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回程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又是一个行路的好天气。邵家别院那一夜之后,景瑚和柯明叙一起宽慰过她的外祖父,又停留了两日,便北上回燕京了。
外祖一家的人她已经都看望过,坐下来好好的说过话,她也没有了玩乐的心思,不如早些回自己家中去。
自从太子出事之后,这一段时日,她都没有收到她母妃的信,或许也的确是她该回家的时候了。
外祖母心中也很挂念着自己的女儿,见景瑚要走,也就没有强留,只是一再嘱咐了她路上要多写几封信过来,等到了燕京,也要好好听她母妃的话。
这都是寻常事,并没什么值得赘述的,景瑚一一应了,便和外祖家的人道了别,重新回到了船上。
景瑚要回燕京,别人都没有什么,倒是谢池莹受了最多的影响,原本以为还能再在嘉禾呆上几日,从容的和许旻商量将来诸事,却也不得不跟着景瑚离开了许家。
将来若再有事,也只能是假托了景瑚的名义给许旻送信了。
她也没有即刻便回淮安去,而是在杭州下了船,打算再和她姐姐呆上几日。她的心愿能不能达成,恐怕多半是要看她姐姐的意思,她自然是只能先去说服她姐姐,把她姐姐哄好了。
明庆王世子妃自己嫁给了心中爱慕之人,婚姻幸福,应该也会成全自己的妹妹的。在这件事上,就如柯明叙所说,他们都是局外人,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只能静静的等着最后的结果了。
原本还想着从从容容的回程,到谢家小住几日,或许能看一看谢池容,还有她哥哥谢澍的热闹,如今景瑚自然也是没有这样的心思了,连日赶路,只能等着将来谢池莹写信同她说这些事情的结果了。
至于邵亦燃,那一日之后,景瑚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再想起他来。
长日无聊,景瑚从船舱中出来,望见了站在甲板上的柯明叙,慢慢的踱步过去,“小柯大人。”她轻轻的唤了他一声,也如他一般,将双手都放在了船舷上。
“小县主。”柯明叙和她点了点头,仍然眺望着远处的水面。
自从启程,他好像每一日都很忙碌似的。每到一个港口短暂停留,回风都会捧着好几封信,跑到他的厢房里。
有好几次景瑚抱着书本,或是新得的玩物过去寻他,都能在窗前看到他面对着信纸愁眉不展的样子,她就只好默默的离开,像是从没有过来寻过他一般。
虽然在一艘船上,可他们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单独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他很忙碌,她应该体谅,可今日是不一样的。
“小柯大人,你的事情忙完了么?今日是中秋,夜间我们一起用膳、赏月吧,还有周老先生。”
柯明叙很自然的微微侧过了身子,将他方才的一点惆怅也都掩去,笑着道:“好。自从启程之后,大家都没有时间坐在一起品茶说话,今日中秋佳节,不要辜负。”
见柯明叙答应了,景瑚心里也高兴起来,“这一次原本说要在嘉禾好好玩一玩的,结果也没有时间,只是和周老先生一起在嘉禾城中走了一遭罢了,下次若是有机会,要好好补偿他才是。”
柯明叙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出门之前,我也并不知道朝中会出这么多的事情。也是我不该轻易许诺了,出门一趟,倒有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路上。”
他原本不明白祖父非要他下江南的意思,以为不过是想要他来出面,帮他联系一下江南这边的老关系而已。后来他发觉了贺礼之中的那一封信,以为这就已经是他祖父全部的意图。
却原来在这一重意思之外,还有一重意思。名利场中人,又有意欲夺储,他不相信祖父会完全不知道明庆王府这段时日私下里的小动作,不知道太子可能会被废,甚至有更严重的结果。
当年祖父为了隐藏自己真实的意图,不惜让他去做东宫属官,和太子亲近,令他人以为他们柯家对东宫忠心耿耿,连接班人都这样早的推出来和太子亲近。
而这一次知道太子要出事,又早早的把他打发开,怕他也被卷了进去,或是一时脑子不清醒,为太子求情,惹怒了今上。
算来算去,全都是政治利益,没有一点为人的情感。知道他已经回程,这一阵子他接了许多来自劲山先生的信,里面同他说了很多事,令他觉得实在疲惫。
景瑚安慰他,“只是这一次不能好好陪伴周老先生罢了,将来总还会有很多机会的。小柯大人不是说以后想外放出京为官么?到时候再看看去哪里便是了。”
“而且周老先生这一趟也未必就不高兴,至少他见到了他多年的老友,还认识了莹姐姐,我看他每日和莹姐姐在一起都很高兴,这几日我去看他,他还和我念叨呢。”
“嗯。”柯明叙转过了身来,笑道:“便是这一趟喝了这么多好酒,老师恐怕也觉得已经值了。若是在家中,这样喝酒,只怕师母早就要河东狮吼了。”
景瑚有意想要逗他开心,便装出了害怕的样子来,“那周老先生回了家,若是不小心在他妻子面前说漏了嘴,说他的酒都是我给的,他妻子会不会打上永宁郡王府的门,叫我父王和母妃把我好好教训一顿?”
“师母她哪有那么不讲道理,若是老师说漏了嘴,也就是我和他要吃挂落罢了。”
景瑚把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晃悠,“原来如此。那你们两个可要小心了,若是得罪了我,那我可能就会不小心说漏了嘴哦。”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小县主会这样坏么?”
景瑚做出了思考的样子来,静静等了片刻,才回答他,“也许会,也许不会,看你们今日能不能陪我好好过节,哄我开心了。”
柯明叙笑起来,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快要起风了,我们还是回船舱里去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中秋
刘嬷嬷还在扬州,他们这一次决定回程又匆忙,留在船上的仆妇们能力不足,便是中秋这样的大节,准备的膳食,也不尽如人意。
幸而周老先生有了好酒,倒是不甚在意这些,柯明叙又向来不是计较吃喝的,随意的用过晚膳,众人便将茶具还有躺椅等物搬了出去,在甲板上赏月。
回风端了新煮沸的水过来,柯明叙坐在一边沏茶,景瑚便和周老先生躺在各自的躺椅之之上,静静的看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
景瑚用手比划着月亮,这样遥远的距离,它比她的手掌要小的多,“周老先生,你不是专爱赏不圆的月亮的么,今日您怎么也这样有兴致。”
周老先生没有理会她的揶揄,淡淡道:“活到老夫这个年纪,还能有几度春秋,小县主便这样吝啬,连船上的月光都不舍得分一些给老夫么?”
景瑚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的一句玩笑话,一下子想起家中如他一般两鬓斑白的祖母,心下也难过起来,坐直了身子,面对着他,“您不要说这样的话,今日可是中秋佳节。”
周老先生也没想到景瑚会忽而如此郑重,忙笑道:“真是个小丫头,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不必如此介怀,老夫不再说就是了。”
景瑚这才重新高兴起来,指着月亮道:“周老先生,您说中秋时的月亮,会比其他月份十五日时的更圆一些么?”
周老先生在躺椅之下还藏了一壶酒,见柯明叙无暇管他,便从椅子下面一把把酒壶捞了起来,摘了坛口的盖子,饮了一口,“这要看小县主如何想了。”
“若要说实际它圆不圆,那定然是没有太大的分别的,相隔千万里,纵有细微差别,以我们的眼睛,也是无法分辨出来的。”
“中秋佳节,月明人团圆,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觉得中秋之月更圆,不过是因为身边有人团圆,也赋予了月亮的情感价值罢了。”
景瑚也知道自己不过是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月明人团圆,可今日的她不是。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中秋,家人远在燕京,外祖一家也在嘉禾,她身边其实一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
柯明叙已经将茶沏好,奉给了周老先生一盏,“今日是中秋,我便对您少些约束,您也该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将来多陪着师母团圆才是。”
周老先生这一次没有反驳他,把酒壶放在了地上,接过了他的茶,轻轻啜了一口,茶香氤氲在四周,为夜晚增添了几分宁静。
“这样的日子,好像就是美酒,也不如平日有味道了。”
景瑚淡淡的笑了笑,“没想到周老先生也会思乡。”平日里说到自己的妻子便要吹胡子瞪眼,这样的日子,心中到底还是记挂着她。
夫妻之间没有血缘,却要相携走过一生,比血脉相连的亲人更加亲近。
“人这一生,父母,子女,不过都是人生的过客,真正会永远陪伴着你的,不过是妻子,或是丈夫而已。要找到一个能这样彼此支撑的伴侣,其实比功成名就,名扬四海,都要更难的多的事情。”
景瑚默默点头,正好柯明叙也递了一盏茶给她,她和他对视了片刻,忽而如心虚一般,低下了头。
她觉得周老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她也实在见过这世间的太多怨侣了。纵使两情相悦,或许婚后也会反目成仇,要像周老先生和他妻子这样走过一生,已经很不容易。
仅靠人力太难,恐怕是要去庙里求神拜佛,依靠这些力量,才能求来的福气。
那盏茶还太烫,景瑚把它放在了一旁,仍旧躺回了躺椅上,望着圆月,“我也有些想我母妃了,最近的变故这样多,她也没有给我写信,不知道她如今如何了。还有些想父王了,我小的时候,他陪我们过节,会把我抱在怀里看月亮。”
那时候他们的中秋节,还有景珅,一家四口,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罢了。
想到景珅,景瑚的心陡然间又冷了下去。
此刻的景珅,大约会是在永宁郡王府陪着父王和母妃过节的。可若不是因为出了太子的事情,以他的性格,恐怕也未必愿意回燕京来。
回燕京过节,柯明碧和冱哥儿是他绕不过去的人。而在他心中,有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的和靖堂,只怕也并不是他心里的家。
他心里装着的是嬛芜,还有他们的孩子。她现在已经可以很确定他的心意了,若是他不爱嬛芜,他根本不必做到如此的地步,说的冷血一些,他和父王是一样的,把利益看的很重要,重过家人。
若不是真爱,他心中想着要图谋世子之位,根本就不会如此冷对柯明碧。
从南义侯世子那件事情之后,景瑚其实就已经明白了,不过是她不想去想那些凉薄的事情罢了。
她也不知道母妃如今究竟如何了,与凉薄之人相伴,太子被废,许士洀被流放,她在父王心中的形象和地位,一定是会受到影响的。
若是父王不再如从前一般,应付过众人坐在一起却心思各异的家宴,便揽着她的肩膀,去栖雪阁中,陪着她过节,母妃心中又该有多难过。
中秋之夜,挂念家人,想来想去,发觉在一起其实也并不会快乐。
这个想法令景瑚觉得很不快乐,又想到今年中秋是和柯明叙在一起,明年中秋更不知彼此都在何处,忍不住渐渐红了眼眶。
柯明叙在她身边坐下,“小县主可是思念家人了?我们很快就会回燕京了。”
他的声音很轻柔,仿佛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一般,一下子把景瑚心中的悲伤,又倾向了明年或许不能和他一起过节的那一边。
“我只是觉得有些难过,等到了明年月下,又不知道我在哪里,柯世兄在哪里了。”
月色下他端起了他的茶,杯盖打开,水汽氤氲,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似乎也在答非所问,“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很好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亲人
景瑚和柯明叙以及周老先生一起在甲板上赏月,羁留他乡,亲人亦不在身旁,这个中秋不免就有些孤清了,便是船上的大师傅精心准备的月饼,吃在嘴里,也并不是甜的。
原本想过了子时再各自回船舱中去,还没到子时,便是乌云蔽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于是只好跟彼此道别,早些回到了房中。时辰已经不早,景瑚洗漱之后便上了床,想起小时过中秋的情景,辗转反侧,总也是睡不着。
今夜是柳黄值夜,景瑚听她的动静,大约也是睡不着。
中秋佳节,却没有睡意,不用问,都可以知道是因为什么。景瑚自己不过是只有这一年没有亲人相伴而已,可她身边还有柯明叙,是她爱慕已久的人。
可柳黄小时便进了永宁郡王府,只怕连自己家人的模样都已经记不得。
反正都是睡不着,景瑚干脆就坐起来,轻轻的唤着柳黄,柳黄听见动静,不必景瑚高声,也很快坐了起来,“小县主可是要喝水?奴婢这就给您倒。”
景瑚忙道:“并不是要喝水,柳黄姐姐不必忙了。我只是听着柳黄姐姐也还没有睡,所以想着,不如去看看宝蓝和豆绿她们两个是否还醒着,我们可以抹骨牌玩儿。”
柳黄披衣起身,点亮了桌上的烛火,“只怕她们也是没睡着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做下人做成奴婢几个这样,其实已经算是很好了,方才小县主在甲板上赏月,不要奴婢们伺候,奴婢们私下也乐了一回了。”
“宝蓝和豆绿,还有绀青都有家人,往年过节,她们办完了差,还能回家去和家人聚一聚,所以过节时总是奴婢值夜。今年是在船上,奴婢倒是觉得反比往年热闹了些了,只可惜绀青不在。”
像这样的话,或许柳黄自己说来,已经并不觉得有什么,总是景瑚这样的听者觉得更难过些。
景瑚便道:“明日便会到扬州了,也就能见到绀青了。这段日子每每收到刘嬷嬷的信,总说绀青已经好了许多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日再放你们的假,让你们好好聚一聚。”
柳黄笑了笑,穿好了衣服,点着了灯笼,便道:“那奴婢便先去看看宝蓝和豆绿。”
景瑚点头,自己也披了衣服,站到了窗前。此时已经云散月出,风停雨歇,夜深人静,总觉得月光比人间灯火时明亮。
不知道此时还会有多少天涯人,同她一样立于月下,让月光来驱散心中的愁思。
柳黄很快便提着灯笼回来了,身后只跟着宝蓝。
“怎么只有宝蓝过来了,豆绿睡着了?”
宝蓝笑了笑,“晚间奴婢们在一起吃饭,开了之前小县主赏的一壶桂花酒,豆绿这丫头觉得甜津津的挺好喝,不知不觉喝了大半,此时已经醉死过去了。”
“奴婢想着,这样好的月光,坐在屋中抹骨牌也是可惜,不如大家一起穿厚些的衣裳,再赏赏月罢了。若是平日在家,小县主可没空陪着奴婢们,奴婢们也无暇陪着小县主。”
谁都有家人,奴婢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样的话,恐怕要让柳黄伤心。
景瑚便笑着道:“不过是不想输钱给我罢了,倒是说了这样多的话。偏你长了张嘴不成?”
见景瑚没有异议,宝蓝便开了箱笼,想要找几件厚衣裳。“……方才一路过来,觉得身上寒浸浸的,柳黄姐姐可觉得冷?本来想着在江南恐怕要呆到冬日的,谁知道这样早就要回去了。”
“这几只箱笼放的也不对,没人看着,这些小厮就只会偷懒,瞎放一通,秋天的衣裳都压在下面,竟只能找出冬日里的棉袄,还有大毛衣裳出来了。”
宝蓝唠唠叨叨的,屋子里好像一下子热闹起来,景瑚也由着她折腾,“行了行了,我瞧着这灰鼠皮的披风就挺好,适合你,吱吱吱吱的,正是我屋子里闹了耗子了。”
“你给我和柳黄姐姐随便找一件厚实些的衣服披上就是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冷,你倒把我们都当成绀青了。”
绀青是她们之中最怕冷的,这个时节,的确也要翻出厚实些的衣服穿了。
宝蓝只是笑了笑,也不在乎景瑚把她比成老鼠,又另取了两件厚实些的褙子,递给了景瑚和柳黄,自己披了那件灰鼠皮的披风走了出来。
柳黄还和景瑚客气了一下,才将衣服披在了身上,走在前头打着灯笼,为她们引路。
下过了雨,甲板上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原本搬出来的躺椅也都已经搬了回去,反而没有地方能坐。宝蓝便自告奋勇,搬出来了几只小马扎,并排放在一起,自己坐了中间的。
“我身上最暖,小县主和柳黄姐姐若是觉得冷,可以靠在我身上。”
景瑚从善如流,一坐下来,便挽着宝蓝的手,头靠在她肩上,“我看这件灰鼠皮就赏了你吧,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比它同你更合适了。”
宝蓝微微抬着头,望着月亮,“再也没有什么月亮,比今夜的月亮更合适了。”
景瑚笑起来,“你这丫头在说什么傻话?”
宝蓝也笑着望着她,“这样的时候,不说傻话,还能说什么呢?我本来很思念家人,想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可月亮都已经这样美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自然是也在赏月了。”
“小县主也是我的家人,豆绿是,柳黄姐姐也是,千里共婵娟,也不必牵挂太多,我现在心里很宁静。”
景瑚重新靠在她肩膀上,仰头望着一轮明月,“现在我的心也开始宁静了。你们也是我的家人,等我们明天接到了绀青,就更团圆了。”
宝蓝笑道:“到时候我就给她看看我新得的这张灰鼠皮,她是个多心的,到时候小县主非得找一张更好的给她才行。”
柳黄戳了戳她的脑门,“真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
“不如我们一起来说傻话吧,我觉得月亮象是个大饼。”
“怎么,是今夜的月饼你还没有吃够不成?”
“……”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重会
昨夜睡的晚,没有人约束,第二日景瑚醒的也很晚,已经是午膳时分了。今日仍然是晴空万里,适合行路的天气。
因为要借绀青和刘嬷嬷,船只行驶的离岸边已经很近,梳洗过后,景瑚走到了甲板上,趴在船舷上,看着码头上忙碌的情形。
居然又到了扬州了,比她预想的分别要短了一些,也不是琼花的季节。
船只渐渐的靠了岸,终于在一阵有些猛烈的摇晃之后停了下来,有船工放下了木板,她可以下船去了。
柯明叙和周老先生也从各自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在甲板上和景瑚汇合,“在船上多时,承蒙刘嬷嬷照顾,我应当和小县主一起去迎一迎她。”
刘嬷嬷诚然在身份上不过是个下人,可她是世子妃的养娘,且为人值得敬重,景瑚也从未把她当成过一般的下人,柯明叙能和她一起,她自然觉得很高兴。
“刘嬷嬷见了柯世兄,肯定也很高兴。”
话是这样说,可她其实摸不准刘嬷嬷心里会怎样想。原本同下江南,还是无意间同路之故,再回燕京,景瑚其实不必这样着急,仍旧要和柯明叙同路的。
提前写了信给刘嬷嬷,告诉她改变了行程,虽然匆忙了些,景瑚下船的时候,刘嬷嬷和绀青已经互相搀扶着等在岸边了。
景瑚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久别重逢的欢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快步向着她们走了过去,“嬷嬷,绀青,你们这段时日可好?”
绀青看起来又清瘦了一些,站在午后码头的风里,好像要随着她的衣袖一起飞走一般。只是精神看起来倒并不算差,见景瑚过来,便要行礼,“小县主。”
景瑚自然没有让她行这个礼,连同刘嬷嬷的,“嬷嬷替我照顾绀青,只怕连探亲也没能好好探得,这一个礼,原该我来和嬷嬷行才是。”
刘嬷嬷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和从前一样看起来很干练,又很和气,“便不要在码头上久留了,还是先上传去吧。小县主和绀青姑娘有多少话,都可以上船之后慢慢说。”
又对一旁的柯明叙道:“柯大人也是许久不见了,这阵子可还好?”
柯明叙拱手,“多谢嬷嬷挂念了,承蒙小县主照顾,一切都好。”
景瑚笑着和他做了个鬼脸,一只手挽了绀青,“我们先回船上去吧,我又新得了些好茶,嬷嬷想必会喜欢。”
她一高兴起来,脚步就很轻快,并没有注意到跟着她的绀青看起来有些勉强。
一上了船,柯明叙便不再打扰她们叙旧了,略坐了坐,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了。柳黄服侍着刘嬷嬷先去安顿,宝蓝和豆绿便在景瑚房中,和绀青一起说话。
她们几个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也几乎没有分别过,此时也算是久别,自然有很多话要说。总是要先问绀青的身体的。
“我给刘嬷嬷写信,她总说你已经好了,怎么今日看起来脸色还是有些不好?”
绀青坐在景瑚身旁,“原本已经好了,只是大病一场,总需要时间恢复。小县主写信过来,说的仿佛即刻便要回燕京似的,这几日忙着整理东西,又劳累了些,所以看着脸色不好,实则并没有事。”
景瑚便有些歉意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计划一改变,我该即刻便想着写信给你和刘嬷嬷才是,倒又累的你成了这样。这几日你便不要上值了,你姐妹们也不会怪你的,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宝蓝一拍脑袋,“奴婢前几日盘点库房,见库房里还有一支上好的百年山参,这东西最是滋补元气。待会儿奴婢便去问问朱大夫,看看绀青能不能用,若是能用,奴婢即刻就让人把它煮了汤。”
景瑚笑起来,“昨夜从我这里得了一张灰鼠皮,还说要到绀青面前炫耀,今日倒是又拿了我的东西做人情。”
宝蓝不以为意,“如果能用,那奴婢就先替绀青谢谢小县主了。”
一旁的豆绿正在吃点心,摇头晃脑的道:“小县主总说奴婢没用,做不好奴婢本分的事情,绀青身边难道没有小丫鬟?还把绀青累成这样,实在是比奴婢没用的多。”
豆绿是无心之语,景瑚却也觉出了不对来,“对哦,难道是你身边的小丫鬟不听话么?以你的手段,难道还想降伏不了几个小丫鬟?”
绀青便忍不住瞪了豆绿一眼,“是这桂花糕还不好吃不成?话怎么这样多。”又对景瑚道:“并不是她们不听话,只是小县主是知道奴婢的,事无巨细,总喜欢自己过问,就是没有被人服侍的命罢了。”
绀青的确是很仔细的性子,既然她这样说,景瑚也就没有想那么多了,“说的也是,那两个丫鬟这阵子照顾你,若是没有什么大的不是,也合该赏。”
“今日来码头等待,想必你起的也很早,不如还是先去歇息一阵,晚间再上来,大家一起说说话。”
绀青便站起来,给景瑚行了礼,“此刻奴婢的确觉得有些累,便不同小县主客气了,先下去休息了。至于轮值之事,奴婢会和柳黄姐姐好好商量的。”
景瑚摆了摆手,“快去吧,晚上我们一起在船上赏月。中秋虽然已过,月色却还是很好呢。”
又对豆绿道:“把这盘桂花糕端下去吧,去帮帮绀青,让我看看你比她的小丫鬟能干多少。”
大家都笑了一阵,绀青和豆绿也就转身出去了。
见绀青消失在了甲板上,景瑚才皱了眉,“总觉得绀青这次回来,还是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似的。难不成是……”
宝蓝也点了头,望着绀青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奴婢也说不上来。不过她脸色这样差,总觉得并不仅仅是因为这几日劳累似的。”
景瑚想了想,“去看看刘嬷嬷在做什么,若是没有在休息,便将她请过来。动静小些,不要惊动了绀青。”
第三百三十五章 恶症
宝蓝和刘嬷嬷过来的有些慢,景瑚一个人坐在房中无聊,又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反反复复的写着绀青的名字。
刘嬷嬷一进了门,自然又要跟景瑚问好,景瑚见她过来,也就站起来,笑着迎上前去,挽住了她的手,“嬷嬷才回船上来,我便让人将嬷嬷请过来说话,嬷嬷别怪我不懂事。”
刘嬷嬷原本要行礼,见景瑚这样客气,心中也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也就不再和景瑚客气,顺着景瑚的手,在桌旁坐下,“才上了船,分别也有许久,也是想着小县主有话要问奴婢的。小县主是关心则乱,也是常事。”
“方才宝蓝姑娘来寻我,我却在绀青的住处,因此才耽搁了一会儿。”
不过才和绀青分开一会儿,才上船,也不忙着为自己收拾东西,便又去寻了绀青。
景瑚一边吩咐宝蓝去沏茶,一边对刘嬷嬷道:“是我年纪小,耐不住性子,辛苦嬷嬷了。”
方才在码头上日光太大,其实看不大清楚,阳光之下,人的脸色总是要比在室内好一些的。可此时看来,刘嬷嬷比分别之前似乎还要憔悴些,绾的一丝不苟的圆发之中,到底是多了些白发了。
景瑚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宝蓝很快端了茶过来,景瑚为刘嬷嬷奉了茶,便也干脆直入了正题,“嬷嬷回扬州去探亲,休息了一阵子,瞧着却反而比原来还憔悴,可见是照顾绀青劳心劳力了,这样大的情分,我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报答嬷嬷。”
刘嬷嬷低头浅浅的笑了笑,这一笑之中,仿佛有无尽的感慨似的,“奴婢不过是尽了做奴婢的本分,按着主子的吩咐办事罢了,当不得什么功劳,更当不得小县主的报答。”
“更何况……更何况奴婢实在也是没有完成小县主的嘱托。”
景瑚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浓,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刘嬷嬷,“绀青她……她到底是什么病症,有多凶险,可还……还能治好?”
刘嬷嬷望了景瑚一眼,望见她眼中的热切和担忧,更是觉得开不了口,干脆微微侧过了身子,避开了景瑚的眼神,“大夫说绀青腹有积块,症瘕积聚,恐为恶毒之症。”
这些话景瑚听的都不明白,只是看刘嬷嬷的样子,便能感觉到绀青这病症的凶险。
她根本就没有想过绀青的病居然会是这样严重的,她脑海中不断的出现这些年来她和绀青相处的情形。
忽而像是有谁在给了她一个耳光,催促着她清醒起来,去面对现实,去寻找解决的办法。
心中的悲伤慢慢涌了出来,“嬷嬷,您只要和我说,绀青的病到底能不能治的好,能不能治好,需要钱,还是需要药?”
刘嬷嬷叹了口气,“恶毒之症虽不是必死,只怕也很难。须得有名医精准对症,恐怕才能有一分生机。”
景瑚听完,手放在桌下,不自觉握成了拳。昨日宝蓝才为她修过指甲,看起来圆滑的指甲用力之下划伤了掌心,也是一样的疼。
不是必死,不是必死,那也就是说……绀青很有可能会……
宝蓝站在一旁,原本在为刘嬷嬷添茶,手一抖,茶水湿了一大片桌布,漫过了景瑚方才写的“绀青”两个字。
“绀青会好起来的,我会为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她会活下来的。”景瑚这样对刘嬷嬷说着,对宝蓝说,也是在对她自己说。
她们很快就会回燕京去,燕京是燕梁的国都,她会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让绀青好起来的。
宝蓝手忙脚乱的收拾完了桌面上的狼藉,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一般,颓然的在景瑚身边坐了下来。听过了这样的消息,谁也不会有心思来计较她的逾礼。
她们三人对坐了良久,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是豆绿端着灶上新做的糕点进了门,才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
豆绿天性憨直,见气氛有些不对,宝蓝也反常的在刘嬷嬷在的时候坐在了景瑚身旁,她一时间就愣在了门口,踌躇着不敢进门来。
还是刘嬷嬷先回过了神来,向着她招了招手,“豆绿姑娘快进来吧,起床没有多久,倒是灌了一肚子的茶。”
豆绿是藏不住心事的,与其现在就叫她知道绀青的事情,又惹了她伤心,不如还是后面缓缓的再同她说。
景瑚也就转身抹了眼角,笑着对刘嬷嬷道:“嬷嬷快用些糕点,若是不好了,便遣人去灶上好好说一说那些只知偷懒的人。”
“这阵子嬷嬷不在,我也很少管这些事,灶上端过来的菜色与味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许侧妃仓促之下安排给她的那些嬷嬷们行事的确远不如刘嬷嬷,也就是这段时日景瑚原本就在船上住的少罢了,不然也早就忍不得了。
刘嬷嬷依言拿了一块桂花糕尝了尝,也就微微皱了眉,“真是越做越回去了,糖加的这样多,是把小县主当成了我这样口味重的老人了不成?小县主放心,奴婢待会便去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说了两句闲话,众人的情绪都渐渐好起来,景瑚便道:“嬷嬷也别着急,瞧着嬷嬷的脸色也并不好,还是先休息两日。恐怕这些人见嬷嬷回来了,不必嬷嬷再说,也知道收敛了。”
刘嬷嬷便道:“只是收到信之后便不剩很多时间了,倒是还有许多事没做,要忙着做完,所以便仓促了些。也是上了年纪了,休息不好,脸色就不好,也不是照顾绀青姑娘的缘故。”
“奴婢清楚自己,若是不能,也不会逞强,小县主不必担心。”
她这样一说,景瑚反而又觉得愧疚起来,“嬷嬷原本是回乡探亲的,却为了我的事……”刘嬷嬷是世子妃的养娘,万家人久居燕京,只怕这些年也并没有什么机会能回扬州老家,她当时不过是由着自己的心意,以为做了最好的安排,结果其实给刘嬷嬷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第三百三十六章 无力
刘嬷嬷笑了笑,像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这算得了什么事。说是回乡探亲,可其实家乡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倒还是燕京的亲人更多些。这几日也就是又去了从前最喜欢去的几处地方逛了逛罢了。”
“绀青姑娘倒也是陪着奴婢的,若是没有她,奴婢一个人故地重游,只怕还要觉得物是人非,很是伤感。早些回燕京去也好,奴婢这些年,最挂念的人总是世子妃。”
世子妃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又是这样好,这样讨人喜欢的性子,刘嬷嬷自然是很挂念她的。
景瑚也道:“我也很想念三嫂,感激她将您送过来陪我度过这段旅程。这几日倒是没有收到家中的来信,不知道嬷嬷有没有三嫂的消息。”
她笑起来,“说起来出门不过两个多月,似乎不长,可三嫂和三哥感情这样好,说不定就能有好消息了。”
景瑚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可是在冱哥儿出生之前,她就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没什么机会能接触到小小软软,奶声奶气的婴孩。
冱哥儿出生之后,她和亲嫂子柯明碧的关系又成了这样子,她也不过是偶尔能看冱哥儿几眼罢了。
她反而是和世子妃的关系更好,若是她能有好消息,她就能好好做姑姑了。
刘嬷嬷显然也是期盼着这件事,“世子妃有信过来,说燕京的事情少,问起扬州的事情更多,倒是没有这样的消息。年轻夫妻,先把两个人的日子过明白了,也是好事。”
景瑚便只是笑了笑,这样的话说得太多,倒像是在催着他们似的。
刘嬷嬷却忽而想起了什么事,“方才在绀青姑娘房中,宝蓝姑娘不敢说是小县主寻奴婢过去,奴婢几个便坐下来聊了几句话,说起小县主。”
她的声音变的低了些,照顾着景瑚的情绪,“奴婢听宝蓝姑娘说,小县主已经有过一次月信了?那时候没有仔细问,是上个月的什么时候?”
被人这样问起来,景瑚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是上个月月中的时候。”
刘嬷嬷又问道:“那几日感觉如何,可有觉得疼?那时天气还很热,可有用什么冰凉解暑的东西?”
景瑚便道:“我身边的柳黄是懂得这些事的,将我看的严实,不曾让我用过这些。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只是觉得有些腰酸,没力气罢了。”
“那便好,那便好。这是有福气,不必吃这件事的苦头。”又道:“上个月是月中,这个月岂不是也就是这时候,小县主这几日也少用些凉物,若是真疼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起这个话题,景瑚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了嬷嬷,这几日柳黄姐姐也替我注意着呢,并不敢用的。”
刘嬷嬷听完便点了点头,“柳黄姑娘是个让人放心的,奴婢此刻也还是先去一趟厨房,想来也有几件事要吩咐。”
既然是这样说,景瑚也就不留她了,自己站起来,准备送刘嬷嬷出门,“我送送嬷嬷,宝蓝还有豆绿便在屋子里吧。”
她忘记了问刘嬷嬷一个问题,豆绿在这里,有些不方便。
刘嬷嬷也没有推辞,笑着和景瑚一起出了船舱。走到甲板上,今日风大,很快把景瑚散落的头发全都飘扬了起来。
刘嬷嬷像是知道景瑚还有话要问她似的,和景瑚一起在甲板上站定了。
景瑚便直入了主题,“绀青的病……她自己清不清楚?”她实在是没法想象,像绀青那样柔弱,又多愁善感的人,知道自己患了这样的病,如何还能如方才一般,在她面前笑起来,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刘嬷嬷很快就点了头,“在大夫确诊之前,绀青姑娘自己心中只怕就已经有数了。那大夫要避着她同奴婢说她的病情,她便执意不肯。奴婢也不好相强,便让她自己听了。”
就是大夫的那些医理她听不懂,“恶毒之症”这四个字,她总是能听明白的。若是景瑚没有记错,绀青的祖父,也是因为这样的病症而去世的。也就是两三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绀青在她屋子里当值,没有一日眼睛不是红的。
可轮到她自己,还要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同她真的不过是生了一场小病一般的同她微笑,同所有人微笑,不能流露出一点伤心来。
景瑚心中更痛,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以为今日是她和绀青的重逢,命运却其实早已经为她们定好了离别。能不能从这一场命运中挣扎出来,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了下一个问题,“绀青她既然知道,这一段时日以来,她的情绪究竟如何?”
刘嬷嬷叹了一口气,“绀青姑娘,实在是懂事的叫人心疼。她还这样年轻,得了这样的病,奴婢心中不忍,反而是她宽慰奴婢更多。也从不叫奴婢担心,不肯给奴婢添麻烦。”
“总说无事,无事。可奴婢偶然几次见她一个人坐在院中,看着院中的树叶一片片落下来,想必心中的悲伤,也并不会少。”
“奴婢和绀青姑娘也长谈过几次,她总说着自己没有什么遗憾,也会好好的吃药,让自己好起来,可奴婢总觉得她心里还是有什么特别牵挂着的事情的。拿着一本小册子,时常一看便是一整日。”
“那册子上写着什么,奴婢也看不明白,似乎并不是燕梁的文字。那大夫说,情志抑郁也是致病的原因,若是这件事不能解决,就算是有好的大夫,恐怕绀青姑娘也很难好起来。”
绀青在牵挂什么,景瑚心里很明白。可也正是这样,所以她更觉得难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那个人偏偏是走到了燕梁的国土之外。这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不要说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主,便是今上,要在人海中找到那一个人,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梦见
绀青自己明白自己的病情,却不愿意告诉景瑚,景瑚便也只当作不知道罢了,每日都欢欢喜喜的,赏了绀青许多东西。
上一次扬州七夕买的小兔子绀青也很喜欢,和景瑚一起玩过,就一直放在她的床头。
那一日景瑚送走了刘嬷嬷,回屋子之后,便和豆绿说了绀青的事情。三个人一起在屋子里对坐流泪良久,嘱咐过了不可以在绀青面前露出形迹来,至晚膳时分方散了。
绀青不过休息了一两日,便要求柳黄照常给她安排了事情去做,时常在景瑚和几个丫鬟们面前出现,总是笑意盈盈的。却总给人脆弱之感,仿佛蝉翼一般,一碰就会破了。
这样的时候,其实更难过的,的确是景瑚和宝蓝几个必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柳黄值夜的时候就曾经同景瑚说,就连豆绿这样有些不开窍的人,都在暗地里哭过了好几次。
景瑚听见这样的话,只能缩在被中,默默的流泪,也不敢叫柳黄知道,反又勾起她的伤心来。
船上的朱大夫医术本就不错,绀青在扬州看的名医也有六下够这段时间用的药材和药方,朱大夫每日给绀青看诊之后酌情添减便是了。景瑚曾经有意想让柯明叙替她看一看,先问了绀青,她婉言谢绝了,景瑚也就没有相强。
或许她是怕柯明叙看过之后,就没办法再瞒着景瑚了吧。景瑚想通了这一点,就更不会勉强她了。
绀青是嘱咐过刘嬷嬷,叫她不要说出实情的。可刘嬷嬷并没有替她保守这个秘密。若是柯明叙替她看过,告诉了景瑚实情,只怕她还要想法子来安慰景瑚。
她只要好好的吃药,好好的休息,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行了。其他人因此而生的悲伤,还是由她们自己克服就好。
实际上柯明叙这段时日也很忙碌,每到一处港口停留,他总会收到许多的信件。就连周老先生也时常抱怨见不到他,抱怨船上无聊。
景瑚只好忍着无趣,每天夜里都陪着他观星,再问一两个傻问题,就算是替柯明叙分担,算是彩衣娱亲了。这段时日,反而是景瑚和周老先生的友谊一日千里。
与来时不同,船只在大部分的港口都只是短暂停留而已,并没有时间下船。只是在淮安停留了一夜,柯明叙去拜访了他的外祖父。
谢池莹还在杭州,景瑚也就没有下船,很快船只便又起航了。
一路赶路,进了九月,便已经行到了沧州。景瑚在房中百无聊赖,做着给冱哥儿的针线。就算柯明碧再不喜欢她,她总是冱哥儿的亲姑姑,总是喜欢他的。
她没什么能给冱哥儿的,就算是做了针线,不过连锦上添花也算不得,只是她自己能心安一些罢了。
正想抬头放松一下,一下子便看到了站在窗前的柯明叙。
从启程到如今,就是他们再没有时间相聚,也不过十几日而已,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即便今日不过是阴天,没有阳光映衬,他身上如玉的光泽,依旧不会有分毫减少。
他们有一阵子没有好好说话了,景瑚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站起来走到门前,趴在门框上,只把头探出去,“小柯大人,是路过,还是特意过来寻我的。”
柯明叙向着她走过来,“今日有闲,回风提醒我,似乎已经四五日没有检查过小县主的功课了,所以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有没有在用功。”
景瑚听完,立刻就翻了脸,低头绞着自己的手帕子,“看来小柯大人心里是没有我,同在一艘船上,四五日没见到我了,居然还要回风提醒,才能想起来。”
“同你开玩笑的,这几日虽然忙碌,却也一直准备着要给你的字帖,只是你一直没有过来拿罢了。”
他把手中的一本册子递给她,“晏元献的《珠玉词》这几日我已经完整的抄写了一份了,过了沧州,很快便会到燕京了,不能再与小县主每日相见,小县主便用这一本来习字吧。”
他最近总是很忙,没想到还能有时间为她做这样的事。
不过景瑚还是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便听柯明叙道:“这几日也并不是没有见到小县主,小县主不是每日都要到我窗前晃悠一阵么?”
景瑚更是觉得自己有理起来,“原来小柯大人都知道,既然见到了我,想必是分了心了,却也没见你出言留住我。”
柯明叙一脸无辜的样子,“可是我也没见小县主进门啊。我总觉得,小县主不是会同我不好意思的性子,若是有事,一定早早的便进来寻我了。”
景瑚待要反驳他,又说不出什么来,若是平日,她的确是不会管他做什么,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的。也不知道这几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懂事,反而错过了许多和他相处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了。过一日,便少一日。
“算你说的有理。我的确是没有什么事。可是难道无事,就不能进来坐一坐,消磨消磨时间了么?你是主人家,你没有开口,我当然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柯明叙笑着反驳她,“我可不是主人家,这一整艘船都是小县主的。你若是要过来,我岂能拦着?可见还是小县主自己不愿意过来见我罢了。”
她不知道他今日怎么有闲过来,哄小孩似的和她说这样的一篇话,但是和他在一起,无论是做什么,她总归是高兴的,也就没有想那么多。
便背了手,仰起脸望着他,“那小柯大人的意思,我是可以随时去你那里的咯?那我就挑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等你睡着了再去。把我的脂粉也带过去,把你化成个大花猫。等你第二日起来照了镜子,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柯明叙一直含笑看着她,她忽而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口,“小柯大人,你可曾梦见过我。”
第三百三十八章 拨动
柯明叙的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诚恳,令人忍不住会想要相信他,“我很少做梦。”
景瑚点了点头,笑了笑,掩饰了心中的失落。他其实并不算是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那我也不告诉小柯大人,我有没有梦见过你。”
和他的答案比起来,她的答案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
景瑚翻看起了他给她的那本《珠玉词》,“说起来,小柯大人的那本《珠玉词》还在我这里,我既然得了这本新的,就把旧的还给你吧。不过,小柯大人那里是不是还有一本。”
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凭着记忆默写出来的,我原先那一本小县主若是喜欢,也可以留着。”
景瑚忍不住咋舌,“小柯大人也太厉害了吧,《珠玉词》少说也有一百多首,你都能记得么?”
柯明叙的神色很自然,“只是因为喜欢而已。若说宋词,还是最喜欢这一本,所以多翻过几次,按照词牌名来分类,也就慢慢的默出来了。”
状元郎就是状元郎,说起来这样轻描淡写。若是她有这样的本事,早就嚷的全燕京的人都知道了。
不愧是她喜欢的人。景瑚又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心里就更满意了。
让开了半个身位,“小柯大人进去坐坐吧,才叫豆绿沏的大红袍,是路过德清的时候那边的官员送来的。”
她很怕他会拒绝,怕他来这里一趟,不过是给她送这一本册子,“正好可以把那一本《珠玉词》拿走。”
他很快的跟着她进了屋子,“其实我今日过来寻小县主,也不是只是给小县主送这一本册子而已。”
景瑚忙忙碌碌的在翻找这几日她写的字。“我知道,是不是还要检查我的功课。”
柯明叙没时间理会她,她不过也就是再关心关心绀青而已,并没有什么事情做。而她每次见到绀青,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平复心中的波澜,写字成了很好的消遣。
的确很能静心,难怪柯明叙惩罚周老先生,便是要他写字。
景瑚把几张宣纸递给他,这都是她每日练字过后,挑选出来的她觉得最好的字。她此刻是一个学生,交出了自己的功课,焦急的等待着先生的评价。
她的先生一张一张仔细的翻看过了,用笔圈圈画画了一阵,才给了她评价,“小县主用心做事,果然就比从前写的好的多了。若是能再用心些,将来哪怕是做个女先生,也是尽够的了。”
景瑚当然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厉害,还是柯明叙给她面子的缘故,因此便虚心道:“我以后还会努力的。”她晃了晃不舍得放下的那本册子,“好好的跟着它学,一定让小柯大人刮目相看。”
柯明叙和她相视笑起来,景瑚又忙忙碌碌的要为他倒茶,便听他道:“小县主不必忙了,我也该回去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小县主。”
景瑚茶倒到一半,听说他马上要走,心里的喜悦就被浇灭了一半,她都懂事了好几日了,此刻也不会是例外,“小柯大人既然很忙,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柯明叙望着她的背影,“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请小县主下令,让船只在沧州停留一阵,也不会太久,一两日便足矣。”
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恒安王要往庐州去,大约这几日便会到沧州。我想和他见一面,送一送他。”
恒安王,也就是废太子,和柯明叙是多年的好友。
景瑚一下子想起去年端午的时候,她在泮月楼里,遇见了柯明叙和太子。那时候太子还是春风满面的,作为一个如此强盛的帝国的继承人,他是自信的,相处的时候能令人感觉到愉悦的。
而一朝去位,他又并非是真有能力,成为一地的藩王,注定会被未来的皇帝忌惮,这时的他,又会是什么样子?
而比起废太子,景瑚总是更能和身为他妻子的恒安王妃共情。从前她过的不好,像是一株种在不合适的土壤,不合适的气候里的花,又被其他的花朵抢占的养分,开不出它最美的样子。
如今那一朵花已经悄然凋零了,换了一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又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景瑚从自己的迷思中清醒过来,“这也是应当的,恒安王是我的堂兄,从前也很照顾我,有这样的机会,我也该去送送他。”
她不过是一个县主,送一送自己的堂兄,应当也不至于被曲解出什么多余的意思来。
她把那一盏茶递给了柯明叙,“小柯大人没有别的事情,我却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一问小柯大人。”
柯明叙接过那盏茶,望着她笑了笑,“我总以为小县主是无事,所以才没有将你叫住,没想到你却是真的有事。”
景瑚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是想问一问小柯大人孟鹤亭的事情,这一阵子,可有他的消息?”
柯明叙眼中的神采减少了一些,“这件事我托了劲山先生,他手下的能人很多,也有不少人在关外行走,远比我能调动的人手更多。”
“可就连他,也并没有给我提供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说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便是在关外的那邬草原上,他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子与他同行。也不知道那个男子的身份,或许是他的家人。”
景瑚心中的失望更浓,她或许没办法为绀青找来这一味最重要的药引了。草原茫茫没有边际,人是流动的,并不会比寻找一株草更容易。
一想到绀青,她或许再也不能再见到她心中牵挂的人,景瑚的心中更痛,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柯明叙是聪明人,话音中带着犹豫,“这几日我偶然看见小县主身边的绀青,她在扬州修养了一阵子,回来却仍是这样,脸色甚至还要比当初更差,是不是……”
景瑚别开了脸,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每次有人问起来,尽管是出于好意,她也会觉得很难过,没有力气解释。
柯明叙见了她这样,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这件事我会尽力的,小县主也不要过于担心了。”
尽人事,听天命,是这世间许多事情的处理办法。而她也应该明白,人总归是渺小的,只能被命运拨动。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失和
景瑚的船只在沧州港口停留的第二日,便等来了恒安王一家下江南的船只。
就算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他也仍然是燕梁的皇子,是一地的藩王,地位仍然是高于景瑚,高于柯明叙的。柯明叙接了信,知道恒安王的船只下午便会抵达港口,早早的便和景瑚下船,在港口迎接了。
这一日的天气也实在是算不得好,天色始终是阴沉的,却也并没有落下雨来。景瑚和柯明叙并肩站在一起,港口上有大风,始终是他为她抵挡着。
尽管马上就要见到旧友,柯明叙的心绪看起来却并不佳,景瑚一想到从前的太子妃,也觉得没有说话的心思,两个人站在一起,罕见的没有怎么说话,不过是柯明叙问她有没有觉得冷,她回答而已。
恒安王的船只抵达的比预计的时候晚一些,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也是到这时候,才见了西下的夕阳,和一大片被染红了的云霞。
恒安王就在这时候下了船,身后还跟着恒安王妃,以及已经有三岁的皇长孙凊哥儿。他并没有要母亲或是乳母抱着,而是小心翼翼的牵着母亲的手,仿佛有些兴奋似的,从甲板上走下来。
看起来意志消沉的青年男子,他身后看不出喜怒的美貌女子,还有一个兴致勃勃的孩童,实在是一副有些奇异的画面。他们身后日薄西山,实在不是很好的兆头。
景瑚和柯明叙迎上前去,各自行过了礼。景瑚站在柯明叙身旁,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先开口。他们也都没有说话,只是恒安王轻轻的拍了拍柯明叙的肩膀。
或许刚见面的万千感慨,万语千言,也都在这一个动作中了。
景瑚去看站在恒安王身后的王妃,她也正看着她,笑意温柔,比景瑚想象中她应该有的样子好上了许多。
她渐渐的放下心来,对恒安王道:“六皇兄,许久不见了。这一路我都和柯世兄同行,今日也便由我来做这个东道,备了薄酒,请您和皇嫂到我船上一叙。”
恒安王由太子被废,往庐州去就藩,毕竟不算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正是谁都恨不得来踩上一脚,好撇清关系的时候。与其大张旗鼓的去城中的酒馆中用膳,还不如就在景瑚船上,清清静静的,也不必怕谁打扰。
酒是上好的,甚至还有宫中的贡酒。在沧州停留了几日,也自然采买了新鲜的菜蔬鱼肉过来,做一桌菜,也不会太没有样子。
这大约也是早就说好的,恒安王看了景瑚一眼,仿佛也是感慨万千的样子,点了点头,便先和柯明叙一起上了船。
景瑚落在后头,便和王妃并行。
她早想到今日要和王妃聊一聊,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同她对望了一眼,也是默默无言,先上了船。
原本也到了晚膳时分了,要先坐下来叙旧,也不是这样的安排,就直接去了正厅,在一桌坐下。自然是恒安王坐了上首,柯明叙和恒安王妃分列左右,景瑚挨着柯明叙,恒安王妃还带着皇长孙。
皇长孙年纪小,若是在宫中,想必也都是由乳娘带着吃饭,不会这样正二八经的坐在桌旁,此时见了桌上的餐具新鲜,用筷子敲着碗沿,发出了一阵声响。
他小孩子不懂,听见了这样的声音还觉得好玩儿,浑然不觉他的父亲正觉得他不懂礼仪,一直都盯着他。
见皇长孙还是没有反应,他便不悦的看了恒安王妃一眼。恒安王妃也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见儿子玩的高兴了,又哄了一阵,才从他手里抽回了筷子,又招手让乳娘过来。
“往后凊哥儿用膳,都抱的离王爷远些,此刻便抱着他下去吧。”又转头对景瑚道:“不知道县主船上可有哪一处方便,他年纪还小,不会吃这些大人的东西,灶上有为他准备了的。”
“这孩子吃饭不老实,还是换一处好些。”
印象中王妃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这一番话说下来,根本听不出怒意,只是在景瑚听来也分明是给了恒安王一个软钉子碰了。
让凊哥儿避的远些,省得遭了他父亲的嫌。
景瑚是主家,这也是她思虑不周之故,便忙站起来,“船上空置的房间很多,我令我的丫鬟带皇长孙过去。”
便和侍立在一旁的柳黄使了个眼色,柳黄自然会安排。
恒安王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收了方才颓丧的面容,又想着要缓和,“凊哥儿毕竟只是小孩子,如今和往日也有所不同了,不过用膳而已,也不必弄出这样的排场来了。”
恒安王妃仍然挂着端庄的笑容,恭敬道:“凊哥儿长到三岁,王爷过问他的事情,次数实在是很少。也实在不是妾身虚言,凊哥儿在用膳这件事上,的确是有些闹腾,倒不是讲究些虚排场。”
恒安王很少管凊哥儿的事情,便是景瑚这样不常往东宫去的人都有所耳闻。此时没有了美妾幺儿,又不再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倒是有闲心和王妃唱反调,来管这个大儿子的事情了。
不过是一件小儿不懂事闹出来的小事罢了,要在景瑚和柯明叙这些外人面前闹的夫妻失和,实在也是很没有必要。便是他们不觉得有什么,景瑚都要觉得尴尬了。
也不知道王妃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当着外人,也这样的不给自己的丈夫留面子。
景瑚便打断了他们的话,“松石书院的山长,也就是柯世兄的老师这阵子也在船上的。只是前几日偶感风寒,竟缠绵病榻,到今日都没有好起来,也就不过来觐见皇兄和皇嫂了,万望恕罪。”
其实周老先生并没有生病,不过是不想过来应酬其实是他的小辈,身份却格外尊贵的这些贵人们罢了。这也是他一贯来的脾气,他们自然不会相强。
而且柯明叙和恒安王应当也是有话要和彼此说的,他不在这里,也是多给他们留了些空间。
景瑚这样说,恒安王和王妃自然也要客气几句,又彼此寒暄了一阵,众人便开始用膳。
第三百四十章 想通
人生失意时相见,自然不会是什么喜相逢的场景。
大约是有恒安王妃以及景瑚在场,席上恒安王和柯明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沉默着饮酒。
都是恒安王主动,仿佛要把胸中的愤懑都一起饮下去,消化殆尽一般。柯明叙只是陪酒,景瑚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心中也忍不住生出担忧来。
柯明叙注意到她的担忧,只能用眼神来令她安心。
恒安王妃并没有坐多久,也几乎没有用什么,便站起身来,和恒安王告退,“往常凊哥儿用膳,大多数的时候是妾身在看着,此时换了地方新鲜,只怕他又闹着要不肯吃饭了。”
“妾身实在放心不下,想过去看一看。”又对景瑚道:“多谢小县主款待,今日的菜色都很合我胃口。还要请小县主的丫鬟引我往凊哥儿所在之处去。”
景瑚也就站起来,笑着道:“我也已经用完膳了,许久没有见到凊哥儿了,正想着呢,不如我和皇嫂一起过去便是了。”
也把空间留给柯明叙和恒安王,叙过了旧,问过彼此未来的打算,宴席终要散,也就算是好好道别过了。
恒安王妃笑了笑,便和景瑚一起出了门。
柳黄在前面引路,景瑚几次想要开口,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跟在王妃身旁,往凊哥儿所在的厢房走去。
却并没有见到景瑚意想之中的场景,凊哥儿很安静,坐在窗旁边的椅子上,由乳母喂饭。时而指点着窗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见到凊哥儿,王妃好像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似的。她并没有即刻便进屋子,而是停留在门前,笑意渐渐的爬上她的唇角,才是景瑚记忆中的那个太子妃。
方才在恒安王面前的她,实在很不像她,多了太多的戾气。
“只要能看到凊哥儿好好的长大,我也就没有什么不知足了。”
景瑚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妃是在和她说话,她下意识的便答道:“凊哥儿会好好长大的,会健康平安,聪明伶俐。您也会一切顺遂,拥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而且……”
她说到一半,王妃回过头来,笑着看着她,只是那笑容,和在春和殿中的时候一样落寞。
“其实您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景瑚忽而有些释然,和春和殿的时候一样落寞,至少是没有变得更落寞,更消沉,这已经是一件好事,“您的心愿已经那么少,老天爷总该让您心愿得偿的。”
王妃伸手,替景瑚理了理乱发,那样的轻柔,便是许侧妃也不曾有过,“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原本不该相信这样的话。可这件事,我实在是太在意了。”
她又笑了笑,“说来我也有些没想到,我出燕京匆忙,许多知己好友,甚至都来不及当面道别,却还有缘分,能在这里和小县主说上几句话。”
她那样温柔,景瑚实在很想让她得偿所愿,“这一次出燕京匆忙,将来还会有许多的相见之期,也没什么好格外遗憾的。今日能再和皇嫂说说话,我也觉得是我的幸运。”
恒安王妃从前帮过她的忙,尽管对当时的她来说,不过都是举手之劳罢了。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和她很投缘,觉得是她的丈夫糊涂,令明珠蒙尘,见不得她伤心难过。
“其实离开燕京,我并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燕京本来就不是我的家乡,既然不是家乡,燕京或是庐州,也并没有什么分别。小县主不必为我觉得难过。”
恒安王妃出身东北肃昌侯蒋家,距离燕京很远,距离此刻他们难下的庐州更远。可王妃说的也没有错,不是家乡,便不是家乡,哪怕之隔了一里路,那也是他乡。
可是景瑚为她难过的,也并不只是这一件事,“东宫里的许侧妃……您和皇兄,为何如今也还是这样。”
夫妻失和,不必方才的言语,从举止上就能看出来。他们是遭了难之后的同林鸟,应该是最需要彼此,以彼此的羽翼互相温暖的时候,看起来却如此的生疏。
“她令我看明白了一些事,令我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人的情感并不是能由理智来控制的,有些东西,是他想要给我,都没办法给我的。”
王妃的神情看来的确已经很释然,“而他能给我的东西,其实我也早就不需要了。我原来拥有过,又在不知不觉流失了,那时很难过,可天长日久,也该想通了。”
“如今他又想要给我,却是我不再愿意给他机会了。也许没有拥有的时候,才是最好的。”
她说这一番话,对景瑚来说还是有些深奥了。景瑚望着王妃,望了良久,直到王妃笑着转过身,望着水面上的月影,景瑚才有些明白了。
恒安王与从前东宫中的许侧妃是竹马青梅,有所亏欠,于他而言,她始终都是能将他照亮的明月。
有明月在旁,明珠再美,自然也不算什么了。而他和恒安王妃感情最好的时候,只怕也就是许侧妃被废位,囚于南苑的时候。
她犯了错,他或许会怨怪她,却不会真正的恨她,厌弃她,那时候的她于他而言,只怕就像是此刻河面上的月影,看得见,想要摸一摸,顷刻便会碎裂了。
所以失而复得,才会格外欢喜,也忽略了他这一段时日里珍视的妻子。
可谁说女子便一定要永远等待着一个辜负过她的人,祈求丈夫的真心呢,她也可以有所选择,选择不再接收他那颗并不珍贵的心。
明月永远都是明月,她不过是明珠而已,在别人眼中价值千金,可在他眼中不值得,便也永远都不值得。
景瑚终于真心的为恒安王妃高兴起来,“您已经做过了选择,我也觉得这是对的。您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人活一世,现实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只有想通了这些,自己为自己选择,才是最好的。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别意
沧州离燕京不远,送走了恒安王夫妻,不过再过了几日,便将要到达燕京码头。
景瑚和柯明叙并肩站在船头,看着船只距离河岸边越来越近。她记得前年她回燕京的时候,虽然出发的时候不情不愿,可临到看见燕京码头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江南毕竟已经被她甩在身后,那些欢乐,那些美食,那些她舍不得的亲人都已经离她很远。而她上了岸,走过繁华的朱雀大街,很快就会回到她更亲密的家人身旁。
可这一次并不是的,她身旁就有她除了家人之外最舍不得的人,她度过了一段最愉悦舒心的日子,她舍不得离开。
这几日她夜里睡觉,已经偷偷的哭了好几次。
景瑚想了想,仰起头来问他,“小柯大人回了燕京,打算先做什么?”
柯明叙很快便回答她了,“我母亲久病未愈,我离开这样久的时间,已经算是不孝,这段时日若朝廷无事,大约总是要侍奉在她身旁的。”
“祖父年事已高,这段日子想必也积压了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办,这段时日大约会很忙碌。拖劲山先生办了这么多事,也总要还情。”
景瑚嘟了嘴,嘟囔道:“小柯大人这样说,好像是怕我又有事要麻烦你似的。”
柯明叙笑起来,如同河面上的清风,“不是怕小县主麻烦我,是怕小县主要寻我,却总是寻不见,还以为是我躲着你。”
景瑚也不自觉的跟着他笑起来,“那小柯大人会躲着我吗?”
柯明叙没有即刻就回答她,而是做出了思考的样子来,“也许会吧。”见景瑚变了脸色,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些,“小县主不是说,要趁着我下朝走到无人的小巷子里的时候,将我套了麻袋么?”
“到小县主要办春宴的那段时日,我会格外小心,躲着小县主的。”
这是她从前和他开玩笑,说要把他抓走,当成她春宴时的吉祥物。
景瑚便道:“现在才九月,到那时候还早呢,小柯大人也不必现在就开始躲着我。”她把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了下巴,“再说,刚回到燕京,也不是只有小柯大人会很忙。”
“我也有家人要照顾。我母妃大约这阵子的情绪不好,连信也没有给我写。我三嫂给我写信,说我祖母的身体也始终没有好起来,我要回家去侍奉祖母。”
“还有,我的好朋友们也很想念我了,贞静一个人在宫中,没有我常常进宫去陪伴她,不知道有多寂寞。清姐儿也是,她为人太正经了,没我给她出些馊主意,人生该有多无趣。”
“李宜那丫头,大约不会想我。每一次我给她写信,她的回信里也总是说她又去了哪里游玩,就连太子被废,我最难受的那一阵,她写过来的信也是如此,把我气的不得了……”
景瑚一边喃喃不休,一边船只已经快要靠岸了。她一下子难过起来,眼眶渐红,有些哽咽起来,没法再说下去。
“小县主,不必如此。”
景瑚不肯抬头叫他面对自己的泪眼,便只是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那河水永远在向东奔流,不会停下来。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往后你我也仍然都在燕京,若有什么事,你叫人去柯太师府送信,我一定会尽力的。”
他这样一说,景瑚更觉得难过起来,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到下巴,滴到了衣襟上。他这样说话,好像她永远会有事情麻烦他,他也永远都会为她排忧解难一般。
他是那样好,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资格,有能力,和他真正并肩站在一起呢。
景瑚刚想去擦眼泪,柯明叙又递过了一方帕子来,“永宁郡王府的下人想必已经在船下等候了,小县主不要叫他们看了热闹。”
景瑚也自然而然的接了过来,松柏扑鼻而来。拭净了眼泪,又开始诉说起她的烦恼来,“其实回家当然是好事,我和我的父王,母妃,祖母,还有哥哥嫂子们都分别了许久了。”
“我见到他们都会很高兴,可唯独会怕见到大嫂。心中有愧疚,且愧对的那个人就在眼前,实在不是一件叫人好受的事情。”
柯明叙收回了手,望了一眼河岸边,“人生在世,岂能件件事情都尽如人意呢?也总会有愧对的人,有无法面对的人。心中不要存有恶念,便已经很好了。”
景瑚望着柯明叙,柯明叙没有望着她。他总是这样光风霁月,能这样傲然的立于阳光之下,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愧对于这世间的任何人的吧。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
景瑚和柯明叙同时回过头去,见周老先生向着他们走过来,手里还抱着两件披风。
景瑚忍不住打趣道:“实在想不到,在我船上过了几个月,连您也知道关心人了。”
周老先生把披风递给他们,轻哼了一声,“什么大事,不过是你们两个身边的丫鬟小厮操心罢了。怕你们有事要谈,所以我便一拢子将这件事揽了过来。”
景瑚揶揄道:“周老先生明知我们有事要谈,怎么自己却又这样赶了来,您和丫鬟小厮有何分别?”
这段时日她和周老先生的友谊一日千里,说话之间也开始没大没小起来。
周老先生显然也并不在意,“老夫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和那小姑娘,小伙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再说我也并不是过来寻你们的,别自作多情了。”
他上前几步,往河岸边张望,“也不知道家里那只河东狮,可给我安排好了人过来没有。”
想自己的妻子就说想自己的妻子罢了,又要说这样的话,真是死鸭子嘴硬。
不管怎么说,柯明叙方才已经安慰过她,又有周老先生闹了这一出,景瑚的愁绪的确纾解了不少。
再要哭哭啼啼的,叫人见了,的确也不像样子,也就渐渐平静下来,又和柯明叙以及周老先生说笑了几句。
第三百四十二章 教训
可真到了船只靠岸,众人一起往下走的时候,景瑚心里又如针扎一般的难过。每往前走一步,她就是在离柯明叙更远一步,分别就在此时,下一次相见之期却未可预知,令她的脚步沉重了许多。
前来迎接景瑚的是许侧妃身边的赵嬷嬷,见着了她,不过欣喜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她在永宁郡王府里面对低等仆妇的那种自矜身份的样子来,是对着柯明叙的。
“老奴见过柯大人。”
赵嬷嬷行着礼,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她的态度令景瑚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是再不乐见自己和他站在一起,他也是朝廷官员,是府中大奶奶的亲哥哥,赵嬷嬷不过一个奴婢,在许侧妃面前再有脸面,也不应该如此无礼。
柯明叙只是点了点头,再次和景瑚道别,“小县主,就此别过了。”
与其为了这样的事情闹起矛盾来,伤了柯明叙的颜面,也的确还是早些分开更好。话是这样说,她仍然站在原地,看着柯明叙一步一步远去,上了柯家人为他准备的马。
周家的人也早就已经在码头候着了,那马车一看便是主子们用的,并没有人下车,却有年老的嬷嬷候在车旁。
爷们出门,并不会坐马车,那嬷嬷显然也是在有年纪的女主人身边服侍的,车上的人若不是周老先生的妻子,大约也是周家的女性长辈了。
景瑚好奇,也顾不得和赵嬷嬷理论她方才对柯明叙的不驯,站在原地,想看看能不能看到马车里的人。
只是她站的有些远,并没有能在周老先生上车的时候看见车中人的模样。却见着了这老头捋着胡子,一副心中欢喜,却要强忍着不笑出来的滑稽模样。
看来车中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老妻”无误了。
赵嬷嬷开始催促景瑚,她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走。柯明叙的马在前方引路,马车经过她近旁,车帘被风扬起,她终于瞧见了那女子的样子。
的确是年长的女子,和周老先生坐在一起,神情中也有掩饰不住的欢喜。比周老先生看起来还是年轻了许多,若是少些皱纹的当年,大约也是风华绝代的。
从前柯明叙和她提起他的师母,总是她聪慧贤良,持家有道,却没想到原来她也生的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孔。周老先生这一生,实在是很有福份。
“如今柯大人已经走的远了,再也瞧不见了,小县主总可以不必再望了吧?”
景瑚失神,是想起了在江南见到明庆王老太妃的事情,在赵嬷嬷这样的有心人眼里,又成了她不守规矩的罪证。
赵嬷嬷毕竟也算是她的长辈,看着她长起来的,她也不想在这里就同她理论,给母妃身边的人没脸,便没有理会她,转身自上了马车。
她才在马车上坐好,下一刻掀帘进来的,却又是赵嬷嬷。
“往常我出门,都是柳黄她们几个服侍我的,嬷嬷不必如此客气,只在后头的马车上歇息就是了。”
赵嬷嬷是许侧妃身边的老人了,今日出门,也是坐着一辆装饰简陋些的马车出来的。而若是从前,柳黄她们几个会过来和她同车,服侍她在车上用糕点或是茶水。
就这样急着要教训她,连一刻也等不得。
景瑚心中腻味的很,说话的语气也就没有平时恭敬。赵嬷嬷的脸色更难看了,摆出了长辈的架势来,“小县主出了这一趟门,越发把心玩野了,连规矩体统都不知道了。”
景瑚平日其实是很少和她起冲突的,人上了年纪,总有些唠叨,让她唠叨几句也就过去了。赵嬷嬷是几乎时时都在她母妃身边的,自己若是不驯服,谁知道她能给她上多少眼药,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可今日她才下了船,和柯明叙分别,心中本来就很难过,赵嬷嬷又对柯明叙那样的不恭敬,仿佛是他欠了她什么一般,她一时也是忍不得了。
“嬷嬷此刻来和我说规矩体统了,方才您和柯世兄行的礼,那副样子,又是什么规矩体统?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官员,又是大嫂的亲哥哥,是咱们家的亲戚,容得您给他脸色看?”
“这可不是在永宁郡王府里,外人眼中,您可没有在我母妃跟前的体面。”
赵嬷嬷像是没想到景瑚会一下子用这样的话回她,也是自己理亏,一时间又气又羞,“小县主可真是长大了,母妃身边的老人,也拿这样的话来顶了。也罢也罢,老奴这一把老骨头,还是早些求去了罢了。”
景瑚更是生气了,做主子的,竟然还要被奴婢要挟。
“嬷嬷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来激我,您年纪大了,有时候脑子糊涂了也是有的。您服侍了我母妃一辈子,真要求去了,我和我母妃自然也不能亏待您,自然是好酒好菜,赠您金银珠宝,好好的送您出去。”
若是赵嬷嬷不在她母妃身边,不总是撺掇着她母妃去和郡王妃争胜,这些年府里的事情,也不知道能少多少。这句话毕竟过于诛心了,所以景瑚并没有说出口。
赵嬷嬷被景瑚这话一堵,一时间气急攻心,待要说话,又说不出来,只是在一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渐渐的流下泪来。
她毕竟是老人了,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见她这样,景瑚未免又有些心中不忍,觉得是自己做的太过了些,掏出了帕子来,想要递给她擦泪。
递出去一半,瞧见了上面的鹤纹,才发现这是方才柯明叙给她拭泪的那一块。忙收了回来,手忙脚乱的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帕子,重又递了过去。
又欲盖弥彰一般的解释道:“这一块是我用脏了的。”也不知道赵嬷嬷注意到上面的丹顶鹤纹了没有。
景瑚递了帕子过去,在赵嬷嬷看来,也算是求和的台阶了。她用景瑚的帕子擦干了眼泪,到底还有些放不下面子,也就偏过脸,没有看景瑚。马车里一片沉默。
已经是在朱雀大街上了,周围人声鼎沸,是熟悉的盛世气象。她又回到这里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问安
永宁郡王府离朱雀大街不远,并没有过多久,马车便在永宁郡王府门前停下了。
赵嬷嬷到底是许侧妃身边办老了事情,得用的老人了,在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也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和景瑚再怎样闹矛盾,都是栖雪阁里的事情,不可能叫永宁郡王府里其他房的人看了热闹。
便仍然和方才一般,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服侍着景瑚往永宁郡王太妃的院子走。白日里永宁郡王大约不在府中,远行归来,总是要先去和长辈问好的。
只是景瑚却也吃了闭门羹,才走到院子里,等着人通报,永宁郡王太妃身边的吴嬷嬷便一脸歉意的迎了出来,对景瑚道:“老太妃日日都盼着小县主回府,偏偏小县主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她倒是还睡着。”
“小县主还是先去和郡王妃问好,等晚间时再过来和太妃一起用膳。”
此时其实也不算早了,快到申时了,往常这个时候,老太妃都是已经午睡起身了的。也许是身体还不大好的缘故。
景瑚自然也不能说什么,想着要去郡王妃院子里点个卯,而后再去栖雪阁见她母妃。就算赵嬷嬷要告她的状,母妃也要责难她好了,分别了三个多月,她已经很想念她了。
景瑚便对吴嬷嬷点了点头,“祖母既然还在睡着,那我便晚些再来。您也进去休息吧,我祖母醒来,还都指着您侍奉呢,也只有您和她最贴心。”
许侧妃和老太妃的关系不好,景瑚却很得老太妃的喜爱。毕竟是从小就放在膝头,带着抹骨牌,一路长起来的。
此时也奉承过了吴嬷嬷,景瑚便打算先往郡王妃院中去了。
迎面却正遇上在府中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的二嫂。景瑚的二哥也是庶出,是永宁郡王一个早已不得宠的妾室生的。既不得宠,又不是什么好出身,二房行事也就很低调。
大房有宠,三房是正统嫡出,二房夹在中间,哪边也不敢得罪。又怕碍了永宁郡王的眼,这几年就是家中有宴会,也都是一概不出席的。
二嫂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没遇见是没遇见,既然遇见了,总是要打声招呼的。“二嫂,许久不见了,这阵子二哥可还好?”
二嫂孙氏在景瑚面前停下,景瑚才发觉她的腹部有微微的隆起,应当是有身孕了。她在景瑚面前是长辈,骤然被景瑚唤住,还好像有些害怕似的,答她的话也有些唯唯诺诺,脱不去的小家子气。
“小县主安好,这阵子家里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事,你二哥此时也在家里,也都很好。”
孙氏的确也只是小家出身,和老太妃娘家沾着点亲,当时嫁到永宁郡王府来,也是老太妃做的主。
盖因郡王妃和永宁郡王总是夫妻不和,闹着矛盾,又有景珅的例子在前,便赌气连其他庶子庶女的婚事也不肯操办。
也许是自己骄纵任性的名声在外,从前也的确不怎么理会二哥,见着了也只当没见着,所以她此时见了她也有些发怵。景瑚便笑了笑,也不甚在意,“二嫂这是有喜了?我在家中的时候倒没有听说。恭喜二哥二嫂了。”
孙氏见她客气,渐渐的也没有那样紧张了,只是笑的还有几分讨好,“多谢小县主了,是六月初的时候有的,此时不过三个多月。”
景瑚便又道:“二嫂也是来探望祖母的么?祖母还没有起身,您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孙氏看起来倒并不惊讶,“从夏天开始,祖母她老人家白日就睡的比从前久,也是夜里睡不好的缘故。也就爱吃我做的莲子酥,时常想着。”
“我此时提进去,再过小半个时辰,祖母也就该醒了,正好能吃。”话说到这里,她忙令丫鬟将食盒提过来,亲手揭了盖子,仍然是小心翼翼怕被人拒绝的语气,“小县主要不要尝一尝?”
景瑚其实并没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是见她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也不忍叫她失望,便笑着拈了一个尝了尝。“难怪祖母爱吃,果然清甜可口。”
而且孙氏说起老太妃的事情来如数家珍,只怕的确是这府里最孝顺的一个小辈,常常过来陪伴她。便是为了这个,她也该给她面子。
得了景瑚的夸奖,孙氏显然很是高兴,激动的脸都有些红了。景瑚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二嫂是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站,还是快些去祖母院子里休息吧。我才回家,也要往郡王妃那里去了。”
一听说郡王妃,孙氏居然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忙道:“那便不耽误小县主了,我先去祖母那里候着了。”
景瑚点了点头,孙氏也就同她擦肩而过,进了老太妃的院子。景瑚还没有走远,听见了吴嬷嬷招呼孙氏的声音,要比方才更熟稔自然的多了。
看来孙氏的确是常来常往,有了身孕,还亲自下厨做点心给老太妃吃,也算是有孝心了。
当时二房夫妻成婚,其实并不比景珅夫妻晚多少,孙氏却到此时才有身孕,也不知道是不是景瑚多心了,便是这样的事情,也怕和大房争胜,碍了其他人的眼。
可怜也是真可怜。
景瑚摇了摇头,往郡王妃院子的方向走。周遭并没有什么人,赵嬷嬷却也并没有和景瑚搭话,好像是要和她赌气似的。
虽然有些话想问,见她这样,景瑚也就不理会她,只是往前走。要见郡王妃,她倒是不会发怵,而且她觉得郡王妃大约也不会愿意见她,去点个卯,也就可以往栖雪阁去了。
她是六月的时候自燕京出发,往江南去的。到如今是九月中旬,不过三个多月而已。
可是她离开燕京的时候,母妃的身体尚未复原,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母妃在永宁郡王府中这么多年,大约也是这一阵子最不顺心了。
她实在有些想象不出来,如今的母妃会是什么样子。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为难
郡王妃所住的正院,和老太妃住的院子都在中轴线上,只沿着青砖铺就的大路一直往前走便是了。四周原本种了许多桂花,到此时也已经谢尽了,留下一树一树的绿叶,等待着来年的美好月光。
老太妃此时还在午睡,郡王妃却是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的,往常这时候,她大约会在正院的佛堂里。
也许是听说今日景瑚要回来,此时居然也就坐在正厅里喝茶,见景瑚进了门,也没有什么表示,仿佛没有景瑚这个人一般。
她对自己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景瑚也犯不着此时才和她计较起来,行过了礼,便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等着郡王妃不耐烦起来,打发她出去。
谁知道郡王妃一盏茶都喝完了,还没有同她说话的意思,反而招手,让丫环过来给她新添了茶,用杯盖慢慢的撇着浮沫。
景瑚又等了片刻,见身旁的赵嬷嬷又有要挑事的意思,忙道:“郡王妃若是无事,我便先退下了,不打扰您喝茶休息。”
郡王妃就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随手把茶盏放到了一旁,“怎么?就是这样让你站一会儿,你也站不住么?”
“你母妃是身体虚弱,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你总没有什么不舒服,也没让你跪,让你站一会儿,还有这么多话。”
许侧妃从前的确是常常装病,每次郡王妃要罚她,她装一装晕,撑到永宁郡王回府,也就都没事了。此时景瑚也就没有多想,以为她母妃这段时日仍然在不断的重施故技罢了。
若是从前的景瑚,父王宠爱,母妃也得脸,又有能干的哥哥,才不会害怕郡王妃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责难,便是和她顶嘴,那也就顶了。
装模做样的在芳时轩里关上几日,也自然就无事了。
可如今她才刚回府中,并不知道府中如今的情状,哥哥远在河北,父王也不再是从前的父王,但看郡王妃无事都敢这样找茬,就可以知道母妃如今在府中大约远不如当年风光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景瑚也并没有要把事情闹大的意思,便只是道:“远游归家,尚有长辈没有去拜访,郡王妃若是无事,我在这里耽搁太久,也是有些失礼。”
郡王妃便冷笑道:“什么长辈?郡王爷此时在城外的四卫营,瞧你过来的方向,也是刚从老太妃那里过来,既然已经拜访过老太妃,家中还有谁是你的长辈?”
“栖雪阁的那个侧妃?不过是个妾罢了,当不得燕梁县主的长辈。”
赵嬷嬷便忍不住道:“栖雪阁的那位娘娘虽然只是侧妃,也是有封诰的,永宁郡王府也不是小门小户,是郡王府邸,便是妾室,也和一般人家不同。”
“若按郡王妃的意思,岂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也不过是妾室,当不得逢年过节,大家进宫朝贺磕的头了?”
赵嬷嬷一开口,景瑚便知道事情要不好,果然郡王妃的脸色即刻就变了,“来人,把这个无礼的老货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如今我面前也由得这些人撒野了。”
“慢着!”景瑚回头看了一眼,跪到了郡王妃面前,“赵嬷嬷是我母妃面前的老人了,此时我母妃身体不适,正是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她年纪大了,脑子也有些糊涂了冒犯了郡王妃,是她的不是。”
“还请郡王妃开恩,罚她几个月月俸算数。若是要打板子,恐怕她实在是受不住的。”
许侧妃几乎压了郡王妃一辈子,赵嬷嬷自然也就趾高气昂了一辈子,此时风向已转,她身在其中这么久,却还转不过弯来。被郡王妃身边的两个老嬷嬷架着,也还是没有要求饶的意思。
主子面前,哪有奴婢说话的份呢,更何况这还是与她主子向来不睦的,在内宅中几乎有绝对的权利的主母。简直是自己把脸凑到人家跟前,由着人打。
郡王妃看着景瑚跪在她面前,心里便添了几分得意,只是仍然咄咄逼人,“你既然说这老货脑子糊涂,我看也很不必令她再去服侍栖雪阁里的身娇肉贵的那位了,若是服侍的不好,磕了碰了,郡王爷岂不是要心疼?”
“你在这里安安心心的跪着,我便饶了她,板子可以不打,只是我府中也容不得这样没有眼色,不懂规矩的下人了,逐出府去,总还是应当的。”
一听说自己要被逐出府去,赵嬷嬷眼见着就激动了起来,她的嘴被人捂着,不许她再骂出污秽的话来,身子也动不了,只是一双眼睛血红。
景瑚一时也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求,便听郡王妃继续道:“你不肯在这里跪着,不想把她逐出府去,不依我的话也可以,只是板子就得照打,你意下如何?”
便是年轻,身体康健的人,只怕也受不住永宁郡王府里家丁的二十板子,更何况是赵嬷嬷这样年老的仆妇,郡王妃这是摆明了要景瑚低头。
赵嬷嬷是母妃身边的老仆,若是连她的性命都护不住,栖雪阁的人心也就要散了,没有人会再真心的替她母妃办事。
赵嬷嬷蛮横了一辈子,终于是要把她自己搭进去了。比起丢掉性命,被逐出府去,不过是伤颜面的事情,后续或许还会有机会运作,她根本也没有选择。
景瑚跪的更直了些,低头道:“赵嬷嬷说错了话,也是我母妃管教不严的过失。我是母妃的女儿,应当代母受过。”
可低头的滋味终究是不好受,这一番话说完,景瑚也如同被人扒去了衣服一般的难堪。
郡王妃也就不理会她,吩咐那两个架着赵嬷嬷的仆妇,“把这老货给我从正门丢出府去,连行礼也不许她收拾。再将院门关上,小县主毕竟是女孩子,跪在我这里,叫人看见了,也是伤颜面的事情。”
什么伤颜面,不过是怕有人听见了消息,要把她救走罢了。赵嬷嬷自然也是不肯,挣扎了半日,还是架不住那两个力气大的仆妇,渐渐的没有声响了。
景瑚才回到永宁郡王府里,便有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荒唐变故,看来永宁郡王府里的确是已经变天了。她越加担心起她母妃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拿捏
赵嬷嬷被人拖下去之后,正院里一下子变的很安静,只能听见郡王妃坐着喝茶,杯盖偶尔碰见杯壁的声响。
景瑚进门的时候还奇怪,为什么正院里居然会没有铺着地毯,现在想来,恐怕就是没有赵嬷嬷这件事,郡王妃也会想了其他的法子来让她跪一跪这青砖地。
在郡王妃面前,其实自己和赵嬷嬷是一样的。她是嫡母,是郡王妃,自己就算有县主的封诰,也大不过一个“孝”字。
从前是还有夫权凌驾于郡王妃之上,所以她并不敢做的太过分,永宁郡王的脾气上来,才不会管她是什么身份,到时候还是她自己没脸。
可今日永宁郡王并不在家,就是在家,只怕也并不会如从前一般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偏向栖雪阁这一房说话,男人的宠爱,实在虚无缥缈,远没有名分和地位有用。今日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救她了。
景瑚跪在青砖地上,那青砖并不是完全平整的,还有雕刻着的吉祥如意的纹样,她腿上的肉陷进砖缝里,仿佛又什么东西在一刻不停的啮咬。
她又跪了片刻,忽而觉得是不是自己这样做也是做错了。赵嬷嬷被赶出了府去,母妃应该很快便能听见消息才是,那郡王妃的最终目的,会不会是要欺凌她的母妃?
她一下子越觉如坐针毡起来,膝盖实在疼的有些受不住,身体也有了微微的摇晃。
郡王妃看起来是没有注意着她,实际上她这样一动,郡王妃立刻便盯着她,语气不善,“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便摇摇晃晃的,像什么样子。真是被你那个妖妖调调的母妃教坏了。”
“小小年纪,骄横跋扈,连定国公府都敢撒野,连带着郡王府也名声受损。若是再跪不好,我可就要让人拿鞭子过来了。”
景瑚上一次去定国公府,都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她母妃陪着她一起,去定国公府找徐沐柔要一个公道。
定国公府是郡王妃的娘家,她未必是有多喜欢徐沐柔,不过是更看不得景瑚和许侧妃的行径罢了。
骄横跋扈,当下是快意的,可也总有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她很想说永宁郡王府的名声早已经被她那个纨绔儿子败坏的差不多了,可这句话说出口,不过是要付出更多代价罢了。
她只好努力的不去想腿上的疼痛,祈祷着她母妃不要听见消息,不要闹到郡王妃的正院里来,又给了她拿捏她们母女的把柄。
可是她的祈祷似乎并没有灵验,院门口很快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进来,景瑚不敢回头去看,只是细细分辨着,应当不是她母妃的声音。
很快有人进了正厅,带进来一阵水仙花的香气,景瑚忽而被人扶了一把,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定了。“三嫂?”
她是自小习武的,力气自然要比一般女子大,拉扯景瑚一把,并不是什么难事。
世子妃和景瑚笑了笑,见她站稳了,便和郡王妃行礼,“我听闻今日三妹妹回家,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不见她来瞧我,我还以为是她忘记有我这个嫂子,不过来了,便去了祖母那里。”
“谁知道吴嬷嬷言谈之中说起来,说三妹妹待会儿要过来陪祖母说话,用晚膳的,眼见着要到晚膳时分了,还不见人,我叫人去打听,原来是在母妃这里。”
她仍站回了景瑚身旁,笑着夸奖她,“才出门几个月,怎么忽而这样有孝心了,跪在这里还不肯起来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叫母妃看了心疼呢。”
“瑜娘。”郡王妃唤了世子妃一声,目光中写满了不悦,隐含警告。
世子妃却并不在意她,仿佛完全读不懂气氛一般,只是笑着道:“我在这里,母妃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见她油盐不进,郡王妃的脸色更差,“你去老太妃那里说一声,景瑚今日便不过去了。”
说完这一句,像是还不满意,要再刺一刺世子妃,“常常去老太妃哪里走动是你做小辈的孝心,只是你也该多在珣儿身上用用心思才是。”
“你进门也有一年多了,如今连二房都有喜讯了,我珣儿连个通房都没有,你怎么还没有动静?”
世子妃进门一年,其实也算不得很久,大把的人家夫妻恩爱,也是过几年才有的孩子。再者,郡王妃就是要催促她,也不该在景瑚这样的小辈面前这样直白的斥责才是。
郡王妃行事,简直没有一点像是定国公府里的小姐,更别说是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教养出来的了。就是她和她母妃去定国公府闹事的那一次,她也能不动如山,更别说是这样的小事了。
也是事后诸葛罢了,若是郡王妃真能学到周太夫人一星半点,只怕永宁郡王府也早没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地了。
世子妃也并没有客气,“母妃催促我和世子早些有消息是寻常事,只是何必还要绕上二哥二嫂?若是真要比,他们成婚,也远比我们夫妻早的多,若按这样算,母妃很可以不必这样着急了。”
“你……”郡王妃气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接上什么。
万家可不是能随便由着她拿捏的人家。
世子妃也干脆便不听她要说什么,而是道:“祖母她老人家方才也说了,已经三个多月不见三妹妹,实在想的厉害,若是母妃不肯放人,她便要亲自过来把三妹妹带走了。”
“祖母这阵子身体也不好,连床都很少下,若是真的让她老人家过来正院,只怕郡王爷知道了,要不高兴呢。”
郡王妃显然是拿捏不了自己的这个媳妇,更何况世子妃还搬出了老太妃的名头。老太妃不喜欢她母妃,可对郡王妃向来都是很好的。永宁郡王也向来很是孝顺,只是在女色一事上不肯听话罢了。
世子妃这一番话,她根本也无从打听真假,心里就是再不忿,也只能放人。实在是气的不得了,也没有再说什么,摔了手里的杯子,转身进内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