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自家
“母妃。”景瑚撒起娇来,弯下腰去用自己的脸蹭着许侧妃的手,“您不要赶我走,若是嫌我烦了,我少说些话就是了。”
“您就只有我和大哥哥两个孩子,大哥哥远在河北,我不能再离开您了。更何况如今我们和二舅母闹成了这样,再去外祖母家长住,我总觉得怪怪的。”
许侧妃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你只管放心就是,嘉禾许家,又不是只有你二舅舅这一房。”
“许雁伽的事情,我已经写了长信叫人送到江南去了,你外祖母和外祖父应当不会觉得这是你的错。你只管和你表哥表姐好好相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了。”
景瑚下意识的道:“‘应当也不会觉得’?母妃不是收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信了么?难道他们没有在信中表态吗?”
许侧妃的神色现了微微的不自然,“自然不是,是母妃糊涂了。总之这些事情你全都不必管,若是母妃能好起来,你就下江南去,若是不能,就在家中陪着母妃,如何?”
景瑚觉得她母妃今日实在有些奇怪,要让她下江南这件事,显然也是她临时起意。这可不是她平日里做事的风格。
上一次决定了要让她下江南,她足足和永宁郡王商量了好几日,临了还差点变卦。
这一次这样干脆,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母妃一个人能做主的,总要让父王也同意才是。”
如今她们母女和永宁郡王的关系可不好,难道又要让母妃为了她的事情去求父王吗?
他们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了,携手走过了小半辈子。也算是情深义重,两情相悦,把真正的正妻郡王妃变成了一个悲剧。
这昱郡王妃和永宁郡王府中属于永宁郡王的女人来说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哪怕是对于景珣来说也不是好事。
可即便是这样的情谊,在一些莫须有的事情面前,原来也还是这样脆弱。妾就是妾,没有和夫主平起平坐,平等的商谈一件事情的资格。
许侧妃原本就病的蹊跷,景瑚不会不明白她这其实是心病。她大约是很爱父王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或许还因为习惯,因为他带给她的一切,因为儿女的羁绊逐渐加深了对他的依赖。
可父王这一次做的事情,为了利益将她抛了出去,实在是叫母妃寒透了心。
既然是心病,没有对症的药,她不会好起来,景瑚也不会离开她。
许侧妃宽慰她,“这样的事情也不必你担心。母妃和你父王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总还是摸的准他的脾性的。”
“你一直在燕京,也讨不了他什么好,不如干脆放你去江南,等这些事情都淡了再回来。你放心就是了,你父王对母妃不会这样无情的。”
“哪怕是情分渐淡,也总有习惯,永宁郡王府里哪个女人能比我更了解他,更令他觉得安心。”
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莫名的又有了些当年最受宠爱,最风光的时候的容色,莫名的让景瑚也宽心了几分。
只要心没有灰尽,总是不会出太大的事情的。
从前她羡慕父王和母妃之间的感情,她一直觉得他们是彼此相爱,所以才能走到今日。就算有些越矩,伤害到了别人,可人总是有私心的。
可到了今日,经过这几个月,她忽而觉得父王或许是不爱母妃的。也许是曾爱过,但这份爱随着时间淡去,或是终究抵不上眼前的利益,所以轮到她们母女来做被伤害的人了。
若是这样的话,彼此之间的感情不对等,甚至还要被利用,她母妃是爱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了。
不值得也是一辈子了,根本无法可想。
景瑚莫名有些丧气,许侧妃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坐的又直了些,将她温柔的搂在怀中。
“不必这样舍不得母妃,母妃都在这郡王府里过了一辈子了,比从前在自己家呆的还要长。”
她说的是“自己家”,是嘉禾许家,是和父母兄长在一起的家。出嫁二十余年,仍然觉得那里才是家,说起来这些年,她过的也是有些失败。
“母妃从前也觉得,不舍得和我的小娇娇分开,恨不得一辈子都把你带在身边,不叫你受一点委屈。可人生在世,哪有什么事情是一辈子的。”
“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虽然还有两个儿子,女儿却只我一个。也不是要把我千里迢迢的嫁到燕京来,十数年不得相见一次。”
她温柔的拍着景瑚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这一次若不是你父王忽而提起你的亲事来,母妃还真没有发觉原来你也长这么大了。儿女终有一日要离开父母,不过母妃可不舍得你嫁的那样远,还是留在燕京的好。”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情绪动的实在厉害,她又笑了笑,“现在也还想不到那里。人一生病,总觉得自己像小孩子,总是最思念父母。”
“可母妃实在是没办法出府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替母妃去,好不好?”
景瑚被她说的话打动,渐渐的有了几分泪意。或许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是那么甘愿的离开父母,嫁到别人家里去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
只要父母不是太混账,总是依恋着自己出生时的家庭,年少不知愁的时光,总是令人怀念,而懂事太痛苦。她听见方才母妃把娘家称为“自己家”了,
自己家,她的自己家却是在这里,在当下。却只是让她觉得疲惫。
她很想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害怕将来只会比如今更糟,等她出嫁之后,连一处值得怀念的地方都没有。
距离她出嫁,毕竟还有好几年的时光,既然母妃这样的思念着她的父母,就由她去替她好好看一看吧。
年初时她曾诓骗柯明叙,说自己要下江南,要许久才会回来。没想到居然成了真。
景瑚偷偷的擦了一把泪,将来她不在的这几个月,希望母妃能好好的,柯明叙也好好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祸患
景瑚又和许侧妃商量过了出发的时候,有许多事要安排,大约会是在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
母女俩又难得的腻歪了一会儿,景瑚怕扰了许侧妃休息,便先从栖雪阁出来了。
许侧妃难得的在她面前落了几滴泪,令她的心此刻也是湿淋淋的,不是雨天,而是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此时她是一个人,豆绿跟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她的心才静了些,重新思考方才许侧妃和她说过的话。
思念父母,的确是她会有的情绪,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以许侧妃的身份,也的确不适合千里迢迢的下江南。纵然有品级封诰,到底不过是妾室,如何有资格这样兴师动众的回娘家。
况且正如她所说,她父王其实也离不开她。
若是平时还好,可是今日这样临时提出来要她下江南,倒不像是探亲,反而像是避祸。这个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景瑚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旋即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父王是永宁郡王,是今上的堂兄弟,都是姓景的,能有什么大祸,最多也就是血缘渐渐疏远,慢慢没落下来罢了,如今还发愁不到这里。
母妃又毕竟和父王夫妻多年,有了两个子女。
她也就罢了,从小到大也没做什么好事,光顾着让她父王和母妃操心了。
可大哥哥却不是,他从小就什么都好,学文习字,或是兵法谋略,一直都很得父王喜爱,连身为世子的景珣也比不上。
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祸患呢,实在是她杞人忧天了。
她和南义侯世子的婚事最终没有能够定下,也并不是因为她或是许侧妃的缘故,而是南义侯自己贪墨被查,这也怪不得她们。
事情总会慢慢过去的,父王和母妃也总会和好的。
景瑚并没有往芳时轩走,而是打算去花园里看一看她的珊瑚花。五月是它们开放的时节,每一年都开的很好。
一盆送给了柯明叙,一盆被母妃要求放到了她房中,如今花园里只剩下了两盆了。在它们韶华将尽的时候,她又要下江南了,时间可很快。
景瑚在花园里休息了一会儿,回忆过方才与她母妃的对话,觉得已经没什么可以思考的了,便准备往芳时轩走。
路过和靖堂,柯明碧正抱着冱哥儿站在门前看着丫鬟小厮们搬东西。
住在同一个府邸里,可景瑚其实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她毕竟被禁足了那样久,平日里有家宴,柯明碧也大多以自己身体不适或是冱哥儿有些不好为理由不出席。
如今景瑚看见她会莫名的有些害怕,她也没有打算跟她打招呼,打算在她还没发觉的时候快步走开。
却忽而被她叫住,“三妹妹。”
景瑚慢慢的转过身来,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却仍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大嫂安好。”
景瑚不动,柯明碧把冱哥送到了站在一旁的乳娘手中,朝着她走过来。
“三妹妹,许久不见了。如今与我,真是越见生疏了。隔了这样远的距离,如何才能好好说话呢。”
今日的天气很好,渐渐入夏,晴空万里。柯明碧在笑,景瑚却仍然觉得有些冰凉,像是不远处潮湖的湖水一般。
景瑚便道:“之前被父王禁足,这一个月来母妃身体又不太好,我日日到母妃床前去侍奉,恐怕过了病气,所以不敢过来叨扰大嫂。”
她和柯明碧的关系,在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之前也并不好,在她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景瑚甚至有些畏惧她,其实很没必要这样说话。
更何况冱哥儿这个孩子的身体的确有些不好,非要很仔细的养着才行。
“你是大爷的亲妹妹,到我这和靖堂中坐坐哪里谈的上叨扰。冱哥儿也有五个月大了,祖母,祖父,父亲,姑姑,一个也不识得,倒好像他生来只有一个母亲。”
柯明碧将这话说的很平淡,没有怨怼,也不像是抱怨,只是这样平平常常的说了一句,景瑚却莫名的开始心慌。
她不想在柯明碧面前失态,她摆明了对她没有善意。所以她把话题引开,“今日嫂子这里这样热闹,抬了这些东西出来,是要做什么?”
“天气好,所以要翻晒衣饰么?还是别的什么事。”
柯明碧回头看了一眼,又把淡漠的眼神落在景瑚身上,“不是翻晒衣物,只是要送礼而已。我外祖父将要过七十寿辰,因此我打点了礼物,要交给我哥哥,让他送到江南去。”
原来是这样,她想起来定国公府春宴那一日,谢池莹也曾说过要在五月底六月初时回江南去为她祖父祝寿的。
景瑚已经想离开了,“既然今日嫂子还有事要忙,那我便先回芳时轩去了。”
柯明碧不放她走,“三妹妹且慢一步。”
景瑚没有回头,她总觉得她回了头,今日恐怕就走不了了,“嫂子若是平日无事,想找个人说话,再令人来芳时轩寻我也是一样。”
柯明碧似乎是笑了笑,“我是难得才见三妹妹一次,冱哥儿也是。”她示意乳母将冱哥儿抱到了景瑚面前。
“三妹妹是冱哥儿的亲姑姑,今日抱一抱她吧。”
冱哥儿快要有半岁了,看起来却并不比三月时大了多少。此时趴在乳母肩头,也有些没有精神。
景瑚不敢伸出手,她没有如何抱过这样大的孩子。乳母却听了柯明碧的话,要将冱哥儿交到她手里。
她没有办法,只好将冱哥儿接了过来。小小的婴孩,身上无比柔软。他看起来很文静,被景瑚接在手里,不哭也不闹,很快靠上了景瑚的肩头。
柯明碧望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语意温柔,“看来他倒是不同我一样,那样讨厌你。”
景瑚在心中叹了口气,准备将冱哥儿递回乳母手里,柯明碧又道:“冱哥儿又病了。”
而后是一阵沉默,藏着无尽的叹息。知道一大片云漂浮过来,遮挡住了日光,柯明碧才重新开了口。
“等他长大了,知道自己身体这样差,原来都是因为你的多事,不知道对你又会是什么态度。”
景瑚从没有想到,自己在一个人面前,居然能这样的无所适从。
第一百六十八章 道别
景瑚把自己泡在浴桶之中,整个人都沉没在水里,直到呼吸不过来,才扶着桶沿从水中出来。
她觉得自己当初也真是脑子进了水了,她根本就不该去管这样的闲事。
柯明碧说的话也并不全然都是错的,她自己犯的错,将景珅推远了,可他们原本已经要和好了,为了冱哥儿好好过日子,那也是过日子,总不会比如今更糟。
这是她原本应当受的惩罚。
可是自己多了事,将嬛芜救了起来,还自以为是公道的将她送走,想叫她好好生活,这才导致了景珅找回了嬛芜和柯明碧的完全离心,继而导致了冱哥儿的早产。
她想要弥补,可这根本就不是她能弥补的事情。
她不能让冱哥儿的身体好起来,从此健健康康,也不能劝服景珅离开嬛芜,和柯明碧好好的过日子。
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她都背负不起,却在当时那样草率的做出了决定,看似是拯救,其实只是在毁灭他人的人生而已。
柯明碧应该讨厌她的,她并不觉得意外。若换了是她,只怕恨不得拿上马鞭,如那一日她对待徐沐柔一般对待多事的自己。
她又要下江南了,恐怕回燕京的时候,许雁伽都已经出嫁。不过这也没什么,便是她仍在燕京,只怕也并不会去参加她的婚礼。
许雁伽做错了事,其实从没有真心的和她道过歉。许多人连承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她也如是。
或许她应该找个机会,在去江南之前和柯明碧真诚的道歉。或许于她已经没有什么益处,但这是她该做的事情。
这小半年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上孟鹤亭的课,反而是当时不过是陪读的绀青,如今是孟鹤亭的好学生。
不过她倒是也没有落下功课,这阵子她时常很晚才睡,也并不是因为想着要和人抹骨牌。这份耐心,就是让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这一去大约也要小半年,临走之前,总要和孟鹤亭说一声。
他那样不待见她,也许会借机求去。孟鹤亭很傲气,就是永宁郡王府里的待遇再好,他大约也不会觉得自在。
他若是借着这次机会辞了馆,这样说来,他从前那么那样着紧,每日都布置那样多的功课,也算是有些道理。
若不是这样,她也学不到那么多的东西。
虽然还没有和真正的敕勒人对过话,她对自己真正的水平也并不算太了解,但这段时日里她的确学会了很多东西,总算不再是不学无术了。
明日她会如平日一样去聆训斋上课,应该是最后的几节课了。
*
今日景瑚来的很早,想到又要下江南,居然是惆怅多一些,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所以她没有睡好。没有睡好,思虑太多,不能停下来,此时倒是也不困。
孟鹤亭也如平常一样,在辰正的时候准时踏进了聆训斋的门。
景瑚难得的站起来,真心实意的和他问了好,“孟先生早。”
孟鹤亭只是淡漠的瞥了她一眼,把自己带来的书本都放在了桌上,而后才道:“小县主安好,若是没有什么事,我便要开始授课了。”
景瑚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正是有事要和先生说。我母妃打算让我六月底的时候随船下江南,到我外祖父家住上一阵子,只怕要腊月时才能回来。”
“这样一算,也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不好耽误了先生。先生若是有事,我会奉上财帛,恭敬的送先生出府。自然,若是先生无事,永宁郡王府也会如我在时一样对待先生。”
“尊师重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孟鹤亭居然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低头整理了他的书,良久才道:“县主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她问过他的问题多了去了,满燕京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问问题。
“不知道先生说的是什么问题。”
孟鹤亭停下了手,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燕梁人都将敕勒人当成蛮夷,觉得他们的长相奇怪,难登大雅之堂。孟鹤亭身上有一半的敕勒血统,大约他的父亲是敕勒人。
他的样貌其实却是生的很好的,和其他燕京少年不同,纵然他穿着直缀做书生打扮,说话做事也总是暮气沉沉,但景瑚能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生气,和掩饰不了的野性。
他难得的有一点耐心,“小县主问我,将来是会留在燕梁,还是回到那邬草原上去。如今我已经有了答案。”
景瑚道:“且让我猜一猜。先生虽然在燕梁生活多年,可始终都不觉得自己是燕梁人,也不被周围的人所接纳,所以,先生还是要回到草原上去,对不对?”
孟鹤亭笑了笑,“小县主难得的做了我的知音。祖母临死之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再见一见那邬草原,我会带着她回去,让她长眠在能令她安心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景瑚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先生会喜欢那邬草原吗?”
孟鹤亭的神情很认真,“燕梁也没有那么好。”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过他说得对,燕梁也没有那么好。
虽然她总还要在跟着他学半个月,还没有到真正分别的时候,景瑚也正式的和他行了礼。
“先生这一去,或许你我此生便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虽然先生大约不太喜欢我,到底师徒一场,学生便先在这里祝愿先生一切顺利了。”
孟鹤亭对她不算好,总是很冷淡,景瑚自然也不大喜欢他。可是当她有了真正讨厌的人的时候,她对孟鹤亭的这一点不喜,当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她对他的祝愿是真心实意的,一去西北数千里,那邬草原更是茫茫无边际,他就算是要再回燕梁,那时候她也不知是在哪里,或许是真的见不到了。
“倒也谈不上不喜欢县主,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也许我和县主当下就是没什么缘分。不过,若有机会再见,希望县主也风采如昔。”
孟鹤亭难得说几句人话,景瑚轻轻的笑了笑,从前的一点芥蒂,渐渐的也都消散了。
已经道别过的人,希望真正到了临别的时候,也能不太难过。聚散离合使人成长,她已经长大了许多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送别
许侧妃说要送景瑚去江南,居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永宁郡王很快便答应了,还亲自令人替她安排出行的事宜。
在景瑚告诉孟鹤亭她要下江南的第三日,他便辞别了她,准备往西北去。毕竟是教过她的先生,她说要去城外长亭送别孟鹤亭,许侧妃并没有反对。
柯明叙恐怕是孟鹤亭在燕梁唯一的朋友,他自然也在长亭相候,准备送别故友。
离别总是叫人惆怅,景瑚带了绀青一起出城。还没有到郊外长亭,向来多愁善感的绀青便拿出了帕子悄悄的为自己拭泪。
“小县主,我们将来还能见到孟先生吗?”
这一刻景瑚莫名其妙的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孟鹤亭往后甚至都不在燕梁了,要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让他们再次相见。
景瑚原本还好,被她这样一带,慢慢的也更生出了些愁绪来。这世间的路实在太长,他们的脚步却太慢,纵然身下有马匹,阴差阳错,事与愿违,有些人或许真的不会再见到。
绀青低低的啜泣了一阵,才把自己的泪擦干净了,语气里却尤带着哭腔。
“其实孟先生待您也不冷淡,有好长一阵子您没有去上课,其实他也会向我问及您的事情,只是他不太爱表达而已。”
不太爱表达,其实也和不关心她是一样的。她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猜测他每日在想些什么,她只能从他每日布置的功课里看出他的一个念头——他不想她好过。
幸而她爱慕的人不是孟鹤亭这样不懂得给予人回应的人,不然她大约早就被他的冷漠伤的体无完肤了。
这几日她时常在想她第一次上他的课的情形,那时候他们针尖对麦芒,她曾说她一定会将敕勒语学好。好像他们要在一起相处三年五年,要斗许久的气。
可原来分别从来都是仓促的,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的检验过她到底学的如何,有没有给他这个先生丢脸。当时的意气,在此刻的长亭面前,只是令人觉得唏嘘。
等她们的马车在长亭垂柳之处停下,孟鹤亭已然在同柯明叙说话。
方才景瑚也哭过,眼圈有些红,被他们看见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接过绀青手中的一个包裹。
“孟先生,我知道我父王已经赠予了你不少银钱,应当足够你辞去西北一路的花销。可西北之外还有草原,人生也还有茫茫数十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景瑚并没有多少钱,许侧妃管她管的严,她恐怕是燕梁最穷的一个小县主。就是这些,也还是从前景珣夫妇给她,她私下藏的零花钱。
孟鹤亭是有些傲气的,景瑚如何会看不出来,他恐怕是有些厌恶她这样的燕梁贵族的。
可他当年是跟着他祖母逃难到燕梁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家人朋友留在敕勒族中,草原上茫茫无边际,银钱或许也不是那么有用,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比起失去这些银两,买不到心爱的骨牌,她其实更害怕被他拒绝。
孟鹤亭没有说话,景瑚连忙又道:“这里面也不光是银两,还有绀青她为你做的一件衣裳。是她的一点心意,请先生不要拒绝。”
孟鹤亭的目光落到景瑚手中捧着的包裹上,将它接了过去。又抬起头,看了一眼景瑚身后又开始啜泣的绀青。
“多谢。”他是用敕勒语说的,目光望着绀青,似乎还是感谢她更多一些。
到临别的时候,和她的话还是这样少。
景瑚正打算让绀青也上前和她说几句话,他便看了柯明叙一眼,“柯先生,就此别过,但愿将来还能有再见之期。”
说完便上了马,最后和景瑚点了点头,向着西北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孟鹤亭真是从一而终,见人家姑娘为了他的事情落了泪,好歹也安慰几句吧。
景瑚觉得自己的感情好像有些被浪费了,早知道直接让家里的护卫送绀青过来了。
他这样冷淡,对景瑚而言倒是件好事,方才的一点伤感尽数被他的态度冲散了,甚至还有点气愤。谁知道绀青这心思敏感的丫头又会做如何想。
直到再望不见孟鹤亭的身影,景瑚才回了头,柯明叙立于一旁,她走上前去和他打了招呼,“小柯大人。”
她心里渐渐的又生起了些离愁别绪。离她下江南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今日送别孟鹤亭,其实也是她和柯明叙的分别。
他向来很会体察她的情绪和心思,不过大约也猜不到她会下江南去,只是不知道孟鹤亭有没有提起他要辞馆的另一个因由。
柯明叙温柔的笑了笑,像是长亭之外柔软的柳枝拂过她的心头,“聚散离合乃人间常事,小县主曾说,最喜欢‘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一句。”
“知行合一,小县主既然相信‘人间何处不相逢’,来日定然还有相会之期,不必如此伤感。”
其实于她而言,就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孟鹤亭,她也只会有一点淡淡的遗憾,曾经有过缘分的人,总是不想他就此消失在人海之中的。
但是时间过去,有新的人出现,建立了新的关系,她终究都会慢慢的把他们淡忘掉的。
她此时难过的事情,却是有半年都再见不到柯明叙。她望着明月,明月却不会望她。
“对了,其实今日遇见小县主,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他们在长亭之外的草地上散着步,听见他这样说,景瑚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从来都是她有事情,有趣的,无趣的,要同他说,今日他竟然有事要告诉她。
语气似乎还有些郑重,令她莫名的有些紧张。
柯明叙见她忽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自觉微笑起来,替她摘下了发髻上的一片柳叶。
“六月底是我外祖父七十大寿,我母亲想让我去江南为我外祖父祝寿。我已经同翰林院请了假,不日就要下江南了。”
“大约总要两三个月,小县主若是有什么东西或是信件要捎带到许家去,我正好可以代劳,比驿站送信要更快一些。”
第一百七十章 同行
景瑚从来都觉得柯明叙是世间最好的男子,生的既好,又有学问,从来温润如玉,与他在一起,总令人如沐春风。
她也从来都觉得自己和他是很有缘分的,燕京城既大,又有男女之别,他们也能常常相遇——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是景瑚盘算着他的行程,制造着刻意的偶遇。
但他们的关系能如今日一般,已经是蔚为不易。
谁又能想到她母妃临时的念头,居然又把她和他凑做了一堆。
景瑚望着柯明叙目不转睛,慢慢的笑起来,“倒的确有一样东西,想让小柯大人帮忙带着下江南。”
她在他面前是常常笑的,笑的时候比任何其他的样子都多。
可并不常常像此刻一样笑,两个浅浅的梨涡,带出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朝气,眼下的那颗朱砂痣,又增添了一点不应该属于如今的她的妩媚。
真像只小狐狸,一定是又打起了他的什么主意了。
柯明叙把手背到身后,令自己看起来严肃了一些,像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言不合就要打学生的手板。
“小县主且说来听听。”
她也知道他是故意吓唬她,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满出来了,也就不想再卖关子,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呀。”
柯明叙以为她不过是在胡闹,“带着小县主下江南我可不敢。若是我将小县主偷偷的藏到了我的船上,只怕郡王爷和许侧妃要把我的船都给凿沉了。”
他难得说些俏皮话,景瑚被他取悦,笑了一阵。而后才道:“其实不是让小柯大人带着我,只是想和小柯大人同行而已。”
“说来我自己都不相信,前阵子我母妃说要让我去嘉禾看望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如今诸事齐备,准备在五月底六月初时出发,岂不是正好和小柯大人同行?”
柯明叙显然是没有想到还能有这样巧合的事情,难得的现了一点讶色。看来孟鹤亭是一点都没有和他说她的事情。
景瑚觉得这样的柯明旭很是可爱,又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不舍得把目光移开。
倒害的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有些不自然的侧过了脸去,“倒是没有想到居然能这样凑巧,这样说来,倒的确可以在路上互相照应了。”
柯明叙的外祖父六月底要过生辰这件事,早在三月份定国公府春宴的时候,景瑚就已经知道了。谢池莹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要跟着母亲回去,那她们和柯明叙想必是要同行的了。
景瑚从没想过柯明叙居然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下江南去。家中母亲重病,又有翰林院的差事,他应当是走不开的,何况在她的认知里,他也不该为了这些事情忙碌。
所以她原本以为要许久都见不到他了的,为此真情实感的难过了许久。为了今日,她甚至想了许久的开场白。原来她只是诓骗他她要下江南,忽然就成了真。
可这样一来,她又觉得有些苦恼,母妃和父王为她安排的船,宽敞是一定够宽敞,这样的时候,她当然也是希望能和柯明叙一直在一起的。
可景珅反对她和柯明叙的事情,也说服了她母妃。若是让她母妃知道了,必得派三五个嬷嬷看着她不可,说不定直接推迟她下江南的日子,和柯明叙一行人错开。
景瑚想了想,“小柯大人是不是要和谢家姐姐一起下江南?可安排好了船只?除了谢家姐姐和她的母亲,还有谁同行?”
柯明叙便道:“没想到小县主还能记得莹姐儿,你们应当许久未见过了。”
他这话说完,景瑚莫名有些吃味。他明明那样忙,怎么好像还很了解自己表妹的行踪似的,连自己没有再见过她都知道。
“一起下江南的还有我的老师,他也多年未曾去江南走动,因此想趁此机会再好好的游览一番。船只也已经安排好了,是谢家的船只。”
景瑚有些奇怪,“怎么倒不是打了柯太师的堂号出去。”
燕京附近的港口大多繁忙,到了停航出航的时候,谁先谁后,常常就是比谁家的面子更大了。若是运气不好,也许要在一个港口等上好几日。
是她第一次下江南的时候,外祖母身边的顾嬷嬷告诉她的。这一次实在仓促,她身边都没有什么可靠的长辈。母妃离不得赵嬷嬷,这一次简直是完全放养了她。
谢家虽然出了几位阁老,可本朝毕竟没有出了什么有出息的子弟,坐谢家的船,打了谢家的堂号出去,自然是没有柯太师这个两朝帝师的名号管用。
“祖父行事向来低调,我们不过是回去探亲而已,时间还长,慢慢的行船,慢慢欣赏两岸的风景也就是了。”
景瑚喜欢柯明叙这样说话,一切都是慢慢的,他们就有很长的时间能在一起。等上了船,她再慢慢的想办法,找机会多和他呆在一起就是了。
想到可以和柯明叙一起欣赏江南美景,她的心简直没法静下来。接下来差不多一个月,她都快要常常看见他,和他说话了。
“那小柯大人什么时候回燕京呢?回燕京的时候,谢家姐姐应该不跟着过来了吧?你要侍奉老师,总不会只在淮安呆着。我外祖父家在嘉禾,风景也很不错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一次向翰林院请了长假,想陪着老师去各处走走,至于去哪里,还要看老师的意思。不过毕竟我母亲身体不好,心中有所挂碍,到八九月份总要回燕京了。”
他这样说,也很有道理。
柯明叙是君子,就是在船上,也还要照顾他的舅母和表妹,她是不是可以另辟蹊径,把松石书院那个怪老头给想办法拐到自己的船上来,再捕了柯明叙这只蝉。
或是和谢池莹好好相处,常常到她们的船上去玩。
她对谢池莹的印象其实不错,江南人么,性子总是很软和,景瑚也不觉得自己难搞,尤其是在她有意和别人好好相处的时候,能多交个朋友也不错。
只要母妃的身体能好起来,她这一次下江南,简直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起航
将孟鹤亭送走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了,到五月底出发,已经不剩下多少日子。景瑚特意着人去打听了谢家的船只起航的日子,磨着她母妃答应她也在那一日出行。
许侧妃自然想不到这中间还有这一碴,所以很爽快的就同意了她自己定的那个日子。
永宁郡王又重新对她嘘寒问暖起来,她的身体果然就渐渐的好了起来,景瑚才能真正放心。不过她和永宁郡王的关系倒还是不尴不尬的。
她没法忘记那一日在前院书房里永宁郡王摔在地上的那个杯子,她的手上也永远留下了浅浅的疤痕,用了柯明叙从前给她的药膏居然都没有用。
她的烫伤其实应该是远没有上一次那么严重的,可就是莫名其妙的留下了印记。
不太明显,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里,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景瑚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没有良心,从小到大,她不知道给父王和母妃造成了多少麻烦,捅了多少篓子。
可她父王不过做错了一件事,她就这样的记仇,根本就没有原谅他的打算。即便她仍然敬重他,爱戴他,可是这一件事,不会过去。
“……父母不过也是普通人,总也有做错事的时候。可是伤害就是伤害,并不会因为那个人是你的父母就因此消失。心有芥蒂,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
“甚至有时候反而正是因为做错事的人是你的父母,所以才越加痛苦。”
柯明叙提起已然沸腾的茶壶,开始为他的老师和景瑚泡茶。他总有不能心静的时候,此时便如是,但做这些事,可以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为人子女,应当孝敬父母,不使得他们伤心,可我觉得,为人父母者同样也应当以身作则,尊重子女的意愿。在这一件事上,若我是你,大约也没法完全不挂怀。”
景瑚把撑着脸的手放下来,目光落到柯明叙面前杯中的茶汤之上,“可是我觉得都是骨肉亲人,总是记挂着这件事情,没法像从前一样亲密,很令人难过。”
“事情已然发生,一味的记挂没有用处,想必小县主是没有办法让时间逆转的。只能尽力让自己忘记,哪怕没有原谅。”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想起一些事,不自觉的苦笑了一下,“清楚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永远陷在一团迷雾中要好。连要不要原谅,都没得选。”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从昭永十七年开始,没有再好起来,甚至慢慢的连精神上都出了一些问题,时常觉得是有什么人要害她。
没有人要害她,是她害了别人。但是他仍然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事,连向来看重她的祖父也不能庇护她。
更何况他还知道了祖父和永宁郡王的打算,这样的时候,他其实是真的不愿意走开的。
可是母亲清醒的时候拉着他的手,欲语泪先流。她希望他能再替她看一看她从前长大的地方,替她陪伴在她已经数年不见的父亲身旁。
人生七十古来稀,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个十年。祖父没有反对,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踏上了往江南去的船。
永宁郡王做的事是谋逆犯上,拉拢南义侯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叛乱的道路添上一块砖。可是他用金银也好,权柄也罢,若是南义侯愿意,那也就是和他一样的乱臣贼子。
却不该用他自己女儿的终生幸福去换。他若是景瑚,也不会原谅他的。可小县主还太年轻,心也太软,不清楚事情的全貌,还在思虑该不该原谅自己的父亲。
等到她父王将来真正起兵叛乱的那一天,不知道她会有多痛苦。
她什么都不懂得,也没法做任何的事情来阻止,为了拉拢南义侯这样的人,她父王都能将她随意抛却,若是她藏不住心事被永宁郡王发觉,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窃国之贼的心,从来都是最狠的。
“小柯大人,这个杯子里的茶水都要漫出来了。”
柯明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茶壶。“难得坐一回船,老师是好睡,今日我也忍不住走了神了。”
景瑚方才一直都在注意着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观察他的神态,自然更不会知道他方才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起疑,“我第一次坐船下江南的时候,也是看什么都新鲜,没想到小柯大人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柯明叙重新为她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晚上喝多了茶容易睡不好,小县主便只尝这一杯吧。”
景瑚点了点头,接过杯子来,看了一眼睡在船舱另一边榻上的周老先生。
她本来以为只要大家都上了船,她很快就能找机会去寻柯明叙了。可是船只一连行了几日,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有些河段的河面不够宽阔,他们的船虽然排在一起,却并不能并行。也是到了天津码头,景瑚才找了由头跑到了他们的船上。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好那么不矜持,原先的打算,是去寻谢池莹,再顺便和谢家的那位太太打个招呼——人家毕竟是柯明叙的舅母,是长辈。
结果她上了船,却之见到了那位谢家不知道排行第几的太太。也是匆匆忙忙过来见她的,原来是谢池莹晕船,所以这几日她一直忙着照顾她。
这便是景瑚不好意思了,感觉自己好像给人家添了麻烦。
谢家太太是第一次见她,她是县主,又声称自己是谢池莹的朋友,虽然记挂着女儿,待她却还是很热情,留她在船上用了午膳。
她们坐的船不是官船,不如景瑚的船既大又好,行驶的时候很平稳。恰好那一日天气又有些不好,就是停在码头,一顿饭吃的景瑚也是头晕脑胀的,更不知道柯明叙和周老先生去了哪里。
好不容易应付了谢家太太,人家要照顾女儿,她也不好久留,这一日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好留下给谢池莹的一些糕点礼物,并留给周老先生的茶叶和美酒先回了自己船上。
这可不是普通的茶叶和酒,是景瑚的杀手锏,专为了钓周老先生这条肥鱼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上钩
果不其然,才到了晚膳时分,这条肥鱼就上了钩带着他的得意门生来她的船上求见她了。
她特意让她母妃为她准备的厨子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若是他们不来,还真有些可惜。
“周老先生可真奇怪,说要在这里赏月,还特意吩咐你煮茶。可是今日不过是初三,就那么一轮残月,哪有什么月色可赏,居然还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们用过了晚膳,这老先生就捧了一壶酒坐到了窗边,开始的时候还装模作样抬起头望一望明月,吟几句酸诗,后来柯明叙说给他沏一盏酽茶醒酒,他就哼着小曲儿睡着了。
若是年纪轻些,简直像个纨绔。柯明叙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总是忍气吞声的小媳妇。
柯明叙轻轻笑了笑,“老师的想法总是和常人不同,人家喜欢圆月,他就偏偏喜欢残月。更何况小县主难道瞧不出来,他完全是奔着你船上的酒才来的。”
景瑚就望着他傻笑,她哪里会看不出来,这就是她打的好主意。
为了知道周老先生的喜好,她特地写信去问了清柔。清柔她当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她最近常常侍奉在她祖母身旁。
定国公府的太夫人,是周老先生的姐姐,虽然姐弟也有多年不在一起生活,可总知道自己弟弟是什么德行的。
清柔就替她问出来,这老先生不爱吃,不爱穿,就爱美酒和好茶,爱四处走动,爱名山大川。难怪他总是要寻柯明叙,非要他在自己身旁。
除了柯明叙学识渊博之外,恐怕还和他沏茶的手艺有关系。纵有好茶叶,无人为他沏茶,和他谈论时间诸事,那也没什么趣味。
“老师虽然还没有到古稀之年,可出身既好,天资聪颖,这么多年也没受过什么搓摩,早早习惯了随心所欲的日子。”
“若有不是之处,希望小县主不要见怪,我先替老师向你道歉了。”
景瑚连忙摆了摆手,“小柯大人不必这么客气的,上次你帮了我的情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更何况我一个人在船上也实在无趣,这些茶叶和酒也本来就是给周老先生准备的,巴不得你们能常来走动走动呢。”
弄来这些东西,对景瑚来说可不容易。
茶叶也就罢了,永宁郡王府里难道还能少了她要喝的几斤好茶。酒却不容易,她毕竟是个孩子,又是女子。
更何况还需得是好酒,她是不会分辨的。想来想去,就只能去找世子妃。
世子妃向来聪明,相处了半年多,也知道她是个什么德性,难得的做了个严厉的嫂子,景瑚不把话说清楚,她就不帮忙。
景瑚没办法,也不好意思骗她,就老老实实的全招了。
最后世子妃帮忙是帮忙了,景珣爱喝酒,替她在燕京城里四处搜罗了许多美酒,还往他们家库房里要了一些。
代价就是景瑚须得带着世子妃身边一个姓刘的嬷嬷一起上路。
世子妃同她说话,这一次实在是语重心长,“并不是不相信三妹妹,只是这一路行船,不知道会碰见多少麻烦事。”
“正好我身边服侍了我十来年的嬷嬷也是江南人氏,你这一趟便带上她,令她回去探探亲。也顺便照管你的生活。”
她把话说的委婉,其实景瑚哪里会听不出来,两个聪明人打哑谜罢了。这个刘嬷嬷必是知道她打着柯明叙的主意的,还是世子妃怕她闹出什么事来。
到底不是亲嫂子,不然也就不必这样弯弯绕绕的说话了。她待她从来很真心,景瑚也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快意,叫别人担心,所以就爽快的应承了她,带上了刘嬷嬷。
方才他们用完晚膳在船舱里说话,丫鬟们都被景瑚遣了出去,刘嬷嬷就时常借着各种由头要进来看看。
反而是柯明碧,知道她要出门,也还是什么话都没有同她说。那日在和靖堂门前说过话之后,又有小半个月景瑚没有见到她。
景瑚后来给她写了一封信。要她当面和她道歉,她恐怕是说不出口的,她实在有些害怕她,也害怕见到冱哥儿。
信上只是说了她当时的想法,毕竟她的确不是出于恶意。至于原不原谅,那当然是柯明碧的事情,她没有权力去要求别人。
说完了方才的话,景瑚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矜持,也怕柯明叙以为她只是贪玩,又忙假意道:“原来是想去寻谢家姐姐玩的,谁知道她身体不适。”
“小柯大人可知道如何治疗晕船之人?我船上其实也有大夫,可以让她去替谢家姐姐看看。”
柯明叙便道:“只是这几日风波不止,所以莹姐儿有些难受罢了,过几日天气好些,她应该就会没事了。到时船只停留在港口,小县主便可以去寻莹姐儿玩了。”
景瑚点了点头,“明天又要起航了,在要去找谢家姐姐说话,总要等到下一个码头了。小柯大人,下一个码头在哪里啊?还要多久?”
柯明叙想了想,“下一个码头在沧州,总还要三五日吧,需得看天气。夏日行船倒是很快,只是常常遇见不好的天气。”
“这样算来,我还怕我是拿大了,若是赶不上我外祖父的寿辰,才真叫糟糕。”
居然还要三五日,那她岂不是三五日都见不着他。她已经下过江南一次,没有了那么多的期待,跟见到柯明叙比起来,江南的风景好像都索然无味起来。
景瑚开始信口开河,“小柯大人不必担心,我觉得今夜的星星很多,明日应该是好天气。之后也都会是好天气的。”
船只能缩短到达各个港口的时间,她当然也就能频繁的见到柯明叙了。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常常能有的。
况且若是行船顺利,他们或许还能有时间下船去城里逛逛,他们还没有机会一起逛过街呢。
想到这里,景瑚以手支脸,“小柯大人今日不在船上,听谢家太太说,你是侍奉周老先生进城去了,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柯明叙就和她侃侃而谈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心事
“……天津也是大城,兼且距离燕京算不得太远,所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和老师略逛了逛也就回来了。”
“老师一回来,见了小县主送来的美酒,立时便嚷着要尝一尝。这一尝,在我们自己的船上就更呆不住了,非要我陪着他过来拜访不可。”
柯明叙虽然口头上说着在天津并没有遇见什么好玩的事情,可是他谈起这些事情来神色轻松,时有妙语,明明是很享受出门的。
从前他说,在他还没有入仕的时候,是常常跟着周老先生四处游玩,去观察世情百态的。入仕这一年多来,他总是很忙碌,恐怕连燕京郊外都没有怎么去过。
也难怪他这样高兴,能远离自己熟悉的环境,也就是远离了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事情,如何能不感到心情愉悦呢。
景瑚自己也是。许侧妃身体能好起来,她就已经开始向往江南了,又偶然得知柯明叙居然也要在这个时候往江南行去。
这是多大的巧合和缘分啊。百年修得同船渡,他们的缘分原来有这么深,令她无限欣喜。
景瑚便道:“虽然小柯大人说天津最繁华之处和燕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我还是挺想吃小可大人方才说的糖火烧的。”
“江南那么远的地方,许多小吃我尝过,反而是这离燕京很近的地方的小吃我都没有听说过。若是能再在这里逗留一日便好了。”
柯明叙很自然地道:“路途遥远,并且还要看天行路,实在是不好在一处久留。小县主若是有兴致,等归途时再去想去的地方逛一逛便是了。”
他好像忘记了景瑚和他其实并不算是完全同路。他是去淮安,赶在六月底之前为他外祖父祝寿,可景瑚一路飘飘荡荡,其实并没有什么时限,大可以慢慢来。
不过听他这样说,景瑚还是很高兴的,说明他潜意识里觉得她和他是一起的,尽管并不在一条船上。
不过,说到归途——
“小柯大人是去淮安,那自然是在淮安下船转陆路到谢府里去。可我却是去嘉禾,在杭州下船,杭州比淮安要远的多。”
“小柯大人的外祖父生辰在六月底,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带着周老先生在江南各城中游玩,会不会来嘉禾?嘉禾虽然不如杭州、苏州这些地方大,其实也很有可以游玩的地方。”
她甚至开始盘算,她能不能在淮安水域等上几日,然后再和他们一起往嘉禾去。柯明叙下江南用的是谢家的船只,那他回程时岂不是要重新安排船只?
和她一起是最好。
柯明叙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其实我倒是并没有多少游玩的心思,至于具体要去哪里,还是要看老师的意思。”
“他老人家若是有兴致,我自然应当相陪。若是他没有兴致,想在秋闱之前回燕京去,那便只好辜负小县主的盛情了。”
他若是说自己并不想去嘉禾,只打算在江苏转转,那景瑚还有办法。软磨硬泡,撒娇耍赖,路途还长,她总要想办法磨着他转变心意的。
可他把这件事推到这老头身上,那她还真是没什么办法,也有什么办法。
只能好好的哄着他了。
景瑚看着睡在一旁的周老先生若有所思,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曾说觉得自己和柯明叙是一对呢。
那他至少是不讨厌自己,收受了她的贿赂,也许就肯帮她了。
“想什么呢,眼睛都要发光了。”柯明叙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景瑚回过头来,撞进他温柔的笑意里。这世间恐怕不会再有别人如柯明叙一般的吸引她了,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觉得好。
是温柔的笑着,或是微微的蹙着眉,想着自己的心事,行走在灞水边无尽的青青春草上。
景瑚望着他没有说话,柯明叙低下头,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小柯大人说让我少喝些茶,怎么自己又喝了一杯又一杯,便不怕睡不着么?”
他将茶杯放下来,“若是没有心事,即便将这一壶茶饮尽,也并不会难以入睡。若是心事重重,纵然熬过几个昼夜,躺下来休息时,也会辗转反侧。”
他顿了顿,忽而认真的看着景瑚,“我瞧着小县主似乎就有心事,所以才劝你要少喝些茶。”
景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这样说来,如今小柯大人是没有心事的了。”
柯明叙笑了笑,招手唤了流风进来,令他重新拎一壶水进来。“还记得在建业的时候,我和你说的话吗?”
他没有为难景瑚,让她去猜是他们说过的那么多句话里的哪一句话,很快便接上:“举心动念,无益于人,戒之莫起。”
“在燕京时我没法做到这句话,如今难得离开,倒是觉得释然了许多。总归我没法解决那些难题,如今也并不算是身处其中,这一阵子应当能睡的很好了。”
无非是政事,家事,可惜自己什么也帮不到他。
景瑚用双手捧了自己的脸,“小柯大人既然说我有心事,那你来猜一猜,我的心事是什么。”
她那些浅显的心事他应当能猜的着,他也从来都猜的着。
她素来爱拉着他问东问西,不过都是想和他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况且她方才的邀请,已经将她的心事展露无遗。
这样若是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是他在装傻。
但她也有别的心事,柯明碧的事情在她心上长成一根刺。这样长的旅途,她一定有机会能向他诉说的吧。
柯明叙没说话,流风拎了铜壶回来,临出门前还和景瑚笑了笑。景瑚朝着他扮了个鬼脸。
“若也是我不能解决的事情,我还是不要猜比较好。”
他毕竟已经回答过她了,这些事是要由周老先生做主的。景瑚没有敢问他他自己的想法,软弱总是突如其来的。
没有人说话,只有炉上铜壶中的水慢慢沸腾起来的声音。偶尔清风入户,带进来一些水上独有的腥气,裹挟着银缸上的烛火跳动。
第一百七十四章 耍赖
一直睡在一旁的周老先生忽而有了动静,长叹了一声,从梦境里醒过来。
柯明叙看了他一眼,“老师睡的可好?”
他没有即刻就回答他,而是一直望着窗外的夜空。“梦境之中,我已经将那月亮摘下,收藏在自己囊中了。与其学李太白水中捞月,不如还是一场好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老师既然已成为摘月之人,想必半夜清梦,休息的是很好的了。既然醒了,正好我重新沏了一壶茶,可以尝一尝。”
周老先生摆了摆手,“别急,再叫我休息一会儿。”说完便闭上了眼睛,竟是有要再睡一觉的意思。
柯明叙有几分无奈,“老师,时辰已经不早,尝过这里的茶,便同我早些回谢家的船上去吧。不要打扰了小县主休息。”
周老先生却不理会他,还故意的用手蒙住了耳朵,一副不想听他说话的样子。“谢家的船也太晃了,难怪谢家那小丫头会晕船。在那船上睡了几宿,我这副老骨头都要被颠散了。”
“还是景家丫头的船好,这几日我只有方才睡的最好。”
景瑚都快听傻了,简直比她还赖皮。但是她最擅长的就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她走过去,端过一个绣墩来,坐在周老先生床前,“叔公,您是不是不习惯坐船呀?也是,您毕竟也有了些年纪了,不比年轻人能折腾,该吃苦。”
“其实我一个人住在这船上也挺寂寞的,我看,不如您搬过来?”
连周老先生都搬过来了,还能跑得了柯明叙?他就是碍于礼法不肯住在这里,也总是要想着跑到她的船上来了。
景瑚一直注意着周老先生,她一开口,老人家捂着耳朵的手便松了松,是想听清楚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听完景瑚的话,周老先生立刻便放下手,睁开了眼睛笑起来,“还是景家的小丫头讨人喜欢,最知我意。”
“你父王小时候也机灵的很,你徐家的伯父啊,只有被他坑害的份儿。”
竟然是一副把景瑚当成亲近后辈的模样。柯明叙朝着他走过来,他甚至还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而后仍然笑眯眯的看着景瑚。
柯明叙把手中的杯子递给周老先生,语气像在哄小孩儿,“都是做先生的唠叨学生,哪有像我们这样,做学生的整日唠叨着老师的。”
“您快尝一尝这茶,才烧的水。等您喝完了茶,我们也的确该下船了。明日毕竟还要赶路,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久,我能陪您游玩的时间也就越少。”
他难得有这样无奈的时候,景瑚觉得很是稀奇,回头盯着他看。周老先生自然也看着他,观察着他的神色,这场面倒像是景瑚和周老先生联合起来寻思着该怎么对付他。
周老先生接过了茶杯,先闻了闻茶香,笑眯眯的看着景瑚,“是今年春天进上的西湖龙井吧?我那里也有,只是不如这个好。”
景瑚忙道:“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喝茶,您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很多,保管够您喝的。”
见景瑚这样上道,周老先生更高兴了几分,喝完了茶,将空杯子递给柯明叙,“再给老师倒上一杯。”
柯明叙看来是拗不过他老师,只好乖乖的又走到了方才他们坐着说话的小机旁,为周老先生再斟一盏茶。
景瑚就压低了声音,不敢被柯明叙发觉她在挖他的墙角,“叔公,我的船上还有很多空房间的,您到底要不要住在这里啊?”
“对了,您今日不是夸晚膳时用的酒很好吗,这一层底下就是装酒的船舱,您若是住下来,天天都能自己去挑酒。”
周老先生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正要答她的话,景瑚就感觉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
景瑚忙改口道:“若是小柯大人觉得实在是不方便,那我送您回去,再让人给您拿几坛酒。”
周老先生接过了柯明叙手中的茶盏,也不说话,就是慢慢的品茶。
柯明叙站在一旁,耐心的等着他起身跟着他下船。周老先生却越发赖皮起来,“倒也不算我找借口,实在是坐不惯谢家的船。”
“你难道要看着我一把年纪,也和谢家那小姑娘一般起不了床么?你就容我几日吧,我跟景家丫头多多少少也沾亲带故。”
“说是她一个人住在这船上,其实不还有这么多仆妇。我更是已经年逾花甲,能出得了什么事?”
他笑眯眯的看了景瑚一眼,“景家丫头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我也不会给她添麻烦的。”
柯明叙还是想说服他,“您的身体也并不是十分好,平日我在您身旁,您有什么小病小痛的,我都可以替您看。”
“您若是住到这边来,非要等到在港口停泊的时候我才能侍奉您,您可要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恨不得把柯明叙往外推,“你怎么比我家夫人还啰嗦。”
景瑚瞅准了机会道:“柯世兄放心,我母妃也准备了燕京名医在船上,就是怕我万一有什么不适。若是周老先生有什么不适,你又不方便过来,即刻去请了他便是了。”
又添上一句:“老人家本来觉就少,从前在家的时候,祖母就常常抱怨夜里睡不好。周老先生不惯于行船,谢家的船上也的确有些颠簸,休息不好才最是伤身。”
周老先生欣赏的看了她一眼,又和柯明叙点了点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柯明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道:“那这几日您便留在小县主的船上吧。莹姐儿还要我照顾,出来已经许久,也不知道她身体如何了。”
“您执意要留在这里,我却不得不先回去了。您的东西,待会儿我会叫下人送来。”
又对景瑚道:“师母和我都不在您身边,还望小县主替我多多约束老师,别叫他喝多了酒。船上毕竟不比陆地上安全。”
景瑚郑重的点了点头,“若是老先生喝了酒,我必叫人看着他的。”
文人骚客饮酒作乐,落入水中溺死的,古往今来不知凡几,景瑚懂得柯明叙的意思。
他看起来实在有些无奈,和周老先生又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许久,才忍不住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托付
既然已经定下这几日周老先生都会住在景瑚这边,柯明叙便吩咐了流风去谢家的船上带着人将周老先生平日惯用之物都送了过来。
他对周老先生实在是事无巨细,亲眼看着景瑚船上的仆妇把船舱中为周老先生准备的房间收拾好了,才准备和景瑚告辞下船。
他指挥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景瑚就在一旁看着。心里想着,若是有一日他也能待她这样上心便好了。
柯明叙要下船,先去和船舱里正美滋滋的喝酒赏月的周老先生道别。
“老师,船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若是有什么不适,也且先忍一忍,总归过几日便要在沧州码头停船了。”
周老先生笑眯眯的看了景瑚一眼,“既然安排妥当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不适?水面上风光既好,又有这活泼伶俐的小丫头陪我说话,岂不比你这只知道教训老师的学生要好得多?”
柯明叙像是早习惯他这样揶揄,也知道如何拿捏他的命门,“小县主这船上既有美酒,又有好茶,且没有我约束着您,您的确是要乐不思蜀了。”
“不过,我也和小县主说好了。茶也就罢了,没有我为您沏茶,恐怕再好的茶,您喝着也没什么味道。美酒却有限制,不会由着您喝的。您可别连这几日都熬不过去。”
周老先生气的吹胡子,连连摆手,“早就说时辰不早了,催着我下船,你怎么还不走,快走,眼不见心不烦。”
柯明叙无奈,只好向他行了一礼,踱步出了船舱。
“我送送柯世兄。”景瑚乐颠颠的跟在他身后,这样的柯明叙,实在比从前总是温润如玉,也平静的像一块不会流动的玉更生动的多。
走至甲板上,柯明叙忽而停下了脚步。景瑚心里还美滋滋的,一时不防,直接撞上了停的背。
柯明叙连忙回过身来道歉,“可有撞到哪里?”
就这样近的距离,撞上了并不会如何疼,景瑚却又找到了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机会,那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呼了几声痛。“撞到了额头,好疼的。”
柯明叙让她放下了手,略微弯下腰,借着甲板上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她光洁如玉的额头。
哪里像是撞伤了,如她说的很疼的样子。不过是和往常一样,跟他耍赖罢了。
这一趟去江南,他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神仙,一老一少两个耍赖“惯犯”,如今是一起赖着她。
他也难得的起了一点玩心,“看起来是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脑袋上受伤没有小事,我看我还是写个方子,明日一早让小厮下船去采买。要日日喝着,等我下回来复诊才好。”
也许是河上清风与波光都太温柔,景瑚忽而有了一种不真实感。他为她沏的茶也醉人,她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她爱慕着,实际上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撒娇撒的过了头。
“我才不要喝药呢,上次你在建业给我开的药方苦死了,我就喝了一碗,感觉好几日吃东西都没有味道。”
“我不要喝药,只要你为我揉一揉,即刻便好了。”
原来上弦之月,月光也不是不动人的。她仰起脸望着她面前的这个男子,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她并没有读过许多美好的诗词歌赋,描绘着的神明,但她觉得他应当是的。
他的手慢慢的落在她额头上,是比掠过她发梢的夏风更温暖的温度。
那不过是片刻,柯明叙很快就收回了手,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可是于景瑚而言,她一个晚上都在回味这种触感。
他很快正经起来,“还有几件事要请小县主帮忙。”
景瑚回过神来,“小柯大人直说就是了,我一定努力做到最好。”她努力的抑制着自己去触摸方才他触碰过的肌肤的渴望,让她眼睛里那些恐怕要惹他发笑的期待也渐渐退去。
“方才当着老师的面我也说了,他是不能喝太多的酒的。老师的身体看着康健,其实这些年不注意保养,早就有些虚了。”
“我在时还好,小县主不能约束他,恐怕他会豪饮无度,只求一醉方休。毕竟是年纪大了,要学文士风流,总也要注意着身体。”
景瑚点了点头,“小柯大人,我知道了。这几日我会叫人好好看着酒窖的,每日只许周老先生饮一小壶酒。
“也会安排人去照顾他的起居,若是他有什么不适,即刻便会叫大夫去给他看病的。”
柯明叙望着她微笑,“那便麻烦小县主了。还有一件事,能否让随船的大夫跟着我去看一看莹姐儿?我并不擅长看晕船这样的病。”
“小县主船上的这位大夫既然是郡王爷和许侧妃特意安排跟随县主的,恐怕在看这种病上也有些独到之处。”
“不过短短几日,瞧着莹姐儿已经瘦了一圈了,实在有些不忍得。其实今日进天津城,也有寻觅一位懂得此道的大夫替莹姐儿看病的意思。”
“只可惜找了几家医馆,开出来的药方却和我的无甚差别,于莹姐儿是无用的。”
景瑚没有动。她有了别的想法。“我觉得我有办法能将莹姐儿治好。”
柯明叙看着她,一副静静等着她说下去的样子。景瑚看着他真是觉得他哪里都好,就是她说一些在他看来恐怕是不可能的话,他也会很认真,不带怀疑或是嘲讽的看着她。
“今日我是在谢家的船上用的午膳,天气不好,的确觉得很是颠簸,就是我这个向来不晕船的人,也觉得有些难受。周老先生方才也说,船上颠簸,使得他不能好好休息。”
“谢家姐姐的症结恐怕不在于吃药,而是在于她呆的地方不对。也许她换一个地方呆着也就好了。”
柯明叙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又露出了方才在周老先生面前那种无奈的笑容来,“谢家为莹姐儿母女安排的船只,不好就这样空置着。”
“谢家和永宁郡王府一向也没有什么往来,这样恐怕不妥。”
第一百七十六章 灯笼
“谢家和永宁郡王府没什么往来,可谢家小姐和泾陵县主有所往来啊。”景瑚眨了眨她的眼睛,想让柯明叙更信服她说的话。
“上一次定国公府春宴的时候,徐六娘子诬陷我,就是谢家姐姐和恒国公府的八小姐一起为我作证的。这一份人情,我总得报吧。”
景瑚学着他的样子背了一只手在身后,开始在甲板上踱步。
“小柯大人也说了,不忍心看谢家姐姐越来越消瘦,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法子。若是觉得实在不妥,等过几日天气好些,再搬回去就是了。”
“反正也都是下人们忙碌些,多给些赏钱也就是了。”
景瑚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的样子,“这一次出门,我母妃给我塞了一万两银票,我眼睛都看直了。手里有钱了,正愁找不到机会好好犒赏一下跟着我的丫头们。”
她不自觉的露出了那一日许侧妃给她银票时的神情,柯明叙望着她,也忍不住笑起来。
“没想到小县主居然还是个财迷。”
景瑚撇了撇嘴,“小柯大人不知道,我这个县主啊,锦衣玉食,金玉珠宝从小到大都是少不了的。可我父王和母妃一直都将我管的严严的,除非逢年过节,都不肯给我钱花。”
“是怕你闯祸?”
虽然永宁郡王和她母妃的确是怕景瑚闯祸,毕竟有一个景珣作为前车之鉴,她小时候那个顽劣的劲儿也不比景珣好多少。
女孩子若是落了不好的名声,在这样的世道之下,会比男子更麻烦。
但被柯明叙这样理所当然的问起来,景瑚也有些不高兴,她扁了扁嘴。
“才不是呢,虽然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会缺钱,可漫手使钱毕竟不是什么好习惯,总不能我们家的孩子各个都和景珣一样是个纨绔吧。”
柯明叙便一副配合她的样子,“好,是我说错话了。不过你哥哥也不是像你说的这样的,出身贵胄,孤身一人去西北投军,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景瑚其实也知道,只是她已经习惯这样口头上欺负景珣了。她做出大方的样子来,“好吧,那我以后就不说他了。其实我三哥哥对我也挺好的,有时候比我大哥哥还好。”
一提到景珅,景瑚又有些沮丧。他去了河北之后似乎很忙,就连母妃生了这样久的病,他也没有回来。更别提冱哥儿的百日宴了。
也不知道他和嬛芜生活在一起,究竟能不能过的这样心安理得。
她的情绪低落下去,柯明叙自然也很快发觉了。“是想念你大哥哥了么?”
“我才不是呢。在南义侯世子这件事上,他根本就没有帮我。无论家里出了什么事,无论是谁和我父王有了分歧,他永远都是站在我父王那一边的。”
甚至还同她说他会想办法拆散她和柯明叙。她才不会让他得逞呢。
“你不想念你大哥哥,其实我却总有几分挂念碧娘。前一阵子她准备了要送到江南去的礼物,曾经特意回过一趟娘家。”
“那一日我正好在家,觉得她看起来样子实在算不得好。但我们从小就不亲近,她有许多话也不肯同我说,她和你哥哥之间,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景瑚是打算要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柯明叙的,可她没有想过是今日。她根本就没有想好该如何来叙述这些事。
所以她只好道:“我大哥哥和大嫂的事情我的确知道一些。但我并不知道小柯大人知道哪些,不知道哪些,所以此时要问我,我也回答不上来。”
她的样子并不似平时落落大方,柯明叙也就没有追问。“既然是这样,那便过几日再说吧。时辰不早了,小县主该早些休息,便送到这里吧。”
景瑚看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才忽而想起来还有事情没有办完,将甲板踏出声响来,伸出双手将他拦住,“我们还有事情没有说完呢。”
柯明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对她的举动也并没有多少意外。
景瑚就放下手,站直了,“我们还没有讨论好谢家姐姐的事情呢。不如这样吧,明日我们晚出发半日,我亲自去寻一寻谢家太太。”
“若是谢家太太也同意和谢家姐姐一起在我的船上住一阵子,以缓解晕船的症状,小柯大人应该不会反对吧?”
柯明叙性子随和,若是谢家太太都同意搬过来了,他应该不会反对。不过,他自己会不会搬过来还是个问题。
若是他仍然一个人住在谢家的船上,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谢家太太不管怎么说也是个长辈,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没有长辈约束的。
“我这边我可以做主,那小柯大人能不能做主,让船只晚出行半日呢?”
他若是不同意,她就要扯着他的袖子撒娇了,反正她才不会不好意思呢。
柯明叙想了想,“既然如此,小县主想试一试,便试一试吧。明日也未必是好天气,或许还不能起航,若是小县主要往谢家的船上来,也要小心些才是。”
“嗯。”景瑚笑着应了一声,让出了道路来,和柯明叙挥了挥手,“我会照顾好周老先生的,小柯大人,一夜好梦。”
柯明叙笑着和她点了点头,便带着回风一路下船走到了码头上。
景瑚的目光离不开他,他的身姿永远都那样挺拔,一丝不苟,她从没有看过他有松懈的样子。
一直像他一样活着,一定是很辛苦,却又很有意义和价值的吧。
景瑚慢慢的走到船舷一旁,手放在船板上,垫着自己的下巴。能一直望见自己喜欢的人,实在是人生一件弥足珍贵的事情。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就连总是人声鼎沸的码头,也陷入了夜晚的沉寂中。
并没有多少人在灯笼的光芒下走动。柯明叙停在一只并不算太明亮的灯笼之下,忽而回过头,望见了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的景瑚,向着她挥了挥手。
那一个夜晚,景瑚在手帕上绣了一只灯笼。她想永远都记得站在灯笼下遥遥的向着她挥手,慢慢的扬起一个笑来的男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醉翁
一直等到柯明叙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景瑚才慢慢的往船舱里走。她的心情实在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松快。
脚步很慢,一路望着河面上粼粼的波光。
等她回到船舱里的时候,周老先生已经捧起了晚膳时剩下的一壶酒,是柯明叙不许他喝的。
这还只是第一夜,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可才望见景瑚走近船舱,这老头立刻就举起酒壶,咕咚咕咚的,将剩下的大半壶酒都喝完了,像是怕谁同他抢似的。
景瑚在心中偷笑,在方才她坐过的绣墩上坐下。“叔公,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又不会同你抢。”又掏出随身的帕子,让他能擦干挂在胡子上的酒水。
周老先生也不客气,接过帕子擦了嘴,就笑了笑,“明叙同你在甲板上说了这许久的话,难道他没嘱咐你这个?”
景瑚张望了一下,从这一扇窗户望过去,按理应当是望不见他们方才说话的地方的。
“您是怎么知道的?”
周老先生将酒壶放在手边,像哄小孩似的笑的有些神秘,又伸手指了指天,“我没有看见,月亮可都看见了。”
景瑚也就不再纠结于此,伸手将那酒壶放到了地上,“那您也知道柯世兄是如何嘱咐我的,今日也就罢了,您可不要难为我,不然我也不敢留您住在这里了。”
“明叙他就是瞎操心,我身体哪里就不好了,还喝不了几口酒了,真是。”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景瑚一眼,“景家丫头,你老是告诉我,你那酒窖里究竟有多少酒。”
“这酒又是从何处得来,我倒是真的从未喝过。”
景瑚笑了笑,露出两个小梨涡,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有多少酒您就别惦记了,反正不会少了您的,也不会多了您的。我可是要听柯世兄的话的。”
“至于这酒的来源,我是找的我三哥哥帮忙,您也是知道他的。吃喝玩乐,燕京权贵子弟里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等回了燕京,我再替您好好问问他。”
周老先生也笑的和蔼,一副要拐卖小孩的模样,“你这样听明叙的话,明叙又是我的学生,他最听我的话,你何不直接听了我的话,也省得麻烦。”
“叔公,您醉了,我却没有醉,别以为我不知道您打的什么主意。”
周老先生躺下来,闭上眼睛,像是在细细咂摸方才美酒的味道:“老夫这醉翁之意,倒的的确确在于这酒,可小县主这清醒之人,今日将老夫哄骗到这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总不会是漂流在河上无聊,寻老夫一个老头子相陪,打发辰光。”
一直觉得这老人家行事有些不着调,也就是学问好罢了,原来心里也是明镜似的。
被人看穿了心事,景瑚也不恼,身子往前倾,“叔公既然知道我的心思,今日又愿者上钩,想必也是愿意帮我的咯?”
周老先生睁开了一只眼,“这就要看小县主有多少诚意了。”
景瑚坐直了身子,“不管怎么说,答应了柯世兄的事情,我总是要做到的。饮酒过多的确伤身,便是为了您的健康,我也不能纵着您的性子。”
“不过——”
“不过什么?”
景瑚伸出两根手指来比了比,“不过,比柯世兄说的量稍微多一些,我还是可以做主的。只要您不随便跑到甲板上,出门也肯叫人跟着。”
周老先生侧过身去,冷哼了一声。没过多久又自己回过身来,“能多一些,是多多少?”
景瑚想了想,“每日多个半壶,让您在赏月的时候喝。再找了我身边最会沏茶的丫鬟来为您沏茶,这总行了吧?”
周老先生点了点头,“这倒也差不多。连你老子的手板小时候我都打过,没想到今日要被你这小丫头管着,真是英雄迟暮。”
景瑚反驳他,“才不是被我这小丫头管着,是被柯世兄管着,我不过是执行他的命令罢了。再说,您老人家此刻可是在我的船上,您得对我客气些。”
景瑚这样说话,他反而真心的笑起来,“小丫头,还是有些脾气比较可爱。便是讨好的话说出来,也叫人更受用。”
“不过——”
“不过什么?”这老先生也学她卖关子,她的语气比他方才还要着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心意都在于柯明叙,可比周老先生的酒更重要的多了。
“不过,你不能出卖明叙,我自然更不能了。小丫头,你对他究竟有几分心思,又能持续多久,你自己心里有数么?”
景瑚微微仰了头,带出了几分傲慢来,“我对柯世兄,那可是一见钟情。到如今已经有一年多了,若不是我年纪小,我早就求着我父王和母妃为我做主了。”
“哦?”周老先生捋了捋胡子,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那你喜欢他什么,对他又有几分了解?”
景瑚理直气壮,“若是能说的清清楚楚,那还算什么喜欢。喜欢是突如其来的,是不讲道理的。我自己很明白我对柯世兄的感情。”
“我为他做了许多事,或许这些事于他并没有什么助益,可于我而言,却是很重要的事。也是在这些事情里,我慢慢的明白了他对于我而言的意义。”
“我自己明白就好了,我觉得这些情感不需要解释给别人听,没办法解释给别人听,也不需要别人能懂。”
周老先生捋着胡子,看着景瑚的目光中有几分戏谑,“这样简单的事情,怎么被你说出几分玄之又玄的味道来。”
景瑚还没有回答完他的问题,无视了他的揶揄,笑得有几分讨好,纯然像是总是跟在她父王身边溜须拍马的那帮子人。
她最讨厌这些人了,但没办法,谁叫她喜欢人家学生呢。追夫路漫漫,且行且珍惜。
“至于我有几分了解柯世兄,那我倒真不敢在叔公面前大放厥词。所以这不是想办法把叔公拐到了我船上,准备好好伺候您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合谋
“哼,滑头的劲儿倒是不必你父王少。当年他做不完御书房里先生布置的功课,在老夫面前,也是你这个德行。”
周老先生忽而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不过,你比你父王还是有出息的多了。他也就是求着我问功课,你倒好,要把我的得意门生给拐跑咯。”
景瑚就只是望着他傻笑。
“小丫头,和你说句真心话,虽然老夫一直觉得妻子儿女,甚至家庭宗族斗不过是负担,可是却一直盼着明叙他能得一个一心人的。”
景瑚忍不住腹诽,文人墨客大多薄情,眼前便是一个。既然不想要妻子儿女,当初何必耽误人家呢。但她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他与老夫不同,老夫这一生没什么大志向,游山玩水,纵情游乐,不想辜负了在生的每一日。可是他却是记挂着燕梁百姓,想要切切实实的为百姓做事的人。”
“他记挂了百姓,谁又能记挂他呢?”
景瑚没有说话,神情渐渐严肃起来,等着周老先生说下去。
接下来他说的话,更带了几分怅然的意味,“从前他曾经有意于徐家的那个五丫头,可是她长成之后,我见过几次,总觉得其实和他也并不是那么般配。”
“徐家的丫头自小老成,心思重,明叙也是如此,夫妻过日子,难道是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不成?”
而且淮邑乡君用情之人,恐怕也从不是柯明叙。既然从小老成,怎么遇见终身大事倒又犯糊涂,也不知道当时他们的婚约究竟是怎么定下的。
这老先生也真敢说,若是她不知道这件事,岂不是当下就要急的跳起来。
他才发现不对,“瞧你这样子,像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景瑚就像上课走了神被先生抓包,起来回答问题一般,忙道:“这件事我知道,淮邑乡君的八妹妹清姐儿是我的好朋友。”
“那先生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定下的婚约,又是为什么解除的?”
“这件事说来也是话长。”周老先生捋着胡子叹了口气,“是柯太师写了求亲的信给我姐姐,老夫的姐姐问过那五丫头,是她自己点了头的。当时不过是个口头约定,并没有下聘。”
“至于怎么解除的,老夫倒是真不知道,明叙自己也不清楚。当时听见他们定亲的消息,我只觉得有些可惜。既可惜了明叙,也可惜了那五丫头。”
“再好的两个人,若是不合适,在一起也不过是彼此消耗罢了。又都是内敛含蓄的人,将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的,倒还不如老夫那老妻,时常扯着老夫的耳朵跟老夫大吵一架的好。”
他说着觉得妻子儿女是负担,一说起妻子,还是不自觉流露出来几分自己也不易察觉的自得来,不像是在抱怨,反像是跟她炫耀。
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还口是心非。
周老先生察觉了景瑚的神色,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清了清嗓子,“老夫就这么两个得意门生,谁知道那五丫头最后嫁给了小的那个。”
“那齐元放,带着媳妇儿到老夫跟前来,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这辈子没见他那么高兴过。瞧瞧他们那样子,才算是真的过着好日子了。老夫希望将来明叙也如是。”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落在景瑚身上,似乎对景瑚寄予厚望。
景瑚觉得自己好像忽而有了一种使命感,忙跟他表忠心,“叔公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周老先生笑着应了一声,“你也放心,明叙是早不记挂那徐家五丫头的了。当年元放要去定国公府提亲,请了老夫出山,当时老夫顾忌着明叙,打算拒绝,还是他劝的老夫。”
“他这个人我最是了解,在老夫面前向来是心口合一的。他心中既无人记挂,也就越容易记挂弃别人,小县主可懂得老夫的意思?”
景瑚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开始拍马屁,“今夜听叔公一席话,抵过我过去一整年做的事。”
除了不知道柯明叙劝着他去为齐元放提亲,其他的事情她基本都已经知道了。不过能得到他这样的肯定,知道柯明叙对淮邑乡君的确已经无意,还是让她觉得很开心。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要他多给她说一些柯明叙的事情。
“除此之外,也就是彼此的年纪了,小县主似乎连春宴都还未曾办过?”
“嗯。”景瑚接上后半句,“不过我马上就可以办春宴了。”
“倒也不算是太大的问题。明叙这几年家中有事,朝中也有事,是没有要成家的意思的。倒是正合了小县主的年纪。”
说到这里,朝中的事情她是不懂得的,倒是关心柯明叙家中的事情,“柯大太太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啊?我之前一直都不敢问柯世兄,怕他难过。”
周老先生脸色有些不好看,“你能不能问些老夫知道的问题?老夫和他祖父都没什么来往,哪里会知道他母亲的事情。”
“不过,瞧着他这阵子的样子,恐怕他母亲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起来,一直在走下坡路。也不知道都到了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打发他出来。”
他这样一说,景瑚也越加奇怪了起来。就跟她母妃忽而要打发她出来一样奇怪。
可这两件事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他们两家也就只是结了一门亲事算是有些关系。再就是,他们都是支持太子的。柯太师是今上的老师,也是太子的老师。
一想到这些,她又有些犯糊涂,还是不要想了。反正她也只是随意一问罢了。
景瑚一时也想不起来还要问什么,总归时间还长,也不在于这一会儿,“那叔公,咱们可说好了,我好好招待你,若是有什么事,你也要帮我。将来我和柯世兄一起侍奉你。”
周老先生笑起来,有几分贼兮兮的,“那好,咱们都是同盟关系了,总得庆祝一下,不如你再叫人去给我拿一壶酒?”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为了几壶酒甘愿折了徒弟,景瑚无语凝噎。
第一百七十九章 拜访
因为心里有事,景瑚怕自己赖床,特意没有叫上夜的豆绿将船舱的帘子拉上,第二日一早,景瑚是被明亮的阳光唤醒的。
今日的天气实在很好,的确是上路的好天气,不过被她这样一折腾,恐怕是不太行了。
景瑚拉过薄被来,把自己在被子中闷了片刻,便下定了决心坐起来,预备洗漱换衣,到谢家的船上去。
早晨来服侍她的是绀青,为她选了一件绣玉兰花西洋纱的褙子,也选了白玉制的玉兰花簪点缀她乌青的长发。
揽镜自照,景瑚觉得自己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婉,的确是去见长辈的打扮。也就满意,从一旁的百宝盒里抓了几两碎银子出来递给绀青。
“都带你下江南玩儿了还不好,自从孟鹤亭走了之后,几乎就没见你笑过。他有什么好,总是和我们过不去,还能有本县主好?把这银子拿好,笑给本县主看看。”
绀青只是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把银子塞回她手里,“奴婢的月俸够花,只要小县主别总拉着奴婢们和您抹骨牌就是了。”
“手里难得有些闲钱,就这样散漫的花,这难道不是奴婢该做的事?原是奴婢该做的事,便是得了赏钱也不高兴。”
“再说,”她压低了声音,“侧妃娘娘给了您一万两银子,难道就真是指望着您把这银子花干净了的?”倒是回避了景瑚说孟鹤亭的那几句话。
景瑚也就不在意,反而更是要调戏她,“哎呦,还敢给本县主脸色看。最近这段时日我找你们抹骨牌,难道不都是输钱的多,倒还不高兴。”
“反教训起本县主来,你怎么越来越像宝蓝了。你放心拿着就是了,她们几个也有。我也没动母妃给我的钱,这是三嫂给我的。”
绀青她们四个的感情很好,有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互相帮忙,互相兜着的,从不会落井下石,或是巴不得对方倒霉。
这也算难得,深宅大院里,女人总是彼此不对付的更多。绀青不肯就这样收了景瑚的银子,未尝就没有这样的原因。不患寡而患不均。
而景瑚出门之前,世子妃也硬是塞了一千两银子给她。
虽然他们夫妇的确是有钱,可景瑚收着还是挺不好意思的,最后只好说,将来若是有了小侄儿小侄女,自己多给她做几件小衣裳,倒闹了世子妃一个脸红。
景瑚既然这样说了,绀青也就不推辞了,又检查过景瑚身上没有不妥的地方,就去寻了柳黄过来,陪着景瑚出门。
柳黄年纪最长,也最擅长和长辈打交道,若是景瑚说的话有什么不是,她也可以帮忙圆一圆。
只是梳妆打扮的功夫,夏日晴天的光芒,便将甲板上照的一片白。柳黄替景瑚打着伞,才走了几步,便见周老先生正拉着一个船夫,不知道在问些什么。
景瑚笑着过去打招呼,“叔公早,怎么起的这样早,这又是在做什么?”正好她也还没有跟周老先生说想将谢家母女也拐到自己船上的事情。
站在一旁的船工就跟景瑚行礼,景瑚只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昨夜睡的早,所以今日醒的也早。今日天气这样好,适才便是在问为何还不启程。呆着这里有什么意思,还是早些到江南去的好。”
景瑚便把手背在身后,向前倾了身子,“起不起航也不在这一会儿,叔公您怕什么,怕我柯世兄上船来将您逮回去不成?”
她看这老头就是担心着这个。若是被逮回去,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好过。
周老先生手里却也有她的把柄,昨夜他们才成了同盟,也笑的贼兮兮的,“老夫倒是不怕,只怕小县主的心愿落空,只能日日在船尾望着别家的船。”
“日头这样酷烈,小县主雪样的人,可别被晒化了才好呦。”
读书人,说起话来,有时候也挺叫人讨厌的。景瑚不和他计较,“今日一过,只怕连柯世兄自己也要跟着我住到这里来了,叔公您就瞧好吧。”
说完,也不再等他回话,高高兴兴的下了船。
已经是白日,昨日柯明叙停留过的那盏灯笼自然是已经熄灭了的,坠下的流苏被河边的清风拂动,舞动出风的形状。
昨夜和柯明叙说好,晚些出发,容她一个上午来说服谢家太太,他自然不会食言。谢家的船几乎只有她那艘的一半大,永宁郡王和许侧妃为她能住的舒服,是狠下了心思的。
便是这样的天气里,景瑚才一踏上船,渐渐走稳了,也能感觉到人在轻微的晃动。
当然,于她是不算什么的,只是于谢池莹这样不惯于走水路,会因此而难受的人来说,便是这样微小的晃动,长此以往没有停歇,也是很折磨人的。
也不知道她当时来燕京又是怎样光景。
景瑚才一上了船,自然就有谢家太太身边的丫鬟过来招待她。她是没有投了帖子过来的,看样子昨夜柯明叙已经同谢家太太打过招呼。
一进了船舱,便见谢家太太正襟危坐,一副等着待客的样子。
景瑚是县主,谢家太太的相公如今似乎又并没有出仕,因此她身上时没有诰命的,又这样的地位差距在这里,原就该对景瑚客气些。
景瑚走进来,谢家太太就笑着站起来,行了个福礼,“昨日叙儿同我说今日小县主要过来看望莹姐儿,一早她就盼着了。”
景瑚也很客气,笑着上前挽了谢家太太的手,或许将来她也要称人家一声“舅母”。
“谢家伯母早,您不必这样客气。我瞧着今日天气是好些了,不知道谢家姐姐的身体如何了。”
“从前宴会上遇见,她曾帮过我一次,我便总是记挂着,只是可惜没有机会和谢家姐姐亲近。”
谢家太太的笑容便僵了僵,现出几分疑惑的申请来,“哦?倒是没听莹姐儿说起过。”
景瑚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一日熙和园的事情,纵然她不理亏,被人这样攀咬,到底也惹上了一身腥,有损她的名声。这样看来,这件事谢池莹是连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告诉的。
景瑚心里就越发觉得谢池莹这个人是个可交的朋友。
第一百八十章 演戏
景瑚坐在谢家太太身旁,先温言同她解释了那一日在熙和园里的事情。
“……正巧恒国公府的八娘子和谢家姐姐也在筠间楼的二楼说话,同我和忠武侯府的小姐在一起,看着了那定国公府六小姐的所作所为。”
“后来我和忠武侯府的小姐被定国公府的太夫人传去问话,便是赵八娘子和谢家姐姐为我们解的围。”
景瑚微微低了头,做出很感动的样子来,“那时我和谢家姐姐并不熟悉,她也能这样站出来在老夫人们面前为我说话,我实在是很感激的。”
谢家太太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小县主实在是受了委屈了。莹姐儿她向来有分寸,这样的事,就是连我也没有说,必不会外传的。”
景瑚笑着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知道的,一直仰慕谢家姐姐的人品,只是我自己家中风波不止,所以姐姐在燕京住了几个月,才一直没机会和她亲近。”
“伯母也知道,我大嫂是柯世兄的亲妹妹,偶然从她那里知道谢家姐姐也和我差不多的时间要往江南去。”
“我简直高兴的不知道怎样是好,正想着好好和谢家姐姐相处,也学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呢。”
“今日特地带了些药材来探望姐姐,不知姐姐可醒了没有?昨日没有见到她,今日我总要问候问候的。”
胡说八道的本事,景瑚向来修炼的很好。更何况这样看来,谢池莹为人处世上的确不错。她也是吃了姐妹少的亏了,李宜她们有时候又比她还不会处世。
只是这位谢家太太,看起来倒并不像太聪明,不知道娘家是哪一户人家。
“这件事倒不急。莹姐儿起的晚,此时恐怕还没醒过神儿来的呢。”
“县主方才说家中风波不止,我这段时日在燕京,倒是也有所耳闻,倒也有些好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恐怕不光光是好奇,也是怕景瑚带坏了她女儿吧。景瑚知道南义侯世子这件事,燕京众人都是怎样看的。
大多数人都只愿意听前面流传起来的谣言,说是她引诱了南义侯世子,所以才有了后来永宁郡王要让她嫁给南义侯世子的事情。
后来许侧妃也叫人放了风声出去,说那一日遇见南义侯世子的是许雁伽。更有清柔用自己的名声在其他人家的春宴上为她背书。
可他们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事了,恐怕在很多人眼里,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规矩,品行不正的女子。
再和她从前刁蛮任性,无法无天的名声一对,简直就是十成十的契合。
若是不解释清楚这件事,恐怕谢家太太就是看着自己的女儿病死,也不会同意她住到她的船上去的。
景瑚就微微红了眼眶,也算不得假意,这件事她原本就极委屈。这也是她第一次听非亲非故的人提起这件事来。
“我知道谢家太太在顾忌什么,女儿家的名声最是重要,若是谢家姐姐和我这样的人往来的多了,恐怕那些所谓的清流人家,也要把她认成什么不正经的女子了。”
她这样一哭,话音更低了三分,谢家太太也不好意思起来,“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别人怎样想我是不知道,只是见了县主两次,见县主这样可亲,绝不是像外头人说的那样的。”
景瑚便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泪,“我一直仰慕谢家姐姐的人品,其实昨日见了您,也觉得很是亲切。”
“这件事叫别人误会了也就误会了,总归我行的正,站的直,却不想让谢家姐姐和您误会。”
接下来又断断续续,哭哭啼啼的把这件事给说清楚了。就算最终她没有和南义侯世子定亲,可有些伤害的确已经造成了。
她躲在家中,这些影响尚不明显,可一旦接触了新的人,别人就会先一步衡量,用这些流言和偏见来评价她。女子要立足于世,实在是很不容易。
她只是要接几个人去她船上住,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算来是她吃了亏,却还要演戏这样麻烦。
罢了,毕竟是为了柯明叙。这世间最麻烦的男人,就是正人君子,做什么都要讲究礼法,道义,就不能随心所欲一回。等到时候她和他成了亲,她非把这些都讨回来不可。
等听景瑚说完,谢家太太便叹道:“真是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名声,便将别人陷于这样的境地。”
景瑚便道:“所以如今我母妃已经不和我仍在燕京的二舅母以及我表姐往来了,过几个月我大表姐就要出嫁,母妃也什么都没管。”
“实际上这一趟下江南,也是我父王和母妃知道我受了委屈,特地安排,想叫我散散心的。”
“说起来检举那南义侯,柯世兄也帮了不少忙,我还不知道怎样报答呢。”
“这不过是叙儿他作为燕梁朝臣应该做的。”
谢家太太看她的目光跟多了几分温和,俨然一副慈母模样,“县主小小年纪,居然受了这样多的委屈,平日看起来却还这样开朗,实在是难得。”
“也不是我偏心自己女儿,莹姐儿平日里行事看着样样都好,就是太文静了,经历的事情还是少了些,家里也没有像小县主这样性子单纯的姐妹。”
这话说的倒是有意思。
谢家是大家大族,几辈人聚居在一起,谢池莹的姐妹是不会少的。“性子单纯”,果然不是谢家这样的地方,也养不出来谢池莹周全的性子。
“这一路难得你们年轻小姑娘有伴儿,多多往来才好。”
景瑚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想必此时谢家姐姐应该已经起了,正好我过去探望她一眼,也好放心叫人上路。早些到了江南,也省得她终日身体不好。”
谢家太太这便不拦她了,笑着站起来,吩咐身边的丫鬟先去谢池莹那边探看了。等那丫鬟回说谢池莹已经起了,且有余力见客,才领着景瑚往谢池莹的船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