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补救之法
因事态紧急,暗卫一得到消息便连夜赶回京师。
沈昭这才知道,罗浮教人早就在永济渠旁准备良久,堤坝亦不是被大水冲垮的,而是被人炸毁的!就连那运送漕粮的船只,也遭人损坏了许多!
她心里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罗浮教此举——分明是有人授意!
还是朝堂中人。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永济渠是漕运的重要河道,其中修筑的堤坝都是固若金汤的,一点点火药哪能够炸开?又是谁能弄得那么多火药?!还能抹去首尾,如果此次不是她为了探寻沈昀之事,未必能发觉。
那处河段周围虽没有依附大的城镇,却有几个村庄,堤坝被毁是事实,淹毁田地也是事实。这样一来,就需要赈灾,就需要粮食。
惟愿天津的粮食应付得过来,否则就要从别的州县调用,而大兴,适安的通仓就是用来赈灾的!可从江浙那里运来的粮食已毁,大兴通仓一开,粮食不够数,立即就会露馅!
堤坝被毁,漕粮被淹,工部和漕运总兵府都要遭罪。但是同时对付这两方,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果真的惹怒了成国公,将此事细查,真的揪不出背后之人?
他何来这么大的把握?
再者,距离事发已有一天一夜,若真是有心,这消息应当早已传至京师。还有附近村庄被淹之事,但现在却听不到半点风雨,是谁压制了消息?!
运送漕粮存留下来的漕标定会立即送消息给成国公,那成国公对此可有应对之策?可工部那边与他来往甚少,又有两个不在同一阵营的侍郎,成国公要是将罪责推到韩廷贤是轻而易举的。
若是让程窦两党知晓此事,韩廷贤就是真的危矣!
沈昭愈发觉得事态严重。
这时,韩廷贤那边却传来了消息,邀沈昭过去议事。她见此心中不免惊疑,韩廷贤手中有多少人手,她可是知道的,这消息还未传至京师,他从何处得知?
去韩府时,已是下午,韩廷贤却早已散衙在书房待着。见沈昭过来,便道:“……堤坝被毁,漕粮被淹之事,姑娘可曾收到消息?”
沈昭微微颔首,复又问道:“眼下京师并未传来消息,大人从何处得知?”
韩廷贤眉头深锁。
“今早上朝之时,十七殿下悄悄喊我过去叙话,言及此事。”
自端午之后,崇仁皇帝便规定两位殿下皆可旁听政事,隐隐有培养储君的打算。
沈昭闻言,神色顿时一变。
慕容祗怎会如此快就知晓此事?她不禁想到了沈昀。她能收到消息,沈昀定然也知道,她将此事告知慕容祗……定然不是当成琐事来看,那就是为了拉拢朝臣。
她不由得微皱起眉头。
“十七殿下可是解决之法?一旦大人接下,便等同于递了投名状。若是大人不接,这事他转眼便可捅出去,他能从中获利,苦的却是大人。”
韩廷贤亦知此为两难境地。
“可他的恩情我如何敢接?如今我自身难保,还敢参与储君之争?若是胜了,好歹有从龙之功,若是败了,却是千古功名毁于一旦。
且我早已允诺,必不参与党争,若是受了他的好,又算怎么回事?眼下依附我的官员哪敢同我来往?可若不接,两个侍郎都与我离心离德,罪责必是我担着。
虽则永济渠的堤坝是在刘书培手里修筑的,每年整修堤坝之事也是在开春之时,我才上任数月,未曾接触,罪责担不到身上。可此次运粮所用之船却是我初任之时批下的!”
沈昭听闻不禁皱眉。
“且不论此事是否是有人恶意为之,至少这船只本不该这般轻易被毁,如今毁了,御史少不了要参一个贪污官银,偷工减料的罪名!”
韩廷贤自己也做过御史,当然清楚单这一点让御史抓住,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偏偏这银两没有半分到了我的手里,届时还不知要扯出多少事来!”
沈昭不禁沉吟少许,又道: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这缺失的漕粮给补上,我们一时间拿不出这许多粮食,就只能从通州调运。罗季柏是户部主事,通州那边的通仓归他管。届时让他开仓放粮便可。”
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
但韩廷贤仍有几分迟疑,“可此事事关重大,粮仓向来互相钳制,户部那边还需手书下来才是。且这些粮食运到大兴通仓,也需漕标护送才可,不然就露了馅。”
沈昭不禁思索起来。
“户部一向是铁桶,谁也插不进人手,户部尚书钱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同他打交道必是行不通的。而两位侍郎官,户部左侍郎齐大人之妻族同我外祖母有旧……”
韩廷贤对此亦是知晓,道:“我同齐大人有过来往。他是钱大人的门生,说是皇上的心腹并不为过。此事又非同小可,他未必肯接下。而且他接下,未必瞒得过钱大人……”
“可事态紧急,只得勉力为之。”
沈昭神色微沉。
“齐大人虽是钱大人的门生,却未必没有私心。眼下,钱大人一向得皇上看重,因此年近古稀,仍旧在任上,可人要服老,他即便再撑着,又能做几年?迟早要致仕。
可钱大人门下却不止齐大人一个学生,如今在湖广任布政使的谢时镇谢大人不是他的门生?齐大人在京师为官数年,资历够,谢大人在地方任职,累功无数,孰强孰弱,可不一定。”
而且沈昭还知道,谢时镇背后有云礼。她虽不知云礼插手的朝事有多少,但想到他当初连两淮盐运使的位子都能握在手里,若是想为谢时镇争一争阁臣的位子,未尝不可。
韩廷贤听闻,顿时如醍醐灌顶。
沈昭又道:
“且齐夫人与我母亲有旧,她若是知晓此事,至少能帮我们引荐一下……事不宜迟,现在就该写信给齐夫人!至于十七殿下,亦不可小觑,此事不能传出半分,否则功亏一篑,还望大人拖住他。”
韩廷贤知道慕容祗那边确要虚与委蛇,当即应了下来。
“若是这般,成国公那边也不用过多担忧,他怕是巴不得有人将此事解决妥当,省得脏了自己的手。等姑娘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我便派人通知成国公。”
沈昭微微颔首,“届时事情已成定局。即便十七殿下知晓,也无力阻止。只是成国公向来不同文臣打交道,此事还需大人多费心才是。”
能把漕粮补上便是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只是联系成国公而已,又有何难?韩廷贤当即应下。
第九十八章 举手之劳,何不应下
此刻距漕粮归仓不足三日。
三日之内,必须将漕粮运到大兴通仓才算完事。
未免他人察觉异动,沈昭不敢轻易动作,当即以拜访齐夫人之名,向齐府递了拜帖。与此同时,她将谢时镇在湖广的所行之事一一列举。
一到府上便同齐夫人说明来意。
“……侄女今日登门拜访,实属有事相求,还望夫人成全侄女的不情之请。”
齐夫人只当是故友之后前来寒暄,哪里会想到她有这样的阵仗,当即便怔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让丫鬟将人扶起来,又遣退众人。
“……你有何事,尽管说,我若能帮到你几分,自是会竭尽所能。”
沈昭便沉声说道:“侄女有求于齐大人,想于今日见大人一面,还望夫人成全。”
齐夫人的脸色当即一变。
一个小姑娘无缘无故的,怎么要见朝廷三品大员?这里头若无蹊跷,有谁会信?且她夫君不是地方官,管的也非刑狱之类的,谈不上赦免获罪之人,那就是朝堂之事。
且沈昭得韩家和秦家看重,若非迫不得已,她不会求到自己这个没见几面的世婶面前来。且她虽自称侄女,唤的却是夫人,可见不只是以世侄女的身份。
齐夫人盯着沈昭,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家老爷眼下正在衙门当值,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沈姑娘不妨说说见我家老爷有何要紧事?”
沈昭未来得及回话。
她接着又问道:
“我记得沈姑娘同韩大人交情匪浅,可是确有其事?”
她说的是韩大人,而非韩夫人,更非韩大奶奶。
沈昭闻言,心中不免感慨。
不愧是出自大兴顾氏之人,她不过是回京之后受韩夫人抬举而已,却从她方才那声所求之中看出她与韩廷贤交情匪浅。是不信余家会就此罢休,还是觉得她母亲有扭转局势之力?
沈昭微微一笑,道:“韩大人原先再惠州府任职时,我母亲同韩夫人有过来往,因此回京之后,韩夫人对我多有照料。”
这不过是面上话,齐夫人自不会全信。她沉吟了片刻,继而笑着问道:“那沈姑娘今日所求,是为自己,还是为韩大人?”
沈昭从她这淡淡的笑容里察觉出了厉色。纵使她外祖母同顾老安人交好,可事关自己的夫君,齐夫人仍旧十分警惕。尽管她并不知晓沈昭所求之事。
不过沈昭对此并不恼火,谁想惹麻烦呢?
她面上依旧带笑。
“自是既为我自己,亦为韩大人。夫人应当知晓,这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没有单独的个体。与此同时,不树敌并非没有敌人。
夫人今日既问出这样的话,那齐大人在朝中是何情形,想必也略有耳闻。这世上本不存在单方面的相助,我既有求于齐大人,必就有回于大人。再者,不过是见一面,结果尚不可知。”
齐夫人闻言有些意外。
不得不说,沈昭这番事事分清的说法打动了她。虽说是以故友之后上门拜访,却不曾以旧情相挟,可见并不想毁了彼此间的恩情。今日之事,是否可成,两家的来往都不会断。
齐夫人并不想落个刻薄之名。
若是沈昭以情义相挟,她兴许当即就应下。但一情换一情,两家的情谊已消磨殆尽,至此以后,怕是难有来往。再者,即便她应下,沈昭所求之事也未必会成,毕竟情义终究难抵前途。
可沈昭这番说法打动了她,不管结果如何,她总会劝着自己夫君尽量相助。
齐夫人当即笑了起来。
难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有这样的见识。可见沈余氏并未将自己的女儿养成不理世事的闺阁小姑娘,可女儿家只需懂相夫教子便好,这些事何必懂太多?
难怪放心他们兄妹孤身归京。
她随即安抚似的道:
“好孩子,你先在此处歇着,我立即让人写信给老爷。”
“多谢夫人援助之手。”
沈昭行了一礼。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初来之时,她亦想过以情谊相求,可乍听齐夫人所言,便知眼前的夫人并非那种只懂内院是非,远离朝事之人。既如此,她便不能以情义相求,只需稍微提及,对方就可明白她之意。
果然不出所料。
户部左侍郎齐修竹,字茂泉。年近不惑。虽则常年与钱财打交道,面上看着却不像精明之人,生得较为矮胖,见人三分笑,眼睛更是快眯成了一条缝,没有三品大员的威严,反倒让人顿生好感。
齐夫人早已在信里头说明了缘由,因而当下见沈昭立在一旁,也不觉讶异,只领着人往书房走。
连官服也不曾换,直接坐在上首,看着沈昭笑道:“我家夫人在信里说,你这个后生颇具远见,今日我倒想见识一下。不知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沈昭闻言,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双手捧上。
“请大人过目。”
齐修竹原以为是所求之事,便随意打开看了一眼,越看眉头越深。好半晌后,他将纸张缓缓折起来,放在一侧的茶几上,却不曾开口说话。
沈昭见此,便微微一笑。
“大人以为谢大人之功如何?”
齐修竹看着她,缓缓说道:“青史之上,必留其名。”
“若以此名此功争位,又如何?”
“呼声甚高,难有出其右者。”
沈昭闻言,微微颔首,“即便是大人,与其相争,兴许亦会败北。”
齐修竹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看了沈昭片刻,才不掩讶异地道:“姑娘之意为何?”
沈昭当即道:“恕民女冒昧,大人以为……钱阁老在位还有几稔?而钱阁老离职之后,又将向皇上举荐何人?是大人您,还是——谢大人?”
齐修竹的脸色当即微微一变。
片刻后,他又微微摇头,“老师如何选,是老师的事,我同守安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大人此言差矣。”
沈昭笑了起来。
“您是凭自身本事,谢大人却未必只是凭自身本事。”
她见齐修竹眉头一皱。
当即又道:
“大人深居京师,不知可曾听过一事?当年广东省倭寇举事,流民泛滥,朝廷未下粮食,布政使廖大人亦迟迟不肯开仓,可最后几日却命州府放粮。大人可知此事缘由?”
此事齐修竹自是听过,但是其中内情,他并不知晓。
沈昭自是清楚齐修竹不知晓内情,广东无粮之事,窦党瞒得极好,连程濂都不清楚的事,齐修竹怎么知晓,或者说钱樘怎么知晓?
她当即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
“自然是广东省当时并无粮食,最后赈灾的粮食是从素有鱼米之乡的湖广运过去的。至于谢大人这个湖广方伯为何要助远在广东廖大人一臂之力,民女相信大人能明白。”
齐修竹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看向沈昭时带有探究之意。
沈昭毫不畏惧,依旧笑意吟吟地看着齐修竹。
“民女料想,大人此刻定然在思索此事真假,或者在想民女如何得知此事。大人兴许忘了,民女当初就在惠州,且家父同惠州同知略有交际,知晓些许内情,并不为过。”
齐修竹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谢时镇会跟窦党中人联合在一起吗?他当然不信。
但是广东无粮,廖思浦想湖广借一下粮食,不过顺水推舟的事,谢时镇应下又如何。他应下,廖思浦乃至窦党便欠他一份人情。
窦党的人情可不轻。
至少在争取阁臣之位时,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看向沈昭的眼里多了几许兴味,“不知姑娘今日所求所为何事?”
沈昭闻言,脸上笑意更甚。
“大人兴许不知,就在前两日,永济渠那段河道有一处堤坝被毁,从浙江运往大兴的漕粮被毁。可那批船只却是工部韩大人命人所造,眼下出了此事,罪责必要担在韩大人身上。”
她顿了一下,道:“这一批漕粮是直接运往京仓,直到通州才靠岸。因此民女想从通州运粮前往大兴,望大人能写下文书,好让管通州通仓的户部主事能接下此事。”
齐修竹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
“私自调动粮食,可不是我能担下的罪责。且通仓每年入多少粮食,皆已登记造册,通州通仓又是非到战事不开,届时少了粮,如何解释?”
齐修竹若是连调粮食的本事都没有,或者连假账都不会造,他也不能在户部待这许多年。
不过是想从中获利罢了。
沈昭当即笑着问道:“大人以为韩大人如何坐上这工部尚书之位的?”
齐修竹闻言,顿时面露讶异之色。
沈昭接着道:
“大人或许觉得这是两党角力的结果。但是两党为何角力?贺元极私开铁矿,贩于异族,非一时之事,怎会被人发觉?又怎会让韩大人知晓?齐大人从未考虑过吗?”
齐修竹怎未想过?
即便是朝中大臣亦在私下里说过此事,只是难有结果,才归于韩廷贤运道较好罢了,但官场真能讲究运道?
他不禁思索起来。
想到贺道元之事后,京师之中突然传出了余家的流言,真是巧合吗?又或者其中确有隐情?
沈昭继而慢悠悠地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巧合,若是京中传有流言,那便是确有其事。齐大人只觉得韩大人眼下势微。
又可曾发觉,韩大人在两党的严密监视下,甚至于两位侍郎都与其离心离德的情况下,依旧安然无恙。若是换作齐大人,可有如此结果?”
她见齐修竹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又接着道:“我们能让韩大人入阁,往后自然也能让齐大人入阁,更何况,齐大人背后还有钱大人,不是么?举手之劳之事,齐大人何不应下?”
齐修竹闻言,顿时笑了起来。
“姑娘言之有理。举手之劳而已。”
第一百章 挫败
秋闱过后没两日,北直隶的主考官便于闲聊之时,言及沈清远所做文章,其中风采比之当年的余家老太爷,有过之而无不及。自此之后,沈清远少年才子的名头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而此时,沈清远在国子监又因六艺出众,特被国子监的先生嘉奖。
以致九月份的秋狩,除去翰林学士那几位学子,崇仁皇帝还让国子监部分监生随行,这其中被包括沈清远。
沈昭忧心此事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可还未来得及查明情况,就被牵扯其中。
不过她是单独被人提出来的。
九月秋狩,大长公主亦会前往,得知沈家五姑娘性情温婉,端庄得体,便命她随行伺候。
沈昭收到消息时,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一个不留神,那枝桠上的娇花就被剪掉了。
“……此事莫不是诓我罢?”
“哪能诓姑娘您?”
析玉捂嘴偷笑,复又说道。
“这消息早就传遍了,听说皇上去国子监时,特意找少爷问了话,末了,又问起您。还说大长公主至今不曾见过您,便想着趁秋狩之时见上一面。只怕用不了多时,这圣旨便该下来了。”
当她接到这圣旨时,仍有几分恍惚。
原先觉得此事是针对她兄长,眼下看来,却像是直奔她而来。
大长公主无缘无故地为何要见她?沈昭不由得想起前些时日,云礼生辰之时,她婉拒的请帖,莫非那里头还有大长公主之意,所以此举是为相看?
她思及此处,心里头猛地升起一股怒火来。
一个个的,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想促成佳话,便促成佳话,想相看,一道圣旨便下来了。她跟云礼之间,那些人分明是再清楚不过,眼下却偏偏做出真要联姻的模样。
若是真有此意,上次云礼的生辰宴,她又怎会婉拒?这些人,未免太不把她的态度放在眼里!
沈昭忽然阴沉的脸色,让析玉有些措手不及,生怕她转眼就撕了手里握着的圣旨——沈昭的手劲她可是见识过的,若真出了这样的事,那可是不敬之大罪!
“姑娘,您——”
沈昭面露不豫之色,冷声道:“往后,云子谦若是再向府里送东西,通通丢出去!”
自那夜之后,云礼的态度变了许多,借着感谢沈昭那盆忘忧草的名头,时不时送些小物件给她。
或是初开的墨菊,或是自己捏的泥人,甚至于八宝胡同那里的糖葫芦,说是自己逛街时遇到的,是整个北京城味道最纯正的,定要拿给她尝一尝。
活像沈昭不曾吃过似的。
云礼对此乐此不疲,久而久之,沈昭便不去管,默认了对方的行为。
眼下沈昭说出这样的话,在析玉看来,就像是两人要绝交似的。她吓了一跳,不知那道恩宠似的圣旨,怎就惹火了沈昭?
世人都说人心难测。
她觉得这天底下唯有自家姑娘的心思最为难测!
析玉二丈摸不着头脑,却只好照着沈昭的意思去办,否则受罪的便是自己。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云礼今日并未送任何小物件,等到黄昏时刻,他亲自过来见沈昭。
沈昭听到下人来禀时,下意识地想拒绝,可一想到数日之后的秋狩,她不得不去,心里头便烦闷起来。但转念一想,崇仁皇帝她对付不了,大长公主她亦教训不了,云礼她还整不了吗?
当即便气势汹汹地出了门。
云礼还在那日的巷子里等着,落日的余晖缓缓洒下,落在他身上,泛起一圈淡淡的光晕,给人一种虚无之感,可那余晖里的笑容,却愈加柔和起来。
沈昭觉得自己一定眼瞎了,否则怎么会见一次云礼,就觉得他要比之前好看一分。甚至还隐隐产生一种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的错觉。
刚刚还带着满腔怒火,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由得在心里大为唾弃。
长得好看怎么了?她自己还长得好看呢!
云礼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面上神色复杂,便忍不住满怀歉意地道:“……我不知道老祖宗竟有这样的想法,倒让你受罪了。若不是皇上的圣旨下得太快,我就该进宫阻止的。”
他知道沈昭不愿意参加这样的场合。
说是秋狩,可像她们这些随行的女眷,还不是在庭院中待着,可一旦在里头待着,又少不得要你来我往一番。女人间的面上温和,背后冷笑他可是有过切身体会的。
只为这样一件事,便进宫拜见崇仁皇帝,并无太大必要。崇仁皇帝对他们的恩宠已经足够隆重,若再如此行事,届时御史就该参他们一个恃宠而骄,狂纵恣意了。
好在云礼未来得及进宫,否则,满怀歉意地便是沈昭了。
不过他摆出这样的态度来,沈昭还真不好再同他生气,只哼了一声,“皇上的圣旨都下来了,我还有婉拒的余地吗?”
云礼生恐她不耐烦此事,又道:
“你只管放心,此事是皇上下的旨,又是老祖宗亲口要的人,那些姑娘太太们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都不敢多言,若是真有那不开眼的惹你,只管还回去,自有我替你善后。”
对付一群姑娘太太,沈昭哪用得到他善后,不过听云礼这般为她着想,心里头到底有几分喜意,“此事可是你应下的。届时我得罪了哪家姑娘太太,记得善后。”
云礼巴不得她让自己去处理这些事,当下便点头如捣蒜。
沈昭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过了半晌,又问起一事来。
“我听说你也是京师玉郎君,多受京师贵女仰慕,可今日见这情形,却活像你娶不到姑娘。连我这么个流言中的人,也值得大长公主和永嘉侯这么惦记着。”
云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这分明是两码事!
到底是怎样的误会,让小姑娘产生了这种错觉?!难不成她仍以为自己这般事事为她着想是因意趣相投吗?这天底下哪有这样交朋友的?!便是生死之交也未必如此!
再者,他们何曾患难与共过,当初在宁夏还是他救了小姑娘一命。即便还恩情,也该是小姑娘还给他吧?
云礼觉得,他可能还是需要向好友顾钦玉请教一番。
本来见到小姑娘的好心情,顿时变成了挫败之感。他忽然发觉,这世上最远之距,非是天涯之隔,而莫过于我心悦于你,你却恍若未闻,甚至于言之不解。
他默默叹息一声,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孤身至今,老祖宗总会为我忧虑,人之常情罢了。”
沈昭想起大长公主一生的所作所为,仍是觉得此事过于荒谬,她怎会入了对方的眼?尽管她觉得自己比许多人都要出众,可眼下这京师除去那些传言,还真无贤名。
听闻大长公主年轻时亦是骄傲恣意之辈,能给她正眼便不错了,莫非还能接受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姑娘做她的孙媳妇?
且云礼还那般出众。
沈昭觉得要是换成她,别说相看,这样的流言便该压下去。
省得坏了云礼的名声。
云礼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畏惧大长公主的名头,当下便道:“老祖宗虽说看着严肃,其实性情是最和蔼不过的,届时你只需执晚辈之礼,便是出了些差错,她亦不会介意。”
这些话定然是大长公主嘱咐的。
沈昭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
都执晚辈之礼了,可见是完全将她当成自家人来看了。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想着让她嫁给云礼呢?
第一百零一章 忆起少时,惊觉世事难料
是夜,整个街坊都陷入沉静之中,温柔的月色缓缓流下,繁华喧嚣的京城在此刻也变得宁静柔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在夜风里越荡越远。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灯大多已撤走,只剩下一盏油灯稳稳当当的落在茶几的一角。淡淡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那暖黄色的灯火便随着跳跃。
一闪一闪的灯火照在那人的脸庞上,更显得神色莫测。只见她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对着微弱的灯火,细细地瞧着。
让看的人心里不免嘀咕,这样深的夜色,这样微弱的灯火,如何能看得了那蝇头小字?书的主人却不甚在意,依然细细地读着,仿佛是在看世上最珍贵的物什。
服侍她的女官便在此时走了进来,“老祖宗,夜已深了,该歇息了。”
“是吗?”
大长公主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些许感概来。
“这一晃眼,时间便过去了。圣人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可见此言非虚。这一转眼,数十年的光阴便已流走,可他温温笑意的模样却恍若昨日。”
女官上前收拾东西,一听这话,伸出的手便顿了一瞬,片刻后才镇定自若地接过大长公主递来的书。眼眸深处却隐隐闪过叹息之意。
她自幼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看着她从郡主变成摄政公主,最后又回到这看似悠闲,实则受困的深深庭院中。其间所经世事,自是清楚。
更知晓她这番感概从何而起。
即便是这在榻前点一盏灯,睡前读一篇文章的习惯,也与之有关。年轻时的大长公主可不喜欢读书,后来若非为了讨一人欢心,哪有那读万卷书的气概?
只是多年前的往事,到底还是她老人家心中的一颗刺,她这个做下人的又何必多言,徒惹她心伤罢了。
当下便默不作声。
但此次大长公主却没有同往日那般,揭过此事。不愿打住话头,也不在意这段前尘往事于她而言,曾是最刻骨的痛,反而玩笑似的道:
“怎么?听我说起往事,就不愿意接话了?还是以为我会因此迁怒你。要是早些年,你们敢在我面前提及半分,我倒真会把人拉出去杖毙,眼下却无这心思了。”
女官听闻,当即接话笑道:“奴婢哪敢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见天色已晚,您也该歇息了,才不欲多提罢了。再者,这都多少年了,奴婢是连模样都记不清了,又如何接您的话?”
大长公主闻言大笑起来,“这话也就你敢在我面前说。”
说罢,她又微微叹了口气。
“你说你不记得模样,我又何尝记得?细数下来,也有三四十年的光景,我如今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不过是前两日做了梦,仿佛间看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你怕是不知,这两日我都在想,当年自己的性子不那么倔,兴许也不会落得那等地步。又或者父皇安在,这大周江山无需我理会半分,可还能换得一生相守?”
女官闻言,心里头不由得冒出一股酸涩感,过了片刻才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您又何必总想着?即便是先生——无论眼下在何处,日子总是在过,总归不会太差。”
“你这话在理。”
大长公主笑了起来,面容愈发祥和,语气里却透出几分惆怅来。
“好坏不论,这数十年的光景,我不也慢悠悠地过来了。只是人老了,过去的事就总会念着,想着。想起他走时说,自此以后,两不相见。
没想到这许多年,我踏遍大江南北,还真寻不到他的影子。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早已不在人世,可我还没死,他怎么敢先走一步?”
这是他们少时立下的约定。
大长公主自小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越是这样就越不喜欢孤零零地活着。因此在他们关系尚好那会儿,她总是拿着这句话说,一定要等她先走,他才能跟上来。
她说这话时,从未想过他们的分离竟非生死之由。
女官听到这些话,顿时泪盈于睫。
却是想起了那些艰难的过往。对方本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谋士,可偏偏在她最需要对方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在这样一个男子当权的时代,一个女子想要把持朝政,是何等艰难之事?
她至今仍记得,大长公主初摄政那几年,朝堂之上那些躲不过的明枪暗箭,甚至于有许多次,险些丧命。这亦是她不愿同大长公主谈及往事的缘由。
同和初年,国朝之动荡,世人皆知,否则当时便不会有异族入侵。可对方却做得那般决绝,明知是生死存亡之际,却无动于衷,更别说伸出援手。便是天大的怨念,也不该如此!
“都过去许多年了,何必再提?”
女官见她面上隐隐带着惆怅之意,劝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剩这么句话。
大长公主闻言,到底没有再感慨,沉默了半晌,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瀚元今日……可是又去见那小姑娘了?”
女官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笑道:“您知道的,小公子一向清心寡欲,何曾有过这种时候,该是为他高兴才是。”
又道:“您不还让皇上下旨,下次秋狩之时跟着去服侍您吗?上次小公子的生辰宴,她不曾参加,您还觉得可惜呢。眼下小公子不过是去瞧一眼罢了。”
“瞧瞧,我这还没说话呢。你倒是尽拣了好话替他说。”大长公主不由得摇头笑了笑,“他们年轻人的事,我管那许多做甚?我年轻那会儿,父皇还不曾管呢。”
女官听闻,亦是捂嘴一笑。
“奴婢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您心里舒坦些罢了。谁还不知道小公子才情出众?只是那姑娘瞧着出身不高,可难得是小公子喜欢得紧,您也不必拘于这些细处了。”
大长公主听闻,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混浊的眼眸此刻又变得无比清明起来,语气不明地道:“你也觉得那姑娘出身太低了?”
她不待女官回话,又笑了笑,神色寡淡,“低点好,低点才不会惹出那许多是非。只是不知道他父亲是否如意?娶个低门媳。”
女官没有察觉她语气里的异样,只笑着回话。
“奴婢见侯爷心里也欢喜得紧,听说生辰宴那日,还特意询问了小公子,想必都是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难免为他疼惜。
到底是父子,哪能不为他着想呢?再者,您之前不也让人查了那姑娘的情况,小公子喜欢的人可不是寻常姑娘,就凭她那本事,可有几分您当年的风范,便是出身低些也不打紧。”
大长公主对她后面几句话置之不理。心里头只想着,但愿他真念着父子血脉,家人情分。
第一百零二章 清点
西山别院的谈话,沈昭自是不知。
此刻她正读着那份从岭南寄来的信,逐字逐句地找出其中的异样来。
让人意外地是,这封信十分普通。
沈昭反复读了数遍,最终只得知一事,云礼的腿疾尚且有治疗之法,只是所需时日较长,少说要一年半载,且在这期间不可奔波劳累,长途跋涉。
至于其余事,未谈一句。
她不禁有些疑惑,上次来的那封信,里头分明暗含焦灼,期盼,忐忑之意,可此次却归于平淡。但是她并不觉得关老先生的疑虑就此解了。关老先生定然还有事瞒着她。
沈昭凝眉思索了片刻,自知并无头绪,便提笔将此事告知云礼。仍是极为隐晦地说法,只道兴许有破解之法,他若是有时间,大可明年开春之后,南下养病。别的却是一句也不敢提。
将此事交代后,她又着手准备秋狩之事。
她眼下只是寻常女眷,倒用不着上场,自然谈不上练习骑射之类的。只是这事终究来得意外,她不得不小心防备罢了。
虽则那日同云礼说得轻松,可一将这次随行的名单整理出来后,又觉得此次秋狩兴许还是少不了麻烦。
因为随行的女眷并不止大长公主,还有郑贵妃和几位娘娘,陆皇后则留守皇宫。可即便如此,邀的官宦女眷也不在少数。比如程家二姑娘,又比如云祯。
这位温仪县主可不是好惹的主,到底是云礼的妹妹,她即便真与对方正面冲突也不能太过分,可她随侍在大长公主身侧,却免不了要同对方打交道。
还有虽见过数面,却从不曾打交道的窦家姑娘。
沈昭还记得端午过后,陈蓁曾给她写了信过来,说是自从沈昭回京后,两人还不曾见过面,甚是想念。便想着何时该上门拜访才是,可此后却迟迟没有回音。
后来,窦家姑娘举办花宴,沈昭本不在受邀之列。是陈蓁求了请帖,特意让人送到她手上了。可沈昭却以身子不适之由,婉拒了此事。
现在的陈蓁可不是三年前那个初到京师,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别说求助沈昭了,只怕比她更要如鱼得水,在这京师贵女圈里,应当是几个比她出众的。父亲是那样的身份,又同窦阁老家姑娘交好,怎么也能为自己谋出贤名来。
她的请帖,沈昭哪敢接?
当初陈蓁刚进京时,窦家姑娘便能因一个考功司郎中的位子,向陈蓁这么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旁敲侧击。眼下她若是去赴这宴,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是非来?
再者,现在的窦家可不是她记忆中的窦家。
谁知花宴没有别的意思。
她不信窦家姑娘真的只是邀她赏一次花。
贺道元之事后,窦家能放出那样的话来,便是心中有所怀疑。可捕风捉影的事,实在难有说服力。更何况,时至今日,余家也确实不曾有任何动作。要她是窦敬言,心中也会起疑。
且此次漕粮被淹之事。
虽则是暴出了堤坝被毁,可这是给崇仁皇帝看的,像下边这些臣子,稍微有点人脉的,兴许都能觉察出此事来。无论是谁善后的,总之韩廷贤未曾半点损伤。
明明是他工部要担一半责的事,他却是半点不沾,反倒让原先那位工部侍郎又受了贬谪。朝臣此刻不禁反应过来,似乎自韩廷贤入阁后,明明受到了两党的夹击,却未让人抓到任何把柄。
无论私德公德都让人找不出错来,这可不是件寻常事。
且自他入阁后,崇仁皇帝似乎更加喜欢喊他进宫下棋。虽然下棋不是什么正经事,可却能深得圣心。于眼下这些为官者而言,有什么事比深得圣心更重要的吗?
沈昭觉得,无论程濂还是窦敬言在此刻都该察觉出些许不同来。倒不一定会想到余家身上,毕竟余家并无踪迹,不过总会引起猜疑,甚至往后下手会更狠。
此事她曾借写信给孙析月,同韩廷贤谈起过。韩廷贤心里亦有数,不过官场之凶险,他亦非第一日经历,自是会警惕。
而齐修竹那边,自那日沈昭与他畅谈一番后,倒没有明显表现。只是挺韩廷贤说,素日上下朝之时,齐修竹亦会同他闲聊几句,虽说是些寻常事,却总是暗含深意。
对方知晓韩廷贤站在她这边,心中定有诸多不解,想费尽心思打探一番,倒是人之常情。
齐修竹不同于韩廷贤,他虽不攀附党派,可头顶上有个老师坐镇。再者,他待在户部做了许多年的侍郎,本身也得崇仁皇帝看重,否则先前季方平封府之事不会让他随同。
所以,沈昭并不指望他此刻能递投名状。
她所求的不过是日后堂官之争时,她手里的人手能起到作用,而齐修竹入阁之后,亦不忘他们的恩情,时不时地提拔一下罢了。
户部管着全国的钱粮,此事非同小可,不禁连党派之争不可参与,便连皇上也不能过多接触。否则,这国库便该变成天子之私库了。
若是连银两管不住,那国家亦是即将乱矣。
不过即便如此,沈昭对于此次能在齐修竹那里博得好感,还是有几分意外。
她当时说谢时镇劳苦功高,是因此为事实,可能否威胁到齐修竹的地位,却不敢保证。谢时镇若是想争那个位子,首先便得回京。
可他湖广待的这些年,将湖广治理得十分好,每年生产的粮食都远高于其他省份,而像往年时常出现的洪涝灾害却是少有发生,盗匪之类的更是不曾见其踪影。
足见其本事。
这样的人崇仁皇帝只怕更想让他待在地方,好好管着那一处。
也不必回京坏了眼下的局势。
可齐修竹却忧心对方会威胁的地位,莫非是过不了多久,谢时镇便会调回京师吗?
她不由得凝眉思索起来。
云礼曾说过,这谢时镇是他父亲永嘉侯引荐的。因此无论云礼还是云道溪都同他有些往来,若是对方真要回京,又是否与两人有关?
这般一想,沈昭又忽然发觉她似乎料错了一人的实力。
当初私运案后,云礼能轻轻松松地将两淮盐运使的位子抓在手里,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
只是自回京之后,云礼在他面前总是少年意气的模样,她便下意识将人当成普通的世家公子哥。又因身份之别,也不敢再像当初在金陵时一样,随意言及朝堂之事,便渐渐忘了对方亦是谋事之人。
却不知这京师之中,他有多少人手?眼下,他们还不算同一个阵营,若是遇上,又该孰强孰弱?
第一百零三章 路问
每逢九月的狩猎是国朝为数不多的君臣同乐之事。
故而十分受人重视。
太祖陛下得天下靠的是权术谋略,可世祖陛下争天下靠的却是骑兵,而大长公主定天下更是如此。
当年若非大长公主亲自带领黑旗军入西北,将那些侵犯的鞑子瓦剌逼得逃至草原深处,数十年不敢扰边,大周朝未必能安稳存至今日,而大长公主亦不能以一介女流之身执掌朝政数十年。
时人犹记得,当年大长公主得胜归来之时,有朝臣进言,女子不可言朝事。而大长公主一句吾逐野寇,定边疆之际,汝何在?安于妾侧乎!
令国朝多少男儿汗颜!
是以,自大长公主掌权之后,骑射便成为国朝子民必修的技艺之一。勋贵子弟对此更是不敢松懈半分——总不能武将出身的他们在骑射方面还败给文臣子弟。
因此,每年的秋狩也是各家少年郎尽展风采之际。且,它跟之前在端阳宴上还不相同,秋狩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猎物。
国朝初建之时,皇家围猎场所侍养的都是些寻常动物。
但在同和年间,大长公主曾于民间微服私访,偶见国朝少年郎竟不会挽弓射箭,便是勋贵子弟亦有不会降伏烈马的,深感武将之血性即将磨灭,当下便规定凡进学者,必修骑射。
而狩猎场也由原来的围场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深山老林。
一整片林子几乎找不到边界,其内虽可骑马奔驰,但百年老树,粗壮藤蔓皆不少,若不带着图與,怕是不能走出来,更有甚者,还可能行至不该去的险境,遇到山猪之类的野兽。
比如永嘉侯当年还未迎娶柔惠郡主之时,曾由顾准引荐,至京师时亦参加了当年的秋狩。那会儿他同众人走散了,在林子里头遇到了野猪,其状况不可谓不凶险。
不过他却孤身一人将其降伏,最终一举成名。大长公主赞其为少年英才,风采卓绝。而后便同意让柔惠郡主下嫁给他,终成一段佳话。
可云道溪当年能活着出来,一是因其武学甚精,一是因当时那头野猪并不算十分庞大的。才侥幸得一命。可眼下这些年轻公子哥儿却未必有他那样的运气,即便有,也难有他那样的实力。
云道溪毕竟是从东南沿海那些倭寇手底下活出来的人,战场的拼杀哪是这群整日待在温柔富贵乡的公子哥儿能轻易体会的!
狩猎场在城北,一大早,众人便由禁军护送着往城外走。
沈昭因身侧并无长辈领路,大长公主一时间又无示下。按照惯例,宫里便将她安顿在车队的后头,沈清远则骑马跟着国子监的学子一齐走前面。
车队行驶的速度不快不慢,一路上都可看到前头装饰华贵的骡车。
或是绸子或是锦缎制成车帷,其上镶嵌着琉璃,珠宝等物件,上头皆挂着代表身份的各色穗子,看上去皆是世家大族该有的出行仪仗。
相较之下,沈昭所坐的这辆骡车便显得普通许多,寻常的绛色车帷,垂了一圈的穗子,此外并无其他。虽也是老太爷看在她是跟着皇帝出行去猎场的份上,特意让她用了这辆车。
这次出行她带了析玉和侍书,还有以前在沈余氏身侧服侍的余嬷嬷。余嬷嬷见多识广,早些年也同这些贵人打过交道,总能够指点沈昭几分。
析玉如往常一般,坐在沈昭身侧服侍,或是端茶倒水,或是摆出小点心。侍书则坐在车窗边,偶尔撩起帘子,查看外头的动静。神色肃穆,颇有几分不苟言笑的感觉。
沈昭见此顿时觉得好笑。
侍书这模样倒比得过她前世时,身侧的亲军统领,出行之时,同样的严肃同样的不苟言笑。唯一的任务是保全主子的安危,而其余事皆与他们无关。
她不禁笑着问道:“莫非你还觉得在这禁军护送的车队之中,还有人会伤了我不曾?”
侍书闻此,当即正了正神色。
“属下虽是姑娘的丫鬟,却更是姑娘的护卫。时刻注意您身侧的动静是属下职责所在,再者,您此次出门,将属下留在身侧,莫不就是忧心安危?”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侍书可比先前更要尽心尽力!
当下又问道:“你原先是跟在云世子身侧,那你是云世子培植的人,还是侯爷交给云世子的?”
这些都是寻常事,即便说出来也不打紧。
侍书当即便笑了笑,道:“属下原是跟着大长公主身侧的人,后来她老人家见世子爷身侧无人,永明六年时便将部分人拨给世子爷。”
沈昭有些讶异。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
云礼自出生起,就受过那许多危险,当然要在身侧安排暗卫才能放心。永明六年——应当就是云礼遭受暗杀的那一年。
“那侯爷莫非不曾安置人手?”
“侯爷自是有的。”
她微微一笑,脸上出现几分赧然之色,犹疑着问。
“姑娘可还记得,之前在金陵时,留在您身侧的侍剑?他便是侯爷留给云世子的人。”
沈昭本想问这些人给了云礼后,是听命于云礼,还是……这话终是没能问出来。她料想,以云礼的本事,即便那些人刚开始不肯听命于他,现在也皆是忠心于他之人。否则,他不会轻易将侍书留在自己身侧。
她转而问起别的事来。
“你既然在大长公主身侧待过,那想必知道她老人家的一些喜好。”沈昭顿了顿,复又神色凝重地问道:“那你可知,她老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在一旁倒茶的析玉顿时止住了手。便是时刻注意外头情况的侍书亦是怔了一瞬。
两人心里头十分默契的闪过一个念头——姑娘终于要为做云世子的妻子而努力了!
沈昭却只是淡淡一笑,“我待会儿既要跟在她老人家身侧服侍,自要清楚她的性情才是,否则闹了笑话,惹怒她我可担待不起。云子谦的话又说得模糊不清,我哪敢信?”
不管沈昭是何意,总之问出这话,便是上了心。
侍书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毕竟云礼的心意她总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要说老祖宗喜欢哪样的姑娘,她还真不清楚。
虽是老祖宗身边服侍的人,可到底是暗卫,少有近身之时,再者,老祖宗的心思一向捉摸不定,别说他们这些下人,便是驸马郡主又能察觉几分?怕只有服侍她老人家的德音姑姑才能知晓几分。
可此事不能直接同沈昭说。
她当下便道:
“此事属下亦不甚明了。但是属下曾听人言及一事,说是她老人家曾呵斥府里行动作派柔弱的丫鬟。老祖宗年轻时,骑马打仗,恣意飞扬。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
料想她老人家最喜欢您这样骑射出众,气势不输男儿的姑娘。您留在她身侧,若是心中有丘壑,只管说便是。像那种文文弱弱,说话还要喘几口气的文臣家的姑娘,可不讨她老人家欢喜。”
侍书是知晓沈昭的真性情,才说出这番话来。可沈昭却信以为真,当下便忍不住在心里头思索起来。
她不禁想起了当初在宁夏之时,云礼不曾刻意隐瞒多少,那顾准便是知晓她之事。而顾家又跟大长公主交好——由此可见,大长公主对她的事是有几分清楚的,甚至连贺家的动静——她兴许都清楚。
沈昭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来。
她原先觉得大长公主应下此事,过于荒谬,可仔细一想,却觉得合情合理。
以云礼的身份,即便真娶高门媳,又能娶谁?为了让崇仁皇帝放心,只能尚主,可一尚主,云礼此生便等于毁了。
如此说来,云礼所娶之人身份便只能低些。但出身太低的人,见识亦少,未必能支撑侯府,更何况云礼身份特殊,少不了要同宫里打交道。
因此这人选十分重要。
而凭她先前展现出来的实力,沈昭自认为做这个高门媳,替云礼打理侯府事宜,同他共同抵抗外界风雨是绰绰有余的。
难怪大长公主能瞧得上她!
她原先还以为大长公主不让云礼好过,眼下看来却是自己过于偏颇了。
第一百零四章 恩典
出了皇城后,往北走,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孤山,山底有一片深茂树林,一眼望去不见边界,而在这片林子前则是一大片草木溪水尽有的平地。
此处便是大周的猎场。
外头的平地是同和之前的狩猎场,而后头的林子与山头则是大长公主将其划进了狩猎场。外头的狩猎场是给随行的女眷以及一些骑射不精的文臣子弟准备的,后头的林子才是那些擅长骑射之人去的地方。
早有随行的禁军在前头打点好了事宜,大大小小的帐篷安置在围场外头。崇仁皇帝首先在外头诸位少年郎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而后才命众人进帐篷歇息。
今日不过才到此地,并不会进行狩猎,多是宴饮共乐。
沈昭跟着众人下了车,随后就被宫女领着去她所住的帐篷。她来时特意看了一眼,这些帐篷都是按品级安置的,越往里走越是身份尊贵的,最外头则是禁军的帐篷。
而她则一直被宫女领着往里走,在女眷这边,她的帐篷算是在较为中心的位置。且是她单独住一顶,外头还守着几个穿着讲究的丫鬟。
丫鬟见她们来了,当即打了帘子。宫女则停了脚步,“沈姑娘,请。”
沈昭挑了挑眉,抬脚走了进去。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精巧的摆设,即便是外头行事多有不便,亦瞧不出敷衍之感,该有东西一样不缺。
装饰雅致又舒适。
她不禁朝析玉示意。
析玉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宫女却像是心有所感似的,当即便笑着道:
“这些都是大长公主安排的,外头的人亦是她老人家安置的,说是姑娘头一次跟着外出狩猎,怕是适应不了此处的简陋,多放几个人留在身侧服侍总是好的。”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颔首道:“烦请姑姑替我向大长公主致谢。”
一旁的析玉则是上前飞快地塞了一小袋碎银子在她手里。
在宫里头行事,碎银子总归比那些饰品管用。饰品带着兴许会犯忌讳,不带,拿出去换银两又麻烦,还不如碎银子来得爽快。因此,稍微知事的人家打点宫里人都会用碎银子。
宫女见此,脸上的笑容愈加浓郁。
待宫女走后,沈昭便让侍书将随身物件东西安置好,又命外头的丫鬟打了水过来,随即让析玉服侍她梳妆打扮。
“姑娘这是……”
侍书在一旁看着有些傻眼。
在她印象里,沈昭可不是那种对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的人。怎这会却要求梳妆打扮了?她方才的妆容看起来并无问题啊。
析玉见此,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随即提高声音喊道。
“不论大长公主待会儿是否召见姑娘。姑娘既受了这样的恩惠,就该亲自去谢恩。她老人家又是长者,又是贵人,而姑娘经过舟车劳顿,脸上已有倦色,若以此等装束觐见,岂非不敬重?”
析玉这番话既是说给侍书听,也是说给外头候着的那几个丫鬟听。
侍书当即反应过来。
“我一介粗人,竟不知有这样的缘由在里头。姐姐当真是心细如发。”
虽说侍书原先是当成暗卫来培养的,并不懂内宅的弯弯道道,可一介粗人这样的话由她一个姑娘家说出来,总归有几分滑稽。
析玉不由得笑得更欢。
手上的动作却不曾慢半分。
这也是沈昭只带析玉一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出来的原因之一。
她虽说是大长公主特意召来的人,可到底不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并不想在身侧安置过多的人,免得让人抓住把柄,说她乱了规矩。
析玉一向眼疾手快,在她身边服侍可抵数人。
不多时,沈昭便已穿戴整齐,头饰也换了一套。析玉止住了手,随即看向在一旁歇息的余嬷嬷,笑着问道:“嬷嬷,您看姑娘这样的装束可好?”
自余嬷嬷跟着沈昭入京后,三房的事宜大多交于她打理,但也只是帮着管理,别的事她并不过多插手,尤其是沈昭房里,更不管制,只会在一旁指点析玉。
尤其是装束方面,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装束,这往深里说可是一门学问。余嬷嬷是余家出来的人,对此事自是颇有研究,析玉跟在她身侧学了不少。
余嬷嬷当即往沈昭头上看去,微微颔首,笑道:“你的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姑娘今日这装束任谁见了,都要称赞几分的。看来不用多久便可出师了。”
析玉当即笑了起来,道:“嬷嬷这般说,我可要偷着乐了。”
她们正这般说笑着,候着的丫鬟便在外头请示,而后打了帘子进来,语气不急不缓地道:“沈姑娘,大长公主身侧的锦溪姑姑过来请示。”
沈昭闻言,心念一动,却坐在原处未动,只是淡淡地笑道:“请姑姑进来吧。”
声音落下不久,一个穿着秋香色比甲,梳着高髻,插着屏梳和珠钗的女子走了进来,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面容柔和,未语先笑。
沈昭见此便起了身。
被唤作锦溪姑姑的女子先是同沈昭行了礼,继而才笑道:“老祖宗遣我来问一声,不知沈姑娘在此处带着可习惯?”
沈昭随即上前几步,微微笑道:“劳烦大长公主忧心了。我初来乍到,多有不懂之处,亏得她老人家在身侧留了两个人,让我行事更方便些。”
锦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周遭的摆设,颔首道:“沈姑娘觉得舒适便好。老祖宗还怕您不大适应,特命我过来瞧一瞧。您既然觉得尚可,我也好回了她老人家。”
沈昭闻言,却又笑了笑,道:“我初来此处,还未去拜见她老人家,实属不该。烦请姑姑带个路,领着我去见一见她老人家。”
锦溪自是应了下来。
笑道:“我先去外头候着,姑娘收拾好了,出来便是。”
沈昭微微屈膝向她道了谢。
析玉见人转身出去了,便忍不住低声说道:“到底是贵人身边的宫女,瞧着就不一样。”
她是觉得锦溪方才在沈昭没有用卑称。
沈昭微微挑眉,轻声道:“这话说一次便够了。既然说了要去拜见,便不能让人久等,快去收拾罢。”
又朝余嬷嬷道:“此处便劳烦嬷嬷看着了。”
余嬷嬷倒是有几分忧心。
“姑娘一个人去可是无碍?方才那场景倒不像多热络的模样。”
沈昭闻言,不禁笑道:
“嬷嬷何必忧心?大长公主是何性情,您莫非不清楚?倒不是热不热络的问题,我一个晚辈,她老人家拿出这样的阵仗已是天大的恩典。我自要亲自拜访谢恩,至于他事倒无需担心。”
余嬷嬷倒不是不清楚情况。
自是一想到换作自己的孩子娶妻,这媳妇儿人选,她总要多考验一番才是。可如沈昭所言,此事不可避免。
沈昭安抚她几句,继而思索了半晌,笑道:“待会儿就不必跟着过去了。”
侍书闻言一怔。
“这如何使得?世子爷交代过属下要寸步不离的。”
沈昭见此,忍不住摇头道:“我去拜见大长公主,还能有危险不成?再者,你原先到底是大长公主身侧的暗卫,让人瞧见,终是不好。”
侍书只好歇了心思。
第一百零五章 无赖
为了方便沈昭服侍,大长公主的帐篷离她的并不多远。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越往中间,帐篷越稀疏。
沈昭看了一眼,发觉此处虽未有禁军重兵把守,但单看那些守在帐篷周围服侍人的丫鬟的行动,行走时快如疾风,声音却低若蚊音,便可知她们的拳脚功夫皆是不俗。
这恐怕就是大长公主府养的暗卫。
还有眼下给她领路的锦溪,看她脚步强劲有力,呼吸均匀悠长,只怕也是一个练家子。这样的阵势没有数十年的功夫可养不出。
沈昭不禁有些羡艳。
她何时能养出这许多女护卫来?
这般想着,转眼便到了一座占地甚广,装饰华贵的帐篷前。
外头还站着一个翩翩少年郎。
沈昭见此,不紧觉得好笑。
真没想到云礼会不顾礼法的做出这样的事来,他这般眼巴巴地在门口站着,莫非是怕大长公主将她吃了不成?他这是给她脸,还是打大长公主脸呢?
锦溪亦有些意外,怔了一下,继而上前请示。
云礼神色淡淡地颔首。
而后目光直直地朝沈昭扫过来。
沈昭不由得喜上眉梢,几步便走到云礼身前,有模有样地朝他屈膝行礼,“见过世子爷。”
云礼见此,眉头果然一皱。
正欲同沈昭说不必拘于礼法,却见沈昭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道:“云世子待在此处,莫非不是等我行这一礼吗?”
云礼觉得她的话简直莫名其妙,当下就支吾道:“我在这里哪是等你行礼?我不过是……是不放心罢了。”
沈昭闻言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我前来不过是向大长公主谢恩而已,有何可忧心的?”
云礼不知她为何发笑,只觉得沈昭这笑容格外摄人心魄,他怔了半晌,才喃喃道:“上次忘了嘱咐你一些事。”
接着又径直抓着沈昭的手腕往一旁走去,直到离帐篷有一段距离后,才低声说道:“你也知道,老祖宗年纪大了,有时候耳朵不好使,记性也不太好。你待会儿说话时可要顺着她点儿。”
沈昭觉得他今天的态度有几分古怪,真当成丑媳妇见公婆呢。当下便道:“只是哄老人家而已,这样的事我往常可不少做。”
沈昭说的是上辈子的事。
她祖母虽无大长公主那样的成就,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
云礼听着却有些迷糊,想着沈昭身侧似乎并无需要小心安抚的长辈。不过此事他并未多想,只看着沈昭微仰着头同他说话,心里头便觉得舒畅,继而说道:
“你的性子一向强硬。老祖宗掌权多年,性子亦有些强硬。也不知是否合得来?总之,该服软的地方服软,不过老祖宗要是太过分,你可不能信她的!她老人家总喜欢逗弄晚辈。”
沈昭不禁有些讶异。
“大长公主还能如何逗弄晚辈?”
云礼本就是胡诌的,哪里知道大长公主喜欢怎样逗弄晚辈?
听说她老人家年轻时倒是个骄傲恣意的主儿,可自从世祖陛下逝世后,性情就寡淡起来。别说逗弄晚辈,寻常同子孙多说几句话都是少见的。要真逗弄晚辈,那可是天下奇闻!
不过他见沈昭面露讶异的模样,心里头不禁想到,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啊,顾怀瑾怎会觉得是面若冰霜呢,简直是胡说八道!
好想抱抱她啊。
沈昭本来还等着云礼回话,当下见云礼一双星眸异常明亮,只顾盯着她看,顿时脸都黑了。
“云子谦,我看你就是太闲了!”
云礼闻言不禁瞪大了眼。
见沈昭已转身离去,便忍不住喊道:“汝宁,我可不曾骗你。老祖宗她老人家真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锦溪打了帘子出来,朝他喊道:“世子爷,您为了讨心上人欢心,连老祖宗的事都胡诌八扯,未免太不厚道了些!您只管放心,沈姑娘在这里吃不了半分亏!”
沈昭听到这话,脸色已黑如锅底。
她原以为云礼是真的有话要嘱咐,却不想只是拉着说几句话而已。她不由得在心里头直骂,原先那个清风朗月般的十三公子去哪儿了?
明明在金陵时还矜贵公子哥儿的模样。
现在怎就成了个无赖了!
难不成都是假象?
沈昭只觉得头冒青烟。
明明是件小事,却偏要弄得人尽皆知,现在怕是大家都在一旁看笑话了!
丫鬟们憋笑的模样,她可不曾错过。
云礼怔在原地,心里头更是苦恼。
好像又失败了……
而一旁的顾钦玉在看完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当即就跳了出来,捧腹大笑起来。
他不过随意给云礼出了个注意。
哪料想对方竟真的照做,还说得有模有样的。谁知向来清冷矜贵的云十三爷还能有这一面?方才那般无赖的模样便连他这个以纨绔著称的公子哥儿也自愧不如。
云礼见此,更为恼火。
心道,若是他此刻手中有条鞭子,定然就是一鞭子挥上去,抽得顾钦玉面目全非,便是顾大夫人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
“你就尽管笑罢。”
他冷冷地道。
顾钦玉见此,顿时不寒而栗。
硬生生地止住了笑容。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头感慨起来。
方才对着沈昭明明是柔情脉脉的,不想一瞬间便消失,只剩下淡漠矜贵。若非他亲眼所见,真会怀疑方才那人究竟是不是云礼。
这世上竟有变脸如此之快的人!
简直难以置信!
他见对方面上仍露不豫之色,便轻咳一声,道:
“以我之见,你应当欣喜才是。若是换成旁人,这般捉弄沈姑娘,她必然会恼火,且往后都不会轻易来往,可我方才见沈姑娘那模样,倒不像会断了来往的。可见你在沈姑娘心里到底是不同的。”
云礼闻言,不禁微蹙眉思索了片刻,“你的话,我还能信吗?”
顾钦玉挑了挑眉,促狭地笑道:“真假与否。待会儿等沈姑娘出来,便可知晓。”
心里头却在感慨,原来云子谦也有这一日啊。
门口的丫鬟见沈昭上前,便纷纷行礼,而后打了帘子,沈昭见此,就领着析玉一齐进去。
帐篷十分大,入眼便是铺着锦缎矮榻和插着花的青瓷瓶。一侧的案几上,摆着三足寿纹青铜香炉,点着淡淡的沉水香。
矮榻上端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头上带着镶祖母绿流云纹抹额,两侧插着镶宝石雕花金掩鬓,并着玉莲观音挑心。看上去很有几分华贵迫人之感。
她只在那儿坐着,面上笑容淡淡,眼神也是轻飘飘地瞟过来,却在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这是一个掌权数十年的女人。
她的气势不是从繁华温柔乡里养出来的,也不是珠翠宝石衬出来的,她是经历过刀光剑影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亦是从朝臣们的冷嘲热讽和压迫中走出来的人。
即便是极淡的眼神,也如一把利剑,仿佛随时能刺透人心。而此刻,这把利剑正扫向沈昭。
这才是对外孙媳妇儿该有的态度。
沈昭心念微动,步伐却更加坚定有力,她目不斜视地走近,缓缓行了一礼。“大兴沈氏阿昭前来拜见大长公主。”
“起来罢。”
过了片刻,大长公主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昭依言直起身子。
第一百零六章 心野
“沈姑娘,请坐罢。”
又一道沉着却温和的声音传来。
沈昭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觉榻侧还坐着一老妇人,看上去同大长公主差不多的年纪,穿着回字纹对襟长衫,外罩茄色褙子,面容虽祥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她料想这位便是自小服侍大长公主的德音姑姑。曾经辅佐大长公主执掌朝政,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女官。也只有她,才敢大长公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
沈昭便朝她屈膝行礼。
道了谢,这才在一旁的矮几旁跪坐下来,动作姿态都十分得体。她终究是出身世家的姑娘,又沈余氏时刻教导,文采先不说,至少礼仪方面不会让人挑出错来。
在一旁候着的丫鬟连忙过来上了热茶,随后便退了出去。
帐篷里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沈昭面上带上了笑容,轻声说道:“民女初来,幸得大长公主恩典,才未曾出差错,今日来此,特意拜谢。”
大长公主神色淡淡,一面数着手里的佛珠,一面说道:“我既让你跟着过来,自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否则,瀚元便该在一旁埋怨我了。”
本该是打趣的话语,可从她老人家嘴里说出来,反倒平添了几分冷意。
沈昭闻言,面上稍微有些僵硬。
只怕云礼方才在外头的举动都被人瞧见了。大长公主心里头不会生出怨意来罢。可若换作她自己,得知孙儿急不可耐地做出这样不顾礼法,毫无庄重的事来,大概也会气得七窍生烟!
沈昭心里头不禁骂了起来,谁知这云子谦行事会这般不庄重?
她当即笑道:“民女能在您身侧服侍,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哪能有受委屈的说法?云世子是怕民女行事懵懂,冲撞了您,才有此一说。”
大长公主闻言,并未出声。
倒是一旁的德音闻此,不禁笑道:“你这小姑娘——倒是会说话,难怪令小公子心中这般不舍!”
沈昭听闻,更是觉得头大!
瞧瞧云子谦给她出的难题!
她当下便又轻轻一笑。“姑姑这般说,可是太抬举我这个晚辈了!我哪有那样的本事,不过是照着云世子的话来说。这亦是云世子的心意,惟愿大长公主日日舒畅!
这天底下,不论旁的关系如何,血脉至亲总是他人敌不过的。否则,您今日缘何会在此见我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姑娘,更别说,特意提点我一番了!”
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大长公主说的。
果然,大长公主闻言,脸上顿时有几分动容。
她不由得掀起眼皮,朝沈昭看了过来,眼神异常锐利,似要看出她心中所想。沈昭却无所畏惧,依然面含微笑。大长公主的气势吓得住旁的小姑娘,却吓不住她!
她亦是征战沙场,从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
大长公主还未有别的神色,一旁的德音却是咦了一声,面上稍显讶异。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有副好胆色,难怪当初在宁夏时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过了良久,大长公主终于开口,却是对德音说的,“你先下去罢。让瀚元安安分分地待在帐篷里,别到一旁碍眼,真以为我这个嫡亲的外祖母要吃了他的小姑娘不成?”
德音闻弦知雅意,清楚大长公主这是要把他们都支开,单独同沈昭说话呢。
当下便起了身。
而沈昭,虽知大长公主这般做法定是有缘由,可听了那句话,却不免赧然,倒像是她真的心悦云子谦一般,心中总有几分羞涩。
待人都走后,大长公主便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咸不淡地问,“我记得你是今年三月初才来的京师。不知这十里繁华的京城比之惠州又如何?”
此等言语自沈昭回京后,曾有无数人问起。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
或是故土与异乡之别,或是富贵与贫瘠之差。但大长公主今日问起此话,却未必可从两者中找答案。
沈昭闻言,面色如常。
“您此为十里繁华地,民女并不认可。听闻您年轻时,亦走遍大江南北,亦去过岭南惠州。那处虽说偏远,却未尝没有青山低吟,流水婉转之意趣。”
言下之意却是京师未必比得上惠州。
大长公主闻言,不禁有些讶异。
大概不曾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随即便问道:“既如此,又缘何回京?”
沈昭听闻,面上笑意更浓。
“尽管这京师繁华地,不讨人喜,可毕竟是双亲之故土,民女既为人子,那便避不可避,躲不可躲!正如您一般,岭南的山水再柔情,终究非故土,亦非您所求之地!”
沈昭不过是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又哪知她这番言论竟已触及大长公主的心结?
当下便只见对方脸色微沉,目露悲戚之意。一双眼眸透过了沈昭,直直往远处看去,仿佛越过来万水千山,直达那数千里外的岭南,那处有着柔情山水的地方。
她不由得想起初掌权那几年,于某一日,心有所感,便孤身前往千里之外的白鹤峰,故人未见,却见到有数面之缘的寂本大师。
她悲从中来,不禁问道。
寂本大师却言,岭南虽好,终非她欲留之地,何必强求?如千里繁华的京城才是她的道!
她乍闻此言,大为动容。
随即赐下“承恩”二字,至此,再未踏进岭南半步。
良久之后,大长公主才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看向沈昭的眼神却柔和了几分,倒像是在看待自己的晚辈一般。
她的声音放轻了几分,带着似有若无地叹息,道:“你年纪尚小,又哪知何处才是所求之道!虽为人子,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还能为此付出一生不成!”
沈昭听到此言,隐隐有几分明了,可更多仍是迷惑不解。
她怔了一瞬,才明白大长公主明着是劝诫她,实则是说的自己。想必她当年力排众议,执掌朝政,也不过是身为人子,替父守国罢了,未必是心中所求之道!
沈昭亦是心有所感。
只可惜她同大长公主并非同一类人。
若是她真是安于平淡之人,前世便不可能数十年如一日的执掌沈家军,平定动乱。虽说是有几分朝臣逼迫的味道在里边,可她到底是一介女流,若真未应下,大楚皇室又哪来脸面强逼她出征?
而今生,父母兄长俱在。
这些事本就轮不到她。
她若无此意,更无人可逼迫她,便是亲自教她权术谋略的关老先生以及为她引路的寂本大师亦不可劝诫她半分,说到底,还是全凭她自愿。
上辈子,她是执掌一方大军的大将,戎马半生,亦是恣意半生。她早已不是寻常的姑娘,也从未想过去追求平淡如水,她要的从来都是恣意妄为,轰轰烈烈。
更不会拘于三尺后院中。
正所谓声名何其轻,她求的从来都是令人快意的过程。
她的心一向是野的。
既然今生不可征战沙场,戎马一生。那便运筹帷幄,让这天下局势因她而动!官场的尔虞我诈比之战场的刀光剑影又如何?她不曾经历过,正想经受一番。
沈昭脸上的笑容愈加凌冽恣意,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谈何付出一生!民女本非甘于平凡之人,唯求随性而为罢了。此刻民女于此地有所求,这十里繁华的京城自是道之所在。更不会俱此地之凶险,或是前路之艰难,唯心之所向!”
第一百零七章 忌惮
大长公主怔了片刻。
终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若她年轻时能看得这般通透,想必亦是畅快一生,何至性情寡淡,半生孤苦,爱而不得,以致年近古稀方知天伦之乐。
这个后生,心性可比她要坚韧!
沈昭不知她心中何想,只见其眼中神色似悲又喜,便又微笑着说道:“民女行事恣意,言语间有所冲撞,还望宽宥。”
大长公主却是摇了摇头,神色间是少有的愉悦之意,道:“不过说出心中之意罢了,何来冲撞之说?至于恣意,人活一世,若不恣意,岂不可惜?”
她看向沈昭的目光更含了几许赞赏之意。
瀚元看中的姑娘果然不是常人,别的不说,至少这侯府女主人的身份,她担得住。
她默默地看了沈昭片刻,继而又问道:“我听你之言,这京师既是你之道所在,却不知你所求为何道?”
“当然是求一个公道!”
沈昭自知有些事瞒不过,当下听她问起,也不隐瞒,反而是十分坦然的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更甚,手中佛珠又被转了数颗,她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你所求的公道又是何公道?这天底下的事早有定论,对错与否,一旦定下便不可更改。”
沈昭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慢悠悠地道。
“世人言公道自在人心,我却言公道自在手中。您觉得事有定论,我却觉得这世间之事皆可随心而动。世祖陛下英年早逝,您被迫担起这江山,可有公道而言?
您本该是王府郡主又或是皇室公主,然世事变迁,最终成了执掌朝政的长公主!您想边疆安定,便有率师北征,您想开创大周盛世,便有同和之治。何尝不是随心而动!”
她不顾大长公主微微一变的神色,继而说道:
“更何况,民女所求不过一个公道而已!当年余家子弟忠贞几何,旁人不清楚,您执掌朝政数十年,莫非也看不清吗?他们因私利而蒙受冤屈,这又岂是公道!”
大长公主听完这番话,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余家覆灭,她亦惋惜不已。
要多少年,朝中才会出这样肯为民生言事之人?只可惜,终非大周之福。崇仁皇帝当年惧余家之威,欲除之而后快,她又何尝不惧?
她想还这世间一片清明,但这清明是慕容氏所赋予,而非余家所创。余家若真与世长存,这大周只怕又要养出一个真正的世家来,届时这天下便只知余家而不知慕容氏了!
前朝不就是因此而覆灭吗?她又怎会步他们的后尘?她既然要守住这天下,自然要让这稳稳当当地落在慕容氏手中,岂能旁人染指!
大长公主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终是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来,道:“你想求这公道,无可厚非。若你真有本事让朝廷为余家翻案,届时无人会阻。”
此言一出,沈昭顿时便怔住了。
大长公主的态度有几分古怪。
她并不介意余家起复,也不介意同余家有瓜葛。既如此,她当年又为何袖手旁观,丝毫不插手余家之事?她对余家究竟是何态度!
沈昭忽然觉得自己半点也看不透她,这是一个真正经历过风雨的老人,对方所经受的岁月比她两辈子加起来都长,对方的心性也绝不止她所想的那般简单。
她不由得想起云礼的话。
大长公主是真正为大周江山殚精竭虑之人。
所以,她同意余家起复,也是为大周江山吗?但是,她当年明明眼睁睁的看着余家被毁的!
沈昭禁不住皱了眉。
大长公主却隐隐看透了她的想法,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个小姑娘,心思倒是不少,余家满门忠贞之辈,平反有何不可?我听说你那位七表哥,年纪虽小,却有大才,亦是我大周英才!”
沈昭闻言,顿时讶异起来。
她没想过大长公主这样一个人物,竟会留意余家的消息,便余怀梓都知晓。她不认为余怀梓的名声如此之大,能让深居简出的大长公主都知晓。
这定然是刻意打探过的!
她压下心底的惊诧,继而微微一笑,“您谬赞了。七表兄之才,不过尔尔,难得您一声盛赞。”
大长公主却是淡淡一笑,“大周的后起之秀,我总归是清楚的。”
她顿了一下,又将目光锁在沈昭身上,“我听说,瀚元曾为你孤身犯险入西北,不知你是何作想?”
“大长公主此言何解?”沈昭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世子爷肯我孤身犯险,我自是只能常伴其左右,此生不离不弃。”
言语间颇有几分情深意切。
“只是……”
沈昭微微低下头去,脸上隐隐闪过哀叹之色。
“只是这朝中风雨从未停止。想当年,您虽将今上接回京师,教以帝王之礼,可今上之心胸,却未如您之宽阔,否则,近些年,武将何至颇受钳制!”
这番话可说是大逆不道。
寻常人听了,定要斥责一番。可大长公主却是神色未变,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在等沈昭接着说下去。
沈昭便接着道:
“就如当年余家之所以为今上所惮,何至是天下学子的拥护,更是因外祖父同您来往甚密,今上恐您将这位子夺回去罢了。若非今上有这心思,世子爷同县主也不会是如今这模样。”
“难得你有这样的见识。”
大长公主意味深长地道。
“不过皇上既然同意了你和瀚元的婚事,便不会因余家而生出悔意。说到底,余家终究是臣,皇上既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又怎会将这些素日恩怨放在心上?”
沈昭闻言,不禁露出诧异之色来。
崇仁皇帝究竟在心里有几分认同这门亲事,她并不清楚。但她知道崇仁皇帝定然会忌惮大长公主同余家有过密的来往。他对大长公主的忌惮已深入骨髓。
所以对某些事一定会多加防备。
可是大长公主不仅不避讳,甚至还要支持余家起复。尽管她从未有任何举动,可在此事上,没有举动便是最好的帮助。
她不怕吗?
或者她真的不怕!
不仅不怕崇仁皇帝怀疑她同余家有瓜葛,更不怕崇仁皇帝。或者说她根本就未把崇仁皇帝放在眼中。只是一个晚辈而已,她怎么会放在眼中?
外界都猜测她是因忌惮崇仁皇帝,才隐于西山,深居简出。若不是,又是在忌惮什么?还有云礼和云祯两兄妹,他们离世家子弟,离支撑侯府还有一段距离。
她如果不忌惮崇仁皇帝,为何不好好教养?即便云礼是因腿疾一事,那云祯呢?以她那肆无忌惮的性子,往后真要嫁给谁,怕是难得善终啊!
她没来得及想明白,又听大长公主道:“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于瀚元有意,便好好待在他身边。你方才说朝中风雨未止,想必这永嘉侯府的风雨,也略知一二。
凭你的心性,守住这侯府应当是无碍的!往后的日子,兴许会有几分艰难,总之,但愿你们能携手并肩,共面风雨,也不枉我今日在此同你说道一番。”
沈昭心中微怔。
她所料不错,大长公主的确想为云礼挑选一个能共经风雨的妻子。
但是她心里没有半分喜意。
能让大长公主忌惮的究竟是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样的后生,可是难得一见!”
德音一面服侍着大长公主歇息,一面说道。
大长公主刚刚同沈昭对话一番,心中感慨良多,一时间悲喜交加。之前倒不觉得,可一旦松懈下来,心里便升起几分倦意来。
德音见此,面上便露出疼惜之色,忍不住皱眉说道:“要老奴说,这秋狩,您便不该来。省得折腾一番。”
大长公主却摇了摇头,笑道:“想我当年也是挽弓射箭,纵马飞驰之人。如今却是老了,挽不开弓,骑不动马,就只能来这看看少年们一展身手了。”
“看少年们一展身手有何意趣?您平常又不是没见过?”德音撇了撇嘴,又道,“依老奴之见,倒不如看看那位沈姑娘的身手!”
大长公主嗯了一声,继而微微挑起眉,似笑非笑地道:“你对她的评价倒是不低。”
“不过是难得这样有魄力有见识的姑娘罢了。”德音笑了笑,“若是男儿身,倒不足为奇,偏是个女儿身。当初听顾将军提及时,那身手可不差。且方才同你一番闲谈……想必是极合您心意的。”
“你看得倒细致!”
大长公主笑了笑,别的话却是一句也不多说。
德音见此,不禁沉默了一瞬。
心中徒生几分迟疑,有些事她想提及,却又不敢。总怕触了对方的心结,惹对方伤神。
大长公主见她欲言又止,便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你这又是想劝我什么?”
德音便不再迟疑,沉声说道:
“老奴见难得出这样一个后生,您何不考虑培养一番?黑旗军到底是您和先生的心血,莫非就让他至此后继无人?如此一来,您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岂非白费?”
她见大长公主没有半分动容,又接着道:
“县主的性情终是过于骄纵了,哪有沈姑娘来得沉稳冷静。有他在一旁,您又不能传给世子爷,倒不如交给沈姑娘。虽说皇上不足为虑,可难保往后不会有险境,也算是保障。”
“夫妻一体。给她不就是给瀚元。”
德音闻言便道:“我见沈姑娘心中倒有几分大义,必不会让祸乱临于大周。”
“人心难测。”
大长公主摇摇头,神色有几分莫测。
“他的东西,我哪能轻易决定?当然是等着他来处理。”
等着他?
德音不禁在心里头叹息了一声。
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您又有多少时间可等呢?
她只好揭过这个话头,又笑着问道:“那孩子的身手,您真不想瞧一番?”
大长公主闻言便微微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地道:“我倒真想瞧一瞧,可你见瀚元那模样,我若真让人去试探了,他还不得把我这个外祖母给怨死!”
德音见此,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大长公主这番话还真做不得假,但见云礼今日这般不顾礼法的跑过来,便知他是真上了心,要说他堂堂侯府世子,眼巴巴地跑过来还东拉西扯地只为同个小姑娘说几句话,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果不其然,云礼真的守在门口。
沈昭刚出帐篷没几步,云礼便从远处走了过来,虽然拄着竹杖,却徒生几分健步如飞之感。
让沈昭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你这是做甚!”
云礼却是轻咳一声,有模有样地朝她行礼,道:“方才之事是我过于唐突,还望沈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明明还是那个君子端方的模样,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同她在惠州在金陵之时所见并不同,可是不知怎地看在她眼里就觉得莫名的喜感。
沈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道:“本姑娘原谅你这无礼之人了。”
云礼被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拉着手走到一旁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眼神却一直落在沈昭身上。
沈昭见此,却忍不住摇了摇头,评论道:“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哪里还见半分京师玉郎君的风范!”
云礼当即瞪大了眼。
愣了半晌才道:“你这话怎说的,原先还道我是风姿无双呢!”
“你也说了,那是原先。”
沈昭淡淡地瞥他了一眼,丝毫不曾察觉这眼波流转间带上了些许妩媚动人。
云礼瞧着,眼睛都直了。
只觉得身子都酥了半边,要是小姑娘每次说话都这样,他会不会连路都走不动了。原先只听人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还不屑一顾呢。
今日心里头却真冒出了这念头。
他怔了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昭觉得他眼神相当的古怪。不由得细眉微蹙,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啊?!”
云礼被她话语一惊,猛地回过神来。他偏过头去,不由得在心里懊恼自己怎生出来那样的邪念来!小姑娘才多大啊,他真是太禽兽了!再怎么说,也要等小姑娘及笄了才行啊!
沈昭觉得奇怪,仔细去看他。
却发觉他白玉般的脸庞上浮起了两朵红晕,就连白皙的耳尖也红透了。跟只煮熟的龙虾似的。
沈昭忍不住扑哧一笑,指着他的耳朵,像看什么有趣的物什似的,笑弯了眼睛,道:“哎呀,云子谦,你的脸怎会这般红,连耳朵都红透了!我跟你认识这般久,还从未见过你这模样呢!”
沈昭灼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边,脸上,像羽毛似的,轻轻挠在他心里,又像一股热风,吹得他心旌摇荡。于是他的脸更红了。
但是面对沈昭的质问,云礼只能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道:“哦,天气太热了。”
“是吗?”沈昭偏头感受了一下从远处吹来的凉风,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来,“云子谦,看不出来你原是体寒啊。莫不是腿疾的缘由?”
云礼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只好低下头去默默认下沈昭这个结论。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他的身体其实不弱啊,一点儿都不弱!那什么腿疾的都不算事!
沈昭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在犹疑着要不要将关老先生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既然病得这般重,若是不将实情说出来,岂不是徒让人忧心!
可是云礼的病,何时去养也是个问题。既然不能让太多人知晓,那就要说得隐晦不明些,还是用南下养病的名头吗?只是他的家人未必会同意,就连云礼自己……若无几分把握,谁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可这事却拖不得。
她该想个好点的说词。
大不了陪着他走一遭好了,既然要引荐给关老先生,自然需要人带路。
云礼却没有再纠结那点小事。
往后总有机会让她知道。
他偏着头,看着沈昭认真思索的模样,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起来。
他家的小姑娘真是越看越好看啊。
可事实却是,沈昭曲着腿,双臂交叉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则枕在手臂上,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都没有。
若是别人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大概会感慨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第一百零九章 可是良配
大长公主虽是让沈昭以侍女的身份跟随秋狩,却未真的让她跟着一旁服侍。主要是想试探她一番罢了。
而之前在帐篷里的一问一答,虽然没有明确结果,但沈昭知道自己是过了关的。这些事云礼没有多问,沈昭也不多说。大长公主把他支开就是为了不让他知道这些。
只是这个过关……她心里徒然升起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念头。原先跟别人说时,她可以伪装。但在大长公主面前何须如此?更何况,人家一点儿也不忧心余家。
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半句话。
好像她本来就该是云礼的未婚妻,本来就该接受大长公主的审讯。但是她跟云礼之间本该是源于一次合作。可仔细一想……成为云礼的妻子会不好吗?
云礼无疑是很出众的少年郎,这世间少有能及得上他的,无论从哪方面讲。虽然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反应迟钝,跟个孩子似的,但是她觉得如果要找个相伴一生的人,云礼真是最合适的。
至少,她在云礼面前是很轻松自在的,谁都想过得轻松自在,不是吗?
沈昭想明白这一层,忽然觉得茅塞顿开。这件一直横在她心里的事,突然就被解决了。
尽管此事从未拿到明面上,可她在心里仍旧纠结过,以后她和云礼真的分开,可彼此间却有这般大的误会,只怕双方都会不好过吧。往后更是只能断绝来往,否则便是流言四起。
可为何不假戏真做呢?
这样的话,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啊。包括他们之间的来往。
沈昭思及此处,只觉得心情更加舒畅。以致沈清远过来寻她时,脸上的盈盈笑意还未散去。
“……瞧你这模样大抵是无事。”
沈清远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片刻后又摸了摸她的头。尽是安抚意味。
倒叫沈昭一阵疑惑。
“哥哥这是何意?我莫非还遇到险情不成?”
沈清远闻言,神色微沉,道:“我才刚安置好随身物件,就听说大长公主把你唤过去了。你和云世子之间的传言总有几分到了她老人家耳里,我还怕是兴师问罪的呢。”
沈昭觉得沈清远这想法,实在是荒唐。
不禁笑了起来,道:
“哥哥,你也不想想,那可是大长公主。她是何许人也!铮铮铁骨,戎马半生,哪能为难我一个晚辈!我跟云世子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她怎好意思拿我开刀,至多不过询问两句罢了。”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清远不禁赧然,脸上顿时有几分不自在。
沈昭见此便笑道:
“倒不怪哥哥。其实亦是我主动找她老人家,此次我跟随秋狩,本就是她的恩典,再者,一来此处,她又命人置办得十分妥当,我这个晚辈,又是民,总该去谢恩。”
“只是谢恩倒无碍。”
沈清远点了点头。
复又问道:“那传言一事……可不曾提及罢?”
沈昭闻言,却是微微一愣。
她沉思了许久才抬头看向沈清远,缓缓问道:“哥哥,若是我真的嫁给云世子,你会反对吗?”
沈清远听闻一怔,还以为是沈昭在开玩笑,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可一见沈昭神色间隐隐带着有几分严肃,哪里是说笑的模样?
“汝宁,你……你再说一次?”
沈昭见此,不禁觉得好笑。
问道:“哥哥,我嫁给云世子就这般惊骇世俗吗?连一向镇定的你都露出这副神情来?”
沈清远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压着声音道:“汝宁,你要知,此事可不是玩笑话!这可是终生大事,事关你一生的幸福!”
沈昭有点茫然。
此事她自是明白,不然她怎么选择云礼。因为和云礼在一起,她才是最轻松自在的啊。
“我自然不是在说笑。”
沈清远却有些忧心,连忙道:“那你可知云世子是个什么情况?永嘉侯府又是个什么情况?!”
他看了看四周,又沉下脸,拉着沈昭往帐篷边缘,靠近树林的地方走去。
“你莫不是只听外头传言,说他风姿无双,满腹经纶?那你可知他患有腿疾,命不久矣!”
沈昭乍一听这般言论,心里头顿时堵了一口气。片刻后才微沉着脸,道:“哥哥,此言从何说起?”
沈清远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只道:
“还要从何说起?这些事稍微一大听你便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云世子怎会时至今日还未婚配,自然是许多人家不愿将女儿嫁过去,生怕守了——”
“哥哥!”
沈昭猛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你别这么说云世子。我相信他所患腿疾定然会好的。届时,这京师之中便无人比得上他,那些贵女更是仰慕还来不及。”
沈清远猛地被打断话,便怔了好一会儿,再一细想沈昭所言,心里头更是一惊,这般明显的维护之意,他还从未在沈昭身上看到过。且还为此打断了他说的话。
这可是前所未闻的!
自家妹妹不会真动了凡心罢!
这该如何是好!谁不行,怎偏偏是云子谦呢,又是瘸子的,年纪又大。比妹妹打了快一轮罢,这样的狼窝,他怎会让她去!
他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可是云世子年纪都那般大了,与你看怎么都不合适啊。终究不是良配。”
沈昭哪想过这么多。
再者,要论年龄,她上下两辈子加起来都快四十多岁了,哪里还有兴趣去陪一个小孩子?云礼虽然某些地方特别傻,但就最开始的那些接触来看,实在是个很好的对象。
他在某些方面,十分成熟稳重。
并不像寻常的弱冠少年那般冒冒失失。
她不禁问道:“云世子亦不过刚及弱冠两年,这有何大碍?他比我年长,经历得比我多,我若是嫁给他,不是更稳妥吗?”
沈清远顿时觉得自己无力反驳。
他叹了口气,又道:
“即便云世子本身无碍,可永嘉侯府又岂是那般简单的?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们一家恩宠甚重,总有麻烦来临的那一天,再者,这侯府亦不是普通人家,打理起来并不容易。”
“可这些并不是问题啊。”
沈昭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
继而又说道:“我既然要嫁给云世子,那这些事定要早做好准备,侯府事宜更要学会处置,可这亦不算难事,哪能是阻止我的缘由?”
沈清远终于觉得跟妹妹说不清。
他沉默了一瞬,继而问道:“汝宁,你为何一定要嫁给云世子呢?这天底下有那许多好儿郎,哪个不比云世子强?”
“哥哥这是何眼光?”
沈昭闻言皱了皱眉。
“云世子哪里是他人轻易比得上的?!”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是一愣。
云礼真的这般好吗?
第一百一十章 已决
沈昭心里咯噔了一下。
被她忽略的东西终于慢慢清晰起来。
她不由得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又看向沈清远。
轻声说道:“哥哥,这些事我自有考量。你不必多言。”
话罢,她不再理会沈清远,径直转身回了帐篷。
沈清远余下的话就被堵在喉咙里。
他本想说你若真钟情于他,哥哥便找他谈一番,总不至于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
翌日一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时,仆从便陆陆续续忙了起来,都在为不久后的狩猎做准备。
沈昭却是少见的没有精神。
析玉一面服侍她洗漱,一面在心里暗叹,昨日夜里听姑娘翻来覆去的不曾睡着,也不知是心里头压着何事?明明昨日同云世子闲聊时,还那般愉悦的。
沈昭不知她所想。
直至析玉问了第三次询问她是否要去大长公主那儿请安时,她才回过神来,本欲直接拒绝。可愣了半晌后,又忍不住缓缓说道:“她是长辈,自要去拜见。”
言罢,又往铜镜里头看了一眼。
问道:“我今日的气色可还好?”
析玉闻言,不由得一惊。
想平日里沈昭何曾问过这样的事?她怔了片刻,见沈昭细眉微蹙,才微笑着回话,“姑娘只管放心,您今日这气色可比往常还要好些。您瞧婢子今日梳的垂髫分肖髻——”
“行了!”
沈昭的眉头微微一皱,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心里头却在恼火自己今日是不是出了毛病,好端端的竟关心起容貌来了!
虽这般想着,却不由得又往镜子里头看了一眼。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女,秋水般的眼眸里不似素日那般淡漠与镇静,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柔情。
所谓粉面含春莫过如是。
她猛地起了身,不动声色地领着析玉往外走,心里头却慌得厉害。
沈昭过去时,大长公主刚醒来不久,正由人服侍着净面。听闻她过来,便挥手让人带进来,态度比起昨日来又多了一分和煦。
倒叫析玉十分意外。
这才知大长公主原来同寻常老人一般和蔼,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般严肃冷峻。
她心里头的惧意顿时少了几分。
沈昭却是已经习惯。
虽然她们之间只有寥寥数语的交谈,但在这期间,沈昭交代了自己所行,大长公主却说了一生所悔,都是轻易不与人言之事。
这番交情可不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想着早些来过来服侍您的。还望您别嫌晚辈太笨。”
一夜之间,就从民女变成了晚辈。
在场几人都默不作声,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些,落在沈昭身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柔和。倒是析玉,面上虽镇定,心里头却是掩饰不住的惊骇。
从何时起,自己姑娘真将对方当成了长辈?
却见德音在一旁笑道:“你若有这份心,只管来便是。老祖宗怕是欢喜得很。”
沈昭果然走了过去。
朝德音微微一笑,继而接过她手里的檀木梳。一面细细地梳理大长公主的满头白发,一面说道。
“老祖宗可别怪晚辈生疏,晚辈这手法定是比不过德音姑姑的。”
大长公主看上去心情极好的模样,闻言便抬眼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丫头,都说了这番话,我还能因此怪罪你不成?”
沈昭抿嘴一笑。
手上动作却不慢。
虽然是上辈子的事了,可到底没少做,还是勉强过得去的。
反让在一旁候着的析玉目瞪口呆,她跟在沈昭身边许多年,何曾见过沈昭这般柔顺的模样?还有那手法,她可从未碰过什么头发啊!
沈昭不紧不慢地替大长公主梳理头发,心里头却愈发柔和。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一旦决定好了某件事,就会用心去做。既然决定要嫁与云礼为妻,那他的外祖母便是自己的外祖母,认真服侍一番又有何不可?
因此云礼和顾钦玉前来请安时,隔着精致的镶珠宝玉石屏,看到的便是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依偎在一起,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那个抬手绾发的姑娘,脸上定然带着世间最柔美的笑容。
一旁的顾钦玉见他跟个傻子似的杵着,眼神还分毫不错的往里屋瞟去,便觉得一阵茫然,忍不住低声去询问在不远处候着的丫鬟,里头来请安的人是谁?
得知是沈昭时,心里头竟不禁感慨起来。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不曾想云礼用那种蠢法子也能得到人家姑娘的芳心,像他风流倜傥,行为举止又温柔似水,竟不能让人家姑娘芳心暗许。
何其不公!
不多久,沈昭便搀扶着大长公主走到外间,见云礼正在外头候着,心里头莫名地漏了一拍,面上却强装镇定,那神色竟比往日还要冷淡几分。
难得的是,云礼只一眼便觉察了她的变化,心里头不禁思忖她可是遇到不悦之事了?
德音一面命小丫鬟端着热茶过来服侍,一面掩嘴笑道:“世子爷,你这可真是见了美人便错不开眼神了。连同老祖宗请安都忘了!”
大长公主闻言则是轻轻哼了一声。
云礼听闻连忙回过神来,羞意却染上了耳尖,再也不敢向沈昭那里多看一眼,只恭恭敬敬地同大长公主请安。
待两人都就坐。
大长公主才看向他们,轻声说道:“还没用早膳罢,待会儿就都留下来好了。”末了,她又道:“昭姐儿也留下来罢。”
沈昭心中微微一惊,屈膝应好。
云礼却是喜上眉梢。
他隐隐觉得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尽管他不曾亲耳听沈昭说什么话,也未有流言传来。但他看沈昭的动作,并不像做戏。且她亦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一群人心思各异。
大长公主却轻轻揭过这个话头。
又问起顾钦玉,“待会儿的狩猎可做好了准备?”
顾钦玉当即笑道:“老祖宗只管放心,早做好了准备。去年的头筹让杜家那小子给夺去了,今年可不会再让给他!”
他说的是成国公府的小世子。
大长公主闻言笑了起来,道:“你有这个心,必然不会差的。”
又问,“我听说,皇上还准三大营的年轻后生也参加今年的秋狩?你可知里头有没有出众的后生?要是马前失蹄,那就丢脸了!”
顾钦玉闻言,却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老祖宗还信不过我的身手,我前几年还跟着父亲去过西北呢,三大营的那些人哪是我的对手!”
云礼听闻,却是在一旁淡淡地笑道:“依我之见,你今年兴许还真会有个劲敌。”
顾钦玉对参加秋狩的人都有个大概的了解,自是清楚他说的是何人,当下便道:“你是说从四川卫所调回京的那个?我亦同他打过照面,不过尔尔罢了。”
云礼见他信心满满,但笑不语。
大长公主倒是勾起了一丝兴趣,问道:“瀚元说的是何人?听你这意思像是挺看重的。”
云礼便道:“老祖宗可还记得在福建镇守的沈老将军?此人便是他的嫡孙,原先就读于豫东学府,后又转去云南参军,近些时候才调回京中。”
“你说的是沈凤忱?”
大长公主笑了笑,面上露出些许追忆之色来。
“既是他的嫡孙,自要瞧一瞧。”
沈昭在一旁听着,心里头却有几分惊疑。
沈存尧才去云南没几年,怎就回了京?他们沈家不是一向奉行让子孙得以锻炼吗?怎会调回京师这温柔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战书
自大长公主改革后,秋狩与其他方面有项最大的差别。
那便是皇子与常人并无不同。
许多时候,为了顾及皇室颜面,一旦有皇子参与的事情,旁人绝不会争这个头筹。可这秋狩,却因大长公主的规定而有所变化。
皇子必须参与此事,旁人亦要竭尽全力。
胜负如何全凭自身实力。
所以顾钦玉才会说他去年差点拔得头筹。否则,在平常时候,这个头筹便是他也不敢想。
秋狩分成两部分。
按照惯例,第一部分是比拼骑射,最后依人数选出骑射最为出众的数位。第二部分则是去树林里头狩猎,三人一组,由第一部分胜出的几位领队。
而众皇子则是另外组成一队。
至于部分不太擅骑射者,则是在外头围起来的狩猎场。
辰正时刻,众人陆陆续续地从帐篷出来,所有狩猎者都在广场上候着,皆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骑装,拿着长弓,背着箭筒,远远瞧去倒颇有几分骑兵的风范。
校场旁边搭着不高不低的石台,其余随行秋狩的人都在石台上观看。
沈昭由大长公主领着,也坐在看台上。她身边还坐着几个年轻的女眷,温仪县主,攸宁公主,窦家姑娘窦邦媛和程瑜。还有成国公,魏国公,诚意侯府上的女眷,皆是勋贵世家出身。
像沈昭这种如同寒门出身的独她一人。
比起以前,今日所见可真是一群贵女。
沈昭不愿招惹是非,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大长公主身侧,别人却不想轻易放过她。此次秋狩永嘉侯夫妇皆不曾来,云祯便坐在大长公主的另一侧。
试想平日里见面都不想多瞧一眼的人,眼下却可与她平起平坐。无论是谁心里都会不舒畅吧!
她看向沈昭的眼神就更加锐利起来。
沈昭虽觉察一侧眼神犹如实质,却面不改色,将目光放在下头那群骑着马匹,严阵以待的年轻人身上。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云祯却觉得她是傲慢无礼,全然忽视自己的存在。
当下便是脸色一沉。
正欲说话,却听到崇仁皇帝开口了,语气虽缓,却带着几分帝王的威严。尽管只是寻常的激励之言,可由君王对臣民说出来,就总带着别的意味。
下边亦是豪情壮志。
一时间气氛还算融洽。
沈昭的眼神顺势往人群中看去,从站在最前头的几位皇子身上扫过,到恣意张扬的顾钦玉,再看了看沉稳内敛的沈清远,最后落在沈存尧身上。
听云礼说,沈存尧在云南那几个月,带着手下的兵剿灭了好几个土匪窝,屡屡立功,最后才有机会调到京师来,眼下正在三千营做上直把总。
三千营初建于成祖年间,其内官兵皆为瓦剌鞑靼军士所降,共三千,皆是国朝最强悍的骑兵。后因所降军士渐少,便招募身强体壮的民众,但是要求却不低。
沈存尧能进三千营,足见其实力。
沈昭的眼眸不由得微微眯了起来,看向沈存尧的眼神更加锐利。此刻的沈存尧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在众人中间并不显得弱小,且他的实力——沈昭想起当初在福建之时对方日夜苦练的模样。
依沈家的宗旨,不出一番成就,怎会轻易准许沈存尧离开?但剿了几窝匪便算成就吗?还是沈家让沈存尧入京有别的缘由。
她这般思索着,耳边却传来叫唤声。
“……沈昭,你这眼神半分不错放在一群男子身上,怕是有损姑娘家的廉耻之德罢!”
云祯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了过来。
刚好落在周围的部分女眷耳里。
沈昭见此,眉头猛地一蹙。
她料想云祯定是听说了大长公主对她态度较为和善的事,心有不忿,才出此言,想要落她的面子。
但此事却太不经脑子了。
别说眼下她和云礼之间的婚事快有定论,即便真是做戏,她也是崇仁皇帝承认的,云礼将要下聘的妻子。云祯这番言论落的还不是永嘉侯府的面子。
她的眼眸当即深沉几分,平静无波地扫向云祯。
“皇上方才还言这群儿郎是国朝之栋梁,安邦定国皆凭他们所为。此等少年英才自是值得众人仰慕,我即便多看一眼又何妨,不过是恨自己不生做男儿身,难以治国安邦罢了。县主如此之言莫非是不认同国之栋梁?”
“休得胡说!我自是认同的。”
云祯听她颠倒黑白,脸都气红了。
却无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个沈昭总有办法堵得她哑口无言,这往后成了长嫂,可还有她的活路?
云祯的火气更大。
而大长公主却是少见地不曾开口。
云祯心里不禁郁闷起来。
好在这时,坐在她身旁的窦邦媛却开口同她说话。她只得好压下心底的怒火。
“县主,您可记得我们去年还说,今年秋狩定要好好比试一番?不知一年过去,您的骑射可有增长?”
云祯的骑射在一众姑娘间,向来是领先的,当下便笑道:“自是有增长。你们待会儿可要打起精神行事,我还怕一不留神便轻松拔了头筹。”
精通骑射的女子亦可参加秋狩。
自大长公主当政后,国朝女子不仅研读经史谋略,亦习骑射,尤其是武将出身的姑娘。但真正有能力者并不多,眼下可上次狩猎的不过是公侯家的姑娘外加云祯和攸宁公主以及窦邦媛。
鲜少有人知晓,窦家同余家一样,亦是传承百余年的家族。窦家在前朝时虽不如余家那般势大,却也隐隐成了家族模样,只因家中并无举世闻名之辈,才难以名扬四海。
但在此时,亦算一方大族。
且底蕴不小。至少窦家遵循古礼,习六艺,无论男女皆如此。因此窦邦媛骑射并不差。
所以,她才会同云祯说出那番话。
窦邦媛当即便笑道:“那我待会儿可要静候县主展示身手了!”
云祯含笑点了点头,心里头只觉得窦邦媛说话可比沈昭好听。若她不曾记错,她对自己兄长应当是有意的,听说自那流言传出后,她亦郁郁寡欢数日。眼下见沈昭在此,竟能无动于衷?
窦邦媛怎会无动于衷。
自沈昭跟着大长公主上来后,她的视线便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不过是个容貌艳丽些的小姑娘罢了,却不知怎就迷了云子谦的眼?虽说自知与云子谦无缘,但要让云子谦娶这么个丫头,心里头却是不服气的!
“若不曾记错,沈太太应当出身名门世家,想必沈姑娘亦是其精心教养的,这骑射之道应是不差罢。”
沈昭闻言,有些意外。
不知窦邦媛好端端地怎会将目标放在她身上。她想起方才一来,对方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往自己身上扫来,原以为是好奇。眼下看来却更像是小姑娘间的争风吃醋。
怕又是云礼的烂桃花罢!
她心里冷哼一声。
云礼还说让她不必理会这些人,说得倒是好听。眼下这情况,他还能跳出来处理这朵烂桃花不成?
不过一场骑射而已。
沈昭脸上带上了些许笑容,微微偏头看向窦邦媛,道:“窦姑娘既说我母亲出身名门世家,那这骑射我必是不差的。不知待会儿,窦姑娘可愿下场与我比试一番?”
主动下战书!
不少人皆是一惊。
沈昭这胆子可不小,瞧她模样能不能骑马挽弓还两说呢,可窦邦媛却真正能骑马射箭的人,可不比那些男子弱多少!她下这战书,怕是难有胜算!
窦邦媛听闻亦是一惊。
她原以为沈昭不会应下此事。女子终究不同于男子,这骑射并非必学之项。若是不擅长,至多会让人觉得家族底蕴不足罢了,其余之言却不会多说。
而沈家本就门第不高,沈昭不擅此道,实乃正常之事,即便不应下,亦无人怪罪于她。窦邦媛方才说那番话也只是想落到她面子罢了。
想不到沈昭竟会反客为主,像她下战书,莫非真的擅长此道?
沈昭的神色依旧十分淡然。
并不觉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要紧之事。
她虽然不喜出风头,却也非软弱可欺之辈,这窦邦媛显然于云礼有意。但云礼——这可是她瞧中的人,哪里容得别人念着?别的兴许比不过,这骑射方面还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吗?
她见窦邦媛久久无言,便又偏过头去,笑了起来,笑容里少见地带着几分恣意张扬,还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傲然,她亦曾是天之骄女!
“窦姑娘,可敢接下我之言?”
“有何不敢!”
窦邦媛亦是笑了起来,锐利的眼神扫向沈昭。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隐情
一旁的云祯见沈昭夸下如此海口,也是一怔。但见其脸上那格外肆意傲然的笑容,心里头反倒觉得赏心悦目。
她忍不住暗自嘀咕起来,还是这个模样看起来讨喜些,像原先那种温温柔柔跟个面团似的人,看着就让人心烦,且还是那样的出身,哪里配得上她兄长?
这个模样,好歹搭了边。
沈昭不知她进退知礼的模样,得不了云祯赏识,反而是偶尔嚣张一回,倒入了人家的眼。若是知晓,只怕会哭笑不得,且更加认同云祯傲慢无礼,瞧不起人的心性。
她和窦邦媛虽约好比试,但骑射向来是等男子比试完毕后,才看姑娘家的。她也不急,只稳稳当当地坐着看下方即将开始的比试。
云祯却有些替她着急,不由得将身子往她这边偏了几分,问道:“沈昭,你可是真会骑射?”
沈昭看到她眼里隐隐闪过几分忧色,不禁觉得好笑。
原先只道云礼这妹妹性情乖张,眼下看来却是小孩子心性,喜恶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难得的稚子之心!方才还当着众人落她的面子,眼下却忧心她了!
她不由得笑了笑,反问道:“会如何?不会如何?”
云祯不曾看出她的打趣之意,闻言便道:“自是要会才行,你怕是不知窦邦媛的实力,便是我亦要全力以赴,我看你今日之战,胜率极小。你该好好思索才是!”
沈昭闻言,默了一息,朝她眨了眨眼,笑着问道:“县主这是在替我忧心吗?”
云祯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冷着脸横了她一眼,“我哪里是替你忧心?不过是怕哥哥颜面无光罢了。好歹皇上还说你同哥哥是天合之作呢。”
她嘴上这般说,心里头想地却是,自然不能说是你方才那笑容让我觉得极舒适罢了,这话传出去成何体统!
沈昭也不反驳她,只微微一笑,语气里少见地带着十分的坚定,“县主只管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兄长面上无光的!”
“最好如此!”
云祯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这个消息转眼便传了出去。
多是笑沈昭不知高低的,若是诗词歌赋兴许胜负难说,可这骑射一项,以沈昭那出身,平日里怕是没那条件修习。亦有人暗自猜测,心道她兴许真懂得一二。
坐在另一侧的云礼亦得到消息。
趁着比试还未开始,便命人传话,将沈昭喊下了石台。对此事,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唯有窦邦媛,犹不死心,欲多说一句,却被云祯难得有眼力见儿的压住了。
两人寻了一片干净的草地席地而坐。
“……我听人说,待会儿的骑射你准备下场。”
沈昭见此,便极为冷淡地笑了一声。
“这是谁惹出来的麻烦,倒好意思来问我?!”
云礼二丈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见沈昭冷着一张俏脸,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汝宁……你生气了?”
沈昭言不由衷。
瞥了他一眼,道:“我生什么气!”
云礼若真信了这话,可对不起他机敏聪慧的名头,他当下就把脸凑到沈昭面前,极为认真地说道:“既然那窦姑娘惹你生气,不如我寻人教训她一顿。”
沈昭微蹙着眉,嗯了一声。
云礼便接着道:“她若受了伤,这骑射亦不必参加了,倒是两全之策。”
沈昭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她真想瞧瞧此刻的云礼,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还是里子已经换了,怎会这般傻!他们出来一趟,原本要同她比试的窦邦媛便受了伤,届时众人都会把此事算到她头上吧!
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云子谦,你让我说什么好!”
云礼见此,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摇头笑道:“傻丫头,我怎会陷你于不义之地?”
沈昭难得没有躲闪,而是微仰着头问道:“云子谦,你同我说,你以前那股子聪明劲儿可是伪装出来的?怎地我现在看你是越看越傻呢?”
云礼顿时一乐。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伪装?我以诚待之,你倒觉得虚假了?”
沈昭闻言一怔,倒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若是秦令仪在此,定然要说一句,这天底下的男神女神都一个样,看着高贵冷艳,内里也是个寻常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了爱情,也该变成爱情的模样。
云礼见她哑口无言,心里愈加柔软。
让一向伶牙俐齿的沈小姑娘哑口无言,可不是个简单事!
沈昭看他笑意吟吟,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还不是你近日行事过于蠢笨!”
“是我不该。”
云礼低下头去,又捏了捏她白皙细嫩的手心,带着安抚和讨好的意味。
沈昭的脸蓦地一红。
抽出手来,偏过头去,扭捏了许久,才缓缓问道:“你先前说同顾怀瑾说起的那个沈存尧,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礼听她提起别人,心中略有不满,不过见她神色认真,一时间倒不敢怠慢。只是这沈存尧……他若没记错,沈昭在豫东学府那会儿,正同人交好罢!还跟着去人家府上住了大半个月!
念及此处,他的神色便淡了几分。
“还能怎么回事?他在云南屡立战功,正赶上三千营招募军士,他骑射出众,又有福州沈氏这样的出身,入了倒不稀奇。这也是今年八月份的事。”
沈昭闻言,眉头微蹙。
“地方军士历练不足三年,也可调入京师?”
这本是世祖陛下定下的规矩。
凡京师军队招募士兵,多从地方卫所挑选,除去实力外,还需在边疆有三年的历练经历。这是为了避免京师军士过于羸弱,不堪重任。即便是勋贵子弟,欲入京师大营,也需先去地方卫所历练三年。
但沈存尧却连一年都不到。
云礼倒不觉其中有异。
毕竟这许多年来,高门子弟若真去边疆历练,怕是凶多吉少,左右不过是选择附近的卫所,至于时间方面便是做做样子罢了。
“云南历来匪乱甚重,凶险至极。沈存尧被调回京师,无可厚非。”
沈昭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她的声音稍微冷了些许,道:“那你可知沈家自镇守福建以来,家中有多少子弟战死沙场?”
将门荣光,最容不得他人轻蔑。
云礼愣了一瞬,过了片刻才明白沈昭的不悦源于何处。
他同沈昭认识数年,自是知晓其对武将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否则当初在孟家宴会之上,便不会同人说出文安邦,武定国之言。国朝将士镇守边疆,抛洒热血,岂容轻视之!
他面露赧然之意,歉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家镇守福建,劳苦功高,亦是大义之辈,不该有如此之念。但此次所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沈家利用职权之便,将沈存尧调回京师,乃是事实,无从反驳。
沈昭面露沉吟之色。
“我在想这里头可是另有隐情?”
云礼并不知晓许多内情。
闻言只是稍微思索片刻,“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但此事应当不值一提罢。沈家恩宠未变,大本营又在福建,即便让家中子弟来京师任职,也不过是相互照应罢了。”
只是如此吗?
云礼并不知晓沈家之事,因此只能无端猜测,沈昭却知晓沈家之隐秘。
这另有隐情绝不是作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