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腹背受敌,背水一战
榆林的形势其实并没有外人想的那般严重。
九边重镇不同于别的地方,除去守城的军士外,还有不少军士驻扎于城外,对付鞑靼的铁骑,也算绰绰有余。
但是杜巩此次,显然被鞑靼趁机举事的行为给惹火了。
本来因角斗场之事尚无结果,心中就颇为烦闷,如今鞑子们还有胆撞上来。因此他难得亲自领兵,还将城内部分军士调走,誓要将鞑靼一举歼灭,叫他们有来无回。
当然,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做给崇仁皇帝看,榆林镇有他杜巩守着,固若金汤,可若换成他人,未必如此。
这消息一经传出,欢呼雀跃者甚众,冷嘲热讽者亦不少。
倒是杜巩的幕僚忍不住劝诫。
“……将军何须如此行事?”
杜巩擦刀的手顿了顿,头也不回地问,“自奴隶暴动后,至今已有多少时日?”
幕僚不明所以。
“已过旬日。”
“已过旬日。”
杜巩自言自语般地应和了一声。
手中提着的刀猛地往桌上一落,哐当一响。
“已有旬日,可京师那边对此事却未有任何举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这一刀落得太快太狠,以至于让他们措手不及,一时间无法顾及此事。”
杜巩这话是埋怨。
幕僚听得分明,却又觉得他实在是多想了。
“榆林于他们而言何等重要,将军应当清楚。不管舍弃谁,也不会将您弃之于不顾。更何况,国公爷还在呢,您是他一手提拔的,又忠于他,定不会眼见您落难。”
杜巩听闻,不禁冷笑一声。
随即折身行至书架旁,取了一封上了火漆的信件交于幕僚。
“你先仔细瞧瞧罢!”
幕僚见他神色不豫,心中亦有几分忐忑,随即拿过书信仔细看了起来。上头只有寥寥几字——按兵不动。
幕僚怔了一下,不禁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又举着这封信仔细琢磨,半晌后,终是露出不可思议地神色来,怔怔地看着杜巩,不知如何接话。
“先生不必再看了!”
杜巩将手中的长刀插回刀鞘。
“已过旬日,他们却跟我说按兵不动。若非此次鞑靼进犯,我有理由扣押钦差,再依他们的‘按兵不动’之策,只怕我此刻已手带镣铐,被人押往京师了。”
幕僚忍不住皱眉,若有所思。
“这并非他们的行事风格,榆林之事比事先预想的更为严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更应该想法子……且,国公爷亦不会袖手旁观。”
杜巩眼眸微眯。
“我对国公爷是一片热忱,可惜国公爷心向主上,未必会反驳他之意。事已至此,我若再不自救,更待何时?”
幕僚一时间无法反驳。
“他们这般举措实在过于古怪。榆林之事于他们而言,也是事关重大。否则,这么多年不必苦苦经营,又哪是轻易会放弃的?除非是京师出了我们不知道的变故……”
“能有何变故?”
杜巩冷笑一声。
“程景濂现下因程度潇牵扯其中,焦虑不已。韩廷贤等人不堪大用,而那一直隐于人后的窦党,也从未有过动作,凭他们又能造成什么影响?
如今十四皇子又被囚于府邸,他们静心谋划这么多年,纵使我不清楚他们具体是何人,但目的何在我还是看得清楚的!如此局势,他们该笑才是!”
幕僚听到这话,不禁在心里叹息。
眼下他们最大的弱势便在于,他们根本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人?至多是知道对方的目的,可这毫无帮助。对方或许显于人前,或许隐于人后,但都只是猜测。
这么多人里头,只怕唯有魏国公最清楚对方的身份。就是程濂——杜巩曾与他隐晦地提及此事,可惜他知道的也唯有岩溪先生。而对方的每一次动作,他们都无法寻到痕迹。
否则,杜巩何须畏手畏脚!
“将军先给国公爷去封信罢。您跟在他身侧多年,一片赤城之心,他老人家定不会弃您于不顾。”
杜巩神色莫测。
“国公爷那边我自会去信。至于此次迎战鞑靼,我心意已决,也不会轻言放弃。”
幕僚见他还是没有动摇半分,不禁沉声说道:“主将迎战,自古有之,确非大事。只是眼下情况不同,榆林城内尚有奴隶作乱,他们若安分便也罢了。若不安分,真出了事,责任就全在您这个离城之将身上。”
杜巩心中何尝不清楚。
只是他实在不能坐以待毙,同样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鞑靼进犯,而泰然处之。且这事拖得越久,崇仁皇帝只会越恼怒,他还是需要速战速决。
“城内的奴隶不足为虑,我会让赵作平仔细看顾。他们之前能占领城西,完全是我们未曾将其放在心上,否则,凭那些乌合之众,难不成真能抵过我麾下的军士?”
“将军心中对此有打算,是再好不过的。”幕僚低眉敛目,复又说道,“至于角斗场之事……既然眼下京师毫无动作,您看需不需要寻两个人做好准备?”
杜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寻谁?”
幕僚见此,欲言又止。
杜巩便又笑了起来,神色微冷。
“如今被放在首位的就我和程度潇。我要真想寻个替死鬼,也唯他最合适。可惜的是我手中握的把柄,他未必没有。若我们俩真的反目成仇,局势才是难测。”
幕僚知道他意思。
若他们真彼此对立起来,不论输赢,事后魏国公和程濂两人必然反目成仇,这可不是他们想看到的事。
“我若真把程度潇推出去,他未必不会反将一军,到时候这些事才是真的大白于天下,只怕是谁也别想躲过!先等一等罢。
等到鞑靼退兵后,他们若还没有动静,我也会同程度潇商议一番,大不了,这榆林让给陛下便是。只是那些被藏起来的奴隶,还要先生多费心管制。”
“将军心中已有成算,我不敢妄言。”幕僚微微颔首,“至于您所言之事,我定会处置好的。”
杜巩便又嘱咐道:
“此次城内确实会不太平,也要请先生多看顾才是。且此次既是有人故意为之,就绝不会止于此,无论是朝廷派来的钦差还是程度潇那里,先生都要仔细看着。”
言及此处,杜巩叹了口气。
“若他们真的出了事,那我此次只怕是神仙也难救得了了。”
幕僚心中对此亦有分寸。
“将军且安心出城,城内的事必不会让您忧心。”
杜巩笑了笑
他这也是腹背受敌,背水一战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旁观者
杜巩领兵出城时,城内的百姓皆是夹道欢送。
鞑靼行事一向残暴,毫无人性,于他们而言便是世仇,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如今杜巩领兵镇压,正是合了他们的心意。
不管怎么说,杜巩此人还是有将才,否则何以在榆林镇守多年而不见祸乱之事。
沈昭当时亦同薛柏一一齐,躲在人群里,冷眼看着杜巩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铁甲,腰配大刀,英姿飒爽地出了城门。
“……杜总兵这一去,只怕是局势危矣。”
“他危不危,我不清楚。”沈昭冷笑一声,意思却很明显,“但是这榆林城内只怕是难得安稳了。”
薛柏一闻言一怔。
“姑娘觉得那些奴隶会趁机举事?”
“你看这些时日他们毫无动静,却一直盘踞在城西不肯离去,若是没有些谋算,我定然是不信的。只是不知这个关口,杜巩为何非要出城?”
沈昭看着军队越行越远,不禁皱起了眉,神色凝重。
“按理说,依靠城外驻扎的军士来对付鞑靼,即便时日稍久些,也应当是无碍的。他何必速战速决?出了这样的事,不应该是越拖着越好吗?鞑靼之事一日未决,钦差便一日不敢查案,这般行事,分明是给了他时间的。
且眼下,城内的奴隶不安稳,只要举事,不管结果如何,他总归要收到斥责。若他坐镇城内,奴隶仍旧暴动伤人,反倒只能说明奴隶过于凶悍,不可全然指责他。”
薛柏一也知其中有异。
“角斗场之事似乎已无下文。”
沈昭不免思索起来。
这样大的事,也崇仁皇帝都已插手,他们不可能毫无动静。而杜巩如今按兵不动,是因为确保自己做得足够好不会被发觉,还是他上头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可依事情的严重性,不该是前者,若是后者,对方为何会无动于衷?难道榆林存在与否,或者说他们所谋之事并不重要吗?既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思?
沈昭总觉得这里头有她看不到的变故——可京师除去慕容禛被囚以外,真的没有丝毫大事。
或许杜巩正是因为对方无动于衷,才不得已出征,也好让崇仁皇帝瞧一瞧大周的铁骑,以便对方可念及往日功劳,手下留情。
当然这样一来,有些事就必须处置了。
“姑娘可有想到缘由?”
薛柏一轻声询问。
“不曾。”
沈昭摇摇头,继而释然。
“罢了,这里除去杜巩外,还有个程度潇,同样也不可忽视,兴许能从他手中找到线索。还有,我们也该去找两把趁手的兵器了。只怕不用多久,城内就该起战乱了。”
若她是始作俑者,怎么也要趁杜巩出征之际,搅起一番风雨,让榆林形势更加险峻,而杜巩则是骑虎难下。
薛柏一听了她的话,当即就去寻铁铺。在榆林这种地方,寻几把长刀倒算不上难事,只是没有他们平日里用的精良罢了。
前两日,沈昭在总兵府附近寻了座较为隐蔽的宅子,以便探查动静,因而寻到武器他们就往回走。如今城内混乱,像他们这种手中拿刀的人并不少,倒无人上前制止。
不过等他们回到总兵府附近时,很快就能发觉这里护卫比之前多了许多。
“看守怎会这般严了?”
薛柏一躲在树冠里,眼神朝总兵府里瞟过去,到处站着披甲配刀的军士,大概一刻钟左右,就会有一对军士巡视,比之前严了三倍有余!这下,他们再想混进去,只怕不易。
“看来杜巩还有点脑子,知道城内不安全,才把总兵府整得固若金汤。只是这样一来,就只能说明他亲自领兵确实是有谋算在内。”
沈昭不禁皱起了眉。
她知道一件事往往不会按事先预想的方向发展,因为里面会有太多的变故。尤其是如今的朝局,各大势力都有自己的成算,随意插一手,就会让局势大有不同。
可惜的是,她猜不透始作俑者的目的,也看不清杜巩后头的人遇到了怎样难以抉择之事,倒使榆林陷入了这样诡异的局面。
这样大的一盘棋,她至今仍没有资格成为博弈者,只能作旁观者。
“罢了,先下去吧。”
沈昭摇摇头,目光在院内扫过。
“在这上头待久了,难免会引起护卫注意。”
他们寻的地方其实是个荒废的院子,更准确的说是隶属总兵府的,不知缘何被荒废了,成了禁地一般,倒方便了他们。
近些时日,杜巩为防贼人混进此处作乱,便命军士在总兵府附近巡查。沈昭他们并不敢长时间待在外头,反倒这处庭院被人忽略,让他们有了落脚之处。
薛柏一把他们的刀收好,正打算和沈昭商量,是否要往总兵府里头探查一番,外头忽然传来呼哧呼哧地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躲在了门后。
“咦,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看到过。”
庭院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几眼,片刻后,又连忙跳了进来,满脸地欣喜之色。
“我要是躲在这里,嬷嬷肯定就找不到我了。”
他得意地转了一圈。
顿时就看到躲在门后的两人,不禁瞪大了眼。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沈昭吓了一跳,生怕他叫喊起来,又怕自己捂上他的嘴,对方反而折腾得更厉害。
她只好向薛柏一求助。
薛柏一同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沈昭无奈,只好上前几步,蹲在小孩面前认真解释起来。
“我们也在这里玩捉迷藏。”
她看到小孩眼睛明显一亮,又笑道:“不过呢,这个地方被我们占了,他们都说先来后到,你只能去别的地方啦。”
“可是别的地方嬷嬷都会找到。”
“为什么不让嬷嬷找到?”
沈昭接着问道。
心里顿时明白这应该是杜巩的儿子,她之前查过,杜家子嗣并不旺盛,杜巩更是年逾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而前头也只有一个姑娘,因此宝贝得很。
“唉。”
小孩装模作样地叹气。
“爹爹说了,不让我出去玩。嬷嬷只听他的话,就总管着我,问当然不能让他找到。”
沈昭笑了起来。
“好孩子就该听话的。你爹爹是因为现在太忙了,等他回来,自然就会带出去玩了。”
“你怎么知道我爹爹出去了?”
小孩歪着头,满脸疑惑。
沈昭一顿,继而笑道:“因为你爹爹是大将军啊。会打胜仗的大将军,你更要听他的话。”
“你连这都知道呢。就我爹爹是大将军,你们的都不是。”
小孩很是得意。
“是啊。”
沈昭笑了起来。
接着,她又拍拍小孩的脑袋。
“快回去罢。”
小孩于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薛柏一一脸懵懂。
“主上哄孩子似乎很有一套?”
沈昭挑眉,“我连大人都能忽悠,还能哄不了小孩。”
这话说得……薛柏一无言以对。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受命
在杜巩离城后的第四日,黄昏之际,城西的奴隶果真再一次暴动。
但此次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经过一天的劳作,等到黄昏之际,人是极容易疲倦的。奴隶们选在这个时候暴动,守在附近的军士甚至没有丝毫防备,轻易就让他们突破了防线。
由于长期遭受压迫与奴役,私逃出来的这些奴隶性情已是大变,对城内的百姓并无丝毫善念,他们甚至可说是没有人性,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杀戮与反抗。
尤其是这里面还混杂了被俘虏的鞑靼和瓦剌。他们对大周的子民本就心怀恶意,如今有了机会,自不会轻易放过,手段比寻常奴隶更为残酷。
奴隶四蹿,逢人就杀。
在城内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且最让人棘手的是,奴隶们竟然对死亡毫无惧意,即便是军士的长刀逼近,仍旧面不改色。在这种情况下,军士难免会深感疲倦,反倒落了下风。
不知不觉中,动乱已从城西向四周渗透。而缓缓降临的夜色更他们行事为增添了一分便利。
月上柳梢头,本该静谧的夜色却传来了各种叫喊声,整个榆林城都笼罩在一片恐慌中。而处于城中心的总兵府,并未受到丝毫波及。
“……我听说城西的奴隶又趁机举事了?”
如今陪在杜巩身侧的妇人并非其原配,而是续弦。年纪比杜巩小上许多,但彼此间却恩爱异常。因此,自从杜巩远在榆林镇守后,两人聚少离多,杜夫人便决意来此相守。
杜巩不忍心责备,只得小心照料着,麾下的军士见此,亦对其十分敬重。纵使是这般紧急时刻,看到对方将他们唤来训话,也不敢怠慢。
只是这话……他们实在不知如何回复才最稳妥,一时间竟有几分犹疑。
眼见杜夫人神色愈发难看。
赵作平率先站了出来。
“城西确实有了动乱,不过将军未卜先知,早已安置了人手,不足为虑。”
杜夫人在榆林生活这许多年,对边境战乱之事也是耳濡目染。赵作平不肯明说,她又怎会真不知晓实情,轻信了他这话?
“如果真无大碍,这鬼哭狼嚎的声音又从哪儿传来?”
说是鬼哭狼嚎,实属夸大。
毕竟战乱之地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只是惨叫声确实不弱。
赵作平一时间有些尴尬。
杜夫人看了他一眼,冷着脸说道:“将军把你留下来,是让你看着那些奴隶杀人么?情况已这般紧急,你倒淡定,还坦然留在这总兵府里,无动于衷。”
赵作平有苦难言。
外头的奴隶并不是真有多厉害,只是他们动作迅速且灵活,一个不留神就混入了人群中。而这些人又多以杀人为乐,才使城内伤亡愈发严重。
长此下去,遭罪的百姓不知该有多少。
他心中自是焦急。可城中奴隶越闹得厉害,他就越要谨慎,更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总兵府的防护没有做好,出了半点差错,他就是难辞其咎了。
届时更不好同杜巩交代。
杜夫人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我让你领兵处理此事,又没让你把总兵府的兵力全部调走?为何受伤的都是些寻常百姓,还不是因为他们并非防御之力,这种时候,你们不出面,更待何时?”
“可夫人的安危,卑职更不敢轻视。”
赵作平沉着脸说道。
“奴隶行事如此猖獗,已毫无人性可言。一旦疯起来,只怕谁都不会顾及,若让他们进了总兵府,后果……不堪设想。”
杜夫人不禁冷笑一声。
“狡辩之言!你惧的岂会是总兵府遭贼人围攻,你忧心的是不好向将军交代罢?!”
赵作平闻言讷讷。
他自是清楚杜巩有多么看重自己的妻儿,如果在他出征之际出了半点差错,只怕毕生都难以释怀,而激愤之下又会有何举措,谁也说不清。
“烦请夫人体谅将军的一片苦心。”
赵作平朝她行了一礼,显然是不愿意违抗杜巩让他誓死守住将军府的命令。
“糊涂!”
杜夫人不禁皱眉,轻斥了一声。
“一群奴隶能成什么大事?!若非城内的百姓手无寸铁之力,他们又四处逃窜,能让他们掀起这般大的风浪?我让你领兵出去镇压,也是希望事后好替将军向世人交代。
不管怎样,此次奴隶暴动伤亡必不会不小。而榆林毕竟归将军管辖,届时,陛下质问起来也只会指责将军,你这般做,岂不是让他往后难堪?
若榆林百姓真因此伤亡惨重,将军往后以何面目示人?莫非要传在他生死存亡之际,将麾下军士尽数守在总兵府附近,使他得个自私自利的名声?”
“可是您的安危对将军而言,更为重要!”
赵作平何尝不知其中利害?
可惜形势所迫,他终究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更生了别的乱子。
杜夫人却又笑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我又没有叫你把府里的人都带走,即便我不担心自己,虎子的安危也该护着。我只是觉得你既为将军麾下第一勇士,在这等时候还是要挺身而出的。”
这话说得……赵作平无处反驳。
外头一片混乱,他当然也不愿自己躲在总兵府里毫无作为。
杜夫人见他已有意动,又接着说。
“你只管放心,届时将军怪罪下来,我替你担着便是。将军不是说过,我的命令即是他的命令!”
赵作平连忙行了一礼。
“哪能让您替卑职担罪过?不过今日之事,卑职确实是不得不违抗将军的命令,还望夫人安心待在府邸,万事小心。”
“你且去吧。这里不需要你担心。”
杜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奴隶起事这么大的举动,沈昭自不会忽略。纵使她再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可在眼见寻常百姓遭受屠杀之时,亦无法身处事外。
自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城西。
可惜奴隶们太过狡猾,并不与他们缠斗,而是想办法逃到其余街道去,似乎只是为了在各处杀人,使受波及的范围变得更大。
尤其是夜黑风高之际,更不容易寻到人,军士的力量顿时就被削弱了。他们只得分成无数个小队,从各个街道追寻。
沈昭和薛柏一也是其中之一。
榆林这种地方身手敏捷者不少,因此也有不少仁人志士自行组队,搜寻逃窜的奴隶,以此缓解城内百姓面临的危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半真半假
自鞑靼进犯后,榆林又传来了新的消息——竟是总兵杜巩亲自领兵镇压。
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
非是总兵不可领兵,只是因为此次鞑靼进犯声势并不浩大,对方根本没有必要这般行事。更何况,城内尚有奴隶盘踞,当然是坐镇城内比较稳妥。
程濂收到这个消息时,亦惊诧了许久。他和杜巩相识多年,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点头之交,实则私交甚好。当然也是他们同为一人谋事,却又始终不清楚对方身份的缘故。
总带着两分惺惺相惜。
因此对杜巩的心性,程濂亦有几分了解。别人如何作想,他并不清楚。可此事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杜巩不愿意向主上求助之意。
在这等时候,他若真的忧心榆林局势,就该坐镇后方,仔细遮掩先前所谋之事。然后寻个由头,找两个替死鬼出来,再让岩溪先生他们在朝堂上周旋一番,这件事兴许就算过去了。
总之,是想办法把自己摘出来。
至于立军功这样的事,什么时候不行,何必在这个时候逞强?除非他现在根本不打算指望岩溪先生他们相救,而是靠这一战的举动,惹得崇仁皇帝忆起往昔之情,从轻发落。
可他所行之事,又如何遮掩?一旦榆林换了总兵,那些事还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吗?
当然,这事还算其次。
关键是杜巩为何不像岩溪先生或者魏国公求救?这本来也是他们惹出来的事。
可惜他前两日分明给程度潇去了信,而对方却不知是因鞑靼进犯不便行事,还是别的缘由,总之没有回信。因此除去这些明面上的消息外,他也也无法从中得知更多。
就无法清楚杜巩所为何意。
至于岩溪先生则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怕是只能拖到击退鞑靼之后,才能真正解决此事。
可不知是因此次形势多变,还是别的缘由,他心中竟是极为不安……
京师,九皇子府邸。
“……鞑靼进犯一事可是你所为?”
慕容祁冷冷地盯着荀嘉。
“我本只要程景濂伏法变好。是你同我说程党势大,必要除去,我于是应了下来。你又说唯谋逆一事,可将慕容禛和程党一并除去,我知这是最好的办法,也只能应下。
可眼下,程党未出任何状况,榆林倒变得一片混乱。这些年,榆林在杜巩手中待得好好的,如今又是奴隶贩卖,又是奴隶决斗的,这其中的异样我也不与你计较,可鞑靼进犯——”
慕容祁的话语顿了一下,眼底阴沉如水。
“此事做得太过了!我堂堂大周的热血男儿,难道就要因此命丧贼人之手,就为了一句所谓的‘清君侧’?到底清的是何侧,你心里头也应该有数!”
荀嘉闻言,神色顿时大变,连忙起身,向慕容祁施礼。
“殿下明察。我跟您身侧多年,有多少本事您心里莫非不清楚?榆林的形势又哪是我轻易能左右的?事情变成这般模样,实在是始料未及啊。”
“你的实力……我还真不清楚。”
慕容祁笑了笑,眼神里依旧带着几分冷意。
“你原先也未说过自己能插手西北奴隶场之事,更未说过能鼓动奴隶刺杀朝廷重臣!”
事已至此,慕容祁不能不对他起疑。
荀嘉听得此言,脸上顿时一僵,怔了许久,也不知如何回话。
半晌后,他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有实力,不过是一介白衣罢了。我相信殿下心中自是有数的。您今日问我这话,说到底只是想知道是何人授意?”
荀嘉低下头,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复而又看向慕容祁,沉声道:“其实并没有谁授意,我之所以会知道角斗场之事,是在探查程度潇时发觉的。
要让程景濂谋反,自然就要替他寻到不得不这般做的缘由。只是我确实没有本事渗透到角斗场里头。所以才不得不去请教了老祖宗一番,”
慕容祁隐有怀疑,却不敢肯定。如今再亲耳听到这答案,倒不知如何接话。
荀嘉又道:“殿下,不管我当初是因怎样的缘由来到您身侧的,总之,我这些年所谋之事,全然时为了您,与旁人无关。即便是此次,我向老祖宗求救,也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慕容祁一时间无言以对。
说到底,他其实担心自己始终无法完全掌控荀嘉。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清楚自己这些年所为,以及以后所为,到底是自己本意,还是老祖宗在后操控?
难道他真的要一直受制于人吗?
荀嘉见他神色隐有悲意,不禁劝慰起来,“这只是一时之象罢了。往后,殿下必不会再有如此窘迫之时。”
慕容祁并没有回这句话,显然是心中并不相信。
他甚至都不清楚荀嘉究竟是他的幕僚,还是老祖宗的谋士?否则,对方又怎会那般听老祖宗的话?
就如同上一次,他拦截余怀梓的书信又在余府监视,若非沈昭特意提及,他都难以发觉异样。因为时日太久,他总会以为,荀嘉是为他打算。
荀嘉一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是想岔了,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这话还是他为安抚对方说出来的,若是让他知晓真相,只怕会更加难堪罢。但愿那一天不会到临才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祁才回过神来,看着荀嘉,缓缓问道:“那你同我说,老祖宗让奴隶刺杀朝廷重臣究竟是何意?”
荀嘉当即便回道:“当然是让角斗场之事大白于天下,否则,怎么找到程度潇的把柄,怎么让程景濂屈服?”
“真是如此吗?”
慕容祁的神色更冷,眼神里也多了一分压迫。
“可眼下的情形,分明是将杜巩也牵扯其中。此事和杜巩有何干系,为何要他牵扯进来,而且榆林的形势……尤其是鞑靼进犯,让局势更为混乱,真的只是为了个程度潇吗?”
“殿下此言何意?”
荀嘉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
“鞑靼进犯之事实属意外。只是城中出了那样的差错,他们趁机举事倒也说得过去,可此事并非我们所愿。”
慕容祁对他的话始终是将信将疑。
“即便如此,你又如何保证程度潇会成为程景濂谋逆的关键所在?”
荀嘉心里头不禁松了口气,又淡淡地道:“殿下,我早同您说过,程景濂已有谋逆之心,只等一个契机罢了。您且等着看罢,只要陛下在此事上不肯轻饶,程景濂心中定然不会服气。”
“只是如此简单?”
“当然。”
荀嘉的语气过于笃定,慕容祁明知其中有异,却又无处反驳。
倒是荀嘉心中不禁恼怒起来,若不是上次那个沈氏女胡言乱语,恶意中伤他对慕容祁的一片赤城之心,如今也不会被他质疑。
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更要费尽心思才能让对方勉强相信。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声东击西
榆林的夜再一次变得漫长。
自奴隶逃窜至今,已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凭大周军士的实力,自是已将其中大部分人斩杀或者逮捕,但最怕的还是有人会混迹在奴隶中,趁乱举事,图谋不轨。
“他们分明抱了必死的决心,怎又四处乱窜?倒叫我们一阵好找。”
薛柏一的眉头愈皱愈紧。
沈昭一面追寻着奴隶的身影,一面沉思起来。
“我倒觉得他们不只是为了杀几个人那般简单,就算真是杀人,目标也不该是寻常百姓。”
“那您之意是——”
薛柏一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呵斥声打断了。
“前面乱走的是何人?如今奴隶四处作乱,我早已下令,让你们都紧闭门户,躲在府中,怎还公然违抗?若是遇上俘虏的鞑子,岂不危矣!”
两人连忙停下了脚步。
薛柏一率先向领头军士行了一礼。
“还望军爷宽恕,我们师兄妹二人是学艺了有所成,又见城内百姓惨遭贼人毒手,不忍旁观,才挺身而出,并非故意违抗军令。”
一旁的沈昭亦沉默着行礼。
赵作平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城内有仗义之士自行组队,搜寻奴隶,他倒是略有耳目。
城内危机也因此而缓解了许多,所以他从总兵府出来后,并未遇到多少险情。反倒因奴隶踪迹难寻,便将手底下的军士分成数批,四处搜寻。
“看你们两个身材瘦弱,到不像是身手矫健者。有这份心是好,可别到时候反倒把命搭进去了。他们都是在草原上杀惯了人的蛮子,可不好对付!”
赵作平一番提点毕竟带着善意,薛柏一不好反驳,只得诚惶诚恐地说道:“多谢军爷告诫,小人心中有数,必不会给您招惹是非。”
赵作平失笑。
“你们这样哪是给我招惹是非?我是怕你们自己丢了性命!”
薛柏一不知如何作答。
“赶紧回家罢!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还怕我们榆林的军士护不住你们吗?”
“自是——”
薛柏一的话还未说完。
就被沈昭开口打断。
“请问军爷可是杜总兵麾下的赵作平赵将军?”
“怎么?你这小子识得我?”
赵作平略有几分讶异。
沈昭便沉声说道:“小人奉劝将军一句。若是眼下无事,最好赶回总兵府看一眼,但愿总兵夫人和小公子并无大碍,否则只怕不好向总兵大人交代。”
赵作平神色顿时一变,也不询问沈昭此言何意,看了她一眼,便高喊一声,“回总兵府!”
而后一行人匆匆离去。
倒叫一旁的薛柏一深感疑惑。
“……这是出什么事?”
沈昭看他们走远,神色也略有几分凝重。
“我一直在想,这些奴隶为何非要等到杜巩离开后再暴动,又为何非要四处逃窜?直到我看到赵作平出现,他受杜巩之命守护总兵府。若非外头形势严峻,定不会轻易离府。
可外界的情况,你我皆看在眼里,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奴隶们看着凶狠,但跟常年混迹沙场的军士比起来,还是差太多。
且他们一开始就逃窜,非是军士杀不了,而是轻易寻不到人。可偏偏,他们逃走,也不是为了逃命,而是杀更多的人,赵作平不知道实际情况,难免要出手相助。兴许真有人趁机起事。”
薛柏一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知其中有何联系。他思索了片刻,眉头依旧皱着。
“可是奴隶们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只是因为恨杜巩这个总兵吗?”
“这当然不是奴隶们的意思。”
沈昭摇摇头,面色冷然。
“只怕能进总兵府杀人的,也不会是奴隶。”
说到这儿,她不免顿了一下。
“不对,如果杜巩的夫人会有危险……那程度潇就更有可能被人杀害——我们应该这就赶到程府去!”
薛柏一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可是布局人究竟何意,纵使他们作为旁观者,也看不透彻。沈昭眼下能猜到这些,已是极为不易。
但等他们赶到程府时,还是为时已晚。
大门敞着,庭院里头,尸体横陈,鲜血淋漓,血腥味隔很远都能闻到。沈昭他们走进去看了一眼,发觉奴隶和护卫各占一半,屋子里面也混乱得很。
后院里头还传来金铁相撞之音。
两人连忙避开尸体赶了过去,正是四个衣衫褴褛,却又蒙着面的人,手持朴刀,与人相斗。而被他们围攻的则是之前受沈昭之命守在此处的蔡青。
两人反应过来。
薛柏一率先抽出背后的朴刀,斜劈过去,离他最近的两人顿时反应过来,一人错开一步,另一人则反手挥刀,生生顶住了薛柏一的攻势。
沈昭则从另一旁,挥刀而上,几个砍劈,将另外两人的攻势压制了一瞬,然后把蔡青从围攻中拖了出来。
蔡青亦是反应极快地退后一步,与此同时,举刀砍向扑来的蒙面人,对方肩膀上被砍了一刀,顿了一瞬。趁着这一瞬,蔡青又退开两步。
另一边,薛柏一与那两人也是边打边退。
外头突然传来喊叫的声音。
似乎是榆林的军士察觉了不对劲,领兵赶了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
沈昭喊了一声,又挥手斩向一人。
“赶紧走!”
几个蒙面人都清楚他们的意思,但显然不愿意放他们走,即便在这等紧急关头,也是拼死与他们缠斗,刀刀紧逼,不肯放过半分。
沈昭见此,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一个起跳,右腿直接弹出,直击对方的面门,那人想躲却没能躲开,被踢中了下颌骨,身形一顿。
在将要落地的瞬间,沈昭又一个侧身,挥刀,直直地看向他的脖颈。鲜血顿时迸溅出来,有几滴打在沈昭的脸上,更为她冰冷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嗜血冷酷。
薛柏一亦是手起刀落,刺穿了一个蒙面人的胸膛。
“给他们留一个,带走一个!”
沈昭扫视了一眼四周的情况,随即喊道。
薛柏一顿时明白过来。
猛地挥刀,砍向对方的胳膊,随即抬脚踢掉他手中的朴刀,然后赤手击向对方后颈,那人躲避不及,转眼便昏死过去。
蔡青则是挥刀挑断了对方的手筋,再砍向对方的后颈,将其击昏。
几人趁着城内官兵赶到之前,匆忙离开了程府。
非常非常抱歉,又要请假了
重感冒加来事身体真是撑不住,头有千斤重,兼职也是上到一半就请假走了,太冷了,回寝室后各种加热自己,但是头痛实在是写不出来。
说好不断更还是没做到,想办法补吧,总之非常非常抱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堕其术中
杜巩还在城外跟鞑靼对峙。
这一次,他是带着怒意领兵。有时怒意会使人方寸大乱,不懂得审时度势,但有时,适当的愤怒也会激发人的潜能,更让人势不可挡。
眼下的杜巩便是这般情形。
因此即便对方是鞑靼里头少有的勇猛之将,亦打下过不少辉煌的战绩,可在杜巩这个行军布阵多年的老将军的雷霆之怒面前,仍有些不敌。
鞑靼节节败退,损失惨重,很快就被逼进了荒原深处。
但军士们也没来得及高兴。
因为在这个时候,城里突然传来了消息——昨天夜里,奴隶再次暴动,四处逃窜,无数百姓惨遭毒手。总兵夫人和府上的小公子亦在其例,皆死于对方之手。
更有传言说,总兵夫人遭受侮辱,死状极其惨烈。
一时间,悲戚笼罩了整个军队。
杜巩当即便失了神,反应过来则是脸色惨白,目眦欲裂,随之便策马回城。麾下的将领则是勒令军中不许再议论此事,随即跟着打道回城。
回到城内后,他们才发觉事情比想象中更严重。
倒不是百姓死伤惨重,而是奉命前来查案的几位钦差和程度潇都命丧贼人之手。程度潇的府邸更是被大批奴隶攻入,府内一片狼藉,战况惨烈。
若说不是奴隶所为,府里确实有大量奴隶的尸体,有些还是参加过角斗场的比试的。可单凭奴隶又怎么能过突破总兵府和程府的防线?
其中隐秘不言而喻。
军士们当时在程府还寻到了一个昏死的奴隶,当然只是看上去像奴隶而已。一看对方的手掌和筋骨,便知其练武多年,身手不凡。
“……属下该死,不该擅离职守,请将军责罚!”
赵作平一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回府后看到的场景,心中便悔恨交加,直觉就算被杜巩刺个透心凉也抵不过他的罪过。
杜夫人对他们一向很和善,却落得如此境地。还有杜小公子,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又活泼可爱得很,竟生生被人砍断了双臂,破腹而死。
若他当时……他当时多一点心眼,死撑着不应杜夫人的要求,留在总兵府,定不会出这样的事。
杜巩原先总说他心眼儿少。
他却觉得耿直点没什么不好,自己能打仗能杀人就行,跟在杜巩身边不必耍心眼。谁能想到就是他做事不经大脑,才会酿成大祸。
若非被人提醒,急忙赶回府,只怕连杜大姑娘的命也保不住。
“……你们后来寻到的那个人,现在关在哪儿?”
杜巩微微抬眼,压着嗓子问道。
赵作平抬头一看,就能看到他泛红的双眼,以及紧绷的脸皮,这是他在死死压住心中的怒意。
“将军——”
“他在哪儿!”
杜巩还是压着嗓子,只是提高了音量,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像一只被人捏着后颈,即将被放血的鸭子,是临死前的喊叫。
赵作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也不敢多言,只起身临着人往地下室里走。
九边重镇的总兵府里通常都有地下室,这是为了拷问某些不便显露在世人面前的犯人而专门建立的。
地下室一向阴暗逼仄,带着刺骨的寒意。而此次不知是因为总兵府里头刚进过一场血战,还是别的缘由,总之里头格外阴冷,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杜巩却面不改色,直接往里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脸皮绷得太紧,根本无法放松,露出别的神色来。
暗卫一直被关在水牢里。
水牢一直拷问犯人的手段。阴暗潮湿,里头的水一旦没过腰,便会对人造成极大的伤害,尤其关押的犯人身上通常会有伤口,浸泡在脏臭的水里,那滋味可想而知,几乎没有几人忍受得了。
遇到难以撬开的犯人,只要往水牢里放两日,通常都会乖乖地招。
暗卫也被关押了数个时辰,早已昏死过去。
但是杜巩却等不了两天。
“把人给我拖出来!”
一旁的下属连忙打开水牢。这个时候,也不等水流走,直接趟着水过去,把人拖了出来,栓在铁架子上。
又取了烙铁直接印在胸部,脸部等尚有知觉的地方。那人这才在痛疼的刺激下,醒了过来。
“说,是谁派你们过来的,目的何在!”
还是按照老规矩审问。
暗卫只勉强抬眼,似是十分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并不出声。
一旁开口质问的狱卒不免尴尬。
忍不住又上前,把烙铁放在他身上,被烧得通红的铁,印在身上,很快便响起呲呲的声音,还带着一股烧糊的味道。
对方被烫的嗷嗷直叫,满头大汗。
却愣是不肯多说一句话。
杜巩在一旁坐着默然不语。
赵作平便对那名狱卒说道:“上贴加官。”
很快便有狱卒去准备酒水和桑皮纸。先是将桑皮纸浸湿,再贴到对方脸上,狱卒又喝了口酒水,直接喷在对方桑皮纸上。
受了潮的纸更是紧紧地贴着面皮,一张接一张的叠加,呼吸愈来愈困难。等到第四张的时候,暗卫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空气,随时可能窒息而亡。
但是慢慢失去呼吸的感觉实在太痛苦,被吊在铁链上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已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把纸揭了。”
赵作平又吩咐道。
狱卒照做。
“说吧,谁派你来的?”
杜巩慢慢开口。
暗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良久,才缓过劲来。
“是——”
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匕首飞射过去,刺中了对方的胸膛,一击毙命,他再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几人皆被这突然出现的变故吓了一跳,猛地扭头朝匕首的来源看去——
却发觉是放在准备刑具的狱卒之一。还没等人上前将他抓住,那狱卒就率先一步,抽出长刀直刺自己的胸膛,鲜血汩汩而流,瞬间毙命,不带丝毫犹豫。
众人根本来不及制止。
过了好半晌,赵作平才回过神来。
面色发白地看向杜巩。
“将军——”
杜巩的脸色已经阴沉得瞧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扭头死死地盯着已经死去的狱卒,眼神仿佛淬着毒。但狱卒已经死透,受不到丝毫影响。
过了片刻,杜巩又起身,走到暗卫面前,盯着看了许久,似是泄愤,又似发狠一般踹了对方一脚。
几人皆被吓了一跳。
赵作平看着,心里突然明白,杜巩怕是早已清楚对方是何身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旁人看之猜之
“人已经死了。”
薛柏一推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见沈昭仍站在长廊旁的台阶上,眺望远方,便忍不住再上前两步,在她耳边沉声说道。
“没有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沈昭继续问道。
“没有。”
薛柏一沉着脸摇摇头。
对方分明是有经验的死士,虽然一开始是被他们敲昏了,可后来醒来后,就一直在想法子自尽。薛柏一一早便有准备,把人带回来后,就将对方牙缝的毒药给取走了。
可惜对方训练有素,即便是这样,他也寻到了法子。
趁几人放松警惕,没有全然将心思放在他身上时,不知怎么挣脱了捆绑的绳,却不是为了逃跑,反倒转眼便抽出了薛柏一置于腰间的刀,自尽而亡。
这一下就死透了,自然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沈昭却像是早有所料。
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不知道会蔡青有何消息?还没从总兵府回来吗?”
薛柏一知道,沈昭在回到此处,当即便派蔡青去了总兵府。在这榆林,地位最高的莫过于杜巩,那日后来追寻过来的官兵,显然也是杜巩的人,只怕留下的死士转眼又会转到总兵府上。
沈昭所料没错,蔡青足足在总兵府附近探查了数个时辰,便是杜巩回府,也没轻易离开。
直到他探听到那名死士的消息——
据当时在场的狱卒议论,死士本来打算招,但又被人一击致命,最后也没吐出半个字来。杜巩踢了死士一脚以泄愤,可回到书房后,又立即纠集麾下所有谋士,将领议事。
看其行事,分明是有事图之。
“……你是如何打探到的?”
沈昭不禁询问起来。
经受这些事后,总兵府上下应该是异常警戒,看管甚严,很难再有人可以从里头套出什么消息来。
蔡青不明所以,认真回话。
“小的混进去以后,听狱卒们私底下议论才知道的。好像是说总兵大人的夫人和公子皆被奴隶所杀,总兵大人心中怒极,誓要斩尽城中奴隶以报妻儿之仇!”
“被奴隶所杀?”
沈昭怔了一下,复又挑眉问道。
“你确定杜巩心里头,真以为是奴隶所杀?”
蔡青闻言便回道:“杜总兵是不是这般想,我不清楚。但是府邸上下都传了这样的话。”
“只怕这样的话未必为真。”
薛柏一在一旁开口。
“可总兵府遭人袭击,总兵夫人和小公子又命丧贼人之手,总要给世人一份交代才是。可最后却交代到奴隶身上了……不是杜巩没寻到人,就不是他不愿让外人知晓对方的身份,才有此传言。”
“明显是后者更有可能。”
沈昭接了他的话。
“因为这个时候杜巩还纠集幕僚,军士商议。难道真是为了一群奴隶?他们没这么大的威慑力。但能让杜巩行事如此谨慎,可见对方确实是个连他都不得不小心防备的人。
榆林的形势说到底还是身处其中最为清楚,外头观望者都只看表面,不知其实。将此事嫁祸于奴隶以此欺瞒众人倒不突兀。可惜……同样的死士留在我们这儿的,被抠了毒药还拔刀自尽,到了总兵府却是欲招而遭人击杀。”
其中隐秘不言而喻。
“主上之意是……此事有人故意为之?那杜总兵……”
薛柏一怔了一下,顿时觉得兴许杜巩现在也是局中的棋子,落到任人摆布的地步了。
关键是他还不自知。
沈昭亦是若有所思,仔细回想这几日遇到的情形。
很明显,不管是杜巩离城还是赵作平离府,都可说是对方这偌大棋局里的一小步。当然,这绝非他蓄意为之,而是顺其自然,在当时的情势下,他们会自动做出选择。
而这需要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控时局,对杜巩本身甚至他周围人的性情有一定了解。甚至于最后演给看杜巩的那场戏,都只是让他对某些事起疑,而后又下某种决心。
所以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只为杜巩吗?不应该。且一齐身死的程度潇和朝廷钦差又该怎么算?
没等沈昭想到最终的缘由,外头突然有人破门而入。
竟是昨日夜里遇到的赵作平。
“原来义士寄身于此处?倒叫我一顿好找。”
他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还跟着数名军士,皆是身披甲衣,要配长刀,面容冷峻,却隐有疲倦之色。
赵作平的脸色并不他们好多少,倒像是强颜欢笑。
昨日之失职,杜巩虽保他一条命,却仍严惩,地位已大不如前。虽说此事他亦是为人所害,时也命也。可杜巩心中之愤恨难免遮掩不住,如此行事,人之常情罢了。
处置完死士和狱卒后,杜巩便与人商议,如何斩尽城中尚在逃窜的奴隶。赵作平心中知晓奴隶不是真正的贼子,这般行事只为泄愤罢了。
事后,杜巩复又问起,曾经提醒过他的是何人?
赵作平一听,顿时深觉异样,连他都未曾发觉有异,两个身处事外者却直击关键之处。好在对这两人尚有印象,城中又遍布他们的眼线,寻到人也算不得难事。
当即不敢推脱。
蔡青的眼神骤然一变。
倒是薛柏一较为镇定,他淡声问道:“不知军爷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赵作平笑了几声,道:
“将军回府,我同他说了城中仁义之士所为。将军心中对此很是敬佩,直言我大周需要尔等仁人志士,为百姓谋事。且看在诸位斩杀奴隶有功的份上,将军有意请诸位入府,论功行赏。”
“微末之事,何足挂齿!”
薛柏一顿时婉拒。
“我们自觉在城中斩杀奴隶,非是为这等虚名,只因不忍榆林百姓遭此劫难,亦不忍事后将军悔恨难当,才有此一举。何须将军赏赐!”
赵作平没有丝毫退让,仍是微微笑道:“义士此言差异。如你所说,事出之时,将军因事出征,不在城内,罪责难免加于其身。
尔等却自行组队,劫杀奴隶,挽救了许多危在旦夕的百姓,何尝不是救了将军一命?便是为此,将军也该重谢各位,金银珠宝等身外之物过于俗气,就要礼遇加身。”
话已至此,薛柏一心知与赵作平相商已是无益。
不由得将手放在了身侧的刀柄上。
哪知一旁的沈昭却在一旁轻笑。
“我们混迹于江湖,终其一生难寻富贵权势,以致无籍籍名。不想如今随意为之,却偶得将军赏识,实在是我等之荣幸。
她顿了一下,复又行礼。
“有劳军爷代为引荐。”
薛柏一和蔡青都怔了一下,却也放下了动手的准备。
一齐行礼。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寻人
鞑靼退兵,奴隶举事。
这一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回了京师。当然也包括总兵府和程府遭奴隶袭击,总兵夫人,公子,朝廷钦差以及马市提督官程度潇身死奴隶之手之事。
与他们身死的消息一并传来的是,杜巩的陈情书。
当然既是陈情,也是请罪。大意是自己管辖不严,以致奴隶出逃,在城内作乱,酿成大祸。因此恳请崇仁皇帝下旨,允他在城中再次搜寻奴隶,让他将功折过。
将何功,折何过,其实已不重要。
因为杜巩这份奏折并没有半点请罪之意。连让崇仁皇帝下旨贬谪,收回身上军权的话都说没出来。既如此,又折什么过,再怎么将功折过,也是待在榆林,还是九边总兵之一。
而这等时候,就算杜巩主动提,只怕崇仁皇帝也很难夺去他身上的总兵之位。
他才将鞑靼打得节节败退,立了战功,更证明其领兵之才。而城中伤亡要说重,也重在总兵府和程府。且钦差一死,之前所寻到的所谓证据,当然亦不追寻。
至于此次奴隶举事,真要认真说起来,朝中魏国公等人会给他寻出无数理由,更有甚者,还可说榆林形势不稳,乍然换人,更会引起动荡。
且杜巩是众望所归,理应留在榆林安抚受惊的百姓。如此大好的时机,他们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崇仁皇帝已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只得悻悻收手。
当然,事情远没有结束。
比如死去的钦差,其家人必须抚恤。又比如程度潇……程濂好歹是跟了崇仁皇帝十数年的老臣,若说无半点君臣相惜之情,是不大可能的。
因此自要好好安抚一番。
但是人生之痛莫过于老年丧子,这样的事岂是安抚便可解决的。不过让人惊讶的是,本该愤恨不已的程濂,这一次竟然异常平静。
除去为其子恸哭过一次外,再无别的举动。当然,榆林的军报写得清清楚楚,程度潇是死于奴隶之手,这仇无处可报,只能将奴隶尽数斩杀。就连崇仁皇帝都不得不暂时退避。
所以程濂不得不镇静。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九月底。
深秋已至,京师的天气愈发寒冷,大家不免都换上了厚实的衣裳,当然,有些时候,厚实的衣裳也抵不住发自心底的寒。
比如此刻,析玉看到推开院门,径直走进庭院的温仪县主云祯,便被惊出了满身寒意。
“怎么?你很怕我?”
云祯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这种时候,析玉不得不开口奉承。
“并非婢子怕您,而是见县主之风华绝代,世间难有人及,心中不免震撼,一时间难以忘怀,不知所措。县主仁心宅厚,万望宽宥婢子。”
“你跟在沈昭身边这么久,亦见过我无数次,倒真是难得听你说上一句奉承话。”
云祯笑了笑,神色不明,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怎么?沈昭今日还不见人吗?上次我指派丫鬟过来,沈昭嫌我不够给她颜面,拒人于外。这次我亲自前来,总够资格见她一面了罢。你口口声声说敬仰我之风采,总不会连杯热茶都不请我喝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析玉哪有婉拒的余地。只是一想到眼下房中并无沈昭,心中便暗暗发苦。
今日云祯未曾给出请帖,便直接上门,显然是要打她们一个促手不及。且她今日还是孤身前来,身侧更是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显见是已察觉了异样,却不欲令更多的人发觉。
眼见云祯还在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便只好强撑着精神,面上露出笑容来,轻声解释起来。
“婢子既重县主之风采,断没有冷落之意。还请您随婢子前来。县主乍然来访,婢子没有事先准备,若有不妥当之处,万望您能宽宥——”
“行了,我像是那么难伺候的人吗?”
云祯尚显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不禁疑惑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析玉也是如此话多之人。
析玉被打断也不恼,继而解释。
“上次之事,实乃另有隐情。”
她顿了一下。
“此事,婢子替姑娘向您告罪。姑娘……姑娘身子不大舒适,所以不便见客,但不愿此事传出去,所以并未直言,反倒令县主生出了误会,心中不豫,是婢子之过错。”
云祯并不言语。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厅堂中。
析玉请人上座,连忙唤来侍书上瓜果糕点,又命侍画去沏茶。
云祯看她有条不紊地吩咐人,目光不禁又朝她瞥过去,不咸不淡地开口,只是语气里带上了两分寒意。
“怎么?沈昭还不便出来见客?我说要喝杯热茶,你就真的请我喝杯热茶?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析玉一惊,连忙请罪。
“还望县主恕罪,实在是——是姑娘眼下抽不开身,不便见您。婢子也是没法子了,否则怎敢拦您啊。”
云祯也不恼,但语气并未好多少。
“那你且说说,沈昭是被何事绊住了,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总不该又是生病了罢,即便是生病,又非疫病,还见不了人了啊?”
她一开口,就把析玉能说的话都给堵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在一旁候命的侍书也听得满头大汗来,可偏生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温仪县主一看就是不好糊弄的啊。
京师贵女,她们几乎都可以不给面子,但不能不给云祯面子啊。身份高贵,少有人及,又是沈昭的小姑子,谁敢不给她脸面啊。
云祯见没人回话。
又冷笑了一声,“还是她眼下跟本不在这别庄啊。”
说罢,竟直接起身,往后院的闺房寻去。析玉几人都反应不过来,当然,纵使反应过来,也不可能拦住。等回过神来时,云祯早已查看了房间,当然没有人影。
几个丫鬟惴惴不安。
云祯复又回到堂中,“说罢,沈昭到底去了何处,为何大半个月不见踪影。而你们还要遮遮掩掩?”
“县主,您别为难婢子。这事……这事实在不能说。”
几个丫鬟都跪了下来。
云祯不为所动。
她早就料到沈昭来别庄静养没那么简单。
云礼临走前曾说过,沈昭爱惹事,希望她有时间注意一番。她当然知道,沈昭惹的都不是什么寻常事,所以云礼才会叮嘱,可惜她还是没能寻到踪影。
事已至此,她当然不可能真的逼问几个丫鬟。只怕就算逼问,也得不出结果。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几人皆是一怔。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遮掩
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屋内几人皆是一怔。彼此间忍不住对望一眼,神色各异,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喜意。
还是析玉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向云祯行了一礼,而后跑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个小沙弥。
析玉看到身影,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一时间僵硬在原地,没有动弹。
云祯没听到动响,不由得跟着出门,一看来得竟是个和尚,而非沈昭,又是惊讶了一瞬。
“我原以为是沈昭回来了?怎是个和尚上门拜访了?”
她一怔,又盯着小和尚看了一会儿,不禁嘀咕起来,“这个小沙弥倒是有几分眼熟啊……可是在哪见过?”
析玉回过神后,亦觉得这人眼熟得很,她见的和尚就那么几个。而在京师,除了去过大觉寺之外,实在寻不出别的寺庙。
小沙弥面带微笑,态度和善。
“师父命小僧来此替沈姑娘寻些物什,以便休养。敢问姑娘,眼下可还方便?”
听到这话,析玉明显怔了一下。
对方之意分明是说沈昭如今在大觉寺后山休养,定念来此只是遵循沈昭之意,寻些物资回去。可是沈昭如今分明仍在西北,且了无音信,又哪会让大觉寺的忘念派人过来寻五十块?
这些念头在析玉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顿时明白对方之意。
当即笑道:“有劳小师傅传话了。不知我家姑娘具体需要寻些什么物什,我这就寻来给你。请小师傅随我进来。”
定念又说了句佛语,跟着进门。
一旁的云祯见此,总算是想起了小沙弥的身份。
因此不由得更加震惊起来,她看了这个年纪尚小的和尚半晌,忍不住略有几分疑惑地问道:“你是忘念大师身侧的小和尚罢。怎么?沈昭在你们大觉寺后山,她为何要去那里?”
定念便不急不缓地回话。
“沈姑娘与小僧师父相识,更是有缘之人。因此,这些时日师父便将沈姑娘留在后山,欲与其言书论道。”
定念说的是言书论道,而非思辨禅机。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云祯却深知其中大有不同。
她当然清楚忘念大师并非只是佛门大师,更是多年前的大儒名士,与他言书论道,自然也非寻常书道。正是因此,他兄长当年才会被老祖宗送至大觉寺后山休养,让忘念大师亲自教导。
可是沈昭怎么也有这个资格?且那有缘又从何处说起?须知忘念大师一直闭门修禅,已有多年不见外客,世上亦极少有知其底细者。
她不免疑惑。
析玉一面让侍书侍画去找寻定念所言之物,一面微笑着同云祯解释。
“婢子方才对县主有所隐瞒,实在罪该万死,还望您能宽宥。至于姑娘之事……您如今也看到了,确实是不便同您见面。”
云祯神色勉强镇定。
“既然沈昭有难言之隐,为何方才你们不同我明说?反而要遮遮掩掩,倒叫我好生误会。”
析玉闻言,面上神色一僵。
她也没想到忘念大师他们会玩这一手啊,竟然亲自出面替沈昭遮掩。事先沈昭也不曾跟她们明说,否则她们面对云祯时也不必急成那般模样。
析玉这下有了底气,说话倒是中气十足。
“主要是这事……姑娘之意是不让婢子等人轻易泄露,怕引起他人关注。婢子无奈,忧心耽搁姑娘之事,只得紧咬牙关。为此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云祯听她这般说,又是一怔。
没想到沈昭同忘念大师来往还这般遮遮掩掩,可见其中确实另有隐秘。
“不知沈昭和忘念大师有何渊源?竟然让大师亲自接待数日,还轻易不让其外出。”
她这话是问的定念。
定念却不直言,回得甚是隐晦。
“来之前,师父便叮嘱过小僧,此事定然不可传于外人。只是县主身份特殊……您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去询问大长公主一番,她老人家定是清楚的。”
言已至此,云祯自不好再开口询问。只得微微颔首,“既如此,想必就算我现在硬闯大觉寺后山,只怕忘念大师亦不会让我轻易见到人。”
定念闻言,淡淡一笑,“既然是有事休养,便可闭门谢客。还望县主见谅。”
“罢了,总归她还在京师待得好好的,我又何忧?”
云祯摇摇头,语气随意。
“至于大觉寺后山,我还真是难得跑。省得你们到时候又说我恣意张扬,不讲道理,肆意破坏规矩。”
“县主宽宏大量,我等之幸。”
几人行礼,齐声回话。
云祯只是替云礼来看一眼,既然确定沈昭无事,倒也不久留,更不愿听他们的奉承,转身便想走。
析玉复又喊住她,“我家姑娘之事,还请县主切勿外传。”
“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云祯摆摆手,跨门而出。
待她走远后,屋内几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析玉请定念上座,定念连忙婉拒。
“小僧今日来此,只为解姑娘燃眉之急,不便久留。”
析玉倒也不劝他,只追着问。
“小师傅缘何知晓我们有难?且还想出这样的法子替我们解围。”
定念便解释道:“并非小僧有未卜先知之能,是余七公子……他事前曾于家师商议此事,先前又传信于家师,才令小僧下山,替沈姑娘遮掩一二。”
析玉听闻,当即明白过来。
她当时将云祯曾派丫鬟上门送请帖之事告知余怀梓。
兴许他是料到温仪县主会对此事起疑,再次登门拜访。只怕是早就盯上了对方的举动,否则哪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让定念上门救急。
只是没想到,姑娘会将忘念大师之事告知七表少爷,还让他有了这一手防备。可这也说明姑娘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
“今日真是多谢小师傅了。”
析玉复又行礼。
定念随即还礼,“小僧只是谨遵家师之命,想必温仪县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寻上门。眼下既已完成任务,便先行告辞。”
析玉微笑着送他门口。
过后,又沉下脸来。姑娘已有许久不曾来信。再过两日,就到了一月之期,她若再不回来,只怕大公子那边也不好交代,届时可又该如何是好!
总不至于又拿忘念大师来搪塞,即便搪塞过去,那与忘念大师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询问
西山别院。
近些时日,天气愈凉,树上的叶子也刷刷地掉,转眼就落了满院子。
嘉懿一向不喜欢秋日。
秋日一来,便象征着冬日即将来临,然后大雪覆盖一切,天地尽是死寂,让人心中也荒凉得很。她从小就喜欢热烈,喜欢生机盎然,厌恶一切死寂荒凉,人老了就愈发如此。
因此别院里的仆从们,轻易不敢让落叶在院子里待太久。
但这一次,嘉懿却有些兴致,竟还倚靠在窗前,看着仆从们有条不紊地清扫院子。
“县主方才又去了京郊别庄。”
德音拿了一件回字纹茄紫色披风走过来,搭在嘉懿身上。
“外头又起风了,小心着凉。”
嘉懿抬手扯了扯身上的披风,不紧不慢地笑道:“以祯丫头那般高的心气,竟愿意同她来往。”
“这不正是您想看到的吗?”
德音落后她半步,在一侧站着。
“县主身份高贵,这京师众人多是看她脸色行事,谄媚者居多,有几人是真心实意?如今难得一个不惧权贵之人,又与世子爷有一番姻缘。县主能与她真心相待,何尝不是幸事?”
嘉懿闻言,冷哼一声。
“一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倒叫你吹上天了!”
换作以往,她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德音心中无奈,倒不与其争辩,只笑道:“县主素日来往之人并无真情,这般情形总归是好的。”
嘉懿顿了顿,复又微微冷下脸色,“可我怎么记得,上次祯丫头在府邸举办花宴,分明命人送去了请帖,最后却没有请到人呢?”
德音摇头。
“那次是她行事略有不便,怎能以此为由呢。”
“最好这次不会吃闭门羹。”
嘉懿的话刚落下。
外头又传来小丫鬟的话。
“禀告老祖宗,温仪县主求见。”
“让她进来罢。”
嘉懿闻言,不禁蹙了一下眉,眼神又冷了一分,转身朝屋里的软炕走去。
云祯从别庄出来后直接来了西山别院。她当时没有强逼着定念说出缘由,不代表她心中不好奇,当即便赶过来询问大长公主。
她实在奇怪沈昭怎会与忘念大师有牵扯?
“请老祖宗安。”
云祯面带笑意,屈膝行礼。
嘉懿应了一声,又让人赐座。
“怎么今日有这闲心,竟想到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
云祯在嘉懿面前比在外人面前拘谨些,但也没有太多收敛,总归是骨肉至亲。
“怎么?一段时间不来,还不许赤雀儿来瞧瞧您了?莫不是嫌我平日里叽叽喳喳,吵到您了?可这名儿是您给取的,一言既定,想该也改不了。”
她说的是小名。
赤雀本是祥瑞之鸟,嘉懿当初给云祯取这个小名,也寓意她是带着祥瑞降生。不过这个名取是取了,嘉懿喊的却很少,尤其是严肃的时候,只会喊祯丫头,而非赤雀儿。
“你这丫头,说你是赤雀儿,还是真是了,我还没说两句呢,你的嘴巴就停不下来了。”
云祯面上笑嘻嘻地,并不恼。
嘉懿又道:“我看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可不止来看我这么简单罢?”
云祯便起身,靠坐在她身侧的炕沿上,柔顺地扯着她的手臂,“看您才是正事,旁的都是顺带一提的,算不得什么。”
“那你今日顺带了什么?”
嘉懿偏头看了她一眼。
云祯也不知道自己在老祖宗面前该不该提沈昭。
按理说她应该是极欣赏沈昭的,毕竟当年狩猎场之事还历历在目,可近些时日,偶尔看她提及,到不像多喜欢的模样。
“我方才不是去了京郊别庄吗?可到哪儿却发觉沈昭那丫头根本不在呢,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去了大觉寺后山,说是跟着忘念大师言书论道。您说这事古不古怪?”
嘉懿不禁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云祯便接着说道:
“我记得忘念大师是得道高僧,佛性深厚,喊谁不好,非要把沈昭叫过去,她看着也不像佛性通达之辈啊。您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旧啊?”
嘉懿便淡淡地回道:“他们之间确实有旧。”
云祯啊了一声,显然很惊讶。
嘉懿见她还想再问,就又开口,“不过其中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你就别管里头究竟有何渊源了。”
顿了一下,她又问道:“她去大觉寺多长时间了?”
“这倒不清楚。”
云祯当即摇了摇头。
“反正她不肯出来见面。”
嘉懿便微微点头。
“兴许真有要紧之事,既然不见,就不要前去打搅了。”
难得老祖宗还替别人说话,云祯略有些讶异,却也知道自己肯定问不出什么事来,便老老实实不开口。
不过看这模样,沈昭与忘念大师分明是颇有渊源,不免让人想前往观之。
她又跟嘉懿聊了一些家常。
直到时日不早,才行礼告退。
德音过来服侍嘉懿,她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
“你说,他们这是何意?”
“兴许如县主所言,言书论道。”
对此,德音不敢肆意回话。
嘉懿摇摇头,笑了起来,笑容有几分意味不明。“他们隐藏了这么久,兴许真是忍不住罢。毕竟眼下朝中也不安稳。”
德音顿了一下,“您是说十四殿下被囚……”
“何止此事啊。”
嘉懿微微垂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孩子也是难当大任。好好的局面被他整得乌烟瘴气,正道不走,尽走些旁门左道。”
德音不好置词,只说,“十四殿下怕也是糊涂了。”
“也是他们没教养好。”
嘉懿冷哼一声,面色沉了些许。
“一个个的,都成不了气候。阴谋诡计倒是一个接一个,真要当政,只怕什么也做不了。就算现在让他们观政,朝中情况又能了解多少,能想出怎样的对策来?”
这里的朝中情况,指的并非党派之争,而是民生,国政之事。
德音闻言,便在一旁安抚,轻声说道:“都是才经事,还是不能要求过于苛刻。”
“这哪是苛刻?”
嘉懿冷笑一声。
“我当年历事也不必他们大多少,还是那小子,只想着争权,又让他们有样学样,只顾着争储,别的一概不学。这倒以后,也是个只会争权夺利的,民生之事怕是一律不知!”
这话……德音实在不好接。
嘉懿也不指望她接。
又道:“榆林那边的情况,还是派人多注意些,上次的事只怕远没有结束。不知他们还要掀起多大风浪来,我可还没死呢。”
“您别动怒。”
德音连忙开口安抚。
“榆林的动向一直让人注意着呢,您只管放心。他们这些人啊,也只能争争眼前之利罢了,哪能长久?”
嘉懿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预言
听闻榆林总兵上书请罪后,边关风雨渐止。可十四皇子慕容禛尚囚于府邸,十七皇子慕容祗却遭贼子袭击,显见京师之中有人起了不少心思。
这个九月终是难得安宁。
林淑妃日夜于寝宫为子为国祈祷平安。钦天监则夜观天象,又言国势不稳,灾祸将临,需圣天子诚告于上苍,登山祈福,以降祥瑞。
这样的话也就钦天监的人敢说,当然还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朕之江山,海晏河清,四方朝拜,稳若磐石。何来灾祸之事?简直一派胡言!”
钦天监监正年逾花甲,最是固执,当即便伏地而拜,默不作声。
崇仁皇帝也不想杀他,免得那国势不稳后头又加上一句无名而斩,纲纪败坏。只得将他拖出去,命其面壁思过。
不过这些话还是气得崇仁皇帝肝疼。最后忍不住在御书房里打摔折子,破口大骂。
身边的老太监劝不住,最后喊了林淑妃过来。
“……娘娘向来最得陛下看重,如今陛下情绪不佳,望您能开导几句,总不可因那几句糊涂之语伤了身子。”
事情还没严重到那等地步,只是崇仁皇帝心情确实不爽。
当然不是因为那两句话,而是朝中局势确实不稳,或者说有人趁机举事,掀起风雨。他为此很是恼火。对朝臣用平衡之术,求的是安稳,可不是让他们眼中只剩争斗,反倒坏了规矩。
“臣妾给陛下请安。”
林淑妃在小太监的引路下,跟着进御书房拜见。
“起来罢!”
崇仁皇帝停下来回踱步的身子。
“好端端的,你怎跑过来了?”
林淑妃年近四十,却是风韵犹存。相较于郑贵妃,她的美更像是岁月沉淀过后的宁静致远,带着一份空谷细兰的温婉幽深。
“秋日燥热,妾身顿了盅燕窝参汤,特意端给陛下尝一尝,润肺止咳。”
崇仁皇帝一听,冷哼了一声。
“你怎不直说,给我降火算了?”
林淑妃弯腰将参汤放在案几上,随即抬眼看向崇仁皇帝,盈盈一笑,“不知陛下有何事可恼?竟还需妾身给您降火。”
崇仁皇帝坐回龙椅上,脸上的忿忿之色却愈发浓郁。
“还不是钦天监那群不知所谓的家伙!朝廷供着他们是他们说出国势不稳此等言论的吗?这同说朕管教不当有何异?简直胆大包天,一派胡言!”
林淑妃闻言,不免摇头失笑,“既是一派胡言,陛下又何须放在心上?干脆将这一派胡言之人斩了,一了百了,省得心烦。”
“你这法子——”
崇仁皇帝闻言,不禁抬手指了指她,一时间哭笑不得,复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朕可不能做那乱杀无辜,破坏纲纪的昏君。”
言外之意,还是承认钦天监所言。
后宫不得干政,林淑妃对此只能点到为止,并不可多言,只上前两步,走到崇仁皇帝身侧,继而伸手搅了搅案几上的参汤。
“汤快凉了,陛下趁热喝罢。”
崇仁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朕听闻你近些时日久居于寝殿,极少出门,可是确有其事?”
林淑妃闻言,便轻轻叹了口气。
“前两日,外头传来祗儿遇刺的消息,妾身虽说身处深宫,也被吓了个好歹。因此这些时日一直在寝殿摘抄佛经,什么也不求,唯求心安,望佛祖保佑孩子平安罢了。”
“佛祖能不能保佑还需两说,心安倒是可求得。”崇仁皇帝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安抚之色来,“朕明日会让人再加派些护卫守在他府上,这样的事必不会再发生。你且放宽心。”
“妾身倒是想放宽心。只是——”
林淑妃顿了一下,并不敢接着说下去。
崇仁皇帝沉了沉脸。
“你接着说。”
“唉……”
林淑妃便又叹了口气。
“还不是祗儿年纪尚幼,行事颇不注意分寸,所以才惹出这些事来。陛下贵为天子,不加理会是不屑一顾,可他们却当成了理所当然,您的孩子当然得由您教训,陛下也应该让人瞧一瞧您的决心才是。”
崇仁皇帝半晌没有说话。
林淑妃心中略有所感,抬头一看,又连忙放下手中的汤碗调羹,跪在崇仁皇帝身前,“妾身冒言,罪该万死,还望陛下宽宥。”
崇仁皇帝看了她一会儿。
“起来罢。既知是胡言乱语,往后就少说两句。老十七近些时日过于恣意,也该让他在府中好好反省。”
林淑妃低眉敛目。
“陛下之言妾身铭记于心。”
崇仁皇帝便挥手让她退下。
老太监随后从外头进来,在其身侧随侍。
崇仁皇帝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淑妃觉得朕该行个雷霆之怒给他们看看?你觉得呢?”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老太监摇摇头,开口制止。
“此举怕是不可行。”
崇仁皇帝摇头失笑。
老太监便又试探着说道:“钦天监的大人说陛下应当祈福致礼以告于苍天,未尝不可一试。”
崇仁皇帝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
“来人,传令下去。旬日后准备登太山祈福。”
于是朝野内外都为此事忙活起来。
……
“好端端的,父皇怎会想到要登山祈福?莫非钦天监的那三言两语,还真能扰了父皇的心?”
慕容祁一脸沉郁之色。
荀嘉亦是微微蹙眉。
他虽有意让崇仁皇帝出京,但绝不是此事,也未想过用钦天监的一两句话就哄得人出了宫。眼下,崇仁皇帝突然出宫祈福,也不知是偶然念及,还是深谋远虑。
最重要的是,是否有他人插手其中?若真有,局势可就难以掌控了。
“我听闻陛下下令之前,林淑妃曾于御书房面圣?”
慕容祁深知他之意,不免诧异。
“后宫不得干政。这样的举措,父皇只怕不会轻信之,他若信了,只怕是有别的缘由。可他们这么做……又是何意?”
荀嘉摇摇头。
“殿下可别小看您这位十七弟。”
这是说慕容禛至今被囚,毫无起复之意。
但是荀嘉继而又深感疑惑。
“不过他们怎有把握……”
慕容祁叹了口气,复又沉下脸。
“不管怎样,父皇若出宫祈福,于我们而言终是有利。”
荀嘉微微颔首。
“殿下此言在理,既然有了替我们铺好了路,当然不可轻言弃之。就让他们顺着这条路走得更顺畅些。”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准备
天子祈福,乃国之盛事。
容不得半点马虎,因此朝野内外都极为重视。太山位于京城之外,离城不远不近,来回需要旬日光景。祈福形势又颇为繁琐,因此在太山宫殿还需休息数日。
这一行少说要半月有余。
因此,即便崇仁皇帝给了三日时间准备,仍是十分紧张。但天子令下,谁敢怠慢,自是日赶夜赶,不敢拖沓。
而朝堂之上,也有需要安顿之事。
经过崇仁皇帝与内阁反复商议之后,便决定让十七皇子慕容祗和首辅程濂以及韩廷贤等人留守京城。其余如次辅窦敬言和九皇子慕容祁则随行祈福。
与陛下天子同行之举,看似风光无限,其实颇为累赘。
虽说朝中让皇子坐镇,也只是做个摆设而已。可慕容祗如今有了旁听政事的资格。他留守京城,便是待在文渊阁听诸位阁老议事。
有几位阁老在,自能保证朝廷之事正常运转,具体朝事根本不需要他插手。
但终究是给了他单独同几位阁老相处的机会。不管崇仁皇帝何意,朝廷之事又是否需要他插手,总之几位阁老议事后,定要给他过目才是。
反倒是慕容祁,虽说跟着祈福——但崇仁皇帝的赏识哪能得的这般容易?
不过这是在正常情况下。
可此次天子出宫,京中显然会有不正常的情况。到时候究竟会发生哪些变故,慕容祗又会如何选?而待在崇仁皇帝身侧的慕容祁会有怎样的机遇?
只怕谁也说不清。
程濂得知此事后,亦是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
他先是同宫中负责饮食起居的小太监暗中联络,又与被囚于冷宫的郑贵妃互通书信,最后还与留守城门的指挥使交谈一番。
天子离宫,京师安全必要有保障。
而他在崇仁皇帝刚下命令之时,便已向九边去了信。
“大人果真要如此行事吗?”
温良微微沉了沉神色。
程濂看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事已至此,先生何必多言?这些年我如何行事,处境如何,先生皆看在眼里,若老夫再忍气吞声,往后怕是只能受制于人,永无翻身之日。”
温良自然清楚他这些年一直受制于人。可如此行事,终究过于凶险。哪怕宫城内外,包括九边数处皆是其人,但要趁机举事,还是胜负难说。
程濂却不以为意。
“朝中的情形看似稳若磐石,实则是各自为政,彼此相对,真要遇事,定然不堪一击。只要陛下身死道消,朝臣们又有何胆量同我们敌对?更何况,十四皇子才是正统,他们届时还不纷纷讨饶,唯求自保。”
“可是陛下出宫之举……”
温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他始终觉得此事过于简单了。不过是让钦天监的人随意说了两句话,崇仁皇帝竟然真的就信了,同意出宫祈福,他往常可并非如此行事之人。
程濂对此却是信心满满。
“国势不稳是真。朝中派系众多,彼此争斗,即便这两年,因韩廷贤等人逐渐势大,陛下勉强有了掌控之权,可握在手中的实权并不多。否则,此次榆林之事他又怎会不得不收手?
偶尔祈求一次上苍,实在算不得大事。再者,此次陛下出行,二十六卫尽守在其身侧,城中半数侍卫随行,护其安危。又有谁人会以为此行不安全?更何况,也无人有哪样的胆量,敢对陛下图谋不轨。”
程濂所言非虚。
确实没有人敢在护卫层层保护下,还对崇仁皇帝行刺。即便他真的不要命,也不可能换来什么好结果。
但事情总有意外。
就如程濂所谋之事,纵使再周全,再算无遗策,可人算不如天算,未尝不会有失策之时。
只可惜规劝之事,是先有可劝之人,才有可劝之言。
温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过一介幕僚,在毫无证据,只凭直觉的情况下,规劝主公,本就是一件荒唐事。更何况,如今的程濂早已被此事迷了心智,任谁也劝不动。
在他看来,半生拼搏,兴许只为这一朝之功。
……
自奴隶暴动之后,榆林的防守比以往更为严格。更何况,杜巩如今又替朝廷招募了一群军士——这些都是之前在城内自行组队劫杀奴隶之人。
他们并没有纳入朝廷正式的军队里面,只是相助榆林军士,清理城内残留的奴隶罢了。
难得的是朝廷竟会应允。
这是大部分人心中的念头。
当然,沈昭并不这么认为。她如今也在被招募的侠士之中。
那日赵作平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进将军府,其实只是为了把他们招入总兵府,替杜巩办事罢了。
当然,美名其曰是替朝廷办事,虽非正规军队,但所用之物与他们并无不同,兴许还要好些,更像一支装备精良的特殊军队,就像专门为杜巩打造的一般。
这些身手不凡之辈,或多或少都有些报国之心,除此之外,俸禄也拿得。因此,并无人反对。
沈昭更不敢反对。
她并不想自己过于显眼。
如今的榆林不同于以往,杜巩已完全将此处掌控,否则,私募军士这么大的事,朝廷不可能不阻止,除非是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且之前,她因提醒了赵作平一句,早就被杜巩记在心里。
若非她以奴隶必会劫大宅而占之为由,搪塞过去,只怕杜巩还得追问下去,为何她怀疑奴隶会攻击总兵府?只差将她当成幕后指使者。
沈昭觉得杜巩对此事的处置颇为古怪。
他分明对奴隶所行之事,有所怀疑,可到头来却跟个茫然不知之人一样,只将城内的奴隶清理完毕就算完事。
众人皆知,他的妻儿之于他有多重要,心中定然不会这般轻易消去,定然会想法子追查到底——又或者,他早就清楚幕后之人是谁。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他招募军士的行为,实在太猖狂。
正当沈昭犹疑不决之时,外头又传来了消息,竟是云十四所查之事有了新的进展——原来之前胜出的奴隶确实被人藏了起来,可他们藏起来并无别的缘由,只是想训练一支军队罢了。
这更让沈昭惊疑不定。
杜巩缘何如此大胆?更重要的是,他一个九边总兵,手底下的兵还不够多么?为何还需要私自训练军队?他的粮草从何而来,军需又从何而来?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人过来喊话。
“将军有令,所有人去校场集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另有其人
杜巩招揽侠士后,将他们安置在了城西,又于四周设置校场,是专门给他们做训练之用。
沈昭听到喊话,也只得在匆忙之中,给出命其观望之意。
经过数十日的训练,原本纪律松散的军队,也被整治得纲纪严明。至少,这些人身上不会再现放荡或者粗痞之象。杜巩招募的会武之人,总共不过数百之众,领头的是他们特意指派过来的千总,归在某个游击将军麾下。
此次集合便是游击将军过来训话。
内容也很简单。
无外乎是已入深秋,城墙外鞑靼又搭起了帐篷,隐有聚集之象。过两日,鞑靼们可能还要进犯。他们作为榆林军队的一把利剑,应当身先士卒,将鞑靼驱至草原深处。
在场众人听此,倒是颇为兴奋。
他们原先聚集在边城之地,也曾多次举刀杀贼。
比如,运送货物来西北或者出城去往草原之时,路上通常会遇到打劫的异族蛮子,打杀一两个并算不了什么。只是彼时的装束以及手中的刀,跟现在完全没有可比性。
如今能用另一种更加轻便的方式杀贼,他们自是跃跃欲试。
沈昭对此却持怀疑态度。
想当年她曾在边关镇守数十年之久,对于他们的习性总是清楚几分的。如今已近九月底,西北草原之上更是寒风冷冽,荒芜破败。前些时日,他们刚全力进犯榆林,眼下兴许根本无力再来一击。
不过上头既然已下命令,他们不敢不从,这西北荒漠总要走一遭。
杜巩安排的住宿之地虽是多人一起,但是并未完全限制他们的行动。榆林分内外城,内城四座城门,四处皆建有塔楼,弓兵巡视四周,只要他们在内城活动,就不会遭人怀疑。
因此沈昭并未真与他们日日同吃同住,大部分时间都外头晃悠。
不过她心里清楚,纵使对方明言没有限制,可只要离开内城,必会被巡逻的军士抓回去。所以这些时日,她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势单力薄,如今的杜巩又是性情大变,与其对上定没有好结果。
“……过两日,杜巩就会让我们出城,攻打鞑靼的营地,届时主上必要小心行事。鞑靼的手段向来残忍,非常人可承受。尤其是他们的骑兵,我们大多比不上。”
薛柏一的语气忧心忡忡。
“你应该担心自己才是。”
沈昭闻言摇摇头,复又仔细叮嘱了他两句。
“西北你来得不多,跟鞑子对战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鞑子们身材高大,在力量方面我们与其悬殊较大,届时对上时,记得保存体力,以智取胜,不可逞强。”
薛柏一听到她语气里莫名的熟悉感,倒是略感讶异,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主上打算何时离开此地?虽说我们眼下是被困在总兵府不得动弹,可总不能一直待在此处。奴隶的去向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且京师那边,一直没有回信,只怕他们也该着急了。”
提起此事,沈昭亦有些难看。
当日赵作平来寻他们时,身侧便跟着不少军士,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他们离开,她心里又惦记尚未查明的奴隶,所以才跟着走一遭。
却未想,局势变化如此之快。
杜巩在榆林守了十数年,此处居然尽归其所有,一旦他封锁全城,就是断绝内外来往,若非云十四他们事先在此打探许久,只怕也进不了这城。
可惜他们如今已进来,要想再出去就难了。
“云十四说有人将奴隶藏在城外,应该是杜巩私底下训练的私兵,想必程党当年私采的铁矿用处便在此。那一次,我们是发觉了魏国公蒋综文的身影。此次之事亦非杜巩一人之功。至于他身后……”
沈昭不禁皱眉。
这一次榆林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朝廷也派了钦差大臣,可最后却不了了之,不知是谁在背后运作,可朝堂之上并未有大的风声传来。又或者是因为钦差身死,与之相关的程度潇亦已——
思及此处,沈昭神色顿时一变。
“我早该想到,朝廷不予追究,定与此次榆林城被奴隶袭击有关,主要证人身死,再加上魏国公等人周旋,陛下肯定没法再向榆林下手。”
“您是说杜巩背后之人为保此事,来了个釜底抽薪?”
薛柏一瞪大了眼,面露诧异之色。
沈昭闻言,若有所思地道:“唯有这般,才能解释他们之前为何一直无动于衷,兴许对方是早就想用釜底抽薪这一招。”
薛柏一想到他们为了遮掩此事,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免觉得心寒。
“程首辅定然不会同意此事。”
“所以他们才拖了这般久,甚至拖到杜巩出征……”
沈昭的眼眸愈发深沉,神色淡淡。
“难怪杜巩明知此事有异,却不敢大肆动手,反而是杀些奴隶泄愤。若此事真是他背后之人所为,只怕他永远无法替妻儿报仇。
可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他们是想保住榆林,那杀了程度潇便是,为何还要对杜巩的妻儿动手?莫非总兵府真是他们无意闯入的?”
这话说得……沈昭自己都不信。
像总兵府那等戒备森严之地,若无准备,谁可轻易袭之。
薛柏一则是一旁思索。
“若我是他们,这仇怎么也要想法子报了。”
一个是辱妻杀子之痛,一个是夺子之恨,无论哪个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只怕谁也不想憋在心里。可若不憋着,凭他们的实力,又能做些什么?
可笑的是,一个手握重兵的边关总兵,一个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竟都护不住自己亲近之人。
“如此说来,不只是魏国公啊。若真是他的话,定然不敢对程度潇动手。程景濂的势力与他不相上下,只怕事后不好向其交代。
可朝中权柄在握者,总共就那么几人。还有谁能将程景濂死死捏在手中,又让魏国公为其折腰?且能在那种紧要关头还插手榆林之事,这幕后之人定然不简单。”
思及此处,沈昭忍不住惊诧起来。
若他们背后真的另有其人,那程濂这些年所行之事,究竟是他的本意,还是其幕后之人,可这人到底是谁?目的何在?也只是为争权夺利吗?
如果只是简单的争权夺利,他何必隐于人后,若不是,他的目的——
沈昭不禁想起对方在一直追寻的传国玉玺。
这已不是寻常争权那般简单。
第一百四十三章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主上想到了什么?”
薛柏一见沈昭神色变幻莫测,不禁为其忧心。
沈昭的脸上带几分阴郁之色。
“朝中之情势果真并非我先前所看到的模样。有人显于人前争权,也有人隐在背后虎视眈眈,只是没想到对方竟连程景濂都能……那余家入狱,靖安侯通敌之事又是否与其有关?”
薛柏一听闻,顿时反应过来。
“若真如您所言,其背后的确另有其人……可眼下派系相争,不亦乐乎,只怕朝中诸大臣都未曾察觉。”
“是啊,足见其隐匿之深,所谋之大。”
沈昭叹了口气,神色略有些复杂。
“即便因榆林之事,对方露了些马脚出来,只怕细查下去,也查不明白。就连程景濂和杜巩——明知对方釜底抽薪,以牺牲他们保全榆林,却仍不敢动手,足见其权势之大。”
“主上真以为他们会无动于衷?”
薛柏一闻此,却皱了眉,看法似是与她不同。
“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事先不知情便罢了,如今既已清楚,便不可能忍下去。您也说过,发觉此事后,杜巩的行为颇为古怪,兴许他有别的成算。”
“你之意是他隐而不发,以待时机,一击致命?”
沈昭不由得挑了挑眉。
“若他忍不住,程景濂也未必忍得住,或许真是另有谋算。可他们背后之人……不该如此行事。纵使程度潇该死,杜巩妻儿也不该丧命。”
“或许这是搅乱角斗场之人的另一目的。”
薛柏一接着说道。
“角斗场在榆林待了许多年,不该无缘无故地出差错,既然有人想拿此对付程首辅,就不该在此事即将销声匿迹时收手,所以他们只得顺势而为,将杜巩妻儿杀掉,又引得杜巩愤怒,使其与其背后之人生嫌隙。”
“你这般猜想……倒是合情合理。可有一点对不上。”沈昭摇摇头,若有所思,“那就是时间。”
薛柏一怔了一下。
沈昭又接着说道:
“有人欲借角斗场生事,所以有奴隶暴动,占领城西。角斗场幕后之人见此,用釜底抽薪回击,所以钦差和程度潇身死。而对方见此事被平息,便再次生事,杀掉杜巩妻儿,引起嫌隙。这是有时间先后顺序的。”
薛柏一顿时明白过来。
“如今杜巩妻儿和钦差同时身死。除非是对方早料到角斗场背后之人会行此招,才会有此举动,可这样一来,就有机会阻止钦差身死。”
“正是此理。”
沈昭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杜巩妻儿,钦差和程度潇皆是同一人所杀。为的就是让杜巩和程景濂以为他们背后之人用这种方式保全榆林,给彼此间制造嫌隙。这完全就是个扰乱人心的法子。”
薛柏一不禁皱眉,“可杜巩不应该这么傻,直接入了别人的圈套。”
“纵使是中圈套之事,也要分情况下定论。”
沈昭眼眸微眯,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冷意。
“杜巩失去最为挚爱的妻儿,其心性与平常已不可作比,与此同时——那个想说最后却没供成的暗卫,应该是直接给了杜巩这样的误解。”
“好个精巧的布局!”
薛柏一听完,不禁惊叹起来。
沈昭对此亦深感意外。
“若我所料不错,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单凭角斗场之事根本没法对付他们。角斗场只是导火线罢了。”
薛柏一思索了片刻,顿时疑惑起来,“可是他们费这样大的功夫,只为杜巩他们彼此间生出嫌隙,未免有些大题小做。”
“还是那句话——不共戴天之仇,到底要怎么报?”
沈昭的脸色愈发深沉。
“兴许这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也许用不了多久,京师之中又有变故出现。只可惜我们眼下被困榆林,京师之事,并不能明了。”
薛柏一也从这层层抽丝剥茧中,察觉了些许风雨欲来的压抑。
“可依眼下的情形看来,纵使我们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也做不了什么。这两批隐于人后的势力彼此角力,我们也只能做个旁观者罢了。”
“这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昭不免失笑。
“你说得对,我们连他们是谁都没看明白,还是想想眼下怎么脱身罢。榆林之事怕是查不明白了,杜巩跟他们生了嫌隙,只怕一时半会儿很难跟他们有多少来往。且那隐匿在城外的军队——到底是他们的,还是杜巩的,都尚且两说。”
薛柏一一听便明白。
沈昭这话是说杜巩兴许早有异心,否则此次他绝不会如此隐忍。
那群奴隶在他手里养了那么久,若想掌控怎会难事?且如今连整个榆林都被他牢牢抓在手中,足见其实力。兴许他眼下,这般明目张胆地集结侠士,招募私兵,对方也未必清楚。
“榆林这里总归太危险。”
薛柏一沉思了片刻。
“可城内戒备森严,要想离开,唯有借助此次出城袭击鞑靼营地之时,趁机逃脱。”
沈昭微微颔首,又若有所思地道。
“不过话虽如此,此事若想施行也绝非易事。首先就我们这些人去袭击鞑靼营地,能不能活着回来便是两说。再者,真是两军交战时,谁又不想杀几个鞑子再说。”
这话确实在理。
“且就算我们真的摧毁了鞑靼营地,然后装死脱离队伍,却未必能活着走出来。”
最后这句才是关键。
为何九边重镇要建立如此牢固的防线,为何要时时派人镇守,不敢有丝毫怠慢,为何大周的兵力分明这般强盛,可除去大长公主当政时期,仍少有直击荒原深处,将异族打得落花流水的?
还不是因为西北荒原过于凶险。
首先地势难测,多处黄沙满天,又时常隐匿异族蛮子和凶猛之兽,寻常人进了荒原,通常是有去无回。这也是鞑靼难灭,而国朝军士亦不敢深入追击的缘由。
假使沈昭等人真的在那场战争中活了下来,却为了摆脱杜巩而私自离开队伍,只怕又是让自己陷入另一个险境,比留在榆林更加危险。
薛柏一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没有进过荒原深处,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确实听人提及过,那些地方并不好走。如此说来,难度确实更大。
“此事确实需要详议。”
沈昭脸色微沉,复又皱眉说道。
“不过荒原我有所了解,未必走不出来。眼下最为关键的还是杜巩下的这道命令,我始终不大相信,这天寒地冻的,真会有鞑子在那里扎营,还让我们这群刚成型没两天的军队去袭击。这与送死无异吧。”
薛柏一闻言,果然皱起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