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寻友军
沈昭收到消息时,已是数日之后。
且这封信件是几经转手才传至她手中。探查之时,少有消息需要几经转手的时候。若真出现此等情况,唯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所探查之地,早已被人封锁。
甚至是插翅难逃!
沈昭仔细看完信上所写的隐晦内容,心已缓缓沉下去。
赵钦同倭寇勾结,却蓄意污蔑沈家,欲以沈家勾结倭寇之罪加于其身,再掌其生死。与此同时,还有消息传来,霞浦,福安失守,沈行恪被困,而倭贼则在霞浦城外同前去增援的军士僵持不下。
这已是数日前的事,可时至此时,京师还是未听到任何消息,众人都沉浸在前段时日连连击退倭寇的喜悦之中,又怎知晓,半月之后,福宁州的大部分已沦陷。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些人不想让这个消息传出去,更准确的说,除了当事人之外,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而沈行恪——堂堂奉国将军,名震一方的抗倭大将,如今被人围困,生死不知。
围困他的人是谁?
倭寇么?
若是倭寇,这样难得的功劳怎会不公之于众?就算不斩首示众,也要将人绑起来,巡视四方,才可显其威!
可对方并未这般做,这亦不是他们的性子,只能说明其中有诈!
沈昭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缓缓绽开的蔷薇,不禁陷入了沉思。信中的消息不断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消化吸收,然后重组——
赵钦想掌控沈家,所以以私通倭寇之罪加于沈家之身。而此时霞浦,福安两处皆失守……沈行恪行军打仗多年,对倭寇又极其熟悉,不可能守不住一个小小的福宁州!
即便此次倭贼数量众多,而沈行恪手中人马较少,也不可能败得如此迅速,如此惨烈,至少可等援军过来。
可据信中所说——援军迟迟不来,福宁州倭贼数之众出人意料,更重要的是,对方对沈行恪的部署极为了解。且福宁州本不该有那么多倭贼!
若要陷害,这便是最好的方式——沈家身居其位,不谋其政,私通倭寇,故意将军事部署交于对方,使福宁州两县失守。
再退一步说,就是沈家早已私通倭寇,与其交易,假意平定倭寇,然后再补以钱财物资。而自赵钦上任后,倭寇节节败退,沈家严重违反了条约,倭寇心生不满,继而进犯,沈氏不敌,被其攻破。
私通倭寇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其心之险恶可想而知!
沈昭凝眉,对方的目的何在?
若只是为毁灭沈家,这个消息应当早已传出。既不曾传出,又使出这样的手段来,便是要以此要挟沈家!他们手中有沈家勾结倭寇的罪证,若真以此为挟,沈行恪未必不会屈服。
可问题是他们要挟沈家做什么?!
沈家手里有什么可值得他们……沈昭的目光猛地一凝,放在横木上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沈家手中有传国玉玺,这可是人人都想要的物件!
程濂多年来一直在追寻其下落,若是得知沈家手中有传国玉玺,使出这样的手段并不稀奇。
沈昭的心蓦地放松起来。
既然沈家能将这个玉玺守住百余年,自不会因他人的威胁而轻易交出。而程濂得不到玉玺,亦不会轻举妄动,这天底下只怕唯有沈行恪才真正知晓玉玺之事。
程濂跟不不敢强来,他如今这般,只是以外势压迫!
可长久下去,程濂若是恼羞成怒,未必不会使出极端的法子。她必须在对方彻底恼火之前,将沈家的危机减除。且沈家如今皆是妇孺,若是对方转眼向他们下手,亲人与忠义之间只怕难以作抉择!
脑海里思绪不断变幻。
可许久之后,沈昭仍然得不到妥善的解决方法。眼下整个福建省定然都被对方封锁,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要进去只怕也难,更何况是接触沈家。
但若置之不理……事情真发展到哪一步,又该如何收场?
沈昭不禁头疼起来。
脑海里却突然浮现一股势力来——周家!
在福建沦陷之际,恐怕唯有周家才有本事护住沈家妇孺。而对方既有那等实力,那对潘仪封锁消息,赵钦构陷沈家之事定然有所察觉,周家在里头是如何抉择的?
是袖手旁观,还是援助沈家又或者屈于程党之下?
应当是第一种无疑。
程党连构陷沈家之事都这般轻易,周家未必不怕,就算是为了家族门望也会选择明哲保身。沈家若真顶着通倭的罪名,只怕天下姓沈的人都觉得颜面无光!
可沈家若真出事,周家亦是危矣!
这个道理对方不可能不明白,只是碍于程党之势,若是能将程党在福建的势力尽数铲除……周家只怕会迫不及待地同她联手。毕竟潘仪在福建这些年,对周家的打击可不少!
沈昭想到了陆世蒙。
她当初派人查看陆世蒙的动向,却不想竟在无意间发觉对方查探赵钦之事,还救了他一命。不过是因眼下福建全城戒严,而他又是被逮捕的头号人物,因而轻易不敢动弹。
否则,以他的性子,手里又握着罪证,只怕早已进京。
但沈昭却不愿意他轻易进京。
他手里虽握着罪证,却只是些信件,且上头盖的还是赵钦的章,与他人并无半点关系。一旦交上去,先不说会不会被人颠倒黑白给强行抹掉,就算崇仁皇帝真信了,死的也只是赵钦而已。
一个布政使而已,能有多大的损伤?
若真要对付他们,至少要把潘仪拖下水,除此之外,最好能磨到赵钦把赵鉴也拖下水,这才是最好的效果!
眼下沈行恪定然是在赵钦等人手中,但国玺之事极为重要,他们未必知晓具体情况,而程濂也定然会派心腹之人前往福建,这一去花费的时间可不短。
亦是给她缓冲的时间。
当务之急还是护住沈家妇孺安危,而周家若是肯帮忙,给程党布下的局亦可更加完善。他赵钦能想办法构陷沈家,他们又如何不能反过来污蔑他们?再者,他们同倭寇交易许多,定可寻到蛛丝马迹!
思绪一通畅,沈昭便折回书案之后,让人磨墨写信。
可提笔之后,却不免一顿,眼下福建已然被封锁,想送封信进去,何其艰难?就算是周家亲眷的名义,或许也会被人仔细查阅。潘仪在福建已是一手遮天……
再者,周谨那边……她其实并不放心。退一步说,即便周谨值得信任,也未必能信自己。近些时日,府外似有若无的身影,还有出行之时,身后追随的隐晦的视线。
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定是被人监视了。可她却查不到对方是何身份,足见其实力不可小觑,以致她近来行事都十分小心。
可若不经过周谨,又不经她手,还有谁可以……她不禁想到了云礼。永嘉侯云道溪早年曾跟在周辽身边,后来才转去辽东,听说他们关系一向很好,逢年过节还相互见礼。
若是送封信过去……应当不会引起怀疑,且潘仪的人也不敢轻易翻阅,毕竟这是永嘉侯的私信!
第三十五章 通倭罪,话中言
距霞浦兵败失守已有两日。
两日前,镇东卫奉潘仪之命,赶至霞浦,救下了被倭贼围攻不得不撤退的沈行恪等人。
但与此同时,对方还带来了潘仪的命令。有人于布政使司门前击鼓鸣冤,状告都指挥使沈行恪私通倭寇,泄露军事部署,致使两县失守。潘仪随即令镇东卫指挥使将其抓捕入狱。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军士们面面相觑,愤怒,失望,不可置信浮现在众人脸上。他们不敢相信此事,却不得不承认此事。他们一向是卫所军士中最骁勇善战的,可此次却屡被倭贼压制。
对方仿佛有预见之能,他们的行动甫一开始就被其识破,卫所兵力的部署对方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然则天底下并不存在如此巧合之事,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军士们不禁被自己心中浮起的念头吓到了,面色顿时僵硬,随即纷纷将目光放在神色如常的沈行恪身上,眼神锐利如刀剑,仿佛要看透其心中所想,又含着无声的怒火,似在质问!
唯有陈登见众人眼神不善,猛地呵斥道:“诸位何故如此!我等跟在沈将军身侧多年,同其出生入死,将军是何性情诸位岂不清楚?又怎会与倭贼同流合污?这其中定有误会!”
军士们这才清醒过来,看向沈行恪的眼神少了怒火,疑问却不曾消散。
陈登亦不再言语,他自是知晓沈行恪的性情。别说通倭本就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无人愿意沾染。即便不是,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军又怎会与敌人勾结?此事一听,便不合情理!
但情况摆在眼前,与倭寇交战时的节节败退,己方的布局轻易被其看透都是不争的事实,无人可反驳。
出乎意料的是,沈行恪未置一言。
直到镇东侯再次发问之时,他才出声,却未曾理会对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在场那些满脸疲倦,却又愤愤不平的军士。
“经此一战,诸位将士已有数日不曾闭眼,先行下去歇息罢。”
除此之外,再无一句多话。
镇东侯上前一步,看向沈行恪,面上带笑,“沈将军可是交代完了?若是交代完了,便同我走罢。”
沈行恪还未说话,周围的人听到这话,却是面色一沉。虽则先前亦在心中埋怨,可清醒过来后,便可深觉其中不妥。若是福建按察司真认定沈行恪通倭,那沈家……沈家军……
“将军!”
陈登忍不住惊呼出声。
看向沈行恪的眼神十分深沉,欲言又止。即便最开始会因冲动而怀疑对方,可只要一细想,就会觉得此事荒唐。但潘仪已下这样的命令,只能说明其中定有蹊跷!
其余军士亦是神色莫测。
沈行恪却是十分坦然。
“清者自清。老夫抗倭多年,功绩自在,相信即便是陛下亲自,亦不可判老夫罪名。”
陈登听得此言,心中愈是焦急。
沈行恪话里有话,只得说明今日之事确实有诈,可对方是带着潘仪的命令过来,谁也不可反抗。他将目光转向镇东侯。
“万望侯爷能彻查此事,可别用险恶之言构陷良将!将军行事坦荡,忠义为国,诸将士皆看在眼里。若有人以恶语中伤,我等自不会轻饶!”
镇东侯听闻,却只是淡淡一笑。
“查案非我之职责,我不过奉命领将军过去罢了。若将军不曾行苟且之事,自不会定罪。若将军真与倭贼勾结,只怕谁也护不住。届时不仅沈将军有罪,麾下将士亦有不可推脱之责!”
陈登面色一僵,终是不再言语。
镇东侯便领着沈行恪离开。
一路上沈行恪虽沉默不语,眉眼间却少有忧色,镇定自若。倒叫镇东侯有几分讶异,若不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见沈行恪这副模样还真会以为这其中有误会。
镇东侯略微挑眉,神色间带着淡淡的嘲讽,“沈将军倒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沈行恪听闻,面色如常。
“子虚乌有之事,老夫何须为其忧心?公道自在人心,即便巡抚大人一时间有所误解,可只要将此事递往京师,三司会审,诸位大人的眼睛定然看得分明,陛下亦是明事知理,不会轻易被贼人所蒙蔽!”
“沈将军倒是信誓旦旦。”
镇东侯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眸里闪过一抹异色。
“希望沈将军在面对按察使大人时,仍可像此时这般镇定自若,方可不堕将军之威名。”
沈行恪眼神微微一变,继而笑道:“老夫的威名可不是靠此得来的,老夫在福建抗倭多年,头顶的名声都是杀贼子杀来的。”
镇东侯但笑不语。
沈行恪却突然开口问道:“老夫记得侯爷这些年在镇东抗倭,一向是尽忠职守,独来独往,拒人于外,何时同潘大人有了来往?”
话罢,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镇东侯被他的这番打量吓了一跳,继而又想到如今的沈行恪是自身难保,莫非还能管到他身上来?再者,他跟潘仪之间本就没有多少来往。
当即就一笑。
“潘大人是一省之巡抚,执掌民事军政,我不过是个卫所指挥使,自在其管辖范围之内,与其来往有何不妥?”
沈行恪却摇摇头。
“依老夫看却是未必吧。”
镇东侯闻言并不言语。
沈行恪便又问道:“依侯爷看,此次通倭之事真假与否?”
镇东侯闻言一怔。
沈行恪竟然会直接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沉默了一瞬,继而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向对方,“此事真假最清楚的该是将军才对。何须问我?”
沈行恪听闻却是轻笑了一声。
“侯爷知道的,这人老了,有些事就分不清了。你说老夫在福建守了这许多年,一直没有私通倭寇的事,怎么赵大人一做那布政使,就查到老夫私通倭寇了?”
镇东侯的身形微微一顿,继而笑了笑,神色有几分意味深长,“正如将军所说,许是将军老了,有些事就做不利索了。”
沈行恪听闻亦微微颔首,“确实老了啊。老了这位子就坐不住了,就有人想把老夫给拉下来了。侯爷觉得老夫言之可有理?”
镇东侯并不言语。
沈行恪便接着说道:“怕就怕有人想接着坐这位子,可潘大人未必肯啊。你想这赵大人升任布政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镇东侯的神色终是微微一变。
沈行恪却是笑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扰阵脚,思危局
沈行恪暗含深意的一番言语,终究在镇东侯心里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风浪。他将沈行恪送至福建按察司的刑狱后,便给慕容祗写了信。
镇东侯之前同沈行恪说得话还真不算错,他与潘仪之间确实没有任何交易。
潘仪让他前往霞浦援助。
一是因为镇东卫离霞浦最近,来往方便,其次就是他是福建省众多卫所中与沈家牵扯最少的。
虽同为武将,但他封侯,属勋贵之列,而沈家则是纯粹的武将世家。
且他与朝中宗室勋贵皆有姻亲往来,人脉并不算少,无需攀附沈家维持自身地位。而其他的卫所则或多或少同沈家有往来。
但事实上,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即便潘仪下了这样的命令。明知道霞浦之行是场祸事,他又怎会去趟这趟浑水?若非慕容祗给了他消息,确切言明沈家通倭之事,他必不会来!
慕容祗之意是让他接任沈行恪的位子,而他在镇东卫做指挥使多年,对这位子又岂会没有念想?眼下慕容祗有意推他一把,这样的良机自不会错过。
他本以为自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方才听沈行恪之言,心中却隐有动摇。
如他所言,无论通倭之事真假与否,至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通倭,赵钦才上任,且他刚一上任,就在朝中搅起了那么大的事。
抢了原本该拨给浙江的银两,又逼得崇仁皇帝的避暑山庄建不成,无论哪一桩事都足够让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朝野内外都看着福建的抗倭,这个时候谁敢捣乱?
如果捣乱,即便崇仁皇帝一怒之下撤了赵钦的职。可这赵钦又非孤家寡人,他后头还有程党,而程党知晓后定会为其洗涮冤屈,一旦查出此事有人构陷,相信朝野内外都不会放过。
届时就是众矢之的,只怕谁也不愿做。
沈行恪在官场沉浮多年,不会连这么一件小事都看不分明,即便他与倭贼之间有再大的利益纠葛,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好处。
且,沈行恪若真通倭,他在福建经营多年,自有不少手段,怎会轻易被人察觉?还是因手底下的人状告衙门才被世人知晓。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管通倭与否,潘仪或者说程党在这件事里的态度才是最为关键的。
一旦罪名坐实,沈行恪屁股下的这个位子又该交给谁来坐?眼下程党在福建已有巡抚和布政使两个位子,但他们未必会满足于此。
别人不接触或许不知晓具体情况,可他常年在此地,自是知晓福建这个地方亦能捞不少银子,不必江南富庶之地差!
何也?
自是因海上私运之事过于泛滥,可因种种原因,卫所的军士即便知晓此事亦不可能将其上报朝堂,而是进行交易。此事在福建广东这等私运泛滥之地已是约定俗成。
若是福建尽数落在程党手里,不用多久,又该是个钱袋子了。至于打不完的倭寇……既然倭贼是打不完的,接着打便是了,哪里需要放在心上?
镇东侯的眼眸愈发深邃。
若他真要坐上都指挥使的位子,必定要与程党角力,可输赢却难以保证。且这通倭之事未必不是程党一手促成,他后知后觉……还有沈家,真的没有一点退路吗?
他不禁想起沈行恪方才的表现,丝毫不见慌乱之色,似乎早已料想此事。即便慕容祗给了确切的消息,说此次沈家通倭,福建官场大变,可他心中却仍旧起了疑心。
若是事情真那般肯定,沈行恪应当难以坦然才对。如果沈家真有后手,这次程党就不能如愿,届时会有谁遭殃呢?镇东侯沉吟不语,愈发觉得此事需要细细考量。
……
沈行恪被送到按察司衙门后,并没有人前来审问,便是潘仪也不曾露面,按察司衙门内并无人坐镇,镇东侯拿捏不准,就只好令狱卒将他直接送到了衙门后头的牢房关押。
他心中并不意外,通倭之事子虚乌有,但是必有人拿此做文章。
眼下有此言论,不过是有人构陷,而这构陷之人是谁——自是不言而喻。那击鼓鸣冤之人与他关系并不紧密,根本不可能知晓那等要紧之事。
可想让他服软,确实要用别的手段,寻常的罪名当然压不住。而定了罪后,自然也不能像寻常罪犯一般,一来便逼问,或是动用刑罚,逼他承认。
而是要让他感觉到此事难有回旋的余地,让他不得不求助于他人,至于这个他人……
沈行恪在心中冷笑。
除了程党,还能有谁?
自去年十月以来,探查沈家的人就更多了起来,对方的来历他自是知晓一二,程濂觊觎国玺已久,这许多年来一直多方打探,眼下确定了他们沈家的身份,岂有不下手之理?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快,让他毫无防备。更未想过程党会用这样的方式逼迫,通倭的罪名要想实实在在的按下,可不容易。除非程党才是与倭寇有所来往之人……
他不由得心念微沉。
难怪这两年赵钦的名声会如此之大。一个小小的参议,风头竟盖过了布政使,或者说他们这些镇守福建多年的老将军。
倭寇那几次不大不小的进攻,竟然真的就让他一个文人给破解了。他原先还以为是赵钦虽为文人,却颇懂行军布阵的缘故。
且赵钦任参议这些年,比起刘登那个布政使来,确实更常去民间走访。尤其是常被倭寇进犯的那几处地方……听闻他还曾仔细勘察地形,否则也设计不出那样的战略方案来。
但没想到,对方竟是与倭贼勾结!
难怪他敢向朝廷要银两,敢修筑那他们轻易不敢碰的防线,连崇仁皇帝的避暑山庄都要排在后头。原以为他是被前几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眼下看来却是极有把握才是!
他同倭寇做了交易,对方假意进攻几次,而后被其击退,又哪里算得上难事?只是不知他同倭寇之间到底做了怎样的交易,若是能查明……今日之局就迎刃而解。
程党既然想在他手中拿到国玺,必然不会轻易对他出手,他的时间还算充足,应当想法子联系沈家才对。沈行恪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过片刻钟后,阴暗潮湿的过道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继而是门上锁链晃动的声音,沈行恪听到动静,终是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三十七章 所谓人生如戏
“沈将军。”
只见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牢房阴暗,唯有丈高的墙壁上开了个狭小的窗户,几缕阳光射进来,落在对方脸上,隐约可见一张儒雅的脸庞,嘴角噙着淡笑。
沈行恪原是盘腿坐在床上,听到动静,便略微直起了身子,微微抬眼看向对方,片刻后才淡淡一笑,“原来是温先生。此处简陋,恕老夫无心招待,先生请自便。”
温良,字子善。少以才学闻于世,通晓经史谋略,可惜时运不济,屡试不第。
后因一篇治世八策而闻名遐迩,程濂闻此人之生平后,遂以幕僚身份招其入府。温良此人确有大才,听闻程濂做许多决断都要询问其意,可谓是他身边的第一谋士。
也正因温良此人才学出众,所以程濂轻易不让其离府,寻常之事更不会交于其处置。今日沈行恪能在此见到他,足见程濂对此事的看重。
温良并未因沈行恪一番略显无礼的话而露出恼火的神色来。依旧笑容淡淡地看着沈行恪,“是我不请自来,将军没有准备实属正常,该是我向将军致歉。”
沈行恪摇了摇头,“温先生待在首铺大人身侧多年,什么样的情形不曾见过?何必执着于这些虚礼?温先生若不介意,不如坐于老夫身侧。”
说着,沈行恪就伸手拍了拍一旁的席子。
“你我也好来一场促膝长谈啊。”
温良见他神色认真,眼眸里不由得闪过一抹异色,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既然将军诚心相邀,我便却之不恭了。”
说罢,他真的一撩衣摆,坐在一侧。而沈行恪则转过身去,与其相对而坐。
未等温良开口,沈行恪便轻声笑道:“能让首铺大人身侧的第一谋士亲自前来,老夫深感荣幸。”
温良挑眉一笑,“将军就不问问?我今日缘何前来?”
沈行恪垂下眼眸,半晌后才悠悠地道:“先生若是想说,自会言明。必不会独在此同老夫坐而论道。”
温良忍不住摇头失笑。
“将军之坦然,令我心生敬佩。”
沈行恪垂首不语。
温良见此,稍微挺直了身子,看向沈行恪的眼神多了几分怅然。
“我早些年便听闻将军之威名,皆言福建倭贼闻将军之名莫不胆战心惊,唯生恐意。而今听得坊间流言,却只得扼腕叹息。将军年迈,其风姿气血不似从前。”
沈行恪见他眉间的惋惜之意格外真切,不禁怔了一瞬,而后哑然失笑。
“先生今日在此说得此言,可是问心无愧?世人皆言先生行事奉行真诚二字,今日之举可有半分其意?霞浦福安失守,非老夫之失责,想必先生看得分明。”
温良眼中却豪无他意,依旧是询问。若非沈行恪心知此事确与他无关,只怕会受其蒙蔽,以为自己真有通倭之嫌。
他在心中冷笑,却见温良脸上噙着淡笑,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不过是介白衣书生,略知才学而已,这通倭与否,同我说,并无作用。单看将军府上的晚生后辈听闻此言,可能与将军一般坦然?将军祖上泉下有知,又如何作想?百年清誉威望毁于一旦。”
沈行恪神色一顿。
温良继而说道:“将军声称自己并未行苟且之事,独我信了此言并无作用。要看天底下的百姓可会信?看那金銮殿上的帝王可信?”
说罢,他从衣袖里取出几封书信来,随意放在草席上。
“将军若是有意,不如仔细瞧瞧,这上头都写了什么。将军与倭贼私通之事,信里头可写得清清楚楚。”
沈行恪的眼神往下一扫,看了几眼散在草席上的信件,却未伸手,依旧垂眸,腰背挺直。
温良见此不由得一笑。
“先生不打开看看么?”
沈行恪摇头,“清者自清。这等构陷之言,看了,徒乱心智耳。”
温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看向沈行恪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既如此,将军今日是不愿与我交谈了。”
沈行恪回望过去,眼神平静无波。
“我本无此意,奈何先生不请自来,不得不接待而已。若是先生心中生忿,不如就此离去罢。就当今日之会面,乃黄粱一梦。”
温良听闻不置一言,直接起身朝门外走去,行至一半时,忽然停下,似笑非笑地道:“将军今日有此言论,可见是心中颇有把握,不惧危局。不过我今日在此还是要多问一句,将军可知这信件从何而来?”
沈行恪的眼神微微一变。
却听温良颇为惋惜地道:“早先年听闻将军府上,妇孺皆可持铁为将,昨日一见,果真如此。若非早有准备,只怕连我也要吃不小的亏。”
沈行恪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温良见身后没有动静,便转过身来,神色淡淡地看向沈行恪。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同沈行恪言及府上之事,不过是想给对方提个醒罢了。好叫他知晓,府上的女眷随时可被他们掌控。
温良又接着笑道:
“对了,我记得将军麾下还有一幕僚,颇具才气,极得将军看重,昨日一见,果真如此。可惜却是空有才气,并无机敏,竟妄想为将军正名,证据确凿之事,如何正名?”
沈行恪缓缓抬眼,盯着温良一字一句地说道:“想必温先生有法子为老夫正名才是。”
温良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要看将军的意思。非我一人可决定。”
沈行恪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继而问道:“不知先生所求为何物?或是首铺大人想从老夫手中拿走何物?是都指挥使这个位子,还是整个福建?”
“非也。”
温良漫不经心地摇头,又往前走了几步。
“此乃俗物,怎么会是首铺所求?将军门第为百年清望,祖上流传之物必不会少,相信其中定有让首铺大人满意的东西。将军不如再好好思量。”
沈行恪凝眉,片刻后沉声说道:“先生今日既肯屈尊来此,又何必同我打哑迷?说清楚便是!”
温良亦不拖延,缓缓问道:“我听闻将军祖上是前朝沈氏,可是确有其事?”
沈行恪面色一僵,并不言语。
温良也不介意,又接着说道:“那将军定然知晓,前朝末年,宫中曾有一场大火。是沈氏族人趁机捣乱,于混乱之中取走了国玺,以致此后百年,国玺流落宫外,不见踪影。”
沈行恪的脸色终于大变,脸上的神色是既惊又恐,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良却神色如常。
“将军不必忧心。此事我虽知晓,却不会轻易将其透露出去。这私藏国玺比之私通倭寇并不差多少,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叫外人知晓,将军府只怕命不久矣。”
句句看似劝慰,实则暗含威胁。
第三十八章 惊闻和信
阴暗逼仄的牢房顿时陷入了寂静。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良久之后,沈行恪才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说道:“我们沈家并未私藏国玺。”
温良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来。
“将军可是在同我说笑?”
沈行恪神色凝重,沉声说道:“此事信不信在先生,但老夫手中确无国玺。当然,先生口中的传言并不算错,只是有些事先生兴许遗漏了。”
温良并不言语,示意他接着说。
沈行恪面上浮现几许惆怅,又带着几许冷意,“先生只记得宫中大火,却忘了正始初年,国朝各处此起彼伏的复国之战。更忘了当时坊间所言楚愍帝并未身死之事。”
温良的神色渐渐变化。
沈行恪又不急不慢地说道:
“先生真以为,当年先祖在宫中点起大火,真的是为国玺这样一件死物?先祖自然是为了给前朝孤云氏留下血脉。先生既知晓过往之事,应当也清楚国朝初建之时各地出现的战乱。
更清楚复国军几年后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并非别的缘由,而是先祖深觉这般下去会暴露幼帝身份,随即让前朝遗留的大臣带着幼帝奔至海外。而那国玺自然随之前往。”
温良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沈行恪身上,似在探究此事真假。
沈行恪却十分坦然。
“眼下老夫家眷皆在先生手中,又有何可欺瞒之处?若老夫手中真有国玺那等物件,想必沈家亦不会沦落至今日这地步。前朝皇室与老夫何干?
老夫祖上尽忠职守,为孤云氏守边疆,逐外族,最终不还是客死他乡,落个纨绔的名声。史册上更是褒贬不一,老夫又何须替他们守着?”
他见温良并不言语,便微微叹了口气,道:“先生若还是不信,不如禀告首辅大人,让他细细探查此事,兴许可得蛛丝马迹。”
温良的神色终于发生了些许变化,片刻后又沉声说道:“今日打搅将军了。还望将军在此好好歇息,证据未曾确凿之前,定无人敢动将军。”
“那老夫就借先生吉言了。”
沈行恪脸上笑容淡淡。
温良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径直离去。
等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时,沈行恪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寒意。
程党竟敢拿的家眷威胁他,若非他清楚吴雍昨日夜里才离开霞浦,且是奉他之命前往福州护住一家老小,他还真会以为家眷已在其掌控之下。
不过如今他给出这样的消息来,想必程濂又该愁一段时日了。
这孤云氏还有血脉留在人间,可比他们沈家手里有国玺的下落还要让人震惊,谁知道他们哪天会不会从海外杀回来?
不论程濂背后站着谁,既然他想在暗地里夺得这国玺,定然就不是为慕容氏来取。而他们若真想凭着国玺登上帝位,这孤云氏后人就不可忽视!
孤云氏蛰伏多年,定然是想着卷土重来,眼下朝堂之上亦是各方势力争端不断,若是再加上前朝之人在一旁捣乱,只怕又要掀起腥风血雨来。
又或者,这朝中早有孤云氏后人在搅乱风雨。
沈行恪轻轻笑了起来。
他要看看程濂还能不能坐得住。
……
自知晓沈行恪被困的消息后,周辽便一直在派人在霞浦和沈府附近走动,可出人意料的是,并未收到任何有用的讯息。
而沈家却更危险。霞浦兵败,潘仪派镇东侯前去援助,却未曾言及此次沈行恪行军失误的处置,又或许对方早已交代镇东侯,只是未曾将消息传出来。
一旦没有消息传出,便只能说明潘仪有别的打算。这定然是程濂的意思,或许他们不只是对付沈家那般简单。
周辽就目前所得讯息分析起来。
未等他得出结果,他身边的幕僚就送了一封信过来。
“是永嘉侯的来信。”
周辽闻言却是一怔。
虽则云道溪年轻时曾得他提携,这几年关系亦是尚可,却只是逢年过节的问候而已,寻常时候少有来信,再者,因最近倭寇动乱较多,对方前段时间就给了封信慰问,眼下不该再来信才对。
他带着疑问接过徐肃手里的信件,拆开细细看起来。
只是越看眉头就皱得越深。
直到信的末尾,对方还特意致歉,为防止潘仪将信件截取,因此恳求永嘉侯为其送了这封信。还望周将军宽宥云云。
“这……简直是胆大包天!”
周辽将信拍在书案上,有一瞬间心里头竟产生一种被人侮辱的荒谬之感。
写信之人将自己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大兴沈家三房沈行书之女沈昭,后头还加上其母出身邯郸余氏。生恐他人不知其身份。
周辽见到署名时,只觉得额角青筋直暴。管她什么身份,一个小姑娘,竟还敢插手朝事?这本身就荒谬至极!
徐肃见他满脸怒意,亦是被吓了一跳。想他跟在周辽身侧多年,又见过几次他如此暴怒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放在那封信上……
记忆里永嘉侯每次来信,都只是寒暄之语,并无大事。
周辽察觉他的目光,随即便将书案上的信递给他,“你瞧瞧,你瞧瞧,这年头的小姑娘不在家里绣花管家,竟学起男人插手朝事了。胆子可真是大得很!”
徐肃听得此言,目光一凝。
一面伸手拿书信,一面在心里头嘀咕。片刻后,他才将书信折起来,神色虽有些古怪,却未像周辽那般动怒。
“怎么?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周辽瞥了他一眼,心里头还在为那封信恼火,大抵是没想过世间会有如此荒唐之事,竟敢大言不惭地同他堂堂福建总兵谈合作之事。
简直可笑!
徐肃却是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将军是恼火对方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姑娘,还恼火对方同您谈合作之事,又或者您是因对方直指您心中所想而恼羞成怒?”
周辽闻言一怔。
这要他如何回答?莫非他还能说皆有不成?
徐肃跟在他身侧多年,自是知晓他的性子。若是真那般恼火,这封信可递不到他手里,怕是早被烧了才对。
他沉吟片刻,忽然说道:“仆倒以为沈姑娘言之有理。将军何不考量一番?”
周辽经他这么一说,脸上的怒意好歹散去了大半。
只是面色仍不太好看,大抵是对方在信中所言,他久居福建,声望功绩皆在,却仍有人与他平起平坐。而此人眼下有生死危机,可不论此人是否离去,这福建都不可能在他一人之手。
万望他莫要袖手旁观才是。
周辽念及此处,脸色便难看了几分。对方虽说得隐晦,可彼此心知肚明,若他袖手旁观,又是为何?不过是惧于程党之势罢了。
倒让他成了畏惧权势的软弱之人!
第三十九章 机遇
“依老夫看,不过尚可。”
周辽淡淡地哼了一声。
徐肃见此,脸上的笑意更是压不住。又见周辽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接着道:
“霞浦和福安已然失守,且此次显然是沈将军的失责,可潘大人那边却未有消息传来,其中定然是有蹊跷。或许程党根本不像我们所想的只是简单的对付沈家。”
周辽闻言神色不明,“若程党另有企图,于我们而言岂不有利?兴许程党就不会对我们出手。”
徐肃却是淡淡一笑。
“您与沈将军比邻而居多年,莫非就没有一点感情?再者,即便程党真的是另有企图,于我们也未必有利,下一位都指挥使还不知是谁。”
徐肃摇头,微微一叹。
“眼下,您这个总兵既要被潘大人压制,又要被都指挥使掣肘。原是是沈将军,彼此心知肚明,行事亦有分寸,可若换成不知好歹之人,又或者换成程党的人。您在这福建便真是孤家寡人了!可谓是举步维艰!”
周辽闻言,眉头一皱,并不言语。
徐肃看了他半晌,忽然问道:“将军今日这般举棋不定,是不想与程党为敌,还是因这写信之人的身份?或者两者皆有。”
周辽喟然一叹,好半晌才略带几分怅然地道:“还是你最了解老夫啊。”
徐肃闻言,并不言语。
周辽却凝眉思索起来。
他们周家守在福建已有数十年,虽则最开始是因崇仁皇帝想要打压大长公主的权势,而后压制沈家在福建的军权,才命他父亲守在福建。
他父亲去世后,他便从其手中接过总兵的位子。他们周家虽是因权势之争而起家,可自那以后,却再也没有参与过权势之争。
朝中党派再多,斗得再狠,也与他们无关。沈家的态度亦是如此。或许这才是他们能一直坚守此地且百年清望屹立不倒的缘由。
可世事难料,即便他不愿掺和进去,却不代表那团漩涡不会把他们拉进去。方才徐肃的话也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徐肃说两者皆有,事实确实如此。
他不愿与程党对上,是不愿参与党派之争。他不想同沈家合作,亦是不想参与党派之争。
他虽久居福建,可京师之事多少还是有些耳闻。那个写信的小姑娘哪里真的就是寻常的小姑娘。她背后站的不是沈家,而是朝中突然崛起的韩廷贤等人,或者说保皇党。
但保皇党就不是党派了吗?
说到底还是党派之争,不过是没有挂上韩廷贤的名头罢了。可此事彼此心知肚明,他今日若真与对方合作,岂不就是韩党之人?
可眼下福建形势险峻,沈行恪生死未卜,若他真的坐视不管,往后这福建兴许真没有他的话语权。届时才真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徐肃见他神色不断变化,过了许久后,终是忍不住问道:“将军还在犹疑什么?”
周辽闻言,不禁瞪了他一眼,神色间佯装怒意,“你这是被沈家给灌迷魂汤了罢,竟帮着外人来诓老夫!”
徐肃见此,半晌无言。
“将军何出此言?仆一向只忠于您,又怎会轻信他人之言?”
他见周辽脸上的怒意早已散去,便知晓对方并无怪罪之意,却还是解释了一番,“将军何曾想过,此事于我们而言亦是机遇?”
周辽闻言,稍有些讶异,沉思片刻继而蹙着眉问道:“不知这机遇二字从何而来?”
徐肃见此便笑了起来。
“虽则仆知晓将军并不愿参与党争,可朝中若有人脉,行事的确要更加肆无忌惮些。您且看赵少恭此次,甫一上任,便敢沾染我们皆不敢染的防线。
若非他背后有程党,单凭他一介布政使,真能将这银两给要来?连陛下的避暑山庄都要为其让路。听说陛下为此摔了好几套碗,觉得程党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您看程党,至今不还是安然无恙?”
周辽默然不语。
徐肃便接着道:“若是我们在朝中亦有人脉,此次行事必不会拘谨,程党亦不敢轻易下手。还有沈家……但凡朝中有人替他们说话,事不至此。当然,眼下确实有人替他说话。”
过了许久,周辽才微微抬眼。
“或许你说得对,我们确实要转换身份了。至于信里所言,目前还不可尽信。如果此次真要让沈家平安无事,光靠压制赵少恭可不管用。政事上的决策多是潘令度负责的。”
徐肃闻言一怔。
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将军之意……是要将他们都拉下水?”
周辽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既然要合作,这见面礼自然不能差。沈家……应当也有后手才是。”
徐肃见此,却忍不住打趣起来。
“将军这态度转变得可真快。”
周辽闻言又是瞪了他一眼,“你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徐肃却是笑得更欢快。
“若是让那沈家小姑娘知晓,只怕半夜做梦都能笑醒。拉拢您这位铁面将军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他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位沈家姑娘倒真让我意外。永嘉侯可是一向不管这些事的,她竟也能说动。足见这所谓的保皇党亦不简单。”
周辽闻言亦是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微蹙着眉道:“依老夫看,京师的流言未必都是假的。”
这下轮到徐肃讶异起来。
“您之意是他们真要结亲?可沈家是什么人?那位小姑娘的情况更是复杂,大长公主焉能同意?还有永嘉侯……似乎与文臣也少有纠葛,此次怎会?”
周辽却笑得意味不明。
“你以为永嘉侯府情况就不简单?眼下大长公主安在,形势尚可,一旦她逝世,这情况怕是难以言说。且永嘉侯同大长公主之间……”
周辽的话戛然而止。
徐肃却是讶异了一分。
“将军何出此言?”
周辽这才惊觉失言,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原先不曾觉得,可自永嘉侯从辽东回京之后,老夫就愈发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看似和睦。”
徐肃不禁仔细回想起这两年的事来,云道溪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先不说此事本就是因大长公主插手才导致的,只说这两年云道溪在都督府但凡想做点什么事,都会受其压制。
虽说理由正当,可这般不通情理着实古怪。
“大长公主的心思非常人可懂。”
徐肃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对此事并不置喙。而是提及另一事来,“将军想把潘令度拉下水,可有法子,他做事首尾可抹得比谁都干净。”
“总有法子的。”
周辽沉思起来。
片刻后又听到仆从来报,“老太爷,沈将军府上的幕僚吴先生求见。”
周辽听闻一怔,片刻后笑道:“我倒凤忱有多少后手,原来是在这儿呢。这一个个都找上老夫,倒是会找人。”
徐肃闻言但笑不语。
周辽便道:“带人进来罢。”
第四十章 要钱不要命
“吴元和拜见将军。”
吴雍进了书房,便直接躬身行礼。
周辽坐在上首,见他神色间隐有疲倦之意,便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吴先生一路上奔波劳累,赶来此处,不如先坐下歇息。”
吴雍张口便婉拒此事,“事态紧急,眼下将军正在受刑狱之灾,元和身为其麾下幕僚,不可为之避祸患便罢,如今自要为其谋解决之法,又怎有颜面歇息?”
周辽闻言顿时笑了起来。
“难得你有如此一颗耿直之心,凤忱这些年倒没白养你。”
他顿了一下,又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凤忱养了数十年,眼下正是用兵之际。你这个奉国将军身侧的第一谋士,可有法子解决眼下的困境?”
吴雍神色肃穆,未见嬉笑或是自得之意,“元和今日求见将军,便是因为此事。”
周辽应了一声,遂又问道:“依你之意,如今可是有法子了?”
吴雍闻言,沉默了一瞬间,看向周辽的眼神略显复杂,“无意中发觉了一些事,倒是刚好射中要害。只是若无将军相助,此事便是空谈。”
周辽心知吴雍这般说话不过是在抬高他,想求得他相助罢了。当下神色间未有多少变化,只淡淡一笑,“你先说说是何法子,老夫才知道该不该应。”
吴雍不意外对方这般态度,只问道:“将军可知此次赵少恭等人为何能如此轻易地行污蔑之事?”
周辽想起方才刚看过的那封信,不禁挑眉问道:“莫非你觉得是赵少恭等人同倭贼勾结么?此事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想让人家心服口服,就要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才行。”
吴雍听到这话,神色间顿时轻松了些许,周辽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来,便是心中有意动。想必是赵钦等人在福建的作为亦让他心中有所警醒,因而不敢放任其所为。
“将军所言不错。”
吴雍点头微笑,继而又挑眉,眼眸里闪过淡淡的嘲讽。
“但将军定然不知,赵少恭是如何同倭贼勾结的。”
他不待对方回话,又接着道:“将军在福建镇守多年,对此地海上私运泛滥之事定然清楚。此事因朝中插手之人过多,且又多是些位高权重的,所以只能放任其所为,难以除尽。
但近两年,海上私运之事却不景气。不过压制私运的并非我们大周的军士,而是在海上横行霸道的倭贼。正因如此,海上私运曾一度减少,我们还为此欣喜过一段时日。”
周辽听得此言,眉头已是微微蹙了起来。他隐隐可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吴雍接着便笑了起来。
“将军可知倭贼是如何得知那些海船的消息的么?”
“是赵少恭……”
周辽微微瞪大了眼,露出些许诧异来,继而又失笑。
“就是受人敬仰的赵大人。”吴雍眼神微冷,笑容里满是嘲讽之色,“这海运一事向来归他管,从福建港口出去的海船有多少是经的他的手,又有多少人耗费重银贿赂,将军应当知晓一二。”
周辽顿时无言以对。
又听吴雍说道:“我们这位赵大人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不仅敢用此事同倭贼做交易,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拿下整个福建的海运走私。可见身后有靠山,就是好乘凉啊。”
周辽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赵少恭行事……还真是不留一点余地啊。”
何尝不是?
且他同倭贼交易,从中必能得不少好处。
对方这般行事可谓要钱不要命啊。
吴雍在心中冷笑。
为何海上私运禁不住?除去军士卫所能从其中得到许多好处外,更重要的是这些私运背后站的都不是些简单的人,若他们一味的打压,未必能有好下场。
因此他们行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钦倒好,直接将人给卖了。本来若是打压,还可以为朝廷行事的名义,对方不好多言,眼下你拿着他们的钱去喂那群倭贼,谁能忍?!
别说这些大海商忍不了,就是国朝的寻常百姓亦忍不了。倭贼的苦他们又不是没受过?!若是此事捅出去,别说赵钦保不住,就连与之牵扯的潘仪也会受到打压。
他与赵钦同在一处为官,赵钦所为岂有不知之理?只怕是横插了一脚才对。
吴雍见周辽面上渐露喜色,又道:
“近些时日倭贼那边正闹得厉害,彼此间有了分歧,正是因此才有机可乘。眼下在下手中已有确凿证据,但就此公之于众,或许达不到最重要的效果。因此望将军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周辽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想让老夫怎么做?”
吴雍顿了顿,继而沉声道:
“在下手里有份名单,正是当初赵少恭与倭贼交易时,被倭贼留下来的。上头写的全是近些年赵少恭秘密告知倭贼的海船信息。将军大可将这些事给各个高门望族递过去,相信他们知晓后只会想让赵少恭生不如死。”
未等周辽说话,他又解释了一番。
“将军应当清楚,眼下我家将军正被困于刑狱之中动弹不得。程党又对我等严密监视,便连在下今日来见将军亦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因而此事若是让在下办,只怕会弄巧成拙,还是交给将军放心些。”
“这赵少恭怕是对自己太过自信,竟连这样的东西都留在了倭贼手里。”
周辽摇头失笑。
他深知事已至此,吴雍也不可能对他起别的心思,当下又道:“我原先还道,沈凤忱能为沈家留下什么后路,如今看来是留下你就是留了最好的后路。”
不用深思,便知晓此事是吴雍一手谋划。因为沈行恪手中若真有证据,定不会陷得如此境地。
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去,不用他们多做什么,赵钦就已成了众矢之的,只怕谁也护不住。那些人想必是巴不得将他往死里整,心里才稍微舒口气。
谋人钱财便等于害人性命。
更何况,那钱财本也是他们冒着风险夺得的,谁曾想倒头来还会被自己的人给卖了?
周辽思索良久,忽然说道:“那份名单你可以留下。但眼下你亦不能轻易离开。”
吴雍一怔。
又听周辽说道:“你家主子已被他们盯上,你这个第一谋士还能逃过不成?还不如留在老夫府上,好歹是总兵府,谅他们也不敢在此放肆。”
吴雍闻言却是眉头微蹙。
“将军那里未曾有消息传来,若是夫人他们因此受到胁迫,元和万死难咎其责。”
“你放心,老夫既应下此事,又哪有独独漏掉他们的道理?定会护他们周全。”
吴雍这才深深一拜。
第四十一章 局势转变
“殿下急着唤我来,可是出事了?”
沈昀微蹙着眉,见慕容祗面色不善,心中亦是略有忐忑。
“这是他们刚送来的消息,你自己好好瞧瞧。”慕容祗随手将信件丢到一旁的茶几上。
沈昀见此,心中顿时一跳。
连忙取过信件,细细读起来。都是她认识的字,可连在一起却看不分明了。沈行恪并未通倭,反倒是赵钦竟敢将海船的消息告知倭贼,以致近些年的海上私运受损颇多。
慕容祗冷笑起来。
“说来本宫的还往里头投过不少银子呢,这赵少恭的胆子还真是不小,连本宫的东西也敢卖,这满京师的高门望族都为他直上青云铺路了。”
沈昀的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上辈子可没出过这样的事,直到她被赐死,赵钦还在福建待得好好的,整个福建可没人比他过舒坦。
她不禁思索起来。
赵钦未必没有做这些事,否则今日不会被人察觉,公之于众。而上辈子只是迫于某些原因,沈家来不及反抗,这些事自然也查不出来。
那这一次又是谁捣乱,给了沈家这样的能力?
沈昀皱着眉,片刻后连忙起身行礼请罪,“殿下,此次是臣女的失察,未曾想到记忆中的事也会出现偏差。”
沈昀这话看似请罪,却还是暗含深意。既然是记忆里的事,就总会出现偏差,这世上本也没有两条完全一样的路。慕容祗可信,却不能尽信。
若尽信……出了变故便怪不得谁。
对于此事,沈昀心中亦有怒意。
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前十几年,沈昭尚在惠州,京师大小事件并无差错。后来沈昭回京,记忆就出了偏差,尤其是沈昭本身就存在问题。
直到近两年,沈昭回了惠州,她才趁机帮慕容祗谋划了许多事,原以为形势大好,哪想到沈昭才一回京,又出了这样的情况。
她原先以为沈昭只是比上辈子机敏些,可心里头起了疑,却不这么想了。若只是机敏,哪能得大长公主看重?那一次直面崇仁皇帝时,亦是有惊无险,巧妙化解。
而之前,经历孟府花宴一事后,沈昭对她的态度亦有转变,还故意提及慕容祗,兴许真是有所察觉。若非她上次整顿院子,她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
沈昭的本事可比想象中要大。
慕容祗微垂下眼眸,看着沈昀略微拱起的脊背,沉默了良久,才道:“你先起来罢。”
沈昀磕头行了一礼,顿了片刻才起身,“多谢殿下宽恕。”
慕容祗神色淡淡地应了声。
随即问道:“对于此事你可有别的看法?”
沈昀蹙眉思索了片刻,继而缓缓说道:“眼下事情已出现偏差,福建形势更加变化莫测。私运之事一出,赵少恭等人怕是自身都难保,要想再抽出手对付沈家,恐怕不易。沈家这一次是有人救了。”
慕容祗微微颔首,“沈家在朝中一向不站队,不沾染党派之争,否则也不会轻易被赵少恭所困。但此次赵少恭一事……可非寻常人能做到。眼下福建势力三分……”
慕容祗的声音渐渐小了。
“程党,沈家,还有……周家!”
沈昀微微一笑,眼眸微沉。
“上辈子周家能在程党几乎全权掌控福建的情况下,屹立不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会站到沈家这一边。好在此事我们并未真正插手,不会沾染一身。”
沈昀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
“出了这样的事,赵少恭是保不住了,就算保住,也威胁不了沈家。若是福建那边,殿下还想插手,不如让人卖沈家一个好。以免程党鱼死网破。”
“向沈家卖好?”
慕容祗忍不住皱眉,思索了片刻。
“沈家一向不攀附党派,这皇储之争自然也不会参与,我向他们卖好,对方可未必愿意接。”
沈昀闻言却是笑了起来。
“殿下也别把沈家看得太清高。在家族生死面前,谁都会服软。此次若无周家在后头帮忙,沈家未必能渡过此次危机,可见若是孤家寡人,只怕难以成事。
沈家自然也想有个说得上话的人。眼下福建的消息虽然瞒着,可一旦赵少恭的事被捅破,那沈行恪连失两县的罪责自然也会被抬到明面上来。届时殿下还可帮着说上两句话。”
慕容祗渐渐陷入了沉思。
又听沈昀说道:“一旦福建有所变动,殿下便可趁机安插人手,若是还能同沈家说上话,行事就更方便些。只是此事单靠您如今的实力还是略有些困难。不如……”
她顿了一下,眼珠微微一转,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来。
“您同宋大人说一声。诚意侯世子与宋大人走得近,若是您约见宋大人,应当不算难事。程窦两党本是死敌,眼下程党的势力在福建受损,窦党必然愿意横插一脚,有他们在,定会事半功倍。”
“借助窦党之手……”
慕容祗眼眸一亮,面上露笑。
“这可比我们自己行事更加稳妥。且眼下朝中还有韩廷贤等人,若是他们亦插手,我往后行事只会更艰难。而有窦党在的话,他们只怕要有所收敛才行。”
沈昀微微颔首。
“这正是我之意。万望殿下同宋大人细细商议此事。您和窦阁老虽未有太多交际,但有宋大人在,多少能说上两句话。眼下这般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
慕容祗听得此言,倒是极为赞同。
“这事你倒是提醒我了。待会儿我就去送帖子给宋大人。”
沈昀微笑不语。
思索了半晌,复又说道:“还有一事,我希望殿下能探查一番。在我记忆里,福建之事,周家从始至终都未有任何动作,只做了个旁观者。可此次……”
沈昭脸上露出了犹疑之色。
“我的记忆按理说不会出现偏差,除非是有人在其中搅局,扰乱了此事。而周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态度,这背后定然是有人说动了周家。可这人是谁,我们目前却毫无头绪。”
慕容祗听到她的猜测,心里头亦产生了几分意动,此事确实该好好查一番。
被人搅局的事也并非头一次出现,这朝中只怕有他忽略的地方,或许出现了别的势力。此次若不探查清楚,往后再遇到类似的事,定然会吃亏。
沈昀见应了下来,又说起一事。
“臣女还有一事相求,望殿下肯准。”
慕容祗示意她说。
“三房的沈五,殿下应当是清楚的。臣女原先同您提过。”
慕容祗自是记得沈昀上次提及是为何事,当下便微沉着脸问道:“你莫非还想……”
“殿下误解了。”
沈昀连忙打断他的话。
“是臣女觉得这位五妹妹并不简单,上次还安插了人手在臣女身侧。便连与您来往的事也险些被其察觉……臣女希望殿下能仔细查一番,看能不能发觉异样。”
慕容祗想起那个面容艳丽的小姑娘,亦是怔了一会儿,“这事我会交代他们去办,你只管等消息便是。”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又问,“你说沈五在你的院子里安插人手,那你身边的人手岂非紧张?过两日,我便指派两个手脚灵活的丫鬟过去,放在身边总要稳妥些。”
沈昀一怔,大抵没想到慕容祗竟会为她考量这些。在她印象里,对方是高贵的大周皇子,往后还是大周天子,哪里知道替人考量?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谋士。
慕容祗看向她的眼神倒是异常的柔和,“你跟在我身边许久,亦为我谋划不少,我总不能让你吃苦。这样吧,你往后要遇到什么事,也不必禀明我,直接安排人去查就是。像今日查沈五这样的小事,大可自己决断。”
沈昀诧异不已,片刻后才回神。
深深一拜。
“多谢殿下恩典。”
第四十二章 撕破脸皮
沈昭收到消息亦是数日之后。
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就接到了云礼的消息,约她在上次那个别庄见面。
此次给周辽送信,若非经云礼之手,事情进展得定不会那般容易,眼下对方约她应当也是收到了消息。
沈昭不敢耽搁,当即便领着侍书和侍画出了门。至于赶车的车夫则变成了云礼原先安排在她身侧的护卫,本是永嘉侯指派给云礼的,名叫云集。
自京师局势多变后,她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云礼自然也不同意她再像往常一样,孤身一人出行。虽则本身拳脚功夫不俗,可双拳难敌四手,到底不能大意。
骡车上街走了没多长时间,侍书便放下了侧面的布帘,微沉着脸道:“姑娘,后头有人尾随。”
沈昭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直见外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似乎看不出有何异常。她顿了顿,复又打量了几眼,却见有两道身影对街上的景色看得并不多,反倒是一直跟着他们的车。
沈昭猛地沉了脸。
“把他们引出城去,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打探我的事。”
外头云集一听到她的命令,当即放慢了速度,压着骡车的步子,过了许久才走到城外。行到一处较为隐蔽的凉亭时,沈昭便让人停了下来,径直下车歇息。
尾随的人便躲了起来,一时半会儿看不到人影,沈昭倒不着急,以云集的本事找到这两人倒不算难事。
果然,侍书还未服侍她喝完一杯茶,就见云集绑了两个人拖进了凉亭。
沈昭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人,“胆子倒是不小,还敢尾随我。说说吧,是谁派你们过来的?”
这两人面面相觑,并不搭话。
沈昭见此,亦不多言。
没在第一时间自杀,足见对方并非死士,只是寻常的暗卫而已。
对付这样的人,她的法子多得是,更何况身边还有云集。云集可是永嘉侯府的暗卫,哪种折磨人的法子不知道?不过片刻钟的功夫,两人就尽数招了。
“是……是三姑娘派我们过来的。让我们打探您的消息。”
沈昭脸色微冷,“三姑娘?我倒不知你们竟然是沈府的人,沈昀把你们招进府,也费了不少心思罢。”
其中一人连忙道:“小的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人,小的只是奉命办事。是……是小的主子吩咐小的替三姑娘办事。”
似是要撇清关系。
沈昭脸上的笑容更冷了些。
看来沈昀虽得人看重,可下边的人却不把她放在眼里,否则这些人哪敢张口就说出沈昀来,还要撇清自己同对方的关系。
她微眯着眼,轻飘飘地问道:
“那你家主子是谁?为何要你们帮沈昀,他跟沈昀是什么关系?”
这下却不开开口了。
沈昭示意云集给他们上刑,只到一半,那两人便受不住了,纷纷招来。与沈昭所料并无差别,的确是慕容祗身边的暗卫。至于缘由他们也没说出个好歹来,只道是为主子办事。
沈昭料想慕容祗召见沈昀时,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别人大抵只知道她为慕容祗谋事,得其看重,却不知她究竟为慕容祗做了什么。
沈昭也不迟疑,当即就吩咐云集,“先把人捆起来,待会儿就送回城,把他们的手脚砍断,丢到沈昀面前去。若有下次,可就不是他们断手断脚这般简单了。”
两人立即叫喊起来。
“我是十七殿下的人,你不能这么做!”
“管你是谁的人,惹到我头上就别想好过。”沈昭目露寒意,“一群背信弃义的东西,我倒要看慕容祗还能不能为你们讨公道。”
眼下的慕容祗不过是个皇子,她虽怕惹祸上身,不敢参与皇储之争,却不见得会容忍对方撒野,她眼下连程窦两党都敢与之为敌,还真能怕这个声名不显的皇子不成?
云集领了命,随即就唤来在附近徘徊的兄弟,将人带走。
沈昭见此,脸色顿时微沉。她虽早料到云礼在她身边不可能只留云集一人,却未想到还有人随时跟着,虽则她眼下与云礼关系匪浅,可一想到身边时刻有人看着,心里终究不舒坦。
侍书跟着她的时日最长,自是了解她的性子,见她这模样,当下便是心中一跳,连忙微笑着解释了一番。
“姑娘别误会,这些人虽听命于云集,可却不是世子爷安排的。他们不过是奉命在附近行事,而云集恰巧知晓罢了。他总不能丢下您一人。”
那边云集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连忙致歉。
沈昭脸上的不悦之色少了些,暗道自己听风就是雨,过于敏感。随即就缓了神色,让他们赶着车往别庄行去,对此并不再多说什么。
几人皆是松了口气。
虽则他们自跟着沈昭那天起,就再未起过别的心思。
可沈昭终究不同于别的小姑娘,心思缜密,又不喜他人约束过多……若真因他们行事不妥当,对云礼产生了误解,那可真是万死难咎其责。
半路上遇到了麻烦事,虽然未出现险情,却还是让人心中不悦。
侍书知道前些时日沈昭安插在四房的人手被发觉了。眼下见沈昀又做出尾随之事来,自是清楚事情出现了变故。
当下就问道:“姑娘,您看沈昀那边已发觉异样,我们是否该有所防备?”
沈昭思索片刻,随即摇头。
“不必,既然她跟慕容祗提及了此事,想必此时已将我的事探查得差不多了。左右不过是些坊间流言,即便对方真有所怀疑,亦不碍事。”
侍书见她心中已有打算,便不多言。
眼下韩廷贤等人早已在朝中站稳脚跟,只要程窦两党不联手打压,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再者,韩廷贤恩宠甚重,背后还站着崇仁皇帝,可没那般容易被扳倒。
即便对方真察觉沈昭同韩廷贤关系匪浅,也该是好好思量下次行事小心些。可不敢与沈昭正面对上。
不过沈昭眼下忧心的并非此事。
而是沈昀——
自上次她跟云礼提及此事后,对慕容祗的关注就更多了些。自然就能发觉沈昀在慕容祗心中地位特殊,且此次慕容祗将自己的人手调给沈昀,亦能说明情况。
眼下又等于撕破脸皮,往后她应该更加小心行事才是。
第四十三章 荒谬
“我方才听云集说,你在路上遇到他人尾随,可无大碍罢?”
云礼见沈昭一进门,便拉过她的手,又扶着她的双臂,微低下头,细细打量了一番。
沈昭觉得他大惊小怪,含笑挣开他的手,转身往里间的圈椅走去,“几个跳梁小丑而已,还有云集在,能成何事?你无需忧心。”
云礼颇为无奈的摸了摸鼻头,随着她一起入座,又皱着眉道:“慕容祗好端端的,怎会派人追查你?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还险些吓着你了。”
沈昭摇头失笑。
“你见我这模样像是被吓到了吗?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要查清慕容祗为何追查我罢。不过这事应当不是慕容祗的主意,很可能是沈昀起了疑心,……”
沈昭细眉微蹙。
“我原先安插在四房的人手也被她给拔除了。可见她是发觉与我有关,才让慕容祗查我的底细。不过我如今的情况在许多人眼里也是清清楚楚的,倒不怕他查。”
云礼听闻忍不住笑了起来。
“依你如今的情况,慕容祗要真查,只怕会被吓一跳。他眼下在朝中忙着拉拢人心还来不及呢,怕是抽不开身。不过他也是时候敲打一番了,只在朝中寻了两个帮手,竟也跟着嚣张起来了。”
说到这儿,他不免神色微沉。
眼下谁都知道沈昭是他云礼的人,还有大长公主这座大靠山在呢,竟也敢做出尾随之事来,真要放任其所为,往后不知会乱成何等模样。
沈昭见他神色间比自己还要凝重,心里头顿时舒坦起来,又打趣道:“十三爷,我怎么瞧着您现在这模样更嚣张跋扈呢。要是让大长公主知晓我把她最得意的后辈养着这个模样,大概会骂我是红颜祸水罢。”
云礼头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眼下见她眉眼含笑,满是艳色,脸上也不免荡起笑容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阿昭,这样的话,可不许在旁人面前说。”
沈昭蹙了一下眉。
又见云礼沉着眼眸说道:“就是祸害也只能祸害我一人。”
沈昭被他乌沉沉的眼眸吓了一跳,更不敢与其对视,只得偏过头去,不再多言。
云礼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神色略有不妥,当下便轻咳一声以作掩饰,而后回到之前的话题。
“现在沈三既然对你有所怀疑,就怕她会在背后使坏,你在内宅之时可千万要小心。”
他顿了一下,又颇为惋惜地道:“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不然……我倒希望你能单独开府。”
沈昭顿时颇觉得无语。
好端端的,她哪能单独开府?外头的人要是知晓,还以为沈家对她有诸多苛责,届时沈家的名声可就真的毁于一旦。她同沈家还没那般大的仇怨,倒不至于此。
“沈昀能有多大本事,我还能因为她单独开府?再者,你又把侍书和侍画留在我身边,内宅之中的事让她们打理,我亦放心。你就不必为此忧心了。”
沈昭摇摇头,又道:“你啊,先管好自己罢。关老先生说你的身子骨每年到这时候,总要受些苦,眼下可还好罢?”
“只是稍微有点虚弱,并无大碍。”云礼听她问起自己的身子来,神色间的笑容更加温柔。
沈昭却不想同在这方面扯太久,继而问道:“福建的事你应该收到消息了,可有看法?”
听她说及此事,云礼不禁想到了赵钦在福建的所作所为,顿时笑道:“这赵少恭的胆子可比我们都要大,那么多人的生意,他说卖就卖了。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周文远,这么大的事他竟能查到。”
“你真以为此事是周文远发觉的?”
沈昭听闻,不禁笑着摇头。
“依我看,未必吧。周文远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也不会等到我送了那份信才意动。福建的情况他焉能不清楚?只是苦于手中无筹码罢了。我倒以为此事是沈家留的后手。”
云礼思及周家前后的态度,倒有几分认同沈昭的话,“眼下福建的情形已然如此,赵钦必不会坐以待毙,就不知程党能保他几分。”
沈昭闻言冷笑一声。
“我既然让此事拖了这般久,自会让一分都保他不得。陆世蒙眼下还躲在我安置的地方,不过赵少恭现在应当无心追查他。我看哪一日也该找人护送他回京了。”
云礼微微颔首,“赵少恭通倭的罪名已坐实,眼下又惹出这样的事来,朝中大臣怕是皆已厌其所为,不会放任不管。至于潘令度亦已牵扯其中。眼下我们倒无需动手,等着看便是。”
沈昭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来。
“我听福建传来的消息说,镇东侯近来动作频繁,可是确有其事?”
云礼猛地想到自己打探的消息,不禁沉声说道:“确有此事。慕容祗早就派人知会了镇东侯,只怕是等着沈将军出事,有意让他接替都指挥使的位子。”
沈昭眼眸一凝。
“福建那边的消息并未传开。就连沈将军所犯之事,赵少恭等人为了避免麻烦,亦不曾言明,慕容祗如何得知?”
听沈昭提及此事,云礼眼中亦露出沉吟之色来,“据我所知,慕容祗递消息的时间比沈将军出事要早。且镇东侯向来八面玲珑,行事稳妥,若非有人给他递了确切消息,必不会冒险接下这么个差事。”
沈昭不禁陷入了沉思。
心里头却浮现一个身影来——
“你说……这世上可未卜先知之人?”
云礼自是清楚她之意,神色顿时一怔,片刻后才微蹙着眉看向沈昭,“你是怀疑沈三……可此事未免过于荒谬。”
沈昭不禁陷入了沉思。
荒谬,她自是知晓此事荒谬!
可除去这个想法,她实在无法解释沈昀的种种行为。她未曾跟云礼说得那般详细,可沈昀的事仍记在心里。且她自己本身就极为荒谬。
谁知道她其实是百余年前的大楚女将沈昭?
既然她会有这种奇遇,沈昀为何不能有?兴许她是百余年后的……不对,沈昀对朝中大小之事皆十分清楚,且无差错,若来自百余年后定不会这般,史书记载哪会如此清楚?
或许她就是十余年后的人。
只有这般才可解释她的行为。她对寿春伯府有掩饰不住的厌恶,对沈家的感情十分淡泊,对皇宫禁地十分清楚,对慕容祗则是有意扶持……
或许她以前也是某个世家女,皇亲国戚,所以才能养出这样雍容的气度来。至于扶持慕容祗……莫非慕容祗才是最后登上皇位之人?!
且沈昀对沈家对程党都没有好态度,可见沈家程党最后未必有好结局。也许最后的赢家是窦党。或者说窦党将筹码压在了慕容祗身上。
沈昭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荒谬,可心里却下意识地信了……
第四十四章 形势所迫
沈昭神色变幻不定。
过了良久后才轻吐了一口气,微皱着眉问道:“你觉得此次福建之事,窦党是否有可能插手?”
云礼闻言略有些讶异。
“你怎会想到窦党?”
“我只是想福建形势已然变化,慕容祗再让镇东侯接替沈将军的位子自是不行。可若想从中获利,就必须走另一条路——比如想沈家卖好。只是沈家未必肯接罢了。
但是如此大的变动,窦党应当会有所察觉,就算没有。慕容祗想为自己谋取利益,也会拿此事向窦党卖好。我们应该有所防备。还有周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信……”
沈昭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却未提及沈昀之事。那样的事实在太荒谬,不到必要时刻,谁也不可提。
“这般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
云礼闻言,忍不住点头。
沈昭面上亦露出沉吟之色。
“或许我该写封信沈家,沈家的事旁人如何看我不管,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我或者韩廷贤与他们有来往。但是两县失守,届时必有罪责落在沈将军身上。
既然慕容祗想做个好人,就让他帮沈将军洗刷冤屈便好。还有周家也要给封信,若是慕容祗真向他们买好,也不必急着回绝,斟酌着接下即可。他们两家不站队,朝中偶尔有个人帮着说话不算坏事。”
云礼听了她这番话,不禁讶异起来,“你对慕容祗态度……似有转变?”
沈昭闻言一愣。
继而想到自己方才的猜测,沈昀不遗余力地协助慕容祗,兴许慕容祗最后真会成为大周天子。她虽不会像沈昀那般竭力相助,但也不可留下太差的映象,偶尔卖个人情也是可以的。
不过这样的猜测自不能告诉云礼。
她想了想,最终给了个含糊不清的答案,“我与周沈两家的关系眼下还不到公之于众的时候。可两县失守的责沈家还得担,不如就接慕容祗之手,抹去首尾。”
云礼闻言,却是迟疑了一下。盯着沈昭看了好半晌,“你真是这般想的?”
沈昭心知自己的态度转变有些快,方才还对慕容祗等人怒言相向,如今却受人家的好。可实情却不能告知云礼。
只挑眉一笑,“不然呢。程窦两党眼下都要把我视作眼中钉了,若是让他们知晓,此次福建之事还与我有关,又或者知道我跟沈家来往密切。只怕麻烦会更多些。”
云礼听得此言,终是打消了心底的疑虑。
除了这般解释,他实在想不出沈昭为何会对慕容祗转变态度。沈昭可不是畏惧权势之人,再者,慕容祗眼下只是个稍微得势的皇子,于他们并无威胁。
“好了,你不要瞎想。帮我看好慕容祗即可。”沈昭撑着下巴,朝云礼眨了眨眼,显出两分俏皮来。
云礼见她这模样,心里头一软,方才的疑虑顿时都抛到九霄云外,眼里只剩下带着笑容明媚的小姑娘。
……
程府书房。
一位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立于窗边,在其身后不远处,程濂和赵鉴毕恭毕敬地站着,不置一言。
“岩溪先生。福建的事——”
赵鉴甫一开口,就被唤作岩溪先生的中年男子给打断。只见他背对着两人,双手背负,缓缓说道:“福建之事,稍后再说。”
赵鉴顿时闭口不言。
岩溪先生接着说道:“景濂,你之前给我来信,提及孤云氏后人,不如同我说说具体情况。”
程濂字景濂。
听到对方唤自己,当下便道:
“我派了府上幕僚前去福建,是欲逼沈凤忱说出国玺之事。可他却执意不认,还说孤云氏后人仍存于世。我以为国玺之事不可尽信,但孤云氏后人之事却要探查一番。”
岩溪先生微微挑眉,不冷不淡地问道:“莫非你以为孤云氏后人果真存于世?”
程濂微微点头。
“我以为沈家在此事上无需说谎,且这样的事若是信口胡言,很容易被人识破,沈凤忱应当有几分把握才是。其次,国朝初建时,复国之战此起彼伏,难以压制,可在形势大好之际,对方却尽数逃至海外,这其中定有蹊跷。”
“不无道理。”
岩溪先生微微点头。
“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孤云氏后人是否还在,而是对方是否还有意卷土重来,这国朝之中又是否有他们的人……这样罢,把近些年和海外来往密切的人都给我找出来。一一排查。”
程濂应了下来。
又问,“那国玺之事……”
“一并探查。”岩溪先生淡淡地说道,“沈家那边的人手也不能撤回,还要接着查。至于福建的事……”
岩溪先生的声音顿了一下,似是思索。
余下两人皆不敢有过多的动作,福建之事本来形势大好,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可这责却只能是他们担。
岩溪先生微微皱眉,“你原先说,之所以会怀疑沈家,是因大兴沈氏的一个小姑娘。那此次福建之事对方可有插手?”
程濂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沉声回道:“应当没有,令度将福建的消息都已封锁,且经过的信件亦会一一查看,她并无能力躲开追查。此次是我们大意了,未曾想过沈家还有后手,又同周家联手……”
“若真是你们大意还好。”岩溪先生冷笑一声,“依我看,是你们胆子太大了。赵少恭的本事可真不小,这么多人的生意说拦下就拦下,还敢瞒着我们。眼下出了事,却知道找上门了。”
赵鉴面色一僵。
当即就跪了下来。
“此事是舍弟糊涂了,还望先生援手相助,明纪必当记于心,为先生肝脑涂地以报恩情。”
岩溪先生闻言,眼角闪过一丝冷意,“赵少恭本事那般大,还需要我救么?通倭就罢了,还敢留下把柄在对方手中,偏偏人家手又不严实,说拿走就让人拿走了。
通倭之事有多严重,你们莫非不清楚?偏偏还闹得朝野皆知。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护不住。为了避免扯出更多的事,如今也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赵鉴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通倭是诛九族的罪,若无人肯保他们,那赵家的传承只怕就断在此处。
可对方今日说出这番话来,就是将赵家当成了弃子,又有谁会费尽心思去挽救一颗弃子?
赵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弃子。不由得想起程濂在放弃贺家时,亦说过类似的话,事已至此,无可挽救。
他不由得在心里冷笑起来。
他们赵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后头只怕还跟着无数的弃子。权势之争向来如此。
而岩溪先生思索良久后,又缓缓说道:“不过看在你们赵家这些年尽心竭力的份上,我倒可保你一支血脉,以续传承。”
赵鉴的面色一僵。
好半响才低下头去,沉声说道:“多谢先生抬爱。明纪感激不尽。”
一旁的程濂脸色亦有些苍白,似不忍心见相伴多年的好友,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可事已至此,他又如何阻止得了?终究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
即便是死了亦是死不瞑目。
若不向他们救助,保不住家族血脉,若是救助,只怕会永远受制于人。赵鉴到底选择了后者。
也是形势所迫。
第四十五章 坊间流言
“有件事你们听过没?”
“什么事?”
“听说沈家有个姑娘,竟扮作男装去了豫东学府!”
“竟有这样的事!那个姑娘未免也太不知轻重了些。哪有女子端庄的模样?”
“我倒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的。却不知是哪个沈家姑娘?”
“这就不清楚了。”
“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怕是胡扯的罢。”
“怎能是胡扯,外头说这话可都是说得一板一眼的。再者,谁会没事说这些,还真当成戏文呢。”
“谁说一定是戏文?大长公主年轻时不也去豫东学府求学吗?只是未曾扮作男装罢了。”
“要我说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里读些诗书便也罢了,陶冶情操,去学府读书却无必要,莫非真要学男子科举入仕不成?”
“说是这般说,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不见你考个状元郎回来?”
“这可是两码事!”
“哪能是两码事,不都是有才有德者居之么?”
“莫非你还认同不成?”
“谈不上认同。只是大长公主当政期间,国朝确实海晏河清。倒不见得女子只能待在内宅,主持中馈,她们未必没有那等手段。”
“这话也就在我们面前说说,可不许传出去,若让今上知晓,令尊定是要被训斥的。”
“今上的态度何人不知?我自有分寸,必不会在别处提及。”
茶馆的某处角落里,有几个身着锦衣玉袍的少年郎正在闲聊。期间或玩笑或鄙夷或感概的话语不断传出。
而他们所议论的主人公,此刻正停在大堂的楼梯口,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的闲聊之语。
因隔着帷帽,侍书看不清沈昭的表情,但任谁听到外头的人这般议论,心里头只怕都不会好受,她心不禁一沉,面上仍旧扯出几分笑容来,“姑娘,我们先上去罢。您待会儿不还有事么?”
沈昭沉吟了片刻,目光在方才讨论的那几个少年郎身上扫过,而后才缓缓说道:“上楼罢。”
两个丫鬟都怕她当场发火,眼下见她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头顿时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大意,只一前一后地护着她往早已订好的雅间里走。
两人服侍着她入座,茶几上早已按照她的喜好放好了热茶。
侍书连忙将清茶倒入茶杯,一面笑道:“这天气渐热,走了一路过来也怪热的,您先喝杯茶舒口气。”
沈昭见此,不由得挑眉一笑,“怎么?还怕我把气撒到你们身上不成?这事又不是你们传的!我还能怪你们?何曾见过我那般无赖的!”
侍书顿时一噎,片刻后才扬起笑脸道:“哪里是您说的这般?婢子只是怕您心里不痛快罢了。左右是些胡言乱语,还望姑娘莫往心里去才是!”
沈昭并不言语。
侍书正犹疑着该说什么话来安抚,就见侍画走了过来,“姑娘,庞掌柜想来拜访,您见还是不见?”
“当然见。”
沈昭面色冷淡。
“连自己的茶馆都在传我女扮男装的事,我自己却不知怎么回事!当然要见一面好好询问一番,否则岂不可笑!”
两个丫鬟听得她这略带寒意的话语,皆是面色微僵,不敢多言。
一个匆忙转身去知会茶馆的掌柜,一个则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整理雅间的摆设。这个雅间是专门为沈昭准备的,里头的摆设也全是过了她眼的,因此丫鬟帮着摆弄并不为过。
沈昭的脸色并未因她们的举动而有所缓和。
若方才那般言论,她只听过一次便也罢。可偏偏她一路走来,竟是处处都在议论。先前去胭脂水粉铺子时,亦听过这样的言论,想必此刻整个京师街上都在议论此事才对。
而议论此事的人并非身份低微的布衣百姓,都是些高门大宅的子弟。且对方只是模糊的知道是沈家姑娘,却不知具体是哪个,京师之中姓沈的人家并不少,未必能怀疑到她身上。
可见传这些流言的人还未打算将事态扩大。当然,对方或许只是想给她一个警告,毕竟话已经传出了大半,接着再把她的身份说出来,并不算难事。
眼下她这般愤怒,就是因为不确定对方要做到哪一步,目的又是什么?既然做过女扮男装之事,那总有一天可能会被人公之于众,此事她早有准备。
她当然也不惧这样的流言,若她也同寻常女子一般在意自身的闺誉,那她当年就不会执意去豫东学府读书。
她只怕此事这般传下去,又被有心人利用,传到崇仁皇帝耳朵里。届时麻烦就大了。
茶馆的掌柜很快就过来了,他同于焕一般,都是余家安排在暗桩里的余家仆从。这些年一直为沈昭打理京师的消息,尤其是文翰堂被人察觉后,茶馆的暗线就显得愈发重要。
茶馆的掌柜姓庞名修寄,年近四十,身子较为矮胖,生着一张白胖的脸,整日笑眯眯,跟弥勒佛似的。不过今日的他脸上只怕是很难再挤出笑容来。
白胖的脸上全是汗珠。一身茶色绸衣遮住较为圆滚的身子,上头隐隐可见汗渍。可见是吓出了一身汗。
沈昭的脸上仍旧没多少笑意,见他急匆匆地过来,也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掌柜的近来可是太忙了?怎见你满头大汗的。可要我让你歇几日?”
庞修寄脸上连忙挤出笑容来,道:“姑娘说笑了,并没有多忙,只是天气渐热,小的身上肉又多,难免容易出汗。倒惊扰姑娘了,是我该死。要不小的先下去换个衣服?”
“罢了,说句话的时间而已,何须这般麻烦?”沈昭摆摆手,过了片刻便微眯着眼问了起来,“我刚来就听了一道极为有趣的流言,你可曾听过?”
庞修寄面色一僵,默了一瞬才说道:“小的今日来见您,就是为了此事。小的着人去打探了,不止茶馆里在传,外头许多茶楼酒肆也在传,几乎都是这样的话语。”
“我不想知道他们怎么说的。”
沈昭微冷着脸,轻飘飘地瞥了对方一眼。
“我要知道传这些流言的是何人?又有何居心?你若连这都查不出来,我看这掌柜也不必做了。”
庞修寄一惊,猛地跪了下来。
“请姑娘恕罪。此事是小的过于大意,才致使流言传遍了京师。小的必定将功折过,把那在后头散步流言之人给找到,好任凭您处置。”
“那也要你能查到才行。”
沈昭不冷不淡地哼了声。
庞修寄本就是暗中探查消息的人,眼下这流言都要传遍京师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听到。
沈昭焉能不怒?
庞修寄倒无怨言,连连应好。
又问起沈昭来,“眼下京师已有这般流言,再让其传下去终究不妥。您看……是不是该……”
沈昭听闻,顿时冷笑一声。
“澄清么?澄清什么?有何好澄清的?人家又没指名道姓!”
她若真出面,那就不是澄清,而是承认了。
庞修寄面上赧然,终是一言不发。
沈昭也无意为难他,随即就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忙吧。不过那后头的人得赶快给我揪出来,否则,别人的刀子都要捅进胸膛了,我们还不清楚。”
庞修寄应好,接着便退下。
第四十七章 谁敢说你败坏门风
自流言传出后,沈昭便有些心神不定。大抵是总找不到流言的源头,又无法适时遏制,更不知晓对方目的何在,心里头总归没底。
好在慕容祗那边安分了许多。
自那日沈昭将人丢到沈昀面前后,对方也未曾登门质问。只是院子里的情况更加隐秘了,她想安置的人也愈发安置不了。
只是她不清楚的是,那日沈昀看到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影后,被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将人清理了,夜间也做了噩梦。
俗话说,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沈昀素日里帮慕容祗处理的那些事,未必都是些干净的。总有手段龌蹉的时候,当下一见那两道人影,就给吓出好歹来了。
次日一早,就房间里大发雷霆。
又让人递了消息给慕容祗。慕容祗却同她说,沈昭的事不必再查,云礼得知此事,已是心生不满,若再查下去,只怕难得好结果。又将沈昭之事与她细细道来。
沈昀发到一半的怒火硬生生地给止住。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沈昭,果真是完全不同的人。这样的变故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本来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竟有本事搅乱朝局,还让程党接二连三地吃暗亏,寻不到教训她的法子。
更恐怖地是,近两年崛起的韩廷贤等人竟也与她关系匪浅。她原以为自己跟在慕容祗身侧,为其谋划朝堂之事,已是格外出众,可这亦是她重活一世的结果。
却不想沈昭的手段比她更厉害。
莫非她同自己一般吗?可这样的想法更不可思议。若沈昭真同她一般,就不该与永嘉侯府,与大长公主有过多的牵扯,更不会同永嘉侯世子走得过近。
因为再过两年,大长公主就会逝世,永嘉侯意外身亡,大长公主那一支彻底没落,就连永嘉侯世子也在几年后病逝。
换作她清楚这一切,也不会选择永嘉侯府做她的靠山。
或许是沈昭这辈子有别的奇遇?沈昀突然觉得唯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可惜对方在惠州府的那十多年她根本查不到,否则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不过眼下她确实得防着沈昭。
沈昀想到自己院子里揪出来的那两人,脸色便有些难看。若非沈昭在她房间安置了眼线,她与慕容祗的事也不会被对方知晓,可笑她竟还被蒙在鼓里。
沈昀愈发觉得自己往后行事要更注意分寸些。
没想到此时外头又传来沈家姑娘女扮男装入豫东学府求学之事。沈昀深以为此人就是沈昭。既然她可入豫东学府读书,那本事实力确实不可小觑。
不过这事既然被人传出来,应当也是不怀好意。可见这朝中想对付沈昭的人并不少,完全用不着她动手。
沈昀给身边的人放出话去,让她们时刻注意沈昭的动作。
……
坊间流言传了不过一日,云礼便连忙命人将这些流言蜚语都给封锁。可事已至此,对方又是有意让此事在高门子弟中流传,他跟本止不住,总不至于将所有传这些流言的人都给教训一顿。
他只得去找沈昭。
眼下陆世蒙刚从福建出发不久,路上的安全也时刻让人留意着,恰巧此时,京师又起了这样的流言,要说其中没联系,怕是难以相信。
这一次云礼没有将人喊到田庄去。
自那日沈昭出行被人尾随后,云礼就不太放心让她出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是不会约她出来的。
他将沈昭约在沈府后门的小巷子里见面。
傍晚时分,沈昭刚沐浴完,发上的水珠虽用帕子绞干了,可还带点湿漉漉的感觉,垂下来贴着头皮。她将带着湿气的头发往后捋了捋,而后才跨出院门。
抬眼就看到云礼还坐在上次的台阶上。脸上带着点点笑容,一双眼睛格外清亮,仿佛含着万千星辉,完全没有清冷矜贵的模样。
沈昭忽然觉得若是让京师那些贵女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只怕没有几人倾慕于他。谁会喜欢一个毫无顾忌,完全不按礼节的人啊。
她在心里撇了撇嘴。
“多大的人了,还坐地上呢。”
云礼微抬着头,眸子里满是笑意,脸上却带点委屈的表情,“等了好久,腿有点疼。”
沈昭信他才有鬼。
可是一见他这可怜巴巴的表情,心里头就先软了起来。
“腿没事罢。平日里也不知注意些,可有按照关老先生给方子养护?若是偷懒,先前的医治就都作废了。”
“都照着他老人家的做了。”云礼点点头,放在膝头的手不由得动了一下,“就是偶尔会有点僵硬,并不碍事。”
沈昭的目光下意识地放在他的腿上,扫了一眼,又坐过去,扳开他的手,“要不我给你按摩一下?”
她跟着关老先生学过推拿活血之术。自是懂得一二的。
云礼却不肯再让她动手,连忙抓着她的手放到一边,“不碍事的。倒是你,头发都没绞干,怎么就出来了?也不怕受凉。”
沈昭闻言,不禁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方才是谁说等了好久,腿还疼的?”
云礼讪讪一笑。
“你的身子重要些。”
沈昭笑着摇头,“天气渐热,眼下风又不大,身子骨哪能这般娇气?”
云礼看着她笑靥如花,心里头不免有些难受,分明是这般好的姑娘,竟还有不开眼使出那样龌蹉的手段!
沈昭见他有些失神,禁不住偏了偏头,过了片刻才犹疑着问道:“你是听到了坊间的那些传言吗?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可知道?还有侯爷和郡主……”
语气里竟带上了些许小心翼翼。
云礼的心一沉,一时间五味陈杂。
沈昭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向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外界的评论无论好坏都难以入她的眼,可今日在这里却问出这样的话来。
云礼觉得自己应该开心,毕竟沈昭是因为在乎他才会在乎他家人的看法。可眼下,他心里头却只觉得堵得慌,他并不想见到沈昭小心翼翼,小意奉承的模样。
他心悦的姑娘本该是潇洒自在,豁达从容之态。
他把心里那点不快给压下,而后才抬眼微笑,“你放心,他们都没有别的看法。老祖宗年轻时不也去豫东学府读书?她说年轻人还是多读书好些,自己那会儿可没你这般喜欢读书。
母亲甚至直说喜欢你这股韧劲,她也喜欢读书,天底下想要读书的姑娘那般多,可无人有你这样的胆子,敢去豫东学府求学,难能可贵。”
沈昭被他明亮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继而略微偏过头去,“他们不曾觉得我败坏门风就好。”
“我看谁敢说你败坏门风!”
云礼的眼神猛地一冷。
跟两把利剑似的,仿佛随时会出鞘。
沈昭见此,哭笑不得。
第四十八章 此事非做不可
过了良久,云礼才发觉自己方才的眼神过于冰冷,当然还带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意思。
当下则是面色赧然。
他何尝这般犯过蠢!当然若是顾钦玉知晓他这般作想,大抵会在一旁略带嗤笑地回一句,可还别说,你犯蠢的时候还真不少。
云礼只好将念头转到正事上。
“我一时间查不出是谁放出的消息,可你当初在豫东学府的事我多少是清楚的。季庭植在惠州府时曾见过你本来的面貌,在金陵时或许已认出你来。且能将此事捅出来的也唯有他。”
沈昭闻言则是微微蹙眉。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他,可是我与他无冤无仇,且我如今终究只是个寻常女子,他有何理由使用这般龌蹉的手段逼迫我?毁人名节之事实在不堪。”
沈昭所言不无道理。
云礼却想起了当初那份闹得人尽皆知的万民书,脸色突然一变,“阿昭,你当真与他并无牵扯吗?当初引发季公覆之事的万民书,可是你引导的。”
“即便是我引导的,可终究只是学子见不平之事有感而发罢了。又何曾到……”沈昭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她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如果季槐以为此事完全由她一人引导呢?可对方怎会怀疑到她身上,即便她同韩廷贤等人有交际,可那会儿她与韩廷贤之间可无来往。
除非……
沈昭的脸色猛地一变片刻后才微冷着声音道:“或许季庭植真将季公覆之事算到我头上了。所以他才会有此举措。”
云礼闻此神色亦有些凝重。
“若真是如此,那这流言之事一时半会儿定然不会停息。甚至于还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来,包括你的身份以及你在豫东学府做过的事……季庭植若真要利用此事,必不会放过这些。”
“若只是传出些流言,我倒没什么可惧的。怕只怕……”余下的话沈昭没有再说,她并不想惹得云礼过于担忧。
见对方眼中露出询问之意,便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无需担忧,总归只是些流言,又无凭证,他就是能说出一朵花来,没有实际的证据也不能拿我如何。”
云礼心底的不安好歹散去了些许。
确实,季槐虽可以拿此事打压沈昭,却无实际证据,即便上达天听,也无法处置沈昭。至多受几句训斥罢了,而沈昭也可借这个漏洞为自己辩解。
他们这边聊着,又见侍书在后院门口探头探脑的,似在犹疑究竟要不要上前。
侍书的确是有些犹疑。外头突然送了封信来,且看着还是十分紧急的。但眼下自己的上一任主子和现在的主子正聊得热火朝天,满面含春,就是有天大的事她也该顶着啊,哪能上前打搅他们?
可就这么迟疑一下,就看到沈昭略带疑惑的眼神已扫了过来,她当然不能再磨蹭下去,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随即将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
“姑娘这是门房方才送来的信,也不知送信的是谁,只说务必要交到你手上。婢子想着这封信兴许较为重要,便立即送了过来。”
句句话解释得清清楚楚。
可见是怕云礼迁怒于她。因为她刚过来时,就看到了前任主子不善的眼神。
好在沈昭神色缓和。
一把接过信,然后道:“你先去忙罢。”
侍书巴不得走,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倒叫沈昭好一阵惊诧,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难道这里还有鬼怪不成?会立即吃了她,跑这么快?”
云礼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心里却在想敢打搅他们说话,当然要识相点赶紧走。
沈昭见云礼不搭话,便不再纠结此事,随即便打开信封,可越看脸色越发深沉。
“怎么回事?”
云礼见她面色不大好,便想着伸手取过信封看一眼。哪知沈昭手一收,把信封抓在手里,面向他时脸上重新带上了笑容,“没多少事,是惠州府来的信,我母亲催着我赶紧议亲。”
沈昭轻易不言及成亲一事,想必在此之前也跟沈行书夫妇谈得十分清楚,眼下不可能再来这样的信。
云礼只一听,便知她在说谎,当即面色微沉,一双黑眸愈发深沉地盯着沈昭,“阿昭,你实话跟我说,这封信写的到底是什么!”
一向温和知礼的云礼何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来,便是向来毫无惧色的沈昭也不由得心中一惊,略微有些发怵,她怔了片刻,才扯出一丝笑容来。
“真的没什么事,你不用——”
“沈昭!”
云礼的脸上明显带上了些许怒意。
沈昭微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云礼便从她手上接过那封信,里头的内容跟沈昭所说完全不同。
他面上亦带上了凝重之色,过了片刻后直接开口道:“福建之事就不必再插手了。眼下陆世蒙还没回京,一切都来得及。”
沈昭的脸色猛地一变。
“你当朝事是儿戏么?说改就改?我可没有那般大的本事。福建那些一品二品的大员也不是全听我一个孤弱女子差遣的。”
“阿昭!”
云礼忍不住抓住她的手,眼神温和而坚定,面上仍是沉凝之色。
“你听我说,如今你我皆清楚对方的态度,信上亦说得明白,他们定会将那些事捅到今上面前,而以今上一直对老祖宗当年执政之事心怀芥蒂。
若是知晓你入学府读书,又插手朝政,处置朝中三品大员,定然会大发雷霆。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便是谁也挽救不了了。阿昭,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沈昭默默听着,面上却无动于衷。
云礼的语气依旧坚定温和。
“阿昭,福建之事并非只有此次可以,往后机会定不会少。沈家亦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没有理由让你一人之命来换取福建百姓之安稳。”
沈昭沉默了良久,忽然问道:“子谦,若换作你,又该如何选择?”
云礼一怔。
又听她说道:“莫非你真会因自身之生死而罔顾百姓之生死么?”
云礼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不会。”沈昭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幽幽,“若真有那一天,其实我更希望你会。”
云礼觉得她在顾左右而言他。
沈昭却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往后不要让我遇到这种难以抉择之事。至于今日之事——”
沈昭的语气徒然一变。
“子谦,其实我很怕死。我刚跟着关老先生读书那会儿,总以为自己不怕死,所以后来总说,天下祸乱渐起,我等晚生后辈当竭力而行,以正其道。
可真当我面临生死抉择之时,未必能像你那般坦然。可坦然有坦然的做法,不坦然亦有不坦然的行事。我终究不可避免。今日若换作他人,我或许就听了你之言,可他们是沈家,是流传于百年前的大楚沈氏。”
云礼神色顿时一变。
他觉得沈昭的态度略有些古怪,可他说不出哪儿古怪。
“且今日之事……”沈昭接着说道,“未必没有解救之法。你们都以为今上知晓我入府读书,插手朝政之后,必会大发雷霆。此事确实不错。可今上却未必会赐我一死。”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
“当初在狩猎场时,我的表现还不够让人惊讶么?今上终究没有怪罪于我,此次定然也是如此。且,他们手中终究没有证据,今上亦不可能因三言两语就定我的罪。”
“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
云礼神色凝重。
“阿昭,我不许!陆世蒙不能再回京,他必须——”
“云子谦!”
沈昭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我们走到了这一步,便该清楚随时会面临这样的抉择。他人生死可轻易戏之,自己的就格外矜贵些么?再者,我说了,因为对方是沈家,我不得不保。”
云礼面上顿时露出几许颓废来。
半晌无言。
沈昭安抚似的拉着他的手。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说过,我很怕死,我怎会让自己轻易死去?我还没跟你成亲呢。再者,不还有你么?你堂堂云十三爷,永嘉侯世子,难道真的护不住我么?今上总会有几分忌惮的。”
云礼终是忍不住伸手揽着她的肩。
“阿昭……”
第四十九章 针锋相对
沈昭靠在他怀里,沉默不语。
也许此时沉默才是最好的态度。
走上这条路,势必会遇到这样的抉择,云礼劝不住她,她又何时能劝得住云礼了?她早该做好准备才是。
可是真等到那一天,她又如何忍心?
“子谦,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境。你认识我这般久,何尝见我不顾生死一搏的?定是有把握才会做的。”
云礼听着这话,心里头愈发苦涩,他如何觉察不出对方这般言语只是安抚罢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坦然,可遇上这样的事,再好的心性也难以坦然罢。
“阿昭,我明白你的意思。”
云礼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沈昭微微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十分无奈地看着他,“又非生死离别,你如此凝重的神色是为哪般?”
云礼见此是欲言又止。
最后只得紧拽着她的手,仿佛沈昭随时会离去一般。就像那天晚上,明明不想让她冒险,可最后还是无力阻止。
他沉吟了许久,忽然说道:
“若是哪日今上真招你入宫,别急着走,我在宫门前等你。即便真有特殊情况,也可有所防备。今上对我恩宠甚重,定然不会那般绝情。”
“是啊,十三爷。”
沈昭笑得眉眼弯弯,偏着头看他。
“所以呢,您就别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笑一笑嘛。”
沈昭伸手扯了扯他的嘴角。
“好了,天色已晚,快回去罢。不然郡主会以为我把您给拐了呢。”
云礼扯了扯嘴角,又抓住她的手,“你啊,快点长大罢。等你进了我的家门,看他们还敢不敢扯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肯定是不敢的。”
沈昭被他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
起身后退了几步,又抬头朝着巷口示意,“快点走罢,十三爷。”
云礼的两条眉毛顿时拧在一起,怔了半晌,才若有若无地叹息道:“你这是赶我走啊!”
“不然呢?”
沈昭挑眉一笑。
“您可别在这磨蹭了。”
云礼觉得自己在此处待了还不到两刻钟,连杯茶都没有喝,就要走了。可沈昭目光如炬,看得他面色赧然,便只好起身,又拄着竹杖,装模作样地往巷子外头走。
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沈昭,“阿昭,你好歹送我到巷口啊。”
沈昭忍住没有翻白眼,又上前走了两步到他身侧,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这人可真是的,这才几步路啊,还让我送呢。”
云礼微眯着眼笑了起来。
“未闻古人言执手相看泪眼么?那才是该有的态度啊。”
沈昭顿时无语,撇了撇嘴道:“照你这意思,还得让我拉着你手哭上一番才行是吧?”
云礼笑了笑,道:“泪眼婆娑倒不必,执手相看便行。”
沈昭才不理会,直接道:“都送到巷子口了,这下满意了吧?满意了就赶快走罢。别整个一步三回头,跟生死离别似的。”
云礼说不过她,又不舍得硬来,只好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过了片刻又嘱咐道:“宫里的消息我会比你更早收到,届时会在门口等你,可别忘了。若是敢自己一人前去,我可不会放过你。”
沈昭嫣然一笑。
“只管放心,定会喊上你的。我可不敢独自进宫。”
云礼又在门口磨蹭了许久,直到守在车旁的云崖都不看不过去了,他才慢吞吞地上了车,又掀开帘子同沈昭道别。
沈昭回以微笑,心里头却忍不住腹诽,也不知云礼这性子是如何养成的,愈发熟稔起来后,行事就愈发放肆,跟个孩子似的。
她不禁摇了摇头,转身折回巷子里。却见巷口的斜角处闪出一道人影来,穿着竹青色的长衫,因走得太急,脚边的衣摆还微微扬了起来。
沈昭被吓了一跳,定神后才发觉是孟湛,更是一惊。
也不知对方在这里待了多久,且方才云礼还在,若是被他看到了,虽则并未做什么……饶是以沈昭的定力,面色也不免赧然。
她怔了一会儿,才扯出一丝笑容来,“孟公子怎会在此?天色已晚,我就不在此同孟公子闲聊了。”
孟湛的神色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落在昏暗的霞光里,看得并不清楚。他见沈昭一副要走的姿态,又往前走了两步,堪堪挡住沈昭的去路。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沈昭脸上的神色淡了些,“孟公子说笑了,你我非亲非故,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便是过来看一眼也不可么?”孟湛的神色黯淡了些,过了片刻,又缓缓道,“坊间的流言我也听到了,你——”
“孟公子!”
沈昭猛地打断他的话。
“无论坊间的流言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管太多。我先行告辞了。”
孟湛神色一僵,继而又沉声道:
“我当然管不了。可此事——该管的人却没有管,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进宫么?不是永嘉侯世子么?不是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外孙么?真就没有那般本事了!”
沈昭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孟公子,这是我同他的事,你既然是外人,就不便插手了吧。”
沈昭句句戳心,孟湛的脸色顿时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方才在巷子里看到他们说话,神色亲昵,且那样面带柔情,巧笑嫣然的沈昭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怒意来。
却不知是对谁发的。
孟湛的神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后才低声说道:“汝宁,抱歉。”
沈昭没有说话。
“你确实该说抱歉!”
一道略带寒意的声音突然响起,让两人皆是一怔。
只见云礼几步便走到沈昭身侧,一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后,而后面色微沉的看着孟湛。
“我素闻孟公子同季公子交好,来往甚密,这坊间流言既然是他传出来的,那想必孟公子也是知情者。知情不言,又为这般阴损之事,道歉也无可厚非。”
“云世子。”
孟湛面色冷然。
“既然你当着众人面言沈姑娘为心悦之人,眼下沈姑娘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你更应当承担起责任来才是,而不该躲在后头!”
云礼毫不避讳地直视他,“请孟公子放心,阿昭跟在我身边,定会比任何地方都要妥当。至少,我敢说我能护得住她。”
孟湛终是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