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天威难测
自太康政变后,崇仁皇帝便开始修生养性,近几年愈发明显,多数时候都是在御书房歇息,倒是后宫的嫔妃,偶尔会想办法过来送个汤水。
寻常时候他都是靠在炕上,读本史记之类的,或是同老太监聊聊天。但今日不知怎地,御书房里的小太监们都格外活跃,一个个都在门外嘀咕,吵得崇仁皇帝心烦。
他忍不住在屋里朝老太监发火,吹胡子瞪眼的。
“出去瞧瞧,都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都闲成这般模样了?是要在朕的御书房门口开个茶会不成?!不如都将人喊进来,朕倒要看看有什么可聊的?!”
老太监得令,连忙出去喊了一嗓子,又喊了个机灵点儿的守门的小太监,“主子说了,既然你们想开个茶会,就同他说一说茶会的内容,也好让他笑上一番。”
素日里活跃的小太监今日却有些唯唯诺诺,不太敢上前。
“元公公,您老替奴婢同主子求求情罢,奴婢今儿个是犯浑了,往后定不敢疲懒,更不敢同人闲聊,还望元公公看在奴婢素日里恭敬的份上,救了奴婢这条小命。”
老太监一甩拂尘,不冷不淡地笑道:“喲,今儿个是主子亲自发话了,老奴可不保不了你这条小命。你不如自个儿亲自同主子说道一番,有何趣事可言?”
小太监见这条路行不通,实在没法儿了,就只好跟着老太监进了御书房。
可他今日听得这事,对寻常人而言是个奇事、趣事,可落到陛下他老人家耳里,只怕会听出雷霆之怒来。一个不慎兴许还要牵连到自己身上,受个罚贬个职的。
这御书房的守门可是个好差事,无论是后宫嫔妃还是前朝大臣,见了他们总要带上点好脸色,不然这觐见崇仁皇帝之事连等多长时间都是有差别的。
宫里的小太监们都想着找这个差事。若不是他素日里极会看他人脸色,又懂得讨好上头的老太监,这么个肥差可落不到他身上。
若今日因这么两句流言蜚语就把自己辛苦求来的差事给整没了,那他可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小太监脑海里闪过千百种说词,可得见圣颜时,又是一片懵懂了。好在崇仁皇帝神色还算缓和,并没有发怒的迹象,他那颗忐忑的心才放了下去。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崇仁皇帝这才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半阖着眼看着小太监,“朕瞧你们今日在外头聊得热火朝天的,可是宫里头发生了何趣事?不如同朕说道一番,也让朕跟着乐呵乐呵。”
小太监被他这没多少起复的语气给吓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却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今日乾清宫当值的太监出去采办,在外头听了个趣事回来,便同大伙儿说了,这才一传十十传百的,让大家伙儿都议论起来了。还望陛下恕罪才是。”
崇仁皇帝闻言就笑道:“你倒是同朕说说,是何趣事?让你们连做事的规矩都给忘了!”
小太监忙跪了下来。
“是跟大兴沈氏有关的。听说沈家出了个不守礼法,胆大妄为的五姑娘,竟扮作寻常男子一般去豫东学府求学,还同学府的学子一起写什么万民书。
听说当年扬州转运使季大人之事就与其有关。那个沈姑娘在学府读书时用的是邯郸……邯郸余氏的身份,说自己是余家排行十一的公子叫余怀昭。因万民书一事在豫东学府名头甚大……”
余下的话小太监没有再说。
因为崇仁皇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虽则他之前也是面无表情,但脸色从没有此刻这般阴沉。
果然……小太监在心里哀嚎。他早说过要让崇仁皇帝知晓此事,必然是要发一场暴风雨的,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他这小太监也该是其中之一了。
小太监欲哭无泪,好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喊道:“陛下,奴婢就听了……听了这些,也不知详不详细,兴许是让误传的也不一定,您可要着人再去打探……打探一番?”
崇仁皇帝神色不明,片刻后才微微抬眼,沉声说道:“简直胡闹!”
小太监吓得身子一颤。
片刻后又听崇仁皇帝微微叹了口气。“罢了,你先下去罢。都给朕管住嘴,若是还有人敢在宫里头议论此事,朕定不会轻饶!”
小太监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磕头都来不及,只管应下崇仁皇帝的话。心里头却不免嘀咕起来,说好的雷霆之怒呢,怎都不见了?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罢了?
不都说当今天子最厌恶女子读书吗?怎么这个沈五姑娘惹出这许多事来,天子还是无动于衷呢。
实在是不合情理啊。
崇仁皇帝管不着别人心里头怎么想,他连自己想法都没整明白。按理说这天底下若有女子胆敢扮作男装入学府读书,又插手朝事,是犯了他的忌讳的。
依照他往常的性子,定不会轻饶!
可今日听到此事后却只觉得好笑,甚至还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似乎唯有对方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才觉得某些事能解释得清楚一般。
崇仁皇帝不禁失笑。
倒叫一旁的老太监惊讶起来,“主子今日瞧着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听着这样的事,都是一笑置之。”
崇仁皇帝摇摇头,遂又朝老太监笑着问道:“莫非你不觉得此事很有趣吗?一个小姑娘而已,竟还敢有这样的胆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敢情是将对方当成了不知事的小姑娘了。
老太监颇觉得无奈。
“主子今日是觉得好笑了,那个小姑娘此刻却不知该多烦闷了,好好的一件事,偏生让人给扯了出来。”
崇仁皇帝闻此,不禁冷哼了一声。
“他们的心思朕还不清楚,总归要逼着朕赶尽杀绝才甘心。真以为朕是个糊涂鬼,都被他们蒙在鼓里呢!”
这下老太监接不成话了,只得讪讪一笑。
“罢了,你这个老东西,惯是会做人的,朕同你说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崇仁皇帝瞥了他一眼,“你就先下去罢。”
老太监却迟疑了一下。
“那这些流言……就让它这么传着?眼下这京师里头都传遍了罢。”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老太监见他有意要插手,便小心翼翼地道:“不如选个日子将人宣进宫来?主子亲自询问一番,总能说得明白些。”
崇仁皇帝沉思了一会儿,继而微微颔首,“嗯,就照你说得办。不过日子就不用朕定了,自有人会选好。”
老太监得令后便出了门。
心里头却在感慨天威难测,果真如此。他跟在崇仁皇帝身边这许多年,直至此时也未曾看清这位帝王的心思。
第五十一章 禀圣
崇仁皇帝的心思自然是传不出去。
不过就算大臣们摸不透,可该上的折子还是得上。因而今日早朝时,崇仁皇帝也没有急着喊退朝,而是问了句可还有要事上禀?
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此时就是该他们表现之时,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当即就喊道:“臣有事禀圣。”
崇仁皇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他接着说。
那位御史当即正了正神色,高声说道:“臣闻大理寺少卿沈大人为人清雅,最重名士风度,令朝野内外皆为之折服。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是先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
沈大人于修身养性之上极为出众,可齐家之能却未曾体现,甚至隐有不及之象。内宅不宁,后生不定,谈何齐家?既不可齐家,自不可治国平天下,足见沈大人无力居此高位。”
崇仁皇帝闻言,顿时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问道:“沈卿无能居此高位,那谁可居此高位?不如你替朕引荐一下。”
那位御史神色微变,连忙沉声道:“朝廷选官,是何等重要之事,只得靠陛下圣裁。臣微末之能,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还望陛下宽宥。”
崇仁皇帝笑了笑,“爱卿亦是为我大周江山考量,并无恶意。朕自不会怪罪于你。”
除此之外就没有再说别的。
似乎沈行谨被弹劾一事就这般轻飘飘地放过。
站在大殿内的朝臣顿时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否该接话。他们看不透崇仁皇帝的心思,不敢贸然行事,可若无动于衷,便是错失了一个机会。
没想到过了片刻,崇仁皇帝又微皱着眉道:“不过朕素来听闻沈卿家学渊源,颇具清望,不见得有你所言的未曾齐家之象,可是爱卿有所误解?”
御史闻言,心中不免一惊。
他心里清楚崇仁皇帝对此应当有所耳闻,这些坊间流言,近些时日在外头传得如火如荼,而对方虽久居宫中,可对外头的消息还是有自己的收集方式,总能得知一二。
可方才他弹劾完沈行谨后,对方颇为无所谓的态度,分明是对此事并无多少意向,既如此,那眼下又问起此事是何意?
御史在心里头沉吟了一会儿,继而沉声说道:“还望陛下圣心明察。臣近些时日听得坊间流言,言沈大人之侄女胆大妄为,行欺君罔上之事,入学府读书。
又借此等虚假之身纠集学府学子,聚众行事,扰乱朝事,无视国朝法度,不遵礼法,实乃其教养不当,修养不足,才致此荒唐之事。”
“竟有如此之事?!”
崇仁皇帝忍不住咦了声。
又看向沈行谨,“沈卿,你府上当真有这么个丫头?果真去了学府读书,还敢插手朝事?”
沈行谨见崇仁皇帝亲自问起,心中不免一惊。他总觉得崇仁皇帝这声问话格外意味深长,带着点别的意思……只是他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分明。
只说道:“望陛下圣察。微臣之侄女虽则性子较为顽劣,却绝非徐大人所言不遵法度,不顾纲纪。她自小跟在微臣兄嫂身侧习闺训,仰慕邯郸余氏老幼皆习书之风采,才会通读史记,研习经义。”
“是吗?”
崇仁皇帝双眼微眯,脸上神色淡淡,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那侄女竟还通读史记,研习经义?朕记得她原先不是说,欲用手中刀剑,杀遍天下异贼,使四方臣服。眼下又改志向了?莫非是想用手中的笔写下个治世篇章,又或者想同她父亲一般考个状元郎回来?”
天底下哪有女子科举入仕的,简直胡闹!
沈行谨听得此言,心中咯噔了一下。继而微微抬眼,脸上露出几分惶恐不安之意来。
“望陛下宽宥。微臣侄女终究年幼,尚不懂事,故而不知事情轻重罢了。眼下兄嫂皆远在岭南之地,不便亲自教养,此事便由微臣担着,定不会再让其做出僭越之事来。”
在场众人听着这话,心里头都不免倒吸一口冷气。早有耳闻沈家三房和四房关系并不和睦,眼下沈行谨更是站在了程党这一侧。
可流言终究是流言,谁也不敢肯定。但是今日见沈行谨这般举动,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实了此事。若非对沈行书有怨念,又岂会在崇仁皇帝面前颠倒黑白?
流言之事一出来,按理说他作为长辈,无论从哪方面考量,都该在崇仁皇帝面前辩解两句,为其遮掩一番。可方才那些话,有哪个字是为其遮掩的?明面上是说小姑娘不懂事,可亦是变相承认她有科举入仕的念头。
然而事实上,沈昭或许并未如此作想。
韩廷贤思及此处,忍不住和齐修竹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不悦之色,还隐隐带着几分不屑。
原以为沈行谨是风光霁月,清雅端方之君子,却不想也是个阴险狡诈之辈,竟会用如此手段谋划一孤弱女子,不知他百年之后,以何面目示亲?又是否对得住他远在岭南的兄长?
若非今日沈昭早有嘱咐,命他两人不许插手此事,在沈行谨开口之时,他们便会想法子反驳其言。可沈昭有言在先,他们亦知晓对方并非鲁莽之人,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那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且当年在秋狩之上,她骑马射箭,亦非寻常女子所为,惹得崇仁皇帝颇有不悦,最终不还是安然无恙,反倒得了把御赐的宝剑,言其大可凭此剑,杀异贼,定四方。
想必今日之局,她亦早已想好破解之法。
因此两人当下都十分坦然,并不忧色,倒让沈行谨等人心中略感诧异,本以为凭韩廷贤等人的性子,虽不至于因沈昭之名誉生死而放弃福建之事,但也不该在朝堂之上不置一言。
至少要为其辩解几句才合理。
按他们的打算,若是韩廷贤等人为沈昭辩解,再由御史多说几句话,以崇仁皇帝多疑的性子未尝不会联系在一起,但此次,他们似乎失算了。
便连崇仁皇帝的态度似乎都有几分古怪。可对方这神色看上去亦不像心里舒坦的模样,所以一时间他们也拿捏不准对方的意思。
沈行谨怕过犹不及,亦不敢多言,见崇仁皇帝半晌无言,便接着道:
“微臣之侄女当真是无心之举,还望陛下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暂且饶了她这一回,往后若是再犯,再严惩不贷亦不迟。”
“是该严惩不贷。”
崇仁皇帝意味不明地道。
“把她宣进宫来罢。”
廷上众人听到这话顿时神色各异。
第五十二章 宣旨召见
老太监当时就问了句。
“是何时宣?需要老奴去传旨吗?”
崇仁皇帝眼睛一瞪。
“你去传什么旨,真以为她有多重的身份?!喊个小太监过去便行了。待会儿就过去,朕倒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随即便让众人退朝。
等到在御书房议事时,方才那个御史又携着季槐单独面圣,将沈昭在豫东学府的所作所为细细道来。自然包括引导万民书之事,还说其与山匪勾结,意图绑架季方平之子季桐。
崇仁皇帝对他说的山匪有几分印象,实在是罗浮教一直以来行事过于频繁,即便他身处深宫之中,金銮殿上,亦有过不少耳闻。
当下便是脸色一沉。
“她与山匪勾结之事,先前怎未曾听闻?”
御史便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在堂上贸然言之,只得在私底下禀告陛下,还望陛下圣察此事。”
崇仁皇帝一时间无法觉察真假。
既然对方有胆量入学府读书,又引导万民书,未必不会犯糊涂,做出挟持他人之事来。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若真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是觉得对方再有趣,也不可能有太多的心思。当下又皱眉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起与山匪勾结,可有证据?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冤枉人家。”
季槐便老老实实地回道:“微臣手中自然有证据。当时罗浮教行事之时,对舍弟的行踪十分了解,且目标亦十分明确,因而舍弟才轻易受其挟持。
微臣当时深感有异,但因舍弟没两日便回府,所以心中并未多想。可后来才发觉舍弟身侧一学子与罗浮教有过来往,而那沈氏更是与其来往甚密。
微臣这才发觉不妥。随后想法子追查此事,最终查到了沈氏身上。眼下舍弟身侧的那名学子亦已承认,此事确实与沈氏有关,就是为要挟家父。”
说到这儿,季槐顿了一下。
过了片刻,又用十分悲沉地语气说道:“家父罔顾君命,不遵法度,落得如此下场,亦是陛下圣明之故。但沈氏勾结山匪,欲以此挟持微臣家父,就更是祸乱纲纪之人。
家父之过错,只能是陛下圣裁,如她这般弱质女流,并无插手的资格。眼下她行如此之事,看似想为朝廷除去祸害,实则不然。她之举措更是藐视圣威,藐视朝堂法度,以为朝堂无人,还需靠她一弱质女流来处置!”
季槐这番话一说出口。
在场众人除了崇仁皇帝外,皆是神色大变。都说言语有诛心殒命之能,眼下听得季槐这番话,才是真正认可了此事。
不论沈昭插手季方平之事初心为何,今日由季槐这般一说,即便是好意,也变成了恶意。若大周朝真的需要一介女流来维持秩序,岂不成了笑话!
沈昭这哪里只是藐视圣威想,藐视朝堂法度,而是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想他们都是身居高位数十年之人,如此被一孤弱女子玩弄于掌心,心中那口气又如何能平?
即便是崇仁皇帝,心中并无那等怒意,可眼下一听季槐所言,脸色顿时也发生了变化。
他沉默了半晌,而后缓缓说道:“你说的那个学子眼下身在何处?一并将人招进宫来罢。”
季槐面色如常,应下此事。
……
崇仁皇帝的旨意很快就传了出来。
包括朝堂之上那场似是而非的对话,也一字不差的落在了沈昭的耳里,反倒让她松了口气。尽管所有人都以为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但她心里却抱着几分侥幸。
兴许崇仁皇帝的态度没有那般严重,所有事情都是过犹不及的。朝臣的逼迫与刻意引导若是过了,只会起反作用。当然她的态度也要把控好才行。
沈昭不由得回忆沈余氏同她说过的,为数不多的与慕容氏的过往。
在余家尚且得宠之时,沈余氏同崇仁皇帝的关系亦是极好的,亲如兄妹,否则上一次崇仁皇帝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一次,或许她还是可以利用崇仁皇帝对沈余氏的愧疚之心,保全自己的小命。
但眼下还有件至关重要之事,崇仁皇帝听到朝臣的弹劾,脸上并未出现过多的惊异之色,态度亦不明确。想必之前对此事亦有耳闻。
可流言终究是流言。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人家说她可入豫东学府拜在大儒门下,她就真的有这样的本事么?若她硬抵着不承认呢。
相信他们亦拿她无可奈何。
而崇仁皇帝若是有意放她一码,定然也不会强求她应下此事。
如此一来,便可轻易放过。
但怕就怕对方手中证据确凿……沈昭不由得想起另一种可能,心中顿时有些犹疑不定。
宣旨的公公很快就到了,旨意里并未明说是何缘由,只说崇仁皇帝听闻她机敏聪慧,因而想宣她入宫一见。但流言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是消息再闭塞的人,也总能知晓一二。
因而当公公入府时,众人脸上都有几分诚惶诚恐的意思,生怕崇仁皇帝会发雷霆之怒,将整个沈家都牵扯进去。可该有的招待却不能少,老太太勉强带着笑容接待了宣旨的公公,倒是沈昭情绪颇为镇定。
云礼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当沈昭的马车过去时,他早已在宫门口候着。
见宣旨的是平日里熟识的小太监,心里头更是松了口气,跟他说自己想面圣。那小太监一看便知情况,当下便应允,领着两人进去。
沈昭亦探身出来同云礼打了招呼,可一扭头,却见到另一辆骡车比他们更快一步进了宫……
寻常人可不能坐着车进宫,除非是奉旨特召的,宫里头有明确旨意下来。再不就是像云礼那种身份特殊之人,他因身子虚弱,崇仁皇帝极少让他步行,都是允他坐车进宫。
沈昭见此,不由得带上笑脸去询问领路的公公,“公公可知这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主?”
小太监跟在崇仁皇帝身侧多年,对他的态度亦是能摸清几分,知道沈昭在他面前未必会受罚,当下便笑道:“回姑娘的话,是陛下亲召的人,至于是哪位贵主,奴婢便不清楚了。”
沈昭闻此,心底一沉。
看来季槐他们是将崔逊给推了出来,这下她想不承认都不行了。不过若是一开始就坦坦荡荡地承认,或许会有奇效也说不定。
沈昭下了决心。
寻常时候走路的话会觉得时间过长,可若驾着车倒耗费不了太多时间,再者,沈昭等人也不能真的坐车倒御书房门口,皇宫之内自有别的停车处。
两人皆下了车,相携往御书房走去。
哪知到了门口,云礼还未开口说话,守门的小太监就将人拦了下来。
“还请十三爷留步。陛下说了,只宣沈姑娘一人。”
云礼正欲说话。
小太监就直接道:“还请十三爷不要为难奴婢。”
云礼哑口无言。
沈昭亦察觉出了气氛有些凝重,可之前的小太监对她的态度分明是和善的,怎才过这么会儿,宫里人的态度似乎就变了?还是崇仁皇帝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可好端端的,怎会出这样的变故?
沈昭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劳烦公公了。”
又向云礼露出安抚的眼神来,云礼无奈,只得让她独自一人跟着小太监进了御书房的门。
第五十三章 罪责
御书房内,崇仁皇帝坐在书案后头,前面还站着几人。季槐和崔逊皆在,还有一个穿着七品官员袍服的中年男子。
沈昭料想这定是早朝时弹劾沈行谨的那位御史无疑,可早已禀完的事,怎地此刻还留在御书房?莫非是对方跟着季槐又单独向崇仁皇帝上奏了吗?
沈昭这边正惊疑不定,一抬眼,便见崇仁皇帝的眼神扫过来,面色并不太好。而站在他身后服侍的老太监亦是隐隐有忧虑之色。
她又快速扫了一眼。
御史脸上更多的是好奇之意,大抵没想过这始作俑者确实只是个小姑娘。至于站在一旁季槐则是满脸寒意,眼底带着刻骨的恨意,又带几分嘲讽之色,似是胸有成竹,把握极大。
而崔逊则是微低着头站在季槐身侧,看那模样似在走神。可沈昭的目光刚一扫去,他便已觉察,随即微微侧目,可眼底却带着羞愧与悔意。
沈昭心里止不住一跳。
有些事似乎已超乎她的意料。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来不及细想,只得跪下行礼。
“民女沈氏阿昭拜见陛下。”
崇仁皇帝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先起来罢。”
沈昭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崇仁皇帝见此又问,“可知今日将你唤进宫来所为何事?”
沈昭不假思索地回道:“陛下下旨言民女机敏聪慧,故而一见。民女料想陛下或是这般缘由。”
崇仁皇帝冷哼一声。
“你倒是会装傻!自己做过什么可都忘了!”
沈昭心神一敛,沉默了片刻,才叹息般地道:“此事是民女过于任性,还望陛下宽宥。”
她不待崇仁皇帝说话,又接着道:“民女幼年时,常听家母言圣人之道,君子之德,民女虽为一介女流,却仰其德义,欲学之。因而自幼时起,民女便随家母读书习字。
家母常言,人生于世,不畏家徒四壁,不畏孤苦无依,唯惧手中无书卷,心中无经义,目不识丁,未免惶恐。民女初闻经义,感其浩瀚无垠,遂沉于其中不可自拔。
一时间得意忘形,不免酿成大祸,以致今日叨扰了陛下,实乃民女之过错。久闻陛下宽厚仁慈,尊圣贤之道,囊括四海之英才,必乐见子民习书而自省。”
沈昭这避重就轻一笔带过的手段使得高明,令崇仁皇帝恼火之事根本不曾提及。只说自己喜好读书,欲习圣人之道。即便是崇仁皇帝也不会直说她不该仰慕圣贤之道。
崇仁皇帝当即就笑了一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都道你巧舌如簧,朕今日算是见着了。”
若是换作寻常时候,沈昭倒真有本事接上一两句话,可今日这气氛显然不对,她不敢多言,只得恭谨地朝崇仁皇帝笑道:“陛下之言让民女诚惶诚恐,民女实乃遵循本意言之,绝无欺瞒戏弄之意,望陛下圣察。”
崇仁皇帝并不言语。
一旁的季槐便朝崇仁皇帝行了一礼,“禀陛下,微臣有几句话想询问沈姑娘一番,还望陛下应允。”
崇仁皇帝微微颔首。
季槐便侧身看向沈昭,面带冷意,“沈姑娘果真是舌灿莲花,出口便成章,实在令我心生叹服之意。然则天子坐于堂前,容不得粗鄙之人在此撒野。沈姑娘即便再巧舌如簧,也不否认自己所行之事。”
沈昭冷眼回望过去。
“还请季公子慎言,我今日在天子跟前奏对,所言句句属实,并无粗鄙欺瞒之语。都言大丈夫敢作敢当,小女子亦不软弱,已行之事,有何不敢承认?!”
季槐闻言笑了一声,目光如炬地盯着沈昭,“依你之意,是承认自己当初女扮男装前往豫东学府读书,后又以余家子弟身份插手朝事,不遵法度,是也不是?!”
沈昭岂会落入他的陷阱?
当下就沉声说道:“回禀陛下,民女确实女扮男装入学府读书,然插手朝事不遵法度却是从未有过。季大人所言之事实属污蔑,望陛下明察。”
季槐见此,脸上顿时冷了一分。
“莫非你当初以余怀昭的身份行事时,不曾引导众学子书写万民书,以达天听么?”
沈昭闻言,不禁冷笑起来,略微偏头看着季槐。
“原来在季大人看来,眼见国朝百姓因奸臣贪赃枉法,致使生活困苦,处事艰难,心有不忿而出手相助,义言相帮竟是不遵法度。依你之见,岂非往后我等见奸臣行龌蹉之事,避而不理才是正道?何其可笑!”
季槐面色一僵。
早体会过沈昭的言词锋利,但眼下听得此言,仍有几分难以招架。
哪知他还未说话,沈昭又面向崇仁皇帝,沉声说道:“若是季大人以此事谴责于民女,民女无言以对,但往后行事绝不会因此而更改,望陛下降罪。”
别说沈昭那般行事确实揪出了奸佞之臣,即便没有,可依她所言是心有不忿,为民请命才有此举,若降罪于她,明日早朝时御史的折子就该满天飞。
沈昭这句请降罪说得可不是真心实意。
崇仁皇帝不予理会。
季槐却是冷笑一声,道:“依沈姑娘这般说,那在应天府时以余怀昭之身份行事并非作假?所行之事你亦承认?那便是欺君罔上!”
沈昭神色如常。
“古语云顺应自然之道,又言行事因随时而变。民女当时以余怀昭身份行事,实属形势所迫,并非有意欺瞒,望陛下宽宥。”
崇仁皇帝听得此言,神色终是微微一变,“依你之言,莫非与山匪勾结,挟持季家子弟,亦是形势所迫?”
崇仁皇帝的话语不急不缓,语气里却带着一股压迫感,更带着些许被人欺瞒戏弄的恼怒。俨然是信了沈昭勾结山匪,挟持季桐之事。
“此言荒谬!”
沈昭闻言,神色顿时大变,“陛下从何处听此荒谬之言?此事定是奸佞之辈构陷,民女虽生性顽劣,却明辨是非忠奸。
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便民女因不满奸臣所为,欲惩治其行,也只会坦荡行事,禀明于朝廷,由陛下定夺,怎会行此挟持之事?自毁声望。望陛下明察。”
话未落,她便跪了下来。
“先别急着撇清自己,看看别人如何说。”崇仁皇帝不为所动,语气淡淡。
沈昭心中一惊。
脑海里顿时思绪万千,难怪云礼会被拦在门外,难怪小太监的态度会发生转变,难道季槐胸有成竹,难怪崔逊心怀愧疚之意……原来他们的目的在此。
与山匪勾结,挟持三品大员之子,这样的罪责可比所谓的女扮男装要恶劣得多。尽管那三品大员确实是贪赃枉法的奸佞之臣,可如此行事亦是藐视圣威,无视朝堂法度。
再者,山匪亦非寻常山匪,那可是搅得国朝四处都不安宁的罗浮教啊!
第五十四章 证据
沈昭在脑海里思索着破解之法。
又听到季槐冷哼一声,略带嘲讽地笑道:“不知沈姑娘所言奸佞之辈是谁,可是鄙人?如陛下所言,沈姑娘可别急着撇清自己,先看看当事者如何说。”
沈昭心神一敛,下意识地微微抬眼,目光在季槐和崔逊之间转了一下。而后看着崇仁皇帝沉声说道:
“民女深知季二公子被贼人劫走后,一蹶不振,风度大不如前。季大人一向疼爱胞弟,见其这般心中定是不忍。但季大人不能因心疼令弟便肆意构陷他人。
季二公子被劫走之时,民女在场,同样受到了山匪的追捕,而与民女同行的同窗更是因此受伤。且民女回府之后,家中遭遇贼子,府上一奴仆身死,应天官府还因此派人护民女安危。相信此事定有记载,陛下可着人探查。”
季槐却道:“为自己辩解之事,谁不会做?你只说自己在场,亦受到了追捕,可谁知此事是否为你使得障眼法,只为撇清关系。再者,你始终安然无恙,又叫人如何相信!”
沈昭侧目而视,冷声道:“季大人口口声声说我勾结山匪,挟持季元荣。那不知可有证据?又如何证明我行此龌蹉之事?!”
季槐身子挺得笔直,听闻此言亦是面不改色,随即说道:“自是人证物证俱在。”
说罢,他又朝崔逊示意,“崔公子,将手上的信件交出来罢,免得沈姑娘又说自己被人构陷了。”
沈昭闻得此言,眼皮忍不住一跳。
她蓦地想起自己写给崔逊的信件,里头问的可都是有关罗浮教之事,不说别的,至少眼下崔逊可说是罗浮教中人,她与对方来往……本身就可说明很多事。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崔逊手里头竟会留着这些东西,他是早就料想会有这一日,还是想凭此要挟她?可无论是何种缘由,眼下被人捅出来,这些东西就足以致命。
崇仁皇帝定然是早就看了这些信件,否则态度不会这般冷硬。
沈昭不禁思索起来。
自己在信件里头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可否让她寻到破绽,借此脱身?还有署名之类的,不对——她根本没有署名,还有笔迹亦不一样。
她当时在应天府时用的是余怀昭的字体,给崔逊去信同样如此……除非对方能找到她在应天府时所写的东西,否则根本不能证明这些书信是她所写!
可这世上少有人知晓她可轻易临摹字体,季槐亦不曾过见过她真正的字迹,一时间定然也不会怀疑,更不会去寻余怀昭的作品。
再者,她在应天府时所写的东西本来就极少,又过了两年,即便是特意去寻,也未必能找到。
沈昭的心思千回百转。
崇仁皇帝却示意身边的老太监将书案上的信件递过去,略带冷意地道:“这些信件都写了些什么,你自己好好瞧瞧罢。”
沈昭想通那些细节,心神顿时定了下来,再抬头时脸上已是镇定自若。崇仁皇帝倒是讶异她如此心性,不过神色到底未曾好转。
老太监拿着信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沈姑娘仔细瞧瞧,再细细想一番,看这些东西是否出自你之手?总不能出现谬误才是。”
这亦是善意的提醒。
沈昭心中终于确信崇仁皇帝对余家对她母亲还是存有一丝善念,就如今日之事,若非证据确凿,他兴许并不会如此待她。
她心里沉了一口气。
随即取走信件,打开一看,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笑容来,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继而目露寒意看向季槐,“季大人便是想构陷,也该使个好点的法子。瞧瞧这信上的字迹,根本不是我所写!”
她随即面向崇仁皇帝,沉声道:“还望陛下明察,民女之字迹绝非这上头所写。若是陛下不肯信,大可让民女当场写一副字出来,陛下一看便知。”
崇仁皇帝的眉不禁微微一皱。
沈昭方才的神色并不似作假,眼下这般坦然……可见心中是有底气的。
反观季槐,却是神色一变,一面将视线往崔逊身上一扫,一面沉声说道:“既然沈姑娘这般说——”
他声音一顿,嘴角继而泛起几丝冷意来,朝崇仁皇帝行了一礼,“微臣自是信的。但是微臣听闻这世上有人可书写不同的字体,既然沈姑娘当初是隐瞒身份前往豫东学府,那这字迹自然也可随之变化。”
沈昭这会儿倒不怕他再整出什么事来,只是神色一冷,略带讽意地道:“季大人可不能说一出是一出,你说我会别的字体,我就会了?就是血口喷人也该来点实际的!
我不过是个姑娘家,年纪尚小,寻常时候能沉下心来练字便极为不易,又如何能写出数种字体来?便是季大人读书数十年,又可曾有这样的本事?”
季槐闻言,神色未变,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沈姑娘可别急着反驳,我自是有证据才这般说。”
说罢,他又朝崇仁皇帝行了一礼。
“微臣恳请陛下将当年私运案的卷宗调出来,里头定然夹着私运案最为关键的证物——万民书。当年沈姑娘在应天府时可引导众人写下这万民书,其上头自有沈姑娘的字迹。”
沈昭神色未变,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一紧。她竟然漏了这一出——万民书上用的是余怀昭的字迹,而这书信上亦是,她又亲口承认自己就是余怀昭——这可真是必死之局!
但此刻只要万民书还没拿出来,她便有反驳的机会,定不让他人尤其是崇仁皇帝看出丝毫异样来,她当下便是冷笑一声,“季大人只管同大理寺要便是。届时若是字迹不同,想必你就无话可说了罢!”
季槐并不搭话。
崇仁皇帝亦微皱着眉,似在思索此事又无必要。沈昭信誓旦旦,兴许此事真是他人构陷,可季槐那边亦是极有把握,但为这么个事还将大理寺牵扯进来,似乎并无必要。
倒是一旁的老太监在崇仁皇帝身侧笑道:“主子,老奴看今日时候已不早,您该歇息了。至于那卷宗,都是早已归档案的,一时半会儿怕是调不出来罢,倒不如缓缓再说。反正沈姑娘也在这,跑不掉的。”
此举倒是合了崇仁皇帝的心意,他当即便道:“既如此,那便先散了罢。朕待会儿便知会大理寺,等他们将卷宗调出来后,再亲自审理此案。”
“陛下——”
季槐的话还未说完,沈昭便高声喊道:“陛下圣明,民女深感荣幸。”
季槐的神色顿时阴沉如水。
“陛下,此案中,沈氏终究是有嫌疑之人,若是这般轻易就让她回府,可是略有不妥?”
“确实不大妥当。”
崇仁皇帝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沈昭。
“不如这样罢,朕就命你回府后,在府中闭门思过,此案不结束,便不可擅自出府。”
只是让她回府闭门思过,半点委屈都受不着,这跟放过她有何异?季槐此刻算看明白了,崇仁皇帝的心终究还是偏向沈昭的。
沈昭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露出笑容来,起身行了一礼,“民女多谢陛下恩典。”
第五十七章 分析与暗查
沈昭回府没多久,薛柏一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他们奉命护送陆世蒙回京,但在半路上已遇到不止一次劫杀。福建之事崇仁皇帝并未多管,陆世蒙亦未传消息回京,因而他虽是巡按,身侧却只有数位护卫。
但如果只靠这几个护卫,只怕在福建时就已被潘仪等人发觉,更别说护送回京。所以沈昭才会特命薛柏一等人贴身保护,可即便他们行踪再隐秘,还是被人察觉了。
看来程党确实不曾闲着。
沈昭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一面用豫东学府之事压迫她,一面又命人去寻陆世蒙。福建之事沈家和周家手中虽有不少证据,但陆世蒙这个巡按才是最重要的证人,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若非她早有准备,陆世蒙此刻定然危矣。但既然已被对方察觉行踪,只要不到京师,这一路的暗杀就绝不会少——还是要派人前去接应才是。
沈昭随即写了书信给留在京师的暗卫。
不过此事还是让她略感意外。
自福建出事至今日,已过去旬日,程党并未有任何动作,便是赵钦和潘仪在福建急得火烧眉头,京师也并无反应。沈昭料想程党并非没有收到消息,甚至比她所知更早。
眼下毫无动静唯有一个原因——赵家和潘仪等人已是弃子。与倭寇勾结,拦截海船,这样的罪名的确难以洗清。可若真是无动于衷,暗杀陆世蒙之事亦不会出现。
或许是赵家的临死反扑。
事已至此,他们确实只能自救。可一旦赵家被放弃,这程党也算不上程党了。福建损失惨重,赵鉴等人皆会入狱,程濂孤掌难鸣。
只是不知魏国公眼下态度如何?
他与程濂之间又究竟有何交易?自同和年间以来,大长公主之势愈发庞大,魏国公在勋贵之中隐隐势微,所以他才会选择与声势浩大的程党联手。
可今时不同往日。
自贺家铁矿出事后,程党同九边重镇来往甚少,宁夏榆林两镇亦安分了许多。
这私铁运送一事自是没有再出现,但因增开马市,榆林镇的形势可谓是一片大好。前些时日,魏国公同崇仁皇帝进言,不知说了何事,竟惹得崇仁皇帝又让他官升一阶。
其府上世子在三大营谋了不低的职位,其姻亲如今亦坐镇九边,比之之前,魏国公府可是有隐隐起复,回至往日荣光的模样。
而眼下的程党却是大不如前。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看得上程党,倒也古怪。
程濂虽还坐镇吏部,可内阁九卿之中,亦唯他一人。贾盛、任时茂皆是侍郎官,勉强算一笔助力,而韩绩、沈行谨等人尚且年轻,官职不高,短时间内怕是难成气候。
地方官中倒有不少他的人,但与京官比起来终究差了些许。此次程濂这般爽快地放弃赵家,一旦京师官位变动,他定会借机升迁自己手底下的人。毕竟吏部是他的地盘。
但这于沈昭而言又何尝不是机会?
此次沈家不倒,周家又隐隐有合作之意,若是在福建再安插自己的人,这福建俨然就可成为自己的地盘了。
只是这个人选……她还需跟韩廷贤商议一番才是。
但程濂那边该防的还是得防。
此次在处置赵家之事上,他行事如此利落,跟之前面对贺家时态度还略有差异。只能说明一点——即便赵家倒了,程濂或者说程党未必势微。
也许这亦是魏国公那边无动于衷的缘由。
猛地念及此处,沈昭倒是一怔。
确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但是程党的势力她查得明明白白,又怎会还有隐在暗处的?莫非是因孟家代替程党站到了慕容禛身侧,以致郑贵妃背后的势力也同程党联合起来?
沈昭觉得这个念头略有些荒唐。
但依眼前的形势来看,程党确实不止表明看起来这般简单。她的确要小心为上。
沈昭将这些念头压下。
又想起崔逊来——
她同崔逊不是第一次来往,对方的性情她自是知晓一二,并不是那种会轻易出卖他人之人。若非清楚对方恪守诺言,沈昭也不敢跟他有过多的来往,甚至于还应下他的请求,替季桐抹去首尾。
思及此处,她不免又叹了口气。
原先还一直在想季槐怎会得知她与崔逊有来往,眼下细想却看得分明了。想当初于焕同他说那赌坊是苏家名下的产业,规矩甚严。
可季桐的身份终究有点特殊,程濂又对他们诸多照顾,苏家行商多年,自是比谁都精明,这样的事怎会不提防,又怎会不让人知会季槐?
他们还以为瞒得极好。
想必季槐深觉以崔逊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将季桐从赌坊里赎出来,这才起了疑心,追查到她身上了。而崔逊的心思……若非季槐以季桐来逼迫,否则崔逊不会将这些事说出来。
原先在金陵城时,沈昭便是看出了崔逊对季桐的心思很不一般,这才以季桐为切入口,引诱得崔逊同她联手,没想到今日她却毁在这一点上。
想必这世上,也唯有季桐才足以威胁崔逊。
若是再过两日,云礼寻的人到了京师,将季家与崔家的过往捅出来,届时最难受的只怕是崔逊无疑。到那时,季桐未必还能与其称兄道弟,怕是恨之入骨才对。
但这也是他咎由自取。
挟持季桐一事,崔逊将罪责尽数推到沈昭身上,在季槐面前肯定会说自己受制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不管季槐相信与否,至少让他以罗浮教教众的身份出面行事,对他而言就是打压利用。且此事若真坐实,不说别的,至少往后崔逊于仕途上是无望的。
季家怎么也要赔偿才是。
而季桐知晓此事后,定会对其心存愧疚,反倒是将他们的关系拉进一步。
这是崔逊原本的打算。
但沈昭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崔逊与季桐之间最终还是不死不休。不过此事就不归她管了。
沈昭摇摇头,忽然又记起一事,随即将析玉唤进来,“待会儿替我传个消息给于叔,不过要小心行事,不可叫他人发觉。”
析玉闻言一怔。
沈昭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且,自她将侍书侍画放在身侧服侍后,虽将内宅全权交于她打理,但外头之事却不怎么让她插手。
眼下这般是为何?
再者,这他人又是何人?
析玉不敢多问,只道:“请姑娘吩咐。”
沈昭细眉微蹙,沉思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让于叔帮我查一查罗浮教的事——越详细越好。”
析玉闻言,愣了一下。
罗浮教与谁有关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府上云集出身江湖帮派,与罗浮教就有过来往。
眼下自己姑娘这般行事,是要瞒着谁啊。
第五十八章 事与愿违
都说京师是千里繁华富庶地,人人慕而从之。
崔逊在京师住了将近三年,繁华富庶倒是体会深刻,可除此之外,却无别的念头。那些说出慕而从之者,想必是自己不曾在京师生活过,否则,必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要他说,这京师繁华地,除去富庶外,便只剩下阴谋与算计,以及日复一日的冷漠与绝情。
任谁也躲不过。
他原只是想着在这里陪一个人,别的都不去管,家门荣光,仕途风流皆与他无关。可到头来,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仍是过不上的。不过,在京师这种地方谈平淡的生活,本身就是笑话。
树冠里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崔逊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看了那只鸟儿一眼,过了片刻,鸟儿又扑棱着翅膀回来,嘴里衔着一枝花,嘴一松,花儿就落到了他身上。
崔逊一怔,随手捏起那枝花,鸟儿在他头顶飞了一圈,接着又飞进了树冠。
他无声地笑了笑,拿着那枝花在眼前仔细瞧了一会儿,又朝鸟儿招招手,算是感谢。这些时日,他大半时候都躺在这树底的躺椅里,晒晒太阳吹吹风,日子倒是十分惬意。
他不清楚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但心里头却估着个数,大抵是没多长时间了。
自季家没落之后,季桐便一蹶不振,他心知对方从小锦衣玉食过惯了,一时间又如何适应寻常百姓的生活?他心里对此有愧,便由着他胡闹,想着他总会有懂事的一日。
却不想对方胆子竟那般大,去赌坊便也罢了,富家公子哥儿有几个不去赌坊的。可偏偏他玩赌命的,分明是想把自己往死里整,倒头来却又惜命了,还不敢叫季槐知晓。
他自是不愿看对方受那样的罪,可季桐在外头闯的祸实在太多了。他替他不知扫了多少尾。即便打算将自己一辈子赔上,也不想再看着他这般无理取闹下去。
心里头就打定主意,只帮这一次。
可自己实力甚微,即便是最后一次,也没有门路。再者,季桐惹的事实在太大,他绞尽脑汁也只能求到余怀昭身上。他心里清楚余怀昭绝不止表明看起来那般简单,否则不会多次问起他那些隐晦的事。
可没想到,就这最后一次,偏偏就这一次,出了差错。
季槐暗地里调查了许久,最后终于查到他身上,发觉他早就跟余怀昭即沈昭有过来往。他原先并不承认,再者,心里头确实不清楚余怀昭的身份。
但季槐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又明明白白地说起当年那场挟持之事来。
此事他都已在心里头压了这许久,又怎会让其在这个时候捅出来,但是矢口否认已不管用。
季槐压根儿就不信他。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沈昭供出来,说她是幕后指使,而对方之所以会找上自己,不过是因与季桐有过来往罢了。想当初那场出游,本也是与沈昭交好的周谨发起的,焉知里头没有关系?
季槐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眼下听到他这般说,当即便深信不疑。随后就要求他以罗浮教教众的身份作此案的证人,欲将沈昭拉下水。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更不愿用这样的方式对付沈昭。
可季槐又说起季桐来——他头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兄弟也可以利用。但他不敢赌,最后应下了此事。
可内心的谴责却是一日重于一日。
季桐并不知晓真相,只当他为了当年之事,甘愿牺牲自己的前途,对他愈发看重起来。可季桐的态度越好,他心里就越觉得难受。
他所做的一切,说到底还是构建在一个个谎言的基础上的。偏偏这些谎言谁也不可说,只能让他自己担着。
这可不是一般的痛苦。
崔逊想着,这样的日子应当不长了。
他这般想着,略微厚重的院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是一身襕衫的季桐跨进了院子。他眼下还在国子监读书,瞧这模样,只怕是刚散学便直接过来了。
崔逊倒是见怪不怪,微微抬了头,眼见季桐就快走到身前了,这才慢吞吞地起了身。
季桐见他一副没有骨头的模样,不禁抱怨起来,“才两日没见,文和怎的又变懒了?见我来了,连起身都不愿意了?”
崔逊摇头失笑。
“何以见得?不过是春夏之交,人容易犯困罢了。”
季桐一点儿也不信。
“依我看,你是无论哪个时候都能给犯懒找个由头罢。”
崔逊一面吩咐小厮上茶,一面淡淡地笑道:“这都被你发觉了。果然是知我者莫若元荣啊。”
季桐大大咧咧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否则,我们怎会做这许多年的兄弟啊。不过做兄弟的还是要劝你一句啊,这般犯懒下去可不是办法。
你的才气那般出众,明年的春闱总要下场吧,也该准备了。我读书不行,就指望着你能读出个名头来,到时我便有个做状元郎的兄弟了。只怕大家伙儿都该羡慕死了。”
崔逊心念一动。
面上露出些许无奈地笑容来,“你啊,就这般想着罢。以为的才学,中第都是勉强,那状元就不必想了。”
“我看你是太谦虚了。”
季桐端起茶喝了口,摇头晃脑的。
“还是你这里的茶好喝些。”
崔逊不禁失笑。
“都是寻常的茶水,你还品出差别来?寻常可不见你研习茶道啊。”
季桐面上笑容更甚。
“你看不能小看我。虽说平日里喝茶很牛饮似的,但真要品起来,还是有几分感觉的。不过你这里的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具体怎么个好法,我亦说不出来。”
他顿了顿,继而又微挑着眉笑道:“许是同心情有关也不一定。每次到你这儿来,我就觉得放松许多。主要是你近些时日总是兴致缺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也觉得乏味,无处可去。”
崔逊闻言,神色微微一变,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自从他与沈昭来往之事被季槐知晓后,季槐就把他安置在季府一处偏远的宅院住着,寻常时候,若无特殊之事,必不会让他出门。
与软禁无疑。
可季槐并不想季桐为此事与他闹,因而在季桐面前,他还是只能装作自己身上银两不够,借住于季府,又不愿旁人多打搅,才选了个偏远的庭院。
这样劣挫的谎言,季桐竟也信了。
但对方的性子一向简单,否则也不会说出唯有此处最舒适之类的话来。倒怨不得他信。
崔逊在心里头这般想着。
面上又扬起笑容同季桐闲聊起来。
第五十九章 结果
宫里头还未传来消息,就传出了崔逊身死之事。
听闻他是自缢而亡。
身后还留了一封书信,上头寥寥几笔——上不全孝情,愧对于亲。下不尊忠义,愧对于友。何以面目存于世?故辞。
证人身亡,死无对证。
季槐准备的大戏只开场了一半,就要无疾而终。听闻他当时恨不得拿把剑在崔逊的尸体上捅几个窟窿出来,被季桐死死拉住了。
崔逊一死,很多事就随着他的消亡而消弥。至少挟持之事没法儿再按到沈昭身上,又因崇仁皇帝有意偏袒,此案不破自解。而崔逊的那些过往……事已至此,沈昭又怎会拿着去刺激季桐,也算全了崔逊的名声。
但季府却没有安定下来。
崔逊身死的第三个晚上,府中遭遇贼子进犯,又乍然起火。幸好府邸安置的府卫不少,否则整个季府只怕都危矣。可尽管如此,季槐还是受了伤。
火势不小,前庭多处受损,甚至于隐隐漫延至后院。而存放崔逊尸首的倒座,更是烧得只剩灰土。
季桐知晓后,扑在一堆烟灰里,恸哭不已。
闹得满城风雨的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之事最终以一种异常平淡,让人猝不及防的方式而结束。
这个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便是沈昭也不由得多想了几句。不知崔逊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在意识模糊的那一瞬间,心中又是否有悔意?
当然,这些定然是不得而知的。
而此时,陆路水路交替着走的陆世蒙,终是安然入京。到了京师,就再无人敢对他动手。但他行事亦未拖延,连自己的府邸都未进去看望一番,而是直接请求进宫面圣。
而崇仁皇帝得知他在福建查到的事后,会有多愤怒,也是可想而知的。
事已至此,铁证当前,谁也无法反驳。崇仁皇帝甚至没有让人前往福建探查虚实,而是直接命人押送潘仪,赵钦等与之相关的官员立即进京受审。
沈行恪连失两县之事亦传至朝堂,这一次,无需沈昭出手,便有御史出面澄清,说是潘仪,赵钦等人与倭寇勾结,有意以污言恶行戕害忠臣。
以沈行恪之能,区区两县,怎会失守?是赵钦将两县的部署全然交于倭贼,才致卫所军士节节败退。又将赵钦与倭贼所通书信呈至龙案。这才保全了沈氏之清白。
与此同时,弹劾赵钦等人的折子也如大雪般飞来。
而站在百官之首的程濂,在被崇仁皇帝问及对福建之事有何看法时,他面色如常,身姿不动如山。不咸不淡地来了句,“赵少恭等人不念忠义,为一己之私行苟且之事,枉为人臣,自要严惩不贷。”
没有丝毫袒护的意思。
偏偏崇仁皇帝又似笑非笑地来了句,“朕见你往日同赵明纪最为要好,此次也不出手相助么?”
程濂面不改色。
“回禀陛下,微臣同赵大人交好,是因朝堂事务需时常商议,并无别的缘由。且虽则此次赵大人并未过多罪责,但其幼弟做出卖国叛君之事。
都言长兄如父,赵少恭不遵法度,与其兄长管教不当,不无关系。因此赵明纪自有不可避免之责,理应一同受罚。臣无力相助。”
崇仁皇帝听闻当即笑了起来,连说三声好。
这桩案子本也没有多少问题。
一过三司会审,基本上就说得明明白白了。几人的罪很快就被定下来。接下来要忙活的则是朝堂官位的变动。
此事事关重大,沈昭不可能单独下决定。案子定下无多时,她便给韩府递了拜帖。自韩廷贤做了工部尚书后,又因得崇仁皇帝看重,权势愈长,府中清望更高,拜访者更是络绎不绝。
好在韩家对她的态度并未发生转变。一接到她的拜帖,便连忙邀她上门,韩廷贤亦是提前散衙,邀她去书房商议事宜。
“沈姑娘今日前来,可是为福建官位变动一事?”
因行事略微匆忙,韩廷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在书房同沈昭见面。
沈昭也不同他拐弯抹角,直接道:“通倭案一结束,福建上下就会有不小的变动。且,因沈家之事,我们又同周家有了交情,福建的军务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插手。
若是将巡抚,布政使这两个位子也抓在手里,整个福建都能作为我们的大本营。福建的私运倭贼络绎不绝,虽则凶险却也是机遇,只要我们处置得当,福建定会成为我们都助力。”
京师和地方从来都不是孤立的。
而眼下,韩廷贤等人的不足之处就是地方上并无支援。
手里若能抓住福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笔助力,再者,海上私运那般多,他们总是免不了要同福建官场打交道,届时京师的高门望族就都少不了要联系一番。
“此事我亦想过。”
韩廷贤略微思索了片刻。
“但现在的问题是,从何处来合适的人选,眼下与我们站在一处的官员倒是不少,但未必想去地方,毕竟在福建要做出政绩来,难度不小。
总不能再学赵少恭的,来个通倭,功绩是有,只怕谁都没这个胆量。且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谁都知道福建官场会有变动,私运方面又是一块大肥肉,程窦两党只怕都会盯上。”
沈昭闻言,又仔细思索起来。
“程党中人,贾盛任时茂都是侍郎官,最适合调任布政使。但兵部当中,唯贾盛一人,这布政使的人选便落在任时茂身上,需仔细探查一番。
而窦党当中,何厚之位列九卿,必不会调任地方。但还有两人需要我们注意,吏部右侍郎廖思浦,他曾在广东任布政使,同样是倭寇泛滥之地,若他接任福建布政使,定然合适。
还有宋子钦,此人在窦党中,地位一直颇高,先前又因敢于谏言,颇得崇仁皇帝看重。若让他升任布政使,未尝不可。”
韩廷贤见她如数家珍,倒是讶异了一分,显见沈昭来此并非兴起而至,而是仔细探查过的。
他想了一会儿,继而说道:“你说这几人,我亦有印象。任时茂和宋子钦两人机会要更大些。不过这都是布政使的人选,巡抚……沈姑娘没有考虑吗?”
沈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就要问大人您了。福建本就是离京千里,难以管辖之地,眼下又出了这般大的祸乱,今上只怕早已心生不满。此次定然会派遣心腹之人。”
韩廷贤顿时明白过来。
不禁摇头苦笑道:“姑娘可是高看我了。今上对我虽是诸多信任,但要说心腹之人,却又差了两分。这差事未必能落到我身上。”
韩廷贤话虽如此,但沈昭心里却清楚,他未必愿意去地方任职。好不容易入了阁,又是九卿之一,确实不必再往地方跑。
第六十章 惊叹
福建的差事确实不好接,像周沈两家在福建待了那般久,声望权势还不够大么?可被人算计的时候,还不是只能乖乖受命,差点没能反抗得了。
且一旦倭寇入侵,正个福建官场都会跟着受罚。崇仁皇帝可不会管他们周沈两家的声望权势如何。
韩廷贤没有这个意愿。
沈昭自然不会强求,届时就算崇仁皇帝有此意,想必他也有法子推脱。
她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道:“吏部侍郎秦大人和户部侍郎齐大人都可以外放。但是吏部是我们好不容易插上手的……眼下还是得看齐茂泉的意愿。”
韩廷贤眉头微蹙。
“户部尚书钱大人眼看着没几年了,若非今上看重,一直不肯让其致仕,这户部定然是另一番情况。而齐茂泉盯着户部尚书这位子也盯了好久……这个关口,未必愿意走。”
沈昭却摇摇头,细细道来。
“并非没有法子。福建接二连三的出事,今上心中有数,寻常人也不敢让其过去接任。这一次,沈家出事,是十七皇子的人出面澄清的。
今上自是清楚沈家不会站队,但不代表十七皇子没有拉拢之意,而十七皇子又跟窦党走得近,若是他将窦党举荐之人派去福建,只怕会忧心其联手。
至于程党中人——此次本就是程党中人惹出的祸事,今上同样要斟酌一番。可朝堂上可调动的人就这么多,所以这个时候,齐茂泉要出场。
不是让人举荐,而是自己主动站出来请缨。福建也算今上的一块心病,齐茂泉主动站出来,就是为其分忧。更重要的是,今上本就看重他。这样一来,在他的心中的地位只会更高。”
韩廷贤怔了一瞬,继而想清楚了关键之处。
如沈昭所言,崇仁皇帝确实看重齐修竹,否则每当遇到封府抄家的案子不会让其出面,这可是为他揽钱啊。
沈昭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齐茂泉想升尚书,但是在任职的经验还是少了点,跟他人,尤其是之前与他同出一门的谢时镇比起来胜算可不算大。
再者,福建也是个宝地,国库空虚,崇仁皇帝的私库也缺银子,若他在这里能帮崇仁皇帝处理好那些事,这户部尚书的位子怎么都会留给他的。”
韩廷贤听沈昭这般分析,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依姑娘这意思,可见这福建布政使的位子,于齐茂泉而言倒是一件喜事。”
沈昭微微颔首。
“当然是喜事,而且非他不可。”
她神色淡淡,过了片刻接着说道:
“自出了流言之事后,程窦两党都对我有所警惕,与大人来往已是十分冒险,齐大人那里定然不能有过多的来往。还望大人同他仔细说道,相信齐大人定会想明白其中关卡。”
韩廷贤应了下来。
……
福建离京千里,赵钦等人要定罪,至少还需要月余时间,因而福建省的事务暂且都交于两位参议以及周沈两家处置。
因赵钦构陷之事大白于天下,朝中又有御史帮忙说话,沈家在福建的声望并未受到影响,还是一如既往地受人拥戴,而赵钦的骂声自是愈来愈大了。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沈行恪关心的。
他更在意的是周家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当时他被困在霞浦时,心里头虽想着他的幕僚定然有法子解决此事,却未想过对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亦不知晓他会如何处理此事。
周家虽在他的考量范围内,可周辽的性情他是了解的。这么多年在福建待得安然无恙,还不是对方从不参与党争,也不跟人又过多的来往。总之,谁的浑水他都不趟。
沈家虽同他们比邻而居多年,却未必能让他出手相助。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周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的确是毫不犹豫——当初吴雍前往时,虽说出了自己手中所握有的证据,可别的却未多说,但是周辽却未多想,甚至连条件都没有开。
只因沈昭在此之前给他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沈行恪不得而知。这亦是最让沈行恪最为好奇的地方。
福建之事有多隐晦,他亲自经历,自是清楚的。若非当时霞浦兵败实在过于蹊跷,他才从中发觉端倪,只怕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等真跳了赵钦的坑都不知道。
可偏偏沈昭能收到消息,而且一击必中。一下便找上了周辽,并说服对方,让其插手此事。且,在这其中,还有个最为关键的人物——陆世蒙。
听说那些时日赵钦等人几乎把整个福州的都翻过来了,也未曾见到陆世蒙的身影,直到人家进了京,命还好好的。在这般险峻的形势下,要保住陆世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行恪并不知具体是何人主导的,但沈昭当初既给了信给周辽,此事定然也是她早有准备,再者,他们沈家在朝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脉。除去沈昭,只怕很难再有人出手援助。
可沈昭这本事,实在太大了点。
他对对方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一个面容艳丽的小姑娘模样。转眼间就成了可插手朝事,操纵朝臣生死之人,实在是太让人惊诧了。
对方给周辽写得信里,说得那般清楚,全然不怕暴露身份,想必也存着为自己拉拢人心之意。可问题是,她为何要这般做。
而且,沈行恪怀疑她沈家之事或许知晓得更多。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她为何会时刻关注着福建,关注着他们沈家。但对方又从未挑明。
且眼下来的这封信——
沈行恪细细瞧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让他们周沈两家多联系一番,往后福建若是来了什么人,如果打了招呼,记得多担待些。
更重要的是,若是十七皇子有消息过来,可以虚与委蛇,态度也不必过于冷淡。
听这意思,隐隐有站队的意向啊。
他本是打算报了沈昭救他们沈家一命的恩情,若是往后福建真来了他们的人,让他照料一番也不是不可,可这站队实属非他所愿。
连党争都不愿参与,这争储之事更是不愿沾染。
沈昭这话,实在是叫他为难。
沈行恪忍不住叹了口气,将那封信拿起来复又瞧了一番,又看着慕容祗送来的东西,最终只好斟酌着回信,又委婉地向沈昭说明了自己的意愿。
有些事,他是实在不愿沾惹啊。
第六十一章 破事
永明十四年六月中旬。
赵钦因与倭贼勾结,构陷忠臣良将,处极刑,诛九族。但念及其兄赵鉴为官数十年,战战兢兢,忠君爱国,心系民生,遂留其一条血脉后人,以袭传承。
福建巡抚潘仪则流放云南。
随后,崇仁皇帝下令命原刑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吕梁加兵部尚书衔,任总督一职。总督福建,浙江和江西等省军务。
命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齐修竹巡抚福建,而刑部侍郎任时茂则任福建布政使。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朝野内外无不震惊。
沈昭得知后,面色更是阴沉如水。
她竟未想到崇仁皇帝还玩得这一手好牌,各方势力皆出一人,连眼下正处在风尖浪口的程党都未曾避免。也没想到窦党竟然肯下这血本,还说服了崇仁皇帝,出了个三省总督。
看来他们对福建也是必得之势啊。
沈昭想起前些时日,沈行恪写来的那封信,还说自己不愿意插手朝堂争斗,更不愿争储。眼下福建都快成个大染缸了,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思及此处,她又提笔写信。
依然是送到福建的,别的不说,至少眼下齐修竹调任福建,是她花费不少心思说服的,也早就说过,在福建待个一两年,做出点政绩来,回京之后户部尚书的位子就该他坐了。
话已经放出来,总不能食言才是。
她又在信里细细说明,若是齐修竹要管军务方面的事,还望沈行恪高抬贵手。若遇倭贼进犯,能记功的,最好久给他记一份。
至于别的人,相信沈行恪在福建沉浮这许多年,自有自己的手段。
她跟沈行恪说得明明白白,至于其他事,上一次不曾言明,这一次自然也不会多说。近些时日,她动作频繁,引起几大势力注意是必然的。
至于沈家——终究是流着相同血脉的后人,她又怎会下狠手?不过国玺之事过于重要,在这个关口,人人都盯着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多言,省得引起沈家不悦。
不管她有什么目的,至少在之前她还费心救了沈家一命,又未曾表达出恶意来,沈家对她的态度总不至于太差,想必凡事都要斟酌一番才是。
沈昭写完信,复又想起窦党的态度,忍不住又在后头加了句,窦党对福建势在必得的态度,实在可疑,沈家行事应更在意些。嘱咐完这些事,她随即就命人快马加鞭送往福建。
而此时,在许多高门大宅中,都跑出一匹飞马。但是他们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福州。
自从上次廷上奏对之时,慕容祗身侧的御史出面替沈家说话,而沈家无动于衷,显然是默认此事。众人的心思就慢慢活络起来了,沈家原先可是个铁桶,谁也渗不进去。
眼下这模样,倒像是松动了。
因而这急忙送去福州的信,纷纷落到了沈行恪的桌上。沈昭写的那封信反倒显得不那般重要。但此事沈行恪心中亦有数,自不会与他们牵扯更多。便是慕容祗那里的回应也极为冷淡。
这些事沈昭自是不清楚。
眼下,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在面前哭哭啼啼,又苦苦哀求的沈晖。
她看沈晖哭了半晌,终是被她哭得头痛,忍不住扶额苦笑起来,“好了,我的大小姐,您还打算想哭到什么时候?这水都快把我这小庙给淹了。”
沈晖闻言,顿时止了眼泪,又忍不住皱起眉。“你没看见我正伤心着吗?不安慰也就罢了,竟还想着打趣我。还是我的姐妹吗?”
沈昭闻言,顿时冷笑一声。
“这时候知道认我做姐妹了?您这一过来就朝我哭,连囫囵话都没同我说一句呢,我这是有神算还是有天眼呢,还能看透您的想法不成?”
沈晖闻言,顿时老脸一红,嗫嚅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道:“这不是我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嘛。”她顿了一下,又扭捏着道:“还是之前的事。”
沈昭闻言,怔了一下,而后略微挑起眉,笑道:“还是那位苏家公子么?”
沈晖闻言,眼眸亮晶晶的,然后狠狠地点头。
沈昭看她跟个小猫似的,脸上就写着求情两个字,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然后冷哼一声。“上次是谁说那位公子不行的?眼下又知道求到我面前来了?”
沈晖闻言,面上顿时赧然,“也没说他不行,只是觉得不太合适罢了。”
沈昭挑眉。
“这会儿又觉得合适了?”
“嗯。”沈晖应了一声,略微低下头,耳尖却悄悄红了,“仔细想了许久,突然发觉人生一世,遇到一个自己心悦之人并不容易,更何况他确实算是翩翩公子哥儿。”
沈昭却不信她这番话,仔细打量了她半晌,才微冷着声音说道:“你若不同我细说,这事我可没法儿帮你。”
沈晖被她略微冷硬的态度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颇为无奈地道:“我同你说便是了。那位苏公子,他还记得我,后来又给我送了些小物件,这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沈昭闻言,脸色顿时一变。
她微皱着眉看向沈晖,忍不住低声呵斥道:“什么叫一来二去的就熟了?此事怎可儿戏!你们这叫私相授受,若是传出去,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沈晖被她说得面上无光,脸色顿时一僵,又过了片刻才低声道:
“本也是些没有署名的物什,都是街上一些稀奇的玩意儿,或是哪条街道上味道比较出众的小吃。他知道我轻易不出门,对这些东西自是不了解,才特意寻来的。”
沈昭听闻,脸上顿时松了口气。
“好在你们行事还算有分寸,若闹出点事来,我们沈家可就是整个京师的笑话了。”
沈晖急急地说道:“这事……我自是有分寸的。”
沈昭闻言,并不言语。
这话她可不敢信,沈晖要真有分寸,也不敢瞒着众人跟对方来往这许久。
“他送你的东西,你心里可有数?不曾留下把柄在对方手里罢?”
沈晖只一听,便知她是何意。
神色顿时一变。
“你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才不是那种奸诈小人,再者,我这样的身份也不值得他那般。”
沈昭并不多言。
心里头却在想,眼下沈行谨是京师官员中的后起之秀,又颇得崇仁皇帝看重,即便程党受损,他的官位也未必会受影响,有一两人巴结是再正常不过的。
沈昭沉思了片刻,又说道:“行吧,你直接同问说,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梅姨娘可不曾催你罢。”
“姨娘是不曾催我,父亲亦未提及此事。只是……”沈晖微微叹了口气,“苏公子的母亲想为他娶亲了。苏公子不愿意,又悄悄同我送了消息过来,可我是实在没有法子,才想着……”
沈昭无语至极。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第六十二章 不如开海禁
沈晖见沈昭脸上不大好,面上又重新堆上了笑容。“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你不是很厉害的嘛。”
沈昭听闻,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谁说我厉害了?”
“外头传言啊。”
沈晖回得自然,沈昭却是神色微微一变,“外头?哪个外头?他们是如何说的?”
沈晖并未察觉此事有何不好说的,见沈昭问起,就直接道:
“之前坊间不传言你去豫东学府读书吗?后来又有人说你跟着大儒名士学习谋略之术,算得了局势,又可分析利弊,隐隐有大长公主之风范呢。”
沈昭顿时觉得头疼。
虽然事已至此,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可树大招风,惹人记恨啊。她才不想出这个风头,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又想把她往风尖浪口推。
虽然眼下她身上插了不少刀,但一想到又要遇到不少的麻烦,也确实让人心累。
不过依沈晖这模样,只怕也问不出什么事来。
沈昭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又道:“依我之间,这苏公子只怕也非良人啊,你这执意嫁给人家,只怕到头来还得不到好。再者,他娶亲的人家是谁你可清楚?”
“听说是他娘家的表妹。”
沈晖低下头去。
沈昭的眼神里顿时带上几分嘲讽来,“哟,这还青梅竹马呢。只怕跟你无甚关系啊。”
哪知沈晖的态度却十分僵硬。
“他说了,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表妹。是他母亲……苏太太她中意,所以才逼着他娶了。”
沈昭摇摇头,语气十分随意。
“那这样的人你就更不能碰了。苏太太既然中意自己的外甥女,你若是插一脚进去,只怕会被人厌恶才是,到时候人家苏太太可没有好脸色给你。”
沈晖脖子一硬。
“我又不是同她过日子。”
沈昭冷笑一声。
“您这看得倒是挺开的。”
沈晖并不说话,眼神倒是十分坚定。
沈昭却摇头失笑。
“我看你这模样啊,只怕还是一时兴起呢。再者,怎么说也是对方的姻缘,我要真拆了,说到底还是对他们不好。”
沈晖却从这番话里找到了重点。
“你是要帮我么?那姻缘看着也不像什么好姻缘,拆了可不碍事,他们要反过来感谢我们才是。”
沈昭无言以对。
“这话你倒是说得出口。”
“行了,这事我帮你看着点吧。随时给你报备战况便是。”沈昭说得有模有样,“不过你那位苏公子啊,我觉得还是要仔细瞧着才是,怎么一不留意,你就上了对方的贼船呢,可真是不简单。”
沈晖闻言却是不乐意了。
“怎能说贼船?五妹妹可不大会说话。”
沈昭听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人人都说她伶牙俐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日居然还有人敢说她不会说话,真是奇闻!
……
沈昭的心思没来得及放松几日。
地方又有急报送至京师。
永明十四年七月,福建,浙江,广东等省沿岸遭遇大风,又遇上连夜暴雨,屋舍田园毁于一旦,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漂泊在外,衣不蔽体,食不饱腹。
官府却无力相助。
概因前些时日,浙江省本就早受了洪灾,身上还背着两广之地的账没有还,眼下又整出这样的事来,想要自救怕是难度不小。
而福建和广东省则是因前些时日,倭贼进犯不断,两省百姓本就遭受了不小的损失,且之前抗倭之时,朝廷由于国库空虚,也为拨款。
官府的钱都派去杀倭贼去了,眼下又哪来能力救济?
此事一经上报朝堂,又如晴天霹雳,惊起了大片浪花。官员或是面面相觑,或是争得面红耳赤,可最好都纠结于一处——没银子!
无论你们吵成什么模样,总之户部就一句话——没银子!这下好了,什么都不用做了,大殿里也清静起来,总算不用跟个菜市场似的。
户部将账算得清清楚楚。
确实拿不出一分多的银子来。
众人面面相觑,也拿不出章程来,后来便有官员提议,不如调动京师的高门大宅来个捐银好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高门大宅不少,有钱的亦不少。
可真到出银子的时候又未必肯了。再者,这各户人家出多少银两亦是有数的。像那些地位高些的人家,出的银两定然是要多些,不然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但有些官位较高,家族门望亦不低的人家,还真是典型的一大家子,那当家做主的更是两袖清风,实在是刮不出多余的银两来。虽然捐多少都是份心意,可真要太低了,往后如何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因此许多官员听闻都是心中暗暗发苦。
再者,这法子也只能解一时之急,却不能解一世之危。就算此刻救得了三省的百姓,也只是保证他们衣食罢了,损失的房屋,田地还需重新整顿,这钱他们可就出不起了啊。
再者,国库一直不充盈,这样的事又不是只发生一次,往后总是不可避免。莫非出了一次灾祸,就让高门大宅捐一次银两,只怕这些高门大宅都得联合起来反了!
这话一出,原先有些意动的官员顿时又掀了心思。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样的事有了个开端,只怕往后就少不了要来第二次。谁也不想总从自己袋子里掏钱。
这个时候,永嘉侯云道溪却站了出来。“微臣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陛下可准?”
崇仁皇帝被大臣们吵得头疼,眼下见有个人肯正正经经地说话,心里顿时舒畅许多,连忙说道:“你只管说来,让大家伙儿都帮忙评价一番。”
云道溪站到大殿中间,先是行了一礼,而沉声说道:“依微臣之见,不如解除海禁,重开私运。”
大殿内的声音顿时消失了,连崇仁皇帝都是神色一僵,半晌未曾反应过来,“你之意是……你再说一遍?!是要干什么?!”
“解除海禁,重开私运。”
云道溪的神色倒极为镇定,不急不缓地解释起来。
“陛下亦知道,自国朝初建,这海上私运一事便屡禁不绝,缘何如此,想必您心中亦有数。无外乎是这海上私运其实是暴利,任谁都受不住这诱惑,想插一手。
连这样隐藏在暗处的生意都能狠狠地赚一大笔,若是依朝廷的名义与外邦做生意,只怕赚得更多。到时候还用怕国库不充盈么?”
不得不说,云道溪这番话很有诱惑力。连崇仁皇帝面上都有几分意动。其余官员更是神色各异。
气氛顿时凝结起来。
第六十三章 怀疑的种子
云道溪再次行了一礼。
“微臣深以为此法可行,望陛下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
若非崇仁皇帝确信云道溪忠君爱国,为大周子民尽心竭力,他还真会以为云道溪是什么逆臣贼子。
毕竟开海禁之事风险太大。
初太祖以沿海祸乱不断,又以前朝余孽逃亡海外,未免祸事再起,故下禁海令。
大周建国百余年,前朝余孽是否挡住了,他们不知道。但是惹出不少祸事倒是真的。沿海居民以打鱼为生,实行海禁令,不许片板下海,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
因此沿海之地,倭贼之乱才屡禁不绝,概因那些倭贼并非都是东瀛的武士,有许多其实是沿海居民。生无所依,自然只得用这种方式来获取钱财。
崇仁皇帝半晌无言。
此事之利弊得失他亦看得分明。
又听云道溪将缘由缓缓到来,这时朝堂上出现了附和之声。是礼部侍郎谢时镇,而后钱樘也不得不同意此事,实在是大周太缺银子了,至于那些乱臣贼子——倒不是开了海禁,就会出祸乱。
禁了这许多年的海运,可祸乱也未断过。再者,国朝至今日,早已不是初建之时的模样。火筒得到进一步发展,三大营尤其是神机营更是精锐,眼下的兵力绝非之前可比。
即便是稍起祸乱,也难成大气。
过了当下这国库空虚的难关再说。
钱樘的话一出口,文武百官更是有些意动,国朝有钱总归是好事。往后若再要求办点什么事,也不至于互相推托,更不可用银两紧缺做幌子。
再者,真开海运,赚钱的可不止国家,他们这些有本事支持海运的高门大户,谁家不赚?原先偷偷摸摸,还要防着倭贼袭击,都能赚个盆满钵满,更何况是名正言顺的出海。
因此,不多时,大部分官员都开始附和此事。至于其他稍有犹豫的,此刻也起不了作用,只能在一旁瞧着。
文武百官皆认同此事,崇仁皇帝自然也反对不了。
再者,谁不想挣钱啊。
当下便下令开海运,允许国朝之货物远渡重洋,自然也欢迎外邦来使到此交易物品。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几乎是举国欢腾,沿海居民更是觉得祖业可继,传承不断。至于最初颁布禁海令来抵御的逆臣贼子,早已不在众人的记忆之中。
沈昭得到消息时,也惊诧了许久。
这事于她而言,其实是有利的。一旦增开海运,福建广东两省绝对是其中最为关键的省份,通往海外的货物多是要走这两省的港口。
眼下福建可是有一半在她手里。
思及此处,她不禁一怔。
福建可还有不少落在窦党手里,窦敬言等人据理力争,让吕梁坐上总督的位子,兴许是早已知晓海运将会开通。可真要这般说,未免过于恐怖。
窦家缘何有这样的本事?
再者,此次若不是因倭贼频繁进犯,致使两省实力锐减,又遇上洪灾,否则,怎会出这样的情况?窦敬言是有天算之能还是——
沈昭的目光猛地一凝。
这件事她该看看沈昀的态度才是。
要说天算之人,除去沈昀,还有谁?他记得朝堂上发声者不少,但慕容祗的人似乎并未出言,或许真是早有预料也说不定。
且除去这些,还有部分人的态度较为古怪。比如,此次提出重开海禁之人——
永嘉侯云道溪,在她的印象里,除去是云礼的父亲外,似乎并无别的身份。主要是此人素日里行事太过平淡,一声不响的,其实很难惹人注意,再者,她对勋贵确实了解过少。
而永嘉侯也不过是在辽东之时,战绩较为突出,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别的举措。可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这番言论,仔细想来,便可发觉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寻常人听到国库空虚,周转不开,一时间怕是想不到开海禁。除非是他心里头一直在琢磨此事,然后借用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罢了。
但是开海禁之事究竟于谁有利,还真说不清。就像国朝那么多人,只要能插手的基本上都能获利,单凭这一点就说云道溪有别的目的,其实并不合理。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
复又想起一事来,她之所以会和云礼相识,不就是因为广东省的私运吗?且他们的规模并不小,以云礼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其幕后主人很有可能就是云道溪。
他们早在数年前就插手了私运,且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眼下又为何要执着于让其过明路?
有些东西不能细想,一旦细想,怀疑就会越积越多。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沈昭撇开这个念头,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将析玉喊进来。
“你给惠州府去个信,让周誉时刻注意铺子里的状况,他眼下不是正跟在掌柜的身边做事么?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应当很快就能发觉,让他及时来信。”
析玉听闻此言,却是沉默了良久,并不言语。
沈昭见此,眉头忍不住一皱。
“你这是怎么回事?让你送个信还不乐意了?!”
看似淡淡的责备,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冷厉,可见心里头对此确实带着不悦。
析玉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姑娘心里头不愿意,又何必让婢子去做这事?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还不让自己心里舒坦,何必呢?”
沈昭不禁微微一怔。
“你这话是何意?”
析玉便抬眼看向沈昭,“姑娘真当婢子是个糊涂鬼呢?周誉在哪间铺子,婢子会不清楚么?婢子还知道那铺子是谁名下的。”
她见沈昭的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便沉凝了一瞬,又狠下心来说道:
“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之前那流言之事过后,您就总防着侍书她们。还在暗地里时不时地探查永嘉侯府的事……”
析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要婢子说,您和世子爷眼下总归是一体的,往后若不出意外还是会走到一起,又何必因这些小事在心里起了疑,反倒闹得不痛快。
您若真想知道,何不亲自询问?莫非云世子还会瞒着您不成?婢子瞧着世子爷心里头是真有您,您若开口,他定会知无不言的。”
沈昭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些许无奈和茫然,过了好半晌才缓缓说道:
“事关身家性命,只怕谁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罢。”
析玉终是无言以对。
第六十四章 目的
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沈昭才像是反应过来,忽然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你敢这般说,是真为我好。可我同云子谦之间终究没那么简单,感情是感情,身世家业是身世家业,不可沦为一谈。”
析玉却不认可她这番话,片刻后忽然抬眼看着沈昭,眼眸里尽是深沉之色,她异常坚定地说道:“姑娘可是担心世子爷并不会同您说这些,还是您觉得世子爷会用别的话糊弄你?”
沈昭的脸色顿时一僵,愈发难看起来。
析玉却不管不顾地直言道:“姑娘怎会这般想?您同云世子之间明明感情那般好,之前在惠州府时,您还肯衣带不解地彻夜照顾他,他亦肯为您远赴生死之境,有何不可说的?”
沈昭却微微蹙眉。
要说有何不可说的,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能同对方说明白罢了。既然她不想跟云礼说,那有些事云礼自然也会瞒着。
这早已形成了默契。
再者,她并不是没有询问过,只是对方不曾明确回答而已。
所以,眼下这般重要的事,他又怎会再同对方提及?若是他还说得模糊……沈昭忽然觉得,若是换成自己,事关重大也未必会说明白。
如此说来,他们两人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但这些话也不能同析玉说得太明白,若真说出来,只怕她又得跟个老头儿似的念叨了。
沈昭摇头失笑。
“你说的情况我都明白,不过这些事比较特殊,也未必都与他有关,又不是什么好事,且还都是我猜测的,若出现了谬误,到时候岂不尴尬?”
析玉觉得沈昭这话纯粹是在糊弄她。可对方才是主子,她纵使心里担忧,想劝诫一番,也只能做到这地步,总不能压着人去做吧。
她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既然姑娘都这般说了,那婢子就给周誉送信去吧。”
沈昭见此,不由得又嘱咐了句。
“行事小心点,可别让侍书和侍画发现了。”
析玉顿时觉得无语至极。
应了下来,却没有再接话。
沈昭面上顿时讪讪。
却也没有别的举措,只是心里头不免疑惑起来,莫非她这般想真的不好么?还是因为她对云礼真的没有完全放下戒备,所以才会这般作想吗?
……
云道溪回到府里,还未来得及喝上一盏茶,就听府里的下人来报,说是大长公主派人过来寻他前去大长公主府议事。
云道溪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事可议,只是对方都派了亲近的仆从过来相邀,他身为其子婿,若无视其要求,只怕明日坊间不知又要传出多少乱七八糟的话来。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回了话。
可人还没走,就遇到了刚刚归府的云礼。
“父亲。”
云礼缓缓走进正院,见云道溪在廊下犹疑不决,便上前行了个礼。
云道溪此刻并没有多少心情应付他,只是突然发觉此次大长公主唤他过去议事,或许并不同于往日。
但有些事他自己心里头也不确定,因而并不敢妄下定论。可话却已经回了,此刻即便想改主意,不去大长公主府只怕都不成。
这般行事兴许更会引起怀疑。
云礼不明所以,只觉得云道溪的态度略有些古怪,他思索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可是遇到难题了?是否需要儿子帮忙?”
云道溪一怔,打量了云礼半晌,忽然说道:“老祖宗唤我过去议事。正好你也有许久不曾见她老人家了,不如就随我一齐去看看罢。”
云礼本想婉拒,可一见云道溪态度有些古怪,顿时便觉得自己改跟着走一趟,当即便笑道:“既然父亲都这般说了,岂有不去之理?说来,我确实有许久不曾见过老祖宗了。”
云道溪附和着说了两句。
心思却飞到天边去了,他总觉得这两年大长公主的态度愈发古怪,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他,所以这才想起要提防一番。
可若说大长公主是真的知晓某事,那就不该如此轻飘飘地对他。云道溪想不通其中关卡,只好在心里头备好数套说词,以备不时之需。
云礼倒是察觉了自己的父亲此刻神色有些不在状态,可他身为人子,也不敢肆意打探,过了片刻,便只好提起朝中的一些事来。
“我听闻父亲今早向陛下谏言,说是要增开海运?我觉着这法子是再适合不过的。没想到父亲久居辽东,竟还能看透事情的本质。”
云道溪听他无缘无故地提及此事,心里头顿时一惊,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地道:“我也是看够了百姓疾苦,才想着一定要找到法子帮助才是。可一劳永逸的法子实在难寻。才出了这么个劣挫的主意。”
他顿了一下,又细细说道:“广东那边的生意你也打理过,海运一事究竟能不能赚钱,你心里应当是清楚的。”
云礼点点头,过了片刻,又犹疑着问,“父亲同朝廷上言,真的只是因国库空虚,想为百姓某些钱财么?”
“当然。”
云道溪回得十分坦然。
“除此之外,我还能有别的事么?”
云礼却微皱着眉道:“自然是有的。”
云道溪一怔。
又听云礼说道:
“您最初插手私运,所为何事,我还是清楚的。这些年,您一直在海外寻找,可惜却了无音信,心中难免会着急。若是真的开通海运,往后出海应当要方便些,您也更容易找回那些人。您可是这般想的?”
云道溪愣了一下,神色微冷,好半晌面上才扬起了笑容。
“你倒是看得清楚,我确实夹杂着这份私心。实在这么多年,一直孤苦伶仃的,心里头难免会有几分念想,又寻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借助这样的事,同今上提一提。
本也没有打算今上会同意。却没有想到,国库竟然紧缺成这般模样了。而那些高门大户也想着借这个机会赚些钱财,因此这般轻易就被批了下来。倒叫我松了口气。”
云礼闻言笑了笑。
“其实父亲若真想寻回他们,同老祖宗说一番也可,让她派人帮您。”
云道溪却立即婉拒。
“这样的事怎好意思麻烦她老人家?我孤身一人来此,已受了她不少照顾,实在不想再提出别的要求来。”
云礼听闻,心念微动。
到底没有再说出别的话来。
第六十五章 大长公主的问话
西山别院所在地麒麟坊,本也是繁华富庶地,居住的多是王公贵族,后来因他们多犯事,府邸随即又被朝廷没收,很少再赐予下臣。
坊间的人家就更少了些。
而自从世祖陛下将其中两座国公府赐予大长公主后,这里头几乎就成了她老人家的地盘,她素日里又喜静,因而这中间并没有多余的声音。
偶尔只会传来一两道管事的呵斥声,教训不长眼的小丫鬟。
从外间缓缓驶来的骡车打破了此处的寂静,带来了几丝鲜活的气息。
门房是个机灵点,隔得很远就瞧见了永嘉侯府的标识,几个箭步就垮到了车前,又朝着里头高喊一声,而后才道:“老祖宗早在里头候着呢。侯爷快进去罢。”
云道溪率先下了车,又让人搀扶着云礼下来。身后的门房见此不由得一愣,嘴角翕和了半晌,才犹疑着道:“原来世子爷也过来了,那小的也进去禀告老祖宗一声。”
云道溪却喊了一声,伸手将他拦住,“不必如此麻烦。瀚元反正要随着我一起去拜访老祖宗,届时老祖宗便可知晓。”
门房见他这般说,便只得作罢。
随后亲自迎了人进门,又将他们的车拉了进去。
云道溪虽常年不在家,可这西山别院来过的次数却不少。对此处地形自是十分熟悉,因而并不需要他人领路。
他带着云礼径直往书房走去。
既然大长公主说了要议事,那就不会跟他含情脉脉,喝茶叙旧,必然是在书房等着。
云道溪跟云礼解释了一番,目光忽然又在他的腿上扫了一眼,微挑着眉道:“我方才瞧你下车时,腿脚似乎没有之前那般僵硬了,可是有所知觉了?”
云礼闻言一怔,过了片刻,才像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而后微微摇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并未有知觉,只是前两年养病之时,得亏秦老先生手法出众,才略微有所缓解。”
云道溪眼底刚溢出的欣喜之色猛地又散了去,便连眼神都暗了几分。他忍不住怔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说道:“不碍事的。既然秦老先生能让你的腿慢慢有知觉,想必再给他些时间,也可治愈。”
云礼闻言,心中多有愧疚。
面上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这么多年我对此早已习惯,父亲又何必为此忧心?总之,不会危及性命便是。再者,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云道溪闻言,更是觉得心酸不已。
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来,只道:“你放心,不管往后如何,我总会让你过得安稳的。”
云礼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大长公主早就在书房等着,见云道溪带着云礼过来,一面吩咐仆从准备茶水,一面微带讶异地同他们打招呼。
“近些时日朝中是非多,我素日里也忙得很,倒是有一段时日没有见着瀚元了,你今日把他带过来,还真是合了我的心意。”
云礼见此,不由得解释起来。
“之前回府时,刚好看到父亲要来西山别院拜访您,便想着一同过来探望一番。听闻近来朝中大事多,有些事情若是连阁老们还争论不休的,便会想着拿过来请教您。想必也是累坏了罢。”
大长公主摇摇头,面上笑容淡淡,“也就是让我帮忙拿个主意罢了,哪能是事事决断?他们也未必真肯听我的,倒谈不上累。”
云礼对这些事亦有耳闻,自是清楚这话绝非谦虚。说是请大长公主出面处理事宜,其实都是些难题,并不好决断,还搅得人不安宁。
可偏偏崇仁皇帝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去问问皇姑母罢,她老人家经事多,定有处置的法子。
不过此事他不便多言,当下便只微微一笑,情真意切地说道:“也是您深谋远虑,德高望重的缘故,否则怎会让您出面?”
大长公主闻言,却是笑了笑。
过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眼神落在云道溪身上,神色看上去更加意味深长了些,她微微挑眉,不咸不淡地说道:“若说深谋远虑,我哪比得上你们年轻人?”
云礼闻言,不明所以,不禁怔了一瞬,下意识地侧目看向云道溪。
而一旁的云道溪闻得此言,脸上随即便露出些许笑容来,缓缓说道:“老祖宗说这话,可是觉得自己年纪渐大,力不从心了?可要我说,依您现在的精气神,看上去还是年轻得很。”
大长公主缓缓磕了磕茶杯的盖,不紧不慢地道:“我能活多长时间不要紧,关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允不允许我活到那岁数。这老人家啊,最怕的就是你们嫌他老。”
云道溪闻言,眼神微变,片刻后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笑容来,“您可是说笑了。这天命可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您活到哪个岁数那都要看您的福气和老天爷的态度,与我们干系可不大。”
“这话在理。”
大长公主闻言,神色颇为认真地点头,继而又若有所思地道。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太会办事了,就算老天爷愿意留我到那岁数,只怕你们也不肯要啊。”
她状似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语气又是一转,目光直直地看向云道溪,“我见你此次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民请命,提出海运来,倒真是很不容易。
毕竟你原先一直在辽东做事,辽东这地方虽然临海,可你管辖之地多为内陆,遇到的敌人也是女真族。怎么对这海运之事还如此清楚?”
云道溪闻言,面不改色。
“倒没有别的缘由。只是偶尔听瀚元提及当年在惠州府时,广东省之所以会陷入那般困境,就是时广东布政使廖思浦插手海运,未能回本,才导致广东省起了祸乱。
他同我说了当时广东省的惨烈之状。因而我之后便特意去探查了此事,确实是暴利之事,只是利弊得失难以明说。但只要防护措施有保障,稳赚无疑,才想着以此谏言。”
大长公主听闻,也不由得微微点头,“看你这模样啊,也确实是有心的。有些人啊,只怕是自己明明在里头掺和了一脚,还看不分明呢。脑子哪有你清楚?”
云道溪神色淡淡。
“老祖宗说笑了,我不过是常常想着该为民请命,又见此事确实于国朝有利,才出此策。”
大长公主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沉默了许久,忽然又说道:“谁说此事全是于国朝有利的?太祖陛下下令实行海禁是何缘由,莫非你不请吗?”
语气里竟带上了一分冷意。
气氛顿时凝结。
第六十六章 隐晦
云道溪发觉她的语气突然发生变化,不由得怔了一下,一时半会儿竟也是反应不过来。
而云礼则是二丈摸不着头脑。
自从隐居西山别院后,大长公主的性情是一天比一天温和,很少有冷着脸同人说话的时候。但今日的态度却有些古怪,尤其是话还没说上几句呢,转眼就变了态度。
而且那语气里确实带着三分质问。
可此事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且崇仁皇帝和朝臣都没有过于在意此事,显见是这所为海禁之事其实并不存在的必要。真正防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而那些不要防的呢,也一样防不住。
可大长公主却当面问出了这样的话——
云道溪神色如常,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略带几分疑惑地问道:“老祖宗怎会突然问及我此事?
他沉思了一瞬,才不急不慢地笑了笑,说道:“太祖陛下初下令实行海禁时,自是为了防止那些逃亡海外的前朝余孽出来作乱,或是与沿海居民勾结起来,在四处为祸,扰乱朝纲。”
“确实是太祖陛下的本意。”
大长公主微微颔首,看向云道溪的眼神更是冷了一分。
“那你觉得眼下劝服今上开海禁,那前朝余孽又是否能防得住?!莫非不会再出来作乱,搅动风雨了?”
云道溪听闻,不禁失笑。
眉梢更是微微上挑,脸上露出一分讶异来,十分意外地说道:
“老祖宗这是说得什么话?!大周建朝百余年,即便是前朝余孽销声匿迹于海外也至少有百年了吧。怎么还可能出现?!要我说,只怕早已身死道消,就算没有,这传承亦是断了的,定然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出身。”
大长公主闻此,眼眸微微眯了起来,“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云道溪摇摇头,解释起来。
“倒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只是料想理应如此。毕竟这许多年过去,传承应是早就断了的。就算没有,也是成了大周朝的臣子,与那孤云氏的天下并无半点干系。”
说罢,他似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又说道:
“说起此事,老祖宗记事时,大周朝刚建朝不过数十年,对国朝大大小小的家族应当还是有所了解的。除去早已没落的邯郸余氏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外,还有眼下窦阁老所在的窦家——”
他语气一顿,继而说道:“听说在前朝时声望权势亦不小,虽则在国朝初年,因四处动乱,皇权更替有所损伤,可在正始末年,却仍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我记得窦家夫人还女将出身。”
大长公主闻言,神色微微一变,眼神再次落在云道溪身上,只见他神色坦然,面容镇定,似乎真是在说这些流传渊源的大家族。
她下意识地垂了垂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得这些事倒是没错。难为你还能清楚的记得这些陈年旧事。”
云道溪摇摇头,微微一笑。
“倒不是我记得多清楚,只是这些东西算不上隐秘,邯郸余氏之前又如日中天,声望权势皆是无人出其右,才有意探查了一番。至于窦家——”
云道溪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动了动,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涮了暗红色漆的黄花梨木。
“我只是觉得近些时日窦家的声望比之前确实浩大了许多。虽则窦阁老眼下只是个次辅,在朝中地位远不如程阁老这个首辅和天官。可程家底蕴终究少了点,哪能比得上窦家?
要我说,若是程阁老之后,窦阁老能坐上首辅的位子,窦家的权势地位必然会到另一个层次,比起之前的邯郸余氏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说完这些,又朝大长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问道:“老祖宗觉得我说得可在理?”
大长公主听他说完这许多事,终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今日将云道溪喊过来,可不是为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事的。若非眼下云礼还在此,她的话只会说得更直白些,绝不会像方才那般隐晦。
但云道溪却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没有,竟是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质问。反倒主动提醒她别的事,比如窦家——
但说实在的,这两者之间,究竟是谁更重要,还真说不准。窦家确实要防,可面前这个云道溪,她也不能放过才是。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还问得那般仔细,或者再明里暗里的警告,只怕以云礼的敏锐,必然是会起疑心的,届时便是得不偿失。
她只得作罢,然后缓缓说道:
“依窦家眼下的情况,确实隐隐已有世家大族的风范。不过这样的事,既然你能看出来,别人亦能看出来,慕容氏亦不是没有出色的晚生后辈,总是能处置得当的。
再不济,我这把老骨头也能拖个三五年,到时候该处置的事自会提前处置,定不会让那些事堆得过多,扰乱了朝局,更乱了天下大势。这对谁都不好。”
云道溪闻言,神色如常。
“老祖宗深谋远虑,对这些事自是看得分明,倒无需我提醒多少。至于朝中之事,老祖宗若是有那份心,自然可出面处置。
总之好坏如何,您自己能把握住就可,也无需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提醒。至于你能拖多久,那当然也要看您的毅力如何。”
大长公主闻言,眼眸更是深沉了一分,并不言语。
云道溪也不再说话,端起一旁的茶杯,缓缓喝了一口,神色更是舒展开来。
大长公主见此,眼神里不由得带上了些许冷意,而后才缓缓说道:“今日同你们说了这许多,我也乏了,不便再同你们多言。你们就先回府歇息罢。”
还未等两人回话,就直接将丫鬟唤进来,径直出了书房。
徒留云道溪两人在椅子上面面相觑。过了片刻,还是云道溪率先反应过来,朝云礼笑道:“既然老祖宗倦了,我们就先行回府罢。日后再来看望她老人家也可。”
云礼怔了一下,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点头,拄着竹杖往外走去。
云道溪心知他心中定然混乱不堪,却不想作过多的解释。
而云礼则觉得,自己似乎发觉了一些极为隐晦之事,可正是因为他们过于隐晦,他根本抓不住重点,所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他不由得苦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