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不嫁
得了这种病要多休息,少用眼。景瑚也觉得只要睁着眼睛,就总是觉得疼,忍不住要流眼泪。她是没有得过这种病的,她记得绀青小的时候得过一次。
绀青本来就爱哭,那一次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恐怕又是她小时候不懂事,令绀青觉得她厚此薄彼了。而后她就哭了许久,哭完了眼睛红红的。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是天行赤热之症,以为就是因为哭的太多的缘故,正好赵嬷嬷来接景瑚去许侧妃那里用膳,瞧见了院子里的绀青,发觉有些不对,就叫人悄悄把她带了出去。
好在是没有在景瑚的院子里传染开,绀青在家里养了一阵子的病,再回来的时候,觉得大家好像都和她没有以前亲近了似的,又闹了一阵子的脾气。
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宝蓝就看不惯绀青这样的做派,两个人总是别苗头。后来渐渐长大了,也就不再这样了,都明白能在一个屋子里这样生活着,是多少年也修不来的缘分。
她们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景瑚的眼睛虽然闭着,可是嘴巴却没有闲着。柳黄坐在窗边的长榻上,距离景瑚有数步之远,正在纳绣鞋的鞋底。
景瑚便问她,“柳黄姐姐,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啊?等到了许家,我可以叫大舅母帮你物色一下。”
到了嘉禾,她是人生地不熟。可是大舅母主持了许家这么多年的中馈,为柳黄选一个合心意的夫婿,还是不难的。
柳黄一边穿着针,一边道:“小姐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来了,奴婢还不想嫁。许家虽然是您的外祖家,可是您几乎没有在那里长住过。”
“这一次的情况又不同,您可能是要一直住到您出嫁的时候的,连刘嬷嬷都不放心您,要跟着您去嘉禾,奴婢怎么能在这时候走呢。”
景瑚笑了笑,“又没有说即刻便要将你嫁出去。正是要问好你的要求,早些寻觅,而后再三书六礼的过一遍,一两年也就过去了。”
柳黄苦笑了一下,“奴婢是什么牌名上的人,还三书六礼呢。小姐真嫌弃奴婢的时候,随便指一个老实的小厮配了就是了。”
景瑚从床上坐起来,一睁开眼睛,就觉得一阵酸痛,“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今我虽然今非昔比了,可是还是能给你出一笔可观的嫁妆的。”
“宝蓝和绀青他们两家人,我都替他们脱了奴籍了,你自然也是一样。你不要这么悲观,也不要不相信我,绀青和宝蓝的去处我算是安排过了,你和豆绿跟着我,我自然也是要给你们一个好结果的。”
见柳黄停了手,景瑚又道:“你不必害羞,女子要争取自己未来的利益并不是什么应该觉得羞耻的事情。你只要说你的要求就是了,若是实在办不到,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柳黄便把手里的绣件放到了一旁的桌上,表情也郑重起来,“既然小姐是这样诚心的和奴婢谈话,奴婢也就和您说一句真心话。”
“奴婢是真的不想嫁人,也是真的想象不到自己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这样过一辈子。一想到这些,奴婢总是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慌的。”
景瑚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感。
“奴婢始终觉得成婚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尤其是奴婢这样没有娘家,没有亲人的人。并非是说小姐不好,只是这毕竟是不一样的。”
“奴婢如今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可是每个月都有工钱,小姐待人又和气,姐妹们也都贴心,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按理说像奴婢这样的情况,应当都盼着早些被放出去,不必再做奴婢,可是若遇上了不好的人,接下来一辈子也不过都是在做奴婢罢了,还得不到任何的感激与赞赏。”
景瑚叹了口气,“柳黄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对,没有了身份的枷锁,没有了他人注视的目光与口舌,我们的确并不是一定要选择成婚的。”
“若遇上了一个好人还好,若遇上不懂感恩的人,这一辈子不过是白操劳罢了。与其去赌他人好不好,不如只做好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照顾自己。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的。”
她早就已经想过了,“这几年我先认真孝顺外祖父与外祖母,等他们都老了,我就自己买一处宅院,搬出来住。养孩子的快乐我反正已经体会过了,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我也很明白。到时候我们还是天天在一起,把豆绿嫁出去,到时候哄着她的孩子玩。”
景瑚在脑海里勾勒着豆绿未来的孩子的模样,一定也跟她一样,是个憨的,忍不住唇角上扬。
柳黄却欲言又止,“小姐,柯大人……”
景瑚打断了她,“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们已经拖累了他很多了。我仔细想一想,自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我一直在强人所难,在麻烦他帮我做事。他若是不想着保护我,他的前途会比现在更光明的。”
“我拖累了他许多,总不能拖累一辈子。他待我也只是兄妹之情而已,和待清姐儿,莹姐姐她们是一样的,我不想强人所难,最后为人厌弃。”
柳黄看起来还是有话想说,最终还是没有,又拿起了方才的那个鞋底。
景瑚仍然在说自己的计划,“先以自己年纪还小,拖过我母亲当时为我说的我和二表哥的婚事。他也是于我无意的,只是想和我一起玩儿罢了。你瞧他那天来跟我道别的时候,恨不得偷偷跑到我船上先躲起来,跟我一起回江南。”
“所以我也不能拖累他,自己心里有人,还拴着他跟我一起过日子。拖过几年,外祖父和外祖母年纪大了,大家的心思也就都在他们的身体上了。若有个万一……我和二表哥都得守孝,就更不用提婚事的事情了。”
“对了,上次收到莹姐姐的信,她还是没有提起来她是怎么和我大表哥在一起的,等到了谢家,我要好好问问她。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成婚……”
第四百八十二章 探病
雪好像已经停了,日光自云层中倾泻而下,整个屋子也都亮堂起来。景瑚和柳黄聊了一会儿天,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正好豆绿便送了午膳过来,景瑚和柳黄分开用了,略等了等,回风又送了熬好的药过来。
他站在窗外,望了景瑚一眼,“小姐,您的药。”
柳黄很快接了过来,摆在了景瑚床前的桌上。回风并没有走,“像是想要和景瑚聊会儿天,又有些不好意思。
景瑚笑了笑,对柳黄道:“你拿个荷包给回风,让他拿去,叫大师傅做些糕点来吃。”回风最喜欢各种糕点了,往常她总是会赏他糕点吃。
不过这里却不一样了,这是柯明叙的船,要吃什么,都要给灶上银子才算是懂得礼数。
柳黄很快取了荷包来,回风却再三辞了,“小姐,小的不是讨赏,只是想看看您好点了没有。”
她还没喝药,也没有用药汁洗眼睛呢,能好到哪去?其实回风也是有些憨气的,关心则乱罢了。景瑚忍不住笑道:“还没有好呢,吃药才能好。你不用担心我,做好你的事情就好了。”
回风挠了挠头,“是小的问错了,那您记得好好喝药,晚上小的再来给您送药。”说完这句话,像是怕景瑚又要塞钱给他似的,很快就跑开了。
甲板上有雪,他跑的这么快,也不怕摔着了。
这一次的补药闻起来不像上一次那样苦,随着药送过来的,还有一小碟蜜饯。蜜饯的盘子下面放着一张铜绿色的谢公笺,上面写了四个字,“好好喝药。”
景瑚将那谢公笺收好了,只觉得手心都在发热,端起那碗药,一下子就喝完了,一点也没有剩下。到底还是被苦到了,连忙拈了一个蜜饯尝了尝。
苦和甜交织在一起。
那用来洗眼睛的药汁是温热的,景瑚自己走到了角落里去,仔仔细细的洗了眼睛,当下就觉得舒服多了。
这时候应该是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景瑚无事可做,干脆也就让柳黄掩了窗户,准备先睡一会儿。
她闭上了眼睛,渐渐有了困意,正要睡着,就听见有人轻轻敲窗户的声音。响一阵,又停一阵。
景瑚不堪其扰,柳黄便很快将窗户打开了。
敲窗户的是冱哥儿,他似乎觉得很有趣,见窗子被打开了,下意识的想去拉窗扇,将它重新关上,而后再敲。
一下子见到躺在床上的景瑚,手停下来,像是怕景瑚听不见似的,大声道:“姑姑,姑姑,我是冱哥儿。”
景瑚失笑,“冱哥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他被柯明叙抱着,一脸好奇的看着景瑚。而后笑起来,“姑姑懒,姑姑没起床。”
柯明叙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此时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直缀。大约是怕沾了病气,又传染给冱哥儿,所以把自己都整理了一遍了。他温声对冱哥儿道:“舅舅和你说过了,姑姑是生病了,所以才没起床的。”
冱哥儿像是想起来了,对景瑚道:“舅舅说姑姑生病了,冱哥儿来看看姑姑。”
景瑚望了柯明叙一眼,他只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目光落在桌上已然空了的药碗。她知道柯明叙看见了,莫名也有一种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的感觉。
景瑚怕冱哥儿休息不好,到时候又哭闹着要找娘,也怕天寒地冻的会冻着了他,便道:“冱哥儿看过姑姑了,该回去和乳娘一起睡觉了。等姑姑的病好了,再来陪冱哥儿玩。”
冱哥儿点了点头,小大人似的嘱咐景瑚,“姑姑不要偷偷的哭哦,哭太多了眼睛会红,像兔子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脑袋上比划,比划着兔耳朵的样子,却并不太像。
景瑚觉得他可爱,也学着他的样子。“那冱哥儿也不能总是哭,不然就会像姑姑一样生病的。生病可是很难受的,都不能起床玩儿了。”
冱哥儿的注意力又放到了其他的事情上,他指着天空,“雪停了,姑姑。堆雪人。”
船上自然也有积雪,不过很快就要被船工铲入河中,化作春水的。景瑚便道:“让舅舅带着你去堆雪人吧,堆雪人很有趣的。不过要小心些,不要得了风寒。也不要太贪玩了,长了冻疮就不好了。”
如果不是她生了病,她也很想和冱哥儿一起堆雪人。她是很喜欢雪天的,只是从去年开始,她也就没有了这样的心思。那时候他们一起在金水湖上游湖赏雪,反而游出了满肚子的惆怅来,倒是辜负了这美景了。
柯明叙便哄着冱哥儿,“那舅舅带着冱哥儿去堆雪人,我们让姑姑好好休息,好不好?”
柯明叙答应了带冱哥儿玩,他反而又把注意力转回了景瑚身上,“姑姑生病了,很疼吗?”
用过回风送来的药汁洗眼睛之后,已经好了许多了,“姑姑不疼,冱哥儿别担心。”
“姑姑要记得喝药。喝药才能好。”
这么小的年纪,倒是知道嘱咐她了。景瑚在心里暗笑,什么时候他生了病,喝药的时候不要哭闹着不肯喝才好。不过这可能也是冱哥儿的经验之谈了,这孩子的身体是一只都不太好的。
景瑚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知道了,知道了,柯世兄快把冱哥儿带走吧,别让他冻坏了。”
柯明叙笑着同她点头致意,冱哥儿被柯明叙抱着往船头走,嘴里还惦记着吩咐景瑚,“姑姑盖被子,不要冻坏了!”
景瑚和柳黄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柳黄就嘲笑景瑚,“连小公子都知道您不好好喝药了。”
景瑚强辩道:“我哪里不好好喝药了,今天不就好好喝了么?”
“是是是,希望以后不必柯大人写了字条过来,您都能记得好好喝药。”柳黄收了药碗,一边揶揄景瑚。
景瑚又展开了他那张谢公笺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字才能写的同他差不多。大约还要很久很久吧,把这一辈子都用尽了,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她将来会有很多空闲的时间的。
第四百八十三章 传染
景瑚休息了五日,实在是觉得在屋子里有些呆不住了,这病总算是好了。不过她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李宜就是已经好了,却还是传染给了她。
柳黄也没什么事,好好沐浴了一番,景瑚就放她回去休息了。换了身体最好,几年都不会生病的豆绿过来服侍她。
用午膳的时候,景瑚和豆绿还是隔着几步远,她一边吃,一边就问豆绿,“这几日你们在船上都做了什么,可有什么新鲜事么?”
豆绿才想起来,“昨日过沧州的时候收了您的信,跟刘嬷嬷学算账的事,竟浑忘了,真是该打。”
景瑚轻哼了一声,“你这丫头真是是的,什么事都能忘。你拿过来吧,我自己看就好。”
她已经不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什么异样了,看一封信自然不算什么。
这封信是清柔写过来的,她说她也得了天行赤热之症。想着大约是李宜传染的,所以写信过来问候她,怕她也得了这病,还随信附上了药方和药材。
药材想必是早就收到库房里去了,不过这个李宜,还真是害人不浅。左右也无事,景瑚就叫豆绿给她铺了纸,磨了墨,给清柔写回信。
清柔的意思,她是并没有叫李宜知道她害她生病了的。如今她们天长日久的见不到面,再写信叫李宜知道,令她愧疚,也很没有意思。不知道她要急成什么样子,她还是不做这个坏人了。
信里同清柔诚实的讲了自己也得了病,不过有柯明叙妙手回春,已经都好了。船上也没有其他人生病,她不必担心。
他们居然已经过了沧州了,并没有停靠。这几日她睡着的时候多,什么都不知道。
不停靠也好,上一次她下江南,在沧州停靠了一日,便惹出多少事情来。不过一年多的功夫,如今这些人,却都已经作了古了。
既然是这样深切的爱着彼此,若有来世,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在一起。
午膳之后,回风很快送了药材来,景瑚一边喝药,一边隔着窗子和他谈着天,“你们家柯大人这几日除了给我看病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回风踌躇了片刻,才道:“前几日都在看些医书,还有就是在哄着小公子玩。小公子难带,常常开心过一会儿,就能哭上大半天。加上他的乳娘有些晕船,这几日我们先生实在是很疲惫的。”
“而且昨日开始……”
景瑚不防他会忽而停住话头,追问道:“昨日怎么了?”
回风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我们先生好像也生病了,只是还不似小姐这样严重罢了。今日就只在屋子里休息,如今刘嬷嬷在帮着看小公子呢。”
景瑚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柯世兄也生病了,那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和我闲聊?”
回风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大,忙道:“流雪在照顾先生,是先生吩咐小的过来给您送药,再陪您玩一会儿的,不过不必把他的事情说出去……是小的多嘴了。”
“他说他的病不严重的,两三日就会好了。他不想让您知道,是怕您自责,所以您知道了这件事,也就当作不知道吧。也最好先不要去看小公子,没了症状,并不一定是好全了,这几日还是小公子最难过……”
景瑚一听说柯明叙也生病了,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听回风啰嗦,“豆绿,去把我的披风拿过来,我过去看看柯世兄。”他们都是病人,也就不用担心彼此传染了。
回风自然是要拦着她的,“小姐,您不用过去了,小的和流雪会照顾好先生的。先生很少生病,过去身体不适的时候,也都是我们照顾的。”
回风有说这话的时候,景瑚早都穿好衣服了。豆绿可不像柳黄,做什么事都要在三思虑过,从来都是景瑚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的。手脚麻利,并不比宝蓝差。
说话之间,景瑚已经走出了船舱。她又好几日没有出门了,一下子觉得天地也广阔起来。她们的船行的离岸边不远,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停靠片刻。
回风还要拦她,景瑚忙道:“我可是病人,回风你最好还是离我有一段距离。你知道我的性子的,也不用拦我了。大不了我不告诉他是你告诉我的,这样行不行。”
回风一脸的委屈,“小的不是怕先生知道了会责罚,只是您身子弱,瞧着那一碗药又没有喝完,您这样先生又要说您了……您还是别去了,外面天又冷,您身子弱……”
景瑚早已经风风火火的又跑回了船舱里,将剩余的药一饮而尽了。她并非是不肯好好喝药,只是方才着急而已。
此刻也着急,连蜜饯都没有吃,任由那苦味留在了嘴里。
回风见状,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也只能由着她往柯明叙的船舱走。
这艘船虽然是柯明叙安排的,他是主人,可是他仍然将最好的屋子留给了景瑚,自己住在船尾。
船尾很安静,流雪坐在一旁的屋子里,举着蒲扇,在为柯明叙煎药。
看见景瑚过来,他站起来和景瑚行了礼,旋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景瑚往房中看了一眼,柯明叙正闭着眼睛休息。
这样倒是正好,他可以不必知道她曾经来过的。
景瑚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子,在他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熟睡时候的样子,从前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礼教、关系、性别、身份。
可是在如今的这艘船上,在他不会发觉她的时候,她可以什么都不用管。
柳黄总是说她睡觉的时候皱着眉,看起来有很多的烦心事。可是柯明叙的烦心事不会比她少,却是展眉平和的。
他好像永远都是那样沉稳而温和的,这世间的一切事,他永远都能得体的处理好。可是这样的人,不会永远和她在一起。又是她拖累了他,害的他得了这样的病。
若不是同时照顾她和冱哥儿太过辛苦,他是不会生病的。
这样一想,口中的药好像越发苦涩了起来。
第四百八十四章 兔子
景瑚在柯明叙床前静坐了片刻,越想越觉得伤心,不由得落下了泪来。她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仿佛过了许久,才听见了柯明叙的声音。
“不让回风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这样的。就知道回风靠不住,早知道还是我自己过来嘱咐你一声了。”
景瑚连忙用手帕擦干了眼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小柯大人,你醒了。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他的眼睛果然是红红的,像是熬了许多个大夜,里面全是红血丝。
他很快摇了摇头,有一种刚睡醒的慵懒,调节了片刻,才道:“许久没有睡这样久了,也该醒了。我上一次白日睡了这么久,都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景瑚记得他跟她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祖父读书了,他祖父严厉,不会允许他睡这样久,这样懒惰的。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所以你瞧,其实生病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可以不必思虑什么,好好的休息一阵子了。”
他越是这样说,景瑚反而越是心疼他,又有点想哭了。
柯明叙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说了旁的话,想要逗她开心,“昨日看你的眼睛都不红了,怎么此刻倒是又红肿的像桃子似的。看来是我给你开的药还不够苦,药效还不够到位。”
景瑚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自己眼睛红着,像兔子似的,还记挂着说旁人。”她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觉得他像兔子了。如今眼睛一红,也就更像了。
他见她不欲哭了,才道:“我自己像不像兔子,我倒是真的看不到。既然你说像,那就像吧。去见过冱哥儿了么?”
景瑚摇了摇头,“不敢去见冱哥儿,怕传染给他。连你都病了,冱哥儿自然是更经受不住的。”
柯明叙知道她还在自责,便道:“不是什么大事,真的。不过是要委屈冱哥儿几日,舅舅和姑姑把他带了出来,没一个人和他玩,就连他的乳娘也病了。”
“你从我这里回去,好好的沐浴更衣,等到明天没有再发作起来,也就没事了。到时候你就不要来看我了,你去多陪陪冱哥儿,好不好?”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哄冱哥儿哄习惯了,如今对她,也是差不多的语气。
她也有她自己的坚持,“怎么我生病的时候,冱哥儿能天天都来看我呢。若是你不让我进门,我就在窗子那里看看你,那我才能放心。”
柯明叙没有反驳她,笑着道:“如今又换做你来探监了。”
“这话不好,往后不要说。”永宁郡王和景珅被关在天牢里的时候,只有柯明碧去探过监。她实在是没有勇气。
每当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脑海里总是母亲那句,“永远不要相信他,永远不要原谅他。”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这句话成了她的梦魇。
他的神色也黯淡下去,“好,这话不好,往后不再说了。”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柯明叙才同她谈起了旁的事,“明日要到德州,冱哥儿的乳娘身体不好,恐怕没法在船上继续呆下去,我想着重新再给冱哥儿找两个身体好些不晕船的。”
“本来这件事托付给了刘嬷嬷,你身体既然好了,就帮着一起给冱哥儿挑一挑。今日连我也不能陪着他,想必这孩子是委屈的紧了。”
景瑚点了点头,这件事于她而言不难,她是冱哥儿的姑姑,也答应过柯明碧,原本就要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刘嬷嬷做事老成,我只是从旁帮着她参考一下就好了。再说乳娘是日日都跟着冱哥儿的,还是要他自己喜欢才行。我们一定能办好这件事的,小柯大人你放心。”
“有刘嬷嬷在,我就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去年船上,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很好,老师都在我面前夸过她几次,说有了她在,才能拴住你这匹野马。”
景瑚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一下子又羞又恼,“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背后说人坏话。”
柯明叙看着景瑚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身边能有这样的老人,是你的福气。这也不算什么坏话,毕竟……”毕竟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景瑚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想起一些旧事,如今她已今非昔比,不能再如从前一样仗着身份和父母的宠爱任性,一时间脸色更红起来,一言不发。
柯明叙显见着是愣了片刻,才把目光移开了,“德州你没有去过,若是想去玩的话,我可以让人安排一下。不过只有你自己去,要记得按时回来。”
她很快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他是照顾她的心情,可是她也要为他分担。
更何况只有她一个人,她哪里会觉得高兴呢,“我还是不去了,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玩的。况且这些城市,随意逛逛,不过都觉得差不多罢了。就几个时辰,并不足以去了解这座城市的可玩之处。”
“我好好的在船上呆着就好,多陪陪冱哥儿。姑姑和舅舅接力照顾他,也等着我们能一起照顾他的时候。”
永宁郡王造反之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就已经很久都没有能像这样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天了。成长总是迅速的,他其实错过了她很多因为感到了痛苦,而不得不飞速成长起来的时刻。
他将来也不会一直陪伴着她的,看见她如今这样,不知道应该觉得高兴,还是觉得难过。但他永远都尊重她自己的意愿,“那好,那你就好好的陪一陪冱哥儿。前几日下了雪,这几日天气还是很冷,我和冱哥儿堆的雪人就在船头,你看见了么?”
她方才心里着急,哪里还会注意到船头的雪人,“待会儿我回去的时候过去看一看。”
又聊了片刻,景瑚虽然不舍,但是更不想打扰柯明叙休息,也就同他告辞了。
她一个人慢慢的往船头走,那里的确有一个雪人,有长长的耳朵。是红色的眼睛。
第四百八十五章 雪人
第二日一早,他们的船就在德州港口停了下来。景瑚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眼睛再也没有半点异样了。还是认认真真的又沐浴梳洗,拿药汁洗过眼睛,才去寻冱哥儿了。
刘嬷嬷这几日少到景瑚跟前来,一大早也就来了冱哥儿的船舱里。那乳娘的神色很苍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无,看起来的确是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今日冱哥儿起的早,并没有起床气,一见了景瑚过来,觉得很高兴,在乳娘怀里又蹦又跳的,那乳娘看起来就更吃力了。
景瑚还是不敢离冱哥儿太近,刘嬷嬷见状,便自然而然的将冱哥儿抱在了怀里,指着景瑚对冱哥儿道:“哥儿你瞧,今天是谁来看你了。”
冱哥儿和刘嬷嬷也有缘分,坐在她怀里很安静,也并不想要景瑚抱她,只是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很快高兴起来,“姑姑,姑姑的眼睛不红了。舅舅说,眼睛不红了,就是病好了,可以和冱哥儿玩了。”
景瑚笑着坐在一旁,令那乳娘先下去休息了,而后道:“姑姑的病好了,眼睛不红了。不过还是怕冱哥儿也会得病,所以不能抱冱哥儿。乳娘她生病了,让她好好养病,今天再找一个新的乳娘过来,陪冱哥儿玩,好不好?”
冱哥儿知道生病的意思的,“乳娘好好休息。娘也生病了,娘也好好休息。”
还是记挂着自己的亲娘。怎能不记挂呢。
景瑚对刘嬷嬷道:“柯世兄应该同您说过给冱哥儿找乳娘的事情了吧?他说他都会安排好的,到时候您好好选一选。您不用问我的意见,我不懂这些是,只是过来帮您一起哄冱哥儿玩的。”
刘嬷嬷点了点头,“奴婢知道的,昨日柯大人已经让人过来吩咐过了。如今船已经靠岸了,可是要等来人,却还要一阵子。小姐这几日身体不好,不如再回去休息一下。”
说完便开始和冱哥儿互动,“我们冱哥儿最乖了,最听嬷嬷的话,对不对?”
冱哥儿回头望着刘嬷嬷,十分乖巧的样子,指了指窗外,“要去船头看雪人。”
景瑚便道:“我并不觉得累的,柯世兄也说了,只要我今日没事,应该就没事了,我带着冱哥儿去看雪人吧。”
她这样说了,刘嬷嬷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很快抱着冱哥儿站起来,一起往船头走。
今日是晴天,那雪人化了不少,甲板上一大滩水,湿漉漉的。冱哥儿挣扎着从刘嬷嬷的怀里下来,小心翼翼的接近了那雪人。
认真的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而后又莫名其妙高兴起来,“舅舅说,这个雪人像姑姑,眼睛红红的。”
这明明是只兔子,哪里像她了。不过她们堆雪人的那一日,也正是她刚刚生病,眼红如小白兔的时候。他堆着雪人,也想着她么?
也许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是柯明叙在教冱哥儿认动物。
冱哥儿在雪人面前站了一会儿,蹲下身子来,要玩地上的水,景瑚忙上前去讲他拉开了,“地上的水太脏了,又凉,冱哥儿不要玩了。”
冱哥儿就顺势伸出手来,要景瑚抱他,一副急的不得了的样子,“去找舅舅,救救雪人。”
景瑚一下子没听明白,什么叫“舅舅雪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把冱哥儿抱起来,“雪人都是会融化的,你瞧,今天是大太阳呢。它们生活在冰天雪地的环境里,太阳一出来,他们就跑走了。”
“舅舅生病了,这几天不能陪冱哥儿玩,不过姑姑病好了,可以陪冱哥儿玩。等下次再下雪了,我们再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冱哥儿听的似懂非懂,他不明白为什么雪人会消失,变成一滩水。他有些不高兴起来,“你们为什么都生病了。姑姑好了,舅舅又生病了。舅舅什么时候好,他会跟娘一样,一直都不回来么?”
他低下头去,“娘和雪人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都不告诉冱哥儿。下雪的时候,娘会回来吗?”
冱哥儿的问题,景瑚没法回答他,答案太残忍了。下一次下雪,他们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的雪人,可那拥有,也只是短暂拥有而已。一到日出就瓦解,还真的很像是在他们生命里短暂存在过的那些人。
“冱哥儿不用担心,舅舅很快就会好了。如果你想念舅舅的话,姑姑带你去看看舅舅,好不好?”
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烦躁,在景瑚怀里绞着自己的手指。景瑚一边轻声哄着他,一边抱着她往船尾柯明叙的厢房走。
今日天气好,他的窗户原本就是开着的。
景瑚往里面望了一眼,他坐在书桌前,像是在看一封信。景瑚并不想打扰他的,冱哥儿却嘴快,对着里面的人,大喊了一声,“舅舅。”
柯明叙放下了手中的信纸,朝着他们温柔地笑起来,“冱哥儿,昨天有没有好好睡觉,今天起来有没有发脾气?”
冱哥儿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而后看了景瑚一眼,像是要让她替他回答。
景瑚忍不住笑起来,“冱哥儿今日很听话,一点也没有哭闹。我们一起去看了雪人,约好了等下次下雪,再和舅舅一起堆雪人,对不对?”
冱哥儿像是对景瑚的回答很满意,满眼期待的看着柯明叙,想要得到他的夸奖。
柯明叙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将他好好的夸了一遍。冱哥儿看着他傻笑起来,“舅舅也是大兔子。下次还要堆兔子,堆好多好多兔子。”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有没有见过活的兔子,倒是对兔子这样感兴趣起来。怕不也是个叶公好龙的,她待会儿就去吩咐人,买几只兔子回来给他玩,看他喜欢不喜欢。
他们隔着窗子,又隔着冱哥儿说话,“这封信是劲山先生寄过来的,他说他会在济宁呆一阵子,等我们到了那里,倒是正好可以和他,以及他的夫人见一面。”
“夫人?”劲山先生什么时候娶了夫人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稚语
说到劲山先生,那也是说来话长。
定远大将军阮凛的案子平反了之后,他也恢复了他原本的身份。原来他竟然就是阮凛的那个在草原上失踪,以为已经葬身于野狼之腹的小儿子。
这么多年殚精竭虑,终于为父亲和家人平反。却也没有再接受任何官职,很快消失在了燕京众人的视线之中。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居然娶亲了。她还真有些好奇,像他这样的人,背负着这样深重的仇恨过了这么多年,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柯明叙同她说事,向来喜欢追本溯源,“劲山先生的妻子是上个月刚刚过门的,并不是燕梁人,所以他想带着她走遍燕梁的山水。他知道我要下江南,会路过济宁,所以想要介绍他的新夫人给我认识。”
居然不是燕梁人,不过想到是劲山先生做的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劲山先生的身世,你应该都知道了?我就不再缀述了,你若是不想一起去,在船上呆着也好。”
定远大将军的案子,不光是牵扯了阮家一家而已,还有如今皇帝的外祖一家,锦乡侯林家。唯有替定远大将军平反,他外祖一家才能脱罪,他才不是罪臣之后,这个皇位才能坐的更稳。
历史从来都是胜者的一家之言,当年真相到底如何,他们这些晚辈是不会知道的,也许定远大将军的确是冤枉的,也或许不过是上位者的心意罢了。
而所有的事情之所以会这样顺利,还是因为景瑚那个野心太大,能力却不足的父王。景瑚会有些排斥见到与这些事有关的人,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她其实是并不介意的,无论如何,先错的总是永宁郡王,“我没有失眠不想去的,能下船游玩片刻,也是好事。上一次我们并没有在济宁停留,这一次有劲山先生,想必会很有趣。”
那自然是有趣了。一个生意遍布全燕梁,甚至还有关外其他蛮夷小国的人,最早的什么地方好玩,什么东西好吃了。
柯明叙见她同意了,神情也放松了一些,“我请劲山先生的手下事先替我们找好了一些乳娘的人选,她们应该要上船了,你快带着冱哥儿过去吧。”
“早些把事情定下来,我们也好早些启程。”
他们的时间原本就紧张,在济宁这样一耽搁,不知道要几日,那就更晚了。所以在旁的事情上,就要省出时间来。
冱哥儿已经无聊的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景瑚便道:“柯世兄注意休息,若是要回信,还是请回风他们代劳吧。我这就带着冱哥儿回去了,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只是她想看见他而已,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好,你们先去忙。”
明明是很寻常的对话,他笑的这样无奈,景瑚反而觉得好像是自己赢了什么一般,心情一下子变的很好。临走之前,特地和柯明叙眨了眨眼。
他们离开了柯明叙的窗户,冱哥儿就问她,“姑姑,‘世兄’是什么意思?”
景瑚回答他,“‘兄’就是兄长,是哥哥。因为我们家和柯世兄家是世代交好的朋友,所以叫‘世兄’?”
“什么叫‘世代交好’?既然就是哥哥,为什么不直接叫哥哥呢?”
景瑚失笑,开始有些吃力地给他解释,“世代交好的意思,就是冱哥儿的祖父和柯世兄的父亲是好朋友,冱哥儿的父亲又和柯世兄是好朋友,世世代代都是好朋友。”
也不知道冱哥儿听懂了没有,他好像只是喜欢问问题而已,“那冱哥儿以后也要和舅舅的孩子做好朋友吗?”
景瑚点点头,“那是自然了,你们不仅要做好朋友,还是表兄弟,或者表兄妹。冱哥儿就是哥哥了,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那冱哥儿什么时候有弟弟妹妹呢?其实冱哥儿想要的是小哥哥和小姐姐。姑姑以后也会生孩子吗?那冱哥儿和姑姑的孩子也是好朋友。”
小孩子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首先要等你舅舅娶一个舅母,然后他们的关系很好,舅母就会怀孕,等十个月,你就会有弟弟妹妹了。”
纵然只是回答冱哥儿的问题,想到这些事,景瑚还是一下子心如刀绞起来。她很快开口回答冱哥儿的下一个问题,“姑姑……姑姑应该不会生孩子的,你现在年纪小,姑姑照顾你。到时候姑姑年纪大了,你会照顾姑姑吗?”
冱哥儿有些奇怪的看了景瑚一眼,“那是为什么呢?姑姑是不喜欢小孩子吗?如果姑姑的孩子像冱哥儿一样,姑姑就会喜欢了。”
她觉得她好像没必要继续回答下去,可还是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因为姑姑喜欢的人不喜欢姑姑。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那就不嫁了。不嫁的话,自然就不会有孩子了。”
冱哥儿察觉到了景瑚的情绪,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她的,又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姑姑喜欢冱哥儿吗?”
景瑚没有反应过来,“当然喜欢了,姑姑最喜欢冱哥儿了。”
冱哥儿笑的有些狡黠,“那姑姑以后嫁给冱哥儿好了,姑姑漂亮,冱哥儿喜欢。”
景瑚被他逗笑了,也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较真地解释,“这么小就学会拍马屁了。那你可要快点长大,不然说不定哪一天姑姑喜欢上别人,就嫁给别人了。”
冱哥儿的表情开始郑重起来,“姑姑不要嫁给别人,娘说嫁人很苦的。”
景瑚的表情僵了僵。柯明碧应该不会刻意对冱哥儿说这种话的,也许是她同旁人说起,冱哥儿听了,记在了心里罢了。
她很想说,嫁给喜欢的人是不会苦的。可是柯明碧其实也是嫁给了她喜欢的人,结局有如何,不过还是这样惨淡罢了。
景瑚不会认真和冱哥儿计较这些,“好,那姑姑就不嫁给别人了。我们现在一起去看看,有哪些人想当冱哥儿的乳娘,仔细挑一挑,好不好?”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为难
等景瑚他们回到正厅里的时候,回风已经带着几位年轻妇人候在中央。冱哥儿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偏好来,便由刘嬷嬷做主挑选了两个生的白净,十分面善的妇人来做冱哥儿新的乳娘。
午后刘嬷嬷陪着冱哥儿玩了一会儿,令他与新的乳娘熟悉了些,便由新的乳娘带着他下去睡觉了。
船只很快离了港,继续向着济宁的方向走。
景瑚午后无事,前几日休息的好,今日也觉得并不困倦,便仍旧取出了柯明叙给她的那本《珠玉词》,练了半晌的字。
豆绿近来都在和刘嬷嬷学看账,室内鸦雀无声,景瑚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此时柯明叙大约还在休息,她不若绕到船尾,去看看他。睡着了才最好,她可以不被任何人影响,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
今日她已经去探望过他一次了,虽然再去一次也没什么,景瑚还是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从她之前练的字里选了几张,假装是要去向他请教写字的事。
天气实在很好,寒冬腊月,原本即便有阳光,也不该让人觉得暖和的。景瑚站在柯明叙的厢房之前,窗户洞开,照亮了室内架子上花瓶中的一支梅花。
方才停过船,这应当是刚刚送上来的。
柯明叙并没有在休息,仍然如上午的时候一样,坐在书桌之后。反倒是坐在窗前太师椅上的回风,此时睡的正香。
景瑚没有出声,怕吵着了回风。柯明叙仍然在看信,神情很认真,有许久都没有抬起头。
等到他的目光终于移开了信纸,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在对着他发呆的景瑚。
景瑚骤然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慌乱起来,怕他出声,指了指就坐在窗前的回风。柯明叙领会了她的意思,只是对着她笑了笑。
而后重新铺陈开了宣纸,书写了几个字,举起来给景瑚看,“我已经好了许多了,今日收了谢家的来信,所以打算给他们回信。”
景瑚想了想,也要跟他作怪。她虽然没有笔墨,可是她带了好大一叠已经书写好的宣纸,就在上面挑挑拣拣的,寻找她要用的字。
翻了半日,才算是把字翻全了,“那就好。他睡觉了,有新人陪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冱哥儿了。
柯明叙见景瑚翻找的辛苦,很快取了几张纸,放到了他床前的圆桌上,又端了砚台,拿了毛笔过去。自己仍旧坐在方才的位置,向她招了招手。
其实就是有回风在,他们也可以不必这样的。柯明叙这样做,倒像是故意要逗她玩。
景瑚领他的情,蹑手蹑脚的在圆桌前坐下,想了想,找了话题出来,“劲山先生的夫人大约是什么年纪?我想为她准备一份见面礼。”
“劲山先生其实也帮了我们许多事,他富可敌国,想必是不缺什么,我和他夫人同为女子,也许我能准备一份她喜欢的礼物。”
景瑚把写好的字举起来给柯明叙看了,他很快也低了头,开始在纸上书写。
他的眼睛看起来比昨天要好的多了,看来他身体的确要比她要好的多,赶紧好起来,他们说话也就不用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了。
柯明叙也举起了自己的纸条。“只是听劲山先生从前提起过,定远大将军被伏杀,他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遇见了狼群,而后遇见了她。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到如今,也将要满三十之龄了。”
“不过她是草原女子,也许喜好有所不同,你要准备合她心意的礼物,恐怕也很难。”
景瑚想了想,奋笔疾书,“如果我没法办法猜中她的喜好,那就只能拿出我擅长的东西来了。我给她绣一幅图卷,好不好?”
柯明叙很快落了笔,“此时再绣,会不会有些辛苦?不过几日我们就能到达济宁了,在船上做绣活本就伤眼睛。不如只是绣一块手帕,或是荷包等物。劲山先生的夫人听说能驯狼,或许你可以绣狼的纹样。”
景瑚看完,有些苦恼起来,她没有见过真正的狼,也不曾绘过这样的花样子,此时倒是觉得有些为难。
她在纸上写道:“那小柯大人能不能先画一副狼的图卷给我看看,我回去再描成花样子。若绣图卷,其实也不是很麻烦,只要这几日稍微辛苦些,多花些时间罢了。”
柯明叙看来仍然不赞同,“绘一副狼的图卷并不难,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绣些小件更好。劲山先生的夫人若是喜欢,也可以随身携带着,反而比大件更好。”
景瑚被他说服了,正打算继续写字,睡的正香的回风伸了个懒腰,醒了过来。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景瑚,见柯明叙仍旧坐在书桌之前,便道:“先生,您怎么还没有休息,是谢家老太爷又写信过来要您早些将小姐送走么?”
柯明叙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看向景瑚。
景瑚的面色渐渐红起来,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回风循着柯明叙的目光看过去,才看见了景瑚,“小姐……”
柯明叙站起来,沉声道:“回风,没事,你先出去吧。把门关上,只开着窗子就好。”
回风知道自己闯了祸,也是一脸的愧疚,根本就不知道该和景瑚说什么。只好听从柯明叙的话,走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看了景瑚一眼。
景瑚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该走的人不是回风,他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该走的人是她才对。
她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先去安抚柯明叙,“其实我外祖母也有写信给我,说很想念我,希望我能早些到嘉禾。”
“等到了淮安,小柯大人能否先让这艘船送我到嘉禾,而后我再让我外祖父重新安排船只过来接你。虽然麻烦些,也算全了我和我外祖母之间彼此思念的情分。”
而后她就不要再见他了,他也不必因为她而左右为难了。
柯明叙站在远处望着景瑚,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第四百八十八章 说清
谢家老太爷是从朝堂上急流勇退下来的人,谢家许多年没有什么人进入朝堂中枢,却还是能在旧朝新朝都屹立不倒,实在是高瞻远瞩之人。永远都知道什么事情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什么事坏事。
而景瑚对柯明叙而言无疑就是坏事。大逆罪人之女,纵然身上不曾落下罪责,可活在他人口中,仍然是低人一等的。
柯明叙为了救她,从燕京被外放到了江南。或许这也是他自己的心意,可看在旁人眼中,却不是这样的。仍然要和她这罪臣之女在一起,于他的名声没有一点益处。
况且……他年纪也不小了,总是要娶亲的。纵然这几年还在母丧期间不能成婚,先定下亲事,是没有什么错的。
景瑚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柯明叙好像是怕她会逃跑似的。她又等了片刻,柯明叙还是没有说话,也许是她该将这姿态做的更坚决些。
于是景瑚行了礼,“小柯大人,我房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若是你此刻出去的话,只怕回风今晚要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了。”他叹了口气,重又坐下来,“你一个人去嘉禾,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的。给我外祖父的回信我也早就想好要如何写了。”
“他此时再来劝我,已经晚了些了。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我和他们谈条件,便早已经将这件事作为了筹码。”
“从那时开始,我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将你安全的交到你家人的手上,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提起笔,像是要开始给他的外祖父写回信了。
“我会和我外祖父说清楚,他是左右不了我的想法的。可是同样的,我也左右不了你的想法。若是你执意要先走,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不过淮安,直接往嘉禾去了。”
他落了几笔,已经写完了开头,而后便望着景瑚,像是在等她的回答,而后再决定接下来该写什么。
景瑚想朝着他走过去,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该怎样选了。
她若是一意孤行,坚持要先去嘉禾,那他也会陪着她一起。难得能有一次机会同外祖家的人一起过年,她不希望他和她一样,在新年之际,也得不到家人的关怀。
他们都是已经失去了许多亲人的人。
可是她不这样做,谢家老太爷和柯明叙之间,也必然会闹的不那么愉快,左右都为难。
她没说话,柯明叙却开始落笔,景瑚心里着急起来,连忙道:“我不打算先去嘉禾了,还是先去淮安谢家吧,我也很想念莹姐姐了。”她怕柯明叙会直接在信里说他们不去淮安了,这只会更加激化矛盾而已。
他抬起头来同她笑了笑,“这样也好。别的事情你都不用担心,也不必被旁人的偏见左右想法。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只要我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景瑚的眼眶热起来,背过身去,落了几滴泪。她身边从来没有一个男子给过她这样的信任和底气,永宁郡王是她的父亲,他没有做到。所有的宠爱都是假象,都是他精心编织出来,达成他的目的的谎言。
景珅是她的亲哥哥,他也没有。每一次她闯出了祸来,无论是不是她的错,他只会将她关在芳时轩里,让她自己反省。最后这几年,还因为嬛芜的事情和她闹成了这样。
“之前一直没有和你好好的坐下来聊一聊,今日索性便将话都说开。”
景瑚慌忙擦干了自己的眼泪,转过了身去,“小柯大人要同我说什么?”
柯明叙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此时哭一哭,眼睛一红,又是只小兔子了。不是什么大事,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船上,你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么?”
她在他面前就像是个小孩子,和冱哥儿一样,有问不完的问题。她哪里会知道他此刻说的是哪一个问题?
柯明叙也知道她不知道,很快道:“那时候我们在讨论‘身份’的问题,那天你问我,我是在和你的什么身份交往。”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可交的朋友,像是妹妹一样。并不是因为你是永宁郡王府的县主,并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此时也是一样。”
“而你也同样不必因为失去了原本有的什么身份,而从此自暴自弃,或是失去了自信。哪怕你不是泾陵县主,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你的人生还会继续下去。”
“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发现,其实人到最后,哪怕你身边有人,日子都是一个人过的。亲人和朋友,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所以不必那么在意与看不开,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了。”
他一下子同她说了很多话,有她想要听到的,也有她害怕听到,却也期待听到的。
他说她只是他的朋友而已。同样的话,在家破人亡之后,她用来搪塞过很多人的关心,逃避过她不想面对的现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怕自己伤心,不想再和柯明叙有什么交集了。
可是她的心还是指引着她如今和他呆在一条船上。
而今日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心里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激起了很多很多的烟尘,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她又想逃开了。
景瑚死死的咬住了下唇,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在这里哭,再带给柯明叙更多的负担了。“小柯大人,多谢你的话,有些话我需要回去想想,就不打扰你了。”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了一些,“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给劲山先生夫人的礼物我再想办法好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了门,回风居然还站在门外,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景瑚的眼泪已经挂不住了,回风一下子见到她哭泣的样子,更是心慌了。
景瑚实在也没力气再安抚回风什么了,她几乎都没力气再好好的站在这里,只能是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跑去。
第四百八十九章 回应
回风并没有追过来,甲板上恰好无人,也并没有人撞见景瑚。
她回到了自己的厢房里,早先她出门的时候打发豆绿回去休息了,此时就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是最好的,她可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说她从来没有期待过柯明叙的爱意,那自然是假的。她用“不过是朋友”来搪塞她的家人与朋友对她的关心,也只是她不想承认自己内心的期待,而干脆利落的否决而已。
她自己内心的否决,和今日他说的这样明明白白,是天差地别的。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他们之间的差距从来都是很大的。不光是身份、地位,就算是如他今日所说的做自己,他们之间也间隔了十几年的岁月,间隔了数不清的阅历。
做朋友,倾心相待,就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今日她这样莽莽撞撞的跑回来,实在是太不应该,太不成熟了。从今以后,她真的应该从心底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再给他增添烦恼了。
一想到这里,景瑚又有些坐立难安起来,想着要去和柯明叙道歉,他毕竟是在好心的劝解自己,还为她顶撞了自己的外祖父。
可是她怕她一见到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到时候只会把事情搞的更糟。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房中,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又开始下雪了。
景瑚一直坐在窗前,看着雪花落下的情形。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船上点起了灯,从船尾处遥遥传来一阵小儿的欢笑声,渐行渐近。
“……冱哥儿,跑的慢些,甲板上有雪,摔跤了该疼了……哥儿慢些……”
“姑姑!”一个红色的小团子一阵风似的卷进了景瑚房中。
冱哥儿披着一件红色的小披风,一手拎着兔子笼,另一手捏着一个小人偶,笑嘻嘻的扑到了景瑚怀里。
新来的乳娘也终于进了屋子,一脸不安,“小姐,刚刚哥儿非要下地自己走,谁知道奴婢才把他放到地下,他就撒开腿跑了。甲板上有薄雪,奴婢怕摔跤反而带累了哥儿,因此不敢追的太快……”
冱哥儿是小孩子,跑的再怎么快,也不该追不上才是。况且这样的天气,又怎么好让他下地。景瑚心中有些不快,只是这乳娘毕竟也是刚来,不好太多苛责。
“下次要小心些,哥儿这个年纪,学会了走路,正是最活泼的时候。”
冱哥儿却还是兴奋的紧,“姑姑,又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上午景瑚还说过要带着他堆雪人,倒是这样快又下雪了。
景瑚连忙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尽力笑着道:“还没有呢,要等到明日,雪积起来,才能堆雪人。现在的雪还太少了,很快就会化掉了。下次不准在甲板上乱跑了,不然的话,姑姑和舅舅都不陪你玩了。”
小孩子也敏感,很快就察觉出来景瑚的情绪不对,把兔子笼放在了一边,爬到了景瑚身上去,轻轻的摸了摸她的脸。
他有意的忽略了景瑚吓唬他的话,并没有做出什么保证,“姑姑为什么哭呢?”
景瑚抱着他,尽力笑了笑,“没有哭,方才一直盯着窗外,忘记了眨眼,眼睛有点酸。”
冱哥儿也看了窗外一眼,“姑姑在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当然是在看下雪了。心里也在想着,不知道冱哥儿什么时候来找姑姑玩。”
冱哥儿又高兴起来,指着那个兔子笼,“兔子,兔子,会动的小兔子。”
这兔子是上午时景瑚吩咐人去买的,下午才到了冱哥儿手里。他应该没有养过什么小动物,倒是也不害怕,看起来很喜欢。
“你看,你跑的这么快,兔子在笼子里晃晃悠悠,它会觉得不舒服的。把兔子给你的小厮有没有告诉你要怎样养兔子?”
冱哥儿看了兔子一眼,又看了他的乳娘一眼。
那乳娘就上前一步,“那位小哥仔细说过,每日都喂些水分不多的草料就是了。草料也是备好的,每日给哥儿一些,让他自己喂养。奴婢会看好哥儿,不会让哥儿被这兔子伤了,或是放跑了这兔子的。”
景瑚抱着冱哥儿,吃力的弯下腰去,拎起了兔子笼,放在了桌上。方才被冱哥儿这样一晃悠,那兔子缩在笼子一角,果然有些恹恹的。
她看那兔子可怜,难免神色就有些不好。她心里有些后悔,冱哥儿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若是不小心将着兔子折磨没了,也是罪过一桩。
冱哥儿一直注意着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有些心虚的望了景瑚一眼。
景瑚反应过来,也怕自己吓坏了冱哥儿,忙道:“没事,让小兔子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冱哥儿只要记得以后不要这样就好了。”
她又对乳娘道:“我和冱哥儿在这里,你先把小兔子带下去喂食吧。”
乳娘似乎有些惧怕景瑚,很快便应了是,小心翼翼的将笼子提了起来,先一步退了出去。
景瑚这才有功夫看一看冱哥儿手里另外捏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冱哥儿见景瑚注意到了,献宝似的把这个小人偶塞到了景瑚手里,“这是舅舅给我玩的,他叫我拿来和姑姑一起玩。”
景瑚接过来,却发觉居然是去年七夕,她们在扬州时,她送给柯明叙的那个磨喝乐。红色的衣裳,拿着一卷书,她说他不常穿红色的衣裳。
后来他也回赠她一个他自己用木材雕成的人偶,她一直都好好收藏着。上船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思见不得人,把他送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了并不显眼的地方。
此时柯明叙让冱哥儿拿了这个人偶过来,是知道她心绪不好,所以想让她开心些么?他也是好好收藏着他给她的礼物,他也同样珍视她的心意,尽管他和她的想法并不是一样的,这就是他的回应。
也许是这样吧。
冱哥儿见她不说话,又自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磨喝乐,自顾自的玩了起来。
第四百九十章 月见
又过了几日,柯明叙的病好了起来,他们也赶在河面结冰之前到达了济宁。
劲山先生和他的夫人收了柯明叙的信,知道他们今天要到达济宁,早早的等在了码头上。
这几日也是雪天,船头堆了不少的雪人,是柯明叙和景瑚带着冱哥儿一起堆的。景瑚尽力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从容了一些,他们没有再提起那一天的事,也算是相安无事。
船停下来之后,柯明叙走在前面,景瑚跟在他身后,冱哥儿则由刘嬷嬷抱着,跟在景瑚身旁。
景瑚上一次见到劲山先生,就是在她人生中最痛苦的那一天。今日再见,早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看起来变了许多了,居然没有再如往常一般穿着玄色的衣衫,而是一件宝蓝色的直缀,上面绣着海浪的纹样。也不光是衣饰的不同,更多的还是整个人看起来的模样。
从前他看起来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甚在意,那时候景瑚以为是他名士自风流,又富可敌国,所以也有什么都不在意的资本。
除此之外,似乎也有一种隐隐的阴郁之气,愤世嫉俗。尽管柯明叙同他的关系很好,至少她是并不怎么想要靠近他的。
而今日不同,他看起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身上再也没有那种令人觉得不适的不平之气,而是全然的温和,仅剩下见到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而已。
现在想想,景瑚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居然能背负着这样深重的仇恨,独自过了这么多年,而最后他还真的扳倒了一个帝王,令他承认了他的错误。
他的夫人并没有站在他身旁,不过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
天寒地冻,他心疼他的夫人,所以才令她在车上等的吧。景瑚对他的夫人就更好奇了。
柯明叙和劲山先生简单叙了旧,景瑚也上去同他见礼,“劲山先生,许久不见了。”
他已经恢复了他的本名,可景瑚和他是旧时相识,这样称呼也并不算错。他一点也不意外景瑚会出现在柯明叙身旁,他们毕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景姑娘,这阵子过的可好?”
她没有什么不好的,“承蒙柯世兄照顾,我过的很好。”
劲山先生便点了点头,指了指一旁的马车,“我夫人不惯见生人,此时等在马车上。景姑娘生性活泼,也许会同我夫人合得来。我夫人并不是燕梁人士,你们共一辆马车,劳烦景姑娘说一些燕梁的趣事给我夫人听。”
共乘一辆马车,也是亲近之意。景瑚自然不会介意,“我去的地方恐怕还不如尊夫人那样多,希望尊夫人不要嫌我无趣才好。”
柯明叙温柔地笑了笑,“你先上车吧,外面太冷了。”
安排给冱哥儿的,还有另外的一辆马车。冱哥儿的排场才是最大的,出门身边跟了一个刘嬷嬷,还有两个乳娘。
方才他们说话,冱哥儿一直都是很安静的。这孩子也有些怕生,不熟悉的大人们说话,他就会在一旁,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骗得人家都说他乖巧。
景瑚对柯明叙笑了笑,由劲山先生的侍女服侍着上了他夫人的马车。
马车里只坐了一个年轻女子,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景瑚在她面前坐下来,介绍着自己,“我是柯世兄的朋友,我叫景瑚。今日有幸见到阮夫人,还请夫人多多指教。”
她生的的确不大像燕梁人,鼻梁比一般的人都高,肌肤也很白皙,便是景瑚这样比一般人都白出许多的女子,在她面前也有些逊色。没想到她常年在草原上生活,也能有这样莹白如玉的肌肤。
景瑚越是打量她,越是觉得她生的实在很美,尽管是带着异域的美丽,也是很值得人欣赏的。
她的燕梁话也说得并不是很好,听起来有些怪异,不过为人倒是很热情,一见景瑚上车,便笑起来,“我叫月见,你叫我月见就好。”一笑之间,更是令
“月见。”景瑚重复了一遍,“是个很美的名字。”
听到她的名字被人夸奖,月见很高兴,“是我的夫君为我取的名字。景姑娘,你长得真漂亮。”
景瑚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这样直白的夸奖,忍不住笑了笑,“你也很漂亮。”
她们俩望着对方,不由自主的笑了笑,尴尬的气氛也就消散了不少。月见又道:“你是外面那位公子的妻子么?”
景瑚还没说话,豆绿先道:“我们家小姐还没有及笄呢。”
月见皱了皱眉头,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还是要景瑚自己来解释,“外面那位公子是我的朋友,我们也算是有亲戚关系。我们不是夫妻,我是来江南投亲的,他是来做官的,正好同路而已。”
难道劲山先生居然没有和她说过他们的关系么?
月见点了点头,又疑惑起来,“我听我夫君说,在你们燕梁,未婚男女是不好同行的。原来是亲戚就可以。”
非要说的话,他们这样,也的确是于礼不合的。她是外邦女子,又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民族,搞不懂这些关系也是很正常的。
景瑚便将话题岔开了,取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这是我自己绣的荷包,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是一点小心意。”柯明叙还是画了狼的模样给她,可是她已经来不及绣什么大件了。
月见也不懂得燕梁人送礼的那些弯弯绕绕,听说这是给她的,很开心的接了过来,“这是你自己绣的?景瑚,你真厉害。我在关外的时候,偶尔能见到你们燕梁人,燕梁女子的衣服都很漂亮。”
她更喜欢上面的纹样,“这是狼?我很久没有回我的家,没有见到我的狼群了,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她把它放在心口,“若是我在这里,也能随时知道它们怎么样了就好了。”
景瑚和豆绿的面色却都变了变,对视了一眼,俱都读出了惊愕来。只知道她和狼群打过交道,原来她自己就拥有狼群?
劲山先生喜欢的女子,果然非同凡响。
第四百九十一章 济宁
一路上月见都在夸奖景瑚的手艺好,她的词汇并不多,翻来覆去不过就那几个词。不过语气总是很真诚,最后甚至还在可惜没有时间能和景瑚久呆,同她好好学一学。
景瑚笑了笑,“劲山先生豪富,您若是想要学女红,他可以请了最好的绣娘过来教您。”
月见将那个荷包妥帖的收藏好了,“他好像不想让我学这些燕梁女子做的活计,他说我和她们是不同的。不过若是我有时间,我还是想学一学。”
劲山先生的想法,向来是和常人不同的。景瑚也只是和月见客套一下罢了。
时近午膳,他们的马车在城内最繁华的酒楼前停下。月见一下了马车,便跑到了劲山先生身边去,献宝似的取出了景瑚送给她的那个荷包,给劲山先生看,“这是景姑娘送给我的,你看,上面绣的是狼。”
劲山先生的笑意温柔,十分宠溺地道:“很好看。你是不是想念那邬草原了,等这边游览完,我就带着你回去。你放心,你的狼群会被照顾的很好的。”
月见摇了摇头,“想念狼群,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在燕梁四处游览。它们其实也不需要我,能在草原上生活的很好的。”
他们两个人说话,有着旁若无人的亲昵。柯明叙也走到景瑚身边来,“怎么样,阮夫人可好相处?”
景瑚笑了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还要亲昵多久,她站在这里都快要冻僵了。
冱哥儿好像在马车上又睡了一会儿,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的。景瑚有些心疼,正打算去逗逗她,劲山先生和月见终于结束了他们肉麻的对话,请他们往里面走。
劲山先生应当是事先安排过,酒楼里的伙计对他们十分客气殷勤,说是见到了自己的主人回来了,也并不为过。
不过一劲山先生的财势,也的确有可能。
济宁城中最大的酒楼,装饰的十分华丽,处处是雕栏画栋,也各处都有人坐着,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有劲山先生在,他们自然得了最好最大的厢房,足有三间阔。临着街,若是开窗,会有些吵闹。也不知道是今日城中有什么事,还是济宁城原本就这样热闹。
冱哥儿恐怕还没有被大人带着在外面的酒楼里吃过饭,一下子打起精神来,开始东张西望的。见景瑚注视着他,他的玩心又起,用自己的小手捂住了眼睛,要和景瑚玩躲猫猫的游戏。
景瑚忍不住笑起来,和他挤了挤眼睛。
月见却正看着她,忍不住叹道:“景姑娘是真的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燕梁女子之一。”她望着劲山先生,“沛娘也很漂亮。”
她说的是淮邑乡君。也算是一件奇事了,燕京贵妇私下间都流传定国公府的淮邑乡君并不是定国公早亡的妾室莫氏所出,而是定国公的外室生的。
传言有鼻子有眼,说那外室住在城南,定国公的原配就是被她给气死的。而那外室也不长命,在定国公的原配过世之后,很快也逝世了,所以她才被接回了府里,由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抚养。
而在定远大将军旧案得到昭雪之后,除了眼前这位劲山先生恢复了他原来的身份和名誉,淮邑乡君的生母原来也是定远大将军的女儿。她就成了劲山先生的外甥女,所以月见才会认得。
但景瑚从前就不喜欢旁人把她和淮邑乡君相提并论,此时只有更加反感的,便只是笑了笑,装作没有听懂她说的是谁。
冱哥儿见景瑚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便发出了一点声音来,想要让景瑚注意到他。他的乳娘却只是想让他噤声,不想让他打扰到他们说话。
景瑚对她的不满便又多了一重。
正好有小二搬了一张专给小孩儿做的木制高脚凳,对冱哥儿来说一切都新鲜,景瑚的注意力也重新放到他身上来,他就更高兴了,在椅子上手舞足蹈的。
劲山先生看了冱哥儿几眼,也觉得有趣,“今日我令他们做了些专给小儿吃的东西,还有一些易消化的糕点,可以带到船上去。若是觉得好,那厨子你们也可以一并带去。”
柯明叙便道:“那我就不同先生客气了。冱哥儿也到了该多吃些其他食物的年纪了,只是船上的师傅也并不十分擅长做这些,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不过我见济宁风风光不错,倒是想在这里多呆几日。不知道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往济南去。”
这大约和他们之前说好的不同,劲山先生道:“不想明叙你还有如此雅兴。我们是闲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只是打算在济南过年,此时还早,可以在此地多盘桓几日。”
陆陆续续的上了菜,便没有再多言,先安心用膳。
给冱哥儿的菜品果然都是特意做的,乳娘喂他吃饭,他也难得的没有闹什么,吃的很香甜。往后这个厨师若是跟着他们,冱哥儿很快也有不用乳娘了。
倒是要想法子给他物色一个好些的养娘,小时候的一些习惯不学好,长大了再要纠正,就很难了。
一时饭毕,大家仍然坐在厢房中休息,劲山先生便道:“既然要多留几日,今日便不必着急了。我夫人常年生活在关外,在这里生活,最喜欢热闹指之处。不如今日午后简单的逛一逛街,明日再想着出门游览。”
他还特意对景瑚道:“景姑娘想必是很习惯于逛这些铺子的,不知道这样的安排,对你来说会不会有些无聊。”
景瑚忙摇了摇头,“不会,我在船上也有一阵子了,正想出门逛逛。”
劲山先生也道:“我和明叙都是男子,也不太懂的你们女子喜欢的东西。衣饰香料你都是行家,还要麻烦你带着我夫人好好选一选了。”
他的话说的很客气,景瑚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先生您客气了,我也不敢自称是行家,好坏优劣总是能看得出来的。只是阮夫人天生丽质,一定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用什么饰品也都合适,到时侯劲山先生的钱包,可就要多出出血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街市
劲山先生很快笑起来,“此时又像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了。你们放心,喜欢什么只管买就是了,今日一律由我来付账。”
景瑚心中落寞了一瞬,又打起精神来,她不想扫兴,也不想让柯明叙担心。
“您财大气粗,不知道济宁有没有博彩阁的分号,旁的也就罢了,我最喜欢博彩阁里的骨牌。从前我在燕京的时候,常常从府里溜出来买新出的骨牌。”
“这些年您不知道赚了我多少银子,今日总算也让我捞您一笔。”
劲山先生也和她开玩笑,“早知道景姑娘喜欢那些骨牌,我该让他们每一次都送了新的到你府上才是,倒还要你这样偷偷摸摸的出来给我送钱。”
柯明叙道:“此时倒是也不晚,往后我会将她在嘉禾的住址给您,您让您江南分号的伙计次次都给她送去就是了。”
景瑚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不必了,这些东西收的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劲山先生却不赞同,“博彩阁出的东西,可都是精品,便是自己不用,送人也是好的。燕梁各处的贵妇,就没有不爱这个的。我夫人倒是不会,景姑娘这几日若是有时间,也可以教她玩一玩。”
景瑚有许久没有抹过骨牌了,不过毕竟是曾经的燕京小雀神,这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满口答应下来,“若是我能教会阮夫人抹骨牌,那我也就心安理得的收了先生的礼物了。”
“若是不能,那我也不好意思收先生的东西。”
劲山先生对着她笑了笑,而后凑近了月见,“夫人,你可知道要如何做了?”
方才他们说了许多话,月见只怕跟冱哥儿一般,听的一知半解。也并不知道“骨牌”是什么东西。
劲山先生为她解释,“骨牌是一种博彩游戏,就和我之前教过你的叶子牌差不多,你不是挺喜欢叶子牌的么?这位景姑娘是个中高手,你可以同她学一学。”
“不过呢,她收的束脩可是很高的,你做了她的学生,最好是偷偷的学会了,而后在她面前装傻,装作还是什么都不会,就为为夫省了一大笔钱了。”
劲山先生说完,景瑚和柯明叙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有月见把他的玩笑话当成了真的,认真地道:“不诚实的人,会被草原上的狼叼走的。”
劲山先生笑的一脸宠溺,替她整了整发髻中的金簪。
已经休息的差不多了,他们也就下了楼,在济宁的街市上逛起来。临近过年,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街面上的铺子也摆了许多山东的特产来售卖。
其中有一种木板年画,风格鲜明淳朴,十分喜气。今年他们虽然会在谢家过年,买一些这些小物件过去当作礼物,倒是也不错。
冱哥儿也喜欢这些颜色鲜艳的东西,景瑚最喜欢的是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锦鲤的纹样,是年年有余之意。也许是她太喜欢冱哥儿了,看着那胖娃娃,也觉得像冱哥儿。
这幅画她可以自己留着,哪一年她自己开府居住了,过年的时候就可以用上了。
月见自然更是看什么都新奇了,这恐怕是她在燕梁过的第一个年。不同的吉祥纹样有不同的祝愿之意,景瑚一一给她解释了,最后她红着脸,选了一幅观音像。
观音送子,他们夫妻在一起不容易,彼此相爱,也希望他们能早些心愿得偿。
柯明叙和劲山先生走在后头,讨论着他们自己的事,并没有注意她们。
景瑚又陪着月见去逛了逛成衣铺子,还有首饰铺子。济宁和燕京还是不能比,东西并不如燕京的精致。不过月见还是很喜欢,也是真不想着要给她夫君省钱,买了许多东西。
说来也是惭愧,景瑚从前虽然是县主,可是还真没有手头这样充裕的时候。如今她手里虽然有她母亲给的几万两银票,想着要用一辈子,也不打算买一些自己并不是十分喜欢的东西。
说是她在给月见挑,反而是月见挑了一些东西送给她。
柯明叙见景瑚并没有买什么,还以为是她今日出来的匆忙,囊中羞涩,又不好意思真的叫劲山先生为她出钱,见月见和劲山先生没有注意,悄悄的把她拉到了一边,“逛了这么多店铺,除了这年画,就没有一点喜欢的东西么?”
他拿了一个荷包给她,“这里有一些银票,你先用着,若是觉得不好意思,等回了船上,你再还我就好了。”
景瑚不意他居然会做这样的事,忍不住笑起来,从自己的荷包里拿了几张大额的银票给柯明叙看,“小柯大人,你误会了,我不是缺钱用,只是觉得没有喜欢的东西,所以不想乱花钱罢了。”
“而且船上就那么点地方,许家的宅院也不大,我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总不能把人家的房子全都塞满我的东西吧?”
她故意的晃了晃她手中的银票,“我可是很有钱的,小柯大人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我可以买给你。”
柯明叙望着她笑起来,像是有些欣慰。正好月见也开始招呼景瑚,“景姑娘,过来看看这支发簪好不好看。”
景瑚也就不再和柯明叙说什么了,笑着朝着月见走过去。
她手里的是一支红宝石发簪,宝石被镶嵌成海棠花的模样。这已经算是这里不错的首饰了,景瑚点了点头,“这宝石的成色不错,款式也还算新颖,买一支回去戴还是挺好的。”
月见笑起来,“你喜欢就好,这是我送给你的拜师礼。”令那伙计把这支簪子包了起来,一边在和景瑚闲聊,“我听我夫君说,你最常戴红宝石的首饰,你人生的漂亮,也像红宝石一样。”
没想到劲山先生居然还注意过这个。一个人的成功,果然不是全无道理的。
景瑚又被月见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是多同她谈一些燕京的风物,讲一讲燕京贵妇的喜好与潮流,希望对她有些帮助。
第四百九十三章 离开
他们一连在济宁游玩了三日,游览了许多名胜古迹,也听了一些地方戏曲。到了夜晚,景瑚就会开始教月见抹骨牌,劲山先生和柯明叙作陪。
劲山先生在抹骨牌这件事上,也是个中好手,其实根本就不必景瑚来教月见做这些。柯明叙倒不大擅长,景瑚心中啧啧称奇,原来状元郎也有不会的东西。
月见是新手,不太懂规则,有时候出其不意,倒是也赢了几次。景瑚和劲山先生更不必说,只拿出了一半的实力来,胜场也是对半分。倒是只柯明叙一个人输了钱。
等景瑚反应过来这样轻松的日子已经过了三日的时候,心里不免又不安起来。他们之前行程匆忙,只打算和劲山先生夫妻一起吃一顿饭,就是希望能在除夕之前到达淮安。而如今已经耽误了三日了……
景瑚正打算和柯明叙说一说这件事,才抹完骨牌,散了场,柯明叙正好也过来寻她了,“劲山先生夫妻还要去济南过年,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在此处可还有什么未完之事么,若是没有,我们明日就要再出发了。”
景瑚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我也正想和小柯大人说这件事,我在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事,我可以明日出发。不知道明日是晨起便走,还是午后,倒是要和阮夫人好好告个别。”
柯明叙便道:“我们明日晨起就走,劲山先生夫妻已经知道了,他们也是明日启程。明日再和彼此告别就是了。”
“他们那边出了点急事,倒不是我急。冱哥儿那边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你这里有多少东西要带走,今夜可以提前叫人送到船上去。”
景瑚点了点头,“也就是在街上买的一些东西罢了,并不多的。”她心里有些担忧,“此时距离除夕不过几日了,我们还能来得及么?”
柯明叙倒是很坦然,“来得及便来得及,来不及便来不及,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你放心就是。”
他这样说,景瑚也不方便再多言,只能道:“那小柯大人也早些休息吧,我们明早再见。”
他望着她笑了笑,嘱咐她,“这几日见你开心多了,明日又要回到船上,今夜好好休息。”他的话戛然而止,分明还有许多其他的话。
他们并肩站在院中,月色映着雪色。院中的石桌上有几个奇形怪状的雪人,还没有化去。景瑚又等了片刻,他没有要说出口的意思,便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回房去休息了。”
景瑚慢慢的走回房中,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柯明叙已经不在那里了。
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很早,景瑚让柳黄帮她妆饰好了,戴上了月见送她的那支红宝石簪子。
起的早,月见的神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困倦的模样倒是和乳娘怀中的冱哥儿差不多。景瑚上前去和她道别,她才打起精神来。
景瑚笑着道:“阮夫人,下次再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想了想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您的,便挑了几块我自己从前绣的帕子当作临别之礼,不成敬意。”
月见很快接了过来,“若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像景姑娘一样厉害就好了。”她说这话,又忍不住掩袖打了个呵欠。
若是旁人这样,景瑚只会觉得她无礼。可若是月见,她却只觉得她天真憨态,令人十分喜爱。
景瑚握了握她的手,“到了路上再好好休息一会儿。”
劲山先生也走过来,将她搂在了怀中,他的精神看起来倒是很好,笑着对景瑚道:“我们夫妇的回礼,已经叫人送到船上去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满目都是温柔,“这几日夫人说她同景姑娘在一起很高兴,希望来日再见的时候,景姑娘也能彻彻底底的从阴霾中走出来。”
景瑚低头和他行了礼,“多谢先生了,我会尽力的。”
劲山先生看了站在一旁的柯明叙一眼,语带调侃,“明叙很快要上任了,他的性子,做起事情来总是不管不顾的。景姑娘在他身旁,要好好照顾他。”
景瑚并没有去看柯明叙的神色,只是道:“先生说笑了,柯世兄到时候会住在官署里,而我是内宅女子,只有他这个父母官照管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我哪里能照顾的了他。”
“不过柯世兄在嘉禾并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作为他的朋友,我自然还是会关心他的。”
劲山先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同她说什么,又郑重的与柯明叙道了别,“明叙,就此别过了。”
柯明叙也同他行了礼,“先生与夫人慢走。”
待他们先上了马车,消失在了朝阳里,景瑚才和豆绿一起上了马车,冱哥儿是早就等在马车上的,此时正躺在乳娘怀里,看起来并不太高兴。
景瑚逗着他说话,“这几日冱哥儿在这里玩的高不高兴?得了好多新的玩具呢。”他们出门游览,并不是所有场合都适合带着冱哥儿过去,因此劲山先生特意叫人为冱哥儿准备了很多玩具,让乳娘陪着他玩。
冱哥儿把脸埋到了乳娘怀里,“不要玩具。”
景瑚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冱哥儿大约是觉得自己被人忽视了,把他从乳娘怀里接过来,“冱哥儿想和姑姑和舅舅一起玩,对不对?”
“这几日姑姑和舅舅遇见了自己的朋友,忽略了冱哥儿,是姑姑和舅舅不对,以后都不会了,以后天天陪着冱哥儿,好不好?”
冱哥儿撅着嘴,揉了揉眼睛,“姑姑不能骗人。”
景瑚笑起来,“姑姑当然不会骗人了。如果姑姑骗人,你就拿舅舅的毛笔在姑姑脸上画画,好不好?”
他们到达济宁的前几日,柯明叙的病已经好了,冱哥儿去他房中找他,就在他书桌上乱涂乱画。
冱哥儿像是想象到了那个画面,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笑声也感染了景瑚,她也舒心的笑起来。
很快就要到码头了,不知道劲山先生夫妻为她准备的送别之礼,又会是什么。
第四百九十四章 学画
转眼间便到了除夕,他们果然没有能够到达淮安。据柯明叙说,要到淮安,总还要两三日的样子。
羁旅于河上,纵然是一年间最重要的节日,他们也只能简单的坐在一起用晚膳,对付一下。
晚膳摆在正厅里,主子只有景瑚、柯明叙并冱哥儿三个。刘嬷嬷是长辈,景瑚一直坚持,她才肯同他们一起坐下来。
劲山先生算好了他们到不了淮安,送他们的礼物里还有许多名贵食材。那个会做小儿食物的厨子同样也会做旁的菜,手艺倒是比船上原本的要好出许多。
除却人少了一些,略显寂寥,其他的倒是也不缺什么了。
待用过了晚膳,大家仍然坐在正厅里准备守岁。船离岸边不远,等到新旧年交替之时,他们也可以去甲板上看一看欢庆新年的人们满怀祝愿燃放起来的烟火。
时间还早,这几日冱哥儿沉迷于让柯明叙教他画画,他就令回风取了文房四宝过来,就在正厅里教他画画。
景瑚则和刘嬷嬷一起坐在窗边的长榻上聊天,手里还做着针线。刘嬷嬷就在一旁,帮着她分线。
“您最知道她喜欢什么纹样了,等做完这副给您的护膝,我就给我未来的侄儿做些小衣裳。”
前几日她和刘嬷嬷都收到了燕京的来信,万之瑜和景珣要做父母了。永宁郡王府出事之后不过几个月,万之瑜就有娠了。也是,父亲是大逆罪人,他们是新皇的功臣,自然是不必为他守孝的。
嫁进来许久都没有消息,如今总算是心愿得偿,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刘嬷嬷便道:“伯夫人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纹样,不过挺喜欢水仙花罢了。只是这适合给她做衣裳,给小孩的倒是不必了。”
刘嬷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她陪伴了这么久的孩子,如今自己要做母亲了,她却不能陪在她身旁,总是有些遗憾的。
景瑚与她开玩笑,“嬷嬷这话说的,看来我给我侄儿做衣服还不够,我还得给三嫂也做一件不成?若是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就选一些喜庆的纹样了。上次得的那些年画上,我觉得不少的纹样都不错,便绣那个吧。”
刘嬷嬷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听完景瑚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景瑚想要安慰她,同她撒着娇,“嬷嬷,今日是除夕呢,您总该开心些才是。”
她这才打起精神来,“您方才提起伯夫人,奴婢一时就走了神了。您说的是,反正她如今有丈夫关心,万家人也都在燕京,奴婢不必这样。”
景瑚温言道:“您放心,等我们到了嘉禾,一切都稳定下来,您在这边没牵挂了,我就让人送您回燕京,或是去西北。”
“三嫂她毕竟是第一次有身孕,没有您在,她可能也不安心。”
刘嬷嬷摆了摆手,“今日是除夕,我们先不说这些了。哥儿认真的神色,倒是真可爱。”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冱哥儿身上,他正用小拳头捏着笔,认真的和柯明叙讨论着什么。说到激动起来,还手舞足蹈的。他手里还握着毛笔,想必那张桌子已经惨不忍睹了。
也许刘嬷嬷心里想象的情形,是万之瑜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吧。
景瑚心中更坚定了要将刘嬷嬷好好的送回万之瑜身边的想法。景瑚望着刘嬷嬷,冱哥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盯住了景瑚,他朝着她招了招手,“姑姑,姑姑!”
景瑚循声望去,“冱哥儿怎么了?”
冱哥儿笑着继续招呼她,“冱哥儿画了姑姑,姑姑快过来看呀。”
景瑚没想到冱哥儿居然会画她,不过她对一个小孩子的画自然没有什么期待,笑着朝他走了过去。
那纸上一团墨点,哪里像是画了她的样子,不过勉强认出来有一个头,还有四肢罢了。冱哥儿一连期待的看着景瑚,像是很满意她自己的画,景瑚只好绞劲脑汁的搜罗出一些夸奖他的词。
“冱哥儿画的真好,又有眼睛,又有鼻子,又有嘴巴,还有手脚。不错,嗯,很不错。”
柯明叙听完,转过身去偷笑了一下。
冱哥儿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思考她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在夸奖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不过景瑚的态度不错,那就算是表扬了他好了。
他又兴奋的在一堆废纸中找出了一张纸,“姑姑你看,冱哥儿是照着舅舅画的姑姑画的,是不是很像。”他知道舅舅画画很厉害,能画的像舅舅画的,那他也就是很厉害了。
景瑚接过那张纸,仔细的看着。不过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像,并没有用任何的颜色,可是那女子的模样已经跃然纸上,十分生动。
没有一个人能像柯明叙那样,不过用几笔,便捉住她的神韵了。从前这种时候,景瑚总是很高兴,那时候她对于他还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志气。可如今她只觉得遗憾,心中又开始莫名的失落起来。
不过这幅画,当然和冱哥儿画的那一团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倒是可以闭着眼睛夸冱哥儿,可是这样不知道柯明叙会不会生气。
景瑚注视着画纸,柯明叙也正注视着她,见她犹豫不决,开始大言不惭,“我觉得冱哥儿画的也并非全然没有可取之处,至少基本的框架已经有了,再过几年,很快便可以画的比我还好了。”
这是要景瑚也说瞎话哄冱哥儿高兴。
景瑚也就笑了笑,又编出了几句话来哄冱哥儿玩。他是除夕夜最高兴的小孩子。
等到将近子时的时候,他们一起披上了斗篷,站到了甲板上去。
景瑚和柯明叙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岸边燃放起来的烟火,它们将一片沉寂的夜空点亮,也点亮了无数人的期待。冱哥儿在柯明叙怀中,兴奋的说着话,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她想起了去年此时,她和老太妃一起看烟火的时候。人生一瞬,其实也就和这烟火一样。
明白的人最幸福,也最痛苦。
第四百九十五章 照拂
到了初四那日,他们才终于到达了淮安。船只慢慢的向着岸边停靠,那里已经停了几辆看起来颇为华丽的马车,大约就是过来接他们的。
景瑚和柯明叙站在船头谈天。“我们已经迟了好几日了,实在是有些失礼。小柯大人难得能有机会在江南外祖家过年,最后也还是没有能够准时到达。”
经过那一次的事,景瑚心中始终是有些愧疚的。而且他们很快就要到达谢家了,谢家的老太爷不喜欢她,此刻她心中也很忐忑。
柯明叙向来很能体察她的情绪,“我们最多只在谢家停留两三日就会启程往嘉禾去,这两三日你只要和莹姐儿在一起玩就好了。大房的三太太也会照拂你的,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过来同我说。”
景瑚不明白为什么是谢家的三太太会照拂她,不过柯明叙这样说了,她也不能再表现出自己的忐忑来,令他这几日在谢家过的也不舒心。“若是距离小柯大人上任的时间还长,我们也不必这样着急的。”
“往后你新官上任,应该有一段时间会很忙碌。纵然嘉禾和淮安不算太远,只怕也没机会总是会来看望谢家老太爷。这一次既然有机会,不如在这里多住几日。”
年已经过了,她是不着急去外祖家的。毕竟她到了许家,也就意味着他对她的照拂已经结束了。她还是贪恋这种温柔。
柯明叙也就不和景瑚拐弯抹角的说话了,“谢家家大业大,难免人心不齐,拜高踩低之人比比皆是。我在淮安停留,是想探望一下我的外祖父,也顺便让你和莹姐儿两个好朋友见见面。”
“她其实给我写了好几封信询问你的情况,我知道她很关心你,你也一样很想念她。顺义伯也私下找过我一次,我答应了你兄长要好好照顾你。好好照顾,不是让你受那些小人的委屈的。”
“所以若是有什么事,你直接过来寻我就好,记住了?”
如今景瑚的身份转换,从有品级的县主,变成了罪臣之女。谢家到底是世代清流的江南大家,地位还是远高于平民的。
上一次她来谢家的时候并不平易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一次她去谢家,的确是很容易受人欺侮的。
可是为了柯明叙,她也可以什么都不怕的。
“小柯大人放心就是了,我也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子。知道有人会替我撑腰,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实际上她才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呢,他没必要为了她和自己的家人起冲突。毕竟最不喜欢她的人,只怕也就是谢家老太爷了。
船只在岸边停下,船工将船板放下,乳娘也就抱着冱哥儿走了出来,他们陆续下了马车。
这一次来迎接他们的,正是谢家的三太太,还有谢池莹的母亲谢四太太。谢四太太和景瑚要熟稔些,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和景瑚交好,因此待她要热情一些,“叙儿,景姑娘,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上一次她到淮安码头,谢家的两位太太还得先同她行礼,这一次是今非昔比了。
景瑚低着头和她们问了好,“谢三太太,谢四太太安好。”
谢四太太看来并不被永宁郡王府的事情所影响,对景瑚还是很关切的,伸手握住了她的,“哎呦,怎么这样凉,快取了手炉过来给景姑娘。”
又道:“快跟着我上马车吧,莹姐儿感了风寒,这几日有些不舒服,所以才没有过来接你的,有再多的话,我们回府再说。”
另一边谢三太太在和柯明叙寒暄,“……我们家老夫人也等了许久了,原先说好了来家里过年,怎么竟又迟了,今日才到淮安。”
柯明叙便恭敬地道:“路上天气不好,河面时常结冰,因此走的慢了些。中间又遇见了劲山先生,因此在济宁逗留了几日。”
听见“劲山先生”的名字,谢三太太的脸色就显见着差了下去。阮家人的冤屈洗净了,就是当年诬陷他的赵家人付出了代价,恒国公府都不复存在了。
失去了得力的娘家,也许谢三太太在谢家也不似从前那样风光了。她就不再说什么了,勉强笑着道:“还是先回复去见你外祖父。”
柯明叙上了马,景瑚打算和谢家的四太太同乘一辆马车,谢三太太却有些强势的将景瑚请到了她的马车上。
景瑚心中觉得奇怪,只是想到柯明叙说的,谢三太太会照拂她,也就没有再多想什么。
待上了马车,谢三太太客气的同她寒暄了几句,便开始与她打听贞宁的事情,“……我听说贞宁公主性情柔顺,身份尊贵,也从不以权势压人,真是惹人喜爱。”
这分明就是又打起了贞宁的主意了。
当初在燕京的时候,恒国公府还在,她看起来对贞宁并没有过多的兴趣,如今情势反转,新朝已立,贞宁过的比原先还好,她就又活动了心思了。
对她的照拂,也许是想要她替她的儿子在贞宁面前说些好话?
景瑚心里其实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在她看来,贞宁对于谢溦,未必就是无意的。她还是应该尽力促成这件事。
“我和贞宁公主自小就是一起玩的朋友,她的性格很柔顺,从不与人争锋,宫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她也的确会做女红,做一些小物件都不成问题。”
谢三太太应该也从贞静公主那里了解过贞宁的才对。这不过是个话口,戏肉还在后头。
“也不知道像贞宁公主这样好的姑娘,将来哪家的儿郎有福气能得了去。”
这大约是要问贞宁的亲事了,“出京之前,我和公主见过一面。她说如今的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十分爱护她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也许娘娘回来安排她的亲事吧。”
“少女到了这个年纪,就是公主也要发愁了。不知道娘娘会给她定下哪家的少年郎呢。”
她的话是告诉谢三太太,贞宁还并没有定亲,将来她的事,也有可能会有皇后娘娘根据她自己的意愿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