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本文背景架空,习俗制度大多借鉴明朝,但也有不全是,有很多改动的地方。比如明末才有的八幅澜裙,我挪到了初期;明朝服饰大多朴素,本文可能略显华丽;戏曲之类的出现的时间跟明朝也有出入。还有明朝女子的缠足啊,闺训甚严之类的我也忽略了。至于边关马市卫所监军之类的可能更不相同。毕竟不是写明朝,希望读者君可以小小的忽略一下(*´罒`*)
毕竟这是第一个正正式式的作品,可能很多不好的地方,要是出现了常识性错误,比如银两的换算,马车的行程以及稻田的亩产之类的,希望读者君出来指正,这种错误必须要改( ー̀εー́ )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3╰)
上架感言
推迟了很久,作品总算上架了。
很难想象,我能把一本书写到三十几万字,说实在的,我以前从来不是能够轻易坚持下来的。能写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这里面也少不了大家的支持。\^O^/
首先要感谢我的编辑韭菜,还有责编水荇。萌新总是有很多的问题,看到作品成绩不好,也会很着急之类的。但是水水都会鼓励我,指点我,真的挺不容易的。
然后要感谢一直陪着我的朋友巴毛的阿無,还有书友葱上墙,你的第一条评论真的给了我很多鼓舞。
还有后来开始支持我的九修丸子,杨小宓宓,陈年啸寂,shangyin,玥小乔,我蜡笔谁小新,叶雨悄然,hlqa,楠木糖爷,织锦鲤,九州独幽等许多书友。以及许多默默无闻支持我的书友。
还有要感谢指点我的作者大大自在观观大和书友爝驽。总之,正是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我才能走到今天。
这本书开到现在,最担心不止是成绩不好,其实更害怕自己写得不好,不能把心里的故事完完全全地写出来,不能让大家跟我一起感受这个故事。也怕辜负了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但是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然后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个故事一点点写好。让你们也能看好。╮( ̄▽ ̄)╭
到最后,我也想在这里厚脸皮地求个首订,同时也希望大家也一如既往地支持我。跟着我,一起把这个故事看完。啦啦啦,爱你们啦(´∇`)
我希望自己手中有支足够好的笔,能写出心中的故事。如果读者君真的离开了,那也只能怪我笔力不够,没法给你们一个好的故事。但相逢即是有缘,你来了,我很开心。
最后,我的更新虽然从没断过,但更得也不多,读者君要是觉得太少了,可以养一养再看。总之,努力不让你们失望。
最后的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默默鞠躬)~( ̄▽ ̄~)~
人物关系表(持续更新中)
沈安
长子沈林——南沈
次子沈植——北沈
……
第一代
沈家高祖行商,谋通州百户
第二代
长子沈从恭,承袭通州百户
五子沈从俭,考中同进士
第三代沈从俭之子
长子沈明礼,东府老太爷
次子沈明义,西府老太爷
三子沈明信,行商
第四代,永明十一年
沈明义元妻,育有一子一女
子沈行荣,西府大老爷(44)妻沈林氏,育一子两女,侍妾育一子
女沈佩
沈明义侍妾,育一子
沈行昌,西府二老爷(43)妻沈刘氏,育一子两女
沈明义续弦,育一子
沈行书,西府三老爷(37)妻沈余氏,育一子一女
沈明义现任嫡妻,育两子
沈行谨,西府四老爷(33)妻沈严氏,育一子一女,妾室一女
沈行茂,西府五老爷(31)妻沈王氏,育一子一女
第五代
大房嫡出
大爷沈清佑(22)
大姑娘沈晗(24)
六姑娘沈晏(13)
大房庶出
四爷沈清衡(16)
二房
二爷沈清奕(20)
二姑娘沈暄(15)
七姑娘沈昳(11)
三房
三爷沈清远(17)
五姑娘沈昭(13)
四房嫡出
六爷沈清宓(12)
三姑娘沈昀(14)
四房庶出
四姑娘沈晖(14)
五房
五爷沈清朗(13)
八姑娘沈曦(9)
说明一下
最近这周又是课设又是考试的,实在太忙,所以更新会很晚,还有可能断更,请读者君见谅。
等到……算了,我还是不说了,不敢轻易许下承诺,以后的事可能都会不少,我只能尽量保证更新,不过时间方面……相信读者君都快习惯了,我就是大半夜的更,读者君等白天再看吧,假装我是早上更的。[笑哭]
很抱歉,今天停更。。
明天环法考试,正在准备各种答案,今天来不及更新,读者君别等了,请见谅<(__)>以后有时间补上~
感慨一下……
不知道读者君有没有发现,我断更前两天就有点不在状态,其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水[笑哭]
所以断更一是因为忙,二也是为了梳理情节,实在不想写得太差,那样就感觉我在欺骗你们的感情,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笑哭]
最近就是处在可奇怪的状态,想加快进度,又觉得有些东西还需要过渡。但是说实在的,这本书写到七十多万字,在我大纲里占的却不到三分之一。
除了几个特定的事件,其余都是我临时发散思维串出来的。虽然可能丰富了故事情节,可是进度却拖慢了,这个问题我一直纠结。
当然,最重要的是最近这段时间云礼的形象好像没有立住。
本来给他的定义是清冷矜贵的,可自从写到爱情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小孩。沈昭疑惑这个事,我也有点疑惑。当然,我更担心读者君喜不喜欢,也担心合不合理。说是说写自己喜欢的,但有些东西还是要看合理性和入不入得了别人的眼……
本来这个小孩心性也是我想体现的,毕竟云礼以前太孤单了,亲人的漠视让他一直渴望温暖,所以才把沈昭记这么多年。
可一写到感情线,就忘了事业线。
沈昭这边没出问题,但云礼既然回了京,又懂得那些险情。沈昭的事他总该察觉一二,但这条线我没写出来,说句实话,是我忽略了,结果就是云礼变成了只会谈恋爱,啥都不会的傻小子[这是我的错]
沈昭的光环太强,把谁都给压住了。又或者是我的笔力实在欠缺,有点把控不住,两个强大的主角放在一起怎么描述我真的有点做不好。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改变,可能下两章就有转折,希望不会太僵硬。还有云礼也该从这种乐不思蜀的状态中醒悟过来,但愿读者君不会觉得情节安排太突兀。
这段时间感情写得过多了,接下来可能升华,再之后,单纯这么写的会很少的。
嗯……今天就是感慨一下。
然后更新会推迟……明天再看吧。
晚安,外加端午节快乐,祝大家以后都是平安喜乐。
新文《昭平录》已发
刚好一年的时间,永明的后续故事《昭平录》已发,作者君实现了承诺!不过马甲换成了万山载雪。希望还记得我的读者君可以去搜一搜,继续关注!
楔子
延武年间,诸位公侯拥兵自立,欲反楚王朝占地为王,孤云皇室式微。
末年,楚明帝驾崩,时年仅七岁的太子孤云钲继位,即为后世所传楚愍帝。
幼帝孤弱,时朝政由以护国公、太傅为首的辅政大臣把持,大楚皇位实已落入他人之手。
此后不足一年,护国公以幼帝之名,宣诸位公侯进京述职。
甫一入宫,护国公便以谋逆之名将诸位公侯斩于会极门,这便是震惊后世的京门之变。
次年三月,朝中以太傅为首的文武大臣联名上书,幼帝无能,护国公当取而代之。此言一出,夜间天降红星,宫中失火,数处殿宇烧成残垣断壁。幼帝葬身火海。
众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拥护护国公践祚。此后,护国公便率众臣南下,定都南京。改国号为周,年号为正始,大周王朝始建。
前朝赋税繁杂,且常年饥荒,百姓苦不堪言。
周朝始建,太祖周文帝就颁布新政,开仓放粮,轻徭薄赋,期年之后,大周始定。
然,太祖陛下迟迟不立储君,且嫡长子已逝,嫡长孙年幼,皇子亲王伺机而动,及太祖陛下骤然驾崩,纷争更甚,乃至兵刃相见。
皇长孙还未正名,便已病逝,亲王争端不断,慕容皇室逐渐凋零,前朝孤云氏后人起义欲夺王位,异族蛮子数次进犯边境,大周王朝岌岌可危。
直至正始二十一年,太祖陛下第九子已然就藩远在北平的惠王挥师南下,自北平起直入应天府,途中以撒网之势平定各地暴动,又西往狄戎之地镇压异族,势如破竹。
继而入主紫禁城,成为大周第二代帝王世祖周武帝。
武帝登基之后,广开言路,征言纳谏,勤垦荒地,修道通商,至此,大周趋于繁华,百姓安康。
然,好景不长,武帝因长年征战,身体亏损甚重,于承德九年病逝。而其膝下并无子孙,唯有一女嘉懿公主。
自武帝驾崩后,国无君主,朝堂混乱。
长公主嘉懿为稳国势,力排众议,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和,至此,国定民安,史称同和之治。
同和八年,长公主应朝中诸大臣之求,将闲散在外的唯一皇室血脉接回京城,教以帝王之礼。
同和十三年,新帝践祚,大长公主以摄政公主之名辅佐。
同和二十三年,大长公主在朝廷压力之下,被迫退出朝政。至此,崇仁皇帝正式执政,改年号为太康。
然,崇仁皇帝生性平和,只图安逸,不思进取。
国家虽安定,却无法再进一步,而朝堂之上亦是刚正之气不足,怀柔之风有余。
数十年后,国家表面繁荣,实则时局动荡,内有勋贵清流争斗不休之忧,外亦有各族征战之患。
却有人一双慧眼,看破时局,于永明八年南下,想凭一己之力振兴国势。
而京城也面临着新旧交替之忧,一时间京城风云幻变。新时代就此到来……
第一章 向来流言不饶人(一)
太康末年,余家欲实施新法令天下书而仕,却因此触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引起骚动。
崇仁皇帝为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强行压制布衣学子的呼声,将余家为官者抓捕入狱,其余大小老少则尽数流放西北。
而那些附议的大小官员也是杀的杀,贬的贬,无一幸免。
曾经为人所羡艳的余家女婿沈三爷更是因此被夺官身,贬至惠州,一生非诏不得入京。
整个京城,上至朝堂下至山野,均是人人自危,不敢妄动。
这一年,大周王朝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肃静,直到永明三年时,这场风波带来的影响才开始真正销声匿迹,大周才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可那些曾经被打压的官员依然只能战战兢兢地待在原地,朝堂的官员哪怕如韭菜一般换了一截又长一截,也轮不到他们。
所以只好天天守着日子过。
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安分,就像一群低头觅食的蚂蚁里总有那么一两只想要抬头看看天,甚至不怕死地往上飞。
于是大周这碗端得极为平稳的水,又开始起了涟漪……
永明八年,惠州府归善县。
都说喜鹊报喜,果然今个儿一大早,归善县的人就只能听到窗户边喜鹊呱呱地叫。
尽管今日不是成亲的大喜日子,但孟府老太君的寿辰也称得上是惠州一等一的大喜事。
毕竟孟府可是岭南士林之首。
况且也有传言说岭南孟氏是孔孟嫡系后人,且不论真假,但至少自国朝建立以来,孟氏就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不仅代代出人才,还学识斐然。
更重要的是,孟氏这些年又出了两位德高望重的人物,风头更甚 。
一位是东府老爷孟正棣,他早在多年前就做了国子监祭酒。而他的兄弟西府老爷孟正棠也是一位大家,本身在书法绘画方面就大有建树,又是大周第二学府豫东学府的山长。
皆是声望极重之辈。
于是养育了这两位大家的孟老太君就成了众人敬仰的对象,每年的寿宴也十分受人关注,甚至有人在月前就闻风而动。
这不才过朝食的时间,孟府侧门前就已经排了一溜烟儿的马车。
不论是为了祝老太君体态安康还是为了借此机会与各方人物打打交道,甚至活络一下官场的路子,总之,这附近有头有脸的人都卯足了劲拿请帖。
不论是国子监祭酒的大老爷,还是作为以学术见长的豫东学府的山长的二老爷,都是可以结交的对象。因此,每到这个时候,孟府门前那可是门庭若市,拜访者络绎不绝。
这一天,沈昭也跟着父母坐着青帷小车赶去了孟府所在的燕子巷,不过他们到时孟府门前早已排了长长地马车队。
沈行书伸手撩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眼,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比之节假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车队怕是一时半会儿少不了了。”他放下帘子,朝着外面赶车的小厮喊了一声,“从东侧门进去吧。”
“孟府已经安排了下人在门口等着。”说着他又对妻女解释了一番。
听到沈行书开口,原本端正着身子坐在角落里的沈昭便抬起头来,仰着一张明媚的小脸问道,“是慎元叔叔安排的吗?”
在她印象里孟家五爷孟慎元与父亲最为交好,平日里就算是参加诗会也会相邀。更何况今日是孟老太君的寿辰,他就算再忙也会着手安排一下。
沈行书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还记得慎元叔叔呢。”
“怎会不记得?”沈昭瞪大了眼睛,一副很惊诧的样子,“慎元叔叔去年还送了我一本琴谱。父亲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原来还记得琴谱啊。”沈行书见她瞪着眼满脸认真,忽略她最后那句话带着小小的抱怨的话,反而打趣起来。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上面的曲子被你弹成了魔音?”
沈昭明显愣了愣,大抵想起了不好的事,她立即转了话头,“我更喜欢父亲送的文房四宝。”
沈行书听着她信手捏来的胡话,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意思是练琴的时间全都用来读书写字了?”
“那是自然。”沈昭难得有撒娇的时候,此刻尾音上挑的话一出,再加上微微仰起的小下巴,就显得格外骄傲又得意,当真是一副小女儿姿态。
沈行书倒是被她这难得出现的娇羞模样给逗笑了,忍不住用带着宠溺地语气哄道:“那父亲再送你一套文房四宝好不好?”
沈昭像是这时候才察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样。
听到沈行书的话立即就撩起帘子转头去看外边的风景,不过此刻的街头除了车马人影也见不着别的,所以她半天才回地那个好字就显得扭扭捏捏,掩饰意味十足。
于是沈行书笑得更欢快,就连向来冷淡矜贵的沈余氏也弯了眼睛,一旁的两个丫鬟更是捂了嘴。
沈昭听到笑声,更是耍起小性子来了,一双眼眸紧紧盯着窗外,全然不顾车内的情景。
她生得清丽,虽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眉眼未开,却也自有一股张扬明媚,犹可见日后的风采。此刻哪怕是坐在车里,也惹来不少人注意。
“那小姑娘倒是生得标致,日后不知会惹来多少佳话。”
“也不知是何许人家?竟要从东侧门进。”
“驾着青帷小车,却往东侧门而行,怕是孟府远亲。不过……是何远亲倒也说不准了。”
沈昭的目光不由得朝说话的那几人看去,然后再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帘子,隔绝那个议论纷纷的世界。
但现在似乎有点晚了,车内的气氛有些凝重,两个丫鬟都听出了那话里的奚落之意,低着头不敢有半分异样。
沈行书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眉心起了疙瘩,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只是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沈昭随意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从腰侧挂的荷包里掏出红线来,自顾自地打起了络子。
她知道,这种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比较好。
而另一边沈余氏则越过沈昭轻轻拍了拍沈行书,目光沉静又带着关怀之意。
她不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在她看来,有些人是没有资格议论她的,当然也不需要在意他们的看法。
她是百年世族余家嫡长女,出身高贵,年轻时就以才貌闻于世,就算后来余家败落,也无法将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贵气削减半分。
自然也不会因一句议论而动摇。
她缓慢而温和地道:“孟老太君素来重视才情斐然之人。”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有这样的待遇只是因为孟老太君重视他的才华而非他人口中所言的趁机打秋风的穷亲戚。
这当然也是实际情况。
正是因为孟老太君因才华而重视沈行书,所以在落魄之时他才能去孟家族学做教书先生,所以能以才情与孟家五爷孟慎元交好,所以去年沈昭生辰时孟五爷能送她一本稀有的琴谱。
可这句话并没有让沈行书的脸色好看些,因为他在意的本也不是这些。
他只是觉得难堪,他妻女竟因他的身份而遭受他人的轻蔑与羞辱,堂堂七尺男儿不能保家卫国,为天下苍生尽力,难道还不能护住自己的家人吗?
他看着小女儿安安静静地坐着打络子,想起她平日里乖巧又沉稳的模样,想起她脆生生地喊父亲时,嘴角旁有浅浅的梨涡。
她的女儿这般好,可他却不能为她带来与之相当的家世,甚至不能让她有一个中意的夫君。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连嘴里也带着苦涩的味道。
沈余氏跟他夫妻多年,只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头担忧的是什么。
她微微垂下眼眸,下意识地朝沈昭看了一眼,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打络子,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模样,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沈余氏默默看着心里突然也有些难受,暗自叹了口气。
因为她很清楚沈昭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也知道她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谙世事,她的天真无邪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但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也许有个聪慧的孩子是好事,可过于聪慧未必就是了,毕竟这样的人所求的必不简单。
更何况沈昭只是一个小姑娘。如果没有强大的背景作为支撑,想太多做太多迟早会成为祸端。
沈余氏沉默地看着她的发顶,想起她这些年愈发沉稳的性情,不动声色地处事,比之那些真正的世族贵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她出生在簪缨世家又或者余家未曾没落,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可如今……沈余氏最终忍不住偏过头去,说到底还是他们护不住。
马车不紧不慢地往东侧门驶去。
孟府早就安排好了仆人接待,沈行书被请到外院的宴息室与男宾们交谈,沈昭便跟着母亲沈余氏一起去了孟五奶奶的芷兰院。
沈行书与孟五爷结为知己,沈余氏与孟五奶奶的来往也多了许多。
“正念叨着你呢,可巧就来了。”坐在最上方的年轻妇人巧笑嫣然。
她生得明媚,较温婉的江南女子更多了一股爽朗,正是祖籍北直隶的孟五奶奶。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双眼睁得圆圆的,自沈昭进门后,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沈昭也趁几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向她眨了眨眼。小姑娘便开心的笑了起来。
因换牙的缘故,上面掉了一颗乳牙,一张口就格外显眼,沈昭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些。
小姑娘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捂紧了嘴巴,小脸上全是警惕。
沈昭见了忍不住弯了眼睛。
正厅里还坐了几位年轻太太,都是平日里与孟府交情甚好的几位人家的太太。多是士林之族,也有两位官宦人家。
沈余氏领着沈昭给几位太太依次见礼。轮到给孟五奶奶请安的时候,沈昭笑得更加柔顺。
孟五奶奶见她一副乖巧样子,心里也软了起来,语气轻柔,“才多久不见?昭姐儿的个头倒像是又窜了似的。”
沈余氏落了座,脸上也露出一个不浓不淡的笑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是一天一个样的。”
孟五奶奶便把沈昭唤到身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她几眼,“瞧瞧这眉眼,当真是个精致的人儿,就是素净了些。”
说着,她就抬手将鬓角的一朵薄金制的含珠芍药取了下来,兀自插在清昭的发间,“你到是同你母亲一个性子,都不喜打扮。不过姑娘就该张扬,瞧瞧这样不就好了。”
沈昭的肌肤本就白皙细腻,有这朵金芍药衬着,更多了几分艳丽。
孟五奶奶就朝沈余氏笑,“你瞧瞧,这才像个姑娘呢。”
沈余氏看了眼艳丽的沈昭,捏起帕子,抿嘴一笑,“还是你眼光好。”
沈昭听到沈余氏这么接话,便立即福身道谢。
孟五奶奶便道:“真是个乖巧孩子。”沈昭微笑不语。
孟五奶奶也不多说什么,又将视线放在身旁的小姑娘身上,“先前你昭姐姐没来时,你就眼巴巴地盼着,这会儿来了,你倒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孟小姑娘听了这话便又轻轻喊了声昭姐姐,小心翼翼地,生怕露出牙齿来。
沈昭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十分和善地问,“我上次教你打的红络子会了吗?”
孟姝听她提起这件事,心里又放开了些,径直走到她面前,偏着头笑,“我已经会了,待会儿给昭姐姐看。”
“那可好。”沈昭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孟五奶奶见她们感情好,心里也舒服多了,“这丫头也就在你面前放得开。”
“我也喜欢跟姝妹妹玩。”沈昭抿嘴笑。
“那感情好。”孟五奶奶笑了起来,“你们就去荟蔚园与姐妹们好好玩乐,别守在这儿听我们唠叨。”
沈昭听她这么说神色虽未变,心里头却觉得乏味。
她是不大愿意出去的,一群小姑娘能聊什么,左右不过是琴棋书画再加女红,无聊得很。
只是孟五奶奶都这般说了,她当然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只好拉着乖巧的孟姝一起行礼应好。
孟五奶奶就指了身边服侍的丫鬟给她们领路。
第二章 向来流言不饶人(二)
荟蔚园处于孟府的西南角,从芷兰院出去后,需要穿中庭,过抄手游廊,路程不远不近。园里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是闲暇时候的好去处。
不过孟姝显然不是这么想的,等走到抄手游廊的拐角处的时候,就伸手扯住了沈昭的衣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沈昭看着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笑了笑,朝前面领路的丫鬟喊道:“松露姐姐,我突然记起之前说过要看看姝妹妹打的红络子,她忘了拿出来,我可得跟她去陶然居看一看。”
“这会儿就去吗?”松露转过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沈昭。
孟姝却替沈昭答了话,眼睛亮亮的,“我想现在就给昭姐姐看。”
松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婢子这会儿便送两位姑娘去陶然居。”
孟姝听她这么一说,就急忙掐住了她的话头,“不必麻烦松露姐姐。我与昭姐姐一起去便好。”
松露见她急匆匆地模样,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才轻声说:“那八姑娘待会儿可不许玩闹。若寿宴开始还找不着姑娘,可就是婢子的错了。”
孟姝笑着朝她保证。
“婢子先行退下。”她就朝着两人屈膝行礼,又对着她们身后的两位丫鬟说道:“千万记得照顾好两位姑娘。”
两个丫鬟一齐应好。
沈昭则笑吟吟地看着她折身回走,等她走远后才牵着孟姝倚着游廊红木坐下。
“怎么不想去荟蔚园呢?这会儿孙家的两位姐姐可都来了。”
孟姝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沈昭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孟姝是孟家东府二房的幺女,家中同辈众多,但是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件好事,她生性沉闷,不喜多言,在长辈面前不如其他几位姊妹讨喜。
就算她的母亲孟五奶奶再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能让她在长辈面前多些存在感,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姐姐孟妧。
她在家里得不到重视,几位姊妹偶尔也会合起来打趣她,其中就有东府长房的嫡女孟媱与西府一对双胞胎姐妹。
今日是孟老太君的寿辰,想必她们这会儿早就荟蔚园待着了。
其实孟姝平日里也不是完全见不得人,今日不想去只怕多半还是因为她们又拿换牙这事打趣她了。
沈昭想到这一点,心里不免既无奈又心疼。
家中的姐妹都跟小大人似的精明得很,只有她一直懵懵懂懂,还为这种小事难受。
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姝姐儿怕什么呢?”
孟姝听了就瞪大了眼看着她,像是在说我都表现得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懂呢?
沈昭就看着她不说话。
孟姝半天才细声细气地回答,“她们都说只有坏小孩才会缺牙。”
“那姝姐儿是坏小孩吗?”沈昭看着她慢吞吞地问。
“不是!”孟姝提高了音量,使劲儿摇头,那模样格外认真,到有几分惹人疼。
沈昭便伸手摸摸她的头,“既然不是那你还怕什么呢?”
“可……”孟姝还想说话。
沈昭却开口打断了,语气缓慢却透着不容置疑地坚定,“你要明白,人之一生,从来不以言论为之,而以本心为之。此之谓顺心意。”
孟姝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眸里的光一闪一闪,半天没有说话。
沈昭看着,表情渐渐变得柔和,只是眼神却透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人曾这么教过她,教她顺心意,教她为人处世。
所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外物所动。
不管外人如何说道,她始终是那个坚持本心,固执前行的小姑娘。
所以百年之后,哪怕世人的评定再恶俗也无法否定她曾是载入史册的将军,威名在外,战功赫赫,也曾给整个王朝带来了十数年的稳定与繁荣。
她的功勋最终存于世间,流传不休。
“姝姐儿,还同我去荟蔚园么?”沈昭起身,看着孟姝的发髻慢悠悠地问。
“我去。”孟姝站了起来,小脸依旧懵懵懂懂,却也透着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坚毅。
沈昭满意地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穿过抄手游廊。
荟蔚园是孟府的小花园。听起来就有一种草木葳蕤,枝繁叶茂的感觉。事实上它也确实是花木繁茂。
哪怕到了八月半,园子里依然开了一圈的花树,粉绿相簇,暗香浮动。
还砌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池,堆了太湖石作假山,用石块垒出了九曲回肠道,穿过时能看到水里游动的红鲤和开败的莲,园角搭了竹棚,缠上了青碧的藤蔓,也开出几朵花来,到有一番小家碧玉的别致风味。
孟姝的贴身丫鬟微雨在前头领路,带着她们穿过水池,走向园角的竹棚,里面坐着七八个小姑娘,正在赏花品茶。
见到沈昭她们过来,又纷纷注目。说起来也是一些熟识的人,惠州府平日里有什么诗会花宴都能常见面,其中还不乏有她的手帕交孙氏姐妹。
沈昭过了水池后就轻声吩咐随侍的丫鬟析玉,“你跟微雨也有许久没见面了,两姐妹就在一旁好好聊会儿,不必再跟着我。”
析玉听着心头微微一动,她和微雨的确也算得上好姐妹,不过却是因为沈昭与孟姝关系好的缘故,否则她们两个丫鬟又哪来交情。
作为沈昭的贴身丫鬟,她对于主子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差不多,也很清楚沈昭这句好好聊天自然不只是聊天而已。
她朝着沈昭轻轻应了声。
沈昭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竹棚,刚一上前姑娘们就朝她微笑示意,孙析燕紧接着起身。
“这大半年不曾见你还真有点认不出来了,倒是说说这些日子被关在家里都是学了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过来拉沈昭的手。
她是巷北孙家的长房嫡次女,只比沈昭大半岁。
因沈余氏与孙家大太太时常有来往,她们几个小辈在宴会上也常常能见着,一来二去就熟了。
孙析燕生性好动,而她的姐姐孙析月去年已经及笄,性子较为沉稳,沈昭平日里也是温温和和的,三个人在一起到也意外地合得来。
沈昭还没开口说什么,一边的孙析月瞧着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却有些不满意。
孙家是书香门第,家风严谨,而她又是家中嫡长女,平日里一言一行都时刻被人注意着,行为举止自然要无比稳重。
孙析燕因是次女,颇受宠爱,倒养得娇气些,不过出门在外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瞧这话怎么说的?汝宁在家中习书,倒像是受罪一样。”
孙析燕听着,心里头就直犯嘀咕,可不就是受罪吗?半年都出不了一次门。
面上却扭头朝自家姐姐回道:“我这不是听说沈世叔要考校汝宁的功课吗?也不知都学了什么?”
沈昭只是个小姑娘,当然谈不上让父亲考校功课之类的,顶多是被母亲拘着修习琴棋书画。
孙析燕这话倒像是胡诌的。
沈昭听着,便有几分无奈,正欲搭话解释一番却被一直没有说话的孟妧开口打断了。
只见她将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放下,然后取出腰间的帕子轻轻印了印嘴,一脸温婉笑容,简单的动作被她做出来却自有一股风流姿态,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所谓美人的一瞥一笑皆成美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听说汝宁这些日子一直被拘在家里研习六艺,想必是大有成绩吧。我记得汝宁原先在琴艺上略有欠缺,不知眼下如何了?”
沈昭听到她这么说,眼里的笑容便淡了许多。当初孟家五爷送她琴谱时,她跟着练了一段时间,只是结果不甚满意,所以最后也不了了之。
不过在那期间孟妧跟着孟五奶奶去梧桐巷串过门,想必是清楚这些事的,更何况从那以后,整个归善县的贵女圈都知道她沈氏阿昭不擅琴艺。
如今这么一提还真是让人欢喜不起来。况且……她的乳名也不是谁都可以喊的。
沈昭将视线放在她身上,脸上的笑容安置得刚刚好,“妧姐姐也知道我在才艺方面向来是不大精通的,琴艺也谈不上如何了。
至于六艺就更不必说了。可不比大姑娘研读诗经,精通六艺。记得前些日子,孟山长还称赞妧姐姐有易安遗风,可比女公子。”
叔祖父称赞侄孙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被沈昭这么一说倒像只是因才学而欣赏。且比之那些刻苦研读的学子也不遑多让。
这些话自然是夸大其词。虽说自大长公主亲政之后,国朝的女子便都开始读书习字,但毕竟是女子,又不能科举入仕,哪能真的研习五经六艺,与学子一较高下。
更何况大长公主早已退居西山别院,不理朝政。
而且谁也没有周世祖那样的父亲,现在整个国朝,有哪个姑娘的父亲敢像周世祖那样让自己的女儿通读史记,旁听政事,插手朝堂之事。
且不说她家中长辈会如何看待,至少当今圣上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只怕一道口谕就会下来询问他意欲何为。
圣上不说打压女子习书,但至少不会支持。毕竟大长公主执政那些年,给他带来的压力可不止一星半点。
就算孟妧再不喜欢沈昭,听了这些话也很难生出别的意思来。
沈昭说的话一向这么妥帖,也不显刻意,倒是很难有别的小姑娘的木讷或者过分张扬。
孟妧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说到底沈昭也只是一个长得过于漂亮的小姑娘而已,而父亲早已失势,本家也对他们不闻不问。
这样的家世有这样的容貌未必就是好事。而她自己却是孟氏嫡长女,出身名门,又自幼诵读诗书,可谓才貌双全,这样一来沈昭的容貌倒是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了。
她亲昵地朝沈昭笑了起来,“汝宁这话说的倒是谦虚了,以你的棋艺在场人未必就比得过呢。而且我听母亲说,你近些日子还跟着伯母学习管家呢。”
“倒是五奶奶抬举我了。就是跟着胡乱来罢了,哪称得上管家呢!”沈昭看着她强装亲昵的模样,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她向来不太喜欢跟她们这群小姑娘拐着弯儿说话。只是如今身为官宦家族的姑娘免不了要参加各种宴会,与姑娘们打交道。
好在是她这些年修身养性,性情好了许多,倒不会给人太过冷硬的感觉。
说来她以往最不耐烦的就是跟贵女们打交道,面上笑吟吟的,背地里却不知算计了多少圈套在等着你钻。
偶尔被祖母压着去参加宴会,也是尽量少说。
她长年在外征战,身上杀气较重,又不多言,久而久之,京师的贵女便都不喜欢与她打交道,就是在世家子弟里也流传着将军府沈姑娘是冷面阎罗的说法。
她当然是一笑置之,祖母却为此愁白了头,想着这般下去该如何说亲。
沈家是镇国将军府,老幼男丁历来都在外从军,只可惜沈家子嗣并不多,当时的嫡系子弟皆已战死沙场,可谓是满门英烈。
但沈家威名不能落,所以后来她就代父出征,重掌沈家军。
只是沈家也需要延续,她不可能一辈子老死在战场,所以有段时间,她就被祖母从西北叫回来,参加各种宴会。
她是沈氏唯一地嫡亲血脉,当然不能外嫁,必须要有男子入赘才行。
不过当时她并不愿意成亲,宴会上什么也不说,让许多人望而止步。她自己每每谈及此事也都尽量回避,不然就是跑到西北杀鞑子去。
直到后来城破,她被杀死在城门口,也没能成亲。所以祖母至死也没能如愿,还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沈昭觉得她上辈子真是不肖子孙。
第三章 姑娘们的琐碎生活
在她们刚来那会儿,就有丫鬟备坐上茶了,沈昭跟着孙氏姐妹坐一起,孟姝就走到孟妧的那一桌坐下,说到底她们还是亲姐妹。
说起来,孟妧要是有心,孟姝有这么个出色的姐姐,也算不得坏事,以后定亲出阁时帮衬一下,又有娘家在后边撑腰,日子肯定也不会难过。
“汝宁,你真跟着学了管家啊。”刚一入座,孙析燕就拉着沈昭说话。
沈昭随手取了块栗子糕,细细咬了起来,头也不抬地道:“都说了是瞎胡闹。”
孙析燕还是满脸羡艳,撑着下巴叹息,“瞎胡闹也行啊。总比我每天习女红来得好。”
孙析月听她抱怨,脸色又沉了沉,训斥起来,“你倒是不知羞,习了几个月的女红了,还把鸳鸯绣成了鸭子。”
沈昭听着,不由得扑哧一笑,乐了起来,在她的印象里孙析燕的女红实在是不忍直视,不过对于这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她的也不比人家好多少。
“你的倒还能看出是鸳鸯鸭子来,我的只怕是四不像了。”
孙析燕就在一旁叹息,“你说我们为何要习女红呢。”
沈昭忍着笑没有搭话。
一旁的孙析月听了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心里头止不住叹息,到现在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往后可如何是好?
她忍不住敲了敲孙析燕的头,“你啊,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我哪里不懂事了?”孙析燕有点不满,又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况且,不是还有长姐在吗?”
孙析月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偏过头去,眼底满是疼惜与无奈。
沈昭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想起了缘由。
“我记得月姐姐年初便定了亲。”
孙析月笑了笑,难得露出一抹小女儿的娇羞姿态来,“日子定在了明年三月初。”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只是她嫁得远,怕是出了正月就要启程。
沈昭了然地点头,语气里带着惋惜,“只怕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是少了。”孙析燕提起姐姐出阁的事,就有些蔫蔫的,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欢快,“母亲说了长姐往后就不便再出府。”
孙析月自己对这事到不甚在意,轻声细语,“总要在家中准备一些东西。”
待嫁的姑娘通常在几个月前就得待在家里绣嫁衣以及准备一些送给男方家人做见面礼的绣品。虽不全是自己动手,却总要起个头。
况且一些为人妇为人媳的礼仪规矩也是要学的。
沈昭听得分明,心里也明白孙析燕真正忧心的不是姐姐出阁,而是远嫁。在她印象里,孙析月是从小就定了亲的,对方是保定韩氏。
九年前,韩家大老爷因故左迁惠州知府,韩家长房随之定居归善县。
因平日里来往甚多,韩老爷与孙家大老爷也兴趣相投,遂结为儿女亲家,韩家大公子与孙析月也算青梅竹马。
不过三年前,韩家老爷回京述职谋了京师的差事,便将长房尽数迁回保定本家,婚事也因此搁置。
眼见孙析月就要及笄,孙家却没有动静,换了信物的事也不能冒然反悔,否则有损女儿清誉。
好在孙家老爷亲笔提信后,韩家没有否认,立即将成亲一事拿上了议程,将日子定在了明年三月初。
可惠州府离保定府数千里,以后想见一面也非易事。
“我记得韩家在几年就迁至本家,如今怕是已经在北直隶扎根了。也不知如今韩家境况如何?”
沈昭问的情况其实也孙家最担心的,远嫁异乡,若不清楚底细只怕讨不着好。
两位老爷关系虽好,可今时不同往日,而且若不是孙老爷提书一封,韩家只怕都忘了这茬,可见对这婚事也不怎么上心。
孙析月也十分清楚她的意思,好在她在几年前就很清楚自己的境况,早已习惯,如今更是半点别的心思也没有。况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只能往好处想。
“韩家大老爷和太太都是极为和善之人,听说韩公子也是少年得志,三年前的秋闱还得了解元,明年也准备下场。虽然岭南离北直隶远了点,不过月前,外家小舅已右迁祁州知州,以后到了保定府,也有照应。”
沈昭听她这么一说,脸上的笑意明显比之前要深,孙析月自己倒是看得很清。
“若是这般,也不全然是孤身一人。我还听说韩大公子是长房长孙,月姐姐往后可就是宗妇了。以后上手的事想必会更多。”
听沈昭提起这件事,孙析月难得皱了一下眉。
宗妇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并不好做。而韩家又是簪缨世族,家大业大,打理偌大的后院岂是易事。
更何况还有无数双眼睛日夜盯着,只等着你一朝失足。
而且她未来的夫君只是长房长孙,却不是韩家长孙更不是那个最受宠的后辈。她母亲了解这些事后也曾叮嘱过她许多次,叫她往后行事务必小心,不可骄作。
说来这就是大家族的不好了。
这些思绪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接着才缓缓说道,“近来一直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好在韩家长辈皆健在,一时半会儿也不需要我管太多事。”
“姐姐一向聪慧过人。那些事处理起来恐怕也是得心应手。”沈昭微微一笑。将手中剥好的青橘递给孙析月。
新摘的蜜橘,还没有熟透,带着一股酸涩,却意外地好吃。
孙析月伸手接过,脸上露出清浅的笑容,没有再接话。
她今天穿了件水蓝色斜襟短衫,上面绣了许多将开未开的芍药,又用不同的丝线绣了彩蝶,飘然欲飞,娴静中带着一丝灵动。
头上梳着垂髫分肖髻,别了两支镂空缀红珊瑚梅花小簪,还插着一朵鎏银攒珠海棠花,耳垂上缀着黄豆大小的珍珠,更显得端正雅致。
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别的小姑娘一样浮躁。
沈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突然庆幸去的是孙析月,而不是孙析燕。
不然以她毛躁的性子只怕没过几天就会出事。虽然孙家在岭南也算是名门望族,可韩家却是北直隶的世家大族,根深蒂固。
论门第底蕴,孙家其实是不够看的,身份不够,哪怕是通家之好,青梅竹马也难免会有嫌隙,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人看着。
这个长房长孙媳妇恐怕不好做。
如今看孙析月这般端庄稳重,想必是有自己的法子的。
许是沈昭的打量太过明显,孙析月不禁抬眸,看着她打趣道,“汝宁这般瞧着,怕是我脸上长出花来了。”
沈昭愣了一下,被打趣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十分认真地说:“花没有,不过我瞧着姐姐人比花娇。”
“真真是生了一张巧嘴。”孙析月无奈地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沈昭乖巧惯了,对他们这种宠小孩的举动并不怎么排斥。
反倒是孙析燕不满地拍开了孙析月的手,朝她瞪大了眼睛,“长姐,你总把我们当小孩。”
“你现在可不就是小孩吗?”孙析月好笑地看着她。
孙析燕听了更加不满意,正想反驳她几句,竹棚外就传来了喧哗声,隐约可听到姑娘的斥骂声。
几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个粉衣姑娘站在一群人中间斥骂,地上有一个丫鬟跪着,身子抖得厉害。
“是城西林家那个庶出的姑娘吧。”孙析燕瞥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语气带着些许不屑。
她的话刚落,沈昭便看到有个丫鬟急匆匆地绕过人群,往竹棚这边来了。她仓促地朝姑娘们行了个礼,就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一个石桌。
那里只坐了两三个姑娘,她附在其中一个身形消瘦,脸色略微憔悴的姑娘耳边低语。
那姑娘脸色慢慢变了,紧接着就跟着她起身。
“那是林家大姑娘吧?”沈昭收回了视线。
孙析燕闻言点头嗤笑,“要我说这林家大姑娘当得也挺委屈的。平日里受庶妹的气就算了,这出了门还得替她收拾烂摊子。”
“既然林家主母不曾出席,出门在外,就该是长姐为首。”
“林家如今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闹得不安宁。这林大姑娘也是可怜之人。”
孙析燕叹了口气,心想幸好自家父亲不是那宠妾灭妻之人,自家母亲也有手段,镇得住后院那几个姨娘,平日里闹不出这许多事来。
林家的事沈昭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林家大老爷自幼喜寻花问柳,家中美妾无数,而林太太又是个性子和软的,林老爷要做什么事她管不住。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膝下只有一女无子,林老安人就不太待见她,若不是当家当得好,又碍于亲家的家世背景,只怕连掌家之权都会分出去。
这次林家最受宠的那位姨娘又怀了,据说还是个小子,可把林老安人乐得。这下全家都把那位姨娘当祖宗似的供着,林太太不过是借着晨昏省定的时候敲打了一番,就惹出了事。
免了那姨娘的晨昏省定不说,林太太自己还被训了一顿,险先被拨走了掌家之权,当时就气病了。于是这次的宴会就没能来。
也亏得那位姨娘有了身孕,要养胎,不然指定会跟着来,到时候可真就闹笑话了。
孟老太君的寿宴也算是惠州府的大事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到时候林家当家主母不出面,反倒是个歌姬出身的小妾跟着处理事宜,怎么瞧都是笑话。
不过以林家那家人的性子,这宠妾灭妻的事还真做得出来。
一边的孙析月就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又道:“我记得林家大姑娘性子也和顺得很。”
“何止和顺?”孙析燕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像是看不惯林家大姑娘逆来顺受的作态,“简直就是个面团。她那位庶妹近来闹得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说着她又朝着她们示意。
沈昭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瞧见那边已经闹腾开了。
林大姑娘虽跟过去了,可她那位庶妹却没有半点听说的意思,反倒是对着林大姑娘冷嘲热讽。
“倒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昭撑着下巴,不甚在意的说了句。
“要我说啊,还是林太太看不开。否则,不过一个歌姬出身的姨娘而已,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她要养胎就让她养着,生出来要是少爷还好些,带到自己身边养着,难不成让一个妾养林家长子?
若是个姑娘,那也是多双筷子的事,等安定下来,想这么折腾怎么来。到时候再往林老爷身边送几个貌美如花的丫头,还怕她有出头之日?”
孙析燕瞧着那边的闹剧,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倒是把她平日里学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用上了。
孙析月听到她这样胡说,神色就严肃起来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从哪儿听来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不怕污了耳。”
“这种东西哪需要从别处听啊。”孙析燕撇撇嘴,满脸地不以为意,“况且只要管用就行,何必管它能不能上台面?”
孙析月听了直皱眉,免不得又要训斥她几句。
孙析燕却没有听的意思,直接起身,说是要帮林家大姑娘解围。孙析月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不忍心再训她,就只好摇头叹息。
倒是沈昭瞧着不由得笑了起来,“燕姐儿也是真性情。”
孙析月却是无奈扶额叹息,语气里有几分忧心忡忡的味道,“在你看来这是真性情,别人眼里就指不定是什么了。”
“我当然也盼着她好。只是燕姐儿一向直来直往的,就算在外面也难得收敛几分,为这性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这一走,往后就没有管她的人,指不定会翻天呢。你虽比燕姐儿小半岁却向来稳重,以后燕姐儿有什么事,还得靠你帮衬一下呢。”
“姐姐只管放心,燕姐儿与我情同姐妹,若真有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况且燕姐儿也只是平日里看着爱胡闹,要真遇到什么比谁都来得稳重。”沈昭淡淡地笑着。
她这话也算不得安慰孙析月,孙析燕平日里看着跳脱,其实在大事上并不糊涂,做事也有分寸,倒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有你这番话,我算是落心了。这辈子唯一想的就是她能顺顺当当的。”孙析月叹了口气,带着这个妹妹在她看来就跟养女儿差不多。
沈昭听到她这么说,倒是明白过来,想必她是因为远嫁异乡,才会如此放心不下这个嫡亲的妹妹。不过孙析月确实是有点过于忧心了。
她轻声细语,安抚孙析月的心,“姐姐只管放心,燕姐儿是有福之人。”
她们这边没聊几句,孙析燕就回来了,她自然是没帮上忙,顶多算是个看热闹的。
她们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肯定是瞒不过孟妧的。主人家出面了,林府就不好再闹下去。
孟妧向来是个厉害的,只怕三两句话就能把那位林府二姑娘的气焰给压下去。
像她们这种人,通常最瞧不起那些出身低还爱闹腾的人。想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胃口够不够大,能不能装下。
孙析燕看到了事情所有经过,回来后直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流言非对也。那林家大姑娘哪有传言中那么软弱,就没见过牙齿比她伶俐的。
她也不急,等着林二发泄完,就摆长姐的架子,三两句话就把林二说成嚣张跋扈不知礼仪的黄毛丫头,还不怕丢人,什么难堪就捡什么来。
你们是没瞧见,那林二脸都白了,眼见着周围人的神情都变了,却硬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跟平日传的实在太不一样了。”孙析燕还在撑着下巴感慨。
孙析月端起茶杯抿了口,朝孙析燕一字一句地说,“可见这深宅大院出来的姑娘没一个简单的。”
话里带着警醒意味,倒是想提醒孙析燕往后行事注意分寸。
“恐怕她也是急了。”沈昭捏起一小瓣青桔往嘴里塞,“她去年就已经及笄了,听说前段时间林家在跟城东的张家议亲。”
“张家……没有适龄的公子吧?”孙析燕仔细想了一下。
“的确没有适龄的公子,但有需要续弦的老爷。”
“你是说张家二老爷?!”孙析燕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那二老爷少说也是而立之年了,还有个比林大姑娘小不了多少的女儿,这事林家怎么做得出来?
那林大姑娘好歹也是林家嫡长女啊。
沈昭看她一脸糟心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林家老爷只怕真有这个打算,不然林大姑娘不会这么急,忍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个时候撕破脸皮,她要是再不做些什么,恐怕真的就这么糟蹋了。”
孙析燕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林大姑娘也是苦命之人,双亲虽在却不管用,到头来还是要自己打算,想必之前的那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谁说不是呢?”孙析月看着已经回到座位上一脸平静的林大姑娘,“人都得为自己谋出路啊。”
第四章 从前现在
前来拜寿的人家渐渐来齐了,荟蔚园里的姑娘们也渐渐活跃起来,分作几部分围在一起聊天。
等到辰正三刻时,就有丫鬟走来告诉她们寿宴快开始了。姑娘们便陆陆续续起身,由着丫鬟领着她们去了集福堂。
此时集福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因为正主还没到,那些太太们就分成几个小圈子在一起闲聊。
沈余氏也在内。
她常常出席各种宴会,跟各家的太太都有来往,又因性子好,做事妥当,许多人也都愿意与她聊上几句。
只是今日坐在她身旁的妇人却有些特别,她与沈余氏聊天时,神色间总是自然的流露出一股熟稔,像是认识了多年的人。
不一定是朋友,却一定是故人。而且她的穿着打扮并不似寻常的士林之家,很有几分官家太太的矜贵。
沈昭甚至觉得这位妇人有些面熟,但她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她。
她正想这些事,那边沈余氏就已经瞧见了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待她站定,沈余氏便朝那妇人笑道:“这便是昭姐儿了。”又拉着沈昭,“快给陈太太见礼。”
沈昭福身行礼,心里却暗自挑眉,这妇人打扮虽不张扬,但细看之下就可发现穿着是极为讲究的。
岭南贫瘠,贵妇们就是喜好打扮,也不会如此细致讲究,毕竟世家大族数百年的沉淀不是轻易能够得来的。
没有底蕴,就很难入她们的眼,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直隶府的贵妇都认为岭南人是乡下人。
沈昭隐隐觉得这位太太不是岭南本地人,脑海里的熟悉感也愈来愈强烈。她以前必然是见过她。
陈太太却已笑吟吟地看着她,颇有几分感慨地道:“想当年昭姐儿离京时才那么一丁点儿大,跟糯米团子一样,一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沈昭微微笑着,脸上的笑容刚刚好,愈显娴静。心里却掀起一股风浪。她终于记起这位妇人了。
惠州府同知陈适的太太陈林氏。
她之所以见过她,是因为当年她的父亲沈行书因太康政变被抓捕入狱时,陈林氏曾与沈余氏一起走动过,她的夫君陈适当时也已锒铛入狱。
后来沈行书被夺官身贬至惠州,而陈适也被贬为惠州府同知,但从那以后两家便没了来往。
陈林氏不喜应酬,在惠州府这些年除非是非到不可的情况,否则不会轻易出门,而沈余氏也没有主动联系。
是故,哪怕一同住在归善县多年,也不曾会面。
陈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块双凤呈祥镂空白玉佩,“一点儿小物什,给小姑娘压裙刚刚好,也不知昭姐儿可喜欢?”
沈昭微笑着,眼神快速扫了一眼沈余氏,见她一脸沉静并没有多余的神色,心知这份心意拂不了,便顺势接过,“太太送的东西昭姐儿自然是喜欢的。”
陈太太叹了一声好孩子,像是极喜欢她的模样。
又招手把一个小姑娘喊到跟前,“阿蓁快来见过你昭姐姐。”
小姑娘才十岁左右,眉眼弯弯与陈太太很是相似,穿了一身嫩绿的衫裙,一双眼睛亮亮,好奇地打量着,很是讨喜。
她有模有样地向沈昭行礼,脆生生地喊昭姐姐。沈昭也向她回礼。然后回到沈余氏身边。
陈太太正和她聊得欢。“说来也有许多年不曾见姐姐了。我性子闷,不喜走动,一直不曾拜访姐姐,实在是我的过错,还望姐姐莫怪罪。”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倒像是我头一天认识你似的。”沈余氏不甚在意地说,“说来陈大人这些年能在惠州府尽职尽责,也少不了你帮他打理后院。”
陈林氏听她这样说,有一瞬间地呆愣,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她的心里只浮起一个想法,她终于也成了这样的人,这样圆滑世故的人,当年的余家大姑娘再也不是那般高高在上的。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当年那般执着的东西现在看起来都算不得什么。
沈余氏是余家唯一的嫡女,是大长公主也会亲切喊一声丫头的姑娘,她的身份甚至比之郡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当时在直隶府还流传着“余家女,百家求”的说法。
在陈林氏年幼无知的时候,就常常会听人谈论沈余氏,带着一种羡艳与赞叹。就连被她一直仰慕的姐姐也时常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她却始终不明白那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姑娘为什么会牵扯出这么多事。
后来她渐渐懂了。
因为那个姑娘姓余,因为她是余家唯一的嫡女。余家是怎样的家族?那是百年岁月才能沉淀出来的世家大族,就是王朝更替也难以将它撼动。
余家老太爷是当今圣上也要喊一声老师的人,就连曾经把持朝政,弄得满城风雨的大长公主也会尊敬地唤他一声先生。
这种大家族的嫡女当然是极为高贵惹人羡艳的。当时京都的青年才俊没有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
就连从小仰慕的表哥看到她时也会满脸的落寞,那会儿陈林氏已经情窦初开,明白那种落寞是求而不得。
于是她也跟大部分姑娘一样,对着余家大姑娘既羡又恨。
但是这位高贵的余大姑娘后来却做了一件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事,她下嫁给了破落户人家的嫡次子,为这事跟余家闹得不可开交。
虽说沈家如今在大兴是大户,家中出过几名进士,朝中也有为官者,可到底底子太浅。
往上数不过三代就是商人,若非当年祖上运气好,恰逢大周的太祖皇帝没有设商籍,否则如今怕还是一介商户。
世人讲究高嫁低娶,就算不是高嫁也要门当户对,总要往上数几代,如此一来沈家是十分不妥当的。
尽管沈余氏瞧中的那位嫡次子是今上亲赐的探花,但那又怎样?自科举以来,亲赐的探花数不胜数,没有人脉熬不出头,一辈子就只能观政。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笑话,但余大姑娘不觉得,她固执地下嫁了。
当时她在茶楼上看着一溜烟儿的马车往城外跑时,忍不住笑了,恶狠狠地想这个女人真是个蠢货,表哥心心念念地人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辈子她别再想比过她了,娘家再好有什么用?夫家不顶用总归没什么好处。
后来,她也如愿跟表哥成亲了,回娘家探亲时还是忍不住去拜访了一下沈余氏。
她比她想象中过得好,沈家一家子都住在大兴,他们三房却独独搬到了皇城里,说是这样沈行书值班来往方便些。
娘家背景太大,夫家根本不敢对她做什么,就连那位恨不得她丈夫去死的后娘也对她客气得很,丈夫也不寻花问柳,一心只读圣贤书,全家都当她是个宝一样。
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咸不淡的模样。
她想起婆婆时不时给她立规矩,还有后院那几个不安分的小妾,突然觉得很糟心,难道真的是同人不同命吗?
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沈余氏安安稳稳地过她的小日子,她就整天与几个小妾周旋。
可没想到后来余家竟惹出了事,她丈夫也插了一手,于是,余家没了,与之相关的人贬的贬,杀的杀。
可沈余氏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事可以吓住她,那段日子也多亏了一脸镇静的沈余氏,她才能稳住。
再后来,他们就都被赶到了岭南这个荒芜之地,没了联系。
陈林氏看着这个她曾用十多年时间来羡艳嫉妒的女人,忽然间有些感慨,她现在自然不会再有那些幼稚恶毒的想法。
只是觉得可惜又有些庆幸,可惜的是优秀而高贵的余家嫡长女最终泯然于众人。
庆幸的是她没有嫁给京都任何一个书香世家的公子哥儿,而是选择了名不经传的沈行书。否则她现在哪能有这样的生活,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打理后院是我该做的事。”陈林氏微笑着回了沈余氏的话,露出了她一贯的不卑不亢的神色,没有任何倨傲。
沈余氏见她这般模样,突然记起当初为家事奔走时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这么多年倒是一如既往,“你啊,总是这么安分。”
陈林氏听着,只觉得沈余氏又变成了那个冷淡又有点傲气的余家姑娘,但她没有像幼年时那般动怒,她早就不介意。
也许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沈余氏的冷淡与高高在上,比如她骨子里的贵气,哪怕现在余家没了,哪怕她懂得圆滑,也不能抹掉。
她们这边还没聊上几句,孟老太君就到了集福堂,众人的视线便都被吸引过去了。
孟老太君如今年过古稀,身子骨却很健朗,走起路来也没有颤颤巍巍之感。
她穿了件银红色金丝绣西池献寿大通袖禙子,梳了高云髻,插了双鸾衔寿果屏梳,又围了福如东海式样的抹额。满脸笑容,看上去格外慈祥。
正主到场,拜寿的人就陆续进来了,先是男宾,随后是女宾,最后就是沈昭他们这些小辈。
孟妧送了一幅金丝刺绣的南海观音图,那观音面容祥和,细看之下隐隐与孟老太君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孟老太君礼佛,且钟爱南海观音,这是已经传开的事。孟妧这礼实在是送到了孟老太君的心坎上,果然,老太君的脸色立即就温和起来,慈爱地喊了声好姑娘。
而孟姝送的相交之下就普通许多,她送了一座童子拜寿式样的小围屏,玉石为底,绸锦为面,上面提了一幅画,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画和字都不甚熟练,只是初具形态,想必她自己亲笔而作。也算是花了心思的寿礼。
而其它小辈还有送玉佛玉寿桃之类的。
二房双胞胎姐妹送的是合抄的佛经,本来也是费尽心思的,但有孟妧的南海观音在前,倒也不显得有多出彩了。
孟妧在这方面从来不会使自己处于下风,不然,她的名头在岭南也不会如此响亮。
这岭南的贵妇人都想为自己的儿子求娶她,倒也不全是因为她是东府嫡长女的原因。
沈昭见她眼底隐约闪过一丝得意,微微笑了笑,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太懂得收敛。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然后跟着同辈们一起拜寿。
她就送了一幅百寿图,对只擅长书法的她来说这是既显心意又较为轻松的寿礼。
刚拜完寿,孟家仆人正准备请客人去宴席厅,外面就传来一阵骚动。
有仆人匆匆忙忙地进来,朝孟老太君行礼,“老太君,荣阳县主与平南侯府的贵女前来向老太君拜寿了。”
仆人的声音并不低,是故在场的人基本上都能听个大概。
这话一出,集福堂里的声音一下子就消下去了,气氛在一瞬间凝滞,没有人再出声,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
只有青衣小厮匍匐在地,微微颤抖着等着老太君发话。
孟老太君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清明,变得镇静,她扶了扶并没有半分偏移抹额,慢慢开口。
“既然是县主来了,当然要款待。老身年老力乏,行动不便,元哥儿媳妇,你出去迎一迎。”
她的声音刚落,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大红缠枝莲花褙子的妇人便起身朝着老太君弯腰行礼,然后由丫鬟扶着往外走。
人群里这才有了些许动静,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县主与侯府的贵女来这种寿宴,真要说出去,只怕没人信,还会觉得这是笑话。
尽管只要士林们举行比较正式宴会都会宴请勋贵子弟,但士林与勋贵之间的交往向来冷淡,关系也极为微妙,所以他们通常都以不便抽身为由回绝。
士林们当然也如此。
这几乎是两个圈子之间不成文的规定,却不想今日竟有人打破。恐怕这还是自今上践祚之后私下来往的头一回。
原先正与沈余氏聊天的陈林氏也渐渐敛了笑容,变得沉静。
县主和侯府贵女前来拜寿一事实在出人意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她的夫君如今还在朝为官,尽管如今是身处岭南这等僻远之地,但若是风雨太大,难保不会受到波及。
自古以来,掀起风浪之后,最后受难可不就是那些虾兵蟹将吗?所谓殃及池鱼正是此理。
而那些手握权势的人,一举一动也总是关乎全局,不免是受到了朝堂风向的变化。此事恐怕也是因为京中局势发生了变化。
对于京城发生的一些事,她夫君一般不会有所隐瞒,所以大概也是有些了解的,只是细想来近日京中发生的事除了那一件不算大的事外,又有什么值得人注意呢?
莫非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真是那位的意向,或者其实他们确实势不如从前,还是又发生了她不清楚的事。
第五章 文臣武将们不得不说的故事
士林与勋贵不合,这是整个国朝子民都清楚的事,个中缘由说起来也很明了。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自古以来总有一些人能够把握机遇脱颖而出,渐渐成为世人眼中所谓的王公贵族。
国朝自建国以来共历经两次大动乱,第一次是周太祖入主金銮殿,第二次是周世祖自南往北平定各地动乱。
这期间就有一部分人找准时机,闻风而动,待新皇登基后封官加爵,成为大周新贵。
且不论他们自身如何看待,至少他们的子孙后代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们这些后辈就揣着王公贵族的身份,靠着祖辈父辈的荫庇谋权谋职,天津三卫里差不多一半都是世家子弟,但是他们却不干实事。
勋贵子弟们如此嚣张跋扈,文人墨客自然是看不过去的。
否则首辅大人也不会说,幸好如今是和平年代,若真到了动乱时期,别说天津卫现在的一两万人,就是再加两万,也不一定挡得住那些鞑子倭寇。
可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动刀动枪地把他们从那些位子上拉下来也绝对不容易。
作为勋贵之首的大长公主首先就不会同意,她可是曾执掌政权数十年的人,整个国朝又有谁敢跟她真正对抗,就是当今圣上也得礼让三分。
但文人们并不会因此而服气,该上的奏折还是上,该弹劾的还是弹劾。
更何况,在那些有着数百年传承的世家大族眼里,就连如今的慕容氏都算不得真正的皇族。
入室窃物者为贼,入殿窃国者莫非就不是么?慕容氏既非天命所授,自然也算不了真正的皇族。
既然如此,那些依靠起义而发家致富的人又怎么能入他们的眼,当然还是一群不知礼数的草莽。
可勋贵们却觉得自己是王公贵族,命里贵气,而文人身上只有穷酸味,迂腐固执,出身底下还偏偏自命清高。
于是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这当然只是外人的看法,身居高位,事关国家,又怎会因如此简单的缘由而不来往。
士林与勋贵不合,说到底还是文官与武官政见不合。不过这倒也合了今上的心意。士林和勋贵若真那么融洽,文臣武将要真那么团结,怕这做皇帝的就要忧心了。
坐在龙椅上的君主只会想下边的臣子存的是什么心思?作的是什么打算?是不是要联合起来把他从金銮殿上给拉下来,是不是要让这国朝江山易了主?
真到那时候,崇仁皇帝怕是难以过得安稳,连觉也睡不了好的了,半夜里都会惊醒。
所以很多时候就算朝臣没有嫌隙,做皇帝的也会制造嫌隙,只有下边的臣子能闹起来,他这高居上位的君主才能稳坐钓鱼台。
只是今日,荣阳县主与侯府贵女亲自前来拜寿,到让人觉得两个政派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而且孟老太君的态度虽不热情,但也绝不算冷淡。毕竟出去接待的妇人是孟府的嫡长孙媳妇,而且从辈分来看,她也是荣阳县主与侯府贵女的长辈,倒是给足了她们面子。
很快,孟赵氏就领着一群人走了起来,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两个年轻明艳的小姑娘。
与孟赵氏并肩而行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眉眼间流露的傲气太浓烈,发髻上佩戴的金钗玉环又带着一股华贵之气,让人很难生出亲近之感。
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绣海棠花折枝对襟短衫,下身着一条浅绛色的八幅澜裙,每幅自膝以下及裙上一寸均以各色丝线绣着花鸟图纹。
这跟姑娘们平日里穿的素白澜裙比起来极尽华丽。
在场的人心里头便都闪过一个念头,想必这就是荣阳县主了,也只有她敢如此张扬。
后头跟着姑娘虽然也是珠翠银珰,绫罗绸缎,但比之荣阳县主却也是不及。应当就是平南侯府的贵女郑云岫。
她们一踏进厅堂,品级低的便纷纷起身行礼,不论外界如何传言,见面行礼却是必不可少的。
两人冷淡地回了礼,荣阳县主便招呼仆人将准备好的礼品呈上。
“福仪郡主之女荣阳祝老太君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紧接着郑云岫也向孟老太君行礼,“平南侯府郑氏云岫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孟老太君笑着应了,只是笑容说不出的寡淡,看不出多少喜意,然后又应景似的说了句荣阳县主愈发出众了。
说起来她以往还不一定见过这荣阳县主呢。
不好让气氛过于冷淡,等两人坐定后,主母们便开始闲聊,在场的都是人精,平日里也没少跟牛鬼蛇神打交道,几句话说下来气氛就已经热络起来了。
可即使这样,仍有人三两一团交头接耳,低声谈论起这件事来。
沈余氏既已离京多年,沈行书又非官场之人,她自是不便谈论此事,只是一旁的陈林氏面沉如水,让她不得不隐约提起几句。
“可是京师出了变故?”
本来那件事也是众所周知的,陈林氏便不打算隐瞒,就低声回应。
“月前,那位在乾清宫门前对着首辅大人说了句‘这江山是大周的江山,这百姓是大周的百姓,你我臣子也是大周的臣子。’而当时,前来上朝的文武大臣也均未离开。”
沈余氏听着脸色就渐渐变了,她虽离京多年,却并不代表她不知晓朝中的一些事。
当然也知道‘那位’指的是谁。到如今还让人不敢直言只能隐晦提及的除了西山别院的那位老人,今上的皇姑母大长公主之外又能有谁呢?
毕竟在许多深知朝堂之事的人眼中,真正让人敬畏的并非今上而是曾经执掌政权数十年的大长公主。如此一来,她的一言一行便成了众人关注的重点。
而大长公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那句话也确实让人捉摸不透。细想下来竟让人胆战心惊。
既然江山、百姓、臣子都是大周的,那当然也是今上的。既然都是今上的,那便就是一家的了。
只是,以大长公主为首的勋贵与以首辅大人为首的士林不合由来已久,而自今上登基至今更是愈演愈烈,别说自认为是一家人了,恐怕连承认对方都极不容易,就连大长公主多年来也没有对此事松过口。
如今这么一提,莫非真是想让两派和好如初?而今日荣阳县主的拜寿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大长公主许多年都不曾提及,怎如今又露出这般意向来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怕也不是这么容易揣摩的吧。
大长公主的那句话沈昭也知道,但依她看来大长公主这句话恐怕表达的不是和好这个意思,因为她刚好还知道另一件事。
在数个月前,有一个澜衫少年从梅花坞出发从南至北游学天下,途经天津卫时恰好看到了一些令人愤懑的事。
卫所的军士不仅在街道上招摇过市,还欺男霸女任意杀人,藐视王法。
其实有个伯府在后边撑着的卫所指挥使佥事失手杀一个失控的平民,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偏偏这个澜衫少年满腔热血,心怀天下,于是他将此事上报县衙府衙,但是无人理会。
本来这事也可这样不了了之,但偏偏他有个做河南道监察御史的父亲,偏偏他这个父亲刚上任不久,又刚正不阿,最见不得违法之事。
于是立即写了一篇论李指挥佥事疏上奏今上,列出罪状十余项。
就算这样,那位伯爷也不过是得个养子不教的骂名,那位指挥使佥事也不过是被贬职而已。
可偏偏有心人又查出那个平民之所以攻击指挥使佥事是因为佥事吞并了他们大量的土地,却仍然让他们上缴同样的粮食。
而这种事在整个天津卫都有发生。终于惹得龙颜大怒,立即钦点那位监察御史前往查探虚实。
接着就牵扯出一系列的人,不止天津三卫受到影响,就连京卫中的某些个指挥使也因为接受地方武官的贿赂而被牵扯进来。
于是与这件事相关的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该贬谪的贬谪,北直隶的卫所顿时出现了许多空缺的职位。
按照惯例,应从五军都督府,亲军十二卫或者九边重镇等地方调任世袭军官任职。
却又有人指出,前年大同镇被鞑子进犯一事,当时若不是大同总兵之子时任山西卫指挥同知的高燃领兵拦截,大同镇只怕被鞑子一把火给烧了。
这简直是国朝莫大的耻辱。
可见如今的卫所早已不比承德年间的强盛,甚至比不上大长公主摄政期间。
这便是勋贵子弟过多的弊端了。
当然,这些话那位御史是丝毫不敢提的,但既然指出了这事,其意就不言而喻,朝臣们也都心知肚明。
勋贵武将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但这些本就是事实,他们再怎么想反驳,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于是都将目光放在站在武官之首的英国公身上,如今的英国公朱载是第二任国公爷,他的父亲朱英是跟着世祖一起平定四方的几位大功臣之一,殊荣不可谓不重。
他如今是右国柱,掌管五军都督府的一军,前些日子又被升授特进光禄大夫,可见尽管历经世祖,大长公主,崇仁三朝,他们这一支的恩宠却未减少半分。
这也使他们成为了除了大长公主之外能够引领勋贵的人之一。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站得像一尊雕塑,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当然,与他一起沉默的还有首辅大人。而文臣们就只提一句陛下三思。
于是文臣插手武将军务之事出现在了国朝,卫所设立了一个新的职务——监军。天津卫是第一个设立监军的卫所,第一任监军是兵部给事中魏延秉。
这场争端以文臣获胜告终。
这便有了大长公主在宫门前的那句话,明显带着警告。
当然,如果仅仅是多了一个监军还不至于引起大长公主的怒火,而是文臣们的举动有点过火,手段有点龌蹉。
吞并土地是真,但缴粮之事为假。一个指挥使佥事如果能让普通百姓近了身那他早就活不到今日,那个所谓的平民甚至都不是天津卫人士。
而那个监察御史前不久刚纳的美妾娘家祖籍苏州,父亲是苏州盐场司丞,而往上推几步顶头上司应该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
而这个转运使刚好是首辅大人的外甥。
当然,这些全都只是沈昭的推测。不过,这么恰好的事中间要没什么联系,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也许大长公主正是因为了解事情真相才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警告首辅大人。
“那位……不像是会低头的人。”沉默了许久的沈余氏喃喃细语,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也算是对陈林氏的一个警醒。
而在这件事上陈林氏并没有任何发言权。
她只在年幼时跟着祖母远远地见过那位一面,连相貌都不曾瞧清,性情之类的就更不必说了,都只是道听途说。不像沈余氏,还能去西山别院觐见。
“依姐姐看来,他们……气数未尽?”
“自然是未尽的。”沈余氏远远地看了荣阳县主一眼,神色冷淡。
她对大长公主谈不上多少怨恨,但对这些靠着祖宗荣誉而活的勋贵子弟实在很难心生欢喜,更不用说荣阳的外祖母只是侍女出身。
况且当年那件事,虽不是勋贵主导,却也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陈林氏也是心知肚明,便不再提起这茬。
荣阳县主的到来虽然让气氛有些尴尬,但并不妨碍寿宴的进行,除了孟老太君脸色不虞外,其余一切如常。
孟府很快将众人请去了宴席厅,也准备了精致的菜肴。午膳过后,孟府请的戏班子就开唱了。孟老太君便邀请各位太太石渠园看戏。
唱的是四郎探母,很经典的剧目。
倒是陈林氏在看戏的时候惊异了一番。时人皆言,北曲南调。北有和曲社,南有水调园,这是士林里面较为出名的两大戏班子。
其中水调园以水磨调见长,但形成时间不长,比其他腔调都要晚些,仅在吴地流传。又因其唱腔委婉细腻,闲雅清俊,在士林之中颇受欢迎。
若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陈林氏惊异。主要前些日子,苏州府也有世家举办宴会,想请水调园唱上几曲。
水调园却以要为两淮转运使祝寿准备曲目为由拒绝了。
两淮转运使好戏曲,不仅自己养了戏班子,还与水调园的简大家私交甚好,时常会唱上一曲。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个世家的主人虽感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可两淮转运使的寿辰还未过去,水调园的戏班子却出现在了孟府的寿宴上。
这实在让人意外了一把。
再去看孟家老太君以及几位太太虽都是一脸平静,可眼底还是隐隐压着诧异,怕是原先也没有料到戏班子请的是水调园。
也知这戏班子究竟是谁的手笔。太太们不由得私语起来。
一阵敲锣打鼓,戏台上的戏子开始念引“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水磨调特有的细腻腔调婀娜婉转,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到让人顾不得别的,只管专心听戏。一折戏很快完了,戏子们纷纷下台准备下一折。
台上却跳出了几个穿着戏服却带着面具作戏子打扮的人,一齐动作表演了一段童子贺寿。
接着,那仙翁打扮的戏子一改之前的迟缓,三两下就踩到那两个青衣童子的身上,将那两尺大小的仙桃举起来。
不知在那仙桃上做了何门道,也不见动作那仙桃就自行裂开,飞出纷纷扬扬的彩带,彩带中间垂下一道尺宽的红纸,上头用金粉描着“南山献颂 日月长明”。
几个戏子朝着看台上的孟老太君齐声道:“祝老太君九如之颂,松柏长青。”
声音刚落,那仙翁打扮的戏子就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端的是眉清目朗,满座风生。
他一边举着仙桃,一边朗声道:“不知湛哥儿的贺礼可合老太君的心意?”
正是孟氏东府长房长子孟湛。
第六章 孟家孟湛
石渠阁顿时喧闹起来。
“这是孟家的大公子孟湛吧。”
“瞧那风姿只怕不差。这水调阁莫非是他请来的?这位大公子本事到不小。”
“听说一直在外游学,已有三年不曾回归善了。”
“三年前的乡试他得了解元的名头,孟大老爷为压一压他的性子,之后春闱没有让他下场,而是游学四方。如今三年一届的春闱又要到了,他这一次该是下场了吧。”
看台上的孟老太君脸上也露出那种对顽皮孙辈既无奈又心疼的笑容,一连说了三个好。孟家的大太太与大奶奶也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而在另一个单间的孟妧,在看到戏台上的那人摘了面具后,便有点按耐不住了,不仅让身边的大丫鬟下去迎,就连跟荣阳县主说笑都有点心不在焉。
惹得荣阳也忍不住询问起来,“刚刚那献寿的公子也是孟家的少爷?
孟妧听了便敛住了心神,端端正正地回她,“正是家中大哥。”
“既是孟家的大公子,又是风姿卓越之辈,怎么我还不曾见过他?莫不是他这些年皆是深居简出。”
“倒不是深居简出。”孟妧听她这么问,心里头莫名有些不舒服,又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便只好小心地回话。
“家兄三年前便离家游学,直到今日才回来。县主未曾见过也属正常。”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荣阳之前一直住在庆远府,两年前到惠州府的时候,孟湛早已离家。
这时,郑云岫又在旁边提了一句,“姐姐莫非是忘了,你之前还写信问过我岭南第一公子是哪一位。便是这位孟家大公子了。”
荣阳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似的,一声惊呼,拿着帕子掩着嘴角低声道,“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位束发之年便中了解元的第一公子。”
说着,她还忍不住往楼下望去,正好看到孟湛走下台阶时随风而起的衣摆,更显少年风采。
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羞涩,双眸却愈发明亮,“瞧这风姿确实是担得起第一公子的名头。”
郑云岫见她难得露出一副小姑娘姿态来,忍不住打趣,“那这孟大公子可还能入你的眼?”
荣阳刚想点头,又猛的反应郑云岫是在打趣她,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你一个姑娘家的,怎能说这种话?”
郑云岫就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其意却是不言而喻。
一旁的孟妧看着她们玩闹,嘴角的笑容莫名僵硬起来,有些不是滋味。
而那边孟湛一下戏台,孟妧身边的梅疏就迎上去屈膝行礼,“湛少爷。”
孟湛自然是记得她的,便停住了步子,脸上也露出舒适的笑容来,“你家姑娘近来可好?”
“姑娘安好。”梅疏微低着头,用不急不缓地声音回话,“就是时常忍不住念叨湛少爷何时能归家?湛少爷这一走三年,竟是半句话也未曾捎回来。”
那语气里竟还带着些许埋怨的意味。
孟湛到也不觉得她僭越。
孟湛与孟妧虽是堂兄妹关系却十分亲近,梅疏是伺候着孟妧长大的,其品性如何,他也清楚。不过是想帮孟妧说句话罢了。
孟湛便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回头定会给你们姑娘赔罪。”
梅疏得了这句话,到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正欲询问孟湛回府之后的打算,不料孟湛却错开她的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对那穿着藕荷色妆花褙子的妇人颇为亲切地喊了声,“赵嬷嬷。”
正是孟赵氏身边的嬷嬷。从孟赵氏娘家跟过来的,十分得她的看重。
“湛少爷。”赵嬷嬷弯腰行了个礼,笑得十分和蔼。
梅疏便跟着上去行礼。“梅疏也在呢。”
赵嬷嬷笑着点头,又问起孟湛来,“湛少爷刚刚回府,可要先歇息会儿,大奶奶的意思是先不用着急去请安。”
“不必了。我三年不曾归家,应该先去给各位长辈请安的。”孟湛微微摇了摇头,又接着说,“我有两位好友正在右侧的厢房里歇息,嬷嬷帮忙安排一下吧。”
“可是少爷在信中提及的那两位?早就安排好了客房。”赵嬷嬷一边询问,一边跟着孟湛往厢房那边走。
孟湛刚应了是,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一位是扬州府转运使家的大公子。一位是太原府的苏公子。”
赵嬷嬷一听,心中顿起惊异。
孟湛在信中只说过有两位好友,可没提起这些,如今一听,才发现这两位来头都不小。
先不说那位苏公子。至少扬州府转运使家的大公子身份就不低。
“那老奴需不需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湛打断了,“不必,好生招待便是了。”
赵嬷嬷顿时禁了声,原先他们并不清楚两位公子的身份,只当成寻常好友,安排的地方也是中规中矩的。
可如今看来应当是贵客无疑,理应重新安排,没想到孟湛却不许,只要伺候方面精细便可。莫不是两位公子不想过于张扬?
赵嬷嬷这么想着便回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孟湛交代完这些事,就去换了一身衣服,由梅疏领着先是去楼下男宾那边向各家长辈同辈行了礼,然后才上了楼。
因着福寿阁里坐的都是年长的女眷,就不必太避嫌,只让人提前打了声招呼。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珠帘相撞的清脆声蓦地响起,接着就是丫鬟略显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湛少爷来了。”
众人的目光就都转去了门口。
孟湛略显消瘦的颀长身影便透过珠帘显现出来,他发间插着通体雪白的玉簪,换了件碧青色云纹杭绸直裰,下摆的银丝纹路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步子虽大却不急不缓,显出了一分沉稳与内敛。
没有了之前的张扬,更不像是会作戏子装扮的人。
就连一向不怎么赞许他人的沈余氏看着也忍不住跟陈林氏感叹了句,“孟家是真真正正的出了个出色的子弟。”
沈余氏的感慨不无道理,陈林氏也见过京师那些簪缨世家的子孙后辈。
无论品性还是行为举止都极为妥当,不卑不亢,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而孟湛比起他们来却所差无几,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只见孟湛大步走到离孟老太君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当即就磕了三个响头。
“请老太君安。湛哥儿不孝,许久不曾回家探望老太君,不知老太君身子可安好?”
“安好,哪有不好的?”孟老太君拿起帕子印了印眼角,“倒是你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平日里在外头可有注意吃食方面?歇息的地方如何?能不能受得住?怎么瞧着消瘦了许多?”
“母亲,您再仔细瞧瞧,湛哥儿离家时不过束发之年,如今长大长高了,自然是身姿挺拔,愈发修长了。”
一旁的孟大太太扶着孟老太君前倾的身子,俯身在她耳边笑道。
接着又指使丫鬟搬座椅端茶水伺候。
孟湛跟着就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叫孟老太君仔细瞧了几眼,又向孟大太太和孟大奶奶行礼。
孟大奶奶亦是思子心切,拉着孟湛,虽没说一句话,眼角却发红,隐隐带着泪光,一遍一遍打量着孟湛的身形。
孟老太君忍不住用不高不低地声音抱怨了几句,“早说了会赶回来,可半路上却不支个人送封信回来,到叫我们这一干人等在家里瞎着急。好在你今天是赶回来了。”
孟湛就坐在一旁细声抚慰,又仔仔细细地答了孟老太君的话,“回来的路程不定,在两淮那边更是转了几回,怕冒然回信让老太君忧心。不曾想还是让老太君忧心了。”
“你啊,回来了就好。”孟老太君露出既无奈又欣慰地笑容,又忍不住拿起帕子印了印眼角。“你祖父未免太狠心了点,明知道你去了京都,还不仔细照顾你。”
孟湛知道她说的是他刚到京城那会儿,恰好遇上三年一届的品诗宴,因没有请帖又没有人领着差点被人拒之门外的事。
不过这事他并没有多少想法,孟家对子弟本就是放养式的,他祖父更不许子弟借孟家的名义在外行事,在他们未及冠时的游学是好是坏都由自己承担。
孟湛不过是例行规矩罢了。
不过孟老太君年纪大了,愈发心疼这些个子孙后辈,每每遇到这些事就要指责一番。
孟家的几位太太奶奶也都知道要是再让孟老太君说下去怕是停不下来,况且这里毕竟是女眷待的地方,孟湛一个男子也不好久留。
于是孟大太太便忍不住小声提了一句,“母亲,二叔一人在下边怕是忙不过来,该让湛哥儿跟着见识一下。”“是该见识一下。”孟老太君连连点头,让孟湛请安离开了。
孟湛离开下台后,水调阁准备的下一折也紧跟着上了,大家的视线都被戏曲吸引了,也就没有再提刚才的事。
而沈昭等到析玉回来后,便借着更衣之名离开石渠阁,走到阁楼后边的小花园歇息。
因这小花园旁边还有一条连接石渠阁与内院的过道,内院里的丫鬟婆子都从这儿过,有什么事都能互相看到,反倒少了那些疑虑,显得坦坦荡荡。
“你跟着下去是否发现什么?孟湛何时回来的,怎么没有消息传来?”
沈昭端起石桌上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茶水微热温度刚刚好,应该是刚换上不久,也是怕有人来这种小花园歇息,特意准备的。
“梅疏向孟大公子请安去了。婢子不敢跟在她身后,只好借着问路,向下边伺候的丫鬟打听了一下。说是早就回了信,不过却是才到家。”
析玉在一旁服侍沈昭吃瓜果。
“竟是早有准备的?可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回来?”沈昭忍不住微微蹙眉。
三年前,孟湛中了解元,以他的才学本可以接着下场的,但孟大老爷为了磨练他,硬是压着不许他下场。
如今三年将过,明年的春闱肯定得下场,这个时候他应该留在京师准备才是,怎么会回来。
“春闱一事可有人提及?”
“未曾。”析玉摇摇头,又忍不住说,“可这事也不用多提吧。明年的春闱他怎么也该下场。”
这话沈昭没有反驳,这事的确没什么好提的,他过了年便可说是十九了。
这次若不下场,再等三年,时间可就晚了点,未必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况且孟家在朝堂也有人脉,又哪会让他等。
莫非……沈昭突然想起一事来。
“你之前跟微雨叙旧,可说起清和雅集一事了,孟家是怎么看的?”
清和雅集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盛事之一,因在卯,未,亥这几年的四月举行,故称清和。
前来赴宴的也均是学识渊博卓尔不凡的青年才俊,而那些能在雅集上脱颖而出的,最终无一不是极负盛名之人。
比如前朝时期的三朝元老中书令章之龄,出身邯郸余家的大儒余怀璋,大长公主摄政期间的著名谋士大儒关山月。
还有当朝首辅兼太傅程濂,当世大儒著名书法家王峥等都是参加过清和雅集的人。
而自大长公主摄政之后,为了增强国朝子民的骑术,便将雅集六艺中的御改为骑,于是参与的人除了文人墨客之外,又多了勋贵武将家的子弟。
今上践祚后,也将目光放在了这里,各处的年轻子弟更是为此准备数月,不远千里赶往京师,清和雅集于是出现了空前盛况。
而今年的清和雅集比起以往更加瞩目,因为这一次不仅有国朝的青年才俊参与,就连十四皇子也都过来做那评判之人。
现如今谁不知十四皇子虽是非嫡非长,却是今上最受宠的郑贵妃所出,也因此独得今上的青睐,他这么一来,少说也是带了今上那一双眼的。
况且今上至今也未曾立储,最终花落谁家尚不可知,可若是站对了地方,夺得了那从龙之功,往后还怕不能求得那泼天富贵吗?
因此这一次的清和雅集的确是精彩万分。
听沈昭问起,析玉便也想起此事了。
这次的清和雅集孟湛也参与了,而且因技艺精湛,颇得十四皇子的赏识,就是今上也同孟正棣说了一句,岭南多英杰。
“听微雨的意思,孟老太君并不允许谈论此事,若不是我提及,她怕也忘了。只是这毕竟也是今上的恩宠,孟家如此行事,莫非是不将这份恩宠放在眼里?”
“若真不放在眼里,孟大老爷这些年又何苦在京都熬着?”沈昭略微沉吟。
孟家虽是孔孟后人,但经过多年的传承如今颇负盛名的也只有孔氏嫡枝的衍圣公府。
而惠州的孟家也只是分支,不过是占了个名头,并不能有多少实质性的作用。孟家又怎会不在意这一份恩宠?更何况孟湛在清和雅集的表现也不简单。
世人皆知十四皇子遵循古法,推崇礼乐,却不知他其实最喜骑射。而孟湛此次能在雅集上拔得头筹,夺得十四皇子赏识,与他骑**湛也脱不了干系。
孟湛一介书生,出身书香世家,擅长骑射本就十分不易,能在十四皇子面前展示更是难得。
这事若没有巧合,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只是孟家向来以清誉明洁立世,又怎会轻易站队?况且今上迟迟不立储,谁又知会有何变数,又有谁会轻易站这个队?这期间莫不是有何差错?
可也只有这样的缘由能让孟湛亲自跑一趟吧。
析玉见沈昭久久没有说话,便忍不住说,“既如此,那孟老太君又是何意?”
“孟湛此次回来只为祝寿吗?可曾提起别的事?”
“没有。不过听那丫鬟的意思,孟大公子并非是一个人回来的,似乎还有两位好友。”
“可知晓身份?”
“只知晓一位姓季一位姓苏,别的就不清楚了。”析玉摇了摇头。
沈昭的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她一向很关注孟家。
一是因为与孟家来往颇多,打探消息很方便,且孟家老爷在京中经营多年,虽只是国子监祭酒,可未必就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心思。
否则以他的年纪又何必还在这个位子上死熬,不过是想给孟家多搭一座桥罢了。
二是因为孟湛这个人很不简单,不说龙凤之资,但也绝非池中之物。
三岁启蒙,通晓经义,九岁入豫东学府,拜在大儒张永卿门下,之后一直苦读数年,直到十四岁考取生员,然后参加乡试,夺得解元一举成名。
接下来,又蛰伏三年,游学四方。
他上桂榜的时候,她曾远远地见过他几面,从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但却很难让人瞧出别的什么来,他当时才多大,至多不过束发之年。
先不说孟大老爷的心思,至少孟家有这样的后辈,就绝不会止步于此。
而他们要想离开惠州府这偏远之地,就少不了这样的助力。只是孟家现在风头正盛,恐怕合作不易。
况且孟湛这样的人也很难能为人所用,如今游学归来,怕是心思更难测。
沈昭想了想又撇开这个话题不谈,“我见荣阳县主身边的掌珠似乎也跟着下去了。”
听到这事,析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是奔着大公子去的,不过被梅疏拦了下来。紧接着就向梅疏打听起大公子来。怕是问的东西颇为隐秘,梅疏的脸色当即就变了,掌珠却不管这些。只是不依不饶地问。”
沈昭不由得想起之前在石渠阁里荣阳的那一声赞叹,这做奴婢的对主子的心思还真是看一步走三步。
“怕是不管掌珠问的是什么,梅疏的脸色都不会好看。”
析玉清楚自家主子的意思。
这归善县人人都知孟家大姑娘孟妧对自家大堂哥的仰慕之情绝非一般,不论向谁打听孟湛的事都好过向孟妧打听,真假不说,还怕凭空惹来记恨。
这荣阳县主怕也是不清楚状况。
主仆俩在这边聊了好一会儿,孟家那边才打发下人过来寻,说是姑娘们要去小竹林那边赏花,问她是否跟着一块。
沈昭略一思索便也同意了,跟着领路的丫鬟往那边走。
小竹林在孟府的北边,孟大老爷喜竹,便在府里特意开辟了一片地种竹,竹只是普通的竹,不过长势甚好,又静心搭理,到显出一股特别的风味来。
孟府经常在竹林里搭起桌椅,摆上各种花盆供人欣赏。
一行人刚走几步,便听到不远处有男子的交谈声传来。这个地方连着内外院,偶尔遇到外男也很正常。
几人便走到小道边停下,沈昭则微低着头躲到了两个丫鬟的身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隐可看到晃动的衣摆。
孟家的丫鬟紧接着屈膝行礼,“湛少爷,季公子,苏公子。”
沈昭听着心念微动,虽未出声,但也跟着行了个礼。
几道衣摆一晃而过。
沈昭松了口气,正欲抬头,余光却瞟到其中一道碧青色身影停了下来,“可是沈先生家的姑娘?”
孟湛称沈行书为先生是有缘由的,他参加会试之前,曾向沈行书请教过一段时间的制艺。
但是沈昭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单独见过她,单凭他及第后的匆匆几瞥,怕是认不出来。
她暗自压下心底的疑虑,沉声道:“正是家父。”
却始终没有抬头。
孟湛到不在意,只是略带笑意地说,“沈先生才华横溢,改日定要再次登门请教。”
请教就请教,跟她说个什么劲?沈昭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半分不显,“自是欢迎。”
孟湛没有说话,旁边却响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可是大兴沈家的三爷?”
沈昭正欲应是。
却有一道身影往前走了一步,似是打量了她一番,“便是那位余家女婿罢。”
孟湛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正是我跟你们提过的沈三爷。”
沈昭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忍不住说道:“各家的姐妹正在小竹林等着小女赏花,便不久留了。几位公子,先走一步。”
说着,她又行了一礼,才让两个丫鬟领着离开。
第七章 赏诗宴
为了避免再遇到外男,几人加快了步伐,倒是没用多久便到了小竹林。
此时已过午时,小竹林却还是一片清爽,微风拂面,舒适怡人。
竹林里头用篱笆隔开了一处空地,此刻摆满了各色花盆。还有几盆早开的菊簇拥着。
姑娘们都是三两一团,一边赏花一边谈论,好不热闹。
沈昭趁丫鬟上前行礼的空闲,落后几步,凑到析玉耳边低语。
“你去跟微雨套套话,看能不能打听出那两人的身份,再者找个机会给临夏递个信,要他也帮着打听一下。尤其是提起沈三爷的那位。”
临夏是她父亲身边的小厮,在外院跟孟湛他们接触的时候总归要比她们多。
析玉应了好,跟着沈昭往竹林里边走。
孙析燕一见到,便叽叽喳喳地喊了起来,“可算是来了。刚才又偷偷躲到哪儿凉快去了?”
沈昭坐到她们身边,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花茶,“哪有躲起来,不过是在石渠园的小花园里歇息罢了。”
她喝了一口茶,味道清醇,唇齿留香,又忍不住赞叹,“这花茶是怎么做的?味道比起寻常的绿茶来到别有一番滋味。”
旁边服侍的孟家丫鬟就恭恭敬敬地回了她,“将初开的茉莉,玉蝴蝶,香水薄荷摘下,略微清理,晒干,再收集茉莉花上破晓时分的露水烧开,泡之即可。初开的花,清香犹在,而破晓时候的露水,则是最为清凉。”
“如此繁杂细致,难怪这花茶与众不同。”沈昭颇为赞赏。
“汝宁若是喜欢,待会儿我就叫丫鬟包些送到你们府上。”孟妧从另一边的竹桌走过来,朗声道。
沈昭便笑了起来,“如此难得的东西,大姑娘竟也舍得?”
“汝宁喜欢,我这做姐姐的就是不舍也得舍啊。”孟妧一边笑着,一边吩咐丫鬟去包一些花茶。
沈昭就连阻止都来不及,“那大姑娘这份心意我就领了。”
孟妧见她收下也不多说什么,又问,“姐妹们待会儿要赏花作诗,说是要请大哥和他的两位好友一起评定,拨得头筹还有一盆素心建兰作为奖品。汝宁和我们一起罢。”
宴会上未出阁的女眷一起赏花作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是为了活跃气氛,再者就是若能因此博得才女的名头也不枉多年修习诗词了。
沈昭虽不太会作诗,但孟家的花圃一向出名,那盆素心建兰也是极为难得的东西,她若能得到那盆建兰送给一向爱兰的父亲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过这次,别说一盆素心建兰,就是再来两盆她也不会去。
沈昭忙笑着拒绝,“大姑娘也知道我这人一向不擅诗词,哪敢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
孟妧听了,脸上便露出一丝不满来,带着嗔怪,“汝宁真是拒绝人都不用心,哪有这么敷衍了事的,你的诗词何时上不了台面了?况且,我大哥又难得回来一次……”
“大姑娘何必挖苦我?”沈昭忙打断她的话,脸上露出苦笑来,“我有多少份量,你还不清楚?”
孟妧便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要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强求了。不过先前大哥说了要定个人选出一部分诗词再给他。我看不如就选汝宁罢。”
原来还有招在后边等着呢。
沈昭的眼眸沉了沉,面上却佯装怒意,“大姑娘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既连诗都不会作,又哪能选呢?”
“这要求可不是我提的。”孟妧朝她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是大哥说沈先生才华横溢,汝宁自然也不差罢。”
她与孟湛何时有过交际,还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沈昭心里头冷笑,这为这么点事还要算计到她头上来。
“大姑娘可别糊弄我,我和大公子何曾有过来往,怕是他随口一提,大姑娘竟也信?”
孟妧没想到她毫不在意这些,倒是有些愣神,低声说道,“兴许大哥前些年跟着沈先生习书时也曾见过汝宁的佳作。”
“孟姐姐,谨言慎行!”沈昭厉声说道,神情已经十分不好,“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何曾写过诗?”
沈昭当然是写过诗的,但这句话的重点并不在于她有没有写过诗,而是她的诗有没有私下里给孟湛看过。
孟妧她随口一说不打紧,但这事却关乎姑娘家的清誉。
男女私下里传诗像什么话,知道的是诗不知道还以为是信物,这跟私相授受有什么差别?沈昭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流言如利刃,这话要真传出去,沈昭也别想好好过日子了。
孟妧也猛然间明白自己说的话不太妥当,顿时有些不自然,“倒是我胡言乱语了。不过汝宁的才学大家还是信得过的。”
沈昭神色淡淡的,没有再说话。孟妧只当她应下了,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便转身走了。
“不是邀你赏诗吗?怎么又成选诗了?”孙析燕想到孟妧最后提出的事,觉得十分无语。“姑娘家的心思还真是不好猜啊。”
沈昭见她一脸不解,便慢悠悠地问,“你觉得她是诚心邀我去吗?”
“难道不是吗?”孙析燕下意识地反问。
又想起孟妧笑意盈盈的模样,哪有强拉着人去的?还有那选诗,有哪个姑娘会觉得自己的诗不够格让孟湛看到呢?
赏诗宴一向不单单作诗而已,多是为了更进一步为自己加上别的名头,比如才情横溢,蕙质兰心。
更何况,这次还加了孟湛,岭南第一公子的名头可不是白给看的,这里还不知有多少姑娘等着他的青睐。
若是哪个姑娘的诗作在沈昭这里没讨着好,只怕做梦都得惦记着她,恨不得给她几巴掌才好。
所以这选诗实在不是个好差事。这么想来那孟妧确实是不安好心。
沈昭也不回她的话,只是轻轻笑了笑。反倒是孙析月看了她好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招惹她了?”
沈昭自然很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便微微笑了笑,眼底满是毫不在乎,“我哪敢惹她?不过是刚刚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孟湛罢了。”
孙析月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她觉得刚刚孟妧过来十分不对劲,要是这样就说得通了,“她这收消息的速度还挺快的。”
“自己家里,难道还能两眼一抹黑不成?”沈昭的语气里略带嘲讽,抬眼去看孟妧纤细优雅的身姿,在一群明艳的姑娘里仍然很惹人注目。
又想起孟湛那一角碧青的衣摆,想起他年少成名,举止文雅。便忍不住摇了摇头,的确值得仰慕,可若是过了,便不好看了。
孙析燕听到她们的对话,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忍不住抱怨,“未免太过分了些。就算再怎样,总不至于不让人家娶妻生子吧。”
她们坐的地方偏僻,周围服侍的又都是自家的丫鬟,偶尔谈起几句也不怕他人注意。
只是听她这么说,孙析月还是不免严厉地说了一句,“胡说什么?这话也是你说的。”
孙析燕撇撇嘴,并不怎么服气,只是这话也没有再提。
又转过去聊起另一件事来了,“先前看戏时荣阳县主她们倒是去了,如今姑娘们的诗宴怎地反而不来了。莫不是瞧不上么?到底是县主贵女,总归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金贵些。”
说到最后,那语气里竟还带上了三分嘲讽。
孙析燕对勋贵们心存芥蒂也是有由头的。
虽说世祖曾明令禁止私自养马,但过去了这么多年,加之管制不严,就连清和雅集上也将骑作为一艺,更是兴起了骑马,到没多少人把这规定放在心里,况且此处离京甚远。
但凡是非贵即富的人家,就养了马。
在年轻子弟的圈子里渐渐就兴起了打马球的乐事。
本也有特定的跑马场,可偏偏那些勋贵武将家的子弟最喜在街上跑马,街上虽杂乱,却也刺激,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好胜心,少不得要攀比一番。
虽说不至于出人命,但打翻一些商贩的铺子却是三天两头的事,偏偏还碍着身份不能上门讨个公道。
最是让人心生厌恶。
立场倒是没错,只是此处人多嘴杂,这话说出来却是极不妥当的。
孙析月不由得一阵头疼,“什么时候能学着说句好话?你这是巴不得让母亲拘着你呢。”
孙析燕却不理会,打教不得,还不让人说上几句了,“本来也是稀客啊。想起之前,别说郡主府了,就是几家勋贵住的玉麟坊,也不曾走过。
我们在隔壁巷子住了这么多年,与她们也没见过几面。这一回怎地就出来了,前年老太君整寿都不曾见过人影。想想,见她们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这事,孙析月自己也觉得蹊跷,他们孙家在岭南也是大户,祖上出过不少举人进士,便是如今也有为官者,虽说都是外放各地,可对朝堂风向心里还是有数的。
只是这些事却不是闺阁姑娘该议论的了。
倒是沈昭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别人行事总该是有个规章制度的,怕也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却是揭过这个话头的意思。
孙析燕也不好再提,就说起别的趣事了。
她们这边聊着,赏诗会也起了头,便一起往竹亭那边走。孟府早就安排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作诗的姑娘便都落了座。
沈昭的案几也摆放在一边,只是上边没有摆放笔墨纸砚罢了。众人看到她就坐,神色就渐渐变了,有些意味不明。
之前孟妧就声明过,这赏诗宴需要人选出一部分诗作再给孟大公子评定。这人选便成了问题,总归要选一位才情出众的,不然如何服众?
比如若是孟妧作这选诗之人,姑娘们怕是不会有异议的,但孟妧自己也作诗,虽说不会参与评定,但真要选诗也未免有失公允。
却不想孟妧提出孟湛选了沈昭。这如何让人心里舒坦,这未参与作诗的姑娘可不在少数,怎么偏偏是沈昭?虽然都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孟家的认可作那选诗之人,但沈昭何德何能?
她除了容貌外还有别的可看的吗?这归善县谁不知她沈氏阿昭不擅诗词歌赋的名头。
这些作诗的姑娘可没有谁觉得自己的才情比不上沈昭,也不觉得她有资格评判她们的诗作。
哪怕这是孟湛提出来的,也只会觉得他的认知过于偏颇,或者是沈昭运气太好,却绝不会服气。
因此,众人看向沈昭的目光就格外明亮刺眼,更是恨不得戳几个窟窿出来。
不过此时,随侍的丫鬟已把此次诗作的题目题上来了,姑娘们便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想这事,只好收回目光。
因为正值八月,菊花陆续绽放,便以菊为题作诗。这个主题并不新颖,想要耳目一新必然要谨慎,是以姑娘们并不急着动笔。
没有参与的人也都安安静静的,不想打断她们的思绪,只是偶尔会有微风吹过,到增添了几分惬意。
一柱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姑娘们陆续停笔,随侍的丫鬟收取宣纸,沈昭便起身缓缓走到所有姑娘的前面。
这样一来,大家的视线就都放在她身上了。
沈昭是那种真正漂亮,让所有人都认可的姑娘,而不是某个特定的时代背景所定义的美人。
她的容貌与她想要的安稳十分不合,她希望自己尽量不惹人注意,但她的美却是明艳张扬的,如秋海棠般惹眼。
哪怕她平时穿着素净,也很难掩盖。
因此,众人对她的第一印象都是惊艳。她的容貌甚至让人忘记一个姑娘该有的别的东西,比如举止有度,才情出众。更有甚者会觉得她完全不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就算沈昭不擅琴艺不擅诗词也不会给人笔墨不通的感觉,因为他们早就忽略了这方面。
当然,就算她才情斐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因为她的容貌已经吸引了所有目光。
就像从前,哪怕她有极为出色的军事才能,哪怕她带领沈家军扫荡异族,镇守边境十数年。
可在很多人眼里她依旧只是个过分明艳的女人,甚至因为她出色的容貌,就连战绩都沾染了一丝别的色彩。
所以,狐媚之主这个名头她背了一辈子。
原以为这些东西该是一世算一世的,她背了一辈子也该够了,却不想会与她纠缠不清。
可这一次她却没有将军府大姑娘那样的身份让她挥霍,所以她过得小心翼翼。能不说话的时候绝不开口,能不出头的时候绝不站出来。
所以大家对沈家姑娘印象都是相貌很精致,但性子温温和和,并不惹人厌,也不算打眼。
沈昭想也许真的是她性子太好了,才会让人觉得她很好欺负。
其实以前的沈昭并不是那种十分内敛的人,她虽然不像京都那些郡主世子们张扬跋扈,但也是个高傲的主儿,又因当时的太后是她的姑奶奶,京都的贵女们轻易不敢招惹。
便是有这惊艳的容貌也无人敢对她表露半分不喜,更不会凑她跟前算计。
而如今,她第一次真正进入别人的视野,却是由于一个小姑娘的算计,真真是出人意料。
沈昭在心底里自嘲一番,不过想是这般想真要做却并不会按孟妧的来。在这种可有可无的时候,她并不想过于出众,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她并不在意,少惹麻烦就是了。
眼看着丫鬟差不多将宣纸都收集齐全了,就半开玩笑似的开口,“姐妹们兴许都听过汝宁的不擅诗词的话事,这话还真算不得作假。
今日孟家姐姐将这重任落在我身上,还真真是难为我了,现如今也只好做个跑腿的,帮着运一下姐妹们的诗作了。”
绝口不提孟湛的意思。
姑娘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听着便觉得十分意外,这是不打算选诗的意思了。
尤其是孟妧,整个眼神都变了,黑沉沉的,只觉得一片沉寂,反而瞧不出别的来。
她是真没想到沈昭竟会以这种方式拒绝。虽说这样不会得罪那作诗的姑娘,但好歹失了脸面,今日这事要传出去,只怕的沈昭名声在归善县就落不着好了。
谦虚是好事,但过头了难免给人虚假做作之感,更何况沈昭这事本来也不干谦虚多少事。
作诗兴许不会,但学习经义这么多年,好坏总归是能看出来几分的,她这明显是不想惹麻烦,反倒让人觉得她是不敢担当,软弱无能。
而且,这样一来在孟湛那里只怕也留不下好印象。
沈昭自己却不在意,她原先就没太看重名声之类的,如今又是年纪尚小,不急着谈婚论嫁,到不必过早博得那些个贤良淑德之名,至于孟湛如何看待就更不干她的事了。
况且仅凭赏诗宴上这么一点事还真决定不了什么。
她等着丫鬟将宣纸集齐,稍微整理了一下,却没有翻阅。
然后笑意盈盈地看向孟妧,“大姑娘,不知这诗作如何交于孟公子?”
孟妧沉着一张俏脸,听她这话一时间竟觉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而其余人见她真的只是略微整理一番便要交于孟湛,神色就有些难以言说。
看来这沈姑娘是打定主意不担这事,如此不管不顾,真真是空有一副好相貌。
沈昭可不管别人如何想,只见孟妧迟迟不回话,便将宣纸复又递给先前随侍的孟家丫鬟,“将姑娘们的诗作交于孟公子罢。”
孟妧似是也没有意见,并不曾阻止。
沈昭见她不太欢喜的模样,心底里便多了几分冷意。
今日这事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她尚能不计较,可若还有下次,便不会这么轻描淡写的过了。她性子是好了许多,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沈昭沉沉地扫了她一眼,小姑娘家的,算计太多以后怕是难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