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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章 猜测

    五月底的时候,韩府举办了花宴。

    虽然韩廷贤的性情向来是沉稳内敛,不喜张扬的,但升任工部尚书之事毕竟不小。再者,他平日为官过于谨慎,又清正廉洁,身上几乎找不出污点。

    太谨慎完美的臣子对君主而言终究是危险的。

    崇仁皇帝若不能从韩廷贤身上找出半点儿错来,心里只怕会更警惕。想余家当年就是过于清正廉明,立功无数,抓不到把柄,才让他心中忌惮。如今韩廷贤性子略微张扬,反倒能让他放心。

    此次花宴邀了平日里来往较多的官员极其家眷。韩廷贤已入阁,又位列九卿,门下后生自不少,又不曾攀附党派,就算不独树一帜,有些人脉也该抓起来,免得面对程窦之时毫无抗力。

    但他自己就是御史出身,深知在此事上过于张扬,免不了要碍某些人的眼,只上几份折子弹劾一下还好些,就怕到时侯言官的折子跟雪片似的落,反倒惹崇仁皇帝不喜,便是得不偿失。

    因此这花宴规模并不大。

    像那种明显攀附党派的官员,就不曾相邀,只邀其中一派,有倾向之嫌,若两边都邀,届时这些人便该说他胃口大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可不会做。

    但此事亦有例外。

    比如沈昭便在其列,不过是以故友之后的名头。

    先前在端阳宴上,孙析月品阶不够未曾进宫,其小姑即韩廷贤嫡女却跟着其母进了宫。射柳之后,韩夫人与吏部左侍郎之妻秦夫人还特意将她喊过去问话,也算是隐隐向众人彰显他们的关系。

    眼下韩家将这请帖递到沈家,众人倒不觉有异。沈余氏当年同秦夫人来往亲密,是为手帕交,秦夫人又同韩夫人交好,此举兴许便是她所提。

    想借此抬举沈昭。

    连崇仁皇帝都可对她的身份视而不见,同云礼说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话来,韩家做出这样的举措,自然也无人说其不妥。

    除了沈昀看向沈昭的神色有些深沉之外,其余一切皆好。

    沈昭一面准备赴宴事宜,一面向松雪问起沈昀的情况。眼下,析玉要管同竹里溪的消息联络,府里要打探的消息便尽数交给了松雪。而云日则在教新来的两个丫鬟规矩,亦算分工明确。

    “……倒无特别的举动,只是近些时日派人往诚意侯府去的得较为频繁罢了。”

    沈昭闻言便微皱了眉。

    她自是知晓对方不是同诚意侯来往,而是跟慕容祗通信。而慕容祗愿意跟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姑娘来往……莫不是真瞧上沈昀了?

    若真如此,那沈昀的本事可不敢小觑。她不禁想起沈昀的面容来,虽说也是清丽秀雅,可离天姿绝色还差了点,又隐隐带着分孤傲,怎就入了慕容祗的眼?莫不是他偏好这口?

    就算如此,可这行事显然于礼法不合,怎无人避讳?

    她不禁问道:“先前让你们去查沈昀前段时日有何举措,你们可查清楚了?”

    松雪便答道:“听说两个月前,三姑娘同四太太禀报说自己去外头的胭脂水粉铺逛一逛,可这一去就一整天。婢子觉得此事有异,便去问了一番。

    原来三姑娘根本没有去胭脂水粉铺,而是叫车把式把车赶到了静安寺,在静安寺待了一整日。车把式的媳妇也在倚梅院当差,婢子向她打听时说漏了嘴。”

    “静安寺?”沈昭略有讶异,“她去静安寺上香拜佛,哪里需要瞒着旁人?莫非老太太她们还不许她去寺庙里走一遭了。”

    沈昭仔细思索了片刻,继而发觉两个月前,慕容祗似乎受人伏击,也是在静安寺附近。因为后来大理寺人查案之时,曾把静安寺附近那块地方翻了个遍,只是没有结果罢了。

    难不成沈昀是那日救助慕容祗之人?

    她记得慕容祗回府之后,曾跟大理寺的人说过,查案之时顺便问一下,看那一日去静安寺上香的有无年轻女眷,因为他在静安寺后山曾得一女子相救。

    若真如此,那慕容祗见了沈昀能同她来往,倒是十分合理。可问题是,那一日沈昀怎么恰好就去了静安寺,还是瞒着府里之人。

    莫非她是知晓慕容祗会有危险?

    沈昭觉得这想法有些不靠谱。

    暗杀慕容祗之事是慕容禛精心策划的,连慕容祗自己都措手不及,更何况沈昀这么个小姑娘?

    退一万步讲,即便沈昀真的知晓此事,也不必过去救慕容祗一命吧。此事于她有何好处?两位皇子斗得如火如荼,她又是这样的身份,插一脚进去,怕是两边都讨不了好。

    可此事到底在沈昭心里留了底,她让松雪等人继续注意沈昀的动作,最后能想法子拿到他们的书信。

    而沈清远那边,也收到了韩府的请帖,当下便跑过来询问沈昭。

    若是之前,他不清楚那些事,纵使惊诧,大抵也会信了韩家那番故友之后的话,可眼下,他既知沈昭所行之事,怎会想不到后头的联系?

    沈昭见他神色间仍带着诧异与不适,便知他还是不太适应自己所做所为,虽则那日信誓旦旦地说定会支持,可一旦这些事摆在面前,还是会有几分不适,谁曾想一个小姑娘会同朝堂重臣有来往呢?

    沈清远见她笑而不语,终是忍不住问道:“韩大人真是因我们是故友之后才送上此拜帖的吗?”

    沈昭闻言便反问道:“哥哥以为呢?”

    沈清远思索了片刻,随即就道:

    “前些时日,你同我说朝中两件大案都少不了你们暗中操纵,但是明面上奉命彻查此事者是韩大人,上书者亦是韩大人和杨大人,他们是……承了你的情罢!”

    沈昭听闻却是哈哈一笑,“哪里是承了我的情?我不过是将此事知会韩大人一声罢了。”

    沈清远默然不语。

    他不曾想沈昭竟有这样的本事,轻易便能同朝中重臣交好,还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抬举他们兄妹二人,甚至用出故友之后这样的借口来。

    沈昭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过了片刻道:“母亲向来只愿你一心读圣贤书,不想让你被这些琐事绊住了脚步,便不曾同你说起一些事。其实在来京师之前,她便嘱咐过我,哪些人可结交。

    比如吏部左侍郎秦大人的夫人,她同母亲是手帕交,在端阳宴之时便特意照料了我。我记得秦夫人有两子一女,长子已外放为官,次子却仍在读书。

    秦二公子的年纪同哥哥差不多,此次花宴若不出意外,应当也会去。哥哥届时大可自报家门,与其交往。还有新任兵部郎中杨大人之子,听说也在京师读书,亦可结交。”

    沈清远闻言,却是略有几分诧异。

    沈昭这做法分明是为他往后入仕作打算。

    眼下韩廷贤杨易等人会因私铁案一事对他们刮目相看,但这终究非长久之计,官场之上变故太多,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往后沈清远入仕未必能得他们支持。

    可他若是能同几位公子交好,从另一方面说也算是入了几人的眼。他并非蠢笨之人,才华亦是出众,只要几人看好他,提携一个出色的晚辈又算得了什么?再者,这几位公子往后亦要入仕,可不就是相互扶持之人?

    沈清远当下便有几分感慨,他这妹妹竟看得如此明白。这世间本就无长久的情义,还是互惠互利更加牢靠。

    “……你放心,这些事我都有分寸。”

    沈昭见他心里有数,便不多言,继而问起他在国子监的一些事来。沈清远也一一同他说了。

第八十三章 桃花债

    不消两日,便到了韩家花宴之时。

    沈昭一大早便由着丫鬟收拾妥当,带着几人去了韩家。

    眼下,云礼送来的那两个丫鬟已懂了沈昭的规矩,因而此次除了析玉外,她还带上了这两个丫鬟,本也是为了防备上次那样的意外,沈昭自要时时带着,倒也不怕别人说她谱摆的大,连随侍的丫鬟都要带三个。

    孙析月早就领了人在外头候着,见了沈昭,便笑意吟吟地迎了上来。

    “……与父亲走得近的几家官员的女眷都来了,母亲眼下正在厅堂里陪着说话,走不开,只得派我过来接你,倒是我们怠慢了。”

    沈昭哪会怪他们怠慢,再说她一个后辈,哪有让韩夫人这个长辈接的道理?

    当下便顺从地挽着孙析月的手,笑道:“月姐姐这话可是折煞我了,能让你亲自在门口迎,已是殊荣,哪里还敢劳烦韩夫人?”

    孙析月倒不反驳,笑着同她说了几句趣话。沈昭一面应和,一面却在心里感慨,孙析月终究是韩家媳妇,就算以往两人关系匪浅,这打起交道来仍要顾忌许多。

    转眼便到了宴息室,韩夫人正同各府的太太叙话。

    见沈昭进来,便连忙招呼她过去。沈昭心里清楚,韩夫人这是要将她介绍给各府的太太呢,也好在京师搏出个好名声来。

    沈昭模样乖巧地同韩夫人行了礼。韩夫人便拉着她的手喊好孩子,又同在场的诸位太太说道:“这便是沈家三房的孩子了。”

    几位太太便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口中纷纷称赞。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官场之中亦是行得通的。比如同韩府来往的这些官员,当年虽不是余党,却都多多少少受过余家恩惠,或是同沈余氏有过来往,再不济也是敬仰余家行事风度的。

    因而态度十分和善。

    其中更有一位生着容长脸,相貌温婉的太太笑着将沈昭唤了过去。

    “是昭姐儿罢。这眉眼倒真是同莞妹妹有几分相似,不过性情却比莞妹妹好太多,她在你这个年纪时,为人处世可不如你这般沉静。”

    话虽如此,可此事却是不能比的。沈余氏年轻那会儿,余家在朝中是权倾一时,她有那样的家世撑着,行事难免张扬几分,沈昭眼下可没这个资格。

    这太太也只是随口一提,倒不再这方面纠结什么,只笑道:

    “……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可记得?那会儿你不过两岁的样子,我去沈府做客,却见你趁你母亲不在,要攀着梯子摘葡萄,身边的婆子怎么劝都不管用。还是我把你哄下来的。”

    若是不提,沈昭都忘了自己有过这样顽劣的时候。不过眼下听对方这么提及,倒真有几分印象,因为后来母亲知晓想训斥她,还是这位太太给劝阻了,沈昭这才印象颇深。

    一旁的秦夫人听她这么说,却忍不住嗔怪起来,道:“你都说了,那会儿昭姐儿不过两岁,两岁的事谁还能记得?你眼下这般问她,可不是为难人?”

    她随即拉过沈昭,又向沈昭解释了一番,“这是户部左侍郎齐大人府上的夫人,出身大兴顾氏。”

    沈昭当即朝对方行礼。

    齐夫人笑呵呵地接了这一礼,又让丫鬟将她早就准备的见面礼拿给了沈昭,“多年未见,这点物什儿昭姐儿可不许推辞。”

    沈昭自是不会拂了她这番好意,当即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瞬间便拉进了两家的距离。

    齐夫人倒不怪她唐突,反而十分高兴的模样。

    沈昭脸上笑容更甚,心里不免有几分感慨。都道树倒猢狲散,可在余家这里却未必如此。当年与余家有过来往的人家,只要如今还在,对她必然是带着善意的。

    这位齐夫人,她本不清楚,可一经秦夫人提醒,倒是想起来了。她进京之前,沈余氏曾说过,大兴顾氏的顾老安人同外祖母交好,值得托付。

    眼下这齐夫人正是顾老安人的嫡女,当年与沈余氏也有过来往。而她的夫君则是户部尚书钱樘的门生,当初季方平一案,还被崇仁皇帝派至扬州查封季府,深得崇仁皇帝看重。

    沈昭与各位太太见了礼,随即就被孙析月领着去了姑娘们所在碧月轩。

    孙析月对沈昭落落大方,宠辱不惊的表现十分满意,当即就同她笑道:“当初在惠州府时,你便是这性子,什么事都能应付自如,今日那齐夫人——你不清楚来历,竟也能对答自如。”

    沈昭微微一笑,“月姐姐这就在夸我了——我哪里是应付自如,其实心里也担忧,生怕给几位太太留下不好的印象,强装镇定罢了。”

    孙析月也知道她行事不易。

    沈家这样的情况,她想在京师留好名声,的确不易。

    韩夫人让她来参加花宴,便算是抬举,可要想真正入京师太太们的眼,还得靠沈昭自己。她若无那本事,韩夫人再怎么把她推到众人面前都没用。

    “倒是难为你了。”

    孙析月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沈昭但笑不语,一行人很快便到了碧月轩。孙析月还有年轻的太太需要招呼,自不好在此处陪着,便嘱咐她的小姑韩嫣然照料一番。

    不过韩嫣然并不热衷于此,明面上虽应着孙析月,态度却有些敷衍。孙析月还想再说几句,沈昭却微笑着制止了,她又不是懵懂小儿,同一群小姑娘打交道还不手到擒来。

    孙析月也知道她冷静自持的性子,料想怎么出事也轮不到沈昭吃亏,当下便不多言,退了出去。

    沈昭同韩嫣然并非头一次见面,倒是清楚她隐约有些抵触的情绪,见她并没有开口同众人介绍,便自顾自地与在座的姑娘见礼。

    好在秦夫人的女儿秦令仪态度和善,连忙接了话,又把她拉过去同坐在一处,跟她介绍在场的姑娘。

    一时间气氛也算融洽。

    这时,却有一个姑娘捏着帕子笑了起来,“我听坊间传言,说是沈姑娘在惠州府那会儿,曾见过永嘉侯世子,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说话的是刑部郎中府上的姑娘。

    沈昭没料想她一过来,众人便提及这样的话,当即一愣。

    可一见姑娘们兴致勃勃的模样,却发觉姑娘间的闺话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她们又非深知朝事之人,再者,细数近来所出之事,除了她与云礼的这桩“风流韵事”,还有什么?

    可偏偏崇仁皇帝还说了那样的话,她若否认,云礼便是欺君。原先在云祯面前那般说只是想让她有自己的是非观,眼下,当着许多姑娘的面,可不能再那般糊弄了。

    沈昭顿时觉得头大。

    过了片刻,才面带微笑地回道:“云世子南下承恩寺休养,我曾随父亲去佛寺听经,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在佛寺这样的地方,又是听经,身侧还有长辈在,即便沈昭同云礼见了面,也是极为有礼的遥遥一望,能有什么出格之事?因而她这般一说,倒谈不上行事有损闺誉。

    但那姑娘却不愿意放过她,又接着笑道:“我见沈姑娘相貌如此明艳,难怪能仅凭见一面便入了云世子的眼,可见我们都是些只会侍琴吟诗的庸脂俗粉了。”

    世人最重女子才情,容貌次之。

    她说自己是庸脂俗粉,却有才情,根本就是抬举自己。又说沈昭容貌艳丽,这哪是夸她,只差没说她是以色事人。

    这话对女子而言,却是有些重了。

    果然,沈昭还未开口说话。

    对方身侧一位容貌柔美,气质娴静的姑娘便开口说道:“舒窈怎说这样的话?云世子心悦沈姑娘,自是因其才情出众,还能有别的缘由不成?”

    这是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嫡长女周婉如。

    方舒窈却冷哼了声,略带不屑地瞥了沈昭一眼,冷声道:“若说才情,周姐姐在京师也是出了名的才情斐然,莫非还比不过她?若不是有这一出,这京师之中又有谁知道她?”

    周婉如的面色一僵,顿时无言。

    这下沈昭是真的头痛了。

    这分明是云礼惹来的桃花债啊。

第八十四章 交锋

    “怎么?沈姑娘以为我之言有误?”

    方舒窈见沈昭神色颇为无奈,心里头的怒火又涨了几分。她看不惯沈昭神色淡淡的模样,仿佛她们所说之事于沈昭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可周婉如听到京师的传言之后,足足在房里待了数日,精神十分消沉。这于她而言分明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哪里是微不足道的!

    沈昭见她面含薄怒,心里头的确有几分无奈,本来可以安安稳稳的,却因云礼扯出这么一桩事来,只怕今日这宴会也不得安宁了。

    她微微侧过身子,面带笑意,看向方舒窈,“我初来乍到,对京师的情况不甚了解。不过周姑娘之才情我的确是有所耳闻,自认弗如甚远。至于方姑娘——”

    她脸上的笑意虽未散去,眼神却冷了些许,“我可未曾听过才情斐然这样名头,在京师之中亦是声名不显,不知方姑娘今日缘何在此同我提及才情浅薄之事?!”

    沈昭并不想过于张扬,但今日韩夫人喊她来此,本就是为了抬举她。她若事事忍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更坏了韩夫人的一番心意。再者,她在京师唯有永嘉侯世子爱慕的名声,其实并不好看。

    因而方舒窈说了那番话后,她也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方舒窈的脸色当即阴了下来,冷眼看向沈昭,“沈姑娘之意是我之才情不如你?既如此,那沈姑娘不如在此指点我一下。也好让在座见识一下何为才情斐然。”

    沈昭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随即缓缓说道:

    “既然方姑娘有此意,那不如就依姑娘之意。听说方大人一手瘦金体已渐入佳境,想必方姑娘亦得其真传。不如就比字好了,姑娘可愿应下?”

    方舒窈虽然诧异沈昭知晓她父亲之事,可眼下听她这么一说,却顾不得其他,当即便冷笑一声,道:“有何不敢?我看就在一炷香之内题一幅字好了。”

    话罢,她就要令韩府的丫鬟将纸墨笔砚取来。

    众人见此当即去看沈昭的神色,只见嘴角依旧噙着笑,仿佛此事于她而言再正常不过。但大家心里都有数,换作是自己可不能随口就说出对方父亲的喜好,这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事情虽是方舒窈挑起的,可沈昭的话却接得极有技巧,的确是想同方舒窈比试一番。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场沈昭必胜无疑,她接下比试不是为了反驳方舒窈之话,而是将其当作踏脚石,作为在京师展露才情的第一战。

    众人的眼神渐渐带上了兴味,这位沈五果然非寻常人,不露面则已,一露面竟然就不动声色地使出了这样的手段,怕是方舒窈事后都未必能反应过来。

    姑娘们心照不宣地想着。

    府里举行花宴,时常会有此类之事发生,未免事发突然,让客人玩得不够尽兴,主人家都会准备一应物品,随时供人使用。

    韩家丫鬟听了这话,当即便要转身去取,却被周婉如开口制止。

    “不必去取了。今日来此是为庆祝韩大人升迁之喜,并非姑娘间彼此展露才情的花宴,如此行事实属不妥。舒窈也是,沈姑娘跟你闹着玩呢,你倒是傻乎乎地应下了。”

    她话虽这般说,眼神却一错不错地落在沈昭身上,脸上的笑容依然娴静,眼眸里却有一闪而逝的冷意。

    在场众人慢慢止住了话头。

    举行宴会时附带姑娘家才情展露,本是极为正常之事,被周婉如这么一说,倒像是失礼之事。且此事本是方舒窈挑起的头,周婉如一句沈昭同她闹着玩,就将错推到沈昭身上了。

    姑娘家的交锋永远不动声色。

    周婉如爱慕云礼之事,京师贵女们大抵都有耳闻,不过碍于两家未有来往,因而少有提及者。云礼同沈昭的纠葛被人传出来后,还有人暗中打探她的态度。

    原以为周婉如真能心平气和,可今日见了正主,才发觉到底是心意难平。

    沈昭见此,倒不恼怒,只是微微挑眉,眼里露出几许兴味来。

    不曾想这周婉如倒挺沉得住气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不想着借方舒窈看看自己实力几何,倒看清楚自己有将方舒窈当作踏脚石之意,直截了当地制止此事。

    她随即笑了笑,道:“方姑娘,既然周姑娘都说出了比试不妥之类的话了。依我之见,这比试还是不必进行了,方姑娘以为呢?”

    又将此事推到方舒窈身上。

    事已至此,方舒窈哪有不明白的?虽则脸色微白,却也只得呐呐道:“既如此,那就不必了。”

    只是看向沈昭的眼里仍多了几许怨意,方才若不是周婉如及时制止,她就中了对方的套了。届时可真是把脸都丢尽了!没想到这沈昭看着年纪小,却有如此险恶的心思。

    沈昭全然无视她的眼神,扭头便同秦令仪说话。

    秦家世代书香,秦夫人亦是书香门第出身,传承已久,家风向来淳朴严谨,可不会像方舒窈一般,稍微输了一筹,便心生怨念,气息不稳了。

    而方舒窈见此,心里头更恨起来。

    又同周婉如低声说道:“周姐姐,你看她那态度,根本不曾将我们放在眼里!”

    周婉如不太喜欢她这般胡闹,看了沈昭一眼,便微沉着脸道:

    “她一个身后既无父母撑腰,又无家族扶持的小姑娘,哪里值得你这般计较?今日韩夫人把她带到此处,是为了抬举她。但毕竟不是亲闺女,能做到哪一步?韩姑娘的态度你未瞧分明?”

    方舒窈心里好歹平复了些。

    秦令仪见她们凑在一起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这处飘过来,当即笑了起来,带着些许促狭之意,“你倒是有本事,刚来京师,便将京师玉郎君之一冷面郎君揽在了怀里。”

    沈昭正在吃茶,听到这话,差点没吐出来。不是说秦家世代书香吗,不是说秦夫人为人最重女子风范吗?怎么她的女儿随口能吐出这样的话来?

    沈昭顿时哭笑不得,随即就也打趣似的问道:“你见我这模样像是把人揽怀里了吗?”

    秦令仪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她还真没想到沈昭会这样接话,实在出人意料。她以为天底下就她会不知廉耻地将这些事挂在嘴边,原来沈昭的脸皮也这般厚。

    难怪之前能随便给方舒窈下套。

    上次在端阳宴之时,有长辈在场,又是皇宫里,她并不曾同沈昭有多少交谈。今日一见,才发觉沈昭行事不仅不小孩子,还极合她的胃口,早知如此,她便该同沈昭早些打交道的!

第八十五章 闲谈自有深意

    而沈昭则在想着方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实在大胆了些。倒不知秦令仪对她颇有好感,只觉得秦令仪这性子跟时下这些规规矩矩的姑娘们比起来实在太有趣,亦十分难得。

    一旁的秦令仪见沈昭撑着下巴沉思,不禁极为轻佻地笑了笑,抬起纤纤玉指点了点沈昭的脸颊,似笑非笑地道:“若我是男子,看了你这张脸,怎么也要想法子弄到手才是。”

    这下沈昭是真的惊诧了。

    这是姑娘该做的事该说的话吗?未免太胡闹了些。

    虽是这般想,可沈昭还是十分欣赏对方直率的性子。只是面上却忍不住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之色,“你这张嘴,我可真是说不过了。”

    哪知秦令仪却来了兴趣。

    “说真的,你跟永嘉侯世子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真是假啊?我可记得上次端阳宴之时,你们还一起出去了。”

    沈昭顿时觉得头大。

    上次她一时冲动,做出那样的举动来,却给京师的姑娘都看了去,不然今日也不会出这一档子事。

    可她并不想在此事过多纠结,当即便含糊不清地说道:“此事真假哪是这般轻易就能说得清的?”

    秦令仪一听,顿时觉得此事怕多是虚构。

    不过想来也是,永嘉侯府若真有此事,便该有所动作才是,而不是任由这流言蜚语传遍京师。即便念在沈昭年纪小的情况下不便成亲,也该先下定才是。

    她看向沈昭的眼里便多了几分怜悯,觉得沈昭这模样分明是权势争斗的牺牲品,愈发心疼起来。沈昭哪知她心里会想这许多,只自顾自地喝茶。

    秦令仪却微微叹了口气,“这事怎就落到你身上了?分明是受了无妄之灾。”

    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嫣然为何不大喜欢你吗?”

    沈昭摇头。

    她便说道:“自是因为永嘉侯世子。嫣然亦爱慕其已久。”

    沈昭闻言,顿时被嘴里的茶水给呛住,好半晌才恢复过来,瞪大了眼睛问,“不是说永嘉侯世子年纪略大,又患有腿疾,不受京师贵女喜欢吗?”

    秦令仪听闻却是极为鄙夷地瞥了她一眼,“你这话从哪儿听的?简直胡说八道!你瞧永嘉侯世子那模样,那雍容华贵,谪仙般的气度,有哪个姑娘不心动?”

    沈昭心道,我就不曾心动啊。

    不过仔细在脑海里回想起云礼的模样,倒觉得对方所说一字不差,便忍不住同秦令仪感慨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秦令仪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当下握着沈昭的手,连连点头。

    “正是此理。”

    过了片刻,她又不免叹息起来,“真是可惜了,你竟然不能嫁入永嘉侯府。”

    “为何这般说?”

    沈昭颇为不解。

    秦令仪便道:“若是你能嫁入永嘉侯府,往后我还可借着造访旧友之名,去见一见永嘉侯世子。你也知道,这文臣和勋贵难得聚在一起,我还未在近处瞧过他呢?”

    听完这些话,沈昭脑海里想的都是荒唐!胡闹!

    即便她真的嫁入永嘉侯府,届时接待的也是她这个世子夫人才对,怎么会让云礼出来接待她的闺中密友?也不知这秦令仪到底想些什么?!

    心里堵着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气。

    秦令仪未察觉其异样,转眼又同她说起别的事来,“我听说你之前都住在岭南,那边同京师有何不同?我先前见书上说,那岭南都是未曾教化之地,多是蛮夷,可确实如此?”

    想这种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都是难得出一次远门,并不知晓这国朝山河究竟是何模样。见沈昭回京之后,便多是向她打探外头风情的。

    她当即笑了起来,“可见你读书不仔细,那书定然是百年前所作。岭南之地早在前朝末年便渐渐被教化,如今云南还有沐王府镇守呢,哪里就尽是蛮夷了?”

    相较时下许多女子而言,秦令仪能读游记已是十分不易,要让她看得仔仔细细,倒还真有些难度。

    她当下就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还真未注意过此事。以往母亲说我读书不仔细,还不曾放在心上,眼下听你这般说,倒觉得真是如此。”

    她顿了一下,又道:“说起读书,你还读过什么书?可别只是女戒。”

    沈昭听闻,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秦令仪可真是一点都不古板。两人当即便聊起了自己喜欢读的书,这才发觉喜好的书籍竟都差不多,更是来了兴致。

    韩府喊了戏班子,午膳过后,便让在临水榭旁搭了戏台子,姑娘太太皆移布过去。

    依照惯例,沈昭等人又过去同长辈行了礼,这次是秦令仪领着过去的。秦夫人见她们相处得来,心里头既是高兴又十分意外。

    知女莫若母,秦令仪是什么性子,她自是清楚,眼下见她亲自拉着沈昭过来,显见是十分喜欢,依自己女儿那高傲的性子,可是极为难得的。

    先前在碧月轩所发生之事,太太们都知道个七七八八,却无人觉得沈昭所行不妥。父母不在身侧,自要好好打算,哪能一味地忍让?

    沈昭不知她所想,恭敬地行了礼,随后跟着到一旁听戏。秦令仪不是安稳的性子,并不愿意跟着一群太太身边听戏,见沈昭乐衷于此,便兀自另找了小姑娘一同去别处玩乐。

    而沈昭留在此处,亦不是为了听戏,不过是跟几位太太多说几句话,打一番交道罢了。

    果然,秦夫人见沈昭安静地坐在一旁,面上带着柔和温婉的笑容,又想起她小时候闹腾的性子,心里头更起了几分怜惜。全然忘了小孩子都是闹腾的,长大后自会安静许多。

    她随即将沈昭喊过去,又细细地问起她这些年的生活,全然将沈昭当作自己娘家的外甥女。沈昭自是恭谨地回了话,反倒惹得秦夫人一阵怪罪。

    直道:“你头一次见面知道喊我姨母,眼下在外人面前就疏远了?”

    沈昭还未搭话,一侧坐着的年轻太太便捏起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我见沈姑娘可不是这意思,您待她亲如闺女,她心里怕是感慨万千,一时间讷讷不知所言罢了,哪里是您说的疏远?”

    这话显见是正合秦夫人心意,她当即笑了起来,面上却又带着嗔怪之意,“偏生你知晓得多。”

    语气倒是十分熟稔。

    沈昭不由得有些惊讶,暗道自己是否遗漏了信息,她记得秦夫人长子外放为官,长媳亦随在任上,莫非又回来了不曾?

    秦夫人便指着那年轻太太同她介绍,“这是考功司郎中吕大人的太太。”

    沈昭闻言,心里头顿时一惊。

    考功司郎中吕玠吕大圭,是因私运案中陈适升任通政司右通政后,他才挪到了这个位子上的。沈昭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个位子还是她帮吕玠争取到的。

    她没想到吕玠竟这么有本事,能和自己的上司关系处得这般好,瞧秦夫人对吕太太的态度,那吕玠应当是极得秦持看重的。

    沈昭当即朝吕太太行了一礼,吕太太亦是颔首回以微笑。

    几人闲聊起来。

    过了两刻钟后,沈昭便借口更衣离开了坐席。

    随后,吕太太亦跟着过来。

    沈昭略有几分诧异,在一处拐角处停了下来。吕太太则遣退了身侧的丫鬟,同沈昭走得更近了些,低声唤道:

    “姑娘。”

    沈昭闻言,顿时挑眉。

    “太太这般称呼,可是折煞我了。”

    吕太太的神色却愈加拘谨,语气十分诚恳地道:“是姑娘折煞我才对。您对我们家的恩情,没齿难忘。”

    沈昭但笑不语。

    吕太太知晓此刻并非久谈之地,当下便止住了话头。

    沈昭则是微笑着说道:“告诉吕大人,秦大人是值得信赖的人,跟在他身边,总归是没有错的。”

    吕太太自是明白她之意,当下颔首。

    两人随后便回了临水榭。

    戏台子上,青衣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声音千回百转。

第八十六章 未必是福

    听完戏后,花宴上的客人便陆续离去。

    吕太太临走之前,本欲再同她说两句话,却被沈昭制止了。

    她对吕太太说的那两句话可不是玩笑话,秦家在清宛也算大族,秦夫人亦出身书香门第,眼下秦持虽只是吏部左侍郎,可谁知数年以后不是六部堂官,内阁重臣。

    她今日在参加宴会时,仔细观察了来此赴宴的女眷。不论是吕玠这样的小官,还是周婉如之父那样的三品官员,都是不曾攀附任何党派的。

    眼下看着虽是一盘散沙,但若真联合起来,未尝不是一股力量。

    花宴结束之后,沈昭并未急着走。

    一是有些事她需要跟韩廷贤商谈一番,二则是她想将沈清远引荐给韩廷贤。眼下沈清远虽未入仕,但官场的人脉却不可忽视。他以后生之礼拜见韩廷贤,若是得其看重,往后自会关照。

    韩廷贤亦有见她之意。

    私铁案时,沈昭远在宁夏,回京之后又出了那样的传言,瞬间成为众人瞩目所在,这个时候她若是频繁同人来往,难免会让人起疑。

    尤其是此时还有不知底细的窦党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并不敢想之前一般大意。

    韩廷贤送走了同僚后,又醒了会儿酒,这才在书房见了沈昭。

    “韩大人。”

    沈昭过去时,韩廷贤已换了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见她过来,连忙抬手请她就坐。

    沈昭照例行了一礼,这才在下首坐下,微微笑道:“韩大人右迁工部堂官,民女还未祝贺呢。韩大人如今可算是春风得意,我等望之莫及。”

    韩廷贤却摇了摇头,眼里带几分无奈之意,“沈姑娘当初既能一眼看透国朝局势,又能以君臣不正之言劝说我,便该明白——眼下这春风得意只瞒得过他人,却瞒不过这局中人!”

    沈昭闻言,则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淡淡地问道:“不知韩大人所言的局中人——又是何人?”

    韩廷贤倒不觉得她说话卖关子,反而实实在在地回了话。

    “自是你我,再加程窦两党。”

    沈昭哈哈大笑。

    “韩大人真乃慧眼之人!身处这混沌之中,却仍是一片清明,看透朝局,深知其中利弊得失。”

    韩廷贤闻言却是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行至窗边,声音不高不低地传了过来,“若是不看透,今日之喜就该化成明日之悲!我战战兢兢,谨慎克己,始有今日之尊荣。然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语气继而沉重起来。

    “今日之尊荣可独属我一人?我们韩家在保定府经营数代,可算一方大族,祖上出过数位进士,数十位举人,如今亦有数人在朝中为官。但这并不足以支撑我将这个尚书之位坐得安稳!”

    他转过来看向沈昭,随即问道:“沈姑娘可知何也?”

    沈昭端坐于太师椅上,听着韩廷贤略带沉重的话语,却是微微摇头,道:“民女愚昧,还望韩大人明言。”

    韩廷贤自是不信她这番话,却知沈昭是在等他说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也不觉得对方的态度有所轻慢,面上神色依旧略显凝重,“因为韩家根基终究太浅。即便我坐到六部堂官这样的位子上,也未必保得住!韩氏子弟中虽有为官者,却多是位低权小。”

    韩廷贤所言并没有错。

    眼下依国朝之情况,文臣不依靠家族之力而行至高位者少之又少。

    像当年的余家,绝不是余老太爷一人支撑起来的,他当时能在朝中获得极高的尊位,也是有余家子弟分散各处相互扶持的缘故。

    而如今的次辅窦敬言背后之窦家,亦是开国之时便已存在的书香门第。即便是程濂,常被人以为是寒门出身,其实只是其幼年失孤,又同程氏大族出了五服的缘故。

    他初入仕途之时,是得其恩师相助,后又得其妻族相助。但是在朝中站稳却少不了后来与他因利相结的韩家,否则,他当年不可能被崇仁皇帝选中用来对付余家。唯有彼此扶持着才有今日之局面。

    正如韩廷贤自己所说,韩家根基太浅。

    那些为官者多是分散在国朝各处,而对于这样的权力漩涡却难有助力。若是韩家真有那本事,韩廷贤也不会在都察院待那许多年,更不会时至今日借助这样的机会夺得尚书之位。

    韩廷贤接着说道:“我这尚书之位看着光荣,实则却是凶险至极!朝中比我有资历,比我有实力的大有人在,怎偏偏就落到了我身上?!”

    沈昭闻言,不禁淡淡一笑,道:“韩大人,有时候运道亦是实力的一部分。”

    韩廷贤却是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些许苦笑。

    “可惜我这运道却是福祸未知。先有私运案,后又私铁案,这里头究竟是否有窦党之身影,你我不甚明了,朝臣不甚明了,陛下更是难以看透!”

    他顿了一下,继而说道:“但是陛下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程窦两党之间的争斗近些年愈发厉害,使朝臣频繁变动不说,更是搅乱了朝局。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沈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看向韩廷贤的眼里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崇仁皇帝想做那稳坐钓鱼台之人,前提是这朝局要稳,即便偶有动乱,也不能超出他的掌控之外,但近来发生的数件官员任免之事,却已隐隐不可掌控。

    他下意识地以为这程窦两党角力的结果,但不论结果是谁造成的,总之他不愿意看到就是了。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再选程窦两党中人任何人再出任工部尚书之位。

    因为他怕一旦选了其中一派,双方又该为了此事起争执。平衡朝局是好事,可朝廷养着他们是要做实事的,而不是供他们争斗的!

    但如今推了韩廷贤这么个中立之人出来,谁也不敢有异议了。

    崇仁皇帝这做法是解了他心里的愁,却苦了韩廷贤。正如他自己所说,根基太浅,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稳坐尚书之位。简而言之,他这尚书之位根本是天下掉下的!

    谁也不能给,那就给他韩廷贤好了。

    反正在崇仁皇帝眼里,韩廷贤是否为六部官员并不重要,懂不懂六部事宜亦不重要,只要他能解了这个局便可。

    这亦是韩廷贤最头痛的地方!

    他进士及第后,便授庶吉士,入翰林院待了三年,随后去六部任职,但没待几年,就因时局动荡之事,迁至惠州做知府,这一待就是近十年,可回京之后,却因朝中人脉过少,未能进六部,而去都察院。

    都察院乃言官所在之地,整日除了弹劾官员,耍嘴皮子之外,还能做什么!

    就他这样的身份,去了工部,真能懂工部那些的弯弯道道吗?

    崇仁皇帝此举实属坑人!

第八十七章 保皇党

    思及此处,便是沈昭也暗自笑了声。

    心道韩廷贤忧心地应该不止此处。

    即便他真懂工部事宜,这尚书之位却未必做得稳。

    且看两位侍郎是何身份。

    一个是工部主事升上去的,原先是王彻手底下的人,另一个则是礼部调过来的,而礼部一向是窦敬言的地盘。程窦两党刚好一人占了一半,即便韩廷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下面的人一句话都不听,这尚书亦不过形同虚设。

    程窦两党都觉得只要这位子不落到对方身上便好,但自己没抢到,心中到底意难平,不见得会对韩廷贤下死手,毕竟这是崇仁皇帝亲自选的人。

    可让他在这方面毫无建树,甚至犯些不大不小的错误都是轻而易举的。时间一久,韩廷贤便会落个只会做两首诗,实则难成大器的名头。

    届时不仅工部的事管不到,便是内阁之中亦无话语权。就连崇仁皇帝兴许都会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处事过于冲动,选了个草莽担此重任。

    这于韩廷贤而言哪是好事!

    想当初他在都察院之时,好歹还留个不惧权贵,敢于谏言的清名,在这里,他能有什么名声?不过是徒有虚名,庸碌无才罢了。

    也难怪他今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韩廷贤苦笑一声,说道:“姑娘以为,这靠运道得来的尚书之位真能稳坐吗?工部的权力能不能抓到手里还要两说,只怕两位阁老便不会轻易放过我!”

    沈昭闻言,却是微微摇头。

    “未必如此。韩大人以为两位阁老之所以这般无视国朝法度,以势压人,这背后站得是谁?”

    韩廷贤听闻便不假思索地道:“自是两党的官员。”

    “这便是了。”

    沈昭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那民女再问一句,当年余家当年在朝中亦是自成党派,为何会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

    沈昭问出这话,自不会是要得一个余家谋逆的缘由。可此事真要说起来却是涉及国朝隐秘之事,京师之人轻易不敢提及。但此时韩廷贤也顾不了这许多,当即便道:

    “自是因今上恐余家一家独大,便抬举程党,用程党压制余党。”

    “韩大人所言甚是。”

    沈昭点了点头,随即起身,亦慢慢走到窗边,与韩廷贤并立。

    “那韩大人可曾想过一事,前几年,程党在朝中如日中天,其势直逼大长公主。可近些年却渐渐收敛了,难道只是因为出了私运案私铁案,便不敢猖獗了吗?”

    韩廷贤眉头一动,正欲说话。

    却见沈昭声音里带着些许冷意,缓缓说道:“韩大人可还记得,永明八年之时,天津卫所案之事,今上令原兵部给事中出任监军,督察三卫?而当时程首铺举荐的是何人?”

    程濂举荐的自然是他自己的门生!

    韩廷贤的心里头下意识地冒出这句话来。

    “但是今上将他举荐的折子留中不发。”沈昭轻轻笑了起来,“这在往常可是很少见的。概因今上不满程首铺已久,直至那时才渐露眉目!”

    韩廷贤隐隐能猜到沈昭接下来要说什么,这是朝中所有人都渐渐忽视的一件事,便是程窦两党自己也未曾看得分明的事!

    “在那之后,今上似乎也提携过左佥都御史宋子钦宋大人,可之后却无甚动作。概因今上要用窦党压制程党,窦阁老不接招罢了。飞鸟绝,良弓藏的道理窦阁老可悟得极透。”

    沈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眼里却无多少温度。

    她接着说道:“程阁老自己心里亦有数,所以两党维持一个平衡状态,虽则互相打压,却绝不置对方于死地。似乎是皆大欢喜,对吗?”

    韩廷贤默然不语,眼神却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他心里清楚这绝不是皆大欢喜之事,因为这江山的主人,大周朝的天子并不欢喜!

    沈昭随之便冷笑道:

    “下边的臣子都不听话了,这做君主的心里还能欢喜得起来吗?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两位阁老背后站的却是两党官员,而非他这个君王,他能欢喜得起来吗?”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沈昭说便罢了,韩廷贤却不敢轻易接话。

    沈昭亦不指望他接话,仍是自顾自地道:

    “今上选您做这工部尚书,除去不想让两党得利外,更是想培植自己的人!缘何户部尚书钱大人至今安然无恙?自是因为他后头站的是今上,而非任何一党。”

    韩廷贤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测。

    沈昭随即便偏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韩廷贤。

    “韩大人,如您这般在朝中并不攀附任何党派,却又独自一人的官员并不在少数。若是你们联合起来,必然也是极为庞大的力量。但你们不属于任何一党,即便真要分党派,那也是保皇党!”

    保皇党!

    韩廷贤闻言顿时一惊。

    他没想到沈昭这个小姑娘会看得如此深远,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件事本是谁也不曾想过的,谁也不敢想。有程窦两党在前,所有刚入仕途的官员,心中想的都是若想平步青云,得两党重视。若不愿同流合污,便孑然一身。

    谁也不曾想过,他们还可以联合起来。但是谁又规定他们不可联合起来?!

    沈昭见他心中似有所感,便又接着说道:“保皇党虽可行,但韩大人应当还清楚一事,如今这些不攀附党派的官员,并不是因其才华不够,甚至其中还有许多是两党极力拉拢的对象。

    为何他们不曾加入任何党派?概因两党皆是为自己谋利,而非为国朝谋利,为百姓言事!我相信大人初入仕途之时,所想亦是造福于民。

    所以,民女在此恳请大人应下一事,若有朝一日,真有保皇党存在,民女希望它保的不是皇上,而是大周朝的百姓。民女希望它不会成为所谓的韩党!”

    这话可谓诛心!

    韩廷贤却不曾露出半分不喜之色。

    他沉默了良久,终是忍不住后退一步,朝沈昭行了一礼,语气庄重,“姑娘一言,于我如醍醐灌顶!想我韩德义立于朝局多年,自言为百姓言事,却看得不如姑娘分明,亦无姑娘之大义,实乃惭愧!”

    沈昭却摇摇头,微微笑道:“韩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您身为二品大员,却肯在此听一弱质女流尽出妄言,已是心胸开阔至极,试问朝中有几人能及?您才是值得敬佩之人!”

    韩廷贤闻言,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我韩德义活至今日,始知世上竟有如此见识开阔,格局宏大的女子,我原先以为姑娘大长公主之风范,眼下看来却是过之而无不及。大长公主在此年纪,怕是看得不如你这般深远。”

    沈昭闻言,顿时赧然。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四十余岁之人,这点见识自是有的,又如何同大长公主相比,更得不了韩廷贤如此夸赞。

    沈昭当下又道:“此言并非出自民女,民女不过是借他人之言,有感而发罢了。”

    未免韩廷贤以为她是敷衍,当下又道:“民女幼时在惠州生活,得遇一老先生,拜在其门下,先生眼见国朝局势混沌至此,便出此言,民女深记于心。”

    韩廷贤闻言便忍不住皱眉。

    他亦在惠州生活数年,有些事情自是清楚,当下便道:“可是寂本大师?我记得大师虽是方外之人,却有慈悲之心,曾与我言及惠州民情。”

    沈昭摇摇头,继而解释道:“是一隐居山野的先生,号拂云居士,料想大人不曾听闻。”

    韩廷贤仔细思索了片刻,觉得这名号似乎听过,但仔细一想却无多少印象。他随即抛开此事,道:“果真是世外高人,否则何以教出沈姑娘这样的学生来?”

    他顿了片刻,随即说道:“虽则沈姑娘方才所言于我有提点之恩,但即便如此,我若想在朝中站稳脚跟,依旧是极难之事。不知姑娘有何见解?”

    沈昭知道,这才是韩廷贤今日喊她来书房谈话的真正目的。

    同窦党一样,韩廷贤亦不觉得她在这京师之中是孤身一人。

第八十八章 以我之力,开辟新时代

    韩廷贤的确不觉得沈昭是孤身一人。

    单看她在私铁案中的表现,便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够做到的。

    沈昭师从大儒,习得权术谋略,看得透局势并不奇怪。可若只凭她一人便可在贺家之事中力挽狂澜,不仅抓到贺道元的把柄,还让顾准为其作证,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至少这朝中消息便不是那般容易得的。

    她背后一直站着余家。

    原先他身为局外之人,并不清楚余家实力几何,还叮嘱沈昭万事小心。可如今看来余家的实力还真不算弱,否则私铁案不会那般顺利。

    沈昭并不清楚,阴差阳错之下,韩廷贤对她的实力有了错误的估计。她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若是韩廷贤能归于她麾下,于她而言,自是利大于弊。她手里的那些人,品阶终究太低,别说等他们在朝中大展身手,即便是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亦不容易。

    还不知需要培养多少年!

    她之前也一直在考虑,若将那些一心为民的寒门学子联合起来,届时要谁领头才合适。那个时候韩廷贤还未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回京之后,她发觉许多事同想象中并不一样,比如窦党便是一个变数。她忙着处理各方关系,又出了贺家之事,此事就被耽搁下来。可这次韩廷贤入阁,却给她提供了一个人选。

    韩廷贤说官位不稳,说韩家底蕴不够,归根结底还是手中无人。

    他前数十年一直在地方为官,入京之后却直接进了都察院,都察院是些什么人,那是靠着挤兑人吃饭的!在那地方带着,能扩展多少人脉?

    国朝之中,能升至尚书之位,手中却无人脉的实在少见,韩廷贤亦算大周建朝百余年才出现的异类。

    沈昭手中有人,能够更准确地帮助韩廷贤获取朝中信息,也能更好地帮其处理事物。若是两人合作,其实力必定不可小觑。可问题是,韩廷贤甘心和她一个小姑娘合作吗?

    眼下是因为有程窦两党在,阻了他的路。朝中无人敢投靠他,难以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可以后呢?若是程窦两党的威胁不在了,他还会如现在一般事事同她商议吗?

    人心难测!

    此事谁也不敢保证。

    除非沈昭手里能抓到韩廷贤的把柄。可韩廷贤为官多年,在朝中所获清廉之名亦非虚构,若是真有把柄怕是早已被人抓到,又哪里轮得到她?

    似乎是两难境地。

    沈昭忍不住皱了眉。

    韩廷贤大抵知晓她在思索此事利弊,当下又道:“我深知姑娘之愿,所以才敢有此打算。姑娘既苦心谋划,又对朝局看得如此透彻,那是否知晓余家正名关键所在?”

    余家谋反之事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冤案。此案能否平反并不在于证据又无,而是在于崇仁皇帝的态度。这亦是她对付贺道元之后,不曾从其身上寻找贺家当年以万民书污蔑余家之事之罪证的缘故。

    但关于此事她仍想听韩廷贤所想。

    当下便道:“愿闻其详。”

    韩廷贤便道:

    “即便有人将余家谋逆案翻出来,即便今上命人翻案,罪证再确凿,最终亦是不了了之。除去今上的态度外,更是因为这朝中没有真正为余家说话的人。

    这跟程党干系并不算大。若是朝中真有一股势力与两党齐平,且一心为余家平反。便是今上对此也要掂量几分,而两党亦未必会全力压制。

    余家是何情况,姑娘比我更清楚,即便真的平反,又能对朝局造成多大影响?不过是给余家正名,让至今留在西北的余家子弟重获清白之名。而余家要恢复到当年盛况,少说数十年。”

    沈昭听闻后,久久沉默不语。

    韩廷贤之意,她十分清楚。

    为何他说今上要掂量此事,因为为余家虚名而歼灭朝中某个党派,本身就不明智之举。而两党又为何会默然?因为余家正名与否,于他们而言并无多大影响。

    眼下余家最出众的子弟是余怀梓,可余怀梓才多大,不过弱冠之年。等他手握权柄,还不知要多少年!而那时的余家亦不过刚刚起步罢了。

    为这样一个根本不能构成威胁的家族,去得罪与之齐平的势力,根本就是笑话!

    这一点,谁都看得分明。

    韩廷贤接着说道:“余家的罪名不在于卷宗上写他们犯了多大的罪,而在于名。此名是今上定下的,若要正名自也是今上为其正名,否则,便已失去其意义。

    我深知姑娘手中有不少人脉,但要在朝中辟出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于同两党齐平,却不知要等多少年。到那时,怕早已是另一朝天子。

    此事姑娘心里应当清楚。否则,那次私铁案,你又怎么找上我?让我一介不相干之人平白得了好处。我料想姑娘此刻,最缺的便是能他们拧在一起之人。”

    沈昭不禁陷入了沉思。

    韩廷贤所言不错,若非时间紧迫,她亦不会急着进京,可问题是韩廷贤是否值得她信任?

    她略微沉下脸,沉声道:“韩大人所言,正是民女心中所想。但民女却要在此斗胆问一句,韩大人今日说出这番话,是以利相结,还是以义相结?”

    沈昭这是逼韩廷贤做选择。

    若是以利相结,沈昭帮韩廷贤渡过眼前难关,韩廷贤帮其为余家正名,此后两讫,各不相干。若是以义相结,这朝中或许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沈昭不待韩廷贤回话,又道:“韩大人和还记得上次,民女央求您上书弹劾贺家之时说过何话?方才民女望您将朝中无党派的官员联合起来时,又出何言?”

    韩廷贤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沈昭所言是为民生言事。

    “民女早就说过,这般行事不单为余家正名,更是为大周江山着想,若韩大人今日确想在此歃血为盟,便要记得你我之间,绝不会在余家正名后便两讫。”

    沈昭顿了一下,继而说道:“民女相信,韩大人亦不想百年之后,这史书上留下的唯有名字,而无其余壮举!也许,韩大人该开辟一个新局面。”

    韩廷贤闻言,心中顿生热血沸腾之感。

    除了初入仕之时,他已有数十年不曾体会这样的感觉。沈昭所言之事,并非只是位高权重那般简单,而是要凭己身之力,打开新的局面,让整个国朝的都焕然一新!

    这是结束一个时代,亦是开辟一个时代!

    他从未想过,这个小姑娘竟有这样宏伟的目标。打破眼下这种腐朽破败的局面,开创一个新的时代,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竟然敢这么想!

    沈昭看着韩廷贤满脸震惊的模样,料想他心中定然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敢有如此惊骇世俗之念。忽然想起当年在承恩寺后院,寂本大师曾同她说,成,难以名垂青史,败,必有千古骂名。

    然则,即便一败,亦不枉此生!

    沈昭微微一笑,道:“韩大人意下如何?”

    韩廷贤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甚合我意。”

    沈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思索良久,终是觉得以把柄要挟韩廷贤,还不如创造互惠互利的局面。他多年来坚持本心,始终未与其余人同流合污,可见心中仍有大义在,又或者他确有如此雄心壮志!

    看来,她赌对了!

第八十九章 悄然变化

    那日畅谈之后,沈昭便将沈清远引荐给韩廷贤。

    随后,她又整合了一份寒门学子的名单,包括他们的身世背景以及眼下所处官职,一一交付韩廷贤。

    于焕知晓此事后,不免有几分惊疑,劝诫了一番,“姑娘此举,未免过于仓促。韩堂部性情如何,尚不可知,有朝一日,若是他不愿……届时却是悔之晚矣!”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随之问道:“于伯以为,我们手底下的这些人,是听我的话,还是听韩德义的话?”

    “这……”

    于焕闻言一怔,皱了皱眉。

    好半晌才道:“在此之前自是听我们的话,可若是韩堂部能让他们升官加爵……却未必如此。”

    沈昭却摇了摇头,眼里带着几分冷意,沉声说道:“于伯真以为,我们手里没有一点他们的把柄?如若他们真有半分反叛之意,我自有法子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于焕当即神色微变,他知道沈昭是言出必践之人,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必然就是有把握。

    沈昭眼里带着冷意。

    “即便韩德义真能让他们升官加爵,我未必没有法子让他们贬谪。官场之上权势富贵最易迷人眼,即便没有韩德义,他们未必就能坚持本心。我们总要以防万一。

    如今同韩德义联手,只不过是将此事放在了明面上,殊途同归,要防备地还是那些事。再者,眼下于我们而言,其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

    “尚在惠州之时,我曾想过借窦党之手,可回京之后,才发觉窦党于我们而言,更像是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以致今日,我根本不敢同其打交道。

    而韩德义虽是六部堂官,阁臣之一,想比其余人却是资历太浅,根基不稳。若没有我们的人手相助,在两党合击之下,他怕是难得安稳。不论以后如何,至少眼下韩德义不敢撇开我们。”

    于焕略一思索,亦觉得此为最好的解决方法。

    关键是他们根本等不起!

    沈昭沉思片刻,继而说道:“未免他人起疑,我日后定然不能频繁地往韩府跑。这样吧,把裴先生接到京师来,至于金陵那边的事,另指派一人过去接手。”

    于焕微微一愣,“姑娘之意是……”

    沈昭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微挑着眉道:“就让裴先生留在韩德义身侧做幕僚罢,以裴先生的才学,想必韩德义很愿意接受。”

    于焕瞬间了然。

    沈昭将裴元鸿放在其身侧,说是助韩德义一臂之力,联络各方势力,打探消息,实则亦有监视之意。可此事即便韩廷贤知晓,也不敢过多反驳。因为沈昭断不能将手底下的暗桩直接交付对方。

    于焕应下此事,随即着手让人去办。

    沈昭悬浮许久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些许。万事开头难,这个艰难的局面终是让她起了个头,往后的路即便难走,亦有迹可循。

    眼下,最为关键的还是通过韩廷贤之手,联合朝中其余有德之士。

    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沈昭之意是虽则有意自成一派,却不能过早显示出来。明年便是三年科考之际,这一届举子中她瞧中了不少人,届时他们若是拜在韩廷贤门下,一切自然无需过多解释。

    到那时,程窦两党怕是根本来不及反应,而韩廷贤又声称遵循崇仁皇帝的意愿,那就无人敢轻易打压。

    韩廷贤在京师为官这些年,亦结交了不少官员。虽则品阶不算高,却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因而自那日同沈昭畅谈之后,他便陆续同这些人联络感情。

    程窦两党都看在眼里,却不过是一笑置之。就韩廷贤这小动作,他们还不至于放在眼里,若是韩廷贤毫无动静,才是真有问题。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便进了七月份。

    都说七月流火,时至今日,京师的燥热总算消散了些许。原本在田庄消暑的沈昭随之也搬回了大兴的沈宅。

    她在田庄待了月余,朝中倒并无大事发生。裴元鸿在六月中旬进了韩府,之后便以幕僚之名留在韩廷贤身侧。而近些时日,崇仁皇帝则是愈发喜欢同韩廷贤对弈。

    他人言及此事,都道韩廷贤下棋很有一手,不论输赢都能让崇仁皇帝心底舒坦。沈昭这才发觉,韩廷贤真是少了个机遇。

    否则,凭他这哄人的手段,做到权臣的位子还不指日可待!

    不过事后韩廷贤同沈昭说起此事时,却是感慨良多。原先余老太爷私下曾言,崇仁皇帝是君主,却做不了好君主。概因其有弄权之意,却无爱民之心。

    他愈同其接触,愈能发觉此事。

    对沈昭所言万世之名臣,更是坚定不移。

    沈昭听闻,心里愈加舒坦。

    回京不过两日,京师之中又掀起一番风雨。原来是永嘉侯世子的生辰即将到来,虽则并非及冠礼,却也意义非凡,概因今年永嘉侯和柔惠郡主都会回京。

    听说昨日早朝之时,崇仁皇帝便已下旨,命永嘉侯云道溪回京,撤去辽东总兵之职,改任左军都督府都督。因而云道溪才急着回京,京师格局似乎又在悄然发生改变。

    沈昭得到消息后,也在思索此事。

    云道溪待在辽东,不仅没有犯错,而且还屡建奇功。好端端的,崇仁皇帝为何将其招回京师?听说新任辽东总兵是右军都督府都督英国公朱载。

    他是跟着世祖平定天下的勋贵。

    她不禁想起前些时日,许久不曾出西山别院的大长公主入宫探望太皇太后,还同崇仁皇帝相谈甚久,莫非这其中还有联系不成?

    沈昭凝眉思索了片刻,忽然发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事。

    大长公主不让云礼插手朝堂之事,而云道溪则主动向云礼引荐朝中大臣,此事,大长公主是否知晓?可不论是否知晓,至少在云道溪心里,怕是难以对大长公主尊敬起来,毕竟她对云礼的态度实在……

    如此说来,他们的关系未必如外界所传那般和睦。

    可这又是为何呢?

    大长公主府人丁单薄,若不依靠云道溪,往后如何支撑门户?而云道溪在朝中助力亦不多,若不依靠大长公主的人脉,又如何在朝中站稳脚跟?

    本来该关系紧密的两人,实际上却并不紧密。

    此事无人察觉吗?

    沈昭忍不住皱眉,好半晌后才放下此事。因为她发觉还有一事更为重要。云礼要过生辰了,而她与他结为挚友,也该考虑送一份合适的生辰礼罢。

    她不禁将析玉喊来,仔细商议此事。

    可析玉对此并无经验,选了好半天,也没能让沈昭满意。她最终只能道:“姑娘不如亲自询问云世子,看他喜欢何物?”

    沈昭却不想这般做,“若是这样,岂不没有惊喜之意?”

    析玉觉得她的要求有点多,面上却不敢说,只得再同她讨论。

    不消多时,松雪却进来禀报沈昀之事,“……据倚梅院那边的消息说,三姑娘近来似乎要派人去三岔河口,眼下正让人准备着呢。”

    沈昭闻言,不禁一怔。

    好端端的,沈昀为何要派人去三岔河口,那里可是漕运码头之一。就凭她那样的闺阁姑娘,能知道天津就不错了,还知道天津有个三岔河口?那个码头可是同漕运紧紧联系的。

第九十章 生辰礼

    因着沈昀行事向来诡秘,沈昭才让人多加留意。

    眼下既已发觉此事,自是要探寻一番,她随即让薛柏一挑选两个合适的人去了三岔河口。其位于天津城东东北隅,为子牙河、南运河、北运河三河交汇处。

    自京杭大运河开凿之后,此处又成为了漕运码头之一。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船只南来北往,经停此处,运输着京师大半的粮食。

    会去码头的不是需要货运的商人,就是同漕运挂钩的人,又或者是想和漕帮打交道的人。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像沈昀该做的。

    她一个闺阁姑娘,为何要接触漕运?

    沈昭随即又询问起沈昀同诚意侯那边的情况。却发觉近些时日,双方来往并不多,沈昀派人去天津码头,似乎是兴起为之。

    可沈昭却不信此事真是兴起而为。

    自数百年前的皇帝开凿大运河,带动南北交通之后,京杭运河便与国朝命脉紧紧联系在一起,漕运亦随之而生。大周初建之时,太祖陛下置京畿都漕运司,管理漕运。

    后世祖陛下迁都顺天府,官宦勋贵多居京畿,粮食不足以自给,继而扩大所征漕粮,置漕运总兵府,管理漕运。其总兵官皆为勋爵后裔。

    太康年间,崇仁皇帝恐勋贵掌漕运,权柄甚重,继而于其一侧置漕运总督署,遣侍郎,都御使,少卿等官督漕运。文臣负责与各省粮道征集漕粮,武臣负责押运进京,即所谓“文督催,武督运”。

    成文武互相钳制之局面。

    如今的漕运总兵官是成国公,其祖上是跟着太祖陛下平定天下的武将,后又归于尚为惠王的世祖陛下麾下。

    太康年间,崇仁皇帝初置总督署之时,大长公主极力举荐此人出任总兵官。而漕运总督则是出身真定严氏的严奉权,与成国公彼此钳制,时至今日,漕运倒不曾出大乱子。

    可同过漕运牟取暴利的商户官员却是数不胜数。这天底下,有两件事最为赚钱,一是贩盐,二则是漕运。这样的暴利任谁都插一手。若非她与漕帮实在无甚来往,也会忍不住。

    因此沈昭才怀疑沈昀有别的目的,可叫她一个小姑娘同漕帮打交道,却未免太惊骇世俗。可具体缘由还是要等派去的人回信之后才能知晓。

    沈昭将这些东西大抵摸透之后,便暂时将此事撇至一旁。转而开始思索云礼生辰礼之事。这才发觉自己竟连云礼所喜之物都不清楚,不免暗怪自己这个知己过于失职。

    倒是松雪见她如此苦恼,不禁为她出了个主意。

    “……我见云世子往日里总送你花草,料想是极喜欢那些物什的。你不如也送他一盆花草好了。”

    沈昭觉得这礼送得过于敷衍,却还是思索了一番,“若是真送花草,我又该送哪一种呢?都说君子如兰,我前些时日刚得一盆素心建兰,不如就送给他好了。”

    松雪闻言便有些诧异,那盆素心建兰可是沈昭花了不少功夫得来的。她自己不太会养花,便专门雇了懂兰的花农,学着照料,此时竟愿意轻易送给云礼?

    她思及此处,胆子便大了些,笑道:“那盆建兰可是姑娘花费许久才得到,您有这般喜爱,何必送与云世子?再者,云世子可不知这建兰是您心爱之物。

    即便您将其送与他,也未必会让他动心,这礼不都讲究合心意吗?他又不是缺了这盆建兰。依婢子看,你还不如将那盆忘忧草送与云世子。”

    沈昭一愣,随即皱起眉,问道:“什么忘忧草?我怎不知?”

    松雪轻咳了一声,继而面不改色地道:

    “姑娘莫非忘了?前些时日,云世子曾送您一株忘忧草,愿您忘却烦忧。婢子见那小花极为讨喜,便将里头的花籽给种了下来,如今已长出不少叶子,您要看吗?”

    沈昭本欲拒绝,又想起在宁夏之时,云礼神色柔和地问她,是否喜欢他所送的忘忧草。可一株花草而已,哪里值得他这般放在心上?

    沈昭不禁有些意动,随即起身。

    “带我去瞧一瞧罢。”

    却忘了自己上次还让将那些花籽丢弃之事。

    自从花籽被人种下后,便一直留在花棚,由花农照料着。只是沈昭平日里只顾着照看建兰,忘忧草又只长出了一些绿叶,还不曾开花,并不显眼,因而她一直不曾发觉。

    如松雪所言,果真只长出了绿叶,眼下花期已过,怕是要等明年五月才能看到。不过因着被人精心照料,即便只有绿叶,也显得俏皮可爱。

    沈昭都一次觉得一株不曾开花的草也别有风情。

    她盯着那盆忘忧草看了许久,而后才犹疑着道:“这本是他送给我的,我如今才拿着还回去,是否不大妥当?”

    松雪却不这般想,反而劝解道:“姑娘怎会这般想?这花草初给您之时,不过是一把籽而已,如今长得这般粗壮,可见是您精心照料的缘故。唯有这般方显得您对这云世子的看重。”

    沈昭转念一想,顿时觉得松雪之言似乎有几分道理。

    松雪便接着说道:

    “如今云世子被病痛缠身,送这忘忧草是愿其忘却烦忧,忘却病痛之苦,正好应景。您若觉得只送一盆显得太随意,便再加一幅字画好了。您的字可是千金难求。”

    这也算是称赞了沈昭一番。

    沈昭心里顿时舒坦起来。

    “那便照你的意思去办。”

    全然忘了上次松雪所言忘忧草代表之意,除去忘却烦忧之外,还有思念之情。

    沈昭当即去准备字画。

    析玉知晓此事后,却是将松雪拉到一旁,偷偷训斥起来。

    “你是如何办事的?明知那忘忧草意义非凡,竟还让姑娘送给云世子,若是云世子误解姑娘之意,该如何是好?”

    松雪却叹了口气,道:“析玉姐姐跟姑娘身侧这许多年,想必比我要更了解姑娘的性子。你见姑娘何时为一人的生辰礼这般忧心过?便是老爷太太也不曾如此!”

    “这如何一样?”析玉皱眉,“姑娘将云世子当作至交,自是不同。”

    “依我看未必如此。”

    松雪却摇了摇头,满脸笃定之意。

    “姐姐真以为姑娘对世子唯有知己之情?你原先说两人不大合适,便不曾想着此事。可这些时日,我见姑娘与云世子频繁通信,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自姑娘来京师之后,何曾如此欢快过?云世子对姑娘亦是一片真情,若是姑娘有此意,我们不如——”

    “胡闹!”

    析玉当即打断她的话。

    “肆意帮主子做决定,岂是一个丫鬟该做的事?!”

    松雪却不满析玉的态度,道:

    “若是姑娘真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需要我们偷偷摸摸的?我听闻永嘉侯和柔惠郡主即将回京,云世子早已及冠,该是婚娶之时,只怕用不了多时……

    姐姐也说过,这门亲事未必能成。若永嘉侯为云世子另聘佳人。云世子又不知晓姑娘之心意,届时姑娘该如何自处?”

    析玉仍旧有些犹疑。

    松雪却道:“若是姑娘真不愿这般,又何必同意我的主意。我亦惟愿姑娘一生顺顺当当的。”

    析玉终是没有再说反驳的话。

    书房里却传来沈昭极为欢快的声音,“析玉,笔墨伺候。”

    两人俱是一怔。

    随即进了小书房,只见沈昭跪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析玉略有疑惑,便问道:“姑娘,这是从何处寄来的信?”

    沈昭抬起头,眼里满是笑意。

    “是惠州寄来的。关老先生说,云子谦的腿疾兴许有医治之法。不过仍要云子谦将某些情形在仔细描述一遍,待确定后,再去往惠州医治。”

    析玉不禁讶异起来。

    “云世子的腿疾竟有医治之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自是天大的喜事。”沈昭眯着眼笑了起来,“快磨墨,我要将此事告知云子谦。”

    那模样,竟比自己的身子好了还要欣喜几分。

    析玉不禁和松雪对视一眼,心里头同时想到,这花兴许真的送对了。

第九十一章 怨恨敌不过血亲

    待析玉将墨磨好后,沈昭却怔在了书案旁,提着笔迟迟未曾下手。

    两个丫鬟皆是一愣。

    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出了何事?姑娘怎不写了?”

    沈昭微蹙着眉,神色有几分纠结。

    “老师在信上说,云子谦所患腿疾十分蹊跷,他身上余毒未清,后又另中奇毒。虽将毒血压在腿部,却仍有性命之虞。这亦是他体弱多病的原因。”

    她顿了一下,又想起关老先生所言之事,“但常人所不知晓的是,只要调养得当,仍可长寿。他体内原先残余的毒素是真正危及性命的,而后来所中之毒却刚好将其压制。

    使得云子谦体弱,却不会致死。而且据老师所言,后一种毒世上知晓之人寥寥无几,他怀疑这其中另有隐情,让我将云子谦的身份告知于他。可单知晓他的身份,又能清楚多少隐情?”

    两人听闻皆是皱了眉。

    松雪思索片刻,又道:“姑娘可是觉得老先生对您有所隐瞒?婢子跟在老先生身边服侍多年,倒是清楚他老人家的性子,若不是情况严重,他老人家必不会说得如此隐晦。”

    沈昭的眉头却未舒展。

    她忧心的并不是关老先生对她的隐瞒。自第一次在承恩寺后山见到关老先生后,她便一直在想对方究竟是何身份?可见他对朝局了如指掌,想必曾是某位权臣的幕僚。

    那他曾经必然在这京师权贵圈中待过许多年,对京师各大势力也十分了解。他如今隐居山林,早已不理世事。即便这京中真有险事,也未必能干扰到他。

    可在云礼一事上,他却格外谨慎,这世上,能让他这般谨慎小心的人,有几个?沈昭本就觉得云礼中毒一事有蹊跷,如今见关老先生这般举动,心里头愈发笃定。

    那此事她要如何同云礼说?

    一旦说得太清楚,被他人知晓后,谁知又会增生什么变故?

    可若是让云礼谁也不告知,埋在心底,又于理不合。他的腿疾有医治之法,这本是令人开心之事,至少也要告知为他担忧的亲眷才对。

    沈昭不禁陷入两难之中。

    她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不告诉云礼。只同他说关老先生对此疾有所了解,却无甚把握,某些病况还要他仔细说清楚才是。

    沈昭飞快地写了信,随即又给关老先生回了信。心里头却在祈祷一切安好才是。

    ……

    国朝初年,前朝辽东将军归降,太祖陛下始置辽东卫。随后卫所指挥使被其部下诛杀。

    太祖鉴于此兵变,以为辽东新附,人心未安,非大为之防,无以保固疆土,并考虑到前朝遗臣在此拥众未附,便设定辽都卫,令其总辖辽东各卫,赋予其更大的权力。

    随后,遣大将出征辽东,平定动乱。而世祖陛下继位之后,因迁都于顺天府,辽东即成其门户,不敢小觑。世祖便在此设定辽东镇,遣大将任总兵镇守此处。

    而辽东镇亦成九边重镇之首,镇守此处者除去军事能力出众外,更是国朝掌权者之心腹。比如太祖年间的魏国公,到后来的成国公,永嘉侯以及即将就任的英国公,皆是位高权重之辈。

    崇仁皇帝的诏书在两日前便已到达辽东镇总兵府,云道溪接旨后,随即便开始处理交接事宜,态度十分温和,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可他麾下的那些将军却不大满意,这两日皆是频繁地寻找云道溪商议此事。更有甚者至呼崇仁皇帝任人唯亲。永嘉侯镇守此处多年,屡立奇功,此次并未犯错,何故将他遣回京师?

    右军都督府都督,说是掌管一军,可这调兵之权抓在文官手里,钳制甚大,真正握在手中的权力有多少?再者,生为武将,本就该镇守边疆,乞可待在京师那温柔乡中被磨去血性?!

    云道溪听闻此等言论,当即便沉下脸,冷声道:“你们若是想让今上即刻定我的罪,大可说得更直白些!眼下宣旨的公公还在总兵府里头待着,不如直接同他说你们不如意之处好了。”

    诸位将军顿时禁了声,纷纷道:“属下行事鲁莽,还望将军恕罪!”

    云道溪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淡声道:“今上行事自有他的考量,我们做臣子的照做便是了,哪有置喙的道理?都下去罢。不消几日,新任总兵便该到了,届时总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

    诸位将士心中纵然有不满,听了这话,也只能压在心底。云道溪这话不错,崇仁皇帝亲自下的旨,莫非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成?

    只是突然来了这么一道圣旨,只怕其中有不少龌蹉才对,回京之后,还不知有多少凶险之事!

    待众人离开后,云道溪便回了书房,他的幕僚真在里头候着,见他微沉着脸进来,心中一惊,连忙行了礼。又照着云道溪的意思在一旁就坐。

    “郡主呢?”

    云道溪坐在圈椅里,不咸不淡地问道。

    他生着剑眉星目,容貌十分俊朗,只是常年不笑,面容更显冷硬。微沉着脸时,眼里还带着些许寒意,又闪过冷厉之色,令人心底生寒。

    幕僚姓宋名怀,字与民,是早年便跟云道溪身侧的人,对云道溪之事尽数知晓,性情更是摸得极透。

    眼下见他语气不咸不淡,便知对方心里已生不悦。可因此事是他们的家务事,容不得他一介幕僚置喙,他只得沉下心,回道:“郡主见您在与众将士议事,便先回去了。”

    云道溪嗯了一声,神色变得极淡,看不出喜怒来。“我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宋怀便回道:“方才已有消息传来,说是皇上下旨之前,大长公主曾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又同皇上谈了许久。”

    云道溪听闻此事,脸上顿时泛起了寒意,猛地抬手,将茶几上的茶盏尽数拂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欺人太甚!”

    宋怀脸色亦不大好看,犹疑着道:“兴许这其中……有误。”

    云道溪却冷笑一声,“她想置我于死地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原先看在瀚元两兄妹的份上,不想同她起冲突,可她此次所为——实在太过分了些!”

    宋怀默然不语。

    云道溪沉思了片刻,又道:“她此次逼我入京,不仅拿走了我手中的兵权,只怕京师还有不少事等着我。辽东这边我也不能让她的人接得太顺手。

    朱载初来乍到,怕是不熟悉边防军务。而每年这个时候,女真各部落又该起了别的心思,临走前给他们送个信,最好把这边给捅破天,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守住!”

    宋怀听闻,心里忍不住叹息了声。

    这边境怕是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他又问道:“那漕运那边……可还要行动?既然大长公主已逼您回京,想必心里对您已有防备,此事怕是难以奏效。”

    云道溪思索了片刻,继而说道:“按原来的计划行事吧。成国公那边若是有防备,定不会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这造船的是工部,届时他大可往工部推。

    而工部尚书韩德义……他此次升迁过于蹊跷,又有顾平相助在前,还不知他背后站着谁,便借此机会看一看好了。”

    宋怀应了下来。

    复又想起大长公主近些年的作为,终是忍不住惊疑道:“主上,您说大长公主行事这般不留情面,可是已知晓当年——”

    云道溪听闻,脸色一沉。

    立即冷声道:“绝无此事,她若是知晓,还能容我至今日?!”

    宋怀转念一想,便觉得正是此理。

    他沉了沉心,随即道:“那属下这就去准备。”

    他正欲起身,却被云道溪喊住。

    “……我先前让你给瀚元寻的生辰礼,可有着落了?”

    宋怀闻言便道:“您说的弓已经找到了,马匹也已备好,只是……”他犹疑了一下,又道:“属下深知主上是好意,可此物对世子而言,却无多大用处。您这般反倒伤了世子的心……”

    云道溪眼里闪过一丝痛色,面上却无动于衷,“瀚元从小便喜欢这些,我也只能为他寻到这些了。”

    宋怀听闻,心里头亦有几分悲戚。

    终究是血浓于水,纵使对此处满怀怨恨,却仍时刻念着世子爷,也不知主上当年所行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第九十二章 看似和睦

    不消两日,抵达天津的暗卫便传了消息回来。

    沈昀派过去的人并未进天津城,只在三岔河口瞧了半日,后来又雇了一条小船,顺着永济渠往下走了一段路。眼下正在永济渠旁边的一处庄子歇息。

    那段河道略微偏僻,且因为河水比别处更深,时常有险情发生,除了过往船只外,寻常来往的人并不多,那附近也只有一两处依靠而存的村庄。

    暗卫并不清楚他在那里待着做甚,只是见人进了庄子,他也跟着进去了。只是让人奇怪的是,他还在那里见到了罗浮教的人。他同罗浮教中人打过交道,自是知晓对方布衣玄带的装束。

    沈昭收到消息后,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实在是因为罗浮教无处不在。

    可她又无法确定对方的来历,这感觉就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而你明明知晓此事,却不能将人揪出来。她不由得想起上次同崔逊谈话之时,对方对罗浮教所行之事讳莫如深。

    比如那次罗浮教本是冲着季方平去的。既然带着血海深仇,后来却又以劫财了事。这里头必有蹊跷,或者说是他们临时改了主意,而崔逊对此应当也有了解,只是不肯明说。

    沈昭沉了沉心。

    什么样的情况下,需要改变原计划行事?是途中生了未曾预知的变故,还是行事之人并未按照上头命令来,中途被人阻止?

    沈昭忽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处。

    崔逊清楚崔家灭门之缘由,那他世叔可清楚,罗浮教人可清楚?若是知道崔家灭门同传国玉玺有关,他们还敢动手吗?

    怕是避之不及。

    所以罗浮教临时改变计划。

    沈昭又觉得事情不该如此简单。罗浮教不是寻常的江湖帮派,他们后头可能站着朝臣,故而不能以寻常人论之。可若对方知晓国玺,是否也会感兴趣?

    得国玺者得天下。

    此言虽有夸大的嫌疑,却不可完全否认。

    因为历朝历代都是拿着国玺继位的。国玺代表着正统,世人也更相信国玺带着一个国家的气运。在有能力反了慕容氏的前提下,国玺无疑是极大的筹码。

    罗浮教有吗?

    沈昭想到遍布各地的教众,不禁遍体生寒。

    或许真有。

    那他们背后有谁呢?

    她觉得此次天津之事,或许是个突破口。

    沈昭当即传消息过去,沈昀之事先放在一侧,罗浮教之事才是要紧的。定要盯紧对方的一举一动。

    云礼的生辰在七月二十八。

    而永嘉侯夫妇则赶在七月二十五日这天回到了府邸。

    阖府欢腾。

    便是大长公主也遣了身边的女官过来探望。而云道溪和柔惠郡主则是稍微整顿一番,便随着女官前往西山别院探望大长公主。

    子女久在外乡,归府之后首要之事自然是探望父母。

    西山别院位于同永嘉侯隔了两条街的麒麟坊,本是前朝勋贵府邸所在,世祖陛下继位后,便将此处的两座国公府整合起来,归为一处宅子,精心修缮一番,随即赐于嘉懿大长公主。

    说是待其成亲后,便做公主府。

    可惜世祖陛下并未等到大长公主成亲,后来大长公主不顾朝臣异议,垂帘听政,居于皇宫,这座宅子更是被荒废了许多年。

    直至同和二十年,大长公主才开始再次修缮宅子。

    同和二十三年,和驸马一起入住。却将原来的公主府改成西山别院。自不是因此处有西山,不过是愿自己心处西山,方可淡然处之,不理世事。

    西山别院同它的名字一般,处处透着清新雅致,而非时下某些朱门大户一般,四处缀着名贵之器,虽显富丽堂皇,却颇让人觉得俗气。

    去西山别院的并不只有云道溪夫妇,云礼和云祯两兄妹亦随同。

    他们早在三年前便不曾居于西山别院,大长公主又是深居简出,他们平日里除了初一十五的晨昏省定,也难得同自己祖母见上一面,故而跟着一起上门拜访。

    自从随云道溪远驻边疆后,柔惠郡主已有三年不曾归京。所谓近乡情更怯,她站在西山别院的侧门前,望着同昔日别无二致的朱漆大门与狮子石雕,竟是半晌挪不动脚步。

    还是站在身侧的云道溪见此,便捏了捏柔惠郡主垂在身侧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盼,别怕。往后都不会离家这么久了。”

    “是我失态了。”

    柔惠郡主深吸一口气,朝云道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云道溪见此,眼里难得溢满了笑容,牵着她一前一后进了门,云礼两兄妹跟在后头。

    大长公主早就收了消息,在屋子里候着他们。而驸马却在正院门口迎他们。驸马姓薛名敦,年近古稀,气色却极好,周身带着温和气质,瞧着便让人舒坦。虽则已是头发花白,但不难看出其年轻时候亦是儒雅君子。

    柔惠郡主看到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在门口望着,当即泪盈于睫,上前唤道:“父亲。”

    声音里尽是哽咽。

    云道溪则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薛敦见此,脸上露出了笑容,连连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看向云道溪,笑道:“一路奔波劳累,定是累极了,快进来罢。”

    几人进门,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上,靠着大迎枕,见人进了门,随即也起身。柔惠郡主却和云道溪跪下行了礼,这才上前。

    “……女儿不孝,竟不曾回来探望您老。”

    大长公主脸上露出点点笑容,道:“回来就好,还说这些做甚!”又看向云道溪,“一路颠簸,可还安稳?不曾遇到阻碍罢。”

    云道溪脸上笑容淡淡,道:“托您的福,一路安好。”

    他为人向来冷淡惯了,也无人觉得这神色有何不妥。便是这话里暗藏的嘲讽——也未必都听得出来。

    柔惠郡主心思向来简单,必不会察觉。而云祯自小就在家人的宠爱下生活,哪会想到这和睦相处的背后其实是暗潮汹涌。

    云礼见此,却不免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他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却知他父亲此次突然被调回京师,其中必有内情。想必他也是心有不甘,否则怎会将此事迁怒于老祖宗,却不知老祖宗对此是何打算,怎就默认今上调他父亲回京?

    倒是薛敦见此,连忙笑着接了话,“你们母亲是有福之人,你们自然也沾了她的福气。”

    大长公主闻此,脸上意外地浮现了笑容,并不是想往常那般冷着脸。柔惠郡主见此,心中不免惊讶。不想三年未见,父母亲心中的隔阂却像是打破了似的。

    她心中不免稍安,同两位老人说起这几年的趣事来。

    一时间屋里头尽是欢歌笑语。

第九十三章 想告诉你

    直至用过晚膳,一行人才回了府。

    夜间休息时,云祯顾不得许多,直说要同柔惠郡主一起睡。

    柔惠郡主生她的时候,有些难产,因而后来事事都依着她,母女俩向来亲密。眼下见她提出这要求,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更觉得自己在边疆这几年,冷落了小女儿。

    而云道溪则和云礼在书房说话。

    “……我听说你看中了一个姑娘。”

    云道溪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来。云礼不知他是何意,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父亲……”

    “怎么?还怕我这个做父亲的吃了你媳妇不成?”云道溪嗤笑一声,“是你母亲同我提起的。原先我们在辽东,管不了这许多。眼下既已回京,那便让你母亲掌掌眼,做我们云家的媳妇,总不能太差。”

    却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云礼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没想到云道溪会这般轻易就承认此事,他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呢。

    云道溪不知他心中所想,又笑道:“你年纪已不小。是时候成亲了。我看何时就找钦天监定了良辰吉日,去那个姑娘家里下聘罢,总这么拖着对姑娘家的名声也不好。”

    尽是事事都为他考量好了。

    云礼原以为父亲此次莫名被调回京师,心中定然怨恨,必不会管这些事的。

    他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可一想起朝中局势,又觉得此事仍有几分艰难。谁都知道,他虽传出了爱慕沈昭之意,可到底几分真假,却是不敢信的。

    眼下门户之见这般深,沈昭终究是沈行谨的侄女,假使她真的嫁入永嘉侯府,御史们的矛头便该指向沈行谨了,他怎会容许此事发生?即便此事尚可解决,可崇仁皇帝……

    他不禁迟疑起来。

    “可皇上那边……”

    云道溪笑了笑,神色不明地道:

    “你若真喜欢这姑娘,陛下那边自有人去说项,我替他守了辽东好几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调回来……我不闹腾,还不能为儿子娶个媳妇了?”

    云礼听闻却是一惊,只觉得他说的话暗含深意,当即又道:“父亲既已回京,确实也该入宫觐见皇上。他前些时日受了寒气,有好几日都不曾上朝,连老祖宗都进宫看了一番呢。”

    云礼这话分明是从侧面说大长公主入宫只为探望崇仁皇帝病情,不为其他。

    云道溪哪里不知他之意,当下便笑道:“此事我自是知晓,哪里需要你提醒?”

    他顿了一下,又道:“大人的事,你就不用掺和了。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你母亲也会趁机举办花宴,同京师各家女眷走动,你届时记得给人递请帖。”

    云礼听闻却有几分迟疑,半晌不曾说话。

    倒叫云道溪有几分讶异,“怎么,你还不愿让你母亲瞧一瞧了?总不能一声不响地将人娶回来罢。”

    云礼如玉般的脸庞刷地就红了,支吾了半晌,才清咳一声,偏过头去,说道:“再等等吧。她年纪尚小,对这些事不甚明了。”

    云道溪听闻一愣。

    良久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禁大感意外,片刻后又深觉自己失职,叹了口气,道:“父亲这些年,尽顾着外头的事,平日里教养也不上心,倒忽略了你,是父亲对不住你。”

    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柔和。

    云礼闻言,不禁愣住了。

    他从没想过,有生之年竟会看到父亲如此温柔的一面。

    这一刻看着父亲那比记忆里更显沧桑的脸,心里变得异常柔软。而记忆里那些冷漠的面容顿时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父亲此刻带着些许悔意,眼里却溢满柔情的模样。

    他不禁低下头去,嘴唇翕和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道溪也不在乎他无甚表现的模样,自顾自地道:“我但凡教了一些东西,也不至于让你连个小姑娘的心意都得不到。想当初你母亲见了我以后,可是非君不嫁的。”

    云礼心中刚刚升起的柔情顿时消了大半。

    父亲这话是何意?!

    云道溪继而问道:“你同我说道一番,是怎么和那姑娘来往的?平日里可会送些小物什……不会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罢?”

    满脸惊诧之色。

    云礼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哪里不会哄人了?分明是小姑娘心太大了,不明白他之意。

    云道溪见云礼这副神色,脸上笑容更甚,“怎么?说你两句就不乐意了?我可是依过来人的经验,教你怎么做事!”

    “此事就不劳烦您了。”

    云礼冷着一张俊脸回道。

    心里头不禁恼火得很,他父亲素日里什么事也不管,怎此次就来了兴致,管起他婚娶之事来了?不仅要管,竟还说得这般细致!

    这些事哪里需要他操心?!

    云道溪见他颇有几分恼火,心里头不禁暗暗可惜,本以为这是修缮父子关系的契机,哪里知道的儿子竟这般受不了打击。

    也不知他未来的儿媳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往后成了亲,瀚元身侧也有个知心人守着。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已有自己的小家庭,心里头有了念想,也不至于那般难受。

    云礼却不想再他说下去。

    “若是无事,儿子便先退下了。”

    云道溪留下他说话,倒不只为这些,当下便道:“先等会儿,待我取了东西给你再走。”

    说着,他便去书房里间,取了把长弓出来。

    “你此次生辰,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把弓是我从女真部落那里缴获的,便给你作生辰礼罢。我还寻了一匹马,眼下正养在马厩里,届时同那马夫一齐给你。”

    云道溪将长弓放在云礼身侧的茶几上,语气十分随意,仿佛所送的东西的是路旁捡来的。

    云礼看着一旁样式古朴的长弓,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云道溪又道:“这些可别被你母亲知晓……我还另寻了些物什,她若问起,你便同她说那些才是我送的。”

    云礼喜欢骑射,可是因腿疾之故,他此生却再难如寻常儿郎一般骑马射箭。他母亲未免他睹物伤情,从不让府邸出现这些东西,倒是他父亲,时常寻了这些给他,都是难得一见的弓箭与马匹。

    他父亲始终相信他有再次骑马射箭的那一天。

    云礼笑了起来,一面触摸着长弓,一面道:“多谢您。”

    他心里很开心。

    不管他父亲同老祖宗的关系如何差,他心里总归是惦记着自己的。云礼突然想起了那句话,血浓于水,有什么比父子血脉之连更紧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见一见沈昭。

    然后他也确实这般做了。

    “您不是说儿子不懂得哄小姑娘吗?儿子这就去哄一哄小姑娘。”

    他在云道溪惊诧地目光中,出了门。

    当到达沈府旁边的小巷子里时,月光已撒满整个大地。夜间的街道,人渐渐少了,只三三两两的小贩正推着车回家,或者是妻子守在门口盼望晚归的夫君。

    四处都是夜间归人的温情话语,细细密密的,让人心里一片柔软。云礼不禁在想,沈昭现在在干什么?是同小丫鬟说笑吗?还是在整理她所收集的信息?又或者她准备睡觉了?

    可是他很想见一见她。

    云礼头一次痛恨自己行动不便,否则就可以翻墙而进,轻易就能见到沈昭了。

    一旁的云崖看出他心里所想,便照着他的意愿,不动声色地进了门,然后摸到了沈昭所在的地方。

    沈昭出来时,云礼正坐在青石板堆砌的石阶上,月光从一旁撒下来,他的身子一半落在阴影里,一半落在月色里,如玉般的脸庞,在月光下,增添了几分柔意。

    许是听到了动静,云礼缓缓偏头。

    墨玉般的眼眸里带着散不尽的笑意与柔情,直直地看着沈昭,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这样温柔深情的云礼,是沈昭从未见过的,她心里猛地漏了一拍。以致日后想起时,总觉得是那夜的月色太美,让她忘记了呼吸。

    “汝宁!”

    云礼看到她的身影,脸上顿时绽放了笑容,朝她招起了手。早已及冠的云礼此刻却像个孩子一般,坐在石阶上,朝她挥手。

    沈昭心里一动,快步上前。

    亦在一旁坐下。

    “……怎么这么还过来?有什么事应该留到明天说的。”

    云礼的眼眸愈发清亮,笑意吟吟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他不待沈昭接话,又道:“你知道吗?我父亲回京了,他听说了我们的事,跟我说要选个良辰吉日下聘,还说皇上那边自有人说项。又送了我生辰礼,弓和马匹,都是我喜欢的东西。”

    说得兴致勃勃。

    沈昭很难想象有哪里可激动的,寻常人家的父亲不都该做这些吗?为孩子操办婚娶之事,为孩子选生辰礼,多普通的事啊。

    可云礼却激动得像还个孩子的,大半夜地出城跑过来告诉她。原来向来镇定自若地云礼还会有这一面。

    沈昭心里蓦地一酸。

    “汝宁,你不替我高兴吗?”

    云礼见她神色有异,不禁止住了话头。

    沈昭连忙笑道:“我怎会不替你高兴?侯爷和郡主回来了,府里头就不知你和县主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我当然替你高兴。”

    “我也高兴。”

    云礼微微抬头看着天上半圆的月亮,“我没想过父亲竟会为我做这些。”

    沈昭却没有抬头,而是侧着脸看向云礼,语气里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柔和安抚。

    “你怎能这般想?侯爷可是你父亲,自然会为你做这些。往后还会帮你做更多的事呢。”

    云礼闻言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他是我父亲,就该做这些事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什么,道:“这么晚将你喊出来……可是打搅到你歇息了?”

    沈昭无语。

    莫非没看到她连头发都是随意绑的吗?

    她两侧散了几缕头发下来,垂在耳边,面容比起平日里多了几分柔和,精致的眉眼,在月色下略显朦胧,却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与平日并无二致的眼眸此刻看来,却给人摄人心魄之感。

    云礼有些失神。

    若是头发全放下会是什么模样?

    他不禁抬手将发带扯开,青丝如瀑,顿时散了下来。

    这是他平日里看不到的沈昭。

    明艳如花,温柔似月,不,比花更艳,比月色更柔。

    他不禁有些意动。

    沈昭却皱起了眉。

    “你将我头发解开做甚!”

    云礼猛然惊醒,这才发觉手心里尽全是汗。他不禁轻咳一声,手半握成拳抵在嘴角。

    “手滑了……”

    沈昭愕然。

    一时间哭笑不得。

第九十四章 尽是隐忧

    云礼的生辰转眼即到。

    眼下云道溪既已回京,自是有常驻京师的打算,同各家的来往,当是要拾起来。再者,先不说云礼,至少云祯的婚事还需好好操心。柔惠郡主身为其母,必不会忘却此事。

    因此,一时间永嘉侯府门庭若市,拜访者络绎不绝。

    但这些人里头并不包括沈昭。

    那日晚上,云礼与她见面不全是胡闹,至少已将永嘉侯之意表达清楚。寻个良辰吉日下聘,不论崇仁皇帝是否真同意,也不管大长公主是何想法,这态度略显强硬。

    可这一切却是建立在让云礼得偿所愿地前提下。

    沈昭十分意外。

    云道溪莫非不曾考虑此事会带来何种后果?比如引起朝中某些人的反感,文武不合,可不只是嘴上说说。魏国公一向将他们视为死敌,眼下又同程濂勾结在一起。

    御史那里会如何说?

    永嘉侯竟聘文臣之女为媳。还是一个留有余家血脉,其父被贬惠州的罪臣之女。云礼当时推说已爱慕之情,情不自已。崇仁皇帝笑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似乎是一段佳话。

    但这佳话永远只能在市井之中流传,而不能成真。

    崇仁皇帝介意的哪里是余家,不过是忌惮云家会和文臣勾结罢了。他此次收了云道溪的兵权,大长公主是何意并不能探清,但云道溪自己定是意难平。

    御史揪住这一点,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扣几条罪名,哪里算是难事?言官上下嘴皮一翻,定下的罪还少吗?若是云道溪仍执意如此,难保不会惹怒崇仁皇帝。

    可他却因云礼而竭力去做。

    父亲为儿子考量,天经地义。可这事并不能放在云道溪父子身上。隐藏在欣喜背后的惶恐不安也连云礼自己都不曾察觉,但沈昭看得清清楚楚。

    若是云道溪真的心疼云礼,那么前些年,在他小的时候,更需要关怀之时,为何不曾体现出来?未及束发的云礼眼里的落寞她不会看错。为何在婚娶之事上会这般尽心?

    若她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便也罢了。可娶她分明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何还要去做?莫非云礼之意这般重要?

    沈昭想不明白。

    她相信云礼也想不明白,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所以沈昭拒绝了云礼的邀请,更不想参与那所谓的相看。不只是因云道溪古怪的态度,也是因她现在实在不适合谈论婚娶之事。

    就算不成亲,一旦下聘,若无意外,她便该在及笄后嫁入永嘉侯府。若是这般,便只剩两年时间,两年时间扳倒程濂,平反余家,简直是笑话!

    更别说,眼下还有个所谋甚大的魏国公和意图不明的窦敬言。两年时间,她能在京师站稳脚跟,不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便很不错了!

    可若嫁给云礼,这一切便是戏言!

    永嘉侯府可不是沈府这种破地方,她随意安插人手,便能看个底。单见云礼手底下的人,便知永嘉侯府能人异士不少,她哪敢轻举妄动?再者,永嘉侯同大长公主之间也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她可不想凑这个热闹。

    这些考量她自不能同云礼说得太清楚,只说柔惠郡主邀请的都是勋贵子弟,她一文臣之女何必上前凑热闹。再者,他们也不可能将沈家其余几房皆请过去。

    云礼只当她不明白自己深意,不曾多言。只是心里不免感慨,回府之后怕是要被父亲取笑一番。这一刻,他心里的挫败感是沈昭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而沈昭亦借此机会,将早已备好的生辰礼递给他。

    当云礼见到那盆绿意盎然的忘忧草时,心里头一阵悸动。沈昭她……知道这是何意吗?不管是否清楚,至少这份心意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因此,在朦胧的夜色下,温柔的月光里,他在沈昭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头一次伸开双臂抱住了沈昭。动作轻柔又珍重,仿佛怀里之人是这世上最贵重的物什,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

    “汝宁,谢谢你。”

    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低沉,语气温柔,在月色更显缠绵缱绻。

    沈昭僵住了身子。

    云礼低低的声音,散在风里,却缠在她耳边。鼻尖全是男子的气息,谈不上陌生,因为这是云礼的气息。可那清谈的药香里却夹杂着她无法辩解的味道,陌生却又迷离。

    她听见心里咯噔了一下。

    仿佛有根紧绷的弦断了,有什么她从未察觉的东西在心里悄悄发芽。而那时的她尚不知那芽有朝一日竟会长成参天大树,在她心里扎根,并且缠绕她一生。

    她想,兴许有东西正在悄然变化。

    当沈昭心里再次冒出这个念头时,不禁想到,不受掌控的事实在太可怕了,比她身陷沙场绝境,或者眼看守城将破还要可怕。

    正在一旁收拾物什的析玉,见沈昭捧了本书,靠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不免惊异,自家姑娘一向镇定自若,何曾有过这种时候?

    即便她此刻一眼不错的打量着,沈昭也全然不知。

    析玉不禁走到炕前,微微拔高了声音说道:“姑娘,方才老太太那边来了话,过两日府里便要举办花宴,眼下三房由您做主,院子里的仆从可要看好了,省得届时冲撞了客人,闹了笑话。”

    沈昭闻言,顿时清醒过来,神色间带着些许冷意。

    她差点忘了,历经数月的慕容祗在静安寺被人暗杀的案子终于了结,可在最后关头却出了差错,原大理寺少卿因处置不当,被今上革职,随后便有人举荐沈行谨。

    眼下文书都已发放下来,沈行谨去大理寺当差也就这两日的事。过几日,便是旬假,故而老太太打算趁机举办花宴,更好地稳固手里的人脉。

    她同与沈行谨有关的京师女眷来往甚少,思源堂这边自不会成为待客之所。只是院子里的仆从确实要约束好,省得闹了笑话。

    “这事你去办便好。”

    沈昭神色淡淡,语气里满是寒意。

    原大理寺少卿所犯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不到革职的地步,这分明是有人蓄意将他拉下来,给别人腾位置。由此可见,沈行谨这个门生在程濂心中地位甚高。

    沈昭实在看不出沈行谨此人有何值得看重的地方。微小谨慎,颇具格局,懂得隐忍,这些品质在很多官员身上都可看到,怎偏偏就是沈行谨?

    或者这便是一人的气运?

    可官场之上,哪里讲究气运?

    但要说沈行谨弯下腰去乞求官位,却是不曾出现过的。至少他现在仍是满身清誉。据沈昭所知,他连程濂最喜的金石之物都不曾寻过,只是素日里较为恭谨罢了。

    这就得了当朝首辅的青眼?

    未免太简单了点!

    沈昭忽然觉得头疼,入京之后,她才发觉很多东西不受掌控,而知道得越多,看得越深,就越没有头绪。

    她只能希望寄托在此次花宴上,看能不能通过来往的各方势力,瞧出一些端倪来。

    她这般思忖着,天津那边却传来了消息。

    近来,永济渠那段河道连下三天暴雨,导致河水上涨,堤坝被冲毁,运送漕粮的船只竟被淹了!

    简直是笑话!

    运送漕粮的船只何等重要?!

    这些船虽是按照河船的规制制造的,可其坚韧度却不比海船差多少,连几个海浪都经得起的船只,就被一场大水给冲了?

    这话说出去谁信!

    可眼下消息传来,沈昭却不得不信。

第九十五章 前尘往事

    沈昀接到这消息时,正靠在贵妃塌上看书。

    听司琴传完话,脸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与她所料不错。永明十一年的八月,确有一批漕粮在永济渠河道被淹了。

    对于此事,她本是不清楚的。

    她记忆里的永明十一年是鲜艳的,明媚的,像漕粮在永济渠被淹,这种根本不曾放到明面上的消息,她一个闺阁姑娘如何知晓?

    即便真闹得满城皆知,她也未必能记住,因为那一年的秋日,她早就看不到其余风景,她的眼里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便是大周朝风姿无双的十四皇子慕容禛。

    沈昀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沈家算不上高门大户,但在京师仍是官宦家族,她是官家嫡女。祖父慈爱,祖母精心教养,母亲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仕途顺畅。

    永明十一年,年仅三十三岁的父亲已是名满朝野的首辅门生,秩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而她是大理寺少卿唯一的嫡女,这身份在京师也算有点份量。

    而这一年更是她人生的转折点。

    九月九日,宫中举办重阳宴。她们四房在受邀之列,这样的宴会并不多,因而个个都十分谨慎。她亦穿戴了早已备好的精致行头。

    可宫宴到底不同于府邸的花宴,宫中规矩甚多,地方又大。她不过起身更衣,回来时却迷了路,还差点冲撞了男宾。心中更是慌乱得厉害,六神无主之际,却遇到了贵人。

    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但瞧对方的装束,她知道是某位皇子。他把送回了筵席处,一路上始终保持着距离,不曾多说一句话,十分知礼,她好感顿生。便连母亲斥责她在宫中乱走的话也不曾听进去。

    后来在程家的花宴上,她又看到了他。姑娘们当时正在作诗,程家姑娘提议从男宾那里选出几位公子来评定诗词高低。

    她那时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竟是崇仁皇帝最为宠爱的十四皇慕容禛。而天潢贵胄的慕容禛竟从一堆姑娘家的诗作里看中了她的,还当众点评,颇具格局。

    她看到对方别有深意的眼神,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永明十二年三月,慕容禛向崇仁皇帝求了圣旨,说是要求娶她。当时京师贵女无不羡艳,十四皇子慕容禛,那可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往后兴许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心里头既开心又忐忑,她心悦于他,想嫁给这个进退知礼的少年皇子,却又忧心父亲一身清誉,不欲为外戚,更不愿掺和这国储之争。她虽不知朝事,却清楚嫁了皇子,便等同于站队。

    所幸的是父亲应了下来。

    她欢欢喜喜地待嫁,慕容禛之后亦十分敬重她,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一时间惹得京中贵女羡艳不已,纷纷感叹她命好。

    但这一切都在永明十七年之时被打破。

    十四皇子慕容禛趁崇仁皇帝外出狩猎之时发动宫变,却被及时赶回的十七皇子慕容祗所制止。郑贵妃拼尽全族之力,保全其性命。

    此后,她便同慕容禛一齐便囚禁于深宫,不见天日。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作为十四皇子党的程家与沈家却不曾受丝毫牵连,程濂还是内阁首辅,她父亲呢,依然是人人羡艳的侍郎官。只是此时拥护的人却成了十七皇子慕容祗。

    她想不明白,慕容禛却想明白了。

    自宫变后,他的性情愈发阴翳,捉摸不定,无论是床笫之间,还是平日里,都会百般折磨她一番。她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便想尽法子递了消息出去。

    她父亲受崇仁皇帝看重,又是已有储君之势的慕容祗心腹。堂堂侍郎官,在朝中亦有话语权,兴许能将她救出去呢。

    她这么期盼着。

    可这消息并未递出去,被慕容禛发现了。

    他骂她贱人,又折磨她一番。

    冷笑着说你以为你父亲会管你?他怕是早就忘了你。若不是你们,本宫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你们早就计划好了,你们就是要毁了本宫!当初苦心经营让本宫娶了你,就是为了迷惑本宫的!

    她不明白这是何意,却隐隐觉得这里面有她不知道的隐秘。

    可这种隐秘她怎么打探得出来?

    她最后还是取悦了慕容禛,让他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件她根本不曾听闻的漕粮被淹之事,就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难怪自从她被囚禁于深宫后,她家人就不曾过来探望,她父亲那会儿可是侍郎官,即便是罪臣之妻,可终究是她女儿,他求了崇仁皇帝见她一面,探望一番,又能如何?

    可他没有做。

    就任她待在深宫,遭受慕容禛日复一日的折磨。

    慕容祗一向同慕容禛不对付,自他们被囚禁后,宫外的消息便一件件传了进来,全是为刺激慕容禛的。

    那些消息她也听了个遍。

    什么十七皇子出征西北,屡建战功,在朝中呼声越来越高,即便是有永嘉侯支持的九皇子也难以企及。又或者是沈侍郎家中的公子高中,得今上赏识。

    又说嫁给永嘉侯的攸宁公主,因性情骄横,被其小姑温仪县主很是折磨了一番,永嘉侯云礼却不管不顾。慕容禛每每得知这些事,都要狠狠地折磨她。

    可她到底命硬,竟然熬到了新皇践祚。

    崇仁皇帝迟迟不肯立储君,于永明二十一年病逝,那时九皇子因永嘉侯逝世后,无人支持,早已势微,不久便逝世。

    唯慕容祗呼声最高。

    即便那时宫中隐隐流传慕容祗弑父杀兄,却仍无法阻止他登上皇位。

    于是永明二十一年的秋天,她被已为新帝的慕容祗赐下了三尺白绫。像她这样的身份,本该五马分尸的。可新帝看在她父亲的份上,到底留了个全尸,说是沈侍郎的女儿,不可太不给颜面。

    那个时候,她父亲即将升任刑部尚书。

    死之前,她一直在想。

    她父亲为何要如此待她?她不是他的嫡女吗?她不是沈家的女儿吗?为何要把她当成一颗棋子一样随意丢弃?她明明是沈家精心教养的姑娘啊,怎么就成了一颗棋子!

    死的那一刻,她心里头想的不是解脱,而是怨恨。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不要活得这么窝囊,她要做那真正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的女人。

    至于沈家那些人,自然是不得好死!

    如果能重来,新帝身侧绝不可能有他们的位置。

    她父亲还妄想着权倾朝野,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一次,有她在慕容祗身边,她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权倾朝野,最好是死在这个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再也不要爬上来!

第九十六章 密谋

    司琴在一旁回完话,却见沈昀半靠在贵妃塌上,手里的书已经合上,脸上虽带着笑容,眼里的寒意却像淬了毒一般,让人心生俱意。

    她不禁在心里打鼓。

    不知道这个消息到底是姑娘想听的,还是不想听。外人都道沈昀性情温婉,可只有她们这种贴身服侍的,才知道沈昀的性子根本捉摸不定,且阴翳得很。

    好在沈昀并未多说什么话。

    她回过神来,淡淡地扫了司琴一眼,随即吩咐道:“给诚意侯二公子去信,就说我要见一见十七殿下。”

    司琴听闻一怔。

    她知道自家姑娘主意一向多,像打探皇子喜好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了的?可是频繁联系外男这件事,她心里头却有些迟疑。

    这些事若是传出去,沈昀会不会出事,她不知道,可她作为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灌了哑药卖出去,还是处罚得轻的,一个不小心,怕是直接一碗毒药就给封了喉。

    司琴心里有些惶惶然。

    沈昀见过她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当下面色一寒,冷声道:“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了?”

    司琴听到这话,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止不住的磕头,“婢子该死,请姑娘恕罪!”

    沈昀冷眼瞧着她匍匐在地的模样,半晌后觉得甚是乏味,才慢悠悠地说道:“行了,起来罢。只要你好好跟在我身边,往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也要有命享啊!

    司琴禁不住在心里头想到,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连忙谢了恩,这才快步往外走去。

    沈昀瞧着她的背影,心里头却露出几分烦闷来,她身边的丫头太不中用了。不像五丫头身边的人,瞧着不声不响的,可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本事不小。

    思及此处,她不禁皱了皱眉。

    要说她重活一世,有什么变化最多,那便是她这位从惠州府回来的五妹妹。明明是一样的面孔,可单看那眼神,便觉得与记忆里那个性子温柔的姑娘全然不同。

    而且她上辈子哪里跟永嘉侯世子有什么交际?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最后明明是嫁给孟湛做妾了,怎么这一次,孟湛那里是半点消息没有传来,反倒入了云礼的眼?

    沈昀思忖着,要不什么时候撮合他们一把,省得这个沈昭总待在家里碍她的眼!反正孟湛那人是爱她到了骨子里的,事事依着她。虽然娶了正妻,却置于一旁。她除了没有名分,别的倒是什么都占了。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诚意侯那边很快就来了信,约她翌日辰时于茗客居见面。她也是这辈子才知道,原来茗客居竟然是慕容祗名下的产业。

    她记得上辈子在永明十一年这会儿,所有人都觉得慕容祗不过是在军中立了些功,在朝中却无甚人脉,谁曾想到他现在早已在安置,不过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沈昀过去时,慕容祗早已在雅间候着,他一向很准时,倒让沈昀很有几分赧然,试想哪有做臣子的晚来的道理。她连忙向慕容祗行礼致歉。

    慕容祗对她却极为宽厚,示意她坐下。态度十分和善。

    “你急着喊我过来,所为何事?”

    沈昀今日特意穿了件秋香色折枝纹半袖,上头绣着淡雅的兰花,头上戴了珍珠头面,米粒大小的珍珠串着在一起,比起金钗宝石来更显温婉。身上熏了沉水香,腰间又带着香囊。

    “确实有件要紧事,要告诉殿下。”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一开口说话,慕容祗耳边就全是柔媚的声音,挠得心痒,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香,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

    “说罢。”

    沈昀面上笑容淡淡,沉声道:“臣女打探到这两日天津那边连下暴雨,有处堤坝被毁,有一批从江浙运来的漕粮在永济渠那边被淹了。”

    慕容祗听闻,眼神顿时一变。

    他没有考虑沈昀为何会知晓此事,而是在想这件事有何影响。

    沈昀瞧着,心里头更满意了几分,没有急着询问,便是在思索前因后果,慕容祗不愧是最后能登上皇位的人。

    每年从各地运来的漕粮都是有数的,需要登记造册入库。眼下漕粮被毁,漕运总督府那里交不了差,到时候罪责会落在谁身上?

    总兵府管运粮,自然是总兵官成国公。

    可成国公在国朝历经风雨多年,就这么一件事,未必能让他措手不及,总兵府里头那么多人,总能找个替罪的。除非是在他还未发觉时,就将消息递到了父皇面前,但此事难度太大。

    那此事,他又可从里头得到什么好处?提醒成国公吗?可成国公那样的勋贵,世袭罔替,恩宠不衰,根本无需站队,未必会记着他的好。

    除此之外,还有谁?

    堤坝被毁,船只受不住风浪,可堤坝,船只都是工部督造的。

    前任工部尚书早已致仕,该抹去的首尾定然是寻不到了。那罪责会落到谁身上,新任工部尚书韩廷贤!他前些时日还向户部支了银子,造了一批新的河船。

    关键是韩廷贤无依无靠啊。

    慕容祗思及此处,不禁笑了起来。

    沈昀见此,亦弯了弯眼睛,道:“殿下想到什么了?”

    慕容祗微微一笑,“工部尚书韩德义!”

    沈昀闻言,也不禁微微颔首,“您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心里总要念着您的。即便不递投名状,往后行事也会向着您。而这样的事,再来几次,总会心动的。”

    慕容祗听闻大笑起来,“难为你想得这么通透。”

    沈昀微微摇头,“殿下谬赞了。”继而又问道:“殿下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慕容祗不禁若有所思地道:

    “像这种事解决唯有两种法子。一是同总督府那边连通一气,入库之时造假便是。可仓库总有打开的一日,且这些是运往京师的漕粮,官宦勋贵的俸禄都靠它,所以在短时间内要补上。

    另一种便是从别的粮仓运粮过去,瞒天过海,等风波过去后,再填补空缺。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到通州的张家湾休整,而通州的粮仓则是不到战事不开。”

    沈昀闻言,亦点了点头。

    前世,程濂他们为保尚为工部尚书的贺道元,便是用了第一种法子。

    户部向来是块铁板,程濂插不进人手,又因事态紧急,最后通过慕容禛求到了总督府。郑贵妃的娘家是文臣出身,她兄长刚好就在总督府管江浙那一带运来的漕粮。

    而条件就是她嫁给慕容禛。

    真是可笑!

    慕容禛一直想把程濂真正拉入他这边,但是苦于无处下手,当时刚好来了那样一个机会,又岂会白白浪费?她父亲是程濂的得意门生,得程濂看重是朝野皆知之事。

    慕容禛娶了她,岂不就是同程党绑到一块了?

    虽然这一世贺道元早就没有在工部尚书的位子上坐着,但是难保程濂不会为了拉拢韩廷贤而使出前世一样的法子。

    好在她提前同慕容祗站在一起。

    他们比别人快一步得到消息,胜率就要大一分,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动作快!

    慕容祗快速思考自己能用到的人手,漕运总督府那边的人,他恰好使得动。他当即便想起身命自己的幕僚去办这件事,一息之后,又将目光放在沈昀身上。

    “这也是你梦到的事?”

    沈昀毫不躲避地直视他,“正是臣女在梦里所见。”

    慕容祗忍不住大笑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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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648/ 第一时间欣赏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作者:水罙所写的《永明纪事》为转载作品,永明纪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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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