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联手
韩廷贤的确非等闲之辈。
事后再看那私铁案,或许以为并不如何凶险,可其中若无精心算计,即便韩廷贤只上一份奏疏,也会陷入凶险之境。至少仕途再无进一步的可能,甚至于贬至异乡,潦倒半生。
可仅凭沈昭那一番话,他便拼着仕途止步的凶险,应下此事。富贵险中求,权势亦是如此。这份心性和胆量本就不俗。
那会儿他听的是沈昭之言,可看的却是她背后似是而非的余家。既然两党皆不可站,不如赌一把,赌他自己的气运,也赌余家命不该绝。他赌对了,自然有泼天富贵。
可她与韩廷贤之间终究非寻常盟友那般简单。
沈昭思及此处,终是意味深长地道:“我从未想过要掌控韩大人,我与他之间,甚至连像样的盟誓都不曾结过。”
这下轮到云礼惊诧起来。
“你既将韩廷贤归于麾下,又怎能不将其牢牢把控?富贵迷人心,即便韩廷贤最初受过你之恩惠,可世事变迁,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一如既往。这般行事还是过于大意了。”
沈昭亦不恼他这番略带说教的言论,只是目光熠熠地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她原以为绝不会同云礼谈及的问题,“你以为,我之所以这般尽心只为余家么?”
云礼听闻,不禁一怔。
沈昭的话里似乎带着另一层意思。他隐隐明白,却不敢确定。不为余家,还能为什么?他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却见沈昭已经站了起来。
缓缓踱步至庭中,负手而立。
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轻而柔,又带着几分空灵,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她在问。
“云子谦,这数年来,你竭力而行,又是为何?”
云礼不禁微微瞪大了双眼,眼睑上的睫毛随着他内心起复的情绪而颤抖,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只觉得意识模糊。可沈昭的声音却坚定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自你识字起,便通读史记,研习经义,博览山水游记。在你身强力壮之际,用双腿丈量大周的寸寸土地,用双眼去看那为生存而妥协的布衣百姓。你用你的双手,握剑杀贼,你用你的身躯,挡住血刃。这你般又是为何?”
沈昭的声音低沉却有力。
一言一语皆落在云礼的耳里。如同平地惊雷,又好似冬日过后,墙边的红梅乍然绽放。
这是惊,亦是喜。
云礼看着她单薄而纤弱的身影,站在阳光下,更有几分透明之感,仿佛随时可随风而去。她的身影之于这座庭院,之于这方天地,是那般渺小,微弱,可她内心的力量却可直破九霄!
这才是他心悦的姑娘。
她心之所向远不止眼前的富贵权势,她所求亦非一隅之安稳。她要的是天下皆安,要的是海晏河清。
他不禁忆起幼时初学之时,老祖宗的谆谆教诲。人之一生,若被眼前的功名利禄,权势富贵迷了眼,终究落了下层。当你亲自去瞧瞧这大周是何模样时,你便知自己所求为何。
于是在他腿疾医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游学四方。亲自去看看这传说国泰民安,繁华富庶的大周究竟是何模样。
他走过十里繁华的水乡,亦去过黄沙满天的荒漠,见过高楼广厦,金碗银箸之奢华,亦看过屋漏难遮,残羹冷炙之凄苦。才知所谓富庶终是一家之言,而非万民之言。
他亦站了起来,行至沈昭身侧。
“唯求天下太和,兵戈不兴。上下同乐,世事难忧。”
“亦是我之所求。”
沈昭微微颔首,眉眼间尽是坚毅。
云礼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乌黑的眸子被笑意溢满,带着点点水光,他语气里有几分庆幸,又有感慨,还有许多说不明道不尽的情绪,“我早该想到,你之心胸绝不止于这一方宅院。”
沈昭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又把目光落在远处。
“这就是我放任韩廷贤的原因。他虽苦心谋求权势,却非不仁不义之辈。否则,以他之才华,程窦两党必有一席之地。落到如此境地,不过是不愿违背本心罢了。”
沈昭微微一笑。
“我选他,看重的也是这份心意。不单是为余家正名,更要做实事。程窦两党盘踞朝堂已久,权势尽握其手,于国于民皆无益处。总要有人打破这样的局面。”
沈昭说完,又看向云礼。
“难道你不曾忘这方面想过吗?”
“何尝没有想过。”
云礼笑了笑,语气里却是诸多感慨。
“我曾跟父亲言及此事,但依他之见两党势力之深,并不可轻易拔除。虽说文臣武将水火不容,可要让武将出力打压,且不说能否将他们拧成一股,武将本身就已糜烂不堪。
双方若真撕破脸皮,那情况可要比眼下更危险,怕是国破家亡亦不远矣。老祖宗倒是说过,朝中党派过多,争端不断,受苦只会是底层的百姓,可惜的是她老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昭挑眉一笑,“所以你才在私底下建立自己的势力?”
云礼微微颔首,复又叹了口气。
“可惜效果并不显著。底层的官员到底势单力薄,上头的决策根本反驳不了,还不得不施行。至于那些于民生有利提议到头来也只是束之高阁。
你大概不清楚,湖广布政使谢时镇为何会同我父亲交好,甚至于肯归于我一后生麾下。在早些年,湖广之地并不像如今这般富庶,粮食虽产不少,却都被世家大族握在手中。
太康末年,因余家之事,引起各方势力角逐,四处动荡不安,湖广亦未幸免。当时程窦两党皆瞧中此地,想拿谢时镇开刀,恰逢当年闹饥荒。那些粮食大户又因党争,皆不出手。
湖广之险境比之当年的广东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处皆是饿殍,谢时镇堂堂一方藩台,亦是急得拜天求佛。后来是我父亲想法子解决了此困境,才有日后之交情。”
沈昭闻此,心中略感诧异。
湖广饥荒之时,她正因余家获罪,父亲遭贬而焦急不已,并未过多了解。可心里却清楚若是真闹到那般险峻的境况,定是万难之局。
可那样凶险的局势,一心为国为民的大长公主怎会出面处置?莫非是她也被绊住了,可若是连她都绊住了,永嘉侯又何来实力处理此事?!
十年之前的云道溪可不是现在这模样。
但见云礼之意,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不禁压下了心底的疑虑,却忍不住犯嘀咕,他们这一大家子都是些让人琢磨不透的。
却又听云礼说道:“我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处理掉各方势力,让我和你能安安稳稳地成亲。可左思右想,却觉得只有眼下一条路。”
“什么路?”
听到云礼这番话,沈昭不禁瞪大了眼。
“自然是你我联手。”
云礼轻挑眉梢,笑意吟吟。
“韩廷贤等人在朝中虽有几分实力,却只是在文臣中堪堪立足,武将那边是半点也插不了手。而我手中的暗棋,却有不少在禁卫军,三大营。”
沈昭闻言更是惊诧。
他能有谢时镇那样的人已是不易,怎会连军队也能插手?勋贵武将那边多是大长公主的人,既然不欲让云礼插手这些,又怎会让他染指军队?
还是禁卫军,三大营这样的地方。这里头可多是勋贵子弟,若没有那些王侯公伯的认可,哪里容他指手画脚?
云礼一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心中随想,当下就哭笑不得。
“哪里有你想的那般夸张?真正在军队里有份量的人,我自然使唤不动。不过是因近几年有不少勋贵武将没落,我在后支援罢了。不过总归是插得上手的。”
沈昭这才平复了心中的惊诧。
又笑道:“听你这般说,忽然觉得这朝中真的要有新气象了。”
云礼亦微低着头,微微一笑。
“若是我们真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自然就不惧那些人的打压了。即便是今上要阻止,也未必阻止得了!”
沈昭眼里亦是满含笑意。
她隐隐感受到不久之后将开启另一个时代,那绝对会是一个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时代!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沈昭慢悠悠地说道。
云礼不禁疑惑。
“还有什么事?”
“自然是你的腿疾啊。”沈昭笑眯眯地道。
云礼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嗫嚅道:“我的腿疾……”
沈昭却像没有觉察似的,依旧笑容满面,扯着他的衣袖,微微抬头,“明年开春,随我南下罢,定会有法子的。”
云礼怔怔地应了下来。
第一章 南下
永明十二年的冬日,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候。
屋外铺了一层厚厚的雪,三两枯枝靠墙而立,缀着点点白雪,一团团的,好似四月棉。半开的槅扇挡不住风雪,屋子即便烧着炭火,也很快被灌满冷风。
沈余氏刚走进院子,就看到沈昭站在槅扇前,双手套在暖手套袖里,眼眸乌沉沉地,看着窗外的雪花,脸上不带丝毫情绪。
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皱眉。
让人掀了帘子进屋,见沈昭仍在怔怔出神,便轻轻唤了声。
“这是怎么了?早上时不还好好的吗?”
沈昭这才回过神来。
见是沈余氏,脸上便露出了些许笑容。“……一时间走了神而已,并没有什么事。”
沈余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问道:“我听说云家那孩子的腿疾正到了关键时刻,眼下情况如何了?”
提起此事,沈昭的神色便淡了些。
“关老先生那边还未来消息,听说此次熬过便是万事大吉,若熬不过……”
她的声音低下去,余下的话亦说不出口。
沈余氏见她忧心,便忍不住轻声安慰道:“寂本禅师不是说关老先生是杏林高手吗?既然关老先生曾说此事不会出错,自然就不会有差错,只管放心好了。”
沈昭闻言,偏过头去,目光又落在外头的枯木上,声音有几分低沉,“先生说不出三日便会醒来,可眼下已是第四日晌午,那边却仍无音讯——”
“既如此忧心,便去看看罢。”
沈余氏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母亲——”
沈昭吓了一跳,又低下头去。
“他在老先生那里也不会受苦,再者,我又不懂岐黄之术,只怕去了也是添乱。”
“傻孩子。”
沈余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母亲也是这么过来的,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那父亲……”
沈昭略有些迟疑。
沈余氏听她提起,亦是有几分无奈,“你父亲啊,就是使小性子。”
说着,她的眼神里又露出些许责备来,“你跟云家那孩子的事有多长时间了?且他的身份……你倒好,竟然瞒了我们一年。若非那次凑巧被人说漏了嘴,又打算瞒我们到几时?”
沈昭面上不禁赧然。
又听沈余氏抱怨起来。
“你啊,平日里看着也是顶聪明的,怎在这事上就犯糊涂了?我们都是你父母,还能因这事打骂你不成?你倒好,不动声响地南下,原以为你是在京师受了委屈……竟是陪人治病,还死死地瞒了我们一年。”
沈昭也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永明十一年的那场围猎刚过不久,沈行谨便亲自找她谈了话。内容无外乎是余家之事。程濂对余家起了疑心,便命沈行谨向她套话。
这些事本就是沈昭整出来的,她又哪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当下便是一问三不知,然后又同沈行谨诉苦,京师过于凶险,她待不下,要回惠州。
沈行谨本来就只对她起了三分疑,眼下听她这么说,反倒打消了疑虑,惠州那地方偏远荒芜,能成什么气候?谁都不会把惠州放在眼里。见她要回去,便允了。
沈老太爷等人自不会再反对。
沈昭随后便南下,到了家门口,才跟沈行书两人解释起来。说是京师之地,气候差异太大,实在待不习惯,又说自己年纪渐大,往后还不知何时能在他们尽孝,便想着在惠州再待两年。
人都到了,难不成还能赶回去?
沈行书虽起沈昭不打招呼,却也乐见她回来,当下便不再多问此事。
可沈昭回惠州,并不只是为尽孝。
她主要是想带着云礼去关老先生那儿治病。
自从他们打算联手后,便将手里所握的底牌都整理了一番,两股势力经过一个冬天的融合,总算像模像样了。
韩廷贤等人在朝中的声望与日俱增,廷议之时亦有其话语权,没有谁敢轻易打压他们。尤其是永明十二年的春闱,以沈清远为首的新科学子,皆不曾入程党任何一党,而隐隐站在韩廷贤身后,名曰保皇党。
当时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但也仅此而已,眼下的他们不过甚在人数众多,可要真正与程窦两党抗衡,却差了点。因此沈昭只得将扩充之事放在一旁,继而巩固实力。
但巩固也不能急在一时,所以她最终只得给他们一个期限,让他们快速熟悉朝中事务,任由韩廷贤等人自我发展。也趁此机会带着云礼南下。
只是有关老先生那番似是而非的话语在前,她不敢大意,只好叫云礼隐姓埋名跟着南下。因此事事关重大,沈昭是半句也不肯透露给别人。
这才导致一无所知的沈行书两人。
可她既然带着人南下,就总要探望一番,再者,云礼体内的毒实在难消,便是关老先生亦不敢保证能够治好,她心中忐忑,自是会时常陪在身侧。
却不知怎会被府里的仆从给察觉,让沈行书听了去。想沈昭一个闺阁姑娘,素日里怎能时常去探望陌生男子?又板着脸让侍书将实情说了出来。
沈行书这才发觉,沈昭都到了要跟人谈婚论嫁的地步!且还是个大了差不多一轮,又患有腿疾的病弱之人,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沈昭好说歹说将人稳住了,沈行书却要拿此事去质问沈老太爷。她哪敢让对方闹出这许多名堂来,只好将牙关一咬,说是此生非君不嫁。
沈行书被她气了个抖索。
最后关了沈昭禁闭。
真真是弄巧成拙!
沈昭在心里苦笑,又微微摇头道: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父亲说的那些……实在是不像话。再者,我也不是小孩子,还能没点分寸?父亲当年能娶您,我为何就不能嫁那勋贵之家?”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
沈余氏闻言,忍不住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你父亲眼下人都在这荒芜之地动弹不得,莫非还怕人说他攀附权贵不成?还不是忧心你!大长公主府也好,永嘉侯府也罢,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微微叹了口气。
“你瞧瞧,永嘉侯在辽东待了多少年,今上说把他调回就调回了。大长公主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别看她眼下还算恣意,可又有几年光景?这京师之中有谁熬不过她,一旦她逝世……还不知会引起多少变故!”
沈昭不是没有想过这些。
可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她喜欢云礼,繁华富贵窝她去得,狼潭虎穴地她亦可闯。莫非因为永嘉侯府形势险峻,她要便要弃对方于不顾吗?
若真如此,她就不是沈昭了。
她目光熠熠地看向沈余氏。
“母亲,您只看永嘉侯府境况不好,我们家又何曾好多少?这路总是人走出来的,我在年幼时也不曾想过会插手政事,可您看,眼下不还好好的吗?我连余家之事都敢插手,又怎会惧那永嘉侯的险境?”
“我是说不过你。”
沈余氏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连余家之事你当初都能说得我哑口无言,眼下我怕是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昭却上前,一面抱着她的手臂,一面说道:“这话也只能在您这里起作用,父亲那边……”
声音低了下去。
沈余氏却笑了起来,“你父亲要是没有应下,我今日敢叫你去探望他?”
沈昭一怔,继而回过神来。
她扭捏了一会儿,继而向沈余氏致谢,又问道:“那我现在便过去?”
沈余氏瞧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一酸,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
“快去罢。想必眼下云家那孩子正是要紧的时候,你陪在他身边,总要好些,我们也惟愿你过得好。”
沈昭面上一喜,朝沈余氏行了礼。
这才命人备车出门。
第二章 非所求,却求之
天上的雪渐渐小了。
可路上依旧积满了冰雪,厚厚的一层,这样的天气并没有多少行人,道路上格外干净,车轱辘碾上去都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
沈昭此刻的心就如同这雪一般,被碾压得不成模样。她在沈余氏面前时尚且能维持镇静,可到这时,心里头的慌乱却渐渐显露出来。
她记得关老先生曾说过,云礼身上是余毒未清,又遇一毒。后来种下的毒,他十分熟悉,因此可轻易抹去。可原先未曾清完的余毒处理起来却要困难许多。
因此他只耗费数个月的时间便治好了后来种下的毒,可之前那余毒光是前期准备便有数月,直至前两日,才开始尝试祛毒,本来至多三日便会清醒的,谁知竟到可第四日。
她得知消息时,心中亦是焦灼不已。只因被沈行书关了禁闭,她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便一直留在家中。直到沈余氏给了确切的话,她才匆匆赶去。
可这样的雪天,骡车根本走不了快的。沈昭心中虽急,却也无可奈何。家中无马匹,她一时间又不能从别处寻,只得在煎熬中忍着骡车慢腾腾的速度。
好在路途并不远。
沈昭未等车停稳,便掀了帘子匆匆离去。留下析玉一人在后头,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关老先生的屋子还是如往常一般,只是在大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冷清了些。她刚走到台阶下,就见竹笋端了盆发暗的水出来,哗啦一下泼在雪地里。
冰雪迅速消融,又升起丝丝热气,隐约可见一丝暗色。
沈昭心中一惊。
不敢想象这样的东西留在身体里,会带来多少痛苦。
她连忙询问,“他醒了吗?”
竹笋见她过来,连忙领着人往屋里走,一面端茶,一面回道:“方才醒了一刻钟,又昏睡过去了。眼下老先生正在给他放血。”
沈昭哪坐得住,又想询问一番。
却听到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转眼一看,正是身穿灰白棉衣的关老先生。
“你只管放心,他既然醒了,便死不了。只是底子到底虚了些,若还想身手恢复到之前那程度,至少要修养一年。”
沈昭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惊。
“您竟知道?!”
关老先生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
沈昭一想到他会岐黄之术,即便从经脉之中看出些许不同,也不算奇事。
她只得讪讪一笑。
又打算起身进里间看看情况。
却听到关老先生淡淡地吩咐道:“竹笋,你进去照看。若是遇到呼吸急促,面白五色或是手脚冰凉,浑身颤抖的情况,便过来通知我一声。”
竹笋转身便进了里间,留下沈昭进退不得。
关老先生便又将眼神放在她身上,“你先跟我过来。”
沈昭不明所以。
关老先生领着她去了书房。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畏寒,竹笋便房间的四个角落里都烧了炭火,中间还放了一盆大的。屋子里暖烘烘的,感觉不到一丝寒气。
关老先生难得没有躺在矮榻上,而是坐在炭盆边铺得厚厚的垫子上。沈昭见此,便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只自顾自地盯着通红的炭火怔怔出神。
关老先生见她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却是冷笑一声,半点没有怜惜,“原先听你入京是为余家之事,眼下余家未曾平反,怎就舍得回这偏远之地待一年了?”
沈昭被他这声冷笑吓了一跳。
她刚带云礼过来时,只同关老先生说这是她的至交好友,并无多余的话。关老先生早就知道云礼的身份,一直以来也不曾多言。可眼下这番冷笑又是为何?
沈昭不禁微微抬眼,看向关老先生,语气十分笃定,“不瞒你说,子谦……子谦他是我爱人,他身子不适,我又怎能在京师待得住?自然要随其守在此处。”
关老先生闻言,看了她良久。
眼里的冷意渐渐散去,最终只化作一声悲叹。眼里的情绪却是复杂至极,忧虑,缅怀,悔恨,情怨交织在一起,沉郁得化不开。
他摇头苦笑起来。
“……都是些陈年往事,我倒迁怒于你了。”
沈昭闻言,不禁沉默。
她想起了当初关老先生寄来的那份信,字里行间的情绪流露根本藏不住。可后来却再无动静。哪怕是她带着云礼过来,让对方治病,他也冷淡至极,直至此时,才有这样一声质问。
他们之间……一定有段过往罢。
沈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却听到关老先生道:“眼下京师局势不稳,既然已经南下,就别急着回去,让他在此处好好静养。等雪化了些,我就去寻些草药,配出方子来,要回到原来的状态也不难。”
“……难为老师费心了。”
沈昭微微颔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却见关老先生摇了摇头,神色间略带悲恸之意,“都是我欠她的,眼下也只是还给她罢了。”
说罢,他沉默了片刻,复又问道:“此次南下,应当无人知晓罢。”
沈昭点了点头。
关老先生脸上的神色更是复杂,良久后才缓缓说道:“局势多险,行事谨慎些还是好些。”
说罢,他便起身,似要离开。
沈昭坐在远处,看着关老先生略显佝偻的身躯缓缓向门外走去,不禁一怔,下意识地说道:“先生,我在京师时,曾遇一人,她说权柄在握非她所求之道。”
关老先生的步伐一顿。
半晌后才有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非所求,却求之。数十年光景不过弹指间,到底还是世事难料,不复当初。”
沈昭闻言默然不语。
见关老先生又要抬脚离开,便接着说道:“我见过她数次,她过得很好,无病无忧,眼下也是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关老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过得好便好。”
沈昭见此,默然不语。
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见关老先生之时,白雪红梅间,对方那落寞又带几分惆怅的神色。
——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比你聪慧,也比你有意思。
——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口气跟你一样大。
——后来呢?
——后来啊……
——后来自然是权倾天下……
权倾天下……沈昭默默念着这几个字。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权倾天下的。
她不由得想起云礼初来之时,见到那幅字画后,神色凝重的模样。
她后来特意去打听了此事,才发觉在同和年间,有一著名大儒,堪称天下第一谋士。因为他教出大长公主那样的学生,并且辅佐她执掌朝政。
天下大儒名士莫不仰之。
可那堪称机智卓绝,满腹经纶的谋士却于同和五年消失匿迹,从此世间再不见其身影。
那位谋士名叫关山月,字忆川,号拂云居士。
第三章 山中岁月
云礼醒来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沈昭心里忧着,睡得并不死,对方稍微传出些声响,她便惊醒了。
云礼是瞒着他人南下的,为了不让人起疑,连云崖都没有带,因此身边并没有服侍的人。他又用不惯不知底的丫鬟,沈昭只好安排了府里的小厮。可云礼这病却会时不时昏睡数日。
刚开始还让小厮守夜,但自从有一次云礼因口渴醒过来喝水,却是半天没能将那人唤醒,还差点摔了一跤后,她便再也不敢轻易让旁人服侍。但凡云礼有昏睡的症状,便守在一旁。
因而被沈行书关禁闭的那几日,她最忧心的便是此事,好在竹笋的性子还算细腻,并未出大事。可沈昭眼下既已过来,就没有再让他人守着的道理。
她立即掀了棉被起床,摸索着将桌子上的那盏油灯点亮,微弱的灯光无孔不入,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沈昭借着不甚明亮的灯火去看云礼的脸色,比白日见到时多了几丝血色。她心中顿时放松了少许,一面掩着被角,一面问,“口渴吗?可要喝水?”
云礼昏睡了数日,醒来时人还有些迷糊,看着沈昭轻柔的面容,愣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嗓子发干,良久才艰难地说了声,“喝。”
沈昭起身去倒水。
好在这水换得勤,又护得得当,还带着些许温意。
她怕云礼这么躺着不舒服,只好将茶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然后扶着人靠在大迎枕上。等他靠得舒服了,才端起茶杯往嘴边送,云礼藏在被子里的手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就着沈昭的手喝了水。
沈昭不曾注意那许多,只低声细语,“感觉好点了没?先生说这次醒来后,腿疾就彻底好了,只需要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她不待云礼说话,又道:“说话难受的话,点头就好。”
“不难受。”
云礼摇了摇头,眼眸虽十分明亮,神色间却有些蔫蔫的。想必是因昏睡数日,滴水未进,才有些头晕脑胀,提不起精神来。
“我觉得右腿有些麻酥酥的。”
他当初伤的便是右腿。
沈昭闻言,当即又去看他的腿。但隔着被子也瞧不出什么来,她只好伸手捏了捏藏在被褥里的右腿,动作十分轻柔,还带着几分技巧——她特地跟关老先生学过推拿活血之术。
沈昭微低着头,乌黑的发松松垮垮的垂着,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朦胧,却柔化了她的侧脸,看着有种静谧之感。
云礼怔怔出神,恍惚间以为时间静止了。
沈昭最开始提出要待在此处照料她时,他心里其实并不愿意。谁也不想让心爱的姑娘看到自己柔弱的一面,可沈昭执意如此,更不愿意再安排仆从过来。
关老先生说他的毒十分危险,极有可能熬不过。他知道沈昭不想在别的地方提心吊胆地想着,更愿意在一旁守着,不管情况如何。
他只好应了下来。
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他偶尔行动不便时还需要人搀扶,总归有诸多不适。好在沈昭并不曾露出别的情绪来,只一心一意地守夜。偶尔遇到急事也会让竹笋帮忙。
可此事却被沈行书知晓了。
因而那些时日沈昭根本不曾过来。他心里忧着此事,即便前几日关老先生替他治病时,仍旧念着沈昭。眼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头是真正安了心。
还有什么比你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心爱之人还要幸福?
直到推拿活血捏完了一周天,沈昭才抬起头来,看向云礼说,“现在感觉好些了罢。”
云礼点了点头,手从被褥伸出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却一句话也不说,眼底是快要漾出来的情意。
雪虽然早就停了,可屋外的积雪仍旧十分厚,堆在那些竹木上,偶尔能传来竹子被压断的声音,又或者风吹过时,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阿昭,谢谢你。”
云礼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沈昭被他的称呼喊得一愣,被迫靠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强劲有力地心跳声,还有随着他说话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就像束发那年不曾想过自己能同寻常人一般站起来走路,也不曾想过会在及冠那年打回原形。我更没想到的是,这辈子会遇见你。”
沈昭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素日里明艳的面容在此刻更加柔和,“一切都好了,往后也只会更好。”
云礼的嘴角微微勾起来,笑意更浓,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你记得吗?你那会儿在大觉寺时,跟我说安好。我活了十几年,头一次听人那般说,后来遇到危险时,我心里想的就是……答应你的事没能做到。”
沈昭鼻头一酸,低下头去。
又重新趴在云礼的怀里。这世上之人各有各的艰辛困苦,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总会怜惜一番,可处在当事人的位置,又或者是你亲近之人——却是半点不愿提及。
她一直以为云礼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软弱害怕的时候。就像初见时他的云淡风轻,后来不愿让她诊脉的强硬,还有围场等待的那一夜。
漫长的年月早让他有了无数面具,可心里头仍存着一丝希望,好在他等到了这一丝希望。
“云子谦。”
沈昭唤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我特别庆幸遇到了你。也很庆幸你变成了最好的模样,丝毫没有被这些病痛与不堪给困住。你总觉得自己不重要,也不够好,那你可想过,换成任何一人,站在你如今的位子,可会有你这样的心性?”
云礼默然不语。
他想起了在围场之时,沈昭同他说,我很需要你。人之一生,最庆幸的莫过于此。
积雪消融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沈昭伴着这样的声响沉沉睡去。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即便夜间醒了,在破晓之时仍旧起了床。
一扭头,见云礼还闭着眼,动作便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她在院子的另一角还辟了一间房,洗漱的衣物都在那边。
析玉早打理好了事物,见她过来,便连忙服侍起来。
神色倒是如常。
其实最开始那几日,她也是战战兢兢的,哪怕沈昭跟云礼情投意合,又有结亲的打算,可到底没有实在的名分,这事要传出去,名头怕是真坏了。她劝不住沈昭,便只好替她瞒着。
沈昭自己却不太在意。
两世为人已让她看淡了许多,世俗的眼光早就被她弃于陬隅,端看顺不顺自己的心意。也许只有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孤苦,才会发觉彼此安好多不容易。
她由析玉净了面,服侍着换了衣服。
刚坐到一旁稍作歇息时,又见析玉拿了一封信过来。这是约定俗成的事,以往她在这里照看时总是接连好几日,下人们怕耽搁了重要的事,便会把信送到此处来。
不过这一大早的……沈昭倒有几分意外。
析玉便在一旁解释了两句。
“本该昨日送过来的,可收到时天色已晚,路上风雪又重,他们就只好等天色好了些,再赶着送来。”
沈昭打开信,匆匆看了起来。
心却渐渐沉下去。
第四章 疯了
距离圣旨下达孟府已有十来日的光景,孟妧却一直处在恍惚的神态里,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偶尔有人喊一声,她也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府里的下人有时会嚼舌根,说她高兴过了头,被这天大的恩赐给冲昏了头脑。也有人说她是被吓住了,又或者心中有怨。
换成以往,这些乱嚼舌根的人,早被命人拉下去打板子了。可这一次,她却不想管,甚至于连解释一番的心情多没有。
都在这地步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与她何干?
其实她也不太明白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尚在岭南时,惠州地界大户人家的那些太太都说她性情温婉,机敏聪慧。她原以为自己确实如此,想着即便来了京师又有何惧?
还怕谋不到好的出路吗?
她的确有了一条好的出路,嫁给十四皇子慕容禛,这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地位最为尊贵的几位男子之一。这样的出路还不算好么?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路了。
从一个平民百姓变成皇家媳妇,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罢。可这条路不是她谋划的,她没有那许多机敏聪慧,她甚至连自己的祖父堂兄行事是何意,都不曾看分明。
耳边突然传来忽高忽低的训斥声,是梅疏的声音。方才那些聚在院子一角说得起兴的仆从立即噤了声,跟鸟儿似的跑开。倒像是应了那句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这一道训斥,倒把孟妧也从沉思中唤醒。
梅疏掀了湛蓝色棉帘走进来,见孟妧靠在窗边的炕上歇息。冷风透过半开槅扇吹进来,桌上放着茶水似乎没有传出丝毫热气。
她不由得沉了眉。
伸手一摸那杯壁,果然是凉的。
“这些小贱蹄子,原先瞧着都是些安分的,现在也学着偷奸耍滑了!看来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这府里的仆从多是京畿地区选的。自打来了京师后,梅疏跟他们在一起待久了,北方的粗话也学了不少。
孟妧却不太喜欢听,下意识地蹙眉。
梅疏自知失言,连忙掌嘴。
“姑娘赎罪。”
孟妧知晓她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些,倒也不怪罪什么。只笑了笑,“是我不让她们进来服侍的,不必怪罪她们什么。”
梅疏听闻,神色一黯。
“姑娘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孟妧闻言,却是眉目一冷。
“你也觉得我这是在作践自己?!”
语气里带着三分怨念,七分寒意。
梅疏一惊,连忙跪了下来,低下头去,“婢子失言,请姑娘恕罪!”
孟妧淡淡一笑,面上的寒意渐渐散去,“我有什么好作践自己的?嫁给十四殿下——十四殿下是谁?那可是大周朝最为受宠的皇子啊,他的母妃可是今上最宠爱的贵妃。多大的恩宠啊。我要是还作践自己,岂非不识好歹?!”
说到最后一句,她唇齿间迸出的都是森冷寒意。
梅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继而把头埋得更低,她不敢回话,可心里头却为孟妧委屈起来。
她记得自己幼年时,刚被太太安置到大姑娘身边时,一家人都乐开了花,整个晚上,她娘都在嘱咐她,大姑娘天仙似的人儿,定要好好伺候着。
她傻乎乎地问,大姑娘真的是天仙吗?
第二日去内宅时,就看到雍容华贵的太太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身上的衣物,饰品全是她没有见过的,就连腰间缀的穗子,明明她也打过,却觉得从没有小姑娘身上那一条好看。
真是个天仙似的的人儿!
她在心里想,自那以后便一心一意地伺候大姑娘。
可如今,这样天仙似的人儿却要去那种地方遭罪。人人都道皇家是个好去处,都道十四殿下是个如意郎君。可她却清楚——那地方比之狼潭虎穴还要凶恶!
自来了京师后,她才发觉许多事同她印象中不一样。
原来皇帝的女儿只是个惯会使小性子,行事蛮横无理的小姑娘,还要让她们好好哄着。明明大公子那般不留情面的婉拒了她的心意,她却恬不知耻地缠着,非要嫁入孟府。
原来的皇帝的儿子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去外头留宿,花天酒地便也罢了,竟连好友的妹妹也下得去手。即便没有得逞,可他那句不如嫁与本宫的话那般随意……究竟把她家大姑娘当作什么人了?!
她想着大公子跟他在一起,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为何非得要用这样的法子?”
孟妧的目光落在外头的雪地里,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雪,她平日里不愿多看一眼,此刻却不眨眼。
“明明可以不下这道圣旨的。”
她的神色有些呆滞。
“我同十四殿下之间什么也没有,只是被扯了一下袖子而已。没有谁知道这件事的,谁也不知道。除了攸宁公主……是她带我过去的。为何十四殿下会在哪里?”
梅疏呼吸一滞,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姑娘问过她不下十次,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次,她本该呆在姑娘身侧服侍的,却被大公子身边的小厮喊过去问话。
她想着自己府里……又是去见攸宁公主,能出什么事?可偏偏就出事了!她被孟老太爷命人打了十个板子,还是姑娘求饶,才留下这条命的。
姑娘说,这事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
她又不是故意走开的,她只是被人喊走了。早知道会出那样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孟妧也没指望她回答上来。
又喃喃细语。
“祖父说京师行事诸多艰险,让我素日里为人处世小心谨慎些。大哥说伴君如伴虎,留在皇子身侧也是如此,他们的心思难猜,时常一个不慎便惹怒了对方。
自从知晓攸宁公主喜欢同我一起玩闹后,祖父便总嘱咐,要让公主玩得开心些。我不敢违抗祖父的话,总是小心伺候着。她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即便是大哥亲自写的那幅字帖,她要,我也给了。
大哥说,以后有时间给我写一幅更好的。可这个以后……却不知还要多久?梅疏,你说……大哥他平日里那么忙,是不是早就忘了此事?”
她的目光直直地朝梅疏扫来。
“大公子怎会忘?”梅疏心中一惊,面上却十分镇定地回话,“姑娘您想,大公子这段时间总是早出晚归的,只怕是忙坏了,大概是没有时间罢。他定想写一幅好字画给您。”
“是啊。”
孟妧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来。
“我怎么忘了呢。”
梅疏在心中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
却见孟妧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眼眸乌沉沉的,看不见一丝生气,“梅疏,你说,我做得还不够吗?”
她顿了一下,又问。
“还是我太笨了?”
梅疏见此,终是忍不住,抱着孟妧垂下来的腿,哭了起来。
孟妧似是没有察觉,好半晌才拍了拍梅疏的头,低低地问,“傻丫头,你哭什么?”
……
“姑娘。”
析玉见沈昭还在走神,忍不住喊了一声。
沈昭这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信纸递给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它给烧了罢。”
析玉迟疑了一下。
自己姑娘这般神色近来可是极少见的。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孟妧要嫁给慕容禛了。”
沈昭起身,缓步行至窗户边。
一伸手便轻易将那槅扇给打开了,外头的寒气猛地灌进来,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冰雪上。外头出了太阳,雪慢慢消融,一点一点打在地上,在雪地里点出一个个洞来。
“今年的冬天倒是格外冷。”
析玉还在震惊之中久久没有回神。
“孟家……怎会将妧姑娘嫁给十四皇子?”
沈昭神色淡淡,眼底却带上了些许冷意。“孟家……也是疯了。看来他并未把我的劝告听进去。”
第五章 算盘
“谁未曾听你的劝告?”
清脆的声音突然传来,沈昭被吓了一跳,猛地抬眼看去,这才发觉云礼不知何时站在窗户外头。
面色红润,气度从容。
丝毫看不出病弱之象。沈昭心中一喜,连忙道:“你醒了?觉得可还好?”
云礼微微一笑。
“比起原先好多了。这种力量在握的感觉——还真是许久不曾体会。”
沈昭见此,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他右手边,还是拄着竹杖。眼眸蓦地一暗,原先浮上眸子的喜意竟又淡了去。
云礼抬起手,穿过窗户去摸她的乌发,轻轻笑了声,“瞎担心什么?我的右腿不过是因筋脉许久未曾活络,才不便行动罢了。用关老先生的药浴泡上两日,自会好的。”
他见沈昭的神色好看了些,又问,“倒是你,方才一脸凝重,可是京师又出了事?”
沈昭想起那封信,神色间便带上了些许惋惜之意。“孟家……要同慕容禛结亲了。”
云礼听她随意提起慕容禛的名讳,倒是怔了一瞬,继而问道:“可是国子监祭酒孟正棣所在他的孟家?”
沈昭微微颔首。
“正是,他的嫡长孙是慕容禛府上的侍读,此次嫁与慕容禛的正是他的堂妹,孟家五房的嫡长女孟妧。”
云礼对孟家倒是有了解。
当年来岭南之时,便打探过一段时间,后来在京师又遇见那个孟湛同沈昭有来往,自是又打探了一番。不过是个依附程党的小家族而已,他倒没有放在心上。
云礼见她一脸惋惜之色,神色便淡了几分,继而道:
“此事有何惋惜的?依我看,孟家同慕容禛结亲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慕容禛想拉拢程党,可程濂不是轻易会站队的人,自然就要从旁处下手。
且看适合作皇子妃的那几户人家……詹事府少詹事韩公业,他府上唯一嫡出的姑娘早已婚配,刑部侍郎贾盛,他府上的姑娘年纪太小。其实你四叔沈慎之本该是最好的人选,但以他的野心,只怕不肯止于此。”
“所以就成了孟家?这慕容禛的心到底有多大啊。他以为跟孟家走到一起……就能跟程党走到一起吗?哪怕孟家给程家递了投名状……”
沈昭颇有几分无奈。
她不知道那个最受恩宠的大周皇子怎会是个心思如此简单之人?像孟湛那种一心要展宏图抱负的,跟在起身侧岂不是每日就会觉得憋屈?教导这样的人……可真是劳心劳力了。
云礼被她这副无奈的表情逗笑了,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地道:“慕容禛的心确实挺大的。只怕此刻被人算计了,心里头还乐呵着呢,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
沈昭听闻一怔。
她犹疑了半晌,终是没有说话。
却听到云礼说道:
“那位孟家大公子啊,真是好本事。什么样的投名状都比不过这慕容禛,眼下他们跟慕容禛绑在一起,便是送了程濂一个人情。他甘愿做了程濂手中的一把刀,替他刺探朝中局势。”
“何出此言?”沈昭不禁微微蹙眉,“就算孟家有哪心思,也未必是孟扬浊的手笔吧。”
云礼摇摇头笑道:
“我只是觉得孟正棣若有这样的见识,不会至今都在祭酒的位子上熬着。今上迟迟不立储,即便几位阁老不便站队,可底下人却未必如此。你觉得孟家为何会孤注一掷的选了慕容禛?”
孤注一掷?
沈昭听到这话,不禁愣了愣。
却见云礼已侧过身子,斜倚在窗户边,目光放在不远处。
“因为慕容禛是这几位皇子里头心思最简单,最没有治国之才的。对臣子而言,君主懂得治国安邦未必是好事,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事做。不仅没有,甚至做了还可能被人纠错。”
沈昭闻言,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主弱则臣强,则可执政掌权。”
云礼听到她的叹息声,便偏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微眯着眼道:“孟扬浊跟在慕容禛身侧这许多年,自然知晓对方是什么性情。怕是容易把控得很,否则不会连个孟妧都处理不好。
程濂不需要站队,一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改朝换代,他的地位依然很难变动,其次便是他年纪渐大,未必熬得到新帝践祚。可程家不止他程濂,程党也不止程家,他死了,底下人还要活。
若是程党将慕容禛扶上皇位,便是从龙之功。且以慕容禛的性子……国家政事都处理不好,还指望他能把持朝政不成?至于孟家——嫁过去的五房的姑娘,封伯爵的也是孟五老爷。其余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
沈昭却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受恩封赏的是五房,那仕途止步的也只是五房而已,同别人有何干系?其余人甚至还可借助这样的关系让自己的官位更上一层楼。
这算盘可打得精。
沈昭的神色顿时隐晦不明。
她想起了孟濯,同她兄长差不多的年纪,去年也参加了乡试,听说名次尚可。假如日后慕容禛真的登基为帝,那孟濯便是国舅爷,仕途就真的止步于此了。
未免外戚专权,嫔妃的出身皆不可太高,这是大周伊始便有的规矩。那些嫔妃的家族至多是封了伯侯,承了皇恩,荣华富贵不会少,权势却被收了。也就是个闲散贵人罢了。
可谁也不敢保证慕容禛一定会登上帝位。单看其余两位皇子……就便是九皇子慕容祁无权无势,看着亦不像简单人物。
他们这般把赌注压在慕容禛身上……是以为慕容禛定会登上皇位,还是单纯地递个投名状而已?莫非到最后,程家还能护住他们不成?为了讨个一官半职,这手段未免太狠了点。
云礼见她蹙着眉,便知晓她心中所想,继而微微一笑。
“程濂有没有收下这份心意,单看明年开春之后的官员任免便可知。若所料不错,孟扬浊应该不会再待在皇子府了。名头虽好听——可到底没有实权。”
听到这番话,沈昭不由得轻叹一声。她没想过孟湛有朝一日会为了权势而走到这一步,对孟家狠,对他自己也狠。
她的手指落在窗户上,不紧不慢地轻叩着略显斑驳的竹木,眉头却愈皱愈深。
云礼被她这断断续续的声音扰乱了心神,猛地伸出手,扣住她的纤纤玉指,道:“你这又是在想什么?还在为他可惜么?听说孟扬浊原先在惠州时……还是岭南第一个公子?”
沈昭的手被他握着,微微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抓得更紧。她见此,忍不住笑了起来,“云子谦,你是醋坛子吧。”
“还真是,怎么了?”
云礼眉梢一挑,目光熠熠地看着她。
沈昭无语。
好半晌才摇摇头,道:“你这人……真是的。”
云礼脸上的笑容却更肆意。
沈昭看着,心里的郁结之气顿时淡了许多。
却还是忍不住想,那十里繁华的京师果然最迷人心。但愿往后她不会走上那条路。
云礼猜不透沈昭此刻在想什么,见她沉默不语,便跟着沉默。只是手却不太老实,总是忍不住摩挲着沈昭的手指,大概是……她的手摸着太舒服了?
沈昭回过神来,又是老脸一红。
正欲教训一番,却见析玉走了过来,同她说道:“孟府老太君昨日夜里……病逝了。”
两人俱是一惊。
第七章 变动
永明十三年的九月,沈昭伴着纷飞的落叶回到了京师。
自永明十二年开春离京,至今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京师的局势便在这段时间里慢慢发生变化。
比如吏部右侍郎病逝,窦敬言上书请广东布政使廖思浦回京,调任吏部右侍郎,崇仁皇帝应允。湖广布政使谢时镇入京任礼部侍郎,由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升右都御史衔接任。
如詹事府少詹事韩绩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季槐升任通政司参议,孟湛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庶子。户部主事罗松生升任户部员外郎。
前些时日福建省水患频发,百姓生活艰苦,布政使尸位素餐,不谋其政,中饱私囊,崇仁皇帝知晓后立即将其罢免,随即令左参政升任布政使,掌管福建之民生。
因福建道官员良莠不齐,私谋其事,不理朝政,遂命福建道监察御史陆世蒙外任福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督察百官。
沈昭收到消息时,回京没有两日。
她立即让人着手去查了福建的情况。
原福建省布政使是早已致仕的工部尚书的门生,自他不在朝中为官后,行事便有所顾忌。偏生福建这块地方谈不上富庶,素日里水患倭寇之乱又多,上头还有巡抚总兵压着,并无多少实权。
他那份投名状即便是递,也不知递给谁。程窦两党不接,对韩廷贤等人又无甚好感,便一直拖着,拖到这次出了事,才想起来要拜祖宗,却无人理会。
崇仁皇帝也恼了福建三番两次的出倭寇之乱,还让人传了旨意给福建巡抚总兵以及都指挥使,将他们都训斥了一番。这些人多少管着福建的军务,击退倭寇也是他们的主要职责。
虽说此次是出了水患的事,可倭寇趁机作乱却是不争的事实,自然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便联名上了请罪的折子,崇仁皇帝嘴里骂的狠,却不敢真的撤了他们的职。
不说别的,单说都指挥使沈行恪便是早已威名震震的抗倭名将,再者福建总兵周辽亦是行军布阵的高手,没了他们,这福建不出月余就该让倭寇给端了。
这一番训斥请罪都不过走个过场。
而布政使刘登命虽保了,却是官降数阶,直接安置到云南的直隶州任知州了。可那地方不仅条件艰苦,动荡也不少,福建是倭寇,那里便是山匪。
若做不出政绩,只怕这辈子就熬在那偏远之地。刘登当即便丢了半条命,号啕大哭起来,可事已至此,绝无回旋的余地。
却叫众人更是认清了一件事——还是朝中有人才好办事。否则,就凭这小小的水患,何以至此。即便附近村庄因此被倭寇袭击,可福建那地方几时少了倭寇袭击之事?
连人都没死几个,不过今年上缴的粮食少了些,哪里就算得了大事?
想前两年广东省的时候,连着几个镇子都毁了,廖思浦不还做得好好的,就算御史的折子再怎么落,也不曾伤其半分。如今还入京做了吏部右侍郎,可谓是时来运转。
也有人说,刘登确实倒霉了些。谁让他挡了人家的道呢。此次升任的布政使的左参政正是左都御使赵鉴的胞弟。人家赵御史的胞弟想坐这个位子,这原来坐的人自然是挡了他的路的。
又有人说,这左参政升任布政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想那刘登任布政使时一事无成,先不说有没有剿倭,至少连这一方百姓还没护好。而左参政呢,在倭寇袭击村庄时,还设计杀了几队倭寇。
崇仁皇帝知晓后,还夸其勇猛有为,没有辱没大周朝臣的名头。言下之意便是指刘登懦弱无能,听说他在外头游玩之时,曾遇到过倭寇的队伍,却被其吓得两股战战,不能抬脚。
简直丢尽了大周的颜面。
沈昭知晓后,一笑置之。转眼又去查了其余几人的身份。
周家,沈家世代驻守福建,自不必多说。而掌管刑台的按察使是已故吏部右侍郎的门生,并未依附党派。至于福建巡抚潘仪德则是程濂的连襟,与程党关系自是亲密。
也难怪刘登在这场争端中毫无胜算,毕竟巡抚力压三司,位高权重,这福建早是程党的囊中之物。如若不然,程濂当时亦不敢让季方平在福建行私运之事多年。
地方官和京官到底哪个好,实在是说不清的事。
像京官,素日里有不少人打点,尤其是六部官员,手里都有自己的一套敛财方式,京师又是富庶之地,且又在天子跟前,若是得其青眼,兴许哪日便会升迁,这待遇着实不差。
可地方官亦有地方官的好处。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像京畿之外的地区,即便这崇仁皇帝的手再长,只怕也管不了那么多。还不是任那些一省之长官胡作非为,欺压百姓?
就像程党之中,有程濂,赵鉴这样的京畿重臣,亦有潘仪德和赵钦这样地方大臣。可福建这块地方,握在手里好虽好,却不必花这样的血本。私运之事固然赚钱,可倭寇之乱也不是那般好除的。
却不知程党牢牢抓住,又能从中如何获利?
沈昭沉思片刻,最终只得静观其变。
陆世蒙此人是有名的诤臣,既然崇仁皇帝派他巡按福建,他自然也督察出名头来,那些人若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那龌蹉之事,只怕不易。
她随即将此事置于一旁。
眼下更要紧的还是面前这份名帖。
孟妧的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还有不足月余的时间,因此在她即将出阁之际,想要邀请相识的姑娘们去孟家府邸一聚,毕竟往后去了皇子府,想要再来往就难了。
沈昭看到这份请帖时,头都大了。
她跟孟妧的交际实在是淡得很,不仅淡且还是结了死仇的。她这般邀请,岂是心怀善意,只欲叙旧那般简单?可贴子已下,她若装病不去——面上却不太好看。
她在京师出阁,因此孟大太太和孟五奶奶等人都到了京师。原先在惠州府时,沈行书受了孟家的恩惠,又同孟家五房交好,孟家对她也着实不算差。
若不去,岂止是不顾及对方颜面,更是失礼。再者,自孟家长辈进京后,她怕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只送了礼节,人却不曾上门拜访。
眼下,孟妧既然亲自请了她,焉有不去之理?
第八章 养花
沈昭不日便让人备好物什。
既然孟妧摆的是赏菊宴,眼下还是九月底,赏菊倒是来得及,她便让人将花圃里一盆开得极艳的墨荷搬了出来,让人仔细照料着,等赴宴之时送给孟妧。
她离京两年,这些墨荷自然不是他养出来的,全仰仗余嬷嬷了。
她这一手养花的技术也是在余家学的。那会儿余家老太太喜好侍弄花草,她原是跟着老太太身边的小丫头,为讨老太太欢心,经常会研究花草的长势,时日一久,便也喜欢上了养花之事。
他们三房的事全靠余嬷嬷管着,沈昭听说她要养几盆花,便索性将花圃交于她打理。毕竟沈昭侍弄花草也是一时兴起,其实并无多少耐心。
余嬷嬷的花养得好,不仅三房上下知道,便连整个沈府都清楚。
概因去年中秋之时,府中办赏菊宴应景,三房的主子唯剩沈清远。可他对这些向来是一窍不通,最后是余嬷嬷将自己养出来的几盆花都拿到赏菊宴上,得了沈行谨几句赞赏。
像他那样的文人墨客,总是懂些花草的。
但自那以后,素来冷清的三房便热闹起来——尤其是花圃。时下侍弄花草总是京师贵人喜好的活动之一,寻一盆名贵的花草并不容易,要是想养好就更不易。
除去几房的太太会派身边懂些花草的嬷嬷过来请教一番,即便是府中的几位姨娘,有时亦会亲自上门讨教。尤其是四房的梅姨娘——她本是落魄的书香门第之女,自然懂些高雅的物什。
听说她前些时日又养出来一盆状元红,送给了沈行谨,极得其心意。沈行谨当即便说她是巧手灵心,气得四太太又摔了套碗,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她又养不出那样的花来。
若是去外头买一盆,花了冤枉钱不说,还会被沈行谨斥责不懂得怜惜花草,肆意蹂躏。天可怜见,她把人家买回来,只差没供着了,谈何蹂躏?再者,一盆花而已,怎就惹人怜惜了?
可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心里气急,自不会让梅姨娘好受,隔日便在人晨昏省定之时,磋磨了一番。却好巧不巧地被沈行谨撞见了梅姨娘手上的清淤。
不过是个多端了会茶,多送了几次碗,手上怎就来了清淤?府里的人都是这般说,可偏偏沈行谨信了此话,当时便训斥了四太太一番。她心中的火不由得更甚,可这次,却是真的无可奈何。
这样的事在四房每隔一段时日便要上演一回。
沈昭听闻顿时有几分诧异,记得当年刚入京那会儿,梅姨娘可没有如此猖狂,在四太太面前一直是伏低做小。
松雪便说,是近几个月才开始的。
沈昭仔细一想,却发觉原来是沈晖年纪不小,也到了议亲出阁的时候。虽然上头还有沈昀,可沈家对她的打算毕竟不同,府里的其余姑娘哪能只比着她来?
再者,只是定亲,又不出阁,早些倒也不妨碍。总不会让沈昀留在府里成了老姑娘便是。
按理说,姑娘家的婚事都该归当家主母管,侍妾们也只能仰仗主母的脸色讨活。可偏偏四太太是那等阴狠的性子,梅姨娘又确实有些手段,且沈行谨也不是全然不顾内宅之事。
梅姨娘便只好想方设法地讨好沈行谨,指不定还能为沈晖谋一条出路,若是交给四太太,便是死路一条了。
“那位梅姨娘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松雪见沈昭若有所思,便在一旁嘀咕道。
沈昭也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
能把四太太气成那副模样,且还能让余嬷嬷在侍弄花草方面指点其一番,自然是有几分手段的。难得的是,沈昀在这件事上做了旁观者。
虽说长者之事她不便插手。可因梅姨娘之故,近几日沈晖也是水涨船高,按照沈昀平日的性子,可是见不得此事的,如今倒是心平气和了。
听说四太太私底下同沈昀抱怨过数次,她却全当作耳旁风,不置一言,又将四太太气个好歹。
此事在沈昭看来,实在有些古怪。
沈昀对沈家人的态度实在不算好,即便是她的父母,也多是不冷不淡的模样。倒叫人心中生疑——实在是沈家把她当成了真正的世家贵女在养,可她却是丝毫不将这些温情放在眼里。
而此次的赏菊宴,除去她以外,孟妧还邀请了沈昀。沈昭这才惊觉,她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两人的关系却是近了,否则,此次花宴又怎会只请她们两人,明明沈家姑娘那般多。
继而又想起孟湛前两月已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庶子,此事同程家脱不了干系。孟家与程家的关系更进一步,而沈行谨到底是程濂的得意门生,沈家和孟家的姑娘有来往倒不意外。
就是不知,孟妧同沈昀这般来往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又或者,她自己也看得清楚,慕容禛终究不是能真正依靠的人,程党才是值得依附之人。
这些思绪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逝,料想明日的赏菊宴,又有不少热闹可看。当然,还有个热闹就是,梅姨娘亲自同沈行谨说起赏菊宴之事——却是要沈晖跟着去的意思。
虽说帖子里没写沈晖的名字,可都是沈府姑娘,她又是四房的,真要去了倒也无碍。再者,沈昀还同孟妧交好。梅姨娘这般就是想为沈晖搏个好名声,在京师贵女圈里也展露一二。
梅姨娘把此事一说,沈行谨便应了下来,转眼就告诉沈昀。而沈昀竟也不回绝,不管四太太闹得多厉害,总之应下带着沈晖过去的事。
这态度着实古怪。
可没等她脑海里转过神来,松雪却进来禀报说是沈昀要见她。她未加思索便回绝起来,说自己正在午觉,还未醒过神来呢,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道笑声。
“瞧我方才说的话,正想着五妹妹会不会用这由头婉拒我们,不曾想竟真被我说中了。”却是沈昀从门外掀了帘子,不出所料,身旁的确跟着沈晖。
隐约可听到门口守着的丫鬟行礼。
沈昭见此,十分无奈,只好让松雪退至一旁。
又听到沈晖在一旁笑道:“还是三姐姐厉害,竟将五妹妹的心思给猜中了。五妹妹这下可没话说了。”
一副好姐妹的模样。
沈昭看得眼睛疼。她面上扯出几分笑容来,“原是想歇息的,眼下两位姐姐来了,我自不敢怠慢。快请坐罢!”
两人也不扭捏,径直坐在一旁。
沈昭命丫鬟上茶端点心。
又问道:“却不知今日是什么风,将两位姐姐唤来了?”
她的声音刚落,就听沈昀微微笑道:“是这样的。你看四妹妹明日便要去孟府参加赏菊宴了,可这带过去的话却还没选好,我那儿养的都是些杂草,远不及余嬷嬷的美艳灵动。”
她笑了笑,似是有几分赧然。
“我左思右想,就觉得,还不如让五妹妹你挑出一盆花来,给四妹妹带过去好了。这样的名贵的菊,总不会丢了沈家的颜面。”
莫非她今日不选出那盆花来——就是丢了沈家的颜面了?
沈昭在心里嗤笑一声。
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昀,她还真想知道沈昀这般费尽心思地帮着沈晖,到底是何种打算,难不成真是姐妹情深?她可不信。
沈晖在一旁,却是镇定自若。
显见是早有预料。
沈昭微微挑眉,随即便笑道:“既如此,那四姐姐便无我那里挑好了,一盆花而已,我还不至于给不起。”
沈昀却是比沈晖还热情,当即就向沈昭致谢。
沈晖亦是微笑致谢。
第九章 交易
孟家的宅子在南居贤坊,在皇城里头,从沈府驾车过去,走的路还不近。因着此次孟妧只请了几位晚辈,各府的太太们就都不曾过去。
几位姑娘乘着一辆车。
却都是缄默不语。沈昭本就没有心思打理她们,虽然有些好奇她们怎么突然走近了,可这些内宅的事是实在不耐烦管。
沈昀脸上亦早已没有昨日的热情,她这人心思多变,沈昭倒是知道。沈晖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向沈昀献殷勤。沈昭见此不由得想起车后头的那几盆花,似乎是沈昀合该帮她寻一般,简直理所当然。
就在气氛沉凝之际,沈昀又突然说道:“记得五妹妹尚在惠州之时,同孟家来往甚密,孟家五老爷同三伯父更是至交好友,可是确有其事?”
沈昭略有些讶异,不知沈昀怎会突然提及此事,便斟酌着字眼回道:“至交好友谈不上,不过父亲在孟家族学教书之时,颇得孟家五房照看罢了。”
沈昀若有所思地点头。
“既如此,那五妹妹同孟大姑娘应当是有过不少来往的。难怪我同她交谈时,时常听到她提及你在惠州之事。”
沈昭觉得孟妧说的必不是些好话,也不想多问,随即便道:“孟大姑娘在惠州府时亦是风姿无双的人物,我一无才情二无贤名,倒难为她还能记得我。”
这也算是告诉沈昀,孟妧之言不可信。
哪知沈昀却不曾将这两句话放在心上,面上笑容未减半分,“五妹妹太谦虚了,孟姑娘可跟我说,你在惠州时是素有才名的,便连孟大公子亦对你的诗作赞不绝口。”
听完这些话,沈昭很想翻个白眼,可为了世家姑娘的仪态,她忍了下来,然后抿嘴一笑。
“孟大姑娘许是记混了罢,谁不知唯有她的才情才一直得孟大公子看重。可惜的是她转眼便要入皇子府,这往后写的诗大公子只怕是没有资格再看。只能留给十四殿下了,却不知她心中可还甘愿?”
沈昭料想今日这番话,沈昀定会一字不差地告诉孟妧,也不知孟妧听了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气急败坏罢。被自己仰慕之人亲手送给别人,怎么看都让人伤心欲绝。
只是不曾想都到这地步了,还惦记着怎么败坏她的名声,她跟孟湛本就没什么事,即便相识还都是些陈年旧事,倒值得她一次两次地说。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晖倒是被她这番意味深长地话给吓住了,也不知这番话真假如何。便忍不住抬眼看向沈昭,探寻意味十分明显。女人总是八卦的。
沈昀难得皱了一下眉。
上辈子孟妧迟迟未曾出嫁,坊间确实有传闻说她仰慕其堂兄。孟湛的嫡妻还因此事与孟妧闹得不可开交,那会儿沈昭早已是孟湛的侍妾,在里头扮演何种角色,她并不清楚。
不过想来,关系必是不好的。
只是眼下看沈昭这番神色,孟湛在其心里怕是半点地位都没有。这一世,有了永嘉侯世子在前,孟湛这个身份的确不够看,明眼人都看得分明。
可这样一来,要让沈昭嫁给孟湛,岂不是更难。事情还能回归倒原来的轨迹吗?若不能,慕容禛还会落得囚禁半生的下场吗?慕容祗又是否会登上皇位?
沈昀思及此处,神色猛地一冷。
无论如何,都要让事情回归原处。
一旁的沈晖见她神色不明,眼里也露出沉思之色。一行人心思各异,彼此提防着,皆不言语。
气氛顿时冷凝。
好在不多久便到了孟府,虽则今日邀请的都是些世家姑娘,过往车马却不少。未必都是和孟家有来往的人,只是因孟妧往后便是十四皇子妃,她也有意同各方势力打打交道,联络感情。才下了帖子。
而来的人,也多半是看在慕容禛和郑贵妃的份上。
沈昭等人下车时,正好看到孟妧领着一群小姑娘进去,她看了一眼,发觉自己并不太熟悉。沈昀便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是郑贵妃的娘家寿春侯府上的姑娘。
沈昭眉尖一蹙。
宫中的消息她不太清楚,那些嫔妃背后的势力亦是埋得极深。
她只记得那道赐婚的圣旨刚下时,寿春侯夫人便递了折子进宫,也不知商谈了什么,只知回府后面上一直不好。后来在一次花宴上,寿春侯府的姑娘对孟妧还有几分冷嘲热讽的感觉。
听说寿春侯的嫡长孙女原是想嫁给慕容禛的,自己娘家是何想法,郑贵妃自然清楚,因而心里并不如何愿意。对方没有捅破,她便装作不知。
直到慕容禛请旨娶孟妧为正妃,寿春侯才深感不对。可为时已晚,且慕容禛能请出那道圣旨,显然也是同郑贵妃商议过的,分明是对孟妧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
但沈昭觉得这其中应该还有别的交易,否则以郑贵妃那般精明的性子……出身低的媳妇的确好掌控,可为慕容禛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少。
寿春侯府祖上是武将出身,当年太祖陛下刚定天下之时,他是跟在魏国公身侧的,后来在征战中屡次立功,便授了侯爵。只是子孙不大出色,在勋贵之中渐渐没落。
眼下,寿春侯在五军都督府任佥事,而寿春侯世子则是在天津右卫任指挥使,至于其余子弟不是在三大营,就是在九边重镇,官职不算特别低。这些都是郑贵妃受宠后为家族谋来的。
这亦是郑贵妃和慕容禛能这般猖狂的缘由。宫中其他妃子的娘家还真没有比寿春侯府权势更大的。但依寿春侯如今的情况,想再进一步显然是极不易的。
所以郑贵妃同意孟妧嫁给慕容禛,应该是从文臣里边着手要了好处的。
沈昭觉得此事可以留意一下,这好处孟家那边兴许给不出,程家却可以。再者,若真和郑贵妃联手,后宫和前朝一旦有了牵扯……办事效率还真不是一般的高。
沈昭一面思索着此事,一面跟着进了孟府。
虽然只是姑娘们的宴会,可依照礼制,主人家里的长辈还是要见一见的。几人刚去宴息室歇了片刻,便让人领着去了正房。
眼下,孟老夫人和孟五太太以及孟家的其余亲眷都在。前些时日,孟家大老爷和五老爷都调回了京畿地区。大老爷孟敬璋在保定任知府,五老爷则任户部郎中。
这两房随即便迁到京师置办了宅子。因而此次孟府上女眷着实不少。
第十章 态度
沈昭几人刚进院子,便听到正堂里传来说笑声。寿春侯府的几位姑娘才进门,想必正同孟家女眷在说话。
她们在廊下等了片刻,进去报信的丫鬟便快步走了出来,“几位姑娘快请进。”
赶紧打起帘子请她们进去。
坐在上首的正是孟老夫人和五太太。大太太在一侧,还有两房的姑娘们,皆在此处。寿春侯府的人在一旁落了座,正同孟家女眷说话,态度还算和善。可见最后还是认下了这门亲事。
而沈昭刚一进门,才跟几位长辈行了礼。就见一道身影扑过来,却是孟姝。这两年在惠州府时,因沈昭忙着别的事,又因与孟家生了嫌隙,同她来往并不多。
可孟姝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亲近。眼下,孟姝已有十一二岁,面容渐渐褪去稚嫩,隐约有了少女的清丽婉约,虽则五太太是北方人,她却是江南姑娘的小巧模样。
“昭姐姐。”
孟姝同往常一样拉着她的衣袖。
“怎么我来京师许久,也没见你上门呢。”
沈昭一怔,继而微微一笑。
“是我不该,才回京,家中琐事过多,太过繁忙,一时间竟忘了来府中拜见长辈,还望老夫人太太宽宥才是。”
最后这两句显然是对孟老夫人和两位太太说的。
孟老夫人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哪能怪你,离京两年,乍一回来,自是有不少需要整顿的地方。且这入秋之后本就是繁忙之际,也难为你能撑起三房来。”
沈昭闻言,下意识地看了其余两位太太一眼,皆是神色温和,她随即就笑道:“托老夫人的福,谈不上撑不撑得起,双亲虽不在身侧,可府中亦有长辈帮衬。”
孟姝却在一旁看了看沈昭,然后偏着头问道:“那日后我若是得空,能不能去找你玩?”
“自是可以。”
沈昭拍了拍她的手。
孟五太太却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继而说道:“姝姐儿,怎越发没规矩了?还扯着你昭姐姐的袖子做甚!让人好好歇会儿罢。”
孟姝一怔,随即松开手回到坐席。沈昭也不介意,只朝孟姝露出了安抚的笑容。众人又聊了几句话,这才去了清风阁。
正是姑娘们歇息玩乐的地方。
几人出了门后,沈昀便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瞧你们这模样,倒不像来往多深的样子。”
她在说孟五太太方才的态度。
沈昭却不在意,早在惠州府时,孟五太太对他们的态度就谈不上多好,不过是因为孟五老爷同父亲谈得来罢了。
她随意笑了笑,“方才在来的路上,就同姐姐说过,父亲在教学之时颇受孟家照拂,倒谈不上来往过密。此次孟大姑娘给我递帖子,兴许还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呢。”
沈昭意在告诫沈昀不要再提及孟湛之事。沈昀却像是随口一提,只淡淡一笑,也不多言。
姑娘们陆陆续续到了,屋子里坐的人多了起来。因着身份特殊,孟妧此次宴请,也是文臣武将的女眷各占一半,都是同寿春伯或者程党有牵扯的人家。
越到后头,来的人身份越高。
比如攸宁公主便是姗姗来迟,是由孟妧亲自陪同进来的。她与孟妧的关系一向要好,眼下,孟妧又成了她的嫂子,难得不起嫌隙,彼此间愈发亲近起来。
这位攸宁公主,沈昭原先也只见过两面。一次是端阳宴上,另一次便是秋狩,印象里都是恣意张扬的主儿,也喜好玩闹,但今日她却有些兴致缺缺。
听说攸宁公主于孟湛有意,可眼下孟妧既然嫁给了其胞兄慕容禛,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不可能再嫁给孟湛。孟湛亦不会自毁前程。
但奇怪的是,她对别人兴致缺缺,对这个直接阻碍她嫁给孟湛的嫂子,却没有丝毫冷脸,反而带着几分愧色。
沈昭不禁讶异。
继而想起了云礼先前说过的孟家算计慕容禛一事,莫非还借了攸宁公主的手不成?而攸宁公主说好听点就是性子恣意张扬,难听点就是做事不过脑子。
她跟云祯并不相同。
云祯是为了避免麻烦,才做了个恣意的县主。可不是脑子不够用。可依攸宁公主这情况,只怕到现在还没看分明其中状况。
即便孟妧不愿嫁给慕容禛,可他们孟家和慕容禛之间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自找的。
沈昭见此,不禁摇头失笑。
过了片刻,又见府中丫鬟来报,竟是云祯不请自来——沈昭料想孟妧定是不会请她的。
果然,即便是镇定如孟妧,脸上的笑容亦是僵硬了一瞬。
其余人面上亦是讪讪,文臣跟勋贵少有往来,而如寿春侯府之类的勋贵同他们亦不常来往。再者,云祯那性子实在不讨喜,偏生她们又得罪不起。
孟妧则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起身,亲自去迎云祯。
尽管真要说起来,云祯的身份比她低,可人家背后的权势却不是她可以得罪的。即便受宠如攸宁公主——还不是在其面前吃过不少亏。
不到片刻钟的时间,云祯便站到了门口,身份低的姑娘便陆陆续续地起身行礼。她脸上还是那副不可一世,十分让人厌烦的表情,见众人行礼,便随意挥了挥手。
“都免了罢,我也就来凑个热闹。”
不请自来,不就是凑热闹吗?众人在心里头嘀咕,又说了两句好话,才坐下来。
却见云祯径直往沈昭那里走去。
“两年不见,沈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风姿绰约。”
何时见云祯这般奉承过人?
众人听闻,皆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虽然早就传了沈昭和永嘉侯世子的那些事,可两年过去了,也不见定亲,而永嘉侯世子眼下还在别庄养病,生死未卜。
谁知结果如何?
再者,想当初刚有这流言时,云祯对沈昭可是冷嘲热讽的。像端阳宴和秋狩之上的事,也不是没人传过。怎现在沈昭离京两年,云祯还念起她的好了不成?
沈昭见她一脸笑意地走来,亦是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顿时提高警惕。虽则知晓对方对自己绝无恶意,可这热情的模样还是让她十分不适,生恐云祯又起了别的念头。
云祯自顾自地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也不管沈昀等人如何诧异。只笑眯眯地问,“沈姑娘怎不会话?去了一趟岭南,也不曾给我带些物什回京,实在是忒小气了点。”
沈昭一愣,懵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岭南的物什,县主怎会看在眼里?你若真喜欢,不如哪日去珍宝阁或者脂烟楼瞧瞧,定有能入你眼的。”
云祯却是来了兴致。
“这可是你说的,不如明日就去看看吧。”
沈昭闻言,嘴里的茶水差点就喷出来。难道她不是随口一说吗?怎么云祯还当真了呢。她可没有闲心去陪她逛街啊。
正欲婉拒,又听云祯指着桌上的点心,“这饼我怎不曾见过?可是岭南的特色?”
沈昭强颜欢笑。
“正是。味道尚可,县主不如尝尝。”
心里却在想,云祯行事怎么愈发没有章程了!
第十一章 路
通过后宅联络感情,这是十分有效的手段,但对沈昭而言,作用并不大。因为她背后并没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很难让人与她联手。
只是不妨碍她关注旁人罢了。
虽则孟妧宴请的姑娘多是与程党,郑贵妃有牵扯的人家,却非抱成一团。仍旧是各自有各自的小团体。文臣这边倒是看得清楚。
程家和赵家的姑娘,王家的姑娘亦围在一旁。自王彻贬谪后,王家三老爷不久就升迁,眼下来宴会的正是三房的姑娘。
韩绩早在之前就升任右副都御使,地位更高,韩家的姑娘便另在一处,周围自有一群品阶较低的官员围着。还有贾家以及程濂的妻族王氏的姑娘。
但武将那边就看得不甚分明。
寿春侯府的姑娘自是认识。至于其余人……沈昭正想着回府之后要多了解彼此间的关系,就听到云祯在一旁低声细语。
“坐在寿春侯府右侧的那一家是平阳侯府,平阳侯在后军都督府任佥事,寿春侯的幼女嫁给了平阳侯世子。左边是德庆侯府,德庆侯在左军都督府任同知,其世子在三大营任职。你看到最中间那个姑娘……她跟德庆侯小世子有婚约。”
沈昭听她这般说,又仔细看了看那些人,中间坐着的姑娘气势的确要足些。这些侯爷都是世袭罔替的,权势不重,声望却高,彼此间有姻亲关系,便是郑贵妃背后的势力了。
“你再看那边——”
沈昭顺着云祯的视线看过去,发觉在另一旁还有衣着华贵的姑娘。
“都是国公府上的人。”
本朝开朝封了十位国公,后因故抄家灭族,只剩六家。
眼下风头正盛,荣宠不衰的就是英国公,成国公,以及定国公,至于魏国公……沈昭原先觉得他们势弱,可自从知晓对方同程党有勾结后,便不敢小觑。
而云祯方才说那些皆是国公府上的姑娘,指的便是魏国公和成国公。寿春侯祖上跟在魏国公身侧行事,关系尚好无可厚非。那成国公呢?他可是从不站队的啊。
即便是骄纵如定国公小世子顾钦玉一般,与成国公府的人对上,也要收敛几分。没想到孟妧竟然有本事邀请成国公府的人。
她不由得向云祯看去,云祯便微笑着解释。
“寿春侯当年将自己庶出的女儿送给了成国公府的三老爷做侍妾。因着这一层关系,两家一直有来往,而成国公行事向来圆滑,孟妧毕竟是慕容禛的正妃,应她之邀无可厚非。”
沈昭明了,也不多言。
宴会正酣,而沈昀早就离席,也是同程赵两家的姑娘打了招呼,又跟韩家的姑娘闲聊数句,直接略过了寿春侯府的人,而是国公府的交谈了几句。
沈昭不禁讶异。
沈昀对寿春侯府似乎并无好感,可她先前明明对她们了如指掌。之前那一闪而逝的身影,她都没有认出来,沈昀却是脱口而出。若是她有意亲近,知晓倒不稀奇,可如今这模样,偏偏是极为厌恶的。
否则,在场这许多人,怎独独漏了她们?沈昀的身份不算高,沈行谨的官职也只是个大理寺少卿,并不够看,可耐不住人家得程濂看重啊,只怕用不了多久又要升迁。
因此众人都会给沈昀几分颜面,见她过来,亦会交谈几句。但这番行事落在寿春侯府的几位姑娘眼里,就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沈昭仔细看过去,只见沈昀神色如常的同孟妧闲聊起来,不在意她们略显难看的脸色。
“沈行谨这个女儿倒有几分意思。”云祯笑得意味深长,“若非沈行谨意不在此,今日这宴会的主人还不知会是谁。”
沈昭挑了挑眉,并不回应。
而是将目光放在沈晖身上,淡淡地问,“四姐姐怎不随着去打个招呼?坐在这儿岂不无趣?还白费了梅姨娘的一番苦心。”
沈晖没料想她会突然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了一瞬。然后才轻声说道:“我这样的身份,真凑上去,怕是只会惹人家不悦,何必自讨苦吃。”
沈昭见她低眉顺眼,神色淡淡,不禁有几分讶异。
她这个四姐的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吧,何时看得这般通透了?记得她当初刚来京师时,对方还乐意时不时地刺沈昀一下,眼下难得沈昀有意拉她一把,自己反倒先歇了那心思。
“既如此,此次宴会又何必跟着过来?三姐姐还特意为你寻了盆花。”
沈晖闻言,脸上的神色更淡,眼底透着些许冷意,“这可不是我求的。”她顿了顿,神色隐晦不明,“且是三姐姐见我身无长物,届时落了沈家的颜面,才出此策。”
跟沈昀当时说的由头并无不同。
沈昭见她神色间并无喜意,料想她确实是不热衷于此。
她自己无意于此,怎还让沈昀为尽心尽力?想必梅姨娘无那等本事,能为她求得这样的恩典。且依沈昀的性子,若非心甘情愿,有沈行谨的话在前也不管用。
她随即笑了笑,“我倒不知,三姐姐原也是这般热心的人。”
沈晖听闻,倒想说一句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可一触及沈昭乌黑的眸子,那些话顿时就被堵在喉咙里。
沈昀从来就不是热心的人,今日肯为她做这些,不过是因为她恰巧知道对方的一些事。她倒没想过要以此为要挟,对方行事能如此张扬,可见是有底气的,这条路怎么走全凭她自己,她哪里管得着?
但沈昀显然不这般想,她更倾向于给些好处,以此来堵住沈晖的嘴。
可沈晖却想不出要什么。
她只是个普通的官家庶女,或许该求的是个如意郎君。可此事又哪是她能求的?
若嫁高门只能为妾,如她生母一般上不得台面,还要受主母的磋磨。若是寒门……她想到了早已嫁人的二姐,虽说对方有举子的功名,可要中进士,熬出一个诰命,却不知要等多少年。
听说家中只有个两进的宅子,上有婆婆下有小姑,都需她照料。上次回家省亲,她看了几眼,首饰衣裳全然不是在家做姑娘时那般精致,便是白嫩嫩的手心也粗糙了许多。
这样的日子想想便觉得凄苦。
再者,她心里念的确是风华绝代的儿郎。
可娇纵恣意如沈昀,在遇到心悦之人时,也只得偷偷摸摸,更何况是她?
若所求不可得,还不如得过且过。
沈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愈发觉得日子艰苦。
她这一番神色尽数落在沈昭眼里。
倒叫沈昭提起了些许兴致,莫非真是年纪到了,心思才不似幼时那般简单?她不由得问,“听说梅姨娘近些时日正在为姐姐出阁之事费尽心思,却不知姐姐有何想法?”
沈晖听她语气十分认真,并非刻意嘲讽,便摇了摇头,“此事哪是我能决定的?端看父母亲如何抉择罢。”
话是这般说,神色间的茫然若失却没避过沈昭的眼睛,心知对方确实为此事忧心,便道:“姐姐都到这年纪了,也该自己的考量考量。殊不知这世上的好与不好,光看表面是无甚结果的。
权势富贵不好求,高门大宅自有他们的苦楚。可寒门低户未必就不如意,少年举子也有出头之日。即便是那商人妇,好歹钱财上亏不了,家中仆妇亦是成群。”
世人都向往荣华富贵,瞧不起商贾之家,难得沈昭今日能说出这番话来。
沈晖眼中尽是诧异之色,“五妹妹竟看得如此通透?原是我过迂了。却不知你将来入了永嘉侯府,那好坏又如何看?”
沈昭没想到她会反问一句,倒是怔了一瞬,继而摇头笑道:“没影的事儿,你倒捡着说了。”
沈晖闻言,便抬眼看了一旁的云祯一眼,“小姑子都来守着了,哪能是没影的事儿?”
沈昭不禁哑然失笑。
云祯倒是配合她说了句,“我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啊。”
这下轮到沈晖哑然失笑了。
原来看似娇纵的温仪县主,其实也这般好说话。虽则父母不在身侧,可有这样的夫家,沈昭的日子也未必难过吧。
沈昭倒是一眼便瞧出她心中所想,不禁摇头失笑。
同是四房的姑娘,沈晖的眼界比之沈昀差的岂止一星半点?永嘉侯府这样的夫家还真是福祸未知呢。
第十二章 孟姝
几人随意聊了两句,却见沈昀打发身边的丫鬟过来,“四姑娘,我家姑娘说了,你在此处待着,若觉得无趣,不如随着她去别处同姐妹们聊聊天。”
沈晖听了沈昭那番话后,心中自有思量,对这些高门贵女愈发没了兴致,当下便婉拒,“不必了,你同三姐姐说,我在此处待着自在得很,无需再去别处。”
丫鬟大抵没想到她会婉拒,怔了一瞬,才屈膝应好。
一旁的沈昭则是露出几许兴味来,仔细打量了沈晖一番。倒叫沈晖心中不自在,挪了挪身子,迟疑着问,“五妹妹这般看我做甚?”
沈昭思索了片刻,继而问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何要浪费?”
“原是为这事。”沈晖笑了笑,十分认真地看着沈昭,“不是你方才同我说,各有各的好与坏吗?我又不想入得高门大宅,行那人前光鲜,人后苦楚之事。还不如小门小户来得自在。”
“四姐姐倒是想得开。”沈昭微眯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惜的是,三姐姐未必如你这般想得开,心里只怕还在为你不受她的好而忧心呢。”
沈晖听闻,不禁微微瞪眼,片刻后才平复心绪,“五妹妹这说得什么话,三姐姐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何好惦记的?”
沈昭却没有信她的话,而是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道:“或许我该换一种说法——不知四姐姐之前发现了什么,竟惹得三姐姐这般忌惮。”
沈晖面上笑容一僵。
却见沈昭已收回视线,微低着头去取桌上的点心,神色淡淡,“四姐姐不必紧张,我就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三姐姐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晖勉强一笑,连忙摆手。
“哪里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帮了三姐姐一个小忙罢了。”
她可不觉得沈昀的事自己能插手,即便将那事捅出去,依沈昀又是嫡出又是长姐的身份,想要对付她还不是易如反掌,她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沈昭有没有本事跟沈昀对上,那是她们的事,她可管不着!
沈昭见她一脸诚惶诚恐,也不多言。只怕再说下去,那结果也没什么奇怪的。
近两年,尤其是今年伊始,沈昀的胆子愈发大,同慕容祗的来往更加紧密,兴许就是因出门太频繁,才被沈晖察觉了蹊跷之处。
记得不久前,诚意侯世子得了急症,御医说熬不过这个深秋。而他膝下又无子,怕就怕他还有后手,不动声色地过继个养子。想必府上二公子也在为这事忧心。
慕容祗一向同他交好,在这事定然会出力,宫中林淑妃只怕也要在崇仁皇帝面前多说上两句话。兴许还要说动几家勋贵一齐说话,才能让他稳稳当当地坐上世子之位。
毕竟那诚意侯世子还没死,就这般急着讨要圣旨于面上实在不好看。且对方那急症也来得蹊跷,虽说他那人没什么本事,可身体却不差,这突然来了个致死的急症,想不让人起疑都难。
此事,也不知沈昀知晓多少,她跟在慕容祗身侧,只怕出过不少力罢。
思及此处,沈昭面色一凝,顿时觉得形势略显严峻。眼下的沈昀俨然是慕容祗身边的谋士了,可沈府上下几乎无一人察觉。她虽然清楚此事,可自己手上还不干净呢,哪里好意思去揭沈昀的底。
不过照如今这形势,程党支持慕容禛,沈家就算不站队,也是跟在慕容禛身后的,沈昀这样就是跟自家人作对,以后自有苦吃。
只是皇储之争……她眼下还没有资格参与,看戏便好。
沈昭这般思忖着,片刻后就被一道声音扰乱了思绪,她回过头,却见孟姝走了过来,笑意盈盈,“昭姐姐,我可算是能过来同你聊聊天了。”
沈昭朝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来,“今日客人这般多,怕是忙坏了吧。”
孟姝在她身边坐下,道:“其实也还好,只是母亲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该学着主持中馈,才让我在一旁协作姐姐的。”
“是该学着点了。”沈昭侧过脸,朝她轻轻一笑,眼里又露出些许促狭的笑意来,“再过两年,你就是大姑娘了,该说亲了。”
孟姝闻言,倒有几分羞涩,佯装怒意地看了沈昭一眼,“昭姐姐,怎么连你也打趣我!”
沈昭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手,颇有几分感概,“的确是大姑娘了啊。”
孟姝察觉出她语气里的疼惜,心中一暖,不由得低下头去,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眼里的情绪早已平复,“昭姐姐,这里人太多了,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沈昭听到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与当年比起来并无差别,想必是想同她说说心里话罢,不禁更加疼惜起来,笑道:“有何不可?”
她跟云祯沈晖说了声,便跟着孟姝出门。
孟家的宅子原先并不算大,自从孟家的女眷都来京师后,因家中人数渐多,便在一旁又买了座宅子,在中间开了道门,打通了两座宅子,两家的来往就更方便了些。
跟以前一样,孟姝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小花园,旁边种着冬青和茶树,还有几株木槿,冬青依旧是绿油油的模样,茶树也开着花,碗口大的花儿,白的粉的都不在少数,倒添了几分暖意。
身边的丫鬟都遣退了,孟姝便亲自为她上了茶。
沈昭略有些讶异,见孟姝神色如常,便端起茶杯来轻轻抿了一口,是温热的茶水,唇齿留香。
她不由得朝孟姝笑了起来,“看来你这中馈主持得倒挺好的。”见孟姝一脸懵懂,她便举起茶杯示意了一番,“这茶水温热事宜,想必是安排了丫鬟隔段时间就送次水罢。”
孟姝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却出现了可疑的红晕,嗫嚅道:
“昭姐姐可真是抬举我了,我哪里想得到这许多,还是姐姐亲自安排的呢。说是以防府里的客人想来此处歇息,若是喝了凉水,便是我们主人家的错了。”
沈昭微微颔首。
“大姑娘行事一向如此妥当。不久后她便是十四殿下的正妃了,想必皇子府上的规矩比我们这种寻常人家还要多些,到那时就更要打起精神来。”
“是啊。”
孟姝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冬青上,神色间带着些许忧色。
“这几日,母亲也是十分紧张,总想着姐姐去了皇子府后定不能出差错。不过宫中贵妃娘娘派了教养嬷嬷过来教礼仪,倒出不了错。”
沈昭见她有些心不在焉,还以为是在忧心孟妧的事,便安抚道:“以大姑娘的聪慧,定不会出错,你就不必忧心了。”
孟姝听到这话,脸上重新带上了笑容,道:“昭姐姐说得对,我要担心也该担心我自己,直到现在我还绣不出一朵像样的花儿来呢。”
沈昭听闻,脸上笑容更甚。
“这事可得慢慢来。女红之事我一向不擅长。”
孟姝许是想起了沈昭绣出来的四不像,也露出了促狭的笑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起女红——我前两日还绣了两张帕子,不如就送给昭姐姐好了。”
她说着就起了身,连让沈昭婉拒的余地都没有留。
沈昭见她匆匆忙忙地身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不过片刻,又听到长廊便传来脚步声,她一愣,忍不住抬头,“这么快就回来啊?”
一扭头却看到一道颇具清姿的身影。
第十四章 解围
“姝姐儿呢!她去哪儿了?”
孟湛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孟妧的眼神一错不错的落在他身上,“大哥,我看姝姐儿一直在宴席上陪客人呢,哪有时间倒这小花园来?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沈五姑娘,素日里又见不了几面,也只能在这种时候瞧瞧见面。”
她轻轻一笑,略带寒意的眼神在沈昭身上打了个转。
“既然你这般喜欢,何不向沈家提亲去,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去便好。不过还未出阁,沈姑娘就敢在外头同人私会,可见教养不好,我们孟家世代书香,这样的人可做不了当家主母,勉强为妾倒可。”
孟湛闻言一怔,没料想她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还是他熟识的那个温婉可人的孟妧吗?这样恶毒的话她怎么说的出口?简直是要毁了沈昭!她的性子那般骄傲,他都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哪里会让以那样的身份跟着自己?
孟湛忍不住回头去看沈昭,生怕她被气到了。
却发现沈昭异常沉静,面无表情地看着孟妧,语气里带着些许寒意。
“大姑娘好算计,一声不响地就把我的事给定下了。就是不知怎么眼见要做皇子妃了,还有乱论是非的闲心!莫非口多言才是你这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的喜好?”
口多言,这可是七出之罪!
孟妧脸色一僵,继而冷笑一声。
“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何曾乱论是非?莫非今日你不是在此同我大哥私会吗?怎么我方才远远地瞧着,倒像是执手相看泪眼呢!”
沈昭知道她今天不把这罪名按下是不会罢休,眼神更加冰冷了几分,朝人群中看去,正欲说话,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懒洋洋地声音。
“喂——你们都当本县主是死的么?!”
正在看戏的人群顿时哗然,视线连忙往后头扫去,却发觉沈昭他们后边的冬青旁,还有一道明艳的身影双手环抱而立,不是云祯又是谁!
只见云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走过来,一面扯过沈昭,一面笑眯眯地道:
“我可作证,方才真是孟家姑娘将她喊走的,且我随后也跟着她过来了。之前,沈家姑娘一直跟我们坐在一起,想必她是看得清楚的!对吧,沈家姑娘——”
云祯似笑非笑地落在人群里,沈昀站在孟妧身侧,面不改色,后头却传来一道略显坚定的声音,正是沈晖!
“我可以作证,方才真是孟姑娘将五妹妹喊走的。不过片刻,县主也跟着过去了。”
云祯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又笑道:
“我过来时,孟公子人还不在呢,他不过是恰巧路过,见我们没有去宴息室,略有些诧异,多问了几句罢了。像大姑娘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冷了几分。
“大姑娘往后也是要做皇家儿媳妇的人,可不能再这般不查清楚事实就胡说八道,届时会让人觉得你很没有教养的。听说贵妃娘娘派了宫中的教养嬷嬷过来,大姑娘该虚心学习才是。”
却是在反驳孟妧之前说沈昭没有教养的事。
孟妧的脸色阵青阵白,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连云祯这个默认的小姑子都肯为沈昭说话了,她还能说什么!虽说她往后会是十四皇子妃,可跟云祯比起来,还是差了点!
难怪她今天一来,就觉得没好事,果然是坏事的!
孟湛也适时地说话,“好了,既然误会都被县主解开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妧姐儿,带着客人们退下罢,以后这样的事,可不能再乱说,该学些世家姑娘的礼仪了。”
孟妧的脸色愈加难看。
看了孟湛良久,宛如实质的目光仿佛要将孟湛看穿一般。孟湛被她看得不自在,忍不住微微偏头,避开她的眼神。
孟妧却及时收回了目光。
一字一句地道:“妧姐儿谨遵大哥教诲。”
随即带着几家的姑娘们转身离去。
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沈昭才看到姗姗来迟的孟姝,她神色淡淡地打量了对方一眼。而后侧过身子,朝孟湛行了一礼,“孟公子,先行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复,拉着云祯的手就往外走。
“沈姑娘——”
孟湛抬了抬手,余下的话尽数堵在嘴里。
沈昭走到廊下时,孟姝刚好走过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着她,如同当年一般。可惜的是,眼下的她没有当年那种兴致,面无表情地同她擦身而过。
孟姝却伸出手扯住了她的袖子。
“昭姐姐,我不是……这不是我想做的。大哥只是想见你一面,我看他难受得很,又苦苦哀求,才应了下来,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沈昭身形一顿。
孟姝但凡有半分为她打算的心思,在方才,孟妧那般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时,就该出面澄清的,可她并没有。
沈昭不知道这里头到底有多少龌蹉。不知道孟姝究竟是受了孟妧的指使还是孟湛的指使,又或者,两者皆有。她也不想再去管这些,她本来就没有那个闲心!
“昭姐姐,你别怪我好不好?”
孟姝抽噎了一下,泪盈于睫,声音带上了几许哽咽的味道。
沈昭以前听到这样的声音,总会觉得怜惜,可眼下却只觉得腻味,她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可一想到当年那些简单的时光,她又怔了一瞬。
片刻后才转过身去,神色不明地看着孟姝,“……罢了,我当年亦求过你一次,如今正好是两不相欠。”
说罢,她便抬手,将孟姝的手扯开。
孟姝愣了一下,继而抬眼看向沈昭,“昭姐姐,我——”
“姝姐儿,别让我厌恶你。”
沈昭及时打断她的话,眼神里淬着冰,一寸寸地扫过孟姝,直到她面上赧然,低下头去。
沈昭这才抬脚离开。
等她回到筵席上时,众人的目光几乎都扫了过来,方才的事,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点。都隐隐觉得沈昭是被人算计了。毕竟孟姝带着她离开时,还是有人看在眼里的。
再者,她同云礼的事,众人皆知。若沈昭真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来,云祯又怎会容得下?更别说出面帮她澄清。
沈昭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对一直坐在桌旁等她们回来的沈晖道了声谢。
沈晖连忙摆手,又试探似的低声说道:“孟家姑娘行事……未免太不得章法了,竟然……”
她见沈昭面无表情,余下的话也不敢再说。
沈昭却淡淡一笑。
“她一向是那样的人。”
沈晖没有再接话。
沈昭便接着道:“方才,三姐姐去哪儿了?”
沈晖闻言一怔,猛地想起之前沉默不语的沈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嗫嚅道:“许是……许是一直同孟家姑娘在一块罢。”
沈昭听闻,嘴角更是勾起一抹冷笑。
赏菊宴很快到了尾声,众人陆续回府,奇怪的是云祯竟然要求与她同坐一辆车。
沈昭迟疑了一下,想起对方方才还帮了她一个大忙,便也应下来。坐着她的车,跟着去皇城里头逛了一圈。
直到这街上大大小小的楼都被她们走遍了,沈昭才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十分错误。这女人逛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恐怖!
第十五章 周全
她们最后去了茶馆喝茶。
这间茶馆是太原苏家名下的,以清静雅致为最,花草木石书卷画轴一样不缺,布置间带着文人雅客的骚,在屏风之后,还有人素手轻弹,音似山泉,叮咚作响,夹着幽幽茶香,更让人心旷神怡。
苏家不愧是商贾之家,想她自己那间竹里溪也是精心布置过一番的,可比起这间茶馆,却总差了点味道。
沈昭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却正好撞见云祯似笑非笑地瞥着她,只见她一面抬抬下巴,指着雅间里的装饰,一面道:“这苏氏茶馆也是京师难得的两处悠闲之地,不过如你这般养在深闺的姑娘,怕是见得少吧。”
沈昭微微一愣,继而想到以云祯那不拘小节的性情,且方才逛街之时那般熟练,想必这些茶楼酒肆还真被她走了个遍。
她笑了笑,“我可没有县主那样的条件。”
云祯撑着下巴,极为认真地道:“你在京师待的时日太短,怕是还没走遍罢,往后我若出门,再拉着你好了。”
沈昭可不敢跟着她胡来,只问:“县主原先不是同几位贵女一起?怎么今日反倒拉着我了?”
“跟她们一起忒没意思。”云祯满脸无奈,“那群人啊,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只要我问,她们就都应好,生怕我钱没处花,也不是花给她们家啊。”
沈昭闻言一乐,也不接着说什么。
倒是云祯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我看你今日情绪低落,莫不是真为他们伤怀呢?”
沈昭见她提起孟家,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伤怀谈不上,不过到底算是儿时的玩伴,眼下见她这般行事,终究是让人寒心的。孟家所行之事与我背道而驰,倒不求与其来往过密,可姝姐儿……”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出声。
总归是不愿与他们成死敌。
云祯自小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只得安抚道:“此事错不在意,说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不得不说,云祯这番安抚还真是起到了作用。沈昭顿时眉开眼笑,过了片刻才想起一事来,又问道:“县主今日怎知我遇险了?”
云祯颇为无奈地瞥了她一眼。
“今日孟家那个姑娘的态度可是古怪得很。既然是帮着处理筵席事宜,又哪有时间单独同你说话?偏偏还迟迟不归。原先见你也是个机灵的,怎连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沈昭愕然。
没料想云祯竟会开口训她,一时间竟是哭笑不得。
她只顾着将孟姝当成幼时那个胆子略小有点柔弱的小姑娘,却忘了人都是会变的,一旦成长起来,也许考虑的东西就更多了。而她这个曾经关系亲密的邻家姐姐最终就只能成为记忆深处的人。
过了片刻,她才笑道:“是县主料事如神,也多亏你赶了过来。否则,依孟妧那不依不饶的模样,今日可真是难收场了!”
云祯轻轻哼了声,又道:“这事可不是我料事如神,是兄长给我递消息,说是孟家有个花宴,让我跟着过去好好看看。还真是生怕你受了委屈,连亲妹妹都来使唤,就为了护你周全。”
沈昭闻言顿时一怔。
难怪云祯会不请自来,原先还道她怎会有那般好的兴致?参加这种声名不显的花宴。
却没想到云礼竟会嘱咐此事,他倒是连自己的行踪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只是……怎么她越长大,对方就越把她当成了小姑娘?真以为她不理世事呢。
沈昭无奈地笑了笑,继而想到自己回京后,便再也没有同他联系,随即问道:“既如此,县主便替我好好向云世子道谢罢。早听说他离京养病去了,不知眼下如何了?可有回京?”
她料想云礼南下之事,应当无人知晓,此刻离他们回京不足半月,只怕他为掩人耳目,此刻还留在城外的山庄里头休养罢。
“要我去道谢?”云祯嗤笑一声。“只怕他未必肯接,自然是美人当面道谢更有诚意更让人欢喜些。”
沈昭被她打趣,也不恼,只道:“只怕我眼下想过去道谢,也未必可行罢。”
“这倒不假。”
云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许忧虑。
“他还留在那庄子里头,也不许我们去探望。听秦老先生说,他的身子比之前好了许多,只是还需静养,才不让人前去打搅。这两年,你们一个养病一个南下,倒让我的日子愈发无趣了。”
沈昭微笑不语。
既然云礼眼下都没有将实情告知他们的打算,她也懒得提。还不知他们府上有多少事,若轻易说出来,只怕又该遭一次灾祸了!
转眼便跟云祯说起别的事来。
京师勋贵武将她也该好好了解一番了。想必云祯应当知道不少深宅轶事。
等到卯正三刻,她才回到府里。
却正好在门口撞见刚回府的沈昀,两人的马车一前一后堵在门口,沈昭见此不禁愣了一下,她还以为沈昀早就同沈晖一起回府了。没想到竟是孟府派遣了马车送她回来……
沈昀也见到刚下车的她,抬起的脚步复又放了下来,侧过身子去看沈昭,“不想会在门口碰到五妹妹,还真是有缘。”
沈昭闻言亦止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以为姐姐早就回去了,没想到……才发觉姐姐同孟大姑娘的关系这般好呢。莫非是大姑娘要嫁给十四殿下的缘故?”
“你这话是何意?”
沈昀面色一冷。
沈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自然是字面意思,既然孟大姑娘已嫁给十四殿下,那往后就再无人会让你嫁给十四殿下了。姐姐不是一直仰慕十七殿下吗?这般说来莫非不是好事?”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
沈昀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觉沈昭眼眸格外幽深,似乎能看透一切,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的这个沈昭并非她记忆里那个柔弱无能的小姑娘,她可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人!
沈昭依旧神色淡淡,“我胡说什么?难道姐姐不是吗?我记得……”她的话语突然一顿,微微蹙眉,带着几许疑惑,“莫非是我会错意了?”
沈昀很想知道她说的那个记得是什么,可一触及沈昭的眼神,却不敢多问,多说多错,若是因此让对方知道得更多,就得不偿失了。她行事一向谨慎,即便对方偶有察觉,也定然是小事。
沈昭见她面上神色变幻,不由得露出了意味深长地笑容,却没有再理会她的意思,径直越过她穿过了垂花门。
沈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底神色变幻莫测。
第十六章 处置
翌日一早,沈昭就收到了一匣子玻璃珠,里头还放着几副首饰,样式十分新奇,都不似大周本地产的。
倒是松雪看了以后,有些诧异。
“这些都是西洋那边传来的罢,听说京师的贵女都极喜爱这些物什,说是一样难求,孟公子倒是肯花心思。”
沈昭本来还有点兴致,可一听到后头的话,眉头顿时一皱,“你方才说谁?”
松雪也听说了那日在孟府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讷讷不敢言语。
沈昭眼神一冷。把那一匣子东西推过去,“给我去丢了!往后再有孟府的东西送过来,也一并丢了!”
松雪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可片刻后还是扭扭捏捏地道:“可这东西也算贵重,若是丢了……”
“那便还回去!”
沈昭眼风一扫,直让她连连点头。
“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往后就不必在这里当差了。”
松雪连忙请罪。
沈昭这才让人退下。片刻后,又见个小丫鬟捧了一匣子东西进来,是新来过来当差的,见她脸色不好,声音都小了许多。
“是永嘉侯府上温仪县主送来的。姑娘可要……看一看?”
沈昭闻言,不禁缓和了脸色,复又招手让她过来,“大开让我仔细瞧瞧。”
里头并无多少物什。
铺了一匣子香料,上头又放了些已经晒干的花草。上头还放着一张纸,写着愿卿无忧。
沈昭哑然失笑。
这一看就是云礼的手笔。
从未见过谁送人礼总送些干花草的,再者,何时见她心不静了!还专送些安神静心的香。
她随即让人将这一匣子香料妥当存起来,又见那小丫鬟折了回来,手里还捏着东西,“姑娘,这里头还有封信,您可要瞧一瞧?”
沈昭随即接过,却发觉是云祯写的,左右不过是些琐碎之事。却让她心中很有一番感慨,云祯素日里虽看着身份甚高,又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实则交心者寥寥无几,否则哪有兴致理会她?
信的末尾,她问起了孟湛之事,说是昨日匆忙,忘了提及。
沈昭却觉得她昨日是见自己情绪低落,才不愿当面问及,可心里头却按耐不住,终是借这机会写了封信。小姑娘的天性尽显无疑。
沈昭心里觉得好笑。
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回了信,自然也细细说明了孟湛之事。其实也不全是为解释给云祯听。花宴上的事云礼定然是也收到了消息,三番两次的出这样的事,还不知他心里会如何想。
便在信里头将自己与渊源讲得清清楚楚,左右不是因沈行书曾在孟家族学教书,指点过孟湛的制艺,有了个师生之名,才有了些许来往。
其余是一概不知。
至于孟湛如何作想……在他心里应当是权势更重,自己这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对他而言怕是无关紧要,也无需过多在意。
“将这信送到永嘉侯府,让门房交到县主手中。”
在一旁磨墨的析玉连忙接过信,神色间却露出些许诧异来,“姑娘何时同温仪县主有这般好的交情了?竟还互通书信。”
沈昭一面将书案上的信笺整理一番,一面低头微笑,“既然县主想与我互通书信,我自然要应下。想必她整日待在府中亦是无聊。”
析玉抿嘴一笑。
“县主应当及笄了罢,竟还是小姑娘心性,也是难得。”
沈昭听闻却是一愣。
云祯确实已及笄,虽说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不必急着出阁,可既已及笄,也该思量夫家的事了,但眼下看云祯这模样,只怕府上根本还没有这打算罢。
她不由得将京师的勋贵宗室想了个遍,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兴许柔惠郡主他们也是纠结此事,才迟迟未曾为她定亲罢。想云祯有这样的出身,本身又是娇贵之人,还不知谁能压得住!
她将此事放置一旁。
复又问道:“自昨日回府后,沈昀那边可有动静?”
析玉见语气冷淡,心知她是想起昨日之事,心中不悦。当下也露出愧色来,她昨日若不是着了微雨的道,只顾着同人叙旧,又怎会使得沈昭险些置于凶险之境?!
当即便微垂着眼眸,沉声道:“听说回房后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司琴都近不了她的身。今日一早,又命人送了信给诚意侯府……”
沈昭闻言,冷笑一声。
“看来是找人告状去了,又或者是请人想个法子整治我。”
“三姑娘她……”
析玉一惊,微微直起了身子。
“她怎会这般大胆?还有十七殿下……应当不会糊涂罢。”
“她胆子可不小!”
沈昭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我离京这段时日,逢年过节或是大小宴会,西山别院和永嘉侯府的东西从未断过,连惠州府也送过两次。明眼人都知道是已默认此事。她倒好,还敢跟着孟妧惹事。”
析玉面上亦有些难看。
“既如此,三姑娘可要拦着点?”
“不必。”
沈昭脸色微沉,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倒想看看慕容祗能为她做到哪一步,兴许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说不定。且他跟沈昀之间的交易……”
沈昭的神色一顿。
她离京这段时日,沈昀同慕容祗的联系更加频繁,只可惜她的人手伸不了那么长,因此并不知晓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眼下看沈昀这模样实在不是做幕僚的料,可偏偏慕容祗能将人留在身边。
且自上次漕粮被淹之事后,沈昀就再也没有单独行动过,而慕容祗那边的动静她又察觉不出来,以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依旧毫无收获。
沈昭微微蹙眉。
“还是先注意沈昀的动静罢。至于其他的,等云礼回京了,我再找个时间同他说道一番,他对勋贵宗室那边的情况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析玉应了下来。
复又问道:“那孟府那边……就这般轻易放过他们吗?”
语气里颇有几分愤愤不平。
“自是不会。”
沈昭脸上露出冷笑来。
“孟家大房和五房都留在京师,那采芩眼下应当也在孟府,让她想办法将孟妧的生辰八字弄到手,然后再让人去安排个专门替这些高门子弟算命的先生,届时交给他就行。
就说孟妧当年在惠州府时曾克死过好几个夫君,正是因此才来了京师。孟五太太怕她会伤了十四殿下,便想让算命先生想个法子去去邪,好让往后日子更舒坦些。”
又是克夫又是避婚的,这名头也够她受的。
析玉当即就去处理此事。
没等坊间传出孟妧之事,沈昭反倒收到了崔逊的消息。
说是有事相求。
让她惊疑了一番,自前年对方刚入京时见过一面后,为避免他人起疑,他们便再无来往,却不知此次怎会向她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