幅画用的是梅山先生的技法,他知道你喜欢梅山先生。”
谢池莹接过去,并没有着急打开,“这是要和我赔礼道歉么?现在怎么连这样的事情,你都要找我表哥代劳了?”
她一边说,一边展开了画卷,忍不住笑起来,“这朵花算是什么技法,我怎么从没有见过?”
景瑚不好意思起来,“这是我随手画的,浪费了柯世兄画的藤蔓和树叶了。”
谢池莹细细欣赏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把画卷了起来,“我表哥画的画,还不如赵家八娘子的五嫂好。我在赵家小住过几日,正巧遇见五奶奶的丫鬟把她从前的书画拿出来翻晒,便是梅山先生的技法,我便跟着她学了几日。”
赵家八娘子出身恒国公府,恒国公府家大业大,儿子多的数也数不清楚。赵家五爷声名不显,景瑚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哪一家的小姐。
“原来燕京城里还有这样厉害的女子。我只是听柯世兄说过,从前英国公府段家的六娘子很擅长仿梅山先生的画。”
谢池莹笑了笑,神色却略微有几分不自然,“这说的就是她了。”
景瑚一直注意着她,便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不对么?”
谢池莹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也是陈年旧事了。这位段六娘子,很早的时候曾经是要和我表哥定亲的。”
景瑚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下意识皱了眉头,“还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淮邑乡君和柯明叙的事情,当年应该闹的也不大,谢池莹远在江南,知道一件事,未必就知道这另一件事。
“还以为我表哥的家人从未替他说过亲事?那怎么可能。早年他还没有成为状元的时候,柯太师就已经在替他相看了,不过是他自己一直不肯点头罢了。”
谢池莹继续道:“当年这件事,两家的长辈都已经有共识了,消息甚至传到了我祖父这里,所以我才知道。英国公府段家的六小姐,和我表哥年貌相当,男才女貌,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我表哥提起她来,看来是光风霁月,只是我瞧着赵五奶奶,听说我和他是表兄妹之后沉默了几刻,也许心里还有些意难平吧。”
景瑚很理解赵五奶奶的心情。若是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大约也是会意难平的。不,她恐怕会不仅仅是意难平,她大约根本就没有办法嫁给其他的男人。
谢池莹冲着她歪了歪头,“要论才情,赵家五奶奶在女子之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了,我表哥竟不喜欢她。或许他就是喜欢像你这样没有文化的。”
景瑚忍不住笑起来,白了她一眼,“虽然没有文化,但我已经在努力学习了。”
停顿了片刻,又观察了一下谢池莹的脸色,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悦的样子,便试探着道:“莹姐姐,你不生我的气了?”
谢池莹绕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把画卷放在了桌上,“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气,其实明明是在折磨自己。更何况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那样说的,所以,我当然不生你的气了。”
景瑚立刻就欢呼了起来,心头的一颗石头放下,坐到谢池莹身旁,“太好了,莹姐姐最大气了。”
谢池莹笑着瞥了她一眼,在她脸上捏了一下,“以后你也要学着做一个大人了,不要试图把压力转嫁到别人身上,不要轻易出口伤人,也许最终受伤的会是你自己。”
景瑚静静的看了她片刻,而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也不过比自己大两岁而已,等她如谢池莹一般大的时候,能做的比她更好吗?
又是一阵微风,吹动桂花树,把满树的馨香带到了水榭里。
“那莹姐姐和我表哥呢,又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二十二章 决心
谢池莹的神色很慵懒,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笃定,仿佛她对所有的事情都胸有成竹,仿佛是一个已经进士及第,学富五车的士子在考校一个刚刚一只脚迈进学堂的童生。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景瑚坐直了身子,“那莹姐姐的意思,是觉得我明知故问了?”她站起来,走到谢池莹身后,把两只手都搭在她肩上。
谢池莹平日里用的都是桂花制的发油,清香扑鼻。只是和此刻自然的香气比较起来,还是远远有所不如的。
“让我好好想想,这几日你和我表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我同你在许家的花园里下棋,被我表哥惊扰,那一天你很不高兴,恐怕在心里将我表哥认作是个登徒子。”
“而后就是一起出门去茶馆听说书,你同我表哥坐的很近。夜间去游湖,一同见了萤火飞舞的情景。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觉得你们的关系很好,超出了我的认知。”
“怎么我表哥如今说话竟然这样有水平了?和你一起听说书,说过几句话,就完全改变了你对他的印象,甚至如今……成了这样?”
许旻在景瑚面前可不是这样的,话也不多,远没有许昱有趣。她对许旻最多的印象,无非是他喜欢观星,甚至有些着魔,是个奇怪的人罢了。
谢池莹握住了景瑚搭在她肩上的手,“那自然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而人心中的感觉,也并不是能用言语描绘的清楚的。只是我也从没有想过,朝令夕改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回头笑着望着景瑚,“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昨日在马车上还信誓旦旦的和你说我和你表哥是没有可能的,只能做好朋友,第二日午后就在许家的花园里私下相处,在邵家也还是如此吧?”
景瑚诚实的点了点头,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她从前认识的谢池莹,不论私下如何,在旁人面前永远是克制而自持的。
要让她改变,至少得是宁六郎和她妹妹谢池容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才行。
“我觉得我好像不需要给你什么理由,非要说的话,因为我想寻找一个出口,不想在不应该认命的年纪就认了命。如果我和宁六郎的事情能成,我浸提绝不会起这样的念头。”
“可既然这件事做不成,我为什么不把它想象成上天给我的机遇,给我机会逃离我原本应该走向的生活,那种我其实一直都是在忍受的生活。”
景瑚完全能理解谢池莹在说什么,这实际上也是她希望她能过的生活。她和她姐姐谢池矜都是一身反骨的人,在大家大族里生活,表面上端庄大方,甚至低眉顺眼,不过是她们比别人更聪明,懂伪装罢了。
只不过谢池矜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或许就会嫁入某一户和她们家家势相当的人家,继续在拿一张面具之下过日子。可是谢池莹有机会,她终于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抗争一次了。
可是——
“莹姐姐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并不觉得是错的。可你和我表哥不过才相识几日,你就那么确定,那个人会是他?”
谢池莹站起来,和景瑚面对面,她看起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为自己下定了决心,“小县主和我表哥是如何相识的,你又是如何决定的,不必我提醒小县主吧?”
“那时候小县主才几岁,就能有这样的勇气,就能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我和天清的事情,也并不算那么匪夷所思。”
可是——
景瑚想要反驳她,一年之前的她根本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这个念头保持到如今,不过是因为柯明叙实在太优秀,实在很值得而已。
更何况她们的情况也完全就是不一样的。她的父母无论如何,从未要求她做一个淑女,在那个时候她也还以为,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她一定会有话语权。
可经历过南义侯世子的事情之后,她对这件事也不是那么的有把握了。他们若是在此时相遇……她大约还是会喜欢上他,而他大约也还是会和原本一样,只把她当个孩子。
她们的确是不一样的,更因为他们面对的人是不同的。许旻一定是喜欢谢池莹的,他们是平等的。而她和柯明叙之间相差的年岁,还有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让他们从来就不平等。
“可是莹姐姐觉得自己真的足够了解他了吗?若是他根本不值得呢?或许他不会有什么大毛病,却有一大堆说不清的小毛病。”
“或者是你家里根本不会同意你们的亲事,你抗争的再多,也都是徒劳无功的。还有可能会惹怒你的祖父,影响了你一生。”
许家如今的门第,便是要娶谢家旁支的女儿,不过也是勉强罢了,更何况是谢池莹这个曾经的阁老孙女。
“又或者是……”
“小县主。”谢池莹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如果这是一个错误,我觉得我也可以为我人生的错误付出代价。”
她莫名的低头微笑了一下,“在看萤火虫的时候,我问过天清,他为什么喜欢观星。他答非所问。”
“天清说,‘每个人不过都活一世罢了,便如这萤火虫,数月而已,就已经是它们的一世。’”
“‘可是它们曾经划开过夜色,填充进一小片的光明,又将这光亮投影在水面上,投影在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眼中,我觉得它们实在很伟大。’”
“我们的人生是比它们的生命更恒久和稳定的多的东西,所以我们有名姓;天上的星宿又是比我们的人生更长久的,他想要记住它们的名姓,想看一看它们是怎样活的。”
谢池莹看着一脸迷茫的景瑚,又道:“和星星比起来,我们不过也是萤火虫罢了,我希望我的生命也能明亮一次,不为了照亮夜空,只为了照亮我自己。”
景瑚的确是不明白,所以她也不想再继续纠结于为什么谢池莹忽然改变了主意这件事,因为有很多更值得讨论的问题。
也许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并不是只有谢家人。
第三百二十三章 非偶
谢池莹像是看穿了景瑚在想什么,“至于你方才在马车上和我说的事情,我也已经问过天清了。这不过是你舅母的想法而已,并没有与邵家的人通过气,他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他并没有见过邵家的二娘子,也从未有以她为妻的想法,这件事大约是不会成的。”
在这种时候,谢池莹怎么忽而又天真起来了。一门婚事能不能成,成婚双方的心愿,往往事最不重要的。
景瑚便道:“若不是忽而出了许士洀和太子的事情,我大舅母有了这样的想法,若是我外祖父也首肯了,只怕这件事情未必就做不成。可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假设没有意义,就当这件事会不了了之好了。”
“那姐姐又凭什么觉得,我表哥会有能力和你定亲,娶你为妻?”
齐大非偶的道理,谢池莹不会不懂。
此时由她来说这难听的话,倒好似是她要棒打鸳鸯。一边是她的表哥,一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希望他们在这件事上受到太大的伤害。
谢池莹低头,伸手握住了景瑚的手,“你放心吧。我会做这样的决定,并不是一时脑子发热。可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有一个完善的方案,我总会慢慢的把我的想法详尽,最终达成目标的。”
“谢池容和宁六郎的事情,大约这几日便会有结果,我姐姐会给我来信。到时候我会把这些事告诉她,请她为我想想办法。还有其他的人会帮我的,你不用这样忧虑,我不会委屈了你表哥的。”
景瑚也反手握住了谢池莹的手,“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们对望了片刻,景瑚又忍不住道:“想不到将来你恐怕要做我的表嫂了。”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谢池莹和许旻认识根本就没有多久,忽然一下子私定了终身,要一起去面对千难万险,实在是令她有些难以理解。
尽管她也明白,世间缘法,的确是说不清楚的,且看他们将来吧。
谢池莹笑起来,“彼此彼此。”
景瑚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若是将来她和柯明叙……那这个关系就更有趣了。
两个小娘子笑了一阵,景瑚正想问问她邵亦燃的事情。毕竟他们是一起进的园子,这里却只见着了她和许旻两个,谁知道那个登徒子又去筹谋什么事情了。
谢池莹正要回答她,就见园中的两个丫鬟朝着水榭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了。景瑚心中一下子又升腾出了一些不快来。
看一个人不顺眼,总归是看他的什么都不顺眼。
那两个丫鬟走到近前,便恭敬道:“奴婢见过泾陵县主,见过谢小姐。少爷命奴婢们过来请两位贵客到木樨园中坐。”
景瑚冷哼了一声,“少爷是哪一家的少爷,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们快去帮我把柯大人找过来,我这便要回去了。”
柯明叙住在这里,是早就已经同主人亮明了身份的。
其中一个穿着玫瑰紫比甲的丫鬟便道:“回县主的话,少爷是嘉禾知府邵大人的儿子,也是这个园子的主人。此时柯大人和周老先生以及许家的少爷都已经入席,在木樨园里等着您和谢小姐了。”
柯明叙说好了要陪她回许家的,怎么会又要赴邵亦燃的约。
景瑚忍不住皱了眉,回头看了谢池莹一眼,见她是无可不可的样子,便道:“柯大人在哪里,你带我过去。”
那两个丫鬟便低头行了礼,开始为她们引路。
谢池莹和景瑚走在后头,低声说话,“邵亦燃说今日他准备了鹿肉,在院子里烤着吃。又正好是桂花开放的时节,可以一边用膳,一边赏花,也算是件美事。”
“你不点头,我和你表哥都不好答应。待会儿见了邵亦燃,便是不愿意在这里用晚膳,多少也待他客气些,就当是为了你外祖家的人了。”
景瑚就打趣她,“这还没进门呢,就千方百计的为婆家人筹谋了,我和你可是好姐妹,好朋友,你倒是要让我受委屈。邵亦燃是什么牌名上的人,我堂堂燕梁县主,还得待他客气。”
谢池莹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正是这句话,我还没进门,横竖邵家人欺负不到我头上来。便是我进了门,我祖父曾经做过阁老,姐姐又是明庆王世子妃,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若是有什么不是,受苦的人,终究是你嫡亲的亲人们。”
受了谢池莹的揶揄,景瑚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邵亦燃的事情终究是小事,她反而又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宁家也是江南大族,谢池容若是真嫁给他,不说日子如何,地位总是不错的。”
“你姐姐又是明庆王世子妃,其他的姐妹想必也会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那……”
谢池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是怕我见其他的姐妹嫁的都比我好,身份地位都比我高,到后来生活有些不如意,便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
她笑着摇了摇头,“每个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后悔。”
“若要我后悔,也只会是因为有一日我发现自己所托非人,其实我没有那么的喜爱他,他也如是。或是他要在我们的生活里安插下第三个,或者更多的人。”
“你放心好了,真到了那一日,我也不会怨天尤人的。我会想法子从我陷入的泥淖中挣脱出来,让自己重新过上想要过的生活。”
谢池莹望了景瑚一眼,“其实现在也还忧虑不到这件事,我们都做了决定,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件事实现的问题了。我还没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大约要先和我姐姐商量,若是有什么事要你帮忙——”
“那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要你们过的好就好了。”
景瑚笑着应了,心里却还是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年少时总有无限的雄心壮志,对婚姻,对自己要做的事,可真正能实现的,又有多少人呢。
她只能在心里希望他们能称心如意,一生都过得好了。若她能帮上忙,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听话
一进入木樨园中,便听见一阵丝竹之声,还有食物的香气,夹杂在夜风中。
木樨园已经很美,芳香四溢,原本很是清雅,邵亦燃却偏偏要在园中做烤肉这样的事情,简直有辱斯文。
此时日色渐沉,再要在露天的地方用膳,根本连看也看不清楚,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还不如早些回去,在温暖明亮的厅堂里,和柯明叙对坐用膳。
但越往园中走,景瑚便越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园中高大些的桂花树上,都挂着许许多多小小的琉璃灯盏,仿佛是天上的星星落下,结在了树上一般。
这样的光芒,又有桂树,就像是在话本故事中的广寒宫中一般。
景瑚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想要伸手去碰一碰那些灯盏,又怕反而不小心将它们破坏了,是一种又圣洁,又脆弱的美丽。
她们走的是小路,两侧的桂花树和其他低矮的灌木原本是很茂密的,她们走的道路是环形的,看不见前面远处的路。
景瑚心里觉得新奇有趣,并没有注意自己跟着丫鬟们走了多久,一下子却又豁然开朗起来。
木樨园中间有一大块圆形的空地,中间有一个环形的湖泊,小岛之上也有一颗桂树,下面坐着一些乐伎,此刻湖泊四周都已经摆上了桌椅,上面也有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
湖泊之中还放了一些木板,这便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
柯明叙和许旻,甚至还有周老先生果然已经在这里了,邵亦燃也就在他们周围,在和他们介绍着什么,看起来十分殷勤的样子。
不知道邵亦燃年纪有多大了,总之和柯明叙站在一起,大约还差了有半个头,看来并不比自己高多少。
这样一对比,更显得柯明叙丰神俊朗,如芝兰玉树一般了。
倒也还是他的眼睛最亮,一下子发现了景瑚,便如同得了什么宝贝一般,微笑着迎上前来,“小县主,谢小姐,你们来了。”
景瑚的神情傲慢,朝着柯明叙走过去,“我不是来和你一起用膳的,我是来寻我的柯世兄的,我们很快便会走。”
邵亦燃和谢池莹都跟在她身后,此时柯明叙自然也发现了她,朝着她微笑起来。
身后的邵亦燃便道:“柯大人已经同意今夜在别院中用膳了,还请小县主也不要推辞。”
景瑚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是决定不理他,走到了柯明叙身边。他应该也已经听到邵亦燃说的话了,等景瑚停下来,便低头看着她,笑的有些无奈,“老师说想在这里用膳。”
这就算是解释了。
景瑚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也不好教唆着柯明叙违抗师命,就只是微微偏了头,从柯明叙的身影之后找到正在一旁喝酒,看起来乐不思蜀的周老先生,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还以为他能帮自己,结果总是拖她的后腿。
瞪了周老先生一眼,人家还在喜滋滋的喝酒,根本就没有任何杀伤力,景瑚也就悻悻的站直了,不想理会身后的邵亦燃,打算和柯明叙说话。
柯明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话音里也饱含歉意,“原本答应了小县主要陪你去见你外祖父,此时不得不晚些了。若是小县主实在着急,等这边的事情结束,我便陪你回许家。”
“方才天清也已经遣身边的小厮回许家打过招呼了,那小厮回来,说你外祖父此时并没有事,一切都好。小县主还是安心用完晚膳吧。”
话倒是说的好听,自己不做决定,由景瑚决定,事情倒是做到前面去了,都通知过外祖家的人了。
她欺负不了周老先生,难道还治不住她这个向来老实的表哥了?
景瑚抬头,用尽全力的瞪了许旻一眼。谢池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许旻身前,像是要保护他似的。
许旻也知道自己什么事惹了景瑚生气,在谢池莹身后做着小动作,指了指柯明叙。“我知道你会听话。”
是说她会听柯明叙的话。
听话归听话,他也不能狐假虎威。景瑚又白了他一眼,想上前去把谢池莹拉到自己身边,才想动手,望见许旻脸上的笑容,又歇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够长,她没有见他这样开心过。从前他在她心里,就像是一张单薄的纸,上面写了一些文字,她看过,很快就忘了,并没有用过心。
同样是表哥,许昱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就算只是短短的几个月,她也能很清楚的记得许昱的很多样子。
笑起来的样子,陪她听说书,不懂还要装懂,评头论足,挥斥方遒的样子。被罚了跪祠堂,半夜的时候在夜风和虫鸟的叫声里瑟瑟发抖的样子。
但是她对许旻的了解实在很少,很浅薄。她不知道他除了星象之外还喜欢什么,不知道他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考虑过他作为许家这一辈的长子,曾经经历过什么。
甚至连此时自己对他的关注,也大多都是来源于谢池莹,仿佛他不是他的表哥,而更是她好朋友未来的夫婿。
自己不算是一个很好的表妹,他作为表哥至少曾经替年少无知的自己承担过责罚,她应该对他好一点。
她会尽全力帮助他们达成心愿的。
“大家不要在这里发呆了。今夜的晚宴不设固定的座椅,每张桌子之上的菜肴也是不同的,尽管择取自己喜欢的东西便是了。等天色再晚些,湖上还会有表演,请小县主和各位贵客赏光。”
邵亦燃的声音在她身后。
这倒是还算新鲜,她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晚宴,还是江南富贵人家的花样多。她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便把目光落在了桌上的菜肴之上。
不远处的长桌上面便放着今日邵亦燃似乎引以为豪的烤鹿肉,让她想起了去年十月在建业的时候。居然也快要一年过去了。
景瑚并没有心思去用,她也还是和去年一样,在行宫里所有的时光,都只是想跟着柯明叙。
第三百二十五章 鹿肉
景瑚没有心思用膳,是因为入座之前,她的心思大多放在柯明叙身上之故。如此美丽的地方,若是能将这些膳桌都撤去,再让这些讨厌的人都消失,那今夜想必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柯明叙却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答应了景瑚的事情不能及时做到,坐在景瑚身边,常常起身替她削下鹿肉来放在盘中。
谢池莹、许旻以及周老先生坐在湖岸的另一侧,看起来相谈甚欢。许旻也时不时起身替周老先生倒酒搛菜,十分殷勤的样子,周老先生也是眉开眼笑的。
这场面倒像是傻女婿上门,伺候自己未来妻子家中长辈的模样。
景瑚一直盯着对面看,在心里评估,究竟是她这个表哥变了,还是自己根本就没有了解过他。一时间看的有些入神,手上的动作无意识,倒是用了好几块鹿肉。
“好了,鹿肉虽味甘性温,能补气血,以小县主这样的体质,却也不宜多用,吃些别的菜吧。”
柯明叙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景瑚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碗碟,竟然已经空空如也了,再一感觉,也饱了有八分了。
她又看了看柯明叙的碗碟,却还很干净,恐怕都并没有吃什么。有事弟子服其劳,周老先生把他的徒弟留在这里,服侍他的却是许旻,柯明叙反是在服侍她。
景瑚便有些不好意思,“小柯大人自己吃吧,我也差不多吃饱了。我是看那边的情形看的入了神,你有在注意莹姐姐那边吗?”
柯明叙点了点头,为自己搛了一些菜,旋即又先放下了筷子,和景瑚说话,“莹姐儿和天清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方才在路上,他曾问过我莹姐儿的事情。”
景瑚只是觉得那边的情形有些好笑,侍奉周老先生用膳的那个许天清不像是她认识的大表哥,没想到柯明叙忽而变得这样严肃。
她的立场立刻就有些动摇了。
大约人成长的一个标志,就是越来越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因为她的想当然和盲目自信,造成了很多人的痛苦,所以她很害怕在这一件事上她也会犯错,害的谢池莹和许旻也痛苦良久。
她有越来越多的事情,都习惯要问一问柯明叙的想法,更何况谢池莹原本也就是他的表妹,“小柯大人觉得,这件事……能不能成?”
她甚至都不忍心问他这件事“该不该成”。尽管她并不十分明白谢池莹说的话的意义,可方才谢池莹在她面前说话的神情无疑是很动人的,是只有在这个年纪才能够流露出来的对未来一切未知美好的向往。
若是从未拥有过,心中恐怕也就是如同仰头望明月,知道明月不会来自己怀中的那种淡淡的惆怅,不来也就不来罢了。
可若是曾拥有过,大约便会如段家的那位六娘一般,纵使与他人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到底意难平。她不希望她自己,或是她的任何一个好朋友经历这样的事情。
柯明叙从不在她面前说谎,“恐怕很难。我和天清相处未久,不过我也能感觉到他待人的赤诚,可世间成就婚姻之事,大多并不是靠情投意合。”
“在这件事上,你我这样的局外人,能做的事情很少。真要将这件事做成,主要还是要看他们彼此的决心。”
这和景瑚所想的差不多,她害怕的是柯明叙会反对,幸好他没有。那就说明,她表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并不会配不上谢池莹。
景瑚的心情轻松了些,“莹姐姐方才和我做了好大一番剖白,我觉得她是很有决心的。她姐姐明庆王世子妃也很体谅她,等她了解过我表哥的为人,也许就会帮莹姐姐达成心愿的。”
一个女子对这样的事情有决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觉得她所爱慕的男子也同她一样,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那么许旻的态度和决心,应该也是不言而明的吧。
她望着柯明叙,忽而又有些不确定,“明庆王世子妃,在谢家的老太爷面前,应该是能说的上话的,对吧?”
柯明叙点了头,“世子妃小时就养在我外祖母膝下,是我外祖父见的最多的孙辈,他很疼爱她。”
“更何况如今她的夫君明庆王世子景理才立了大功,不光是许家,连东宫太子都拖下了水,人望大增,她说的话,我外祖父一定会仔细考量。”
景理原本就是宗室子弟,未来的明庆王,今上对他,恐怕也是封无可封。无非是增加些食邑,再赏赐些金银。
可从上次许士洀落马,杭州城中百姓欢庆的样子来看,景理这一次的确能增加不少千金难买的名望。
但愿这名望,也能帮上谢池莹一把。
话说到这里,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可总算是看见了一道出口,景瑚的心情渐渐又好起来。
景瑚的心情一好,话就多起来,今日又见到鹿肉,她想起在建业的时候,“……那一次在建业山下点了篝火,烤了鹿肉,场面很热闹,可惜小柯大人没有过来。”
不过不来也好,那一日毕竟淮邑乡君也在。
“我那个三哥哥猎的鹿,一直在和明庆王世子闲聊,我没有和他打招呼,没想到今年倒是去他府里做了回客,还和他妻子的妹妹做了好朋友。”
这样说着,她又忽然想起来,“那天我在和齐世兄聊天,也吃了好几块鹿肉,没过几天……我晕了一次,小柯大人说我的体质不适合吃多了鹿肉,那我晕倒,会不会跟这有关系啊?”
她只是没话找话说,柯明叙回答她的问题却向来很认真,“并不一定有所关联,只要不是过量食用,对身体都是有益的。”
“哦,原来是这样。”景瑚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到了对面,四下看了一圈,忽而发觉邵亦燃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请了人过来用膳,自己却消失不见,果然他就没有一件事是能做得好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姮娥
邵亦燃很快便回到了湖岸边,在景瑚的另一侧坐下,笑着望着景瑚。
景瑚只作未觉,偏着头看着柯明叙。其实她倒是巴不得邵亦燃不要出现,也就坐实了她方才在心里骂他的话,这时候倒又出现了。
景瑚不理会邵亦燃,柯明叙却隔着景瑚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景瑚心里不屑,可这是柯明叙待人之道,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便听邵亦燃道:“小县主,方才我见你望四周张望了一下,可是在寻我?我只是去吩咐了一下等候的舞伎,令她们过来献艺而已。请小县主耐心等一等,她们马上就会过来了。”
景瑚才不是在乎他呢,不过是找个理由,在心里鄙视他一番罢了。她也不在意什么表演,任它再好,难道还能好过宫中的不成?
当下便有些不客气的道:“我倒是并不在意什么表演,我不过是觉得有些稀奇罢了,第一次见到主人家请客,自己却不知道去做了什么。”
邵亦燃挠了挠头,陪笑道:“别院里的舞伎平日懒散惯了,也就是过节时才出来献艺。今年中秋的这支舞,是根据我的想法编排的,临时又有些想法,所以才又去吩咐了一生,倒是怠慢县主了。”
他这样一说,景瑚心中的不屑之意就更浓了。好好的读书人,不以四书五经为业,不以诗词歌赋为趣,却喜欢编排什么用以娱情的舞蹈,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
景瑚轻轻冷哼了一声,又动了动,半个身子都朝着柯明叙。邵亦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惹了景瑚不高兴,只好尴尬的笑了笑。
反是柯明叙望了他一眼,令他不必挂怀。
很快便有一个丫鬟上前来,在邵亦燃身旁耳语了一阵,见他点了头,那丫鬟便退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一阵香风袭来,盖过了空气中原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一群穿着舞衣的舞伎鱼贯而入园中,一个接一个轻巧的跃上了湖岸四处的木板之上。
她们身上都有绒毛装饰,头发梳成凌虚双鬟,很像是景瑚小时候看的有插图的故事书上月中姮娥的模样。
手中也都提着琉璃灯盏,上面绘着月兔,六面均是不同的纹样,用手一拨,琉璃灯盏转动起来,便如月兔在其上奔跑一般。
乐伎仍在湖心岛上,此刻也转了调子,不知奏的是什么,景瑚从未听过。这歌声一出来,便是湖上的舞伎技艺再高超,也黯然失色了几分。
又有歌伎唱来:“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莹无尘、素娥淡伫,静可数、丹桂参差。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露坐久,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瑶台冷,栏干凭暖,欲下迟迟。”
景瑚从前很少仔细的听人歌唱,今日听了这位歌伎一曲,又有这样多的新奇景色,一时间也听的住了。
这首词上半阕描绘的是月出于海中,明月光照耀千里的情景,又有月下丹桂,静静的结起了冷露。
很快转入下半阙,“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偷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免不了伤怀与人分别。
那几位舞伎便一直在湖中的木板上起舞,习舞之人,大约真的都是身轻如燕,除却刚刚跃入湖中的时候,无论是再大的动静,那木板都是稳稳当当的,实在令人大饱眼福。
景瑚从前见过的宫中的那一些舞伎,的确是多有不如。
一曲歌毕,水中的姮娥也结束了她们的舞蹈,清影落于湖面上,被手中的琉璃灯盏照亮。
湖岸那一边谢池莹他们三个看起来也完全沉浸在了这一场表演里,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这便邵亦燃却鼓起了掌,站起来笑着道:“实在是太好了。夜间风凉,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那些舞伎听完,优雅的行了礼,便跃到湖岸上,很快又列成一队,回原处去了。
邵亦燃便对景瑚道:“不知道小县主觉得这舞如何?”他的语气里倒没有一点得意邀功的意思,反而还带了些讨好。
或许便如许旻说的那样,邵亦燃这个人,的确是有些痴的。对他喜欢的东西,或者是人,都会不自觉的放低姿态,很是真诚。便如方才他对那些舞伎说话,也全然都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景瑚也还有些沉浸在方才的歌声中,并没有完全出来,觉得邵亦燃也没有那样讨厌了。不过她还是要刺一刺他,“的确不错,比宫中的舞伎不差。”
“没想到江南人家,享乐之处,不逊于天家。来日我回了燕京,进宫见了今上,一定要好好提一提今日盛景才是。”
邵亦燃却像是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一般,反而兴奋道:“我父亲也是这样说,若是编排的好,或许可以令她们去燕京献艺,便是到今上面前,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样一说,景瑚就又不想理他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把送人去今上面前献艺说的好像上街买菜这样容易。
景瑚便回过头去,仍旧望着柯明叙。柯明叙却没有望着她,而是望着湖心岛上的那棵桂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只不过在桌上点了几盏琉璃灯盏,那光芒很微弱,远没有正常的烛火明亮,与月光同色,渲染在他的面颊上。
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寂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柯世兄?”景瑚轻轻的唤了他一声,笑着望着他,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目光中有询问。
“柯世兄,你方才在想什么?”
他莫名低头笑了笑,而后道:“没有想什么,不过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歌声中罢了,这歌声触动情肠,令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又越过景瑚,对邵亦燃道:“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见一见方才那位唱歌的女子。”
景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三百二十七章 求见
邵亦燃还没来得及说话,柯明叙又有些歉意地道:“是我有些唐突了,若是不太方便,那也没什么。”
邵亦燃很快便道:“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今日的歌伎也原本便是住在别院中的,我派人去同她说一声便是了。柯大人可是要私下见她?我还要再安排人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听说柯明叙恐怕还要和这个不明不白的歌伎单独共处一室,景瑚更是着急起来,“便是要单独见那歌伎,也只在院中随便找一处水榭小亭便是了,做什么要找间厢房?”
这世间歌伎舞伎,伶人花魁,多得是人身不由己。可也有很多人是自甘堕落,从根子里就是坏的。
柯明叙是君子,她并不会觉得他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可她还没有见过这个歌伎,并不知道她的为人,所以她绝不乐见柯明叙和她单独相处,将来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柯明叙也道:“只是觉得她的嗓音有些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女子,所以一时间有些感慨罢了,不过她们大约并不会有什么关联,其实我也不是非见不可。”
邵亦燃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声道:“并不麻烦,并不麻烦。柯大人口中的这位女子,想必和柯大人曾经有所羁绊,如今听见相似的歌声,想到从前旧事,有些触景伤情也是寻常事。”
这话说的仿佛柯明叙和那女子之间有许多故事。
“这一片木樨园中便有一处小亭,名为‘清光’,我这就吩咐人去将它收拾出来,再请这位吴娘子先行去那一处等候。”
话一说完,即刻便招了侍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景瑚心中的不满愈加浓烈,不想理会邵亦燃,也有些不想理会柯明叙,夹在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闷头饮了一盏茶。
很快方才的那位侍女便又走到了邵亦燃身旁,瞧着是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当了,便听邵亦燃道:“柯大人,吴娘子已经在园中的清光亭中等候了,园中的侍女会引你过去。”
柯明叙站起来,道了声“多谢”,看了景瑚一眼。
景瑚已经想好了,她是要跟柯明叙一块儿去的,“柯世兄,我能和你一块儿去见见那位吴娘子么?我也觉得她的歌声很好,想知道有这样美妙的歌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景瑚的话刚说完,邵亦燃便忙道:“小县主还是不要过去了,或许这位吴娘子真是柯大人的故人也未可知,便不要打扰他们相叙了。”
方才景瑚只以为邵亦燃对柯明叙的殷勤是为了讨好自己,到此时他要将她留下,她才看明白,这个人根本就是想要和她单独相处一阵子。
她正要出言讥刺他,便听柯明叙道:“邵公子倒不必有这样的顾虑,那位女子不过是我从前见过而已,我也很清楚她如今的下落,这位吴娘子,我大约是没有缘分见过的。”
“不过是随意说几句话罢了,便是小县主跟着,也是无妨的。”
景瑚还怕柯明叙会拒绝,这样一来,她自觉腰杆子硬了不少,轻蔑的冷哼了一声,“邵公子家里养的好歌伎,是怕我见了,便要讨走么?我倒是还不会如此讨嫌,不过见一面罢了,少不了她一块肉。”
邵亦燃也很快站起来,“既然是如此,不如我陪着二位一起过去。”
景瑚顺手往他肩上按了一把,真是弱不禁风的一个书生,还学人家当纨绔,“邵公子今日是主人家,客人不止我们两位,还是留下来好好陪客吧。”
又道:“放心,我们不会对那位吴娘子如何的。”
“我……”邵亦燃还想再说,景瑚却没有给她机会,随手指了过来报信的那个侍女,令她带着他们往木樨园深处走。
邵亦燃要请她过来用膳,的确是用了心的。便是木樨园深处的树枝之上,也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灯盏,散发着如月色的光华,流泻在枝叶之间。
若不是心中还有事记挂,景瑚几乎要沉浸在这一片桂树银河之中了。
方才柯明叙说的话,实在令她很是介意。“那位女子不过是我从前见过而已,我也很清楚她如今的下落。”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居然令他这样在意,就算只是遇见与她歌声相似的人,也忍不住想要探问一番。
她从前从未听说淮邑乡君擅歌,可她也只知道他在意过这一个女子,还会是谁?
清光亭的确就在木樨园中,四周被花树环绕,亭柱之上雕刻的是嫦娥奔月的纹样,有一个女子已然坐在亭中,见他们走过来,便安静的站起来,退到了一边,低下了头。
衣饰普通,实在是瞧不出什么来。
这一路上柯明叙并没有同景瑚说什么,他恐怕还是在想方才的歌声,和眼前的女子。
清光亭中临时点了灯,并不太明亮,景瑚站的还有些远,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样貌。又走的近了些,柯明叙便回头对那侍女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而后对景瑚道:“小县主是要随我一同去和吴娘子说话,还是要等我们说完话,再自己问她些话,与她相识一番?”
景瑚反问他,“那小柯大人觉得怎样方便呢?”
他温柔的笑了笑,抚平了景瑚话中若隐若现的刺,“若是我觉得不方便,只想单独和她说话,便不会带着小县主一同过来了。”
“从前那一位故人,实则也并不是我的故人,我和这位吴娘子素昧平生,更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是这样,小县主便和我一同进亭中说话吧。”
景瑚别过了脸去,不想让他发觉自己因为他这一句话陡然间又好起来的心情,“才不是你带我过来的,明明是那丫鬟带我们两个一起过来的。”
柯明叙便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了,先一步向着清光亭走去,“不好让他人久等,快来吧。”
景瑚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起来,也很快进了清光亭中。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多舛
景瑚跟着柯明叙进了清光亭,那女子的样子就更恭敬了几分。景瑚并未开口,只是打量了她几眼,想看看有这样美妙歌声的女子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女子生的实在很寻常,似乎已经上了年纪,只是歌声听起来还有几分年轻罢了。
柯明叙的声音很温和,“今日求见吴娘子,实在是有些冒昧了。只是方才听吴娘子高歌一曲,实在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所以才忍不住提了这样的要求,想见一见你。”
景瑚也觉得比起方才的舞蹈,还是这歌声更胜一筹。果然是她相中的男子,和她英雄所见略同。
那吴娘子便躬身行了一礼,“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妾身技艺不精,叫您看了笑话了。”
柯明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知吴娘子是否方便坐下一叙。”
邵亦燃方才说别院中的乐伎伶人都只有在节日时才偶尔出来献艺,想必这位吴娘子能出来见客的时间更少,一时间便现了些局促,“妾身是微末之人,不敢和贵客同坐。”
柯明叙同她解释过了,又见过了吴娘子的样子,景瑚便收起了她方才没必要的敌意,也真心的倾慕起了她的才华。
便笑道:“吴娘子不必客气,我一向觉得身有所长的人最值得敬佩。萍水相逢,能有缘分坐下来说几句话,还请吴娘子不要再推辞了。”
柯明叙笑着望了她一眼,景瑚自觉自己方才说的话不错,便又偏着头,笑盈盈的看着吴娘子。
吴娘子正好抬了头,看了景瑚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艳羡,“姑娘生的可真好。”
从前景瑚被人夸奖,心中都是有数的,倒是很少被不熟悉的人这样当面夸奖,一时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就起身,拉了吴娘子一把,令她坐在了一旁。
便听柯明叙道:“不知道吴娘子籍贯何处,在这里又住了多久?”
吴娘子淡淡的笑了笑,像是回忆了片刻的往事,“少小离家,籍贯何处,倒是已经记不得了。在燕京盘桓了几年,夫君过世,再嫁之后,来江南也有四五年了。”
景瑚觉得柯明叙的问题有些奇怪,好好的要知道人家的籍贯做什么?
柯明叙又道:“原是如此。我倒是燕京人,也曾在燕京听过一个女子唱歌,和吴娘子有些相像,便是此刻见了吴娘子的容貌,也觉得有几分相似。那位姑娘姓白,与吴娘子是同行,早年间在燕京权贵之家也有几分名气,或许吴娘子会有听说。”
“并不认识什么姓白的娘子,也没有福分进燕京权贵之家的内宅献艺。实则妾身才在燕京唱了两三个月,便叫一个商人买去做了妾,后来他过世,便被主母赶了出来。”
柯明叙想了想,“或许她也只是假托了‘白’姓罢了,不愿叫人知道自己的真名,也是寻常事。吴娘子与她实在有几分相像,不知道吴娘子可有什么姐妹,也是歌唱大家?”
吴娘子便摇了摇头,“姐妹确有,只是早年间便失散了,不知道她们流落到了何处,又以何为业。此时公子要是问妾身,妾身也实在并不清楚。”
得了这样的回答,景瑚心里不免有些怜惜她,抬眼望了望柯明叙,他的神情却并没有淡下去,“也有几分巧合,我从前见到的那个女子,也是与家人离散,流落到燕京的。”
“大约是早些年黄河水患之故,倒是不知吴娘子是因为什么了。
他平素并不是这样的人,明知是人家的痛处,还要再三询问。
吴娘子也的确是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生来贫贱,没有一点能耐来应付这些天灾人祸,妾身和公子说的那位娘子遭遇大约是一样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世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吴娘子说的不错,因黄河水患而流离失所的人,景瑚也见了不少。景瑚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道:“吴娘子身有所长,又有夫君依靠,日子总归会越过越好的。”
她抬起头来望着景瑚笑了笑,目光中却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妾身的第二任夫君,在他带着妾身来江南的第一年也已经过世了。”
“当年为了给他治病,不得已才卖身入了邵府,重操旧业,却还是没能将他救活。”
“早年妾身府父母为了活命,便将妾身卖过一次,后来得遇良人,不嫌弃妾身出身,将自己又卖了一次,却还是不能将他救活。妾身不禁要想,当年妾身的父母,又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呢?”
她反过来安慰景瑚,“并没有什么,今生命途多舛,或许来生便能平安顺遂些,妾身已经看的淡了。”
吴娘子若是说着这些话痛哭流涕,景瑚只怕还能好过些,如今她这样淡然,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景瑚反而越加觉得难过。
一个人若是认了命,或许便也只能是如此了。
吴娘子看起来还想安慰景瑚,柯明叙却又道:“吴娘子这些年便没有想过去寻一寻自己的家人么?”
“身既如飘萍,落到哪里,便是哪里罢了。便是寻着了家人又能如何?不必我来添他们的伤心,他们来添我的伤心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大约是拿帕子拭了泪,而后才回转过来,“倒是真的不想寻他们了。此生能终老于江南,梦中也不再有水患,也是妾身的福气了。”
柯明叙轻轻的叹了口气,便站了起来,“今日求见吴娘子,反惹了吴娘子一番伤心,实在是我的不是。临别之时,并无他物可赠,只希望吴娘子往后能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吴娘子自然也即刻便站了起来,行过了礼,“多谢公子和这位姑娘了,愿二位也诸事胜意,一生安宁,妾身便先回乐苑中去了。”
“吴娘子慢走。”景瑚站起来,看着吴娘子一路远去,一时间也默默无言。
直到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了,才回头问柯明叙,“小柯大人方才说的故人,究竟是什么故人?”
她实在觉得,柯明叙方才问的话,都很不合时宜。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佳人
“是劲山先生的故人。从前在燕京,很多年以前,他曾带着我一同去一处小院听一位歌伎唱歌,我还记得,那时候她唱的是《佳人曲》。”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技艺与情致,都尚在今日的吴娘子之上。”
柯明叙默默了片刻,才道:“那一日我以为这不过是劲山先生的寻常消遣,毕竟他身边一切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那位姓白的歌女,因黄河水患而流落至燕京,为父母所卖。后来劲山先生大约是欠了她的情,总想着为她做些什么。”
“其实她倒是也没有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反而是我们这些局外之人,在她们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同情,替她们寻找亲人,倒成了我们的心愿了。”
“世人总喜欢看亲人相聚,夫妻白头到老,手足友爱,大团圆的结局,说是为故事中的人高兴,其实也只是满足他们自己的心愿罢了。”
景瑚听完,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事,抓也抓不住,只好先道:“就算吴娘子真是那位白娘子的亲人,如今相隔千里,又间隔了这样久,只怕也是相顾无言了。”
“‘相见争如不见’,或许便是这意思了。夜深忽梦少年事,可听吴娘子说来,便是她少年时候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
柯明叙笑了笑,仍旧在亭中坐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县主练了这些日子的书法,字没有多少进益,诗词倒是学会了不少。”
景瑚便十分狗腿的坐到了他身旁去,“是小柯大人选的诗词很好,理意透辟,朗朗上口,所以我才能记得。至于字写的不好,那也慢慢练便是了。”
在亭中坐的久了,一阵一阵的夜风扑过来,仍旧是桂花香甜的气息,不再掺杂其他的味道,令景瑚觉得心旷神怡。很快就是中秋了。
“是,慢慢练就是了。”
两人静坐了片刻,景瑚又忍不住想要说话,“说起来,今日的事情,居然又和劲山先生有关,我有些好奇小柯大人和劲山先生是怎样相识的。”
“我总觉得他好像很厉害……不是说小柯大人不厉害,只是觉得或许你们的相识也会有些故事可听,只是好奇而已。”
又是一阵夜风,亭口挂着的两站灯笼流苏上有小小的琉璃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哴的声响。
柯明叙望着一盏灯笼,淡淡的笑了笑,“并没有什么故事。我和劲山先生相识,是昭永十六年,大兴时疫的时候。我和老师那时候就在大兴,救助没有得到照顾的普通民众。”
“劲山先生令人送了许多的药材,还有为他效力的大夫过来。若是没有他,大兴的疫情,大约会比当年时严重数倍。”
“其实他才是最大的功臣,只不过因为我的出身,所以才担了这虚名罢了。”
景瑚便道:“小柯大人当年做的是实事,是许多人都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所以这也不算是虚名。不过劲山先生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原来比我想的还要好一些,也合该赚这么多钱,还得今上青眼。”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同意小柯大人方才说的话。一个人不过是家族这棵大树上生长的一片叶子,像吴娘子和劲山先生的那位故人,不过都是被迫过早的离开了这棵树而已。”
“可有谁会不盼着有家人陪伴,有父母庇护,想着有一日落叶归根呢?她们说她们并不想找自己的亲人,或许只是因为她们没有能力,所以才不敢想罢了。”
“所以小柯大人,劲山先生的那位故人,她还活着么?能联系到她么?”
景瑚总觉得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实在是脆弱的如今夜的这些琉璃灯盏一般,若是系的不够牢,风吹一吹,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四分五裂了。
不过既然连劲山先生都欠了她的人情,以劲山先生的能力,她应该不会过的太差才是。
柯明叙很快便回答她了,“她还好好的活着,也不再如从前一样,只是身份低微的歌女。”甚至就连他,劲山先生,见了她之后,也只能躬身问好。
“她已经有能力来寻找自己的亲人,却也没有,或许是真的不念了。再者人有相似,吴娘子也未必就会跟她有所关联。”
“如今吴娘子在邵家,也算是居有定所,来日若有机缘,再要寻找她,也不会是难事。这件事便先放到一边吧。”
他后面说了什么,景瑚分了心,并没有在意,等他一说完,景瑚忍不住皱了眉,小心翼翼地道:“这个人……”她用手往上指了指,“不会是白贵妃吧?”
又是歌女,又姓白,又有能力寻找自己的亲人,可见是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或许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还是有很多,可景瑚认识的,一时间能想起来的,毕竟只有一个而已。
柯明叙愣了片刻,便道:“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聪明的。”
唱《佳人曲》的佳人,真的走到了帝王身边去。
景瑚忽而叹了口气,“那她的日子可以说是最好,又最差了。”
她从小就在宫中行走,最好的姐妹有一个是公主,又见惯了自己府中的妻妾相争,听过元俪皇后的故事,哪里还会不明白,宫中女人,都是踏在刀尖上行走的。
元俪皇后当年是官家小姐,得了今上钟爱,不过也是这样的下场;今日白氏是贵妃,谁知道他日不会再有什么张淑妃,齐皇后的要出来害她?
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她或许还没资格去同情她。
想了也是白想,景瑚干脆便说些轻松的话题,“像吴娘子这样的女子,有这样的才华,若是能生在富贵之家,那结局便会完全不同了。”
“说起来,燕京的这些仕女之中,我好像也没有听说谁擅歌的。”
柯明叙便道:“从前恒国公府的五娘子就很擅长歌艺。”
景瑚下意识的瞪了他一眼,语气中有些不满,“小柯大人懂的可真多。”
第三百三十章 桂花
恒国公府的五娘子,就是淮邑乡君的五嫂。景珣婚宴那一日,景瑚曾见过她们姑嫂。生的那样明艳的一个人,原来不是只会和人吵嘴,还有这样的一把好嗓子。
没想到柯明叙既知道恒国公府五奶奶的事情,又知道定国公府五奶奶的事情。
柯明叙也看了景瑚一眼,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似的,只好解释道:“只是记性好罢了,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很多年也忘不了似的。有时候记性太好,其实也不是太好的事情。”
可像他这样好的记性,是多少学子求也求不来的。景瑚在心里腹诽。
又道:“当年淮邑乡君满十三岁,自己办春宴的时候,她和其他的贵族仕女在熙和园中曲水流觞,正好我和其他游园的少年也在熙和园中,便和她们同坐。”
“那时候恒国公府的五娘子接了月令杯,便在众人面前高歌了一曲,也是余音绕梁,不逊于今日的吴娘子。”
景瑚有些吃醋,“淮邑乡君十三岁的时候,那不就是昭永十四年?距离如今,都已经有五年之久了,难为小柯大人还记得。”
那时候柯明叙也还很年轻,甚至都还没有满二十岁,她就更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景瑚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她在做什么了,或许有过在熙和园中擦肩而过的缘分,总归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那时候是不是很热闹?女眷们游乐的地方,为什么你们这些男子也要跟着过去?”
柯明叙便道:“那一日原本是在夕照楼上赏春景,便有人看见了碧波台那一边的景致。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去看一看,众人便都跟着去了。”
“燕京世家盘根错节,各种亲戚关系也数不清楚,又是春宴这样的日子,也算不上太于礼不合。那一日也的确很热闹,女子展现自己才华的时候,总归是比男子要少的。”
景瑚开口,想再问一问当时的情景,想问一问她一直引以为最大的对手,在柯明叙面前也难以隐藏对她的敌意的淮邑乡君,那一日又做了什么,但是她最终没有。
反而低下了头,双手绞在一起,“到明年,我也十三岁了,要办属于自己的春宴了。”
办过了春宴,她就又长大了一些了。
柯明叙一直没有说话,景瑚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小柯大人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等你说下去。说来是明年三月,可七个月倏忽过去,其实也就在眼前,小县主可曾想过要如何来办自己的春宴了?”
景瑚摇了摇头,“小柯大人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柯明叙偏着头看着她,温柔的笑了笑,有些嗔怪道:“这是小县主自己的事情,怎么反让我来想?”
景瑚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故意做出凶恶的样子来,“我是想不出像淮邑乡君曲水流觞那样清雅的主意来了,到时候我就提前几日向我三哥哥借几个人,等小柯大人下朝的时候,找一个没人的巷子把你套了麻袋,绑回府中。”
“等我春宴那一日,我再把你放出来,用围栏围住,引人观赏,我就在一旁收茶水钱。反正小柯大人什么都会,燕京城里对你感兴趣的仕女也不少,便再收她们的银子,让你写诗作画。”
“比清雅比不过人家,比实惠新颖,可没人比我这个主意更好了。”
柯明叙装模做样的点了点头,“嗯,不错,的确很新颖。不过小县主若真是要如此行事,套我麻袋的时候,也请千万嘱咐你三哥哥的手下下手轻些,若是我身上带了伤,恐怕要耽误小县主发财。”
景瑚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和着头顶灯笼珠穗清脆的声响,传出去很远。
她坐在他身旁大笑,他仍然笑意温和的看着她,好像也被她的笑容所感染,渐渐的笑的更明朗了些。
等她笑够了,他伸手替她正了正因为方才大笑,而快要滑落下来的碧玉簪,而后道:“其实今日也还有一件事要和小县主说,只是见你刚来的时候行色匆匆,神色也并不安宁,所以并没有开口。”
他这样一说,景瑚便知道,他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了。她的心很快沉静下来,如临大敌一般等着他开口。
他仍然是笑着的,“倒也不必这样紧张。只是小县主也知道,太子被贬,我和他过去交往不少,虽然不敢谈朋友,更不敢谈师徒,总归有几分情谊在。”
“近日朝野上下风波不止,有好事,也有坏事,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我想早些回燕京去。或许还能有机会送恒安王一程,也算是成全了我和他这些年的相伴了。”
景瑚听完,心中涌起一阵悲伤。柯明叙要回燕京去,也就意味着他们并不会有很多的时间,如这段日子一般相处了。或许很长的时间都不会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任何人之间都如是。
“小县主不必着急,还可以好好的在这里和你外祖家的人相处一段时间,有永宁郡王的护卫保护你,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景瑚轻轻的点了点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夜风不止,常常有桂花被风吹落,停留在她手边。
她还是该往好处想,去年桂花盛开的时候,她不过是能在永宁郡王府的花园中,折一枝桂花赠给他,很快便被人发觉,责备了。
而今日他们就能单独坐于月下,安安静静,不被任何人打扰的说上这许多的话。
谁又能保证,明年一定会比今日更差呢?
“希望小柯大人能顺顺利利的见上恒安王一面,也希望王妃和小世子都能好好的。”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许莞南和她的孩子究竟是怎么过世的,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她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
柯明叙站起来,伸手去戳碰亭外枝叶繁茂的一棵桂树,“也不知道东宫之中的那片桂花林,今年的花又开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