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计划
景珣成为了宫中禁军暂代的统领,原来的统领万将军在八月初世子妃说要带着她过来庄子里修养的时候来过这个庄子,如今庄子里明面上是说保护世子妃和她的安全,实际上用了两倍的兵力不止。
在她们刚来的那一天夜里,景珣来过这里一趟,世子妃应当是没有同他商量好的,可是在这重兵把守的庄子里,景珣在被他发现之前,却能来去自如。
丁香她们几个就算原本不知道她们主子的盘算,在景珣到来之后,总是被世子妃吩咐过的,所以茴香才会去安抚刘嬷嬷,告诉她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让她好好休息。
有什么事,世子妃是连向来最亲密的刘嬷嬷都要瞒的密不透风,生怕景瑚泄露了一星半点给她,连容饰都没有整理,便要匆匆的赶过来。
贞宁的信是很大的疑点自不必说,许侧妃之后的反应,似乎也太平淡了一些,她一直都没有给她写信,每一日都是由那些小厮复述的口信。
而且她明明说八月底景珅会回来,如今九月上旬都要过完,每一日给她的口信里,都没有一星半点提起这件事。
还有上次的那盘菱粉糕,她越想越觉得不会是许侧妃的手笔……如今已经是九月初五了,比她们既定的归程已经晚了好几日了,许侧妃也丝毫都没有问起。
种种的事情,都表明如今的情况其实并不寻常。
她不愿意相信世子妃会害她,更何况是世子妃带着她出来的,又是在她的田庄里,她就必须为她的安危负责。即便是她想脱离永宁郡王府,也不能背上残害小姑的名声。
更何况她是个县主,不是什么郡王府里没名没姓的庶女。她同景珣也并不同母,她伤害她,根本报复不了永宁郡王府里她所在意的任何人。
景瑚的心更沉了。也许世子妃布置重兵,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她知道将有大事发生。这些士兵做出防御的姿态,不是守护着庄子里的什么东西,而是就是在守护这个庄子的主人。
景瑚一下子又想起许侧妃给她的那两万两银子,想起她说的那句,“世子妃愿意照拂你,总是件好事,母妃也放心些。你同她出去,要好好听她的话。”
那时不过觉得是一句寻常的嘱咐,就想她小时候出门玩,母妃嘱咐她要听父王的话,听某一个姨姨姑姑的话。可是景瑚此时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太深刻了,望着她的眼神,仿佛是要同她诀别一般。
景瑚心中一凉,一下子坐立难安起来,燕京一定出事了,或者要出事了。
世子妃也许是要保护她没错,可是她也有她想要保护的人。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让人去燕京先探一探消息了,只要她在信件中露出一点形迹来,世子妃就一定会知道。
一旦世子妃知道她已经开始怀疑,她就绝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庄子回燕京去了。
她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发觉,心安理得的在这里呆下去,静静的等待着一切事情的发生,还是不顾一切的逃回燕京去?
第一个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心就剧烈的痛了一瞬。连祖母和绀青的逝去,她都用了那么多的时间去消化痛苦,若是母妃出事,而她安居一隅,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蓦地站了起来,望向窗外,正好看见远处值守的亲兵。
就算世子妃还不知道她的打算,要离开燕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布置。
她要回燕京,首先要有一匹马。这不是最难的事,她原本也说了下午仍旧要出去跑马。问题是她怎样才能不被人发觉的出了庄子,至少要拖两个时辰才行。
景瑚思索了片刻,很快唤进了宝蓝她们三个。
她尽力的让自己的脸色显得不那么凝重,以免不过虚惊一场,却吓坏了一直跟着她的这些丫鬟们。“我想要回燕京一趟,贞宁那里出了点事,却不方便叫世子妃知道。”
“所以豆绿你会骑马,身量也和我相似些,待会儿你先出去,到上一次我们一起去过的庄子附近的草地上先藏起来等着我。”
“我骑着马出去,过一个时辰你就和我换了衣服,披着斗篷回来,就说是你在一旁休息,那马竟然自己跑了。宝蓝你在庄子的正门等着我,豆绿不方便说话,你来安排这些事。”
“就说是我十分喜爱那匹马,尽量多安排些人出去找马。同时也说我害怕世子妃知道会怪我,别让他们通报世子妃。”
她停顿了片刻,确保她们几个都已经听懂了,才继续往下说,“等回了庄子,便对外说我丢了马,一路自己走回来,已经有些累了。世子妃若是过来,最多让她远远的望一眼在床上装睡的豆绿。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最好能拖到她回来,而世子妃一直没有发觉。
若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却闹了这么一出,叫世子妃知道,也是够让人惊吓和寒心的。自然,等她回来,她也是好好和世子妃道歉的。
等景瑚的话说完,柳黄和宝蓝俱是一脸的凝重。只有豆绿,有些怀疑的望了景瑚一眼,“话虽然是这么说,听起来虽然有难度,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可是奴婢想问……”
“小县主你认得回燕京的路么?”
景瑚有几年顽皮,也时常想出类似的金蝉脱壳之计以溜到府外去。有时候能成功,有时候会失败。那时不过是溜到朱雀大街上看人家抹抹骨牌,或者揣着银子和银票往博彩阁去换一套最新的骨牌。
她的这一套说辞,以贞宁为理由,可柳黄和宝蓝显然是没有相信的。只有豆绿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以为也是和从前一样的游戏。
景瑚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认识路,还不知道找人问问么?路上总会有人的吧,难道人人都不认路不成?”
第四百五十二章 出逃
豆绿已经习惯了景瑚这样同她说话,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可是您如果一边问路一边回燕京的话,恐怕就要天黑了。您也不是不知道从这里回燕京要多久,这样似乎不大安全吧?”
景瑚想象了一下天色黑下来,自己一个人飞驰在官道上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发怵。乡野之人休息的都早,只怕还没有天黑,路上的确也就没有什么人了。
“没事,我动作尽量快些就是了。若是顺利的话,等你们回庄子里的时候,我都已经在燕京了。更何况这里还是香山地界,治安很好,不会出什么事的。”
柳黄是最稳重的一个,“若是贞宁公主有事,小县主可以同世子妃说一声,让她派两个人送您回燕京。奴婢始终觉得这样太冒险了些,若有万一,也影响您和世子妃之间的情分。”
景瑚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也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
“柳黄姐姐,你不必劝了。想必你也看出来我说的不过是个借口,可是我今日真的只能这样做。请你相信我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是处于一己私欲,或是玩心太重。”
柳黄居然干脆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小县主是主子,没有责任同奴婢解释您要做的事情。可是奴婢实在是不能放心您就这样一个人回燕京去,请您三思再三思。”
柳黄已经许久没有跪过她了。她们之间根本就用不上这样严肃的语气,这样过分了的郑重。
景瑚蹲下身去,将柳黄扶了起来,“柳黄姐姐,今日我是一定要回燕京的,若是再耽误下去,天可就真的要黑了。”
若说让柳黄放心,她不会连累到她们,那时对于柳黄一片真心的侮辱,可是她的确没有时间再同她们拉扯了。
她看向豆绿,“豆绿,你先过去吧。我很快就过来。”
豆绿下意识的看了柳黄一眼,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出了门。宝蓝便道:“多余的话,奴婢也就不说了,小县主吩咐奴婢的事情,奴婢一定会做好的。只是小县主千万要小心。”
景瑚点了点头,“你替我梳一个与豆绿相似的发式,找一支显眼些的发簪,待会都绿装作是我回来,无意间漏出这支发钗就是了。柳黄姐姐替我去找一件斗篷来,豆绿用斗篷遮脸,守门的士兵应当不会注意到。”
柳黄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的转出了外间。宝蓝也很快过来,将景瑚原本的发髻拆了,梳了一个简单的发式,选了一支镶嵌着红宝石的发钗,的确是足够显眼了,简直是叫人见之难忘。就是去宫中赴宴,那些贵夫人头上戴着的,不过也就是这样的发簪罢了。
景瑚又在房中等了片刻,估摸着豆绿大约已经到了她们约定的地点,她便往马厩走,牵出了平日她骑的马。万家人养着的马,自然都是好马,四足有力,精神饱满,毛皮油光水滑。
这样的马,要跑个一个时辰的路,自然不是问题。只是景瑚并不是十分熟悉这马的脾气,同世子妃一起去跑马的时候,她就发觉了这马其实并不是那么温顺的。
希望今日她骑着它出去能一切顺利,不要迷路,也不要遇见旁的事情。
景瑚同世子妃说过她要跑马,世子妃大约也吩咐过守着田庄大门的士兵,她并没有被阻拦,便骑着马出了田庄。
田庄不远处便是那一片草地,再走的远些,离开士兵的视线,她就可以和豆绿交换身份,而后往燕京走了。
其实景瑚的方向感不差,只可惜那一日从燕京出来的时候,她一路都顾着和世子妃说话,并没有注意外面的路。如若不然,此刻也不需要踌躇了。
景瑚到了地方,跳下了马,呼唤了豆绿片刻,她就从一旁的大榕树后面转了出来。“小县主,我在这里。这榕树已经枯死了一半,我们可以在树洞里换衣服。”
景瑚原本就穿了同豆绿一色的褙子,只要将身上的斗篷与她交换,再将那支红宝石簪子替她簪上罢了。
往常景瑚要溜出府,也都是豆绿在芳时轩“扮演”她的。虽然已经有许久没有再用上这样的把戏,豆绿看来却仍旧憨憨的,好似一点也不紧张。
从前用这招,若是失败了,不过是失去一副骨牌,失去几日的快乐和自由而已。可今日会失去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紧张是好事,“豆绿,今日你好好的做事,等我回来,这支簪子就赏给你了。”
豆绿忽而深明大义起来,“今日若是能成功瞒过世子妃,柳黄姐姐和豆绿姐姐同样功不可没,小县主可不能只赏我。”
景瑚一边系着自己的披风,一边道:“那是自然的,我何时偏心过。”她从来都不会偏心的,因为她身边曾经有一个比她还要娇气的小姑娘,动不动就要哭。
她很快又上了马,“记得再过一个时辰再回去,你自己一个人在此处也要小心。”
豆绿站在原处,同她挥了挥手。
景瑚看了一眼天空,日头将落未落,简单的判断了一下方向,朝着燕京的方向疾驰。
已经是秋日了,白日变短,夜晚渐长,方才看着还是白日,很快天就黑了下来。景瑚幸而官道上还有尚未归家的农人,景瑚问过了路,倒是没有发生什么事,顺利的看见了燕京城的门。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接近燕京城,她心里的不安感就越浓,也顾不得还是在街市上,便纵马疾驰,幸而街市上的人并不多,她一路飞奔到了朱雀大街上。
人流越来越密集,这马儿却像发了性似的,景瑚勒令它慢些,停下来,它却根本就不肯停下脚步。一路横冲直撞,带倒了不少小摊,几乎要将景瑚甩脱。
景瑚发觉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住这匹马,心中的恐惧越浓,身体也摇摇欲坠起来,眼见着就要摔下马去。
“小县主!”有人在朝着她奔过来,她下意识回头去看,更是难以保持平衡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惊马
景瑚的身体已经坠落下去,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忽而有谁大力的托了她一把,将她带到了他的马上。
景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马继续疾驰而去,最后有守城的士兵冲出来,以长矛迫着它停了下来,鲜血淋漓。
而她身下的马在一处小巷之前慢慢的停下了脚步,“小县主,你怎么样了?”
景瑚满眼都是那匹马的惨状,忍不住发起抖来,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正在同她说话的人是谁。
柯明叙见她一直没有说话,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般,只好握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想让她清醒过来,“小县主,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手腕被人握着,听见了熟悉无比的声音,景瑚才终于回过神来,缓慢的转过了头,“……小柯大人,我……”
她还来不及把话说下去,方才制服了疯马的官兵找到了这里,穿过了密集围绕着的人群,“何人大胆,敢在闹市纵马飞驰。”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都认得她。纵然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可是她其实并没有改变多少。
为首的士兵很快收了方才的怒容,向她行礼,“属下见过泾陵县主。”
他不叫破她的身份还好,围观的百姓知道了她的身份,开始不断的窃窃私语。
“原来这就是永宁郡王府的泾陵县主,早就听说她刁蛮任性,不讲道理,今日居然纵马伤人……权贵子弟,就连女子都如此野蛮……”
“这些年永宁郡王府的笑话可真是多了,前有郡王爷宠妾灭妻,将这小县主的亲娘捧上了天,后又出了个纨绔的世子,是燕京青楼楚馆的常客。后面虽然是学好了,可今日……啧啧,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县主倒是生的好容貌,不过豆蔻年华,便惹得有人这样不计代价的救她,此刻两个人还共乘一骑……你说永宁郡王府的许侧妃,生的又是何等销魂模样?”
林林总总,将景瑚淹没了进去。
很快又有身上带着伤的平民闯进了人群里,一瘸一拐,脸上手上都有擦伤,看起来十分可怜。
只是气势倒是并没有弱下去,很快大声呼起了自己命苦,“……家中还有病弱的父母要赡养,只靠着这一个小摊卖些蔬果挣钱,谁知道今日逢此大难……若是不给个说法,今日我便撞死在这里,求求各位官爷为小的伸张正义。”
各种各样的声音,景瑚眼前又浮现起方才她的马背长矛刺中,鲜血飞溅的样子,一时间又是她方才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怎么样都控制不了这匹烈马的情形。
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他们的话,恐惧和厌烦的感觉充斥在她的脑海里,将她的理智全都撕碎了。
柯明叙重新将她的风帽戴好,凑近了她,在她的耳边说话,“你在这里坐好,我来处理这些事。”
景瑚脸藏在风帽之中,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跃下了马,挡在她身前。
“在下柯明叙,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今日之事不过是意外,泾陵县主并非蓄意纵马冲撞各位。今日所造成的一切损失,亦愿意以三倍之数赔偿。烦请诸位先行散开,以方便行事。”
他面朝着众人行了一个礼,围观的百姓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认得他,他是昭永十八年的状元郎,曾经在朱雀大街上骑马游街过的,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了……”
“只是他怎么和永宁郡王府的县主走在了一起,看起来还对她颇为维护。所谓权贵相护,难道就是这样么……”
“你不知道,这位柯大人的亲妹妹嫁进了永宁郡王府里,好好的嫡出小姐,嫁给了一个庶子。柯太师府是清流人家,没准就是被这些仗势欺人的勋贵按了头,才不得不这样的……真是可怜……”
他们都讨厌永宁郡王府,也讨厌她,她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好过。在今日之前,她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情,可是在他们心里,她和从前流连青楼楚馆的景珣是一样的。
千夫所指,她不必为她自己觉得惊异,父母那一辈的事情,已经注定了她要面对这样的局面。今日不过是火星落尽了一堆干柴之中,人人都可以再加一把油。
但是她不应该连累柯明叙的。
“柯世兄……”
柯明叙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不会没有听见旁边的人都在说些什么。他看着景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眼神温柔而坚定。
他很快又解下了身上他常常带着的一块玉佩,白玉质,雕琢着孔雀的纹饰,递给了为首的士兵,“这块玉佩是我贴身之物,以此作为信物,请你和这些银票一起交给你们温将军。”
“今日我还有事,不能为受伤或是有损失的百姓一一尽力,请温将军帮忙抚恤。明日必将奉上更多金银,以平息今日之事。”
他又对围观的百姓道:“在下也知道许多事并非钱财所能补足,只是今日实在另有他事,请诸位见谅。”
有柯明叙在的地方,女子的目光是离不开他的。他也算是有过了交代,围观众人,大部分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又不能真的拿景瑚如何。柯明叙再三同那上前来说理的老汉道了歉,人群也就慢慢的散开了。
一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开,巷口空无一人,他才转过身来望着景瑚,“小县主,不必害怕了,已经没有别人了。”
他的话一说完,景瑚的眼泪立刻便落了下来,“小柯大人,我……”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一直静静的望着她,期待她的情绪自己平复下来。
他明明可以问她很多问题的,诸如,“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你急着去哪里?世子妃在哪里?”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给了景瑚足够的安宁。
眼前的事情都结束了,她也要勇敢一些才行。景瑚很快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小柯大人,今日的事情,我都能自己处理的,我明日……”
柯明叙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上前牵了马,“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第四百五十四章 休弃
柯明叙一直将她送到永宁郡王府的正门之前,一直都没有问她任何问题。走到门前,他停下来,“小县主,今日我便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今日你回到府中,世子妃是不知道的吧?我会派人替你同她说一声。”
景瑚想说不必,若是府中并没有什么事,她会回庄子里去同世子妃认错。可是她看了一眼已经彻底昏暗的天空,想起方才的事,到底还是没法拒绝他。
“那就麻烦小柯大人了。请务必替我转达我的歉意,等来日我和世子妃见了面,我会好好同她道歉的。”
柯明叙同她点了点头,温柔的笑了笑,而后便准备牵马转身。
他还是如从前一样温润如玉,即便为她所累,被人在街市上指指点点,也仍然不改其如玉公子的本色。想到这样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属于她,景瑚忍不住追出了两步,“小柯大人……”
柯明叙回过头来,他永远是充满耐心的,“小县主,还有什么事?”
她找他的时候,几乎都是没有什么事的,“你现在要去哪里?”
他很快回答他,“我要进宫去,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办。”他停在原地,似乎是知道景瑚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办完,你什么时候才会出京呢?”她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她想再看他几眼。
柯明叙微微垂了眼,“应该很快了,很快这件事就会结束了。至于明日之事,如今不敢妄言。”
“原来是这样。”景瑚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所回应。
柯明叙重新抬起了头,“不管发生什么事,小县主,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景瑚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说今日之事,想起旁观百姓的议论,她的心情又低落下去,“我会的,小柯大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最后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也很长,而后上马,渐渐的没入了黑暗中去。
景瑚没有再如往常一般犹豫惆怅下去,她很快转身进了府门。她是永宁郡王府的县主,回自己家,当然没有人来拦着她。
只是她一路走来,有许多屋舍连灯都没有点,比从前不知道寂寥了多少。她随手拦下了一个仆妇,“郡王爷和郡王妃可在府中?”
那仆妇见她忽而从路旁走出来,似乎是吓了一跳,定了定心神,才道:“回小县主的话,郡王爷在四卫营中,已经有七、八日没有回府了。不过奴婢也有听人说,昨日郡王爷还回府过一次,奴婢并没有见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永宁郡王不回府是常事,回府也并不一定会到内院来,老太妃过世后,他来的就更少了,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那仆妇又道:“郡王妃也不在府中,三日之前,定国公府有仆妇来请,说是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身体不好,让郡王妃也也过去侍疾了。中间郡王妃还让自己的丫头回府取了东西,看来是要在定国公府里多住几日。”
景瑚问永宁郡王的事情,其实不过是顺带的。永宁郡王府最不会出事的人是他,若是真有什么事,也是从他开始论罪,没什么好担心的。
世子妃既然将她带到了香山庄子里,若说是为了避难,没有理由弃景珣的亲生母亲郡王妃于不顾,所以她才要知道郡王妃的动向。
得知郡王妃也因为某些理由不在府中,景瑚的心沉了沉,心中不祥的预感更浓,也来不及再同这仆妇说什么,更是加快了脚步,朝着栖雪阁的方向走。
栖雪阁是没有点灯的,整个院子都沉寂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点声音也无。
这绝对不是平常的情况,景瑚大力的推开了院门,却发现院门并没有被拴上,她试探着唤了几声许侧妃身边的医女寻香,没有人应答,只有风声。
她心中越加慌乱起来,直接闯到了许侧妃的正房里去。夜色太暗了,她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声响,只是窗户似乎许久没有打开了,房中有一种难言的气味令她觉得头晕脑胀。
“母妃,母妃。”她试探着唤了两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应答。树影落在窗上,被风轻轻摇晃着,越发令景瑚心中生凉。
景瑚壮着胆子走到了外间,点燃了烛火,拿着一盏银缸朝着里间走。烛火所照亮之处,处处都萧条的不成样子,平日所见珍贵的玩器摆设都被收了起来,博古架上落了些尘埃,无人打扫。
桌上放着两张信纸,吸引了景瑚的目光。她很快走过去,放下了烛台,拿起了那两张信纸。
“……今有侧妃许氏,亏于妇德,不孝婆母,不敬嫡妻。虽有所出,然病痛缠身,不能尽妃妾之责……今立此书,与许氏断绝关系,……”
居然是一封休书。
从今往后,她母妃不再是永宁郡王的侧妃,她的一切所有也不再归属于永宁郡王府。母妃是正经的郡王侧妃,有封号品级,因此同一般人家的妾室是不同的。若是真论起来,甚至连这一封休书也还不够,还要到宗人府去办许多的事。
景瑚的手抖的更厉害,差点将这休书喂到了火中。世子妃要瞒着她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件事么?
可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永远也想不明白,永宁郡王究竟为什么会绝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更是着急起来,快步闯到了内室里去。
“母妃,母妃……”
这一次在烛火之下,她终于看清了,许侧妃一个人躺在床榻上,穿着整齐的,甚至有些隆重了的衣服,紧紧的闭着眼睛。
她认得那件衣裳,许侧妃同她说过,那是她受封为侧妃的时候所穿的礼服。后来许侧妃有了景珅,也有了她,有了更多比这件衣裳更华美的衣服,许多更珍贵的东西,她就不再常常将它拿出来了。
如今她已经瘦的只有骨头,连她十六、七岁时穿的衣服,都有些嫌大了。
“母妃!”景瑚扑了上去。
第四百五十五章 香消
景瑚的手放在许侧妃身上,她还有微弱的呼吸。她一刻不停的呼唤着她,“母妃,母妃,您不要睡了……您快醒过来……”
许侧妃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景瑚心中越来越绝望,泪水沾湿了许侧妃的衣服,湿透一大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所有的声音,好像只剩下她无力的哭泣声。
她几乎也快要哭的失去了知觉,忽而察觉到有人轻轻的摸了摸她的鬓角。景瑚缓慢的抬起了头,一旁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在这微弱的烛光里,许侧妃睁开了眼,“瑚儿。”
景瑚很快握住了她的手,“母妃,我在这里……”
许侧妃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的生命如同风中的烛火,很快便要熄灭了。她没有问景瑚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努力的抬起手,想要将景瑚面颊上的眼泪擦干,“不要哭了……母妃总是要离开你的……”
景瑚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让她能够触碰到她。她的手是冰凉的,景瑚为她捂了再久,也不会再暖起来了。
听完她的话,景瑚拼命的点着头,让她那些将落未落的眼泪,全都落在了许侧妃的身旁。
许侧妃似乎都已经看不清她了,只是她能摸到自己衣服上的湿润,“……你把母妃的衣裳都哭湿了,母妃都要走不动路了……”
景瑚的理智一下子被击碎了,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您不要说……不要走……您要陪着我……从前都是我错了,是我不听话,往后我都听您的话……”
许侧妃微微的摇了头,“不是你的……是母妃的错。是母妃自己太傻了,这么多年过的稀里糊涂,以为自己被人宠爱着,生出了妄想来……”
景瑚怔怔的看着她,许侧妃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去香山之前,同母妃说,觉得母妃从来不肯把话同你说明白,以为这是保护你。这一段时日,其实母妃又想了许多。”
她说了一番话,气息便有些衔接不上,缓了许久,才继续道:“母妃原本想留一封信给你,可所有的事情,天明之后,或许便会见分晓,这样想来,好像又没有必要了。”
景瑚哭的太多,脑海中一团浆糊。“什么……什么事,天明就会见分晓,到底是什么……”
许侧妃与她交握的手微微的用了些力,“你要再相信你父王说的任何话。这些年他不过都是在骗母妃,骗珅儿,骗你罢了。”
“他一开始纳我为侧妃,便是在大选时猜中了今上的心意,赌了一把元俪皇后可以得宠,借着这一重关系,为自己谋利罢了。果不其然,他赌中了,元俪皇后成了今上一生的挚爱。”
她的语气里藏着无穷的恨意,“所以他才如今上宠爱元俪皇后一般宠爱着我,几乎将我捧到了天上去。可是他内心是厌恶我的,厌恶我的一切,甚至包括你和珅儿……呵……”
“郡王妃不过也是他用以拉拢定国公府的手段罢了。定国公娶闵氏女,他也娶闵氏女;两位闵氏女先后过世,他又娶了定国公唯一的妹妹作为续弦。我眼中郡王妃这么多年不驯服,原来这也是她的好处,至少她是不必为他的负心而走到我这般田地的。”
“永宁郡王府和定国公府渐渐的走到了两条道路上去,他自然也就不必顾忌她了。而元俪皇后虽逝,太子和许家人还在,他还没有到要将我一脚踹开的时候。”
许侧妃闭了眼,两行眼泪飞快的落下来,落在枕上,顷刻了无形迹,“许士洀倒台,太子被废之后,他是如何对待母妃的,瑚儿你也看见了。可是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她看着景瑚,眼神中有无限的怜悯,“最关键的是……他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想要谋朝篡位的心思的。拉拢定国公府,拉拢南义侯,拉拢柯太师府的目的,不外乎此。”
谋朝篡位。
景瑚一听见这个词,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震动,“不……不会的……他已经是郡王了,住在燕京城中,想要什么几乎都可以得到,为什么还要……”
许侧妃摇了摇头,“他的祖父因为有谋反之心,而并未有谋反之实,所以才被削爵。造反的根子早就种下了,当一个郡王有什么趣味,他和坐拥天下的那个人距离那么近,关系那么好,看习惯了他过的日子,如何能满足只做一个郡王?”
“整个永宁郡王府,他也不过就是对他的母亲有些真心罢了。所以老太妃一死,他就蠢蠢欲动了,布置了这么多年,总有一日,他的野心是要大白于天下的。”
“这么多年他扮演一个孝子,为老太妃的丧事,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处置了多少人。可是他还记得老太妃留给他的遗言之中,最重要的那一句么……呵……老太妃,死不瞑目啊……”
老太妃留给永宁郡王的遗言,第一句话,便是要他“忠君爱国”。然而她过世甚至未满一年,他的儿子,便要举兵造反了。
真真是讽刺。
景瑚的手也渐渐的变的冰凉起来,她试探着将许侧妃扶起来,“母妃,我们走,反正他已经给了你休书了,我带您走,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和他又任何的纠葛……”
许侧妃笑了笑,泪水闪耀在她眼中,“不用了,瑚儿……母妃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怎么肯还叫我活着。若是我还能活着,他又怎么肯给我那封休书,放我自由呢。”
“南义侯的事情闹出来的时候,我在他的书房逗留了半日,等着他回来,早在那时我就已经发现他的秘密了,所以才匆匆忙忙打发你去了江南。”
“只可惜你终究是记挂着家人,记挂着母妃,那样早就回来了。便是到了此时,是自费带着你出去避难,你也要偷偷的跑回来……你是偷偷的跑回来的吧?世子妃想必什么都知道,她应该是不会放你回来的。”
第四百五十六章 玉陨
景瑚就知道,世子妃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的。庄子里的守卫也的确不是寻常的布置,是怕永宁郡王事败,到时候她们没法脱身吧。
世子妃带着她避了出去,郡王妃也被定国公府的人接走了,所以定国公府的人也是知道所有的事情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好心,只是陪着世子妃去休养而已。所以景珣,他是身在其中的人,这段时日和永宁郡王那么亲近,他也动了这样的心思,要做他的帮凶?
若是永宁郡王成了皇帝,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和世子妃到底是不是串通好的……
难道世子妃也支持他这样做么?柯太师府的人在这件事里又是不是帮凶,柯明檀的出现,会是单纯的意外吗?
柯明叙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他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想要到燕京之外的地方做官。可若是失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怎么能独善其身?
有太多的问题一下子出现在她脑海里,关于这件事,她似乎知道的越多,遇见的问题也就越多,头疼欲裂。
“瑚儿,你永远都不要相信你父王,也永远不要原谅他。明日他举事,无论成或不成,你都不会过的好的。他若是失败,只怕你连性命都未必能保的住;就算是侥幸成功了,你成了公主,那也不过是他手上的一颗砝码,用来平定改朝换代了的天下罢了。”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古往今来,人生幸福的公主又有多少,她一点也不稀罕。
“有南义侯的事情在前,你看的比母妃要清楚明白。珅儿也不会有好下场的……早在他如此对待柯明碧,一心向着嬛芜的时候,他就已经将柯太师得罪的狠了。”
“柯太师助你父王夺天下,谋的就是后族之荣。眼见着柯明碧没有希望了,便连珅儿也一同放弃了,转而推出了柯明檀……景珣居然也愿意……”
她冷笑了一下,“景珣就是不如我的珅儿,柯明檀出身柯家二房,也远远比不上柯明碧。”
她心里最介意的到底还是不能给景珅还有自己一个嫡出子女的名分,景珅自小就得永宁郡王看重,是她半辈子的骄傲,最后输给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
“我应该早早的将嬛芜处理干净的,我的珅儿……他不应该毁在一个女人手里。嬛芜在沧州小产的事情根本就不是碧娘做的,她为什么……”
“什么!”景瑚几乎惊的要站起来,“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大哥哥喜欢她,离不开她,您不想着好好规劝您的儿子,为什么要去伤害其他的女子,她的孩子也是哥哥的孩子!”
许侧妃别过了脸,并没有意愿同景瑚争吵,“……做都做了,再解释那么多,才是没有意义。母妃的确不是个好人,这一生做了太多的错事。”
“从前痴心妄想,伤害过闵氏郡王妃,也伤害过如今的这一位。为了珅儿和你,也伤害过你父王的其他姬妾,和她们的孩子。如今我的女儿,却还要靠景珣的妻子来保护……”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景瑚脸上,“母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母妃喝的每一碗药,里面其实都有毒药。他以为母妃不知道,想等着母妃不着痕迹的死去。”
“其实是母妃自愿喝下的,只要能换你们平安,母妃什么都愿意。”
景瑚无力的瘫坐在了床前,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她劝着她母妃喝了那么多次的药,原来不过都是在逼着她早些去死。难怪许侧妃从来不肯让她喂她喝药,也很少在她面前喝药。
她来栖雪阁的时候,她不是已经喝完了,便是要等到她走了之后,或是找理由将她支走才肯喝。
许侧妃望了外间一眼,话语变得越发无力起来,她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你去,帮母妃把那封休书拿进来。”
景瑚心中愤怒与无尽的伤感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许侧妃此时要那封休书有什么用,目光离不开许侧妃,一步三回头的朝着外间走。
她很快把那封休书拿给了许侧妃,许侧妃只看了一眼,便别过了眼,不再看了,“你将这一封休书收好,母妃已经同永宁郡王府没有关系了,母妃名下的一切,自然也和永宁郡王府不再有半分关系。即便事败抄家,也不会抄到母妃的头上。”
“不管未来如何,你和你哥哥都不能少了钱财傍身,这是母妃能给你的最后的东西。等天亮了,你就出府去,去朱雀大街上母妃的那一处成衣铺子里,去找赵嬷嬷。”
“母妃已经都安排好了,若是母妃不能再见你一面,赵嬷嬷也会去找你。明日天下大乱,或许你能趁此机会,求一条生路。母妃不强迫你嫁给昱儿了,你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也可以选择自己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母妃这一辈子,前半生都过的太傻了,太相信男人,迷恋他的爱意。你记住母妃的话,永远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一定要记住……永远都不要相信你父王,也永远不要原谅他。”
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变得空洞,慢慢的闭上了眼。她握着景瑚的手,也终于无力的滑落了下去。
“母妃……”景瑚紧紧的捏着那张休书,已经根本没有办法说别的话。她很想死命的掐一掐自己,让自己能从这一场无比悲伤的梦中醒来,可这样的疼痛,不过是在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已。
临别之时,她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全都淹没在了眼泪之中,直至许侧妃的身形,也模糊在了她的泪水里。
“瑚儿……瑚儿……”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那个人将她从尘埃中带来,自己先一步归于尘土。
窗外月色晦暗,天不会亮起来了,她的天塌下来了。老太妃过世了,绀青过世了,如今她的母亲也不在了。
明日之后,她还能剩下些什么?
第四百五十七章 带走
许侧妃临走之前告诉了景瑚太多的消息,她脑海中混混沌沌,好像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她哭的太多,整个人都昏沉起来,恍然间听到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在朝着她走过来。
烛光已灭,月色在内室中沉寂了许久,不过还是上弦月,堪堪能照亮来人的面庞。
景瑚缓慢的抬起了头,面前的女子形容憔悴,一身素衣,停在她面前几步之外。
“她死了。”
景瑚望着她,“大嫂一身素衣,是为我母妃戴孝么?”
柯明碧摇了摇头,“我是在为整个永宁郡王府戴孝。你父王他不会成功的,他只有只有四卫营,还有你大哥哥带着的一支残兵,有五军营、禁军以及西山大营护卫,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景瑚用衣袖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扶着床沿,艰难的站起来,“输了便输了吧,永宁郡王府的人,也只能为他的野心陪葬了。可是大嫂,柯太师作为帮凶,你娘家的人,又会落什么下场呢?”
柯明碧笑了一下,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月亮,“娘家?我娘都是被我祖父逼死的,父亲从来唯唯诺诺,不敢在我祖父面前说一句话。就是我想要同你大哥哥和离,他也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柯家是清流,女子应当重妇德,不可嫉妒,更不可大归,以免连累族中其他的女子,连累一族的名声。我的性命,在他眼中根本什么也不是。这样的娘家,不如还是早些没有了吧。”
景瑚心里不由自主的焦急起来,“那柯世兄……”
柯明碧回过头来,盯着景瑚,“你母妃已经走了,你死守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我带你走,带你去见我哥哥,如何?”
景瑚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安宁的许侧妃,她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心已经变得无比的冰凉。她的确要她走,不过当然不是去找柯明叙。
她也不觉得柯明碧会对她有什么善意。
“母妃临走之前,同我说第二次对嬛芜下手的人是她,并不是你。道歉已经来的太迟,也于事无补,今日我还是代她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景瑚站在柯明碧面前,认真的行了一个礼。
柯明碧微微侧过了身,并不打算接受她的歉意,“既然你自己也知道于事无补,又何必做出这种姿态。我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是你母妃做的了,她以为这样就能解决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一切问题,可真正事发了,她又害怕会破坏了她和你哥哥的母子之情,不敢承认。”
“她不承认,那就我来承认好了。”她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我和你哥哥之间的错误并不在此,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的。”
“是你哥哥骗了我,可说到底也是我太蠢,又我祖父和你的父王在背后推着,这么多人一同算计我,我恨也恨不过来了。”
永宁郡王和两位郡王妃的婚姻是利用,和许侧妃是欺骗。到了下一代,到景珅的婚姻,还是利用和欺骗。在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错,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了。
柯明碧也是恨她的,她是永宁郡王和许侧妃的女儿,是景珅的亲妹妹,她有理由恨她,她不会跟她走。
“我同柯世兄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明日我便是阶下之囚,往后也不必见了。”柯太师是从犯,柯明碧都已经清楚所有的事情,她不相信柯明叙会这样蠢,他一定是能脱身的。
原来她也可以不必再深闺内院之中怀念他一世,她的生命比她想象的要短。他若是有机会实践他的理想,会不会偶尔想起她。
柯明碧大笑起来,是在嘲笑景瑚的天真。笑到后来,她忍不住大声的咳嗽了起来,以手帕捂嘴,咳嗽了许久。将手帕拿开的时候,景瑚分明在手帕上看见了异色。
景瑚心中一凛,震惊的望着柯明碧。年少吐血,恐怕朝不保夕。柯明碧的身体,居然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她却像是并不在意,仔仔细细的将手帕叠起来,而后满不在乎的扔在了地上。“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要送你去和我哥哥团聚,让你们谈情说爱的吧?”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柯明碧似乎是有些站不住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月光铺陈在她脸上,令她的脸色越发苍白的吓人。“还是你要说,你母妃替你安排了人手,会帮着你逃出去,所以你不能跟我走。”
“不要天真了。所有心向着今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天明之时永宁郡王会起兵造反,还不到天亮,整个燕京城便会戒严了。没有人能逃出去的,若是要硬闯,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目光落在景瑚身上,眼中盈满了恨意,“我手里有我哥哥给我的令牌,我要带着你进宫去,不光是见我哥哥,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的父兄死于他们的野心。”
“你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你既然不肯好好的在香山万之瑜的羽翼之下呆着,那就只能任由我来安排。若是你不肯乖乖的跟我走,那我也只好叫人来请你了。”她说话时气息很弱,听在景瑚耳中,却仍然力有千钧。
柯明碧是景珅的妻子,又是柯太师的孙女,她生来聪慧,知道的事情,或许远比许侧妃更多,也更早。
她回想起她和柯明碧在和靖堂里对峙的那一日,柯明碧其实早已经告诉她了,“这些因由最后的代价,总是要你来一起承担的。谁都逃不脱。”
原来就是这样的代价,将整个永宁郡王府都覆灭的代价。她也只能跟着柯明碧走。
景瑚回头看着许侧妃,无声的同她道了别,而后走到了柯明碧面前,“冱哥儿呢,在哪里?”
柯明碧微微抬起头看着她,“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必你来操心。”她站了起来,“看来你是愿意跟我走了。”
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既然无法反抗,那去哪里,是不是去见柯明叙,也都是一样的。
第四百五十八章 深渊
马车自永宁郡王府而出,朝着皇城而去。才不过是初秋,柯明碧的马车上便已经烧起了炭盆。暖意融融,烧的景瑚的脸庞发烫。
也许是方才同景瑚说话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她身上披着厚重的毯子,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景瑚掀开了一点车帘,整座燕京城都在沉睡,街市上空无一人,连一盏亮着的灯也无,若不是能遥遥的听见打更人的声音,几乎分不清此刻她们是在地狱还是人间。
宵禁之后不许出门,永宁郡王府其实也就在皇城脚下,柯明碧手中有一块令牌,她们的马车在皇城之外停留了片刻,有人来马车上查看过,确认没有藏匿着什么人,才继续向着皇城中驶去。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柯明碧至少没有骗她,她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柯明叙了。而眼前巍峨的建筑,在天明之时,即将成为修罗场的背景。
上一次景瑚和柯明碧一起进宫的时候,已经是昭永十八年的时候了。
那时候张皇后还在,三皇子还在,太子也还在。很多很多的人都还在,柯明碧在路过东宫的时候,好奇的张望了许多眼。
若是她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永宁郡王的打算,是不是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东宫的女主人?她也曾天真过的。
从小到大,皇宫是景瑚另外的一个游乐之所,比她的家永宁郡王府要好玩的多。路过的所有宫人,都会恭恭敬敬的同她行礼,称呼她一声“小县主”。不管他们背后是如何想的,她都是在百日之时,便以郡王庶女的身份获封县主之荣的。
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只是为了欺骗许侧妃,欺骗今上,永宁郡王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
没有一次进宫,景瑚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的。她眼前会有很多人死去,活下来的人,心中也会充满仇恨。
马车在皇城中行驶了许久,才终于在某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前停下。
柯明碧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向她解释的打算,径自下了车。景瑚尚在车上,便听见了柯明叙的声音,“碧娘,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有什么变数?”
景瑚下了车,正好看见柯明碧摇了摇头,转身看着她。
“小县主?”柯明叙顺着柯明碧的视线望过来,神色微变。令一旁的内侍扶住了柯明碧,便快步朝着景瑚走过来。他先回头望了柯明碧一眼,才对景瑚道:“你跟我进来。”
离开了马车上的炭盆,景瑚站在原地,微微的发着抖。初秋的夜风刮在她沾满泪痕的脸上,如同刀剑一般。
柯明叙解下了他身上的披风,披在了景瑚身上。景瑚没有动,他难得会主动触碰她,揽过了她的身体,拉着她往前走。
殿内灯火通明,堆着许多文书,并不是只有柯明叙一个人在这里。景瑚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她只熟悉后宫中的一些宫殿而已。
劲山先生也在这里,仍旧是一身玄衣。只是今日他的神情,也并非如同往常一般轻松洒脱的。
殿中还有一些其他的人,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并没有人好奇他们的到来。
柯明叙很快将她带到了偏殿里,吩咐内侍拿了热茶和点心过来。那内侍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认出了她,很快便低下头,退出了偏殿。
他并没有去照管柯明碧,他的语气永远都是温和的,将一杯热茶递给她,“将要发生的事情,碧娘既将你带到了这里来,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景瑚捧着柯明叙给她的热茶,有些麻木的点了点头。“我母妃过世了。”
是被她的父王所害,甚至她在人世间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叫她不要相信她的父王,永远也不要原谅他。她不会原谅的。
柯明叙的母亲也是被他最亲近的人所谋害的。柯明碧知道,他也一定知道。所以今日他在这里,也就是要看着他的家族走向深渊。
他坐在景瑚身旁,沉默了半晌。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
“我还有事要做,这里是安全的,你好好的呆在这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害怕,如果可以的话,就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的时候,也许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柯明叙站起来,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将要离开了。
“小柯大人……”她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今日过后,他们将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永远都触摸不到他了。“谢谢你,谢谢你与我相识之后,为我做的一切。”
她站起来,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小,泪水却控制不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会等到所有的事情平息的,而今生没有完成的心愿,也只能期以来世了。
“你能再抱一抱我吗?”片刻也好。
正如柯明碧所说,永宁郡王是不会成功的。谋反之罪,即便不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再相见了,在去往江南的船上笑谈风物,看繁星漫天。
没有机会让他指点她写的字,她也再不能让他收下她做给她的东西。那两块帕子她借过来,还没有还给他,没有机会同他好好的介绍上面的纹样,同他一起回忆。
没机会了。
他很快转过身来,仍然将景瑚裹在他的披风里,上面有很淡很淡的杜若香气。他依言抱了抱她,只是也很快松了手,他永远是克制的,“不要害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今上那里有九都王坐镇,祖父已经被他们押下。禁军中有万将军和景珣,五军营有元放,西山大营还有定国公和世子徐润声,他们的刀剑,都会向着用永宁郡王和他的叛军,他们今日必然要为他们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
可永宁郡王做了再多的错事,和她也没有关系。就算律法要连坐,他也会有其他的办法。他早已经想好了。
面前若是深渊,他已经过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结束
柯明叙行色匆匆的离开了偏殿。他的人生有太多的东西,景瑚只是很小的一隅。便如此刻,他要去照顾柯明碧,要去做他原本该做的事。景瑚也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
柯太师要帮着永宁郡王造反,他们兄妹早已经知道了。默默无言,隐忍不发,背后做了一千件事,一万件事,就是在等着今日。
而景珣一定也是知道的,万将军病的如此凑巧,还让资历不足的景珣顶上了禁军统领一职。皇城为网,景珣也是织网之人。
景珣知道,景珅知道,景现是无人会去理会的,只有她不知道。他们都是英雄,或是一意孤行的支持着自己的亲人,或是以江山社稷为念,大义灭亲。
只有她是个傻子,只能随波逐流,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要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家人一个一个死去。
景瑚坐在长榻上,推开了窗,月亮渐渐西沉,繁星晦暗,有许多的人都在睁着眼等着天明。桌上的热茶渐渐的冷却,一丝热气也无。
景瑚周身都被寒风笼罩着,可是她不想将窗户关上。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月亮,隐没在云层中,而后日出,它终于消失在了太阳的光亮里。
呼喊之声如地动山摇,一下子倾入景瑚的耳中,她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一场战斗已经开始了,同时也宣告着很多事情的结束,谁都没有退路了。
“吱呀”一声,偏殿的门被推开了。她甚至不敢去看进来的人是谁,自顾自的捂着耳朵,蜷缩在偏殿的角落里。
柯明碧缓缓的向着景瑚走过来,“我祖父已经被扣押在樗元殿里了。”
景瑚仍然捂着耳朵,她不想听见任何的声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铺天盖地的恐惧缠绕着她,让她只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柯明碧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明明病弱,看起来已经弱不禁风,攥着景瑚的手却仍然十分有力。
“你父王带着他可笑的军队进了宫门了,如今已经被你三哥哥的部下团团围住了。你大哥哥也在里面,他们今天都走不出去了。”
景瑚拼命的想要从她的手中挣脱,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柯明碧松开了手,看着景瑚匍匐在她脚边,一边大笑着一边落下泪来。
“你父王打的好主意,让我失去了我的家人,没有娘家,也没有婆家。冱哥儿更是可怜,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到如今,母亲也很快就要不在了。”
她蹲下来,扯着景瑚的衣服,“你们要用什么来还……用什么来还?”
景瑚一直处在极度崩溃的状态当中,任由柯明碧撕扯着她的衣服,抓乱了她的头发。偏殿里的声响盖过了殿外的,她的内心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柯明碧的力气很快就用尽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血直接吐在了偏殿光洁的地面上。日光照进殿中,照亮了柯明碧苍白的脸。
她冷静下来了,“冱哥儿父母的亲人,大多都要覆灭在今日了。”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滩血迹上,景瑚的目光也被牢牢的吸引住了。
“如今他在劲山先生那里,由他的人照料。将来我哥哥会照顾他,可是我哥哥说,他还要保护你。他会用他的前程来换你的性命。”
柯明碧的目光又骤然锐利了起来,“你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让我哥哥愿意这样帮你。到底是凭什么……”她这话说的急切,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有星星点点的血落在地面上。
她的恨意太汹涌,外面的厮杀声使得景瑚的感官变得无比的迟钝,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罢了,我左右不了我哥哥的想法。可你是冱哥儿的亲姑姑,你要用尽你的一切去保护他,这是你欠我的,欠我哥哥的。”
她还想伸手去抓景瑚的衣服,手伸到一半,便忽而力竭,晕了过去。
景瑚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要为她求医,跌跌撞撞的朝着门口跑去。殿中很空旷,原本正殿中有许多的官员,此刻却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内侍在清理殿中的地面,整理着桌上的文书。
景瑚的鬓发散乱,衣饰也凌乱,上面还沾了一些柯明碧的血,看起来颇为骇人。她每拦住一个内侍,那内侍望她一眼,便会匆匆忙忙的跑开,避她如避瘟神。
她没有了办法,她不能让柯明碧就这样死在她眼前。只能凭着自己大致的记忆,去寻找太医院的方向。可是这里是前朝,和她所熟悉的后宫完全是不一样的。
宫道上空无一人,谁都知道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出门。她很快走到了内城的城楼之下,战场就在几道墙之外。这楼梯在诱惑着她,令她不自觉的踏了上去。她慢慢的往上走,如行尸走肉一般。
眼前是一片修罗场。无数的人在拥挤的广场上厮杀,搏的是性命,也是前程,杀完了乱臣贼子,他们就可以获得军功。众多的人倒下,又会有新的人涌上来,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这样的梦她是做过的。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父王,还有她的亲哥哥。他们的甲胄和刀尖之上都沾满了鲜血,有他们的敌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士兵的。
那么多的血,分不清了。
隶属于四卫营,隶属于永宁郡王的士兵越来越少,禁军、五军营的士兵却越来越多,她终于看见了她梦境里的那一幕。
永宁郡王中了一箭,力有千钧,穿透了他的背心。而后是景珅,那一支箭又准又狠,很快就要结束一切了。
景瑚移开了目光,她望了一眼城楼之下,那里还是干干净净,空无一人的。
她不想要柯明叙救她,她不想再连累她了。他为她做的早已经够多了。柯明碧说的不错,她凭什么呢?凭什么让他赌上他自己的前程。她不值得的。
景瑚眼前又是一片天旋地转,猎猎的风穿过了她的身体,她谁也救不了,也想要结束了。
第四百六十章 同路
“泾陵……泾陵……”是谁在唤着她。她根本就不想醒来,手在空中挥舞了片刻,想要将这个发出恼人声音的女子推开。
她的手很快被那人抓住,她的手心是温暖的,让景瑚的心奇异的平静了下来。“泾陵,你快醒来,不要再睡了……”
景瑚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声音做,慢慢的睁开了眼。在她面前的人,是贞宁。
“泾陵,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贞宁很快笑起来,话语中蕴藏着无尽的感慨,她的眼眶也微微湿润起来,“你昏睡了一日了,发了高烧,现在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景瑚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贞宁,很快将她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想要从床上起来逃走,却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根本没有一点力气。
贞宁察觉了她的意图,将她按在了锦被之下,“你不要犯倔,你生病了,需要休息。”
景瑚闭上了眼,忍不住大哭起来,“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你,我父王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脸面让你照顾我……”
贞宁很快也落下泪来,她用衣袖飞快的抹去了,“你别说这些傻话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始终都是我的朋友,都是我的姐妹,我不会放弃你的。”
贞宁的话回荡在景瑚脑海里,她闭上了眼,拒绝再和贞宁有任何的交流。
“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她是打算从城楼一跃而下的。可是城楼上的风太大,一下子让她昏沉起来,她还来不及做什么,便晕厥在了城楼上。
景瑚没有任何的反应,贞宁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柯大人让我派人去找你的,他们在偏殿里找到了你大嫂,在城楼上找到了你。”
“永宁郡王没有死,你大哥哥也没有死。父皇的身体不好,气急攻心,他还没有腾出手来定下他们的罪,还有你其他家人的罪。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他们一面吗?”
景瑚的眼泪不停的顺着面颊流下来。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她不想再见他们了,若要再相见,也不必是在这人世间了。
贞宁见景瑚还是没有动,慢慢的从床边站了起来,“那好,那你总该见一见柯大人,他为你做了什么事,你是不清楚的。”
景瑚睁开了眼。
殿门被推开了,日光太过炽烈,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那人走的越来越近,贞宁同他点了点头,回过头来看了景瑚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很快走出了殿门。
柯明叙向着景瑚走过来,步伐坚定,渐渐的脱离了日光,走在了阴影里。他没有再避讳什么,在景瑚的床边坐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开口却仍然是,“小县主。”
她慢慢的靠坐在了床边,她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县主,一开口,先尝到了眼泪的滋味,“我已经不是县主了……再也不是什么县主了……”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笑意盈然的,是古灵精怪的,偶尔会有一点点伤心,可此时她的悲伤铺面而来,同样也是他的悲伤。
“没关系的,你还可以是你自己,你的人生很长,就算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走自己的路。”
景瑚拼命的摇着头,眼泪肆意的落下来,“只剩我一个人……我不行的……我根本什么也不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柯明叙的双手都放在她的肩膀上,努力的想要让她镇定下来,“你不会永远一个人的,你还可以去江南,和你外祖家的人在一起。世子夫妻也还活着,他们会没事的,他们会好好的照顾你。”
景瑚望了他片刻,又开始摇头,“景珣夫妻会好好活着,他们不会被我父王连累,因为景珣一直在欺骗我父王,对不对?还有世子妃,他们的夫妻不和,只是为了欺骗我父王,可是他们也骗了我……”
“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把我当作一个和他们平等的人,看着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替万之瑜鸣着不平,我真是傻子,我真是傻子……”
柯明叙的手微微的用力,想让景瑚从这种情绪中挣扎出来,他的神情也很痛苦,“世子和世子妃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大厦将倾,无法挽回,他们只能自保,而后再尽力的保住他们想要保护的人。”
“他们从来没有放弃你,你从香山别院中逃出来,世子妃几乎将守卫着别院所有的士兵都调动出来寻你,这样的举动,于她自己而言也是很危险的。谁都不知道你父王或是其他的什么人会不会趁机去打她的主意,从而影响到所有的局势。”
景瑚愣愣的看着柯明叙,她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了。所有人做着他们的事情都是出于他们的考量,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他们编造了无数的谎言,只要归结到“为了她好”,就应该理所当然的被原谅。
她觉得太累了,是她不知好歹也罢,她不必他们这样对她好。
景瑚的手放在柯明叙的手上,慢慢的拂开了他的手,“小柯大人,多谢你,我都明白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没有远见,没有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做什么。我是他的女儿,也该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你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
柯明叙收回了手,她越是冷静,他反而越是觉得心痛。
他勉强对她笑了笑,“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早说?”
景瑚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又道:“永宁郡王造反,必然会连累到你,或族诛,或流放。而我也一早便同九都王他们谈好了条件,以我所有的功劳,换你的自由之身。”
景瑚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永宁郡王和景珅是一定会死的。他祖父也是,他和景瑚一样,都一下子家破人亡,他是亲眼看着他的家人自寻死路的。
景瑚满心惊惶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呢。这一年多以来他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事,经历过很多相似的痛苦,她也不会知道,她那些看似无用的陪伴,其实给了他多少力量。
“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为你考量,我们都是同路之人。”
第四百六十一章 无用
景瑚一身素衣,独自一个人在永宁郡王府中行走。几乎所有的院门都是紧闭着的,无论有没有人。九月初六,那一场厮杀从天明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永宁郡王和景珅俱都身受重伤,为禁军所擒。九月初七,便被定下了谋反的罪名,押入天牢中,不日将斩首。同时亦废去永宁郡王府诸人的爵位与封号,抄家流放。
从明日开始,这里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她不会再回来了,想再好好的看一看。
去年此时,她不过刚刚从江南回来而已,母妃重病,郡王妃刁难,永宁郡王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她和景珅之间的关系也冷漠无比。那时候她就以为是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了,却没有想到,原来人生痛苦之处,根本就没有尽时。
那时她还有祖母疼爱,她记得她坐在祖母身旁的时候,孙氏温言软语,世子妃妙语连珠,再漫长的时间,好像也会倏忽过去。
她记得她跟祖母一起在新年的时候看烟火,祖母说她最喜欢看烟火,希望她能告诉她她爱慕的那个人是谁,她会为她做主。
可是祖母到底没有知道她爱慕的那个人是谁,她要永宁郡王将她嫁给想要嫁的人,如今永宁郡王也左右不了她的婚事了。
云宁堂在永宁郡王府的中央,景瑚是绕不过去的。郡王妃刚刚得知所有的事情,被今上的特使“恭恭敬敬”的请回永宁郡王府的时候,郡王妃闹了一场。
她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能接受她要被剥夺永宁郡王妃的封号,不仅不能安度余生,还要一同被流放三千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
她总觉得她的人生已经够苦了,丈夫不爱,儿媳不贤,没想到最后了还要被连累到这个地步。
景珣和世子妃自然是不用一同被流放的,将自己的父亲算计进去,换了一个顺义伯的爵位,可以在燕京重新立府,没办法替自己的母妃脱罪。郡王妃闹到后来,连自己的儿子与儿媳都不肯见,口口声声咒骂着世子妃,说是她带坏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的糊涂,也难怪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了。
景珅将被处死,柯明碧却举报有功,冱哥儿也得以保全。可是她已经重病缠身,命不久矣了,她所做的一切,不过也只是护住了自己的儿子罢了。
景现夫妻什么都不曾做过,老太妃临走之前,曾经想让他们分家,最终没有时间这样做。所以他们也只得被连累,一同被流放。
景瑚没有再去见孙氏,她总觉得没有颜面。
栖雪阁人去楼空,许侧妃过世那一日,景瑚走后,赵嬷嬷拿着许侧妃从前给她的令牌,进了永宁郡王府。她似乎已经算好了一切,让赵嬷嬷这个忠心的老仆完成了她的身后事。
连停灵都没有,她早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墓地,一刻都不想在永宁郡王府里多呆。
办丧事的那几日景瑚在宫中昏睡着,等她身体复原的差不多,再出宫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
圣旨之中,今上果然并没有降罪于景瑚,她去找了赵嬷嬷,芳时轩里的一切都没有动,她只住在许侧妃嫁妆之中留给她的,城西的一个小院子里。柳黄、宝蓝和豆绿带着她留在香山的东西搬过来,也就都是尽够的了。
眼前的一切风景她都最熟悉,临别在即,莫名的多了几分陌生之感。它们很快都要属于别人了。
“三妹妹。”
是世子妃的声音,或者如今也可以称她一声,“顺义伯夫人安好。”
万之瑜站在原地,没有再向着她走过来,“将你骗到香山,是我和你三哥哥想要保护你。许侧妃知道一切,也说明都没有告诉你,同样是因为她想要保护你。你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这样的事情上,你帮不上什么忙的。”
所以世子妃可以截下她的信件,将她母妃做的菱粉糕一块一块的掰开查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景瑚和赵嬷嬷闲谈,许侧妃做菱粉糕的那一日,她就陪在她身旁。许侧妃的身体已经差到风吹一吹都会倒下来的地步了,可是她看到她的女儿将来会安全,也知道她不再有机会见到她,最后一次用她满怀的爱意做成的菱粉糕,景瑚一块都没有吃到。
“他的野心不是谁能够改变的,我们若是随波逐流,也只是和他一起覆灭的命运。我是万家族女,你哥哥是万家的女婿,我们不可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坐视不理。”
她这一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道理不过也就是这样的道理。
“多谢顺义伯夫人提醒我我有多无用。正因为我无用,我就活该付出真心,被你们欺骗。活该看着亲人离散,生死两隔,而后苟活在这世间,继续拖累旁人。”
从皇城中出来,景瑚已经不再哭了。可每日仍然痛苦,如刀砍斧劈一般的心痛。
“三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万之瑜朝着她走过来,景瑚很快后退了几步。
“顺义伯夫人不必多言了,过往种种真情,只当你我都是错付了。往后我与伯府也并不会有什么干系,大家各走各的路就是了。”
道理说的再多,她也没法原谅她和景珣联手这样骗她。他们既然觉得她无用,往后也少些往来就是了。她不要再看见他们,想去从前诸般往事的机会也更少一些。
万之瑜站在原处,“无论你现在对我们有多少恨意,有多不愿意原谅我们,我们总是你的哥哥和嫂子。也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燕京这个地方,无论是对你而言,而是对你三哥哥而言,都是一个痛苦的地方。”
“所以你三哥哥已经同九都王请命,等到年后,我们就要往西北去了。他答应过祖母,会好好照顾他的兄弟,等到了西北,我们也会照拂二哥二嫂。你同我们一起去西北,我带着你去草原上跑马,好不好?”
第四百六十二章 照顾
景瑚眼前出现了一片茫茫无边际的草原。她刚刚开始学习敕勒语的时候,是很向往那里的,在深宅大院中生活的人,总是最向往这样的自由。后来孟鹤亭回了那邬草原,
可是她不会和景珣夫妻一起过去,一起生活的。
“我的家人并非只有永宁郡王府里的这些人,江南许家人,也同样是我最亲近的人。母妃远嫁多年,不曾在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尽孝,这是我该尽的责任。”
她还是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顺义伯夫人不必再为我费心,江南许家的家势或许及不上顺义伯府,及不上万将军府,可是他们从不会欺骗我。于我而言,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景瑚没法一下子就不介怀,她好像是一个傻子,被人耍的团团转。
她为她愤愤不平,为她昼夜忧虑,甚至出头去和景珣作对,被永宁郡王厌恶,成了正月时那一场闹剧的导火索。
郡王妃为老太妃的逝世深感愧疚,难道他们就什么责任都不必背负么?
想到这里,景瑚忍不住问她,“你们是什么时候串通好,欺骗家里所有的人的?”
万之瑜沉默了片刻,而后回答她,“正月初一,景珣在老太妃面前为难我,等回了明晖堂,他便同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那时候永宁郡王已经准备放弃景珅了,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在禁军中任职的景珣。”
居然是那么早的。他们那么早就开始骗她了。
“他没办法直接拒绝,也知道他不会成功,因此只好虚与委蛇,寻求机会。而后同我父亲,还有九都王、定国公府、齐元放他们合作,将永宁郡王骗入皇城中,最终……”
秋风渐起,景瑚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还真是至亲夫妻,彼此之间不会生一点嫌隙。可你们又口口声声我和你们是亲人,而后将我当成傻子。”
“你们不妨问问自己,你们这样骗我,究竟是觉得我无用,想要保护我,还是怕我脑子不清醒,会转而透露了风声给父王。你不必回答我,你只须问问你自己,问问景珣即可。”
景珣从小就和永宁郡王不亲近,他痛恨景珅,内心深处未免就不会痛恨永宁郡王。可是她是从小被永宁郡王捧在掌心里长起来的,原本就和景珣是不同的。
所以他们的谎言,也是出于他们对她的不信任。
万之瑜望着她,眼神中写满了无奈。“若我们有的选,又怎么会愿意看见永宁郡王府变成如今这样子。永宁郡王毕竟是景珣的父亲,郡王妃也要到西北苦寒之地吃苦,就算有我们照料,那也和在府中是不一样的。”
“谁都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的,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出的唯一的选择。你可以憎恶我们,但我们都还是希望你能跟我们去西北,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是,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万之瑜,不是景珣,是永宁郡王他自己。所以不被景珣夫妻相信,也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不值得被相信。她谁都不能怪,只能怪她自己。
景瑚不想再和万之瑜继续拉扯下去了,“我还有事,便不陪顺义伯夫人说话了。来日你们启程去西北,我大约也没法过来相送,你们一切小心。”
景瑚很快转身,向着府门走。柯太师府同样被抄了家,她忽而很想念柯明叙,她连他如今住在哪里都不清楚。门前那一株海棠树在秋日里不开花,秋风瑟瑟,它也在风中瑟瑟。
不知道它们的下一任主人会是谁。与她无关了。
她才迈出府门,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许昱。他看起来已经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了,面上有风霜之色。
一见景瑚出来,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快步迎上来,轻轻的敲了一下景瑚的头,“我听他们说你回永宁郡王府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半日。”
景瑚揉着自己的头,她并没有玩笑的心思,许昱这一下,也令她有些恼火,又有些委屈。“你寻我做什么,‘他们’又是哪个‘他们’?”
许昱拉着她往一旁走,小声道:“我不知道你如今住在哪里,就雇了几个人让他们在永宁郡王府门前看着,若是见着了你,就速来报我。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出来。”
他小心的觑了一眼景瑚的神色,才犹犹豫豫地道:“姑姑的遗物……都收拾好了吗?你一个人不方便,我可以找人帮你的。”
谁对她有坏心,许昱都不会有。只是他做事也太不过脑子了些,“如今这里是非多,你还敢叫人在门口盯着,不怕惹事么?”
许昱也故意的板起了脸来,“我是在关心你,你做什么对我这样凶。我知道这段时间你的日子难过……我是你表哥,我能照顾你的。”
景瑚的鼻子微酸,仍旧嘴硬道:“你还是好好照顾你自己吧,也不知道是谁总是念不好书,被远远的打发到了燕京来。”
许昱用手指点着景瑚,做出凶狠的样子来,“你要是再这样说话,我可就抱你了。”
景瑚一下子没听清,“你说什么?”
下一刻许昱便抱住了她,“我娘说,人在伤心的时候最脆弱,拥抱是最好的安慰。就算你不再是县主了,你也别害怕,你还有我,还有大哥,还有祖父,还有祖母,我们都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永远都是我们的亲人。”
景瑚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可是她听见他的话,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几日来,她日日都要面对身旁人望向她的担忧的眼神,有再多的痛苦,她不想带给别人痛苦,都只能在深夜时一个人捏着被角偷偷的哭,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这种痛苦,非是一同经历的人,根本就不能感同身受。哪怕是景珣,至少他的母亲也还活着,还有他深爱的妻子在身旁。可是她是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同胞哥哥,没有了县主的封号,不会再有从前安逸的生活。
她真的好想在谁的怀抱里大哭一场,告诉她自己可以不必那么快一下子撑起所有,她还可以有时间成长。
第四百六十三章 瑚儿
景瑚哭了许久,才松开了许昱,他肩上被景瑚的眼泪沾湿了一大片。
许昱最喜欢大惊小怪,又不习惯景瑚在他面前哭泣的样子,立刻便大叫起来,“这可是我娘给我寄来的新衣服,才上身就被你给哭脏了。”
景瑚伸手正要打他,转身面向巷子口,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柯明叙。他看起来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察觉到景瑚发现了他,他才同她点了点头。
他看见了自己方才和许昱在一起失态的样子,景瑚一下子不该做何反应。
许昱并不是个傻子,他自然能察觉到此刻有些奇怪的氛围。下意识还是要保护景瑚,“你是谁,要做什么,你认得我表妹?”
景瑚见许昱的话语不善,越加尴尬了起来,挡到了许昱面前,“柯世兄是救我的那个人,你不要把好人当成坏人了。”
许昱一下子又蹿到了前头来,“哦,你就是昭永十八年的状元吧?我听说过你。你还是我表嫂的亲哥哥,对不对?那我们也是亲戚了。”
也许是在市井里混的久了,许昱这一番自来熟的本事倒是不差。不过他认得柯明叙没什么好稀奇的,柯明叙可并不认识他。
景瑚瞪了许昱一眼,令他不要再多话,而后同柯明叙介绍道:“柯世兄,这是我二表哥许昱,是我二舅舅的儿子。这一、两年间在燕京释儒书院求学,因此在江南许家时没有见到。”
柯明叙同许昱也点了点头,“许公子。”
他今日同景瑚一样,是一身素白的衣衫。柯太师同样被判了斩首,柯太师府中诸人,除了柯明叙,也一律被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
只有他们是一样的。
许昱似乎对柯明叙充满了好奇,凑近了他,还想跟他再说几句话。他是最厌恶读书的,柯明叙却又偏偏是这世上念书念的最好的人之一,也难怪他要好奇。
景瑚便下了逐客令,“表哥你是寄居在你外祖家的,今日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去了。不然崔家的老太爷寻不到你,恐怕又以为你到哪里去闯祸了。”
许昱却不打算就走,凑近了景瑚,举止十分亲密,“你也知道天快黑了呀,我是你表哥,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回家。我肯定要先送你回去的,外祖父知道我是照顾你,肯定不会怪我的。”
柯明叙既然站在这里,想必也是有话要同景瑚说的。许昱此时倒是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了,好像她落了难,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似的。
她正打算继续找理由将许昱打发开,柯明叙便道:“许公子不必担心,我同小……瑚儿是旧识,既然救了她,也定然不会害她,我送她回家便好。”
他一番话说的很坦然,“如今柯太师府已经被抄家,我和碧娘也住在城西,正好和瑚儿同路。”
柯明叙的话说完,许昱看来没有要坚持送景瑚回家的意思。只是背着柯明叙同景瑚挤眉弄眼的,无声的说着“瑚儿”两个字。满脸都写着“你们两个的关系不一般,快给我一个交代”。
景瑚没有理会他,只是很诚恳地道:“表哥你快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许昱也只好走出了巷子,站在巷子口同景瑚和柯明叙挥了挥手。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闹市中。
见许昱走远了,柯明叙又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景瑚。方才她大哭过,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这是她手里第三块属于柯明叙的帕子了。
“方才的称呼多有不妥,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你不要见怪。”
景瑚低头笑了笑,“现在称呼什么,其实也都一样。我也想了一下,叫‘景世妹’,未免也太难听了些。小柯大人若是不介意,便还是称呼我‘瑚儿’吧。”
“这是亲密之人才会称呼的,可许多唤我‘瑚儿’的亲密之人,也伤我至深。小柯大人于我的恩义,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值得见怪的,往后也如此便好。”
他是恪守礼仪,越是地位超然,德高望重,便越要恪守。可她如今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就算没有罪名加诸在她身上,她其实也连平民都不如。
柯明叙不再纠缠于此,“今日我是来寻你三哥哥的,同他商量了点事。”
景瑚点了点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他又道:“你也是刚刚从府中出来的吧,不应该没入官库的那些东西,可都已经整理好了?”
他既然是从景珣那里过来,有些事情想必也是清楚的。“我母亲的东西之前便已经让她从前的老仆收拾好了,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毕竟以后府邸还在,主人却要换人了。”
而她住了十几年的芳时轩,她甚至没有进去。那才是真正的近乡情怯。
“人真正的故乡,永远都是自己。很多失去的东西,也许都会在来日重新获得,或是得到一些替代的东西,所以不必如此伤感。”
景瑚和柯明叙慢慢的往前走,她不好奇柯明叙同景珣说了什么,一下子好像并没有什么话说。
于是他们沉默着往前走了许久,柯明叙才道:“碧娘的状况很不好,可能也就这几日了。”
以柯明碧对她的憎恨,她们还是不要相见更好。“她是我的大嫂,可是她大约也不喜欢这重身份,我便不过去探望她了。也只能让小柯大人您费心了。”
“我母亲留下了许多的田庄和钱财,我大哥哥已经用不着了,来日这些都是属于冱哥儿的。过几日我去府上拜访,将这些都交给您。”
把这些都交给柯明叙,她就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明日冱哥儿就要失去父亲了。
柯明叙慢下了脚步,“其实今日我和顺义伯商量的事情,是与你有关的。你若是一个人在燕京,还不若下江南去,同你外祖家的人在一起。”
“我已经接了吏部的调任,年前办完这些事,便会下江南去赴任。我们可以同行,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第四百六十四章 长街
华灯初上,周围人来人往。他们都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忽而驻足在繁华街市上的年轻男女。
景瑚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她以为永宁郡王府覆灭,她能不受牵连,便已经是她最大的幸运。她没有哪里好,甚至连从前还算是优点的家世也变为了劣势,所以哪怕许侧妃临死之前鼓励她,希望她嫁给她想要嫁的人,她也没有再想过她和柯明叙的事。
她以为他们的结局,也就是天各一方。她在燕京城或是江南庸庸碌碌的过完平凡的一生,而他会在燕梁的某一方土地上大展宏图,实现他的理想。
也许他会找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姑娘,而后美满的过完一生。
偶尔也会想起她,想起她曾经短暂的出现在他生命里,给他带来过一点快乐,而后他在她的家族覆灭的时候保护了她,已经算是还完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分。
柯明叙想要和她一同下江南,其实还是在照顾她。她也很清楚,这样的邀约,其实并不算什么。
可是他总是会在她最迷茫,最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站在她面前,重新给他方向。
景瑚有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当然是愿意的,可是这个愿意,似乎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起来,都不是那么的恰当。
柯明叙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好道:“没关系,你若是实在不舍得离开燕京,我也会拜托我的朋友照顾你。还有你二表哥,看起来待你也不错。”
是景瑚自己心虚,“二表哥的确对我很好,不过他现在也就是个孩子而已。他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所以做起事情来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稳当的。”
柯明叙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们毕竟都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明日……”
明日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日子。
“我在城西的宅子也不小,你想不想过来,探望一下冱哥儿?碧娘已经没有力气再难为你了,你们也可以不必见面的。”
景瑚回想起永宁郡王叛乱的那一日,柯明碧在偏殿里吐了那么多血,她其实也已经有预感了。更何况她觉得她的一生都已经被景家的人毁去了,只怕也并没有多少活下去的心念。
她的神色黯淡下去,“不知道小柯大人的宅院在何处,明日我会过来拜访。”她和柯明碧可以不必再见面,但是她还是想遥遥的望她一眼。
冱哥儿还这么小,有关父母的记忆和印象,只能靠着他身旁的人。
他像是并不同意她的提议,“你并不熟悉城西,我就是同你说了我的住处,你恐怕也不知道。不如今日我先送你回去,你同家中的仆妇吩咐一声,今夜便过去看看冱哥儿。”
“我想你身边的仆妇也不会很多,我的宅院足够大,或者你直接搬过来,也是可以的。”
景瑚想了想,还是决定要拒绝。
柯明叙这样做是担心她的情绪会不好,可是她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他。“没关系的,我住的地方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小院子,虽然不大,但是足够住了。”
再住那样的大宅院,她恐怕还会觉得不舒服。“明日一早我就来府上拜访,会带上我母亲留给冱哥儿的东西的。”
景瑚既然拒绝了,柯明叙也就不再坚持了。“那也好,你一个人独门独院的居住,若是遇见什么事,也叫人给我报信就是了。”
她们继续沉默的走在朱雀大街上,非年非节,这里照样很热闹。燕梁都城的繁华,不是国境之内任意的一座城市能企及的。
这条街她走了许多次,是许多店铺的常客,玉炉芳、罗幕翠、裁云坊,她都去过无数回。她也曾经溜到这条街上很多次,被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发觉,又被灰溜溜的拎回了府中去。
或是被禁足,或是被没收了骨牌等玩物,面对着母亲、父亲、还有哥哥生气的脸。那么的鲜活,却已成昨日。
她和柯明叙也是在这条街上初遇的。
“小柯大人,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哪里遇见,彼此相识的吗?”
他很快回答她,“昭永十八年,正阳门下,我打马游街,你从城楼上落下一朵牡丹花。”
的确就是这样,景瑚在心里想着,她遇见他的时候,正好是他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日子。她被镶嵌在他那一页的记忆里,就算将来他们要分开,他也不会忘记她的吧。
其实那也是她最恣意的时候。明日她和他的家人也会自正阳门出,刽子手的刀落下,他们从此就阴阳两隔了。
柯明叙忽而想起了一件事,“今日我进永宁郡王府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十分狼狈的女子,被拦于门外。我多看了一眼,她似乎是在沧州时,来船上见你的那一位。”
那是嬛芜。
“我大哥哥要认罪伏诛了,一直忽略了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她来永宁郡王府是要做什么,她不知道我大哥哥被关在天牢里么?”
柯明叙道:“她身上似乎有一些伤痕,似乎想求你三哥哥将她拽带到天牢里去,她想和你大哥哥在一起。不过你三哥哥并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那些伤痕,也许是她自己去过刑部,为那里的官差所伤。”
景瑚点了点头。她也足够可怜了。她和景珅,也当得情深义重这四个字了。
可惜实在太不合时宜了。一个男子,不该同他妻子之外的女子发生这样深刻的感情,于任何人都无益。
这一次嬛芜求死,她再也没法帮她了。
“她那一次来寻你,便已经有了身孕,你哥哥还有其他的孩子么?”
景瑚摇了摇头,“她的孩子还是没有能够生下来。”是他的祖母没有给他机会活下来。“这也成了压死大嫂和大哥哥关系最后的稻草。”尽管并不是柯明碧的错。
柯明叙没有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慢慢的朝前走着,走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再长的街,也总是有尽时的。
景瑚上了马车,柯明叙骑马,一起往城西走。
第四百六十五章 分产
柯明叙把景瑚送到了她在城西的住处,在门口停下,“明日一早,我会过来接你。”
景瑚其实又有些后悔了,那样的时刻,她不知道身边有人更好,还是没有人更好。可是她此刻也没法拒绝,只能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不想让柯明叙看到她脸上的犹豫之色。
院门在景瑚身后缓缓关上,最后一刻她回了头,只望见了柯明叙在马上的背影。
这个院子不过两进,景瑚一回来,家里的人也就全都知道了。宝蓝和豆绿迎出来,“小姐,家里来客人了。”
她已经不是县主,自然不能再用过往的称呼。景瑚跟着她们往屋子里走,“是谁过来了?”应该没有多少人会知道她在这里的住处。
宝蓝没有回答,景瑚上了台阶,也就看见了屋子里的人。“刘嬷嬷,您怎么来了?”景瑚下意识的觉得她是来替万之瑜做说客的,语气中除了惊讶,并没有旁的情绪。
刘嬷嬷站起来,“同伯爷打听了您的住处,奴婢便自己过来了。”景瑚就知道,景珣一定能知道她如今住在哪里的。
她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景瑚的冷淡,同景瑚行了一个礼,“今次过来,是想求小姐收留的。”
景瑚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上前搀了她,仍旧在方才的绣墩上坐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万之瑜难道还会将她赶出来,不为她养老?
刘嬷嬷摇了摇头,“老奴为她殚精竭虑了一辈子,到头来遇见这样的大事,却也被她瞒的死死的。就算理智上能理解她的苦衷,情感上也一时间接受不了。思来想去,万将军府也是不能回的,便只能过来,求小姐收留了。”
原来刘嬷嬷竟不是过来做说客的,是和她一样,觉得自己好像被所有的人都抛下了。
景瑚立刻吩咐宝蓝,“快去替嬷嬷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从今往后,嬷嬷便跟着我住了。”
又对刘嬷嬷道:“我从前茫然无措的时候,嬷嬷也曾经收留过我。我如今虽然没有从前显赫的身份,母亲慈爱,也留下了许多钱财给我,不至于养不起嬷嬷。”
她如今是最脆弱的时候,越多的令她感到安全的人在她身边,她也就越舒适。
刘嬷嬷眼中便现出了感激来,“小姐放心,奴婢也并非老的做不了事了,会同您身边的嬷嬷一起替您打理家里的事情的。”
刘嬷嬷的能力,景瑚是很清楚的。如今百废待兴,刘嬷嬷在她身边,她也可以更有方向。
宝蓝并没有动,“赵嬷嬷方才已经吩咐人过去收拾屋子了,请小姐放心。”景瑚倒是不意赵嬷嬷也会对万之瑜身边的人如此友好。毕竟永宁郡王府覆灭,真正全身而退的,只有景珣夫妻而已。
他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还摆脱了从前的许多烦恼。
不过赵嬷嬷能这样坦然的接受,毕竟是一件好事。刘嬷嬷面有倦色,景瑚也还要找赵嬷嬷说事,便吩咐豆绿,“你先带着嬷嬷去为她准备的厢房里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同赵嬷嬷商量。”
豆绿点了头,景瑚又对刘嬷嬷道:“您什么也不必想,好好休息就是了。我在这里,谁也别想勉强您。”
刘嬷嬷就站起来,同景瑚道谢,又了礼,就跟着豆绿出去了。
刘嬷嬷出门未有多久,赵嬷嬷也就过来了,像是算好了一般。
景瑚一样也让赵嬷嬷在她身边坐了,“嬷嬷来的倒是巧,我这边的客人也是刚走。”
赵嬷嬷笑了笑,“奴婢远远的望见豆绿带着那位嬷嬷出门了,也就过来了。”
自从被赶出永宁郡王府,赵嬷嬷病了一场,老的越发厉害了。从前头发还是乌青的,如今都快白的尽了。说话间也再没有从前半分的精气神,一副残灯即将燃尽的模样。
景瑚心酸起来,直接谈起了正事,“明日我要去探望大嫂和冱哥儿,母亲留给大哥哥的东西。我想就这样交给大嫂罢了。其实大嫂的身体也不好,也许后面会由柯世兄来替冱哥儿保管。”
“柯世兄是君子,是冱哥儿的亲舅舅,这些东西放在他那里,反而比放在我手里要更好些。”
赵嬷嬷点了点头,“小姐说的是,就这么办吧。其实夫人临走之前的那段日子,并不仇视从前府中的三爷和三奶奶了,只要他们能不计前嫌的待您好,旁的事情都已经不算什么。”
“柯大人也是端方君子,夫人从前对他的评价就很高。只是她也早知道柯家是要被一起拉下水的,所以才不同意您和他往来。”
她将手里的盒子放在了桌上,“这是夫人还在的时候分好的,里面是房契、地契。您的那一份奴婢已经给您了,这一份就是大爷的,两份的价值,其实还是您的那一份更重。您觉得怎样好,怎样处置就是了。”
“往后的日子,您又有什么打算呢?”
景瑚接过了那个盒子,想象着她母亲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分好时候的样子。是绝望,也是希望,她希望她的儿女们拿着这些东西,将来能过的更好一些。
有一滴泪落下来,景瑚很快擦掉了残留在眼中的泪水。“将来究竟要去哪里,其实我也还没有想好,有可能会去江南。”她毕竟连及笄的年纪都还没有到。
赵嬷嬷又道:“奴婢听那位嬷嬷说,三爷年后就要去西北了,您会跟着他们一起过去么?”
景瑚很快摇了摇头,她从没有考虑过万之瑜的提议。“我不会去西北的,也许年后,甚至年前,就会跟着柯世兄一起下江南。他要去江南赴任,正好可以带上我,到时候我回许家去。”
赵嬷嬷沉默了片刻,“无论小姐要去哪里,老奴恐怕都不能陪着您了。半只脚都已经踏进了棺材里的人,实在是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了。老奴陪夫人陪了一辈子,等您做过了决定,便要去她的陵墓前守着了。”
“您总归会有人照顾的,您也会成长起来,不需要老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