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有幸
“我想沈家如此做法应是自有其打算,你又何必为其忧心?不过是去了趟沈府,可见你这模样倒是对他们情深义重了?”
云礼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沈昭不禁怔了一下。
片刻后才回神,继而大笑起来。
放在以前,她兴许听不出云礼之意。可眼下,她既已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又怎会不知云礼的心思?原先面对孟湛时,她一眼便看出其少年心思。
可面对云礼,却一直懵懵懂懂。
直至她看清了自己,才明白云礼那些不合情理的举措,不过是在笨拙的表达爱意。其实当初在宁夏之时,他那般强硬的态度以及日夜兼程赶过去救她,便已说明许多。
不过是她一直忽略罢了。
现在想想,也觉得可笑。
这天底下,哪有像他们这样做朋友的?云礼若不是于她有意,怎会与她坦诚相待?而她若真将对方当成寻常好友,亦不会容忍他偶尔的小动作。
说到底,还是两厢情愿。
不过,她却是头一次发觉,原来云礼也会吃醋啊,还是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
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的笑声终是让云礼有些恼羞成怒,脸上顿时布满了红晕。想转过去瞪她一眼,却又不忍心怒眼相向,只得轻轻哼了一声。
“我不过是觉得你不必做这些无谓的忧心罢了!”
沈昭怎会信他的?
不过有心想逗弄一下,便直了身子,凑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点头,“我姑且信了你的话。”
然后又抬手轻轻碰了碰他泛起红晕的脸庞,状似惊讶地道:“云子谦,你的脸好烫啊!莫不是生病了?可要去看一下大夫?”
她的声音柔柔的,又带着小姑娘特有的俏皮,暖暖的气息喷在脸上。
云礼只觉得更加发烫,眸色猛地暗了下来。一把捉住沈昭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一手撑在地面上。微侧着身子压了过去。
“汝宁,你可知随意摸男人的脸是很危险的?嗯?”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最后一声更显磁性十足。眼眸里不再是盈盈笑意,而是深沉幽暗,却带着摄人心魂之意。就连嘴角勾起的那一抹微笑,也给人一种压迫感。
沈昭莫名觉得危险,这才是真正的云礼罢,就如同在宁夏之时一样。之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柔弱,害羞,都是假象!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云礼却突然松开她的手,继而快速地往后摸去,转眼便揽住她的腰,压向自己怀里。
淡淡的药香瞬间萦绕在鼻尖,可比起往常,又多了几分缱绻与缠绵。沈昭的脸色蓦地一红。可下一瞬间,又难看起来,她不由得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
云礼的力气比她想象中大,并不能轻易挣开。
沈昭更加恼火起来,一面挣扎着,又一面看向云礼,只见对方一双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深,正紧紧地盯着她。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还未来得及反应。
却见云礼低下头来,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低地说道:“这次就先放过你。”
沈昭只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猛地推开他,过了片刻,才强装镇定地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甚!”
云礼难得见她吃瘪,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直起了身子,眼神却还落在她身上,顿了许久,道:“小丫头,快点长大吧。”
沈昭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你嫌我小?!我还嫌你老呢!”
云礼忍不住大笑起来。
见沈昭的脸色仍有几分难看,又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心,轻声说道:“等你长大了,我们就能成亲了。”
沈昭听这话,就如在寒冬里喝了热茶一般,浑身舒畅起来,还有些飘飘然。她突然觉得很云礼成亲也不只是为了过得轻松自在。
不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却是校场上的骑射开始了。
“唔,该回去了。”
沈昭回过神来,猛地起身。
云礼心里头不免遗憾,却还是微微颔首,跟着起身。
比起端阳宴的花哨,秋狩的比试就显得简单粗暴些。在比试开始之时,会同时在百步之外放出十只白鸽,然后骑马,射箭,挽弓,以射中数之高低评判。
看似简单,却也有一定难度,毕竟白鸽是活物,一旦从笼子里放出来,便会扑棱着翅膀往外飞,这周边又非空无一物,怕是转瞬便不见踪影。
射中两三只不算难事,要十只全中难度却不小。自秋狩出现此比试以来,也不过是寥寥几人而已。且他们无一不是浸淫此道数年,十分擅长骑射者。
偶尔有人射中五只以上,场下也会传来一片欢呼声。
沈昭没有急着回坐席,而是同云礼站在另一侧的高台上,她看了看校场的比试,方才那人射箭的模样还留在她脑海里,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方才那人倒是有几分实力,若是最后连发的两箭能掌控得更好些,至少可射中八只。”
云礼闻言,眼眸里便多了几分讶异。“你竟能看得这般清楚。”
他顿了一下,复又笑道:“我倒忘了,你原就会些拳脚功夫。之前在宁夏时,你便能压制顾将军收下的副将。不过这些东西……应当不是从豫东学府得来的罢?”
虽是问话,语气里却带着肯定。
沈昭有些意外,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的校场上,眉梢却微微一挑,语气意味不明,“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这些。”
云礼却觉得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禁轻笑一声,笑声里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怎么?是怕我揭你的底?我不过是好奇,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丫头存在?你看人骑射的眼力比之常年浸淫于此道者还要过之。也不知是何人才可教出这样的学生来。”
沈昭听闻,便轻哼一声。
“你在惠州时,打探了我许久,莫非还没把我的老底给摸透啊?”
云礼却挑了挑眉,难得露出促狭之意来,“是不曾把你摸透才对。我怎会想到自己中意的姑娘,竟是文可作诗抚琴,武可骑马射箭之人。”
沈昭闻言,便瞥了他一眼。
“你现在才知道,却是晚了点。”
云礼笑了起来,目光更为柔和。
“怎会是晚了,应该是欣喜才对。我竟有幸能遇上这样的姑娘。”
其内情深意切,自是不言而喻。
沈昭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原来心悦一人便是这样的感觉啊。她上辈子孤苦一生,不想今生却有幸遇到了值得她托付终身之人。
或许上天让她重活一次,便是让她体会这世间最真挚的情意。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开心的模样。“云子谦,等到明年开春,我们一齐南下罢。”
云礼不禁讶异。
却听沈昭道:“我认识的先生可在惠州呢。届时你便可知晓,怎样的人才能教出我这样的学生来。”
云礼觉得她这简单的几句话语里,还带着别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他们更近了一步。他不禁笑了笑,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比试
校场上的比试已进行过半。
沈清远亦已下场,射中四只白鸽,对于一个修习君子六艺的文人而言,这般成绩已是极好。
便连沈昭也有些意外。
“从未见哥哥展示骑射之艺,乍然观之,倒让我有几分惊讶。”
云礼亦微微一笑。
“昔日在惠州之时,听闻令尊擅长六艺之道,眼下见令兄之姿,足见所言非虚。”
沈昭颔首,忆起往事,眼里浮起几分笑意来。
“父亲遵君子之德习六艺,因此哥哥从小便随其习六艺。至于我,父亲虽有心教之,却因愚笨不堪而无所得之。”
云礼闻言,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汝宁这话,未免过于谦逊。若你还算愚笨之人,这天底下可就无聪慧之辈。否则,昔日在惠州之时,我又怎会被逼得进退维谷?”
若真是进退维谷,云礼当初便不是那般悠闲姿态。
沈昭只当成奉承之言,不予理会。
又将目光放在场中,“顾怀瑾言自己有拔得头筹之力,眼下看来,倒不作假,他这骑射比之端阳宴时,似又精进几分。”
云礼只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秋狩比之端阳宴,终是盛事。于秋狩之上表现出众者,不仅声名鹊起,亦会获得今上嘉奖。且勋贵武将早已是各家角力,寻常时候他们寻不到机会,这秋狩自不会轻易放过。”
沈昭微微颔首,道:“先前听顾怀瑾之意,这校场之上似乎无人可与之敌。本是不信,可眼下看各家子弟之实力,比之他确实差了几分。”
说话间,顾钦玉的比试已结束,射中八只白鸽,此等成绩在场中可说是无人出其右。场下一片欢呼,便是崇仁皇帝脸上亦露出了赞赏的笑容。
顾钦玉更是得意起来。
只见他射完之后,还骑着马在场中溜了一圈。最后将目光一转,看向侧台之上的云礼,嘴唇微动,似是说了几句话。
沈昭大感意外,随即问道:“他方才同你说什么?”
云礼笑着摇了摇头,道:“秋狩之前,我曾说过,若他能射中八只白鸽,我定要请他去太白楼吃一顿酒,不想他竟真的做到了。前些时日怕是下了不少功夫苦练。”
沈昭听闻,不禁略带诧异地看了云礼一眼,神色间满是好奇之色。
云礼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禁问道:“你这表情……是何意?”
沈昭闻言便笑道:“早听说你与顾怀瑾情同手足,眼下看来此言非虚。否则,你怎会以此种法子激励他?”
云礼闻此,不禁大感意外。
他未曾想到,沈昭竟能从这只言片语者瞧出他之本意。只怕顾钦玉那小子等吃完酒也想不明白。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我者,莫若汝宁也!”
沈昭闻言,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心里头却泛起一丝忧虑来,这京师繁华地,的确迷人心,否则这群勋贵子弟也不会沉浸于温柔乡中,而不知大厦将倾,祸乱将至。
自始至终,看得分明者独云礼耳。
云礼见她低眉敛目不语,哪里不知她心中所想,便又笑道:“盛极必衰,此乃天意。命定当有此劫,竭力挽之罢了,你若纠结于此,便是落了下乘。”
“是我多虑了。”
沈昭摇摇头,不再提及此事。
场中又结束一人的比试,接下来上场的便是沈存尧。
沈昭不由得提起兴致来,同云礼说道:“我原先在豫东学府时,曾见过沈存尧的实力,那会儿他不过束发之年,已能拉七斗弓,六十步之外正中红心。”
言语间不乏赞赏之色。
云礼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场中那骑着黑马,面色冷峻的少年郎。“听你这般说,他在射箭方面倒有几分天赋。不过此为骑射,相较之下难度更大,未必能把控得住。”
沈昭却不赞同,道:“沈家儿郎在武艺方面绝不会只拘于一处,自要各处都出众。”
如她所料,沈存尧的骑射的确出众。
射中八只白鸽,比之顾钦玉并不弱!且他现在还未及冠。这样的成绩,若无对猎物飞行轨迹的敏锐判断以及对手中弓箭的精准把控,是绝对射不出来的。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沈存尧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云礼顿时默然。
场中的少年不卑不亢,结束之后便径直回到场下,同顾钦玉的嚣张比起来要好许多倍。
他不禁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蓦然间发觉,这场中已无他之席位。
想当初,他在对方这个年纪时,可是射中过九只白鸽的。可惜的是,彼时沈昭尚在惠州,并不知晓京师之事,否则,这赞叹之语便该属他了。
京师玉郎君的名头亦非白得。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不禁暗嘲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会同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之人计较。小丫头若真在意这些,又怎会说出邀他南下之言!
“他们的比试即将结束,下一场便该是姑娘间的比试。可要去准备一番?”
沈昭扭头看去,发觉参加骑射的姑娘们都陆续离席——这是要换骑装了。她来之时,亦忧心出现特殊情况,要下场一试,因此也命人带了骑装。不想,还真派上用场。
她微微颔首。
“是该去准备了。”
沈昭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事,继而朝云礼微眯着眼笑道:“可还记得我端阳宴时说过何话?我的骑射比之顾怀瑾,可不差。”
眼眸里流光婉转,尽是自信飞扬。
云礼脸上笑容更甚,又借着宽大的袍服,拉住她的手,轻轻一笑,“你的骑射自不会比任何人差。不过,要注意安全,可不许让自己有半点伤处。”
沈昭觉得他忧心得过头了。
不禁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场下的少年,“方才他们比试之时,可曾有谁受伤?”
“总之,小心为上。”
云礼握了握她的手,片刻后才松开,微低着头,脸上是柔柔笑意,“去罢。”
沈昭这才转身离去。
步履却轻快了许多,嘴角更是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容。
原先候在坐席上的析玉见她回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您可算回来了,若再晚点,大长公主那边婢子可糊弄不过去。”
沈昭不禁闻言,便朝大长公主望去,见她的眼神往这边扫,便屈膝行了一礼。心里去想着,大长公主对她去了何处,只怕是心知肚明。
她由析玉服侍着换了骑装。
出来时,数位姑娘早就在场外候着。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在此刻却是极为鲜明地体现出来了!姑娘皆着深色骑装,穿着长靴,一手牵马,一手提着长弓,背上则绑着箭筒,箭羽斜插,长发绾髻,莫不是英姿飒爽之态!
而沈昭骑着马出现在场外时,更是艳惊四方。
暗红色的骑装,比起素日的裙服更显利落整洁。三千青丝结于头顶,红色发带落于一侧,更衬得面如桃花,神色却又凛若寒冰。素日的温婉端庄尽数消散,唯见凛冽,如一把出鞘的宝剑,盛气凌人,又如征战四方的将军,铁血无情。
这样的沈昭,谁都不曾见过。
若非众人确信她是沈昭无疑,会忍不住怀疑她究竟是闺阁姑娘,还是铁血将军。
下一瞬间,沈昭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方才那冷血无情的将军风范转眼即逝,快得让人以为那一抹惊艳只是错觉。她翻身下马,随即牵着缰绳,缓缓走至一旁静候。
但她身上那股将军气血,却未完全消失在部分人眼中。
外人只会觉得她方才颇有气势,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就可觉察其身上的血煞之气。比如大长公主,她在战场拼杀数年,对于此事最是明了,沈昭方才那模样,比之沙场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旁的德音见她若有所思地模样,看向沈昭的眼神也带上了几许深意。沈昭今日这做法或许是想在大长公主面前展示一番,可身上那股血气——实在让人惊诧!
难怪当初在宁夏之时,能有那般本事,这一身武艺只怕不差。这样的姑娘也不知是谁教养出来的。
她心里更加欣慰,老祖宗的黑旗军后继有人!
便是远在高台之上的崇仁皇帝见了,也不免赞叹,直道巾帼不让须眉。他的话一落下,场中的比试便开始。
姑娘们的比试并非射鸽,而是百步之外射靶便可。毕竟并非真正擅于此道者,射鸽对她们而言实在有些勉强。若只是射靶,成绩倒看得过去。
可今日窦邦媛有心为难沈昭,尤其是见其出场之时,明艳逼人。心中更是怒意难消。当下便同崇仁皇帝道,她与沈昭要比射鸽,而非射靶。
与别的姑娘不同,她私下里练过不少骑射,这射鸽一事既已提出,便自认不会太差。可以沈昭的实力,只怕一只都难以射中。
届时面上可不好看!
沈昭心中不禁暗笑,真要射鸽,这场中只怕无人比得过她。
不过这一次,她亦不想再忍辱负重。既已决定与云礼并肩而立,那世人的质疑便不会少。此次,她定要让众人知晓,她是最适合站在云礼身侧之人,其余人皆比不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技惊四座
“沈姑娘,这射鸽之比试,你可敢与我一试?”
窦邦媛向沈昭看去,尽是挑衅。
沈昭回以微笑,道:“有何不敢!”
崇仁皇帝见两人皆有此意,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当下便笑道:“既如此,你们俩便单独比试射鸽罢,不过此事难度不小,改成八十步之处便好。”
他随即吩咐侍卫着手准备。
沈昭则在一旁疏动筋骨,许久不曾骑马射箭,乍然挽弓,只怕不太适应。她今日之举,意不在打败窦邦媛,而是让自己显于人前。
既然不擅诗书,那便让这骑射之事惊艳众人。此后,就再无人敢说她不配站在云礼身侧。永嘉侯府所求亦非蕙质兰心的姑娘,而是真正可支撑门庭之人。
她将告知世人,云礼娶她,一点儿也不亏!
且,她想让大长公主真正认同她。
而远在看台之上的云礼,亦隐隐可猜出她所想,眼里笑意更浓。小姑娘定然不知晓,此刻的她在众人眼里已是惊才绝艳之辈。他娶她是三生有幸啊。
“……这沈家姑娘看上去还真是不同凡响啊。那一身气势可不是谁都能练出来的。”
顾钦玉坐在云礼身侧,意味深长地道。
云礼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勾起嘴角笑道:“我看中的姑娘自是不一样。你可信,她的骑射比之你还要强上一分。”
顾钦玉见他一脸被美色迷昏了头的模样,脸色更黑,“还真是美色误人,连这样的话都敢说出口,我若连一个小姑娘还比不过,以何面目示人?”
云礼闻言,淡淡一笑。
也不反驳他的话,料想等小姑娘真正射箭之时,顾钦玉只怕会羞愧欲死。
首先下场的是窦邦媛。
她于骑射方面确有几分天赋,且看翻身上马,举起长弓,搭上箭羽的那一刻,气势乍然一变,完全不像柔弱的姑娘,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只见她双腿一夹马腹,手中的长弓依然举着,在白鸽飞起的一瞬间,箭羽射出,白鸽瞬间被射中,一声哀鸣,如断了线的风筝,极速落下。
不过转瞬间,她射中了七只。
这成绩,比之许多少年都要出色。
便连窦邦媛自己都有些诧异,往日射鸽,她最好的成绩也不过五只。虽则此次改成八十步之处,但这成绩依旧让人惊讶。
她心里不免得意起来。
凭沈昭的实力只怕难以赢她。
沈昭没有错过她眼里的欣喜与轻蔑,便回以微笑,随之翻身上马,缓缓行至场中。
一声号角响起,十只白鸽扑棱着从笼中飞出,直奔天空。
沈昭这才开始驱马射箭。
箭矢如流光,转瞬便射中白鸽。紧接着数道流光齐至,白鸽纷纷哀鸣,掉落。场中众人甚至未来得及看清她取箭的动作,空中便只剩下四只白鸽。
不过片刻之间,白鸽已渐渐远去。
沈昭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的马奔腾起来,她随之举箭,朝最远的白鸽射去,此刻早已是百步之外,利箭射出,白鸽的身形在半空中猛地一顿,继而掉落。
胯下的马依旧在奔跑,风呼啸而过,沈昭微眯着眼,看着扑棱着翅膀的三只白鸽,再次举起了弓箭。甫一射出,未等箭矢远去,又是一箭。
三箭连发!
三只白鸽皆落地。
沈昭收回举起的弓箭,骏马依旧在奔驰,她顺着马之意,又跑出数十步。这才拉起缰绳,控制着马往回跑去。
射箭之时虽有些距离,但那白鸽皆落地之事,众人却看得分明,当下便陷入了呆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沈昭打马而归的英气身姿,脑海里竟冒出了凯旋而归的将军形象。
骏马行至场外,沈昭一把拉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踱了几步才缓神停下。她继而下马,向众人行拱手礼,又同窦邦媛淡淡一笑,“窦姑娘,承让了!”
“这不可能!”
窦邦媛神色大变,一抽腰间的软鞭,猛地朝沈昭甩去。
沈昭神色一冷,侧身躲过,继而大步上前,在软鞭再次袭来之际,一手抓住,随即往前一拉。
又抬腿,如风刃一般劈过去。
窦邦媛没有防备,被她拉了个踉跄。堪堪退后一步,才避开她的腿风,手中的长鞭却下意识地松开了。
沈昭紧握着软鞭,微沉着脸道:“窦姑娘,技不如人,便要出手伤人,可非君子所为!”随即又冷笑一声,不待对方回话,便道:“还是窦姑娘不愿遵君子之德,甘心做那小人!”
声音未落,她便一甩鞭子,折身退至一旁,并未理会对方面色铁青的模样。若她身手笨拙,方才那一鞭子就该落到她脸上了,窦邦媛此举未免狠辣。
结果不言而喻。
沈昭胜出。
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才响起一片欢呼声。沈昭的身手众人有目共睹,便是她同窦邦媛的那一番比试,也显现出其势不凡。
窦邦媛虽出身书香门第,却仰大长公主之姿,自幼通读经史,修习骑射。京师贵女中,即便是出身将门者也难敌其身手,不想竟会败在沈昭手里。
且不止骑射,即便是拳脚功夫,她亦不敌对方。
这简直是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
想她自小因此事受过多少责难,不顾他人眼光,执意修习,始有今日之荣,岂料转眼就败于沈昭手下!近十年的积蓄毁于一旦,焉有不怒之理?
可眼下这般情形,即便她真想教训沈昭,也做不到。
方才那一鞭子已是出格之举。
她一时间愤恨难当,最后只得冷笑一声,面露寒意地看了沈昭一眼,随着众人回到坐席之上。
至此,秋狩比试的第一轮才彻底结束。
沈昭折身回高台之上时,轻易便察觉沈清远的目光频频扫来,不乏忧虑之色。她不禁在心里微叹一声,哥哥那里还不知能否过关?
可此刻却只能向对方露出安抚之色,继而回到坐席上。
甫一出现,众人的眼神便都扫过来,便是一向不动声色的大长公主,也是目光微沉,一寸寸地扫视她。
沈昭丝毫不惧,神色如常地朝大长公主行了礼。
正欲起身时,又听到对方说了句。
“方才之事表现不错。”
语气里不乏笑意。
沈昭有些讶异,继而微笑着说道:“多谢大长公主赞誉。”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歇会儿罢。”
这是彻底认同的意思。
沈昭低眉顺眼地回到了坐席上。
云祯见她坐下,便立即凑了过来,眼里满是惊诧之意,“沈昭,看不出来啊。”
沈昭轻轻应了声。
又听她道:“没想到你看着柔弱,在骑射方面竟如此出众,方才那三箭连发是如何做到的?那般短的时间内,怎能瞄准白鸽呢?”
沈昭便笑道:“勉力一试罢了。”
云祯听了十分意外,“你这运气未免太好了,竟是三箭皆中。”
不怪她会相信沈昭这劣质的谎言,实在是沈昭若凭本事射中就更显得荒诞不经。她宁可相信沈昭是凭运气。在场众人心中莫不如是想。
而远处的云礼亦是将目光频频扫至此间,见沈昭一直未曾回眸,便又作罢。继而看向满脸惊诧的顾钦玉,笑道:“你现在可还有面目示人?”
顾钦玉被他噎了一下。
随之强撑着道:“她这是八十步之处,又非百步,岂有可比之处?”
云礼闻言却微微挑眉,“若换作你,可敢说全中?”
顾钦玉默然不语。
他自是不敢保证,兴许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成绩。沈家这个姑娘实在太不简单了!不知这般出色的骑射,京师之中会有多少人出其右?
“你是早就……”
云礼摇摇头,道:“我也很惊讶她有这样的实力,不过她的话我一向信。既然她说可打败你,就必然可以。”
顾钦玉简直无语。
亏他之前还说得那般信誓旦旦,自己这个至交好友自打有了喜欢的姑娘后,脑子就不太管用了。说话也跟换了个人似的,实在是见鬼!
第一百一十六章 美色误人
秋狩第一轮比试结果已出来。
依例只评前三甲,但因秋狩并未结束,这前三甲也只是过场,并不算数。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喝彩声传来。
沈昭在姑娘里头自是拔得头筹。
因此当侍者清唱名单之时,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窦邦媛一眼,却正好撞见对方抬眼看过来时嘴角勾起的冷笑,以及眼里一闪而逝的讽意。
她见此,心里猛地一跳,深感忽略了什么。
窦邦媛是窦家嫡长孙女,行为举止皆代表着窦家的风范。
窦家亦算书香世家,有大长公主在前,窦邦媛习六艺无可厚非。可若连拳脚功夫都会,甚至于骑射方面还如此出众,就有些不同寻常。
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怎能舞刀弄枪呢?
且当初尚在惠州时,陈蓁还写信给她,字里行间的窦姑娘可是个机敏聪慧的,否则当时又怎会向陈蓁套话?可她今日所为,却有些过激。
尤其是最后那一鞭子……按理说事已至此,确无必要,徒失世家女风范而已。
是因云礼吗?
又或者她自恃武艺高强,不忿被一出身低微之人抢了风头?可若连此事都忍不了一时,怎称得上机敏聪慧,更难配这等出身。
沈昭忍不住皱眉,今日这事,之前未曾细想,可眼下看来,却让人生疑。窦邦媛的那一番挑衅,倒像是激她出手一般。
她忍不住再次偏头向对方看去,却见她脸上笑容淡淡,方才那番怒意似已消散。
“县主,窦姑娘的骑射原先也这般厉害么?”
云祯听她问起,便微微笑道:“窦邦媛的骑射的确不差,只是今日这番射箭确有几分气运在里头。”
“此言何解?”沈昭似在思索,“听闻窦家世代书香,诵君子之道,习六艺倒也寻常,可窦姑娘之骑射却非寻常可言。”
窦邦媛骑射出众,确实出人意料,沈昭惊诧实属正常。不过此事缘由京师众人皆是知晓,倒算不上隐秘。
云祯见她问起,便道:“倒无寻常缘由,因窦家太夫人是武将出身,窦家才有此习性。只是习武终非易事,少有人从之,窦邦媛恰好对此颇有兴致。”
沈昭闻言不禁略感诧异,“窦家太夫人……竟是武将出身?”
云祯微微颔首,道:“你怕是不知窦家太夫人娘家为何人?是太祖陛下初定天下之时所封靖国公,他本是前朝世袭千户,后替太祖陛下征战四方,平定动乱,彪炳一时。”
沈昭的神色不禁微微一变。
眼下国朝四公十侯之中可无靖国公的身影。
因在正始末年,靖国公府就被冠以通敌之名,满门抄斩。事实却是靖国公念及皇长孙未曾正名,不欲令诸王进京,才遭此大罪。
未曾想窦家太夫人竟出身靖国公府,虽说此事已过近百年,彼此间难有联系,可习武之事到底袭承,终究不可等闲视之。
窦家昌盛百年,未尝没有缘由。
她幼时同窦家接触时,并未发觉此事,可见云祯所言少有人从之倒属实情。
窦邦媛竟会对此感兴趣……若是寻常闺阁姑娘只怕难有此念,如此见识,又受得住习武之苦累,其心性不该那般张扬才是。
云祯见她沉思不语,便笑着道:“你疑心窦邦媛之骑射,可在我看来,远不如你之武艺来得惊骇。”
沈昭眼角猛地一跳,继而扯开一丝笑容,看向云祯,“县主此言何意?我之事何来惊骇?”
云祯闻言却是漫不经心地道:“我见你方才接窦邦媛那一鞭子时,手法可不凡。”
沈昭的心微微一沉。
又听云祯道:“你怕是不知窦邦媛使得一手好鞭子,传自窦家太夫人,众人皆知不逊男儿。可我瞧你那一手却是极为灵活。”
沈昭听闻,眼眸微垂,嘴角笑容依旧。
“县主说笑了,趋利避害不过本性,仅此而已。”
“趋利避害?”云祯脸上傲慢地神色渐渐消失,转而露出了几许兴味,“我看旁人未必信得了此言。”
沈昭脸上的神色一顿。
“县主何出此言?”
却见云祯俯身过来,在耳边低语。
“我见你之脾性,确实比那些柔弱姑娘好太多,给你提个醒而已。老祖宗可没这闲心,至于哥哥,心思都落在你身上,脑子怕是不够用。”
沈昭听闻一怔。
惊诧渐渐爬上眼眸,为云祯也为其所言之事。
她良久才回过神来,却见云祯已直起身子,脸上仍是肆意的笑容,眼神似乎睥睨一切,可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冷意却不像是个娇蛮少女。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第一次同云祯见面之时,对方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之前,她的冷嘲热讽亦不少半分。可眼下这一番说词,哪是娇蛮任性之人可说出口的?
她正惊疑不定,又听云祯笑了笑,道:“沈昭,你可别被这表象给迷了眼,不过是骑射出众些罢了,又能入谁的眼?”
沈昭听闻,神色又是一变,她勉力扯出几丝笑容来,道:“县主之言,实属在理。”
心里却是更沉重了几分。
连窦邦媛之骑射都可胜过,有何不可入眼的?窦家可是有此习性的,而她,不过一寻常姑娘罢了。
或者也不寻常。
她只顾着展现才艺,却忘记有些东西,不该是她会的。
古人说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否则,她又怎会主动向窦邦媛开战?更不会引来云祯所言之事。
云祯见沈昭凝眉思索,脸上笑意更浓。
“方才老祖宗脸上的赞赏可不是作假,至于其余事却要多看一眼。”
沈昭听闻这暗含深意之言,也忍不住抬眼向席中看去。
大长公主自是只可见其侧脸,倒是她身边的德音,见沈昭看过来,给了安抚似的笑容。可在场其余人,见她视线扫过,脸上皆露出些许意味深长地笑容来。
至于窦邦媛,方才的张扬早已了无踪影。
沈昭脸上笑容更淡,或许大家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又或者是下一刻。
果然——
原本在同身侧姑娘闲聊的窦邦媛突然转过头来,看向沈昭笑意盈盈,“沈姑娘之骑射实属精湛,即便我常年浸淫此道,亦深愧不如。”
“不过尔尔。”沈昭神色不变,“今日有此成绩,实属侥幸。”
“依我之见,沈姑娘这是过于谦虚。“窦邦媛微微一笑,“你方才之表现可非侥幸所能解释,其内风采自是旁人难以企及。”
她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些,未等沈昭回话,又接着道:“不知沈姑娘习武岁月几何?这其中怕是耗费不少精力罢。”
沈昭的眼里终是露出冷意来。
果真是美色误人。
她竟再次因此而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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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暗讽
本在闲聊的姑娘们顿时噤声,眼神不偏不倚地往这边瞟来。
沈昭眼里泛起一丝寒意。
果然都在这等着呢。
窦邦媛见她脸色微沉,眼里的笑意更甚。
想她当年习武之时,崇仁皇帝还曾询问她祖父,这大周可是要出一个女将军啊!她祖父亦是战战兢兢,唯言小姑娘顽劣,崇仁皇帝才一笑而过。
这大周可是出过女将军的,想当年大长公主出征之时,何等威风。
其风采可非寻常男儿可比!
她掌权数十年,崇仁皇帝亦受其压迫十数年,要说这世间有谁最不喜女子强硬,必是崇仁皇帝无疑。
而沈昭今日所为,却真是犯了其忌讳。
姑娘间偶尔的打闹并无大碍,可若过于擅此道,未必是福。
且沈昭出身终究过低,没有世家大族的积蕴,这武又是从何习来?若只找个寻常的武师,骑射又哪能这般出众?若习武能这般简单,整个国朝也不会唯有武将世家习此道。
再者,听闻沈行书在惠州所过日子甚是清苦,家中积蓄勉强度日而已。
何来财力供其习武?
还是那清贫之语不过是沈行书用来蒙蔽圣上而已。
若都不是,那便要问一下沈昭这身武艺从何而来了。
沈昭微微抬眼,直视窦邦媛,不咸不淡地道:“倒不曾耗费多少精力,不过因幼时曾生一场大病,父亲深感我体弱,便央求承恩寺的武僧教我几招罢了。”
众人闻言,不禁侧目。
承恩寺的武僧可非寻常人可比,听闻在同和年间,惠州起叛乱之时,便是承恩寺的武僧及时出手,将其平定。便是因为此事,大长公主亲自南下,遂赐承恩二字。
承恩寺由此名声大噪。
听闻自那以后,亦有不少人来此拜师学艺,可承恩寺却遵循非遁入我空门者,皆不可习之,故而婉拒。却不想沈昭竟能以一介凡夫俗子的身份,拜于其门下。
便是坐在前边的大长公主听闻此言,亦是眉眼一凝,微微侧耳。
窦邦媛闻言,亦有些讶异。
不曾想到沈昭竟会使出这般理由来。可此事未必瞒得过众人,承恩寺如何行事是人自是看在眼里,又岂会因一介孤弱女子而改?
她这一身武艺怕是余家培养出来的才对。
众人只道余家早已没落,可她时常了解余家之事宜,岂不知其并非表面那般碌碌无为?眼下,余家那位四老爷的生意可做遍大江南北呢。
若无别的心思,也不会想着将子孙送往豫东学府。近两年,朝中大臣诸多变动,便是她祖父也始料未及,可大长公主却安然居于西山别院,若是危及大周江山之事,她必不会坐视不理。
可见其后推手,来历不凡,其目的也非争权夺利。她祖父多方探查,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余家与沈家三房。毕竟当初季方平之事,对方可是借了他们窦家的手。
可惜最终寻出的不过是一暗桩罢了。
但绝不仅此而已。
当年广东境内突起倭寇之乱,流民顿生。廖思浦因海运之事,空其粮仓,未曾补全,而陷险境,最终是湖广布政使谢时镇将其抹平,她为此曾询问过陈蓁,最终了无结果。
时至今日,亦未曾觉察其背后之人,实在是因对方动作太少。若非此次又出贺家之事,且余家在京师确有暗桩,他们亦难以往余家身上想。
这余家可未死绝呢。
这许多年来一直安分,只怕是伺机而动。余家能否起复,倒不打紧,可若因他们将朝势搅乱,而打破这大好的局面,便是坏事。
岂可让他们轻易成之?
因而今日她才会一反常态的同沈昭言及骑射之事,又顶着败坏名声的风险,向沈昭抽了一鞭子。她确实仰慕云礼的风采,不满沈昭在其身侧,却不会因他而失态。
自己是何身份她早已牢记在心。
之所以出手,还是因余家之事,若是将沈昭两兄妹在崇仁皇帝面前过了明路,他向来多疑,只怕不消旁人出手,自会探明诸多事宜。锦衣卫无孔不入,余家既然有所动作,怕是难以隐匿。
窦邦媛见沈昭神色自若,便淡淡一笑,像是极感兴趣一般,忽然问道:“我听闻令尊时常去往承恩寺听佛诵经,还得寺内高僧称赞,言令尊是精通佛性之人。可是确有其事?”
这样的话,只怕谁也不喜欢听。
沈行书是何人?那可是太康年间的探花郎,天下闻名的余家女婿,更是崇仁皇帝口中得了晚生后辈三分学识之人,何其瞩目!到头来却是佛性通达之辈,岂非暗讽之言?
窦邦媛念及此处,脸上笑容更甚。
她知晓沈昭不痛快,可就是沈昭不痛快,她才能痛快。既然习武之事,无法从此处套出什么话来,便暂时撇开此事,让沈昭难受一番也可。
沈昭在此处能用武僧之言过关,在别处却未必,此言不过哄哄那些不知事之人。
果然,沈昭神色顿时一冷,目露寒意,她生平最恨他人言及沈行书之事。
片刻后,她才收敛神色,微微一笑。
“窦姑娘久居京师,只怕不知世事艰难。惠州贫瘠,时有难民流落街头,承恩寺众僧慈悲,念其生活唯艰而已,便建善堂。家父亦会帮其处理善堂事宜,寺中高僧见家父心怀慈悲,始有这般称赞之语。不过——”
说到此处,沈昭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道:“我听闻当年大觉寺欲在城西建善堂,纳难民。住持亦召集世家女眷商议此事,却被窦老夫人一语驳回,可见其非佛性通达之辈。”
窦邦媛闻言,面色顿时铁青。
此事于窦家而言,可说是最大污点。
当年西北突发战事,急需粮草。可那一年气候多乱,粮食欠收,国库亦是勉强支撑。可军饷却耽搁不得,只得再征粮食。以致次年四处饥荒,难民流窜,即便是千里繁华的京师亦涌进不少。
大觉寺众僧眼见难民成堆,便欲集世家之力,建善堂广纳流民。
可此事进行得却不顺利。
概因当年西北之战事出有因,当时鞑靼新任首领性情桀骜,又是审时度势之辈,知晓崇仁皇帝继位不久,必要集权,朝廷定是争端不断,便乘机进犯边境,宣府大同皆受其灾。
而对方却势如破竹,直接攻破边境防线,直逼中原。
更重要的是,本来事态并未如此严重,不过是因初现战事之时,崇仁皇帝便任命其自视甚高,并无作战经验的心腹领兵镇压,而驳回了大长公主的提议。
且当时鞑靼亦言若来者为大长公主所选之人,必会弃战而逃!此言一出,崇仁皇帝心中更是大怒,执意派心腹去边境,才致使此事愈发严重。
在这般情况下,大觉寺请求建善堂之事,以世家大族明哲保身之习性,又怎会应下?若是应下便等于承认难民增多之事,承认崇仁皇帝不如大长公主。此事显然是崇仁皇帝与大长公主的争端,谁会掺和?
以窦家之行事,自不会领头应下此事。本来众人皆是这般行事,并无不妥。可偏偏余家却主动应下此事,建了善堂,也是自此事后,余家名声大振。
沈昭今日言及此事,何止是打窦邦媛的脸,更是打窦家的脸!
但她并不畏惧。
窦家今日之举分明是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事已至此,又何须给对方留颜面!
第一百一十八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窦邦媛的面色僵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坐在不远处的窦老夫人,听闻此言后亦是面色铁青,可此事是他们于理有亏在先,此时又怎好意思再拿其说事?
窦邦媛沉着脸看向沈昭,良久后才冷冷一笑,“沈姑娘对这些陈年旧事倒是清楚得很,却不知来之前又在暗地里探查了多少?”
世家大族最不缺乏隐私,也喜欢探查。却没有谁喜欢他人探查自己的隐私,毕竟谁都要脸。
窦邦媛这般说是欲陷沈昭于不义。沈昭当即便笑道:“自是要探查一番,否则犯了忌讳,让大家不愉快,便是我的过错了。”
窦邦媛神色一怔。
你若真怕犯忌讳,今日又何必言及窦家往事?
却见沈昭掩了掩嘴,继而略带讶异,满脸歉然地道:“窦姑娘神色这般不好,可是方才那善堂之事犯了你的忌讳,倒是我的不该了。“
一旁的云祯闻此,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窦邦媛更是咬牙切齿,目露寒意,“何来忌讳?不过是见沈姑娘对陈年往事了然于心,略微讶异罢了。”
“不曾坏了窦姑娘的兴致便好。”沈昭笑意盈盈。
窦邦媛冷哼一声,终是不再言语。
沈昭这才收敛脸上的笑容,面色微沉。
这京师贵女果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简单。看似恣意张扬不知事的云祯实则能看透形势,甚至好心提醒她一番。而窦邦媛更是能装成一个心思外露的少女,只为激她出手。
倒是她大意了,原以为这些闺阁姑娘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却不想有这般深虑。眼下,女眷这边还在心里暗自思忖此事,却不知男宾那边又要嚼出多少是非。
……
果然,男宾那边亦是谈论不休。
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话语总有几分落到沈清远耳里,脸色愈加难看,又隐隐为沈昭忧心,今日之事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他下意识地往崇仁皇帝看去,只见对方正同程濂窦敬言闲聊,似乎并无异常。又去看云礼,依然端坐于圈椅上,神色淡淡,似有有几分悠闲。
他神色微暗,汝宁选中的人实在不堪入目!
他这般左顾右盼地神色自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当下便有一人朝沈清远略微示意,开口笑道:“怎看沈兄今日全无往日之淡然?这般左顾右盼不知所为何事?方才见令妹之风采,倒叫我等汗颜。”
说话的是沈清远的同窗,真定人士,来国子监读书已有数年,人脉甚广,又仗着和窦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为人略有些嚣张跋扈。
沈清远闻言,神色一顿。
片刻后才缓缓道:“舍妹年幼顽劣,倒叫诸位看笑话了。”
“令妹之风采,常人难以企及,我等亦是仰慕不已。何来笑话之说?素日在国子监时,见沈兄言语端方,进退知礼,还感慨万千,却不知,沈兄家学竟如此渊远深厚。”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倒是我等眼拙。令妹骑射如此出众,想必接下来几日的狩猎亦会参与,届时我们又可一睹风采。”
这是把沈昭当成什么了!
沈清远脸色一沉。
“方兄说笑了,舍妹方才所行纯属侥幸,狩猎之事何等凶险,她一介孤弱女子,何以出入?我身为其兄更不可使其经此险情。方兄此言,实乃将舍妹置于险境。”
方姓学子神色微冷。
“沈兄此言却是陷我于不义之境。令妹既可在八十步之处射中九鸽,足见其武艺不凡,岂是侥幸之举?若要狩猎,有何不可?不过是见其能而欲令行其事罢了。”
“这般说法——”
坐在不远处的云礼脸色一冷。
“方公子明日可要参与狩猎,若不参与,岂非无能之辈?”
方姓学子闻言一惊,随即拱手道:“世子何出谬误之言,在下不过据实而析。”
云礼冷笑一声。
“何来谬误?沈姑娘有骑射之能,便需凭狩猎而展其才。今日在场诸位,多为骑射出众之辈,若不参与狩猎,岂非隐敛其才,蒙蔽陛下?”
“这——”
对方顿时哑口无言。
云礼继而沉声道:“方公子堂堂七尺男儿,技不如人,不为此羞愧难当便也罢了,竟还要出言咄咄逼人!却不知是妒其才,还是要毁其才!”
那学子讷讷不知所言。
“竟不知十三爷竟有如此言词锋利之时,好个冲冠一怒为红颜。”
坐在一旁的程景杞见两人起了争执,却是忍不住一收锦扇,拍手叫好。眼里满是戏谑之意。
程景杞为程濂之嫡长孙,其性情却与程家微小谨慎之习大不相同,为人多是放荡不羁。时常流连于茶楼酒肆,斗鸡走狗样样不缺,如顾钦玉一般同是出了名的纨绔。
云礼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堪称柔情似水的笑容,“我同沈姑娘心意相通,护她本是我之责。若有朝一日,程大公子得人芳心,定会知我今日所为。”
众人皆知,程景杞向来纨绔,才子佳人之事在他身上上演数次,却也有吃瘪之时。比如他对窦邦媛暗许情意已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且这流水流向了永嘉侯世子云礼。
程景杞面色一僵。
只觉得云礼的模样从未如今日这般惹人厌。
云礼见此,也不多言,端起面前的清茶轻抿一口。一旁的顾钦玉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何必露出这般神色来?皇天不负有心人,你若有心,自会抱得美人归。”
程景杞觉得顾钦玉的笑容更是刺眼,若非场合不对,他手里的折扇早该丢过去了。
顾钦玉可不管他生不生气,自顾自地吃起了点心。
程景杞瞥了他一眼,继而在心里冷笑。管你们如何行事,总之今日这戏他可是看定了。
随即看向沉默不语的窦沛成,“窦七爷今日倒有些寡言少语。不过今日之事确让人惊诧不已,窦姑娘之骑射,我自是看在眼里,却不知怎会败于无名之辈。”
窦沛成是窦敬言的幼子,年纪虽与他们相仿,可从辈分上来讲,却是他们的长辈。
“既然已败,便是败了。无可争论之处。”窦沛成摇摇头,继而看向沈清远,“不过我见沈姑娘身手敏捷,想必传承渊源。沈公子既为其兄,这身手必不会太差,不知明日的狩猎可有胆量一试?”
“窦家的气量何时这般小了?”顾钦玉在一旁冷笑一声,“便是武将出身者去那狩猎场亦要诸多防备,如今却因技不如人而逼迫一文弱书生,还真是人心不古啊。”
窦家还有几位年轻公子在此,听到顾钦玉这话,皆是面上赧然,羞愧不已。
窦沛成却是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那模样分明是在等着沈清远回话。
事已至此,沈清远怎会婉拒?本也容不得婉拒。总不能再让沈昭陷于流言蜚语中,届时让他这个兄长情何以堪?
沈清远略一拱手道:“我虽不擅骑射,但窦七爷既言家学渊源,身为沈家子孙,岂敢旁观?便是输于人,亦是坦荡于心。”
言外之意却是窦家气量不足。
话语一落,气氛便默了一息。
“都说书生就剩一副好口才,看来果然如此。”程景杞见此,在一旁笑得格外肆意,“窦七爷可曾听出来,沈三这番话分明是在说窦家行事过于狭隘啊。”
在场众人有谁听不出来,偏生他要直白地说出来,程景杞这般可正谓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帝王心思
窦沛成修身养性的功夫却比他们想象中更到家。
听了程景杞此言,也不恼火,只看向沈清远,不咸不淡地道:“既如此,那我明日便静候沈公子之风采。”
沈清远微笑示意,并不多言。
“原先只道是人心不古,现在看来却有些不知廉耻。”顾钦玉略带讽意地看了窦沛成一眼,“听闻窦七爷素来宽厚通达,眼下看来却是流言非对也,想必是误传了。”
哪知窦沛成听闻此言,却是看向顾钦玉,十分淡然地笑道:“可见顾小世子阅历不足,这人在世怎可尽信他人之言?自要有自己一双眼评判才是,否则便是人云亦云的愚昧小民。”
顾钦玉听闻此言,神色亦是一冷。
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云礼的眼神给制止了。只见他看向窦沛成,亦是勾起淡淡的笑容,“我倒觉得狩猎之事,窦公子那般要求怕是有些不妥。”
“哦?”窦沛成微微一笑,“不知何处不妥?”
云礼眼底一片清然,看着窦沛成似笑非笑地道:“少说也要让陛下定夺才是。若是陛下定下此事,届时狩猎之时,即便沈公子成绩差了少许,外人也只会言其自不量力。可若这般欺瞒过去——”
他神色一顿,眼里露出几分狠厉来,“只怕会让人觉得窦家不敢输,没有气量,以势压人,逼得沈家低头才肯罢休。届时窦公子脸上也不好看罢。”
窦沛成闻言,却是陷入了沉思。
可还未等他说话,云礼便让身侧的常随转身去禀告崇仁皇帝。他见此,神色却是一变,不禁抬眼仔细打量云礼,只见对方神色淡淡,眼眸却沉静如古井,不见丝毫起伏。
果然是个棘手之人!
此事怕是难有预期效果。
崇仁皇帝很快便得知此事,只说了一句,“大周男儿当有如此气性。”
旁的话一句也不多说。
但闻此言,显然是应下了此事,欲令沈清远参加狩猎。
他随即又令随从的小太监将沈昭带过来。在不远处的沈清远看到此事,心中更是彷徨忧虑。却见一旁的云礼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来。
沈清远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
自家妹妹选中的人似乎并未那般不堪,将此事告知崇仁皇帝定有深意。
……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有个太监走到女眷这边来。掐着嗓子喊道:“大兴沈氏沈少逸之女可在?陛下见其骑射出众,欲赞赏一番,速来觐见。”
好端端的,崇仁皇帝为何召见她?
沈昭眼神一暗。
深觉此中有异,忍不住往席中看去,却见窦邦媛亦是目露惊诧,倒是云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她压下心底的悸动。
随即起身出席,向那小太监行礼,“正是小女。”
小太监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甩衣袖,“随咱家过来罢。”
沈昭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跟在其身后。
眼下崇仁皇帝仍在校场旁的高台上,因而文武朝臣世家子弟均在此间。她远远地瞧了一眼,随即便发觉云礼略带安抚的眼神以及满脸担忧地沈清远。
席中还有一人的眼神落在此处,却是一位刚及弱冠的男子,发束玉冠,头勒抹额,身穿湖蓝色直裰,面容清俊,脸上带着点点笑容,眼底却缀着寒意。
沈昭蓦地一紧。
这人应是窦敬言幼子窦沛成无疑。
瞧上去虽是颇有风姿,可眼底那抹寒意却让人发怵,方才在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不由得想起云祯所言,窦邦媛欲将她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或者捅到崇仁皇帝面前。然后呢?崇仁皇帝会治她什么罪,还是将此事作为借口,找个法子惩治余家?
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可见云礼的神色,事态应当没那般严重,还有哥哥,若真有事,岂能安坐于席中?再者,方才云祯亦言大长公主还需多看一眼,若真危及性命,她不会袖手傍观。
想必方才那声称赞,是赞她不惧窦家之势罢了。那接下来的看便是看她如何应付此事。
沈昭当下了然,继而收敛心神。
听到小太监的声音落下之后,便口呼万岁,向崇仁皇帝行跪拜礼。
却久久不闻免礼之言。
沈昭心下一沉,不敢露出半分异样,依旧匍匐在地,片刻后,崇仁皇帝才淡淡地道:“起来罢。”
语气里不含丝毫情绪。
沈昭低眉顺目地起身,却听崇仁皇帝道:”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瞧一番。“
沈昭不敢有丝毫耽搁,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却往下垂着,不敢落在崇仁皇帝身上。
崇仁皇帝却是打量了她一番,“瞧这模样,与沈少逸倒有几分相像。只是这性情倒不如何相似。”
他见沈昭微垂着眼,继而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何不敢抬头看朕?朕见你方才在校场之上,气势勇猛,胆子倒是不小。”
沈昭闻言连忙行礼,道:“民女初见圣颜,深觉陛下之势深于海而高于天,心中惶恐,不敢有半分放肆。还望陛下宽宥。”
“倒是能说会道。”崇仁皇帝闻言笑了笑,意味不明,“难怪方才把窦老先生家的姑娘说得哑口无言。”
沈昭心中一惊,不过几句话而已,竟这般快就传到了崇仁皇帝耳里,哪里是可小觑之辈。
她不免再次打起精神。
然后轻声说道:“小女听闻窦姑娘言及佛性通达,不禁忆起昔日在惠州时家父所为,略有所感,故出所言,绝无他意。还望陛下明察。”
“有所感?”崇仁皇帝若有所思地道,“有何感?”
沈昭便再次行一礼,道:“家父常言,此行不过赎罪而已。”
她不顾崇仁皇帝微变的神色,神色凝重地道:“昔日家父受命奔于岭南之地,通读圣人之言而为白身,深感不再受命于君,事于民,惶惶不可终日。闻承恩善堂多忧,便尽绵薄之力,以报陛下赏识之恩,以赎昔日愤言之罪。”
“好个赎罪!”
崇仁皇帝闻言大笑,继而摇头。
“若是你父亲也有你这般心性,何至于此!”
沈昭低头,默然不语。
若是崇仁皇帝无爱才之心,亦无笼络之意,当年便无赞赏之言。可惜沈行书为人耿直,眼见妻族因事获罪,怎会无动于衷?又怎会事于戕害忠臣之君?
崇仁皇帝见她镇定自若,脸上倒露出几许笑容来,道:“朕看你答话言词得当,方才在校场之上又有出色表现,可见是后生可畏啊。”
他顿了一下,又道:
“适才皇姑母又捎话给朕,说你在她身边服侍极合她意,想让朕赏你些物什,朕却觉得金银珠宝之类的过于俗气。不如赏个特殊的,封你为县主可好?”
饶是以沈昭这般镇定之人,闻此言,亦是忍不住露出惊诧来,连忙跪下,道:“民女何德何能,得此殊荣?还望陛下收回圣意。”
若她真得了个县主的名头,那便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因骑射出众便夺得如此之爵位,往后该有多少人苦练骑射。
沈昭一时间猜不透崇仁皇帝的想法。
到底是一国之君,哪怕多年来在朝中一直颇受钳制,其实力亦不可小觑,其心思更是难测。他能稳坐钓鱼台亦是有缘由的!
却不知他此刻之念,在场有几人可看透?
到底还是帝王心思,不可轻测。
第一百二十章 旧时事
场中一片寂静。
崇仁皇帝却忽然笑了起来,“你怕什么!朕说你有功,可得这赏赐,便可得。还敢有异议不成?”又道:“朕又未罚你,跪着做甚!快起来罢。”
沈昭神色一怔,连忙起身。
“民女之骑射不过勉强而已,怎敢言半寸之功?更不敢受陛下之恩赐。”
崇仁皇帝闻言却是露出些许不悦来,继而说道:“你母亲身上本也是有爵位的,虽被收回,可你身为其女,不过承袭而已,有何不可?”
沈昭的额角猛地一跳。
心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沈余氏身上的爵位是因何被收回的,崇仁皇帝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何故借此说事?这样的爵位试问天底下有谁敢承袭?
她继而又拜,倒没有跪下来,只是拱手说道:“并非不可,而是陛下之赏赐民女受之有愧。民女自出生起至今已有十数年,却仍是一庸碌之人,未立贤名,不曾事德。何以受之?”
她顿了一下,面色更加凝重。
“民女言家父在惠州所为不过赎罪,身为其女,自要同甘共苦。昔日居归善之时,曾与游于四处,眼见贼人扰国朝之疆域,或杀人纵火,或抢掠财物。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幼时尚不知事,只见民众之疾苦,便言定要习骑射之道,刀剑之能,将此贼人逐于境外。家父念及民女年幼无知,便以言语责怪之。
然民女心中多有不忿,遂避开家父耳目,寻书卷之象,暗习之。家父知晓后深感无奈,见民女执意行此事,便央求承恩寺武僧悉心教导,始有今日之荣。”
谁料想她会谁出这般话来?
在场众人的脸色渐渐变了,看向沈昭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惊恐与悲悯。
在他们眼里沈昭已是将死之人。
沈昭却不管不顾,似要将心中所想一并说出来似的,又道:
“民女深知陛下御统偌大的江山,亦是尽心竭力,勤勤恳恳,欲以仁义治天下,奈何贼子不识好歹,心怀叵测,才致使边境战起。
民女心中亦是多有不忿,恨不得捡起长刀,即刻便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看他们可还有胆量犯大周边疆,扰国朝子民!
若是陛下真要赏赐,惟愿陛下赐予雁翎刀,让民女在有生之年可凭此刀杀尽贼子。让大周的疆土不再受其践踏!让陛下受万国之朝觐。”
言罢,她又深深一拜。
周身气势却如锋利的长刀,似真要即刻驾马奔往边境,杀尽异贼!
而在场众人无一不目瞪口呆。
雁翎刀!那可是国朝军士必备之兵器,沈昭一个小姑娘怎敢要那等物什!还有最后那番话,杀尽四方贼子,受万国之朝觐,可真是敢说!
岂料崇仁皇帝却是笑了起来。
“好个杀尽四方贼子,受万国之朝觐!朕今日便允你所求。不过雁翎刀那等物什,终究寻常了些,朕就将随身所配之长剑赐予你,往你有朝一日,真可凭此杀尽异贼!”
说着,他便命人去将长刀取来。
沈昭能否用此刀杀贼还不是崇仁皇帝一念之事,又哪是她自己可掌控的?可崇仁皇帝既有此番言论,显见是认同她之言。
沈昭紧绷的心终是松了下来。
她赌对了!
至此以后,再无人敢拿她习武之事说道。连崇仁皇帝都说她可凭长刀杀贼,其余人又有何资格不认同?
没有君王不想海晏河清,受万国之朝觐。但今日真正让崇仁皇帝动容却并非只有此事。沈昭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不免在心中微微一叹。
果真是帝王心思难测。
崇仁皇帝对余家之心,有谁看透过?可惜昔日一起言说豪情壮志之人,早已化作尘土,不复存在!兴许已入轮回了罢。
沈昭心中做如是想。
小太监很快就取了一把剑过来。
武将配刀,文人用剑。
崇仁皇帝终究非习武之人,身侧自不会陪长刀那等凶煞之物。但这剑——
沈昭看到缀着明黄穗子,其顶端还镶有宝石的剑柄,以及制作精美,花纹繁杂的剑鞘,不禁呆滞了一瞬间。她很想让崇仁皇帝随便赐予她一把雁翎刀,尽管此物她随时可寻到。
实在是这把长剑略有几分不堪入目。沈昭真的很怀疑,这样的长剑,真的可以杀人吗?这可真是比绣花枕头还不中用啊。
但是她面上不敢显露半分。
只得向崇仁皇帝行了礼,口中称赞道:“陛下所配之剑,果真不同寻常。民女观其锐气,锋利无比,定可以一当十,杀尽四方。”
在场众人看了一眼那一言难尽的长剑,心中不免感叹,沈昭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崇仁皇帝闻言,却是笑容更甚。
一面指示着小太监将长剑送到沈昭手中,一面说道:“可见你是懂剑之人,朕亦觉得其锐不可当,平日里来了兴致也会用其修习一番。”
沈昭接过这把镶着珠宝晃得她眼睛生疼的长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耍一耍这剑,不会把上面的宝石给蹭下了吧,那她可补不上啊。
手中动作却未停,举着长剑行礼。
“民女叩谢陛下赏赐。”
崇仁皇帝亦是极为满意地模样,像是看到了他亲授的将军,即将上战场,为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一般。过了片刻,他似是又想起什么。
“朕见这剑虽好,可到底只能放在一旁,不可整日佩戴,你一个小姑娘,自是要绫罗绸缎,珠玉宝石才行,等回宫后,朕便命内务府送至府上。”
事已至此,崇仁皇帝赏些物什也谈不上奇怪之事,沈昭便又弯腰行礼,“多谢陛下恩赐。”
崇仁皇帝应了一声,却是累了一般,挥挥手,让众人皆退下,自己则由老太监服侍着,回到了帐篷。
用过晚膳,崇仁皇帝难得没有在帐篷里歇息,而是命人搬了躺椅和小桌子,置于空旷之处。九月份的夜间,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崇仁皇帝甫一出帐篷,就被迎面袭来的夜风吹了一顿,立即打了个喷嚏。身边的人吓了一跳,急匆匆地去拿披风,又请他往里头走。
哪知崇仁皇帝见此,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看来真是老了啊,竟连这么点风都吹不得。”
又指着那些神色惶恐,忙里忙外的太监宫女,同身边的老太监笑道:“像朕年轻那会儿,别说是打个喷嚏,就是发了烧,也未必有人知晓啊。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他说的是尚在青州做陵江王时。
可谁能料想昔日惶惶不安的小王,有朝一日会成为这大周的天子,统帅整个王朝呢?
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老太监亲自取了披风为系上,又领着他在躺椅上坐下,还在身上盖了薄毯,这才垂手立在一旁。
崇仁皇帝见了却有些恼火,口中轻喝道:“早同你说过,不必这么本分,都一大把年纪了,何必事事亲为?”
老太监立即低眉顺眼地笑道:“伺候主子,是老奴一辈子的事。”
有机灵点儿的小太监搬了凳子过来,扶着老太监坐下。
崇仁皇帝瞧了一眼,便点头道:“这奴婢机灵,赏罢。”
那小太监连忙谢赏。
待人都走了,崇仁皇帝才安然地躺在椅子上。看了片刻墨蓝的天空,忽然说道:
“今日那丫头跟莞姐儿倒有几分相像。记得在青州那会儿,重越总跟朕抱怨,家中都是皮小子,没有美娇娥,甚是无趣。朕当时便说,若母亲生了姑娘,就是我们俩的妹妹。
后来朕没有等到妹妹,便是莞姐儿也是朕进宫三年后才有的。还记得重越写给朕的信全是抱怨妹妹太小,总喜欢闹腾,朕心里却羡艳不已。这深宫大殿,即便有个小姑娘,也不会闹腾。
朕第一次见莞姐儿时,她已经八九岁了,还是一样的闹腾,见到朕也不行礼,只眼巴巴地问朕是不是重越常提的哥哥。当时的喜悦朕至今还记得呢,便破例封她做了县主。想着……”
后面的话崇仁皇帝却没有再说。
世事变迁,早已物是人非。
即便余莞再次进宫,也不会再喊他一声元端哥哥。
“朕初掌权那会儿,宫中局势不稳,从不敢轻易让她进宫。直到她十一二岁,才允她时刻进宫。她却一点儿也怕这宫中烦闷,四处闹腾。朕想着,自己总算有了妹妹。
后来她要成亲了,看中了沈少逸。重越气得要死,跟朕倒苦水。朕想着,好歹是个探花郎,届时提个位子便是。岂料那小子却不肯,偏要熬个破翰林,却愁坏了重越,就这么个妹妹,要是受了苦,可怎么办?”
说到这儿,他猛地咳嗽起来。
老太监吓了一跳。
连忙起身去顺气。又一面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主子又何必总提?”
崇仁皇帝笑了笑,“人老了啊,就总想着以前。”
他摇了摇头,看着天空那轮白玉似的月,喃喃细语,“要是重越知道,我们的妹妹过得一点儿也不如意,不知会不会掀了棺材板爬出来?也不对,重越只怕都化作灰了。”
老太监心中一酸。
过了片刻,才缓缓道:“莞姑娘哪里过得不好,她现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好的事?”
崇仁皇帝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虽说儿女双全,可惜却都见不到。也不知有生之年,她还愿不愿意见朕这个兄长一眼。”
老太监笑了笑,道:“主子说这话做甚,莞姑娘定是愿意的。”
“你可不知道她的性子,倔犟得要死,只怕是恨死朕了。”崇仁皇帝颇有几分无奈地笑了起来,复又抬眼看着天空,“记得在青州时,总会有这样的夜色,那会儿朕和重越,还有你们两个小子,总在一起。”
“可惜最后还留在朕身边的也就剩你了。”
老太监默然不语。
只掩了掩薄毯,过了片刻才说,“老奴瞧着天色已晚,夜也凉了,主子可要进屋歇息?”
“歇息罢。”
崇仁皇帝撑着坐直了身子。
“明天可还要看后生狩猎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细究
沈昭回到帐篷时,才是真正歇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此言可一点儿也不假。今日之事看似轻松,实则凶险万分,尤其她所言还是大逆不道之语。若是惹怒了崇仁皇帝,自己受苦事小,只怕会连累亲眷。
好在她赌对了。
崇仁皇帝对余家留有一丝善念。
她不过是提起当年在青州时,大舅同崇仁皇帝时常说的一些事,他便忆起了往昔。
谁年轻时没有豪情壮志呢?
难怪当年崇仁皇帝下手那般狠,可见外祖父他们自缢而亡后,最终还是放过了余家老少,使余家得以延续。
但也仅此而已。
他对余家的善念,不过是留其命,不过是赏赐她这个余家嫡外孙女一些物什罢了。至于别的,却不必多想。
沈昭这般思忖着,不过片刻,就听到了沈清远过来探望的声音。
她心中一紧,只好起身,将沈清远迎进来,命人上了茶后,又让她们都退下。
沈清远冷眼瞧着,并不开口说话。
沈昭知晓他心中的确有气,便略有些无奈地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看向沈清远,道:
“哥哥可是在生我气?唉……方才回皇上的话时,可真是耗费我不少精力,若非时刻警惕着,又小心奉承着,只怕就是尸骨无存了。”
沈清远最见不得她这模样,哪怕知晓她是装模作样,也会心软。更何况,方才所渡过的几刻钟,的确是凶险至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何曾生过你的气?”沈清远瞪了她一眼,复又说道,“你拜在承恩寺武僧门下修习之事,我怎不知晓?还你你方才在皇上面前说的那些话,可真是大胆。”
“哥哥怎会不知晓?”
沈昭故作讶异,惊呼出声。
“你莫非忘了,我先前同你说,曾拜于一位老先生门下,那位老先生便是寂本大师替我引见的,他老人家和承恩寺关系匪浅,我的拳脚功夫便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沈清远只记得沈昭同他提过那位老先生,但与承恩寺的关系,还有那习武之事却无甚印象。不禁皱了皱眉,“所言非虚?可别同我胡说。也不知——”
他声音一收,过了片刻才道:“也不知你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小姑娘,怎做的事却都是我看不明白的呢。”
“哥哥别乱想才是。”
沈昭瞥了他一眼。
“不管我做过什么,我始终是你妹妹,是沈家的姑娘。我做的这些,也都是为了沈家好。至于方才那些话,若不这般说,皇上未必会轻饶我。窦家有心陷害,我们可是防不胜防。”
“我明白。”
沈清远微微叹了口气,想像儿时那般再拍拍她的脑袋,却发觉小姑娘早已长大,转眼便要嫁作他人妇了。
心思愈发沉重起来。
沈昭却主动拉着他的手,放在头顶,“哥哥想拍便拍罢。我总归是你的妹妹啊。”
沈清远无奈地笑了笑,“总是拿你没办法。”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冷,哼了一声道:“我看那永嘉侯世子怕是早就对你起了心思罢。”
沈昭闻言,不禁偏过头去看着沈清远,犹疑着道:“哥哥可是看出来了?”
沈清远撇撇嘴,道:“我又非目盲之人,当初在金陵城时,十三公子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呢。只是未曾料想他会那个集恩宠于一身的十三爷罢了。那会儿他去金陵可无别的事?”
沈昭不敢同他多说,只道:“我亦不甚明了。是回京之后,那日在程府花宴遇险,被他所救,才发觉他的身份,不然也是被蒙在鼓里。”
语气里带着些许愤愤不满之意。
沈清远却忍不住替云礼辩解了两句,“兴许是有难言之隐罢。毕竟他那样的身份……”
“嗯?”
沈昭有些意外,哥哥竟会帮着外人说话。
沈清远便道:“今日在席中,皇上本不会召见你,还是他特意提醒了一番,才有今日之事。”
沈昭觉得他说得模棱两可,便追问道:“今日我射箭之后,席中可是还发生了他事?哥哥不如同我说道一番,好让我有所防备。”
沈清远惊觉自己有些说漏了嘴,便连连摆手,道:“并无要紧之事,不过因你之骑射过于惊艳,众人有些感慨罢了。”
沈昭岂会信,当即便道:“事已至此,哥哥何必瞒着我?若真无要紧事,皇上好端端的,又怎会召见我?”
沈清远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沈昭听闻,不禁蹙起了眉头。
看那窦沛成的表现以及云礼的动作,还有云祯提点的那两句话,大抵可猜出窦家行事之意。
要让他们两兄妹在崇仁皇帝那里过了明路,再借其手打压余家在京师的实力,他们这是要彻底同余家为敌吗?沈昭心中微沉,当年之事究竟有没有窦家插手,只怕难说。
可窦沛成逼沈清远狩猎又是为何?
按照沈清远之意,崇仁皇帝本不会召见她,那便是校场之上的骑射一笑而过,可这不是窦家的最终目的,所以借沈昭之事逼沈清远,那之后呢?
之后要如何做?
沈昭想不太明白。
还有云礼的刻意提醒……用他们两兄妹引出余家,此事窦家并不头一次做,当初她刚从宁夏回京,便遇到此事,崇仁皇帝亦有所怀疑,将云礼召进宫,但结果却不了了之。
因这京师中本就无余家什么事。
窦家故技重施,或者是崇仁皇帝知晓窦家在背后操纵,就不会再信此事,只会觉得这污蔑。如此一来,他们兄妹就会安然无恙。
这才是云礼的目的!
难关沈清远会对他另眼相看,即便是她,也未必能想到这一点。崇仁皇帝生性多疑,他能怀疑余家,也能怀疑窦家。反倒是沈昭那番类似于赤子之心的言论,他深信不疑。
窦家的计划被云礼扰乱,也不知接下来是否还会有举动?
且眼下最该忧心的还是,狩猎一事。沈清远虽懂些骑射,可真要捕捉猎物,却未免有些勉强。窦沛成提的烂主意实在是让人想抽他!
沈清远似是看出她所想,继而说道:“你也不必忧心,这狩猎本就可随意组队。原先在豫东学府认识的那位沈公子,他方才比试之时,不也拔得头筹吗?我与他有同窗之谊,跟他组队,应当无碍。”
沈昭知晓他说的是沈存尧,想着既如此,那待会儿她便去见上一面,到底是老朋友,也该让对方多注意一下沈清远安危。
“若这般打算,倒也无碍。我同沈公子亦是旧识,待会儿找个时间,也同他叙叙旧罢。”
沈清远却迟疑了一下,他可还记得当初在金陵时,沈存尧对沈昭与众不同的态度。“你同外男见面……云世子也不会管吗?”
“哥哥怎向着他了?”沈昭眉头一皱,“我的事,他还敢管不成?”
沈清远被她的话吓一跳,连忙道:“汝宁啊,这可不是对待未来夫君的态度,这往后过日子——”
“哥哥!”
沈昭哭笑不得,连忙打断他的话。
“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你还是先回去歇息罢。也好为明日的狩猎准备一番。虽说是让沈公子照看,自己也要能射上几只猎物才对。”
沈清远只得作罢。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力
沈昭见沈清远欲言又止,只好起身亲自送他离开,却在帐篷外头遇见缓步而来的云礼。
两人皆是一愣。
过了一息,沈清远正欲行礼,却见云礼比他还要快一步,笑意吟吟地拱手喊道:“沈兄。”
沈清远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只觉得这一声沈兄,听着让人觉得无比舒畅。那一瞬间,沈昭只觉得自家哥哥的笑容不忍直视。只见他点了点头,神色颇为冷淡地道:“云世子,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云礼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昭却在心里憋笑。
哥哥若真想耍耍大舅子的威风,就该极力制止云礼同她见面。
思及此处,沈昭便轻轻瞥了云礼一眼,颇为不满地道:“你对我哥哥做了何事?他往常可不是这般态度。”
云礼便含笑问道:“那他往常该是何态度?”
“自是将你这登徒子赶走。”
竟连登徒子都出来了?
云礼闻言更是一乐。
“只怕是沈兄知晓我对你之情如不朽之山河,深厚之湖海,不忍拆散,才刻意避开。我们可不能浪费了他一番好意。”
沈昭眉头拧在一起。
这人不正经起来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连这些胡话都好意思说出口!
她决定不再理会。
云礼却轻声细语。
“嗯,其实是过来看看你。”
他的眼眸明亮得夺目,亮得沈昭无处遁形。
“方才在台上,可不曾被吓到罢?皇上的性子实在出了意料了些。”
却是说封作县主及赏赐宝剑之事。
沈昭笑了笑,道:“你见我这般模样,是被吓到的样子吗?”
她眨了眨眼,又摇头晃脑地看了云礼一圈,直至对方不太自在,才道:“倒是你,头脑还真好使,竟看穿了窦家与皇上之间微妙的关系。”
云礼听闻,亦有几分得意,眉毛扬了起来,十足地孩子气,“我可是你夫君啊。”
“要不要脸?”
沈昭瞪了他一眼。
云礼却是极为开心的笑了起来。
弯下腰去,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今日同皇上说的话是假的罢。往后可不许真跑到边境去杀贼子。我可不会同意。”
“你哪管的着?我往后可是要征战沙场,做那铁血丹心的将军的人。”沈昭拍开他的手,退后一步,一面揉了揉鼻子,一面蹙着眉道,“以后不要再捏我鼻子。我可不是小姑娘。”
云礼闻言却促狭地笑了起来。
“等你何时,头顶能及我下巴时,才是大姑娘。那会儿我就不捏你鼻子了。”
沈昭不由得瞥了瞥他的身高,再看一眼自己的,才及胸口。不免在心中叹息,这小身板,也不知何时能长大。
云礼见她一本正经地比较,不禁笑得更欢。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才是小丫头的样子嘛,方才那番话,可真是吓到我了。”
沈昭心念一动。
虽说方才那番话主要是为了忽悠崇仁皇帝,但未尝没有自己的一分心思在,她骨子里终究还是铁血将军的血。她从来不是甘于安稳的人。
可听云礼这意思……
沙场有多凶险,她亦亲身体会过。
必会不忍她去做这些罢。
她低下头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有人护着总比孤苦一人要好,至于以后的事……便留给以后想罢。
“几句话而已,就能吓到你了?”
沈昭又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你若无事,便先回去罢。整日在外头游荡,成何体统?也不怕大长公主把你寻过去教训一番。”
云礼悻悻地收回手,又眯着眼笑,“若能看美人一眼,被责骂也值啊。”
“没个正形。”
沈昭扭头就走。
云礼肆意的笑声却远远传来,无孔不入。
沈昭心中没由来的恼怒,走到帘子面前时,又忍不住恶狠狠地吩咐丫鬟,“往后再看到他,就给我赶走!”
丫鬟们忍着笑意应好。
心里头却在想,人家连门都没进呢,能怎么赶啊!还不是您自己出去同他见了面。
唯独析玉是笑意染上了眉眼。
自打认识云世子后,姑娘脸上的情绪就多了,再不是往常那个沉静得可怕的人。喜怒哀乐皆俱,偶尔使一回儿小性子,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你笑什么!”
沈昭一眼便看到析玉诡异的笑容。
析玉暗道不好,瞬间敛了笑容。
“婢子是在想您明日带哪根簪子合适些。”
“这事有何需要考虑的?”
沈昭大为不解。
“收拾一下,我待会儿去见沈存尧。”
“现在么?”
析玉有些讶异,顿时瞪大了眼。
“自骑射一事后,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您呢。怎能去见外男?本就纷争不少,若再出了点事,只怕还会将沈公子牵扯进来。”
沈昭闻言也只好歇了心思。
倒不是惧流言蜚语,而是担心将沈存尧牵扯进来。他们沈家的身份本就敏感,又和前朝有牵扯,若是泄露半分,只怕就不得善终。再者,她如今还不清楚沈存尧进京所为何事。
沈昭思索了片刻,继而说道:“我写封信,你待会儿送给哥哥。等他和沈存尧见面时,再交于他便可。沈存尧应当能明白我的意思。”
……
今年去林子里头狩猎的比往常多些,除去固定的诸皇子那一队,还分了六队。沈清远便和沈存尧一队,余下一人则是与沈存尧同为三千营新晋军士的周训。
沈清远参加狩猎的缘由,周训多少有些耳闻,因而倒不太意外。
倒是沈清远有些羞愧,极为诚恳地行了一礼,道:“我于骑射方面实在勉强,若非……还望两位海涵,万望莫牵连了两位。”
周训虽有心借此机会一展身手,却也不强求,当下便道:“沈小弟不必如此,你们抓笔杆子的,能挽弓射箭已是不易,何须强求?令妹之风采,我亦见过,未必如她。”
周训是典型的粗犷汉子。
那一声沈小弟已道尽一切,不过他的确比沈清远要大上几岁,倒不算出格。沈清远亦不觉得其言语冒犯,又是拱手行一礼,“有周兄这番话,我这颗心算是落下了。”
沈存尧看不惯他们客套,复又说道:“不必如此礼让。沈兄怕是不知,明则是福建总兵周老将军的嫡孙,与我们相识的重行还是他的从弟。”
沈清远闻言,脑海里顿时浮现周谨那张昳丽的脸,若非沈存尧这般说,他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面容端正的少年军士同周谨联系起来。
“原来是重行的从兄。”他笑了笑,看向周训的神色更亲近了些,“我原先在豫东学府时,倒是与他有过不少来往。”
周训隐约听周谨提及过豫东学府之事,当下笑道:“那小子皮得很,怕是给你们惹了不少祸事。”
“重行只是性子活泼些罢了。”
沈清远不好当着人家哥哥的面,说太多坏话,只得讪讪笑道。
几人这般闲聊了两句,很快便到了进树林的时间。按照规定,他们在林子里需待上三日,第三日黄昏时候出了林子,便可将所得之物上缴,继而计算成绩。
此处的所得之物并非依数量多少来算,而是将你所猎之物与数量综合起来评判。若是凶猛之兽,即便只有一头,亦能拔得头筹。
一切就绪后,众人陆续进了林子。
沈昭在高台上看着,心里不由得泛起几丝忧虑。
云礼便在一侧安慰道:“沈兄身边有沈存尧和周训在,必不会有事的。他们两人可都是三千营的好手。”
沈昭倒也清楚情况。
不过此事终究是窦家逼出来的,她哪能放心?
“但愿如此。”
但事实却未如人愿。
等到第三日黄昏时,各分队都已陆陆续续地出来,却独不见沈清远等人。沈昭差人去询问了数次,直到狩猎时间结束,亦未见几人。
崇仁皇帝亦得知此事,连忙命禁卫军进林子里搜查,生恐出了意外。早些年狩猎时,便有人迷了路,走到了危险地带,冒犯了盘踞在那一处的狼群,险些丧了命。
沈昭知晓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云礼只得在一旁安抚她,“汝宁,你且放心。图與上的范围只是林子外圈,遇不到多少野兽,必不会遇上麻烦的。兴许只是迷了路,耽搁了些许时日。”
“我如何放得下心。”沈昭忍不住蹙了眉,“哥哥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真遇到凶猛之兽,哪能是其对手!既然有图與,都到这个时候了,也该出来了才是。”
狩猎规定酉正时刻便得将所猎之物全部上缴,可眼下已过戊正,他们却还不见踪影。
“我不放心哥哥。我要去看看。”
沈昭猛地站了起来。
“汝宁!”
云礼一惊,猛地拉住她的手。
“万万不可。那里头那般危险,你一人如何去?皇上已经派了禁卫军在里头搜寻,想必不用多久便能寻到。你孤身一人,即便去了又有何用?”
沈昭眉头一皱,“可他们都进去了半个时辰,亦未有结果,我怎待得住?再者……再者这里头还不知有没有窦家插手!”
“这个关口,窦家这般是自寻死路。”云礼立即否定了她的看法,“你这是关心则乱。”
沈昭却没有将疑虑完全打消,“未必如此。兴许窦家……就是要逼我出手!”
云礼一怔。
沈昭甩开他的手,起身往外走。
“汝宁!”
沈昭顿了顿,继而沉声道:“云子谦,他是我哥哥。”
云礼讷讷不知所言。
“将云崖带上罢。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沈昭应了下来。
“你放心,我身手不差,这样的地方,自保定是无碍。再者,我亦非孤身一人。”
云礼无力地垂下眼眸,终是默然不语。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稳
沈昭出树林时,已是卯正时刻。
她在树林里寻了沈清远等人将近一夜,云礼便在林子外头等了她将近一夜。
当破晓的光穿过云层射下时,沈昭看到云礼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你回来了。”
“云子谦!”
沈昭大步上前,下一刻却看到云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你醒了?”
沈昭从床榻上直起了身子,接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在退烧了。”
云礼恍惚了一瞬间,看到沈昭略显疲惫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时,一时间竟没有分别出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汝宁……”
他低低地唤了声,伸手握住沈昭落在床沿的手,比任何时候还要紧。
沈昭见此,心念微动。
面上的笑容却更柔和。
“没事了,都没事了。”
云礼微微垂下眼眸,低声道:“我睡了几个时辰了?”
“快六个时辰了。”
云礼闻言,下意识地抬眼,正好可以看到落日的余晖透过厚厚的帐篷渗透进来,给整个空间都蒙上了一层橘意,更带着暖意。
在余晖里的沈昭,看上去眉眼如画,柔情似水,仿佛他昨夜见到那个冷硬淡漠的姑娘只是错觉而已。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她的语气——
强硬,冷漠,不容拒绝。
这才是真正的沈昭。
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沈昭。他见过她的冷静自持,她的悲愤激昂,她的俏皮可爱,她的温柔体贴,但从未见过她的强硬冷漠。
可一个人本来就是多面的。
他喜欢的难道不就是这份特别吗?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直至落日的余晖完全收敛,天色变暗,月光重新洒满了大地,他才在恍惚间想起,今夜的月与昨日何其像啊。
沈昭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飘荡。
那种无力感再一次袭来,心底的恐慌一刻胜过一刻。
他终于明白——
这份恐慌并不是源于对沈昭的担忧,而是源于他无力为之。他知道那样的树林兴许真的困不住沈昭,可他还是在外头站了一夜。
是担忧吗?当然不是。他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罢了。当你心爱之人有难时,你无力助她,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冒险。
难道不会羞愧吗?
当然羞愧。
难道不会绝望吗?
当然绝望。
可这样的经历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已经失去了做夫君的资格。
就像昨天夜里,他多想说一句——我去。可他不能说,即便说了又能怎样?即便他去了又有何用?到头来只是累赘而已。
堂堂七尺男儿,竟护不住自己心爱之人,何其可笑!
“子谦——”
沈昭弯下身子,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动作轻柔,无比乖顺。
云礼怔了一瞬。
然后听到沈昭闷闷地声音传来。
“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你当着那么多人面说我是你的人,往后可就没人要我了。沈家那边可要你想法子过关,还有皇上啊,还有朝中那么多大臣,都要能过关才行。”
“嗯,我知道。”
云礼抬起手,揽在她的背上。
一切似乎已结束,可彼此心里都清楚,远没有结束。
此次狩猎,于沈昭而言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所经历的那些事。窦家直接挑明的算计,崇仁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沈存尧突然入京的变故,以及云礼隐忍的痛,都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她。
回府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联络于焕。窦家的态度已经挑明了,窦沛成在席上说的那几句话她亦听得分明,还有沈清远等人被困树林——
是有人将他们的图與做了改动。本来给众人发放的东西都是早已备好的,从没想过会出现这种纰漏,因此并未细细查看。
窦家显然是算准了这一点。
想必之前沈清远突然名声大噪,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否则,凭沈清远小小监生的身份,若非崇仁皇帝钦点,何来资格随行?
且树林之事,窦家显然是算准以她的性情,必会赶过去。若非她带上了云崖,此次去追寻沈清远等人,未必能活着回来。窦家将人引到了密林深处,又遇上了猛兽,丧命是轻而易举的。
可是她想不明白窦家的目的。
若是将他们提到明面上,她之前在崇仁皇帝那里已出尽了风头。
且崇仁皇帝对余家的态度堪称友好,甚至于根本不怀疑余家在京师会有所行动。而对于她的拳脚功夫,她也给出了合适的理由,崇仁皇帝怎么也不会治罪吧。
或者……是让他们兄妹死,可这于他们有何益处?
她在京师的动作一向小心翼翼,除去程党外,窦党的利益她是半点也没有损坏。窦家同余家就有那般大的仇吗?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可在她印象里,两家并未有仇怨。
看来此事还需询问余家一番,于焕虽是余家仆从,可到底只是寻常暗桩的掌柜,对余家秘事只怕所知甚少。
沈昭当即写了封信给她小舅。
虽说她从未同小舅明说为余家正名之事,可对方在京师的人手并不少,这里的动静他总能察觉一二,否则当初也不会那般轻易就送她产业。不过是忌惮程濂实力,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眼下,因窦家一番举动,连带着云礼在其中搅乱,崇仁皇帝已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行事注意分寸,往后应当不会轻易对方怀疑。
至于程窦两党……已经撕破脸皮,倒没什么好遮掩的。之前的事,程濂一直被蒙在鼓里,可如今眼看窦家一次次地提起余家,又一次次将他们推到明面上来。
只怕不用多久,也会起疑。
是时候同她小舅联络一番,京师余下的几个暗桩,都应该让她掌控。还有她二舅当年建立的一批死士,不知眼下还剩几人。
秋狩之后,她是真的躲无可躲。
不过此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也不惧。
除此之外,福州沈家之事亦要时刻关注。秋狩之后没两日,她便在私下里同沈存尧见了面,对方来京师确实有缘由。
去年她在长乐县见到沈清豫,并非没有缘由。沈家最初与罗浮教来往之时,的确是沈家行公务之时罗浮教极力配合,他们初以为罗浮教是惮沈家之威,才有此态度。
后来才发觉罗浮教敬重沈家其实是看在其德高望重的基础上,且除此之外,罗浮教亦隐晦询问过沈家祖上之事。
沈家自是隐而不言。
但是不久之后,沈家祠堂便遭了贼。若非出了沈昭之前的事,沈家在祠堂周围派重兵把守,还真会让人进了祠堂,发现异常。自那以后,沈家便警觉起来。
那伙人的来历亦未曾探明,只知是京师之人,而罗浮教与京师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沈家便索性让他来京师,看那些人会不会冒头。
这是将沈存尧当成诱饵的意思。
沈昭虽觉得有些冒险,却也清楚,眼下并无别的法子。
毕竟国玺之事实在过于重要,不敢轻易露出风声。眼下看来,至少有两方势力在怀疑沈家身份。除了罗浮教之外,还有一股不知名的势力。
她蓦地想起程党来,记得数年前,季方平派人出海便是为寻国玺,那程濂是否知晓国玺就在沈家手上?她皱了皱眉,复又觉得不大可能。
程濂在朝中的地位不算太低,背后又有魏国公等勋贵势力,若有心对付沈家,并不算难事。至少比这般隐晦的寻找要轻松许多。他当年派人出海,便是以为国玺被人带至海外……
若非程党,另一股势力又该是谁?
且如此说来,这朝中岂不是有三方在打探国玺之事?!
还有罗浮教——明明只是个江湖帮派,却也插手此事。他们背后究竟站着谁?可朝中的实力统共就那些……或者还有隐藏在暗地里的人……
沈昭突然发觉,慕容氏这天下可是坐得一点儿也不稳!
关于女主人设的看法
我听人说有时候笔者的主角很可能就是自己最向往的形象。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反正沈昭的心性是我最想要的,但是感觉不太讨喜。
这也没办法啊。谁让我喜欢呢。
之前在作者群里听人讨论近几年女权意识觉醒,然后连女频小说都从宫斗宅斗变成了女强女帝文。我也不太懂女权究竟是什么?
大概就是女性独立自主,不再依附男性?
反正我给沈昭的定义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男主只是用来谈恋爱,并没有什么用的错觉。可是一想到大纲里写的情节还真没什么用到云礼的地方,完全体现不了他的强大。我也很绝望啊
那种感觉就像是男性为主的小说里,男主打怪升级,偶尔来个女生谈个恋爱什么的,难道你还能指望那个女生替男主解决问题?这不是逗我吗?
但是我不能让云礼成为那个女生,所以这就是要写两个强大的主角了,还是要感慨,好难啊!
这事我得好好琢磨。
说起来从文案里就能看出沈昭绝不会只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虽然定位没有完全确定好,但是走向已经定了。
为余家平反肯定不是最终的结局,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路要走,甚至可能会争夺一些东西,因为她的心是野的,她从来就不甘于寂寞,也不是想要安稳生活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
遇到这样的沈昭,云礼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呢?
在之前我一直以为强大到不需要男主的女主很讨喜,然后跟我室友讨论到这方面时,突然发现她们居然不!喜!欢!(看我震惊脸)
话说不讨男生喜欢就算了,怎么女生也不喜欢呢。然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可能女孩子还是要有柔弱的时候???
其实我觉得沈昭柔弱的地方挺多的,不过是习惯自己解决问题而已,感觉没毛病。
然后其实这一章还提到了一件隐晦的事。
写得隐晦的好处就是以后可以写,也可以不写。哈哈(ಡωಡ)hiahiahia
如果沈昭真的要去追求那些东西,云礼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沈昭说有人护着比没人护着好。但如果护着她的人阻止了她的脚步……嗯……这是个问题。
她可不是为了爱情能放手的人啊。
但是这个问题吧
如沈昭所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其实我是个多变的人啊。
指不定哪一天沈昭就成了深情款款,为情要死要活的人了。(开个玩笑,别当真。人设不能变太多)
不过剧情走向这东西我一向控制不住,可能到以后自己就有答案了。
我突然觉得,能看我瞎叨叨这么多的人都挺不容易的,给你们点个赞\^O^/
话说我们因这书结缘也有两三个月了吧,大家可能知道我其实可喜欢说了,哈哈(ಡωಡ)hiahiahia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赴约
自狩猎之后,沈家另外几房的态度便好了许多。
毕竟连崇仁皇帝都说出了那样的赞赏之言,且大长公主与云礼对她维护之意亦十分明显——狩猎一结束,除去崇仁皇帝的赏赐,大长公主府和永嘉侯府亦送来不少。
且云祯还下了帖子,邀她过两日去府上一叙。沈昭心里清楚,这因为她在秋狩之时的表现恰好入了大长公主的眼,这才让人给她下请帖。
还记得最开始得知狩猎之事时,心中只剩愤恨,怨对方以势压人,可如今却是心甘情愿了。若非想留个好印象,以她平日的性子,是只会躲在背后不出头的。
当真是世事难料。
只是沈昀看她的目光却一直带着深意,听说前两日她还借口去逛街,实则是同慕容祗见了面。也不知做了何事,总之出来时春风满面。
沈昭料想她不是那等不知分寸之人,应当不会有出格之举。
只是不知她同慕容祗之间到底达成了怎样的默契?她不禁想起上次漕粮被淹一事,沈昀知晓后,特意告诉了慕容祗。慕容祗随后找上了韩廷贤。
这定是他们细细谋划之后想出来的对策。莫非是……沈昀成了慕容祗的谋士?
未免有些荒谬!
沈昭不禁收回了这个念头。
可又觉得这样才合理。
有了窦邦媛和云祯在前,她也不敢小觑这些贵女。
只是沈昀到底拿出了怎样的投名状?慕容祗竟然敢信她之言。可见对方素日里目中无人不是缘由。有那份心智和胆识,又入了慕容祗的眼,确实非常人可比。
她让人再留意对方的动静。
赴约的那一日,云祯亲自让人驾着车过来接她。
府中上下知晓她过来,顿时忙碌起来,端茶递水,点心作陪一样不缺,云祯却是大手一挥,直道自己只是过来接沈昭去外头玩,并无他意,还望沈老太太放人。
以沈昭如今的情况,老太太哪敢怠慢?当下便上演了一场祖孙温情脉脉的大戏,直演得沈昭起了一身的疙瘩。云祯却是一路笑个不停。
“你们家这老太太,戏演得不错嘛。看来你往后只怕要时时受她照拂了,这样一来,就可天天看戏了。”
沈昭无语至极。
这才发觉,云祯似乎真的不是她初见之时那个骄纵的小姑娘了,至少在她面前不是。
她不禁微微眯起眼,道:“县主如今这模样倒与初见时不大相同。”
云祯听闻,便嗤笑一声。
“这才过了老祖宗那一关,就开始打探我的事了?你可别忘了,那日在狩猎场,还是我出言提醒的。”
这一声嗤笑倒是合她的性子。
沈昭不禁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我哪敢打探县主之事?只是初见县主时,深觉县主不过是懵懂无知的少女,眼下一看,才算合了那机敏聪慧的流言。”
云祯闻言不禁瞪了她一眼。
“还敢跟我提初见之事,你当时那番教训我可历历在目。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敢这般教训我的人,若不是看在哥哥的份上,我才不会那般轻易放过你?”
沈昭见此忍不住笑了起来。
“县主也未曾对我青眼有加啊。”
云祯闻言便哼了一声。
“你不过一个刚从惠州回来的乡巴佬,我可是永嘉侯府的温仪县主,还要对你青眼有加啊?”
沈昭顿时无言以对。
心道云祯做那骄纵县主也不是个容易的事。素日里还要听上无数遍言不由衷的奉承,想想便觉得难受。
“你那是何表情?此事可无人逼迫我。”云祯撇了撇嘴。
沈昭哑然失笑。
心道自己若有这么个妹妹,也会宠着的。却不知永嘉侯和柔惠郡主是何性子,不会也是人前人后两个样罢?若真如此,这份恩宠受得也太辛苦了些。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继而随意撩起车帘看了看外边的景致,是宽敞的大道,路旁皆是花草树木,她不禁诧异地看向云祯,“这不是去侯府的路罢?”
云祯老神在在。
“谁说带你去侯府了?”
沈昭满脸茫然地看着她。
世人说美人一瞥一笑皆成风情,其实真正的美人是处处皆风情。云祯一见沈昭那双敛着水光,带着些许茫然地眼眸看向她,心头没由来的一软。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几句,难怪自家兄长会变成那副德行,这整一个祸水妖精啊,这样的美人任谁见了都会挪不开眼罢。
“是我安置在城外的一处田庄。眼下这个时节真是果子成熟之际,河里的鱼也肥了。我见你整日蒙在府里未免无趣,便拉着你去散心罢了。”
沈昭略有些讶异。暗道自己原先想错了,还以为是柔惠郡主想见她一面呢。可这样一来,她岂不是见不到云礼了?
自秋狩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见面。
可那夜的事始终横在他们之间的梗,拔不出,咽不下,谁都难受。云礼不想说,沈昭不敢说,可谁都知道这事不可能随时间流逝便消散。
它反而会更加严重。
沈昭从未像现在这般,期待云礼的腿疾能够治好,期待他能像以前一样骑马射箭。
她看着云祯,欲言又止。
脸皮终究没有厚到能向对方询问云礼之事的程度。
云祯的田庄离皇城并不算远,仍在大兴县内,是一处类似于皇家园林一般的存在,因为这附近的田庄都是勋贵宗室之家安置的。
每处田庄占地都极广,因是府里主子闲暇之余玩乐的地方,花草树木,清池碧溪都是精心打理的。又怕相互干扰,田庄房屋之间还隔了不小的距离。
她跟着云祯下了车。
一条长着斑点的土黄色的狗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直接扑在云祯身上。沈昭这才发觉,那只土狗瘸了一条后腿。
令人诧异的是,云祯却直接将那土狗抱在怀里,也不嫌弃它满身的灰尘。她见沈昭直愣愣地杵在一旁,还将那土狗伸到沈昭面前。
“阿福很可爱的,你要不要抱抱?”
沈昭瞧着那脏兮兮的模样,强忍着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后退一步,连连摆手道:“还是不了,只怕我无福消受。”
云祯不禁大笑起来。
“这可是阿福,你无福消受,正好给你带来福分。”
作势便要丢过来。
沈昭真以为她会丢过来,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后腿数步。
云祯见此,便哈哈大笑起来,连手里的土狗都被她丢至一旁了。
良久后,她才皱着眉头,“你这人,瞧着也不像是娇生惯养的,怎么连只狗都怕?”
沈昭微笑不语。
心里却在嘟囔,这跟是否娇生惯养有何干系?不管怎么养都不会喜欢脏兮兮的——土狗罢?
“走,带你去看看我这田庄的稀罕物什,保准你喜欢。”
云祯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
沈昭愣愣地跟着走。
心里却在想,这天底下还会有让她稀罕的物什?要是那传国玉玺还差不多。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分析
田庄并不小,数间屋子排开,里边还辟了数个小院子,边边角角种的不是牡丹海棠这些大宅里常见的花草。而是水萝卜,葫芦藤等作物。
一派田园风光。
云祯牵着她的手,马不停蹄地往里走,穿过了弯弯曲曲的长廊,便拐到了一处小院子前。
门半开着,隐约看到里边种着棵高大的杏树,一旁还搭了个棚,缠着半绿泛黄的藤蔓。院子的角落开了一片地,种着许多翠绿的植物,一人穿着素白衣袍站在一旁,手里舀了一瓢水,不时泼着。
沈昭满脸震惊。
方才还想着见不到云礼呢,没想到云祯就带她过来了。难不成她口中的稀罕物什就是云礼?
她有点哭笑不得。
却见云祯拉着她推门而进。
继而朝那道身影喊道:“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宝贝过来?”
沈昭听到她这形容,不禁扶额。
云礼却不曾转身,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你又去哪儿闹腾了?既说了要在田庄待几日,好好待着便是。可别又闹出动静来。”
“我哪是那样的人?”云祯不以为然,继而又笑眯眯地道,“你还看不看宝贝了?你若不看,保准你日后后悔。”
“我有何可——”
云礼一面说话,一面转了过来。
声音却戛然而止。
“汝宁!”
云祯见他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不禁啧啧起来,“瞧瞧你这副思美人而不得的模样,连乳名都喊上了,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云礼回过神来,面上顿时带着几许冷意看向云祯。
云祯不禁往后缩了缩脖子,继而又壮着胆子道,“得了,我还是先走吧,省得打扰你们你侬我侬了。”
云礼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倒是沈昭,十分惊奇地看着这两兄妹的相处方式。同她和沈清远比起来,还真是相差很多啊。
待云祯走后,云礼便缓步走来。
一面让人上茶,一面领着沈昭到一旁的木椅上歇息。“赤雀儿一向喜欢胡闹,还望你莫同她一般见识。”
沈昭怎会怪罪云祯?
想必云祯是瞧出了云礼不对劲,才故意喊她过来的罢?那夜的事,也不知云祯知晓多少。总之,云礼若是无事,必不会跑到这山村原野来,还真当自己是避世隐者,修身养性呢。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县主是真性情,我怎会恼她?”
云礼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偏头凝视着她,也不说话。
沈昭被他瞧得心里发怵,半晌后才怔怔地道:“我可没说假话。县主的性子虽恣意了些,可待人却是真诚的。”
云礼闻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傻丫头,我想的哪是这事?”他见沈昭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又温柔地笑了笑,“想看看你而已。”
沈昭的脸上瞬间染上了绯红,连耳尖都略觉发烫,可面对着温柔似水的云礼,她又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偏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
心里却在想,这样的云礼可比平日里还招架不住啊。
云礼似是不曾看到她羞红的脸颊一般,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缓缓问道:“窦家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这话头转得略快。
沈昭怔了一瞬,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过神来答话,“窦家这些年行事十分干净,且他们确实不曾插手太康政变,此番在狩猎场所为,实在让人费解。”
云礼微微颔首,眼眸却暗了暗。
“此事是我大意了。原以为窦家只是压制余家而已,却不想是存着置你们于死地的打算。”
此事沈昭亦思索过,只是实在猜不透对方的目的,且不论余家,单说他们兄妹俩,真的值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吗?
“此事于他们何益?即便余家真的平反,可百年世族的积蕴早已大不如前,在朝中并不能掀起风浪,便是最有潜力的七表哥,如今不过弱冠之年。等余家重新立于朝堂,时日久远。”
“自是有益的。”
云礼的神色冷了几分。
“今上喜好平衡之术,而今程窦两党恰好持平。若是余家真要起复,首先必须扳倒程党。即便余家无势,可程党之后必会涌起别的权臣,于窦家而言,可不如程党好对付。”
沈昭闻言,不禁沉思起来。
不得不说,云礼这番分析有几分在理。
眼下这样的局面对窦家而已确实是最好的。崇仁皇帝喜玩弄平衡,必不会让窦党一家独大,且自程党以后,再涌出来的人很可能就是崇仁皇帝掌控了。
但窦敬言在朝中已直面圣威许多年,乍然让他归附于崇仁皇帝,或者说只凭对方差遣,怕是做不到。与其落得如此境地,或者同那些不知根底的人争夺,倒不如找个老对手来得轻松。
“且还有一种可能。”沈昭凝眉思索起来,“在外人看来,我们兄妹终究是余家安置在京师的棋子。眼下朝局混沌险恶,余家将我们安置在京师,必要保我们安危。或者,他们亦想试探我们于余家而言是否重要。”
当初季方平之事,便是以她的名义借助于窦党。而贺家之事,亦是她远赴宁夏,足以证明她这颗棋子有多重要。这些事,兴许窦家亦有所了解。
否则,又怎会在那个关卡传出流言来?窦家……是从那时便怀疑起余家了?那贺家之事……对方又知晓多少?只是当初之事虽不算极其隐蔽,可她以弱女的身份行事,怎就让人起疑了?
“你想到了什么?”
云礼见她眉头轻蹙,忍不住出声询问。
沈昭回过神来,喃喃细语。
“我在想……贺家之事窦家是否知情呢?可要说知情未免牵强了些,我并未大张旗鼓的过去。再者,我当时是以韩大人的名义行事。可若不知情……
窦家何以如此绝对的将此事压在我们兄妹身上,我们年纪尚小,能成多少气候?以惹今上不悦换我们兄妹身死,未必划算。且窦邦媛的那番试探,分明是知晓我习武。”
云礼闻言,亦是脸色微沉。
“窦家的实力的确不可小觑。不过若说对方将私铁案同你联系起来,倒有几分牵强,是说余家在背后操纵却不为过。且私铁案终究是韩廷贤与杨易牵扯出来的。
即便程濂为自保而折断一臂,致使贺家再无翻身的可能,但韩廷贤等人在此案中获利却极为明显。而细究韩廷贤等人都曾同余家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只怕不少人有此怀疑。”
沈昭闻言,猛地回过神来。
“看来此事……大家都已有所察觉。”
“自然。”
云礼点了点头。
“刚开始那些时日,兴许会觉得韩廷贤时运已至,可眼下数月过去,他在今上面前却已是说得上话的臣子,俨然有权臣的风范。
再者,漕粮被淹之事……亦是闹得沸沸扬扬,即便有程党护着,同样还是扯出了王彻。且两边的人都看着,这把火却愣是没烧到他身上,谁敢说他简单?”
沈昭轻轻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确实不太简单。”
云礼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心痒痒,又微微一笑,“韩廷贤这人是真不简单。抓住机会就往上爬,虽说眼下与你同盟,可依我看,你未必掌控得住。”
沈昭闻言,更是沉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