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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起风了

    嘉懿久久不曾回神。

    心里头思绪混乱,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像一团乱了的线,总是寻不到头的。

    忘念大师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不曾开口安抚,只沉默了片刻,就慢悠悠地道:“老衲今日将此事告知于您,并非是为殿下亲自上门询问,老衲只是觉得殿下理应知晓此事。”

    其实嘉懿很想说自己并不想知道,她宁愿被瞒一辈子。可这话到底没说出口,毕竟有失身份。

    忘念大师又缓缓说道:

    “殿下心里也清楚,您这些年稳居高位,又令陛下敢怒不敢言,这里头总归少不了先生当年一份功劳,因此往后我等行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您能网开一面。”

    嘉懿闻言,不禁感概万千。

    她何曾料想,自己时隔多年再次收到关山月的消息,却是别人劝诫她让路。只是这路……她确实该让。若无关山月当年相助之恩,又何来今日之嘉懿?

    她淡淡地看着忘念。

    “先生于我有恩,此事是我之本分。”

    忘念微微颔首,继而又道:

    “国朝如今之形势,比起同和初年,又有何不同?皆是混沌不堪。眼下各方势力争相追逐,数位重臣权柄在握,各自为政,难以钳制。

    殿下年高而德劭,常人不敢多言,而今隐居别院,不理世事,更是不敢以俗事扰之。可国势颓败,我等不能放任自流,总要寻人出面钳制。”

    眼下形势如何,嘉懿亦看在眼里,她对此并不做评定。只看了忘念半晌,忽然开口问道:“此事是你之意,还是他之意?”

    “自是两者皆有。”

    忘念大师平静无波。

    嘉懿听闻,愣了一下。脸上继而露出笑容来,带着些许寒意,却又有几分疲倦。

    “他果然还是同以往一般啊。”

    这天底下的事怎么都要操心,唯独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眼神里露出几许冷意。

    “你只管放心,你们手中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动。至于你们能走到哪一步,做到哪一步,就是你们的事了。”

    忘念大师面上露出笑容来。

    施施然地朝她行了一礼。

    嘉懿见此,甩袖就走。

    这一日,经受之事过多,等回府之时,已是心力交瘁。

    而天边霞光遍布,日薄西山。

    落日的余晖总带着一股气脉将绝的悲怆,嘉懿随意瞟了一眼,心里却没由来地感到沉闷。

    她由德音搀扶着,呆呆地站在影壁前,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这幅千里江山图上。这是当年她刚垂帘听政时,关山月花了数月光景而成,随后将其赠予她,意为这万里河山皆送至她手上。

    可惜有一年宫中起火,这幅画落在里头,染上了烟火,毁了不少,再没有万里河山的气魄雄伟模样。可彼时,关山月却再无兴致为她提笔。

    因此她只得命人最好的画师勉力修复。后来,西山别院需修缮,她心念一动,便着工匠将此画刻于影壁上,以此自勉。

    “老祖宗。”

    德音见她静默无言,不禁有些担忧。可嘉懿的神色实在谈不上好看,她不敢多言,以免更是惹其伤神。

    嘉懿被她唤了一声,似是才从纷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声道:“你说,若是我此时再去往岭南,他可愿再见我一面?”

    德音被她的突兀之言吓了一跳。

    “老祖宗切记不可这般冲动。这京师离岭南,数千里之距,车马辛劳,您的身子骨如何受得住?”

    嘉懿闻言,禁不住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容过于悲怆,叫见者动容,闻者伤神。

    “你既然说这是冲动,我又非幼时懵懂少年,岂非不知轻重,这冲动之事又岂能再做?”

    德音闻言,更是觉得悲戚不已,有心想劝诫一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嘉懿同忘念大师闲聊时,她在门外候着,并不知晓具体情况。可能把忘念大师牵扯进来,又让嘉懿如此伤神的也唯有关山月罢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半晌才说道:“既然先生尚在人世,岂非善事?老祖宗该为此高兴才是,怎能哭丧着一张脸?”

    若是平日里她这般说,嘉懿自然是在心里头笑一笑便过去了,可今日却提不起半点兴致。

    她默了半晌,终是缓缓开口。

    “……我听忘念说,他在岭南时,又收了个学生。”

    嘉懿说这话时,恰有清风拂面,吹起她落在耳畔的一缕银丝,便连脸上的皱眉都多吹了几道,原本挺直的脊背在此刻更是弯得不能再弯,形容枯槁,身形消瘦。

    此刻,这个曾经顶天立地,支撑起整个大周山河的女人,终于显出老态来,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衰老。

    德音听到这话,亦是怔了怔,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她自小跟在嘉懿身侧,对于那些过往或多或少也是清楚。嘉懿与关山月之间名为师生,可彼此间总带上了别的情愫,后来更是因这层关系闹了不少矛盾。

    为了安抚嘉懿的情绪,关山月曾亲口言,此生必不再亲授学生。在嘉懿看来,关山月这一生在乎的东西太多,大周江山,百姓兴亡,甚至于她父皇的一言。

    而她,却只在其中占了小小的一部分。唯这学生的身份,世人皆无,是独一无二的。因此,这层关系在嘉懿心里是很特别的。

    却不想,多年以后,这唯一的特别亦早已不复存在。

    个中滋味,又可与谁说?

    德音沉默良久,终是轻叹道:“起风了,天凉了,快进屋罢。”

    “是啊,起风了。”

    ……

    “姑娘,起风了,赶紧进去罢。”

    彼时析玉正抱了床厚实的被子从西稍间出来,如今入了深秋,天气愈凉,她便想着沈昭屋里的被子也该换了。这些事本不该她管,可她总是个操心的命,尤其是沈昭的贴身事务,她总恨不得都管着。

    这一转身却见沈昭仍站在庭院中,不免又忧心她会着凉,连忙扯着嗓子喊了句。

    沈昭这才回过神来。

    确实起风了。

    她看了一眼天边,枯黄的叶子随着冷风,簌簌的掉着,转眼就在地上铺了一层,顿时显出两分萧瑟来。

    只怕明日洒扫的小丫鬟又该嘟着嘴抱怨了。

    沈昭这般想着,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知这京师的风何时起,又或者是早就起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上掉馅饼

    自大觉寺之游后,沈昭同秦令仪的关系可说是突飞猛进,当然顺带着沈清远也是如此。

    只是不曾提亲,婚事未定,也谈不上什么好事。

    沈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跟大太太商谈一番,看是否需要上门探查一下秦夫人的意思,总不能让沈清远和秦令仪私定终身。

    “……你原是早有打算。”

    大太太闻言略感诧异。

    她平日里并不常见沈昭,只是听闻她往常表现,便觉得对方算不上心思细腻之人。稳重倒是稳重,且这三房亦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她从未把眼光放在内宅中,这那婚娶之事恐怕也难放在心上。

    “你倒是有心了。原本这事你不提,我也在着手准备,前些时日还同你母亲去了信……不想你心中却是早有人选,行事倒是周全。”

    沈昭听闻,不禁汗颜。

    她哪有大太太说得那般懂事?若非沈清远自己动了凡心,她还不知要等何时才会想到这些。

    “只是秦家……”

    大太太不免思索起来。

    这门第略有些高啊。那秦令仪之父秦持可是吏部左侍郎,只差一步便可位列九卿,而沈清远之父却是一介白身,且至今待在惠州府不得动弹。便是整个沈家,也没有官位显赫者。

    这个媒做起来确有难度。

    好在沈清远自己争气,年纪轻轻便已是两榜进士,又在翰林院当值,前途似锦,也算当得起侍郎府的子婿。

    沈昭便在一旁笑道:

    “侄女打探过了,秦家虽是高门深邸,可秦侍郎和秦夫人却是再和善不过的。他们家子女不多,但个个出众,且教养极好,性情亦是豁达,秦姑娘更是长了副水晶肝,是个通透人儿。”

    这又是性情和善,又是教养良好的,其实是说秦家虽是高门大宅,却更看重性情学识,家世背景倒次之。

    真假与否,大太太不好评判。

    只是沈昭既然这般说了,那这一趟她是非去不可。

    当下就应了下来,又连忙着人去打探秦家二老的性情喜好,免得届时上门犯了忌讳。

    哪知大太太还未查个明白,却又接到崔家的拜帖。这崔家非是寻常崔家,正是曾经五姓七家之一的清河崔氏。

    虽说经过朝代更迭,数百年光阴流转,曾经为人羡艳,让人直恨此生未娶五姓女的五姓七家早已没落,又因诸多世家逢乱世立功受朝廷恩惠而崛起,使他们更不复从前。

    可他们底蕴犹在,终究是清望极高的门第。

    只是他们沈家向来被人视作门第尚浅的鄙陋之辈,寻常连他们举办的花宴请帖都接不到,更何况是这拜帖。

    大太太顿时慌了神,可实在想不出对方登门的缘由,只得准备好待客之道,静观其变。

    让人意外的是,崔家不仅递了拜帖,这上门拜访的竟还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老太君年过花甲,身子骨却硬朗得很,由人搀扶着下了骡车。

    大太太在一旁看着,心里头却是万分紧张。这一大把年纪的,若在这里出了任何差错,他们可担待不起啊。

    她连忙上前见礼。

    “……早闻老太君贤名,却无缘得见,心中很是惋惜。如今见老太君精神抖擞,气度雍容,也算是全了晚辈毕生所愿。”

    崔老太君呵呵笑着,“都说沈家大太太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惯是个会说话的,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承蒙大家看得起罢了。”

    大太太态度很是谦逊,又看向一旁的年轻妇人,脸上笑容正好。

    “恐怕这位便是那有着‘女书圣’之称的崔二太太了。久闻不如一见,您那幅字帖确实精妙,便是我这等目不识丁之人,亦是深觉金钩银划,苍劲有力。”

    可见大太太确实不大精通书法,崔二太太那幅字画,多是端秀清新,飘逸灵动,并不似她说的那般磅礴大气。

    不过两家先前毫无交集,大太太能在如此短的时间知道崔二太太极擅书法,又打探到今日是她服侍老太君登门,已是极为不易。

    崔二太太并不多言,只淡淡一笑。

    “幸得薄名而已,大太太谬赞。”

    “哪里哪里,是崔二太太过于谦逊了。”

    大太太连连笑道,领着几人往里走。

    崔老太君坐在上首的炕上,崔二太太则站在一旁服侍。大太太连忙朝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又搬了杌子放在一旁。

    崔二太太见此,连忙致谢。

    老太君亦是面含笑意。

    “怎不见府上的姑娘们?我听说个个都是才情出众,难得一见。这等时候就该将她们喊出来,不必总拘着,也热闹些。这人老了啊,就喜欢身边能多些人气,瞧着也舒服。”

    大太太原是怕府上姑娘不懂规矩,又不知老太君习性,若是惊扰了对方,可就得不偿失。眼下她亲自提出来,倒不必忧心了。

    “本是觉得姑娘顽皮了些,怕惊到您老人家。不过长辈登门,合该出来见礼,是晚辈行事不当。”

    大太太一面回话,一面命人将姑娘们喊来。

    一行人便都赶了过来。

    纷纷朝老太君行礼。

    崔老太君呵呵点头,最后将目光放在沈昭身上,“这是阿莞的姑娘罢,长得可真是端正。倒像是跟你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这一颦一笑全是她当年的模样!”

    沈昭心念一动,复又行了一礼。

    崔老太君就继续笑道:“阿莞在印象里还是个姑娘模样,没想到转眼她就有了这般大的儿女,日子倒是过得飞快。”

    几人在一旁都附和了几句。

    大太太见她目光多放在沈昭身上,转瞬间便明白过来,顿时将人支走,只留下沈昭。本来自己也打算离开,却没想到崔老太君却有意把她留了下来。

    “……我同你外祖母自幼便相识,我姑母嫁给了她同出一宗的叔父,也算是有姊妹之缘。”

    显然,崔老太君这话是对沈昭说的。

    大太太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这关系扯得够远的,等到他们这一辈,该是早就没了交际才对。

    又听老太君说道:“按照辈分,你也唤得我一声姑外祖母呢。”

    除去崔家的人,其余几人皆是一愣。怎好端端的,这崔老太君还攀扯亲戚来了。可是,说句实话这沈家也实在没有值得攀扯的啊。真要攀扯,也该是他们沈家主动才是。

    便是沈昭也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我听说你兄长远哥儿如今正在翰林院当值,已及弱冠,也该是议亲之时了。可惜他今日正在当值,否则我倒想见一见。”

    直到这一句话落下,众人才知晓她的目的。

    沈家确实底蕴不足。

    与秦家结亲之事,沈昭让大太太上门只为打探消息,真要提亲,定然是要寻个德高望重之辈,本来是想请韩家的前辈,却没想到会突然跳出个崔老太君来。

    还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

    沈昭连忙笑道:“姑外祖母若是想见,晚辈改日定叫兄长上门拜访。”

    改口倒是挺快。

    大太太在心里头嘀咕。

    这议亲之事只怕不用她多操心了。

    崔老太君脸上笑容更甚。

    几人相谈甚欢,直至太阳渐斜,崔家才起身告辞。沈昭连忙随行,送人至影壁处。

    她自是知晓,对方不会因为当年同她外祖母的那一点血脉之源就上门拜访。若是真放在心上,何须等到此时?

    果然,老太君行至影壁处,便又停了下来,看着沈昭淡淡地笑道:“我听说你曾跟在关老先生身侧研习经义,不知学得如何?”

    沈昭闻言,不禁一怔。

    她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

    “自是极好的。”她微微颔首,复又说道,“议亲之事还要多谢您老人家。”

    崔老太君但笑不语。

    一行人渐行渐远。

    沈昭则是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她竟没想到关老先生的人脉竟如此之广,不过是暴露了身份而已,竟然就有人主动上门相助,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时局

    崔家老太君亲临沈家,到底在京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

    首先心悸的便是大长公主嘉懿。

    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沈家近两年动作频繁的缘故,又或者是崔家当真念了余家老太君的那一点血脉之源。

    毕竟沈大太太近些时日不算隐晦的动作,以及沈秦两家晚辈交好之事,早有人看在眼里,心里头更是清楚,沈家三房的沈清远有意同秦家姑娘结为两姓之好。

    可是秦家长房是堂堂侍郎府,沈家三房却无权无势,且还同权柄甚重的四房颇有龌蹉。

    门第之悬殊可想而知。

    崔家老太君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出面为好姐妹的嫡亲外孙寻个好媳妇儿。不失为一桩善事。众人对实情不甚了解,当然只得以此为由。

    嘉懿对此却很清楚。

    崔家始终是清河崔氏,哪怕再没落,其世家大族的名望犹在,这些事又怎肯轻易插手?更何况,沈家是何情况,秦家是何情况,寻常人不清楚,久浸于官场之道的崔家怎会不清楚?

    眼下文臣内部三足鼎立。

    尤其是以韩廷贤为首的保皇党,权势愈大,沈昭作为其在朝中崛起的关键人物,焉不重要?

    且沈清远随后就带领新科学子站在韩廷贤身后,这里头有多少人与沈昭有牵扯……她便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无论是京中早已被暴露的文翰堂,还是尚在金陵名气颇大的聚义茶庄,都与这些新科学子牵扯颇多。

    自永明九年来,沈昭的动作虽小,可多少留下了痕迹。

    且今年年初,季槐还将她入学府读书,又插手季方平之事揭露出来,即便最后因崔逊逝世和崇仁皇帝有意庇护而不了了之,可事实如何,众人对此心知肚明。

    她之目的当然遮掩不住。

    这保皇党名为保皇,其本质还是争权夺利。由此可见,沈家三房并非清白之身。可秦家恰好是中立之臣,沈家与其结亲,未尝不存在拉拢之意,即便沈家无意,保皇党亦会起意。

    这样一场麻烦谁都看得清。

    崔家做媒,实则暗含插手朝局之意。可他们早已沉寂多年,乍然入世,谁敢不谨慎对待?这大周的朝堂本就混沌不堪,如今又有人踏足这趟浑水,实在算不上善事。

    “……老祖宗这般忧心,可是怀疑此乃先生所为?”

    嘉懿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叹息般地地道:“仅凭我一己之力,这大周确实难以稳若磐石。只是我原以为,诸多朝臣之所以诚心追随,是感念当年父皇的知遇之恩,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感念于他?”

    德音闻此,不由得愣了一下,继而安抚道:“老祖宗怎能这般作想?不管怎样,这朝局好歹是稳住了。哪怕今日之事……或许先生只是想拨乱反正罢了。”

    关山月到底如何作想,德音心里并不知晓。

    可事已至此,她又怎忍心在嘉懿面前说那人的不好?不管对方有何目的,如今远离京师,总归掀不起风浪来。

    “老祖宗该放宽心才是。若是他真是心怀不轨,又何必躲在岭南那等偏远之地?您原先以为忘念助您,是看在他早年情分上,可眼下他仍在世,足见其心意啊。”

    嘉懿自知不该以恶意揣测他,可过往之事早在她心中成了一颗刺,拔不得,除不掉,又怎能不心怀芥蒂?

    “罢了,我早已应允忘念,必不会阻扰他们行事,又何必再管?”

    嘉懿笑了笑,神色微冷。

    说出这样的话,心中终究介怀。

    可一别多年,又怎能不介怀?

    德音见此,只在心里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又轻声问道:“那您看……何时将沈姑娘请来过府一叙?”

    “为何要请她?”

    嘉懿面色更冷,眼神淡淡地瞟过来。

    德音见状,不由得为沈昭祈祷。

    原先见她时,只当成个机敏聪慧,又颇具胆识的小姑娘,倒是欣赏颇多。可如今,对方却挂上了关山月学生的身份,落在嘉懿心里,只怕已成疙瘩。

    若是计较,无论年纪还是辈分对方都比她小上许多,未免有失身份。可若不计较,自己心里那口气亦堵着,出不去,再者,对方还是她嫡亲外孙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她哪敢过分苛责?

    思及此处,德音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忘念大师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此事。老奴记得沈姑娘前两日正好去过大觉寺,他们兴许遇上了也说不定……即便没遇上也不打紧,总归拜在先生门下,您若想打听——”

    “罢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嘉懿打断。

    “若是想见,往后有的是时间,如今却不方便。崔家刚现身沈家,我又将人家亲自请到府上一聚,何止是抬举那般简单?只怕青州那小子又该多想了。反倒让她陷入险境。”

    她口中的“青州那小子”便是崇仁皇帝。当年陵江王的封地正是在青州,若非后来一场变故,只怕他只会在青州待至身死道消。

    嘉懿总归对当年之事无甚好感,更何况崇仁皇帝并不如何懂事知礼,叫一声“青州的小子”,算是便宜他了。

    只是嘉懿近来多是修生养性,已有许久不曾喊过。

    此次,可见是沉郁至极。

    这般打算总归是为了沈昭好。

    德音便不再多言。

    不管崔家是何意,他们乍然入世于沈昭而言,总归是有几分凶险的。

    眼下京中多传此事,且还将秦家牵扯进来。这是沈昭始料未及的。便一面向秦家请罪,一面询问崔家何时出面。若再拖下去,只怕秦家会反悔啊。

    届时便是弄巧成拙。

    沈昭可不想沈清远遗憾百年。

    只是彼此间微妙的关系,亦是让她有些头大。

    等崔家真准备上门做媒时,即便再不合情理,她也要跟着上门。可不能因秦家不愿参与党争,就错失一门亲事。

    而沈清远,对此亦是十分忧心。

    他原先爱慕秦令仪时,未曾思索这般深远。

    且在他看来,秦家是中立之臣,与他不曾敌对,若实在无意于党争,便可互不相扰。他本也没有打算依靠妻族势力平步青云。

    可如今崔家一出面,意味就变了。

    想他不过是微末之官,哪里有资格让堂堂清河崔氏亲自为他做媒?若说其中没有隐秘,又有谁会信?

    因此处事反而尴尬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有人春风得意

    议亲之事,到底有惊无险。

    秦家终究是偏向保皇党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允许秦启白和沈清远走那么近,毕竟沈清远初入仕时,是执意站在保皇党身后的,其立场十分明确。

    只是局势变化莫测,他们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且党争之事,一旦沾染便难以脱身,等于堵上身家性命,在没有确切把握时,谁也不敢轻易决定。

    如今,崔家亲近沈家,对保皇党而言,无疑是多了一层筹码,行事底气更足。秦家见此,难免心动。

    倒是韩廷贤知晓后,忧喜参半。

    隔了两日,恰好遇上休沐,便亲自送了消息,请沈昭过府一叙。沈昭心里清楚,对方这是为崔家暧昧不明的态度忧心。

    若说他们无意于此,偏偏又亲临沈家,为沈清远做媒。可若他们真欲插手党争,视保皇党为一体,就不该自那之后就毫无动作。再者,对方行事实在太突然,他们是半点没有准备。

    “……姑娘以为崔家这是何意?”

    韩廷贤坐在官帽椅上,一手落在一侧的茶几上,一手虚握放在膝头。神色虽算镇定,可不断敲动的手指仍显露了他心里的无措。

    倒不是一个崔家就把他吓成这般模样了,实在是时局过于诡异,让他捉摸不透。

    如今的京师,除去崔家之外,似乎还有数位避世不出的朝臣蠢蠢欲动,就连一向不理世事的大儒名士也开始游走于各大家族,联络感情。只是其目的何在,却非他们能看明白的。

    沈昭知他有所一问,可关山月之事,终究不便透露过多。

    便沉声说道:

    “我外祖家曾于崔家有恩,此事是我执意相求,又以利动之,他们才有此举措。大人只管放心,崔家于我们而言,确是百利而无一害。”

    韩廷贤知晓她并未说透,可言已至此,他自不会过多追问。

    “既然姑娘这般说,我便静观其变。只是如今的朝堂除去崔家外,还有人也很是猖狂。”

    此言意在程濂行事。

    因自私窑刺杀之事后,崇仁皇帝为安抚程濂,态度和善了许多,而程濂亦是顺着杆子爬,趁机起事,在官员调动之际,暗中升迁了数位门生。

    而前些时日崇仁皇帝又因西北马市赚了不少银两,心情舒畅,转眼便让程濂着手准备,看在能否在大同等地再开辟马市。至于这监管者,程濂又怎会交给旁人?

    一时间自是春风得意。

    记得一日早朝后,他同程濂夹道相逢,对方那首辅的威风可是耍得十分的足。

    思及此处,韩廷贤不免面露冷意。

    “近些时日,朝中局势晦暗不明,程景濂却颇受陛下恩宠,更是春风得意,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获恩宠之事,沈昭略有耳闻。

    私窑一事,不论真假,在外人看来,程濂终究是受了惊吓的。且作为文武百官之首,在天子脚下遇刺,实在于颜面无光,崇仁皇帝怎么也要安抚其情绪。

    否则,一个闹不好,反倒让人扯出更多的事来,比如说将这京师的五城兵马司大刀阔斧的整顿一番,真若这般,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只怕连崇仁皇帝都不好开口阻扰。

    沈昭倒是看得分明,只微微笑道:

    “程景濂颇受圣宠,倒是意料之中。出了那样的事,无论如何,今上都会出言安抚。且近些时日,于马市方面又出了政绩,实属正常。不过其行事比之以往更加骄纵,倒出人意料。”

    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在我印象里,程景濂心性虽略有几分媚上,却谈不上恣意妄为之人,还是微小谨慎的。且他前些时日刚失去了嫡亲妹妹,照理说,也该伤神一番。”

    这是说沈王氏逝世之事。

    沈昭在其离世不久后,便顺藤摸瓜地查了出来。

    当时知晓时很是震惊,但许多看不明白的事顿时便有了解释。比如程濂为何会对沈行谨这个学生如此照顾,几乎将自己身侧最好的资源都交于他。

    她当即便将寻到的证据交于沈明义,对方看完后倒像是瞬间老了十多岁。此事沈王氏至死都瞒着他,数十年的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谁曾想,最后竟如一场笑话?

    但是顾及家中情况,沈明义并未公开此事。沈昭对此毫无异议,只是对沈行谨的态度却不如往日好。沈明义看在眼里,终究没有说话。

    沈行谨站在程濂身侧。

    可程濂却是当年斩断他仕途,让沈家止于此的罪魁祸首,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沈行谨,只得默然视之。

    这事沈昭亦已跟韩廷贤明言。

    至于国玺之事则被隐去,不过韩廷贤对此还是略有耳闻。因为前些时日,坊间亦隐隐流传通州沈氏乃大楚将军府嫡系血脉之事。虽说极为隐晦,可到底入了他的耳。

    至于大楚将军府缘何闻名,除去那横扫千军,威风凛凛的沈家军,便是大楚末年时宫中的大火以及传言被沈氏拿走的国玺。

    程党会盯上沈家,且数十年如一日,除去此事,莫非还能有别的缘由?

    “照姑娘这般说,程景濂之举确实有些反常。”韩廷贤顿了一下,复又说道,“可也有句老话叫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说程景濂这般,莫不是遇上喜事了?”

    沈昭闻言,冷笑一声。

    “都说人至老年,不动悲喜。程景濂活到这般大的岁数,有何事能让他心悸?除非是老当益壮,又添麟儿。”

    这话说得,饶是韩廷贤这般镇静,也止不住想笑。只是等到程濂这把年纪,若是还能添麟儿,这辈子活得也值了,欣喜若狂倒是合理。

    不过到底是轻蔑之言,不可当真。

    “可要说还有何事能让程景濂欣喜,倒不是没有……”韩廷贤若有所思地道,“若是他追寻多年之事成真了呢?”

    有何事是其追寻多年的?

    沈昭一愣,继而想到某种可能……顿时一惊。

    “不可能!”

    “姑娘缘何这般震惊?我倒是觉得唯有此事可解释。”

    韩廷贤慢悠悠地道。

    “你曾说,程景濂对沈王氏颇为爱护,可如今沈王氏身死道消,他不仅没有为其寻仇,反倒执意追逐于权势,实在不太合情理。”

    沈昭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一时间倒无法反驳。

    莫非她还能说,福建沈家知晓国玺所藏之地,绝无让程濂找到的可能?这话她可不敢透露半分。如今韩廷贤知晓沈家与国之重器有关,已让她心惊不已,若再传出此事,沈家只怕就离株连九族不远了。

    可程濂的态度,似乎也唯有此事方能解释,倒让人猜不透其中实情。

    沈昭心中猛然升起不详之感。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场博弈,入局者何人

    沈昀收到慕容祗的来信时,正在侍弄花草,看到消息后,当即便停了下来,思索对方之意。自京中局势难以把控后,慕容祗便极少主动约她。

    她本非谋士,无运筹帷幄之能,更是比不上慕容祗府中的幕僚。

    慕容祗看重她,概是因她有未卜先知之能,可如今形势变化莫测,不仅某些事未及时发觉,便是所发生之事,她亦难得分明。

    比如沈昭显于人前,插手季方平之事。

    虽说自重活一世后,最不易掌控的便是沈昭,可对方习武读书,终究只显出了几分与寻常姑娘不同的机敏聪慧,又因与永嘉侯世子来往过密,才引人注目,并无特别之处。

    直到季槐点出她曾于豫东学府求学,又言数年前的私运案出自她之手,才真正让人惊诧。

    思及此处,沈昀不禁叹了口气。

    难怪以大长公主以孤高清傲之性情,竟会同意沈昭进门,原是这般。

    而私运案后,朝中某些大大小小的动向,亦与其牵扯不小。

    尤其是保皇党的出现,使文臣三足鼎立,局势难控。且他们多按崇仁皇帝旨意行事,让程窦两党皆奈何不得,更别说慕容祗还是夹缝求生,想从中获利何其艰难。

    且她上一次出手试探,不仅没有得出其底细,反倒惹怒了云礼,事后直接向慕容祗讨要公道。

    慕容祗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其身侧幕僚却不如此作想,他们本就不喜同一女子共事,如今办错了差事,岂有不挤兑之理?

    好在慕容祗念及往日情分,多有庇护,并未加罚于她。

    可此终非长久之计。

    若她此生无法站在慕容祗身侧,原先十数年的积累与谋划便都是付诸东流,不见得利。

    可慕容祗野心极大,红袖添香于其而言终究是锦上添花,不值一提。真正让其动心者唯权柄在握。但时局难测,她已不知从何处把控。

    比如前段时日,老太太乍然离世。

    可在前世,老太太福寿安康,命硬得很,最终还成了诰命夫人,极享尊荣,全然不同的命运,让她茫然无措。事后她曾暗查过,可结果都与之前两老突然反目一般,毫无头绪。

    至于重审靖安侯旧案,九皇子慕容祁乍然入世,皆是始料未及。

    慕容祁真正入世本该是永明十七年,慕容禛因谋反被囚禁后,此时慕容祗几乎一家独大。

    彼时文臣里头,程窦两党相安无事。武将那边却因永嘉侯云道溪和大长公主嘉懿接连逝世,使得魏国公成为武将勋贵之首,权势之甚,无人能及。

    而新任永嘉侯云礼则在此时提出为靖安侯翻案。

    崇仁皇帝或是为钳制慕容祗,或是心疼永嘉侯孤苦无依,竟也应下。随后,慕容祁被赐于御书房旁听政事。彼时,余家亦已起复。

    可如今才永明十四年,若非程濂早有准备,一旦靖安侯旧案平反,慕容祁就可能重获恩宠,参与夺嫡。

    若真如此,此事就提前了三年。

    但前些时日,闹得满城风雨的私窑当家刺杀当朝首辅之事,又是变故之一,前世永嘉侯平反冤案之时,并未牵扯到程濂,而是镇边将军与某一实力尚可的伯府。

    如此一来,其中真假反倒说不明。

    也许前世时,镇边将军等人只是替人受过。但看眼下情形,靖安侯旧案再想平反,怕是并无可能。

    再者,眼下云礼同慕容祁并无往来,倒是余家那位颇为出众的后生,与其私交甚好。

    时局与先前截然不同,她早已不敢轻信。

    只是今日慕容祗亲自相邀,应是有要事相商。即便她无法做出判断,也该前去一叙。

    且关于前世种种,她亦该与其言明。纵使云礼如今仍处局势之外,可难保其经受变故后不会走上这条路,还是该让慕容祗有所防备。

    慕容祗今日邀约,确有要事相商。

    前两日,安插在慕容禛府邸的眼线,说是慕容禛在城郊之密林,置办了隐秘之所,如今正借此设炉私铸铜钱。

    多是一铜九铅为成色,又或是销毁官钱,掺入铅砂,以作工本。每文重不过四分,每千值银才三钱五六分,其中获利将近两倍。

    以钱换银,根本就是暴利。

    难怪慕容禛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手底下有钱,在哪儿混不出名堂?原些是插手私运一事,查出后,被崇仁皇帝训斥了一番,面壁旬日,倒是乖觉了许多。

    不想如今又是私铸钱,这天底下的暴利勾当,不知他还有哪一项不曾插手?

    沈昀亦深觉震惊。

    她曾慕容禛同床共枕多年,还未曾领略他如此“过人”的胆识。

    私铸一事比之私运严重了可不止一星半点。像盐、钱、铁之类的物什可都是国之根本,慕容禛此举与动摇国本何异?若他不是皇子,只怕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只是他敢插手这样的事,恐怕崇仁皇帝再宠他,也无济于事。

    “……我在慕容禛府邸安插眼线也非近日才有,可之前并无动静,如今却传出这般隐秘之事,我一时间倒难相信。”

    慕容祗比想象中要镇静许多,并未欣喜若狂。

    “因此,我今日才特意唤你前来,是想问一下你对此事可有印象?慕容禛他。果真行如此荒唐之事?”

    沈昀知晓他行事一向微小谨慎,绝不轻慢,否则也走不到今日,当下便回道:

    “此事臣女并未印象,想来在之前或是不存在,又或是被隐匿得极好。只是如今事情多已超乎臣女预料,已不敢妄言。不过此事以前不曾出现,如今却被殿下发觉,怕也是天意罢了。”

    慕容祗虽不信鬼神之说,可对天授之事格外执着。

    他自是认为自己乃天命所授,否则何以将沈昀送到他身边?

    “这事来得过于突然,倒让人毫无防备。”

    慕容祗不禁微微蹙眉。

    “如今慕容祁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实在不敢贸然行事。若我螳螂捕蝉,他们黄雀在后,岂不功亏一篑?再者,我更忧心其中有诈。”

    “殿下言之在理。”沈昀微微颔首,“以九皇子等人之性情,或许真会做那黄雀——”

    说到此处,沈昀的声音猛地一顿。

    私铸一事,她似乎已有头绪。

    那是永明十五年,此时她与慕容禛成婚三年,正是琴瑟和鸣,情意深厚之际。慕容禛对她很是看重,从不轻易在她面前发火,朝中之事亦不多言。

    唯独有一次,慕容禛在府中朝仆从大发雷霆。

    那会儿孟湛依旧颇受他看重,却仍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险先失宠,还是孟妧求到她面前来,才得以复宠。

    也是那时,她才发觉孟妧同孟湛之间亲密得过分。

    便顺带着留心了使慕容禛恼火之事。

    彼时,慕容禛及时察觉,并未酿成大祸,所以外头并无传言,慕容禛之地位亦稳如磐石,根本查不出实情。

    她是无意中听慕容禛说漏了嘴,然后才大着胆子问了两句,慕容禛宠她,不愿拂了她的意,便提了提,只是说得模棱两可。她就没有放在心上。

    若非慕容祗今日问及,她定是不清楚的。

    “若臣女未曾记错。此事应当无异,如今只是提前罢了。”

    说到此处,沈昀顿了顿,神色却愈发坚定。

    “臣女以为,这是难得的机会。陛下对十四皇子已有不满,不过是因郑贵妃时常在其跟前走动。可此事若被察觉,恐怕纵使郑贵妃自缢于陛下面前,亦不管用。”

    慕容祗见她语气极为笃定,不禁沉了沉心。

    “既然并无异样,那我便着手准备,此次定要让慕容禛没有翻身之机才是。我同他博弈多年,也到结束之时。”

    “殿下英明。”

    沈昀颔首微笑。

    脑海里突然冒出某种可能,时局多变,也许慕容禛被囚之事会提前两年。慕容祗则比前世更早获得权势,这样一来,留给她的时间只怕已不多。

    但这场博弈,她必须大获全胜。

第一百一十九章 西北隐秘

    关于国玺之事,沈昭实在毫无头绪。

    但对沈老太太之事,又隐约有几分明了。她不由得仔细回忆对方逝世前后,府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认真说来,沈老太太的异常应该是她主动要求前往嘉福寺上香。本来一个被关进小佛堂,限定自由之人是没有兴致上香的。

    而她当时名为上香,实则是为见程濂一面。

    回府之后,没过两日,她便上吊自缢。那在之前呢,准确得说在上香之前。唯一的异动便是沈家东府丢了个极重要的物什,五城兵马司的官兵直接上门搜查。

    结果却是盗贼身死,物什不翼而飞。

    东府也并未追究。

    而彼时,沈老太太的某一举措,让沈老太爷丢尽了颜面——她直接命人堵住门口,并不需官兵进门搜查。

    他们当时都以为沈老太太是要让沈老太爷难堪。

    可说句实话,府中传出沈老太太通奸,犯七出之罪,将被休弃之时,沈老太爷的颜面便已丢尽。

    她如今这般行事,又能打多少脸?

    沈老太爷亦不会因此恼火太多,且此事于她囚禁小佛堂并无益处。只是他们一时间也想不明白,最终只得这般解释。

    但事后回想,确实觉得古怪。

    沈老太太莫非没有想过,假使盗贼真留在小佛堂,兵马司的官兵会不会以为是她窝藏盗贼,阻扰官府办事?

    届时被连累的就是整个沈家。

    而以沈老太爷的性情,难保不会将她交出去,以证沈家清白。

    但沈老太太绝不会想寻死,至少当时不会。若她会羞愤欲死,不敢苟活于人世,只怕早在进小佛堂之前便已自尽。

    她之所以在面见程濂之后再死,许是了一桩心愿。

    又或者是毕生所行之事已了结。

    思及此处,沈昭不禁皱眉。

    除去国玺之事,或许确实没有别的解释。

    至于国玺——兴许还要归因于那晚盗贼入府之事,实在是出现得过于蹊跷古怪。

    只可惜时日已久,她到今日才察觉异样,只怕已寻不出有用之物。

    但有件事绝对能确定,这国玺必然是假的!

    却不知程濂缘何会相信此事?是因等待时日过长,心力交瘁,以致昏庸无能;还是这国玺造得过于真实,倒让他恣意妄为起来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布局是谁?目的何在?

    虽说都是算计程濂,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对方隐在幕后,又是目的不明。

    她亦不敢轻信啊。

    目前看来,于程濂为敌者,除去她之外,应当还有两方人。

    一是慕容祁,自私窑一事,对方已沉寂许久,可若说心中对程濂无恨,无意报复,绝无可能。只是他们实力尚弱,未必能做到这一步。

    而另一方人则是窦党。

    窦敬言等人确实清闲太久了。除去当初在秋狩之时对付过他们两兄妹外,便再无举措。可若说他们无意相争,亦是绝无可能。

    可这些终究只是她的猜测,真实与否,有待查证。

    只是这一次,对方隐匿得太好,她的探子放出去,竟全无收获。

    除去慕容祁那边,带来了些许值得高兴之事。

    听闻自她和慕容祁一番谈话后,对方再同荀嘉相处时,竟似有若无地猜疑过,让荀嘉很是惶恐。

    不过沈昭料想荀嘉应该不曾对不住慕容祁,因为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慕容祁能活至今日,可非心思简单之辈,荀嘉若真有意,不查则已,一旦细查定是瞒不过的。

    只是这样一来,永嘉侯的态度便值得商榷了。

    还真是一事未竟一事又起啊。

    沈昭深感头痛。

    可未等她反应过来,又起一事。

    却是西北角斗场之事有了进展。她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事,仔细探查西北。

    显然,余怀梓也收到了消息。

    翌日一早,连拜帖都未准备,就直接登门拜访。

    “……看你这模样,可见是心中有数。”

    沈昭神色眉头微皱。

    “此事我亦始料未及。原先命人探查角斗场之事,便是觉得心中颇有古怪,想看个明白。却不想竟会查到此事。”

    余怀梓对此亦是惊诧万分。

    当初同沈昭说及此事时,对方便询问过,那些在角斗中获胜奴隶是否真的已全被赦免?

    他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已被放走,是觉得那些奴隶再不见踪影,应当是早已逃匿于人群中。

    却不想还有可能被人藏匿!

    此事被发觉,还是因为前些时日胜出的某个奴隶。

    他心中对此早已起疑,于是就留了个心眼,事后并未跟着角斗场安排的人一起离开,准备独自逃匿。

    可惜没多久就被发觉,恰好沈昭安排的隐卫一直关注此事,便将其救下,这才发觉其中蹊跷。

    于是他一面命人传信回京师,一面同余怀梓留下的隐卫商议,决意想办法混进奴隶场,亲自尝试这角斗之事,以探究竟,可已过数日,却仍无音讯。

    因此,他们不得不再次传信回京,以求援助。

    想起这些事,沈昭的脸色愈加难看。

    “我手底下的隐卫并不多,但每个都是精锐,潜入敌营犹入无人之境,能拦住他们的事并不多,尤其是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

    可见此次情况非同小可。

    “……对方行事这般周全,确实暗含隐秘。”余怀梓皱了皱眉,“以我看,确实该好好探查一番,实在不行,我也可亲自去一趟——”

    “不可!”

    他的话音未曾落下,就被沈昭打断。

    “此事谁插手都行,七表兄是断断不可再插手。非是因此事过于凶险,而是你如今身份特殊。”

    余怀梓只一听,便明白她之意。

    眼下慕容祁正处于蓄力之际,他作为身侧谋士,必要守在其左右,为其出谋划策,否则就是失责。

    且一旦他离京去西北,先不说外人会如何起疑,只怕慕容祁也该起疑心,而这西北之事并不好说,届时便是得不偿失。

    可他若不亲自前往,以沈昭的性情,定不会再让一批隐卫去送死。

    因为无济于事。

    “昭姐儿,你也别犯糊涂,此事我不可亲往,莫非你就可以?一个闺阁姑娘,三番两次地跑到西北,只怕更让人起疑。”

    余怀梓沉着脸劝戒她。

    “再者,你如今在京师亦惹人注目,根本脱不开身。”

    沈昭当然清楚。

    但西北之事,她又实在放心不下。

    “此事容我思索一番。”

    沈昭沉了沉眉眼,眼神幽深。

    “我行事自有分寸,即便真到需要我亲往的地步,也定不会贸然处事。他们不要命,我还要惜命呢。可不敢乱来。”

    余怀梓听她这般说,便知道西北之行是必不可少了。

    一时间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若让他拦着沈昭,能不能拦住尚且两说,只换念一想,换作他也会这般做。

    毕竟西北之事非是寻常角斗场那般简单,里头牵扯到程党和魏国公等人,兴许还有更多的人。若是就此放过,他们在明,对方则躲在暗处,不知何时能揪出来。

    可若不劝阻,沈昭一个小姑娘家,东奔西跑的,等到云礼从辽东回来,只怕会将他宰了。别说云礼,让沈清远知道半分,也会把他宰了的。

    他以前是因为余家嫡孙的身份,不便行事。好不容易这个身份不再束着他了,却又有了别的身份,依旧是不得动弹。

    他这一生倒像是总被束缚着一样。

第一百二十章 沈小白脸儿

    沈昭当然不敢贸然前往西北。

    如今的她显于人前,一举一动皆有旁人关注,可不敢肆意妄为。

    于是让府中的人配合着演了场戏,说是心情寡淡,想去京郊的田庄散心。沈府没人管得住她,沈清远又忙于朝事以及同秦府的议亲事宜,一时间倒信了她的话——毕竟沈昭之意是不出月余便可回府。

    按沈昭的打算,她确实只能花月余。若是再久,非形势过于凶险不可妄动,就是得不偿失。她在西北安插了不少人,探查这许久,若等她亲临,还是毫无结果,确实不必再插手。

    为了不让人起疑,身侧的侍女沈昭一个没带。只让薛柏一领着两名隐卫跟随,不管结果如何,自身安危还是需要保证的。

    不过薛柏一并不大情愿。

    还说带的人太少,只怕难以保证安全。

    沈昭摇头失笑。

    “我们是去暗查,打探消息,可不是抢劫掠杀,带那许多人做甚?还嫌目标不够明显,怕别人发现不了?”

    薛柏一顿时默然。

    九边重镇不是别的地方,因连着边境,时有贼子作乱,可谓是混乱不堪。因此一旦进城,都有很严的规矩,彼此来历目的亦要查得分明,不然容易被人盯上。

    只是作乱者往往有隐匿之能,而九边的军士有时又玩忽职守,大多是屡禁不绝,该乱的还是乱。可毕竟事关重大,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且若真是一大群人进城,怕是想瞒也瞒不了。

    不过薛柏一仍是不大放心。

    “……主上何必亲自跑一趟?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这般行事……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跟说她是拖后腿的有何异?

    也只有薛柏一才敢这般跟她说话。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昭哑然失笑,面上神色很是轻快,“你懂得倒是不少。”

    “主上,我可不是同您说笑。您说您——”

    薛柏一的话说到一半便又止住,他原想说沈昭一个姑娘家不便走动,可又想起对方不许他暴露身份,轻言此事。再者,纵使对方是姑娘家,可比起他们隐卫来,还是要强上不少。

    “这下可没话说了。”

    沈昭挑眉一笑。

    眼下她一身青衫,宽袖长袍,长发束于顶,脸上不施粉黛,只将眉毛修剪更加凌厉,再加上略显冷硬的神色,倒有几分男子的气魄。

    “西北之事若不重要,我不会三番两次地让人去查。可查了这许久,也不见成效。”

    沈昭叹了口气,面色微沉。

    “不管实情如何,总归与程景濂脱不了干系。靖安侯一案被他设计逃脱,反倒引得今上怜惜,权势更胜从前。我不敢大意。往常对付程党,多是顺势而为,可这一次实在不想随人摆布。”

    说到这儿,她神色又是一敛。

    更何况余怀梓如今站在慕容祁身侧,此事众所周知。即便崇仁皇帝无意治其罪,也不会给其更多关怀,反而因这个站队的举措更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她可不想余家出师未捷身先死。

    唯有尽快除掉程党,才有平反之机啊。

    薛柏一无言以对。

    朝堂之上的纷争他并不太懂,左右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彼此追逐夺利罢了。但他跟着沈昭探查了许多隐秘之事,也知道眼下的局势可不止东西两股风。

    趁机起事,搅乱朝局之人实在太多。各有各的立场和目的,无外乎是彼此戕害,便是当今天子也总在他们的算计之内,整个朝堂成了一盘棋,人人下一手,倒整得乌烟瘴气的。

    只可惜这为祸着不止程党。

    即便程党真的被剿灭,余家起复,沈昭获得了胜利。对大周朝堂而言,却未必就是幸事,毕竟幕后作乱者太多。

    沈昭对此心中亦有数,只是这个实力,她无力制止。

    说到底,她何尝不算为祸者之一。

    虽然只有四个人,沈昭却不敢兀自进京。自榆林马市出了乱子后,程濂深知有人死盯着西北,不敢松懈,所以在那里的防备比以往更严些。

    沈昭打算跟着走货的商贩去榆林,为了掩人耳目,连余家的商队都没有动用,她联系的是苏彦。他被苏家压着不许入仕,又早已同云礼“狼狈为奸”。因此这两年,苏彦一直跟在云礼身侧,替他打理一些生意。

    苏彦倒是心大。

    沈昭跟他说明缘由,他也心知沈昭去西北有要事督办。就只念及云礼说要给沈昭行方便的事,大手一挥就同意了,便连安置的是何人也不曾问过,只听下人们说是薛柏一领头。

    这也是沈昭的意思。

    毕竟薛柏一才是隐卫之首,若行事之时反倒让旁人领头,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此事有诈。

    跟着苏彦安置的商队进城倒很有保障,为了不让人起疑,他们还在商队特定的的驿站歇息了两日,而后才趁着对方交换货物之时离开了驿站。

    沈昭在西北也有隐据点,是个不大不小的茶水铺,恰好离角斗场比较近。

    赌博之事,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走夫贩卒,无一不对此感兴趣。只在钱多钱少的差距。但为此倾家荡产者绝不在少数。

    因此这茶水铺也很是热闹,普通民众入场前,都会在喝上一口茶水,然后讨论可能会有谁胜出,又把钱压在谁身上,都坚持自己的看法,讨论得不亦乐乎。

    沈昭他们进去时,还能听有人大声囔囔,只差没打起来。

    “……依我看,昨天那绑红绸带今天肯定还能赢。我昨日可仔细瞧了他的身手,好家伙,那一身壮得哪像个奴隶啊,跟富贵窝里养出来的似的。”

    说话的是个作伙计打扮的年轻人,一开口说话,嘴巴就合不上,似乎一句寻常的话也能让他说出花来。眼下只怕是抽空出来喝茶的。

    一旁立即有人反驳他。

    “这就是你没有见识了。你见过哪个富贵窝的人还能生得那般强壮的?都是唇红齿白,弱不禁风的,跟个纸片人似的,一吹就跑了。喏,你看那不就是。”

    说话间,他微抬起下巴点了点远处。这次说话的是个穿圆领衫的书生,可见是有些“见识”的。

    而她指的恰好是沈昭一行人。

    她今日穿了一袭青衫,虽因长途爬涉,面上略显疲倦,可架不住底子好,没法儿不让人觉得她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儿。

    沈昭自己对此没什么感觉。

    薛柏一却是黑了一张脸,几乎想上去揍那人一顿。

    这与调戏沈昭何异?

    “别惹事。”

    沈昭低声嘱咐他。

    薛柏一只得冷着脸压下怒意。

    他们安排的隐卫都藏在此处,这茶水铺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消息传得飞快。若他今日在此揍人,事后还与隐卫接头,只怕身份再也遮不住。

    一行人只好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着手准备

    “……说罢,具体是何情况。”

    薛柏一坐在上首,一脸沉着。

    房间里除去沈昭和他带来的两名隐卫外,还有三名年纪不同,穿着不同的人。他们都是按照各自的身份隐藏在人群中行事。

    这些人多是薛柏一带出来的,对他的性情很是了解,在他面前轻易不敢放松。因此即便是瞟见了旁边有个面生的小子,也不敢出言询问。

    “是这样的,头儿。”

    有个武师打扮的粗犷男子站出来回话。他一直用武师的身份在外头行事,这次角斗场之事,恰好参与其中,又跟着进去赌了几把,算是摸清了来龙去脉。

    “我们在里头待了一段时间后,虽然摸清了角斗场的路子,可要想抓到东家的把柄却没多少影儿,那些奴隶最后去了哪儿更是难知情。反倒因赌得不多,却频繁打探,险先让察出端倪来。

    本来是打算消停一段时日,哪知会遇上一个看出端倪的奴隶,也算了解一些情况。云八觉得这样拖下去,查不出东西来,这才决定冒险混进奴隶场。以他的身手,要胜定然简单。只是没想到会出变故……”

    薛柏一脸色微沉。

    “他是何时失去联系的?”

    “就是他赢了的第二天,被送走的时候。”

    云十四连忙开口。

    云骑里头的暗卫,除了最开始领头的那几人,其余人都是没有名字的,全以代号相称。

    “我们跟着他留下的暗记寻过,到一半便没了踪影。”

    “看来不是被人察觉了。”薛柏一若有所思地道,“只怕是待的地方过于隐秘,管辖又严密,他不敢轻举妄动,才没有消息传来。否则,单凭他留的那些暗记,对方早就寻上门了。”

    众人对此并没有异议。

    只是仍旧商议不出解决方案便是。

    “明日去角斗场瞧一瞧罢。”

    一直默不作声地沈昭突然开口。

    跟着她过来的两名隐卫都没有异议,倒是云十四在一旁犹豫。

    “角斗场的事我们之前都查过,并没有……”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人拉住了。

    薛柏一则是皱眉看向沈昭。

    “你想亲自去看一眼,会不会……”他顿了顿,又沉声道,“既如此,奴隶场那边也该查一番的。”

    “正是此意。”

    眼下唯有这两处地方是关键所在,不仔细瞧一瞧,是得不出结果的。

    薛柏一都发了话,余下的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他便一挥手,让在场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他和沈昭单独商议要事。

    “……那人是谁啊?怎这般大的脸面,我看头儿本来是不情愿的,一见他脸色就不敢说话了。”

    云十四仍抱着好奇心。

    一出了门就去询问跟着薛柏一他们一起来的隐卫。他们都在隐卫中地位较高,也清楚沈昭的身份,只是眼下却不能说给他们听。

    只沉声嘱咐道:“这是主上派来协助我们的,原是主上的贴身侍卫,也是管京中秘事的,很有经验。所以薛首领才会参考他的想法。你们也不必多打探,届时多护住便是。”

    云十四却有几分不服气。

    “我看他这样根本是乱事啊,哪来经验一说?那两处地方分明是我们查过的,她再去,岂不是白费力气?又能查出什么来?”

    方才说话的就是最早跟着沈昭的蔡青,一听云十四这话,便知他心里头不服气,怕是又要捣乱。可别到时候,不肯用心反倒坏了事。

    思及此处,他便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面色虽还算温和,语气里却带上了几分严肃告诫的味道。

    “你这说得什么话,我们为主上做事,查的是什么,要不要紧,你心里莫非没有数?若对方真是来捣乱的,主上又怎会让他过来。

    还有此次所查之事,说到底还是你们没有查出要紧的东西来,否则,对方何必亲自跑一趟?罢了,总之你们安分守己些,上头怎么吩咐就怎么来罢。”

    云十四听他这么一说。

    面上顿时讪讪一笑,有些挂不住,这次确实是他们没有处理好差事。

    蔡青见此,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左右都是为主上办事的,没有差别,你也别多想。这次没处理好,也是因为事情过于棘手,主上不也没有怪罪下来吗?接下来将功折过便可。”

    告诫加激励,蔡青这手安抚人心的法子使得可谓是炉火纯青。

    云十四等人顿时荣光焕发。

    “……是我太放肆了。”

    屋子里,薛柏一和沈昭在还商讨。

    “……以我看,主上明天去角斗场时,扮作来此游历的富家公子便好。反正这赌博之事达官贵族都爱插手,到时候还可寻个隐蔽性较强的位置。”

    他这显然是想起了方才书生所说的小白脸儿。原先听人说的时候,还怒气冲冲,这会儿倒敢打趣了。

    沈昭觉得他这行为颇为幼稚。

    又摇摇头,沉声道:

    “不妥。若作富家公子打扮,就不能遮掩太多。可以我这模样,还不遮掩,实在过于引人注目,反倒更容易被人盯上。届时还是让扮作你的随从。”

    随从的打扮自然可以糙很多。

    而薛柏一虽然一脸冷硬之色,可好在生得还算俊朗,且身上也没有那种奴颜媚骨之气,反倒光明磊落,坦荡于心。只怕说他是某世家大族的公子,也没人会起疑的。

    薛柏一当然知道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不过一想到要让沈昭做他的随从,心中不免就有了压力。

    方才那群小子不懂得察颜观色,感受不出沈昭的压迫感。可他经常跟沈昭打交道,自是清楚她的厉害之处,心里哪敢放松半分啊。

    不过事已至此,已没有反悔的机会。

    沈昭对此并不多言。

    只道:“这茶馆也不是久留之地。既然我们只是个来此喝茶歇息的,还是趁早离开,找个客栈住下才是正理。也好早点准备明日之事。”

    这明日之事自然也包括两人身份的准备。以及跟着他们来的两个隐卫,就可以安排一个做车把式,一个作略带些拳脚功夫的护卫。

    薛柏一复又轻声问道:“……主上查了这两处地方后,又打算怎么办?若只是去看一眼,只怕查不出多少实质性的东西。再者,我们时间也不允许。”

    他知道沈昭只安排了月余的时间。

    可跟着商队一路赶到这里,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毕竟商队人多,还有那么多货物,行动总归不便些。不像独自行动的时候,快马加鞭,脚程想怎么快都行。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昭沉了沉眉眼。

    “奴隶场那里只是想看看以往走的人,是否还再跟里头的人联系过的。应该是有的,不然上次逃走的那人,不会那般敏锐。至于角斗场……要有人胜出才看得分明。”

    薛柏一见她心里有数,便不再多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入角斗场

    角斗场在榆林十分受欢迎。

    男女老少谈论此事者并不少,可入口却很是隐蔽。并不会建在城中心这样的地方,却也不敢同奴隶场一般安置在城西那等鱼龙混杂之地。

    它恰好在两者交接处,但来往的人并不少。

    这附近有几条街道是商业最为繁荣的,里头全是进行物品买卖的铺子,还时常会有商贩来此举行集会,时常有大型的交易。至于这旁边,还存在不少酒窖,勾栏院,赌场之类的,角斗场隐在里头,反倒不那么显眼了。

    角斗场的入口正是一座寻常的酒馆,有两层楼高,外头垂挂着一坛清酒试样的幌子,随风而动。

    在其后落着一座高墙围成的宅子,人在外头并不能看清具体模样,只显得高墙巍峨,庭院深深,但落在这一片高楼中倒也不觉得突兀。

    这酒馆也是做正经生意的。误入此处者,自然是喝酒吃肉便好。至于那些真正知晓行情的,酒饱饭足后,自会让店里的小二出面引荐。

    沈昭为避免他人起疑,并未让云十四等人领路。只让薛柏一装作头一次来此游历的富家公子,偶尔得知角斗一事,领略一番罢了。

    店小二倒是很热情。

    角斗场之事瞒的也只是京城里的那些迂腐之辈罢了,有意插一手的,或是想领略一番的人,自是来者不拒。不然他们靠什么赚钱?

    几人跟着店小二往里走,车把式则被留在酒馆,若是出了事,也好里应外合。

    早在来此之前,云十四就已同他们说明了具体情况。

    比如角斗场的规章制度。

    但像这种杂乱之地,仔细说来是没有规矩可言的。简单来说,上场奴隶以额上绑的红蓝绸带为标识,而若想脱去奴籍,则需连胜十场。

    至于这十场倒没有硬性规定必须一场接一场的打,通常会视情况而定。且因有好几对奴隶同时进行决斗,倒给他们留了足够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只是但凡想从奴隶场出来的,就不会再在里边待太长时间,因此多是速战速决的。

    但他们的对手是随机分配的。

    每天想从奴隶场跳出来的奴隶不少,因此有足够的人用来抓阄。所以,有时候胜出会带着一分运气在里头,可要连胜十场,就不是运气能决定的,还是需要真本事。

    大部分奴隶都会折在半路上。

    但这种由实力决定,又带着几分运气的决斗往往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赌徒们更喜欢下注。

    而下注也分两种情况。

    押人或者押某一场决斗。两者胜率不一样,赔率自然大不相同。像押人就是押最终能连胜十场,离开奴隶场的,这样的赌注若是胜了,赚的钱自是要翻数倍,但也有不少人因此倾家荡产。

    后来因这样的赌注太大,许多人不敢下手,于是庄家又换了规矩,比如可以随意押人连胜三场,又或者在最后三场时押他胜出,赔率都不一样。

    沈昭他们不是专为赌而去,自然只想看到那种已连胜好几场的人出现,才能在短时间内追查此事。

    酒馆后面的高墙宅院就是角斗场,在外面看来并不算大,也平平无奇,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即便是从酒馆走到里头也曲折幽深的小道,七拐八拐,若非熟悉此地者,定然会迷路。

    更何况,他们的眼睛还被蒙上了。听说因为他们是新人,东家对有所防备才会如此。来了一定次数后,便不会这般对待。

    且这种情况下,他们若想留标识,只怕也不容易。

    既然连眼睛都要蒙上,东家定然也安置了人手在暗中查看。好在原先来过此处多次的云十四等人早已识路,真到要用之时,只需画张图與出来。

    当然不是每一处角斗场都这般谨慎。榆林城内大小角斗场并不少,他们眼下去的这一处实则是最终的场子。就是各处胜出的奴隶在最后三场时会送到这儿来,进行最后的比试。

    就相当于晋级一般。

    一般能够连胜七场的奴隶都是实力不凡之辈,若让他们彼此决斗,自然比那种一招就击败的要刺激得多。且都已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想功亏一篑,自是拼尽全力。

    这也是达官贵族们最喜看的。

    可能是因为胜出的奴隶最后要都从此处离开,所以东家才会对这个角斗场严加看管。且胜出的奴隶究竟去往何处,对许多人而言都是神秘的。其次也是怕人捣乱,毕竟在此处赌注太大。

    大约一刻钟后,一行人才停下了步子。侍者令他们扯开布条,这才发觉此处比想象中略暗,准确说来他们应该是在地下。

    若这角斗场真开在地下,只怕不止花费巨资那般简单罢。

    沈昭不免讶异。

    不过她现在只是个小随从,当然不能表现太明显,就装作一个不太懂世面的小子,一双眼睛想看又不敢乱看,因此就转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们眼下是在登记身份。事毕,侍者再领着他们往里走,这次是往高处走。他们才发觉这角斗场是一般建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相当于挖了个坑。活动范围就广阔了很多。

    许多财大气粗的赌徒都是老顾客了,自有单独的隔间,这是避免他们讨论时,被外人打扰,至于防备性好坏与否,就不得而知了。薛柏一怕有人冒犯沈昭,也出钱买了个隔间。

    这个时候,比赛还没开始。

    判者在一旁敲锣打鼓,说着上一场比赛的情况。而对新来者,角斗场也是照顾周到的——可以出钱雇一个专门解说的,他会将场内所有参赛者的具体情况都给你说清楚,以便你下赌注。

    比如眼下薛柏一雇的侍者,就在一旁喋喋不休。

    “……今次总共有四场比赛,上午下午各四场。胜出者明日再随机分配进行决斗,以此类推得出再最终的胜者……”

    下面有奴隶开始出场。

    判者就开始介绍此人的战绩。解说的侍者几乎与他同步,只是讲解得更详细些。

    “虽说都是胜了七场出来的,但彼此实力并不相同。比如站在左手边排在第二的这一位——”

    侍者抬手指了指场中。

    “他是连胜了七场,且中间没有任何停顿的。大部分奴隶都会选择休息一两场的时间,毕竟体力会不支,但他主动要求辗转于各角斗场,在最短的时间内晋升上来的,实力很是不凡。公子若想下注,此人是最好的选择。”

    薛柏一微微颔首,并未表态。

    侍者有些失望,又接着往下说。

    沈昭则是饶有兴致地打探场中奴隶。不禁想起了昨日在茶水铺听到的话——你看他身强体壮的,这模样哪像奴隶?

    确实不像奴隶。

    沈昭不由得暗中点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监视

    一旁的薛柏一见沈昭若有所思,不禁挥手打断了侍者的话。

    他们来这不是为赌,输赢皆是天意,自无需再听对方唠叨,便想直接挥手将人赶走。

    倒是沈昭不由得开口询问。

    脸上是十分新奇的神色,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个颇受宠的随从。

    “公子,您看他们这一个个都这么壮实,可真不像奴隶啊。奴隶不都是面色暗黄,骨瘦如柴的吗?就跟我们原先看过的一样。”

    薛柏一刚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来,不由得偏头瞟向侍者。

    “你倒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原先在金陵的时候,还去过堕民街,也少这般壮实的。”

    侍者看了看他挥到一半的手,又看向方才突然出声的小随从。小随从的眼睛很有灵气,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打量,竟直直地看了过来,丝毫不知避讳。

    他定了定神,解释起来。

    金陵也是奴隶盛行的地方。

    一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达官贵族又多,需求自然也多。

    二是因为前朝覆灭之际,有部分前朝余孽盘踞在此处,拼死反抗,不肯臣服。最后被太祖陛下下令幽禁于此,永生永世成为堕民。

    虽然他们并未被关押到奴隶场服役,但是永远都只能从事下九流之事,多是乞丐,奴婢,娼妓,乐户,渔民等低贱之人。且若是达官贵族有意,可以随意将他们进行买卖,官府并不会管。

    想要单纯地从寻常奴隶场里选出强壮之人,自是不大可能。因为奴隶平常时候都要服役,比如开挖山道,开拓矿场等事宜,且他们世世代代从事此事,根本难有强壮之时。

    这里面包括了部分流放西北的犯人。还有近些年战乱时,从周边俘虏的异族军士。

    这些算不上隐秘,因此侍者说得很坦然。

    沈昭面露讶异之色。

    “原来朝廷的罪犯也可以来这里,可他们跟奴隶不是一回事儿啊。”

    侍者神情冷漠。

    “都是待罪之身,有何不一样?”

    薛柏一则沉声斥责了一句。

    “小子慎言!”

    沈昭略有几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只兴致勃勃地盯着场内,原来是场中奴隶已经开始抓阄了。

    侍者对此见惯不怪。

    初来角斗场之人,都会有几分好奇之心。总想问这儿问那儿,等他们出来后,会有人出面告诫,自然就不敢再多嘴了。

    薛柏一这次则摆手让侍者退下。

    等隔间里只剩他们三人,神色才缓和了些,不冷不淡地看着沈昭。

    “这样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以防隔墙有耳,薛柏一并不敢把态度放得过于和软,亦不敢把话说得过于清楚。

    “我就是好奇。公子难道不好奇吗?”

    沈昭眯着眼笑了笑。

    顿了一下,又慢吞吞地道:“而且这地方这么古怪。我以前只听过人和兽斗的,还不知道这世上竟人和人斗的,就连参加的……竟然还有朝廷重犯。”

    薛柏一一时间想不明白沈昭此举何意,只得不假思索地顺着沈昭的意思往下回,“来之前不早就听说了吗?不然我们来看什么!这就是榆林的特色啊。”

    “这也是特色啊。”

    沈昭嘀咕了声,没有再搭话。

    薛柏一不免再朝她看去,却发现找不到任何异样。仿佛真的只是因为头一次见到此事,过于好奇罢了。

    场内的比赛即将开始。

    已经定出了第一场比赛的决斗双方,接下来就是下注了。

    “公子要下哪个?”

    “你想下哪个?”

    “我看那个绑红绸带看着挺厉害的,不如就下他吧。”

    “那个人也就空有样子……”

    ……

    此刻,在紧邻角斗场的一处阁楼里,正有两人,一坐一立,彼此相对。

    坐着的那人一身青衫,面容阴翳,此刻手里正拿着一把短刀,用布仔细擦拭着,沾血的刀面很快被他擦拭干净,看着得格外光亮,将人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

    坐在上首的人神色平静,一旁站着的下属却是满脸惶恐,战战兢兢,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话。

    “……回禀先生,今天新来的便是这几位,都是出于好奇心,来此见识一下的富家公子,并无可疑之处。属下已经派人监视他们,若有可疑之处,格杀勿论。”

    “安置妥当了便好。”

    青衫人微微颔首,手中动作不停。

    “若非你们看管不严,前些时日又怎么会出那档子事,一个奴隶胜出后竟还妄想逃脱。简直不知死活!”

    他冷笑一声,随即又道:

    “即便最后被我们的人缉拿了,可依旧惹出不少祸事。将军知晓此事后,甚是愤怒。因此,你们底下人更要谨慎行事,不可出丝毫差错。否则,将军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

    “是,属下明白。”

    下属连忙点头。

    青衫人思索了片刻,复又微沉着脸说道:“你方才特意点出的那对主仆,听着可不太像主仆。”

    下属连忙接话。

    “据下边的人回复,那位公子似乎很听小随从的话。且属下在他们来了之后,就着人打探过。那个小随从原先也不是这样的妆扮,看着更像主子些,想必是出来玩闹的小少爷。”

    “你从哪儿打探到的消息?”

    青衫人不紧不慢地问。

    下属便接着回话,“就是城西的混子,他们在茶水铺歇息时,刚好瞧见了。您之前吩咐过,关于茶水铺的动向要多注意些。”

    “是该多注意些。”

    青衫人沉着脸,没有再擦拭手中的刀,只拿起来,凑近了仔细看。

    “原先那个奴隶不就是在那附近的巷子发现的吗?从角斗场出去的路,你也派人清查一番,等到明日,又该有人走了。”

    “是。”

    青衫人轻轻敲着刀面,只听到几声清脆的声响,他比划了一下手中的刀。

    “那对主仆打何而来?从何处进的城?”

    下属没想到对方会这般关注那对主仆,一时间不免痛恨自己处事不够全面,只得诚惶诚恐地搭话,生怕那刀不知何时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只知道他们是金陵人士,如何进城却不得而知。眼下正值九月,鞑靼和瓦剌入冬都要早些,都已经在准备过冬的物资,城中的商贩来往便多了些,一时间难免照看不过来。”

    青衫人闻言,神色一冷。

    手中的刀猛地飞出去,擦过下属的耳侧,削下一截头发来,直直地插入后头的窗户上。

    “前些时日大人受了委屈,被陛下斥责,也是因为你们处事不够谨慎,轻视敌人,现如今还要犯这样的错?”

    下属被擦耳而过的短刀吓了一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一面跪下磕头,一面喊道:“还请先生恕罪,是我等行事过于大意,才惹出祸事。”

    “下不为例!”

    青衫人冷冷地道。

    “那对主仆给我看好了,若是事情败在他们手上,这里就该换人了。”

    “属下定不辱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喝茶

    沈昭等人在角斗场看了两场比赛。

    这种事,唯有亲眼所见才知其血腥残暴之处,不忍直视。若让她描述,却是词穷。都说西北荒芜之地,民风彪悍,如今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肉与肉相撞,血与血迸溅,或许可给人以刺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源于原始野兽生死相搏的野蛮残暴,如今出现在人身上。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他们与野兽何异?说是刺激,不如说悲哀。

    而最可恨的当然引起这一切的人。

    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沈昭等人离开了角斗场。此处规矩十分森严,看守亦严密,他们根本瞧不出破绽,当然还是等下一个奴隶胜出后,再顺藤摸瓜。

    这场比赛看得几人心里都不舒坦,因此逃似的离开。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这些年走南闯北,探查秘事,手中还沾过不少血,又怎会连这点血腥场面都见不了。

    只是这角斗场的奴隶并非习武之人,更不懂得武者彼此对决的招式,让他们决斗,手中又无武器,除去撕扯咬抓,还能有什么,皆是人的本能而已。

    比起尚未训化的野兽何异?

    不是谁忍得了这样的场面。

    几人出来那等压抑之地后,便顺着街道两侧的店铺走了一圈,也算是把心里那点不适给压下去。

    “他们做出此等残暴之事,罪不容诛,应当千刀万剐才是。”

    蔡青在一旁咬牙切齿。

    心中又是一阵后怕,虽说都是奴隶,可为满足这些人的私欲,未必没有滥竽充数者,若他当时沦落在外,难免面临此种境况。

    薛柏一亦是满脸阴翳。

    “可对奴隶而言,一时的拼搏比起终生解除禁锢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前仆后继!”

    “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沈昭沉了沉眼神。

    “但是一群奴隶,他们带走又有何用?且这些人瞧着并不像轻易可掌控之辈,从此处脱颖而出的,多是些暴戾恣睢之徒,随时可纵凶杀人,根本拦阻不及。”

    这是她至今都没想明白的地方。

    依偶然逃脱的奴隶之意,这些人并不是真正获得了自由之身,而是被人藏在了另一处地方。他们举办角斗场,筛选奴隶,却又将这群凶狠之徒,收押起来,意欲何为?

    此话两人都搭不上来,因此一时无言。几人走了片刻,又到了昨日的茶水铺前,茶水铺的幌子依然是一壶倾倒的茶水,只是今日,下头多挂了只铃铛,随风而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进门喝茶的客人听这清脆的声音,一时间竟感觉荡去了心中的污浊之气,不免愉悦起来。

    “……难怪茶水铺的生意这般好,原是掌柜的经商有道。这小铃铛挂得很是应景,风一吹,叮叮当当的声音倒叫我心里舒适极了。”

    进出的客人无一不这么说。

    掌柜的或是一旁作陪的伙计听到了,都微笑着回话,“是您心里本就舒坦,如若不然,听着便只会觉得烦闷,届时,我们茶水铺就该被问罪了。”

    “话也说得漂亮。”

    众人哈哈大笑。

    沈昭几人在外头也看到了那只铜铃。几人不经意地对视一眼。

    还是公子先开口说话,神色随意却带着两分征求的意味,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小随从。

    “走了这许久,也该累了,进去歇一会儿罢。”

    护卫没有异议。

    小随从的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还是一脸新奇模样,正欲搭话,又见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了个略有几分眼熟的身影——正是昨日那位说她是小白脸儿的书生。当然,他今日没有作书生打扮,再叫书生却不合适。

    她正好看到那个人朝门外看了一眼,眼神似是不经意地瞟过他们。

    于是小随从脸上的新奇之色僵硬了一瞬,当然是一闪而逝,快得连那坐在门口的人也没看清。

    公子见她迟迟不回话,顿了一下,不免微低着头,想再问一句。

    小随从却是很随便的搭话。

    “去啊,都累死我了。”

    于是几人就走了进去,铺子里的伙计连忙迎了上来。

    “几位里边请。”

    伙计笑容满面。

    即便是最普通的茶水铺,也有贵贱好坏之分。名茶与粗茶自不一样,上等的果盘与三两瓜子又不一样。

    伙计依例介绍。

    “几位要喝什么?铁观音,乌龙茶还是松萝,雁荡毛峰——”

    “行啦!”

    小随从打断他的话。

    “我且问你,有没有大红袍?”

    伙计顿时尴尬,连忙解释起来。

    “小公子说笑了,我们这等鄙陋之地,哪能有那等贵气的物什……”

    “哦,那就差不多了。”

    小随从无所谓地笑了笑,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昨天都来过了,你们这的规矩都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你随便挑点什么上罢,也不必换地方了。”

    “恕小的眼拙,一时间竟没出来……”伙计顿了一下,略显迟疑,片刻后又连忙收敛心神。

    “哦,那你这是记性不好啊,我看这儿有几个常客呢。”小随从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随意点着在场的客人。

    好巧不巧,也把坐在门口的那人算在里头。她眼巴巴地看着伙计,“你看这些人熟不熟?”

    伙计不便细瞧,却还是把她点的人挨个看了个遍儿。

    等都看完了,伙计才讪讪地笑了小,“有些瞧着熟,有些不熟。看来没您的记性好。”

    “那是自然。”

    小随从很有几分得意。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伙计脸色白了一点,垂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没有再搭话,只看向一旁的公子,轻声问,“您看您需要些什么?”

    “一壶松萝茶就好,再加几个卖得好的果盘。”

    公子也很随意。

    伙计见此,不免又问道:“我们这儿新请了一个技艺高超的茶博士,您可要瞧一瞧?”

    公子正欲搭话。

    小随从却大大咧咧地开口,“茶博士有什么好看的?我以前见过的也不少,莫非这里的茶博士还比得过金陵啊。”

    显然不愿见的意思,公子于是没有搭话。

    几人喝了一盏茶,就着这两日的见闻,天南地北地说道了一番,接着便起身离开。走前,小随从还让公子大方些,赏了伙计两贯钱。

    又在外头走了一圈,七拐八拐的,几人好不容易才进了一间较为隐蔽的宅子,之前那客栈却不能再去了。

    一进门,几人的脸色就都沉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手笔

    几人悄悄进了里屋。

    不稍片刻,又连忙关紧门窗。这是一座被空置了许久的旧宅。它的上一任因事被人暗杀于此,一家子数十人除去奴仆外皆命丧此处,凶煞之气及甚。

    邻里都说这宅子闹鬼,因此旁人轻易不敢靠近,久而久之便成了荒废之所。后来有人收了这宅子,想整顿一番,可事后却没能成,又没人接手,于是就不了了之。

    今日,它能迎来几位访客,实属不易。

    外头风声渐起,里头的人情绪更是压抑。过了片刻,薛柏一才沉着脸问道:“主上今日行事有些反常,可是发觉了异样?”

    “我们被人盯上了。”

    沈昭满脸阴沉之色。

    说完这话,她又下意识地往窗户边看了一眼,当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她的神色并未好半分。

    “不仅我们危险,茶水铺只怕也被人盯上了。”

    薛柏一不禁想起她方才在茶水铺所行之事。一是明说不必去隔间,坐在外头便好;二是点出场内眼熟之人,是为提醒;三是制止伙计请人与他们接触,以防露出破绽被对方察觉。

    所以,最后沈昭才会让他打点伙计,这更是提醒。

    “是昨日那个书生?”

    薛柏一皱眉。

    难怪沈昭分明已看到茶幌子上挂着的铃铛,却仍迟疑了一瞬,原是她是早就发觉那人古怪。

    “他或许只是其中之一。真有所怀疑,不会找个地痞子。方才一路走来,就有人跟随……或许更早些,可能刚从角斗场出来,就已被盯上。看来同云十四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联络。”

    沈昭微蹙着眉,眼神落在桌面的茶壶上,带着几分冷厉。

    “他们应该早已起疑,所以才会派人尾随。这也是我们行事过于大意,一路上竟未起疑,若非发觉那人不对劲,后果难测……原先逃走的那个奴隶是茶水铺附近走丢的,被盯上也正常。”

    “看来奴隶场是去不成了。”

    薛柏一眉眼微沉。

    “既然此地与官府有关,那他们的眼线必然遍及城内各地。如今只是因为正值深秋,鞑靼瓦剌之地将入冬,交换物资较为频繁,人口杂乱,一时间看顾不过来。”

    “我们只能趁乱行事。”

    沈昭微微颔首。

    “再等一日,不管他们如何怀疑,只要明日有奴隶胜出,必然就要将人送走。”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

    “方才伙计上茶时,递了东西,是什么消息?拿出来看看。”

    薛柏一连忙将藏在袖子里的纸条拿出来,递给沈昭。

    毫无意外,果然是云十四那边有了进展。沈昭一早就安排他们去探查奴隶离开时的必经之路,最好能寻到一个隐蔽性高的位置,以便跟随。

    如今来信却说是云七有了消息,他们在一处地方发现了标识,不过那地方平平无奇,他们怀疑与奴隶关押之处有关,想前去探查一番。

    “若放在之前,这消息我便信了,眼下却是不敢。”

    “主上怀疑其中有诈?”

    薛柏一问道。

    沈昭沉凝,“连茶水铺都盯上了,他们不可能没有防备。”

    “可这处地方是云七混进角斗场后,给我们留下的线索。若不可信,云七只怕已遭不测。只是云十四他们在第一时间毁去了标识,对方未必能作假。”

    “不管能否可信……”

    沈昭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还是只能兵分两路。云十四他们是茶水铺的常客,之前又在角斗场混迹了许久,这样的人很常见,他们一时间也分不出真假来。

    而眼下被怀疑地则是我们。明日下午等最后那场比赛结束,角斗场会照例送奴隶离开,我们到时候跟着他们离开就行。”

    “如今他们已经起疑,我们再跟踪,岂非自投罗网?此行过于凶险。”

    “倒也未必。”

    沈昭神色微沉,继而说道:

    “我们虽被怀疑,可到底没有特别的举动,他们不可能因我们而打乱既定的规矩。我们首先应该坦然行事。客栈那边,不管有没有盯梢,我们待会儿都只能回去。”

    “主上这是以自身为诱饵……若是他们真起疑,我们回去,只怕会遭到截杀。”

    薛柏一显然不赞同。

    沈昭却不惧。

    “若是放在往常,确实不可。可如今正是人多眼杂之际,若他们只是派人盯梢,尾随,那当然都是些小事,不会引人注意。

    可若在城中心真刀真枪的动手,哪怕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也不敢说能把这件事完全压下。心中有鬼不得不防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凭他们四人的本事,只要谨慎些,躲过对方的截杀亦有可能。而对方如果穷追不舍,他们也有能力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届时真惹旁人来查,确实得不偿失。

    不知是因为对方并未太把他们放在心上,还是被沈昭说中了,对方不敢大肆动手,又或者他们只是在寻个机会一网打尽,总之,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一行人都是安然无恙。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他们没能等到奴隶从角斗场出来。却发觉角斗场里面乱哄哄地跑出来许多人,看上去像是逃命似的。

    沈昭不由得惊疑。

    随便扯了个赌鬼问话。

    “……出了什么事?!”

    “奴隶杀人了!杀人了!”老赌鬼话都没说完,就连忙推开沈昭,踉踉跄跄地跑了。

    可见真是吓破了胆。

    否则以沈昭的力气,对方哪有本事随意挣脱?

    但这话没头没尾……他们只好再去打探,这才得出消息——果真有奴隶杀了正在看台观看比赛的朝廷命官。甚至包括九边的将士,听说有位还是榆林总兵杜巩极为信任的下属。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是一个奴隶做出来的。

    这处奴隶场留下的晋级之人并非只有之前那八个,附近奴隶场不少,每日都有人送来。于是,这些送来的奴隶无一例外,都暴动了,奋起而击之,以致数名官员生死难料。

    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除去此处角斗场外,竟连四周的奴隶场也发生了暴动。更重要的是,不知是谁打开了关押的牢笼,竟将人一起放了出来。奴隶四蹿,跟商量好似的四处作乱。整个榆林城内已是混沌不堪。

    且因有不少俘虏,犯人参杂其内,一时间城内的军士,弓兵亦防备不及,根本无法完全阻止他们作乱。

    这下榆林的事,便是老天爷亲至,也瞒不住了。

    这可真是大手笔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城陷

    永明十四年九月初,皇十四子禛因事囚于府邸,非诏不得出。

    据朝臣弹劾,其主要罪行有三。

    其一,私铸铜钱,以铅充铜,换数倍之银,扰乱银钱之平衡,动摇国之根本。其二,勾结内官,刺探宫闱秘事,散布不敬之言。其三,联合外臣,构陷至亲血脉,排除异己,以争储位。

    其行径之恶劣,其后果之严重,罪不容诛。但天子念及父子血亲之情,感其诚心悔改之意,免于死罪,遂囚于府邸,以求自新。

    这可不是以往的面壁思过那般简单。慕容禛不曾封王,削无可削,罚无可罚,但被囚禁于府邸的举措,等同于贬为庶人。

    听说郑贵妃曾自解金饰,身披素衣,于殿外跪求崇仁皇帝。反被斥责,言其处贵妃之尊位,行粗鄙之事,不遵礼法,有失颜面,遂降为嫔。

    为自己亲生儿子求情,又哪顾得上有没有颜面?郑氏所为于母子至亲而言合情合理,到崇仁皇帝那里却成了不遵礼法之辈,可见心中对慕容禛之厌恶。

    只怕他此生已与储位无缘。

    这般变故来得太快,不禁群臣未曾预料,便是曾经有意支持慕容禛的程濂亦是防备不及。

    这原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慕容禛是该失宠,但绝不在此时,他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被贬为庶人,是逼着慕容祗和慕容祁上位。可这样一来,形势就更难掌控。

    慕容禛一旦失势,慕容祗摇身一变就成了当朝最受宠的皇子,且有诚意侯等人在后,储位定可一争。可以崇仁皇帝之心性,若真有意让他们承袭,早已下旨封储,何以至今时?

    因此慕容祁必然会重获恩宠。

    可到那时,程濂手中却无筹码,隐现败落之象。因此,要说谁最不希望慕容禛失势,却是程濂无疑。

    但事已至此,他此前防备不及,如今就只能追寻始作俑者。

    私铸之事有迹可循,被人捉到把柄并不奇怪。但勾结内官,监视御书房和谋杀朝廷重臣之事,甚至于连朝臣名单都摆得清清楚楚,就没那么容易了。

    除非是慕容禛身边出了细作。

    且这个细作还知晓慕容禛所有事情。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并不能看出谁是细作。此事之后,慕容禛府上的长史幕僚或是获死罪入狱,或是削职为民,无一幸免。

    更要紧的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觉察不出来——因为两位皇子都可从中获利,谁都有动手的可能。至于有无这个本事……单看靖安侯旧案,便知慕容祁贼心未死,手中人脉定不在少数。

    而慕容祗则更不必说,他有诚意侯等人扶持,早已与慕容禛不分伯仲,未必不是他所为。可惜程窦党皆未真正将心思放到他身上,一时间竟防备不及。

    但这件事首尾断得太干净,让程濂深感异常,他不禁给岩溪先生去信。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因为窦党也未插手此事,他们两党都是始料未及,最终又袖手旁观,并不知晓实情。可照岩溪先生之意,还是只能等待,等大长公主逝世,等崇仁皇帝老去,等慕容祗势大,再伺机而动。

    程濂别无他法,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虽则他手中没了筹码,可争储之事到底只是个幌子,只要仍处内阁之首,崇仁皇帝恩宠不减,文武百官俱从他之号令,又有何可忧?

    但世事总是多变。

    程濂的安稳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西北暴动,榆林城陷。

    榆林总兵杜巩上书请罪,自言管辖不及,致使奴隶出逃,于街道犯事,多名官员受其戕害,命丧贱奴之手。甘愿受罚,唯望陛下斥责,以恕一身罪孽。

    这份奏折跑断气了好几匹马,被八百里加急送至金銮殿。

    然未等查明情况,榆林监军又传奏折于天听。而是榆林官员监守自盗,借职权之便置办奴隶场贩卖奴隶,以获巨资,其次又于城中暗设角斗场,命奴隶互相搏杀,胜者自终生免除奴籍。

    受到戕害的榆林官员正是在角斗场观赛之时,被奴隶暴起而击。而监守自盗者则是以榆林马市提督官程度潇为首的一众官员,其中还包括榆林总兵杜巩在内。

    听说崇仁皇帝看到这份奏折后,几乎昏厥,显然已是怒极。

    他如何想得到,自己亲命镇守边疆的将士,竟这般淫佚无度,行如此惨无人道之事,简直是无视天子谕令,将国朝法度弃于陬隅。

    让他们镇守边疆,护住大周的江山,他们却寻这样的法子来作乐。全然不顾及国朝的规章制度,更未将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何其荒谬!已是罪不容诛!

    他随即下令彻查。

    而当程濂拖着一身老骨头来御书房外求见时,崇仁皇帝却是不留半分情面打发回去。

    直言子不教父之过,程度潇行如此荒唐之事,与他这个父亲脱不了干系。事已至此,合该回府,闭门思过,已赎己身之罪孽,以何面目陈于君主?

    可见崇仁皇帝心中怒极,连这个辅佐他多年的老臣脸面也不愿顾及了。

    ……

    而西北那边,榆林城陷这样的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眼下榆林官府已是一片混乱。

    奴隶场角斗场之事,大部分人都参与其中。获利分钱的时候,拿得开开心心,等到大难临头之际,又想各自飞?哪有这般简单的事,谁也不许谁走。

    于是镇压奴隶之事就这么被人置于一侧,以致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本来除去世代囚禁于此的奴隶外,还有不少异族俘虏,或是流放于此的罪犯,多是凶悍暴戾之辈,且他们虽聚众纵事,可一等军士防备不及,又逃匿各处。

    更要紧的是,像西北边陲之地,条件艰苦,百姓生活并不如何好,城内城外还因年年饥荒,游荡着不少流民,他们对所谓的大周朝并无多少好感。

    且此地又因异族时常犯事,民风相较于别处更为彪悍,各家各户手中甚至还私藏利器,官府也管不着。一旦起事,同样手握利器的军士竟有几分压制不住。

    这也说明,西北这些军队,年年说打仗,但实际上只是儿戏,其实是想多问朝廷要粮草罢了。

    可不管实情如何,奴隶占领了城西之地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对一群奴隶来说,简直可说是史上壮举。

    让人难以置信!

    他们的凶狠之处实在是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意料。

    于是军士行事更有几分忌惮,奴隶则更是猖獗。

    这样场景看来简直可笑。

    一个九边重镇,没有被鞑靼入侵,竟被一群关押数年的奴隶整得束手束脚的,如何不荒谬!

第一百二十七章 意决

    沈昭亦险先身陷囹圄。

    自她听到奴隶暴动后,便觉察到其中有异,在第一时间命人传信去京师,了解近况。可他们的脚程终究比不过馆驿,在崇仁皇帝数道严查此事,代君行事的旨意传来后,她才得到一个消息。

    慕容禛因事囚于府邸。

    虽则他所犯之事上头写得明明白白,但被囚于府邸,甚至连郑贵妃都求情都不管事,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崇仁皇帝是彻底厌了他,慕容禛若再想起复,只怕不易。

    可在这等关键时刻,西北偏偏又出奴隶暴动之事。在崇仁皇帝看来,只怕是底下的臣子都不听话,只想着欺上瞒下,跟他作对,心中怒意自然更胜往常。

    所以这事才会被彻查,甚至于连代君行事之举措都已明言。这里的代君行事可非简单的查案那般简单,若是遇到情况复杂时,完全可先斩后奏,天子不会传出任何怪罪之意。

    可见不将此事查到底,绝不罢休。

    现如今,他们几人都躲在之前那处荒芜的宅子,云十四等人亦在。原先的茶水铺靠近角斗场,早已成众矢之的,是军士与奴隶的界线。

    “……如今榆林已是一片混乱,我们再想从中获得程濂的把柄,已是不易。为今之计,还是先离开此地最为要紧。再晚一点,只怕官府会闭城彻查。”

    薛柏一最先开口。

    “程濂的把柄已不需要我们寻。”

    沈昭沉吟片刻,神色微冷。

    “朝中派重臣奉旨来此查案,又将程度潇等人收押,目的已经非常明显,显然是将此事背后的作俑者都已算进去。可这般做法,已然是惹怒了榆林一众官员。”

    众人一听此言,不免多想。

    “主上此言……”

    沈昭神色凝重,不紧不慢地问道:“以尔等之见,莫非区区奴隶真有如此本事,在重重军士的打压下为乱此处,更在城内占领一席之地?”

    几人顿时默然不语。

    他们自是不敢相信。

    即便榆林将领们因罪罚将至,一时间慌乱不已,对奴隶们防备不及,可他们终究是国朝军士,手中的雁翎刀比之奴隶手中参差不齐的利器要好太多,不至于砍杀不了。

    显然是有人引导而致。

    可惜他们是旁观者清,榆林官员们却是当局者迷,根本没看清楚此事本质。而来此问罪的官员却只顾着查案,将西城的奴隶完全不放在眼里,更是本末倒置。

    西城的奴隶当然算不了什么,怕就怕外头的人还来捣乱,来个里应外合,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局势危矣。

    如今正是深秋,不少鞑靼的商贩在此与国朝商贩交易,传个消息是再容易不过的。且城内情况如此混乱不堪,只要多打探了两日,被人发觉也不是难事。

    鞑靼的犯事之心可是“虽百死犹不悔”啊。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等好机会,但愿榆林的官员不要都那么蠢,任由这些奴隶发展。

    “依主上之意,对方怕不只打压榆林官场这般简单。”

    薛柏一不禁皱起眉。

    “若是鞑靼真的趁机起事,还同奴隶来个里应外合,整个榆林镇只怕危矣。可这样的事,单凭我们几人是决计插不了手的,应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还不到时候。”

    沈昭摇摇头,不禁仔细思索城中的境况。

    “不管程度潇还是杜巩,他们都不是角斗场背后真正的主人。而若我是角斗场背后真正的主人,定要在第一时间遮掩一事,以他们对那事的谨慎程度,或许真比身家性命还重要。”

    众人不禁想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那些被人暗藏的奴隶。

    “主上还想继续探查?”

    薛柏一满脸凝重之色,忍不住极力劝阻沈昭。

    “如今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再晚些就更不可能离开,这种时候还留下来实非明智之举,且线索都已断,根本不知从何查起。”

    沈昭却并不甘心。

    她几乎可以肯定,不管是之前的贩卖私铁,还是此刻的私藏奴隶,彼此间都有一定联系,他们背后定然是同一人在操纵,且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而这人兴许仍隐于人后,不曾现身。她若就此放过,等到下次又不知是何年何月,这并非是她想看到的。

    “我说了,若我是那人,定会在第一时间隐匿此事。”

    沈昭微沉着脸,若有所思。

    “如今角斗场奴隶场皆已被毁,唯一有可能参与此事的就是程度潇和杜巩。程度潇只是个小小的马市提督官,手中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倒是杜巩……他的私兵不少,这才是我们该追查的人。”

    沈昭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是心意已决。她是主,他们是仆,谁又拦得住?便是一向敢反驳她的薛柏一,一时半会儿也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几人心里忽然又冒出一个念头。本来自己这条命也是她捡来的,就算拼死一搏又如何?当是还给她好了。

    “我等定会誓死护住您的安危。”

    沈昭面上露出些许笑容来。

    “你们有这份心,我便领了。如今,榆林的官员还在互相推脱责任,又有许多人逃离此处,想必城门口管得还不是很严,云十四带着两个兄弟出城,跟着云七留下的暗记继续追查。”

    说罢,她又看向薛柏一等人。

    “至于你们几个,暂时就跟我留在城内。程度潇那边需要一人看顾,一人留在此处以不变应万变,必要时候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而薛柏一则和我一起,盯着总兵府。”

    形势所迫,他们也唯有如此行事了。

    一行人随即分开。

    总兵府在城中心,其四周则是被各办事衙门簇拥着。在九边重镇,其实并没有县衙一说,所有政务都由总兵管辖,所以总兵权势极大。

    可惜杜巩做了这么多年的总兵,这一次是真觉得自己权势并没有那么大。

    这事有人算计,他心里清楚得很,但是他没料到对方动作会这般迅速,请罪的折子才上达天听,一道道弹劾紧接着就到了。

    而崇仁皇帝此次又异常恼怒,直接给了查案的官员一块令牌,不配合者可先斩后奏,这是谁的面子都不愿意给。

    事情实在过于棘手。

    他不由得皱眉,神色愈发凝重。

    这榆林若真只有角斗场奴隶场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事要瞒下来还不知要废多少功夫。但愿下边的人都懂点事,早点配合着查完,就不必惹出那许多事来了。

    还有京师那边,也该想法子找两个替死鬼出来,把他们的事给抵消了才是。

    杜巩正沉凝着,外头突然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还能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后头劝着。

    “小公子慢点,可别摔了!”

    杜巩不由得起身,推门而出。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刚好撞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哎呦!”

    他作势喊了一声,弯下腰将胖小子抱了起来。

    “本事不小啊,还敢撞你老子!”

    一旁的妇人听到这话,那颗心顿时落了下来。

    杜家三代单传,杜巩又是老来得子,全家人对这个儿子都极为看重。真真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一个下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就要撞爹爹。”

    胖小子两只手都在杜巩头上乱扯。

    杜巩不以为意,笑了几声。

    又冷眼看向一旁的仆从,“早跟你说过,这几日外头不安稳,要让小公子好好待在院子里,别轻易出来了。”

    仆从正欲搭话。

    长廊拐角处又走来容貌秀美的妇人,“就你家这皮小子,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看不住啊,”

    “什么我家的?还不是你给我生的?”杜巩见妇人上前,又腾出手在她的脸上揉了一把。

    他们夫妻恩爱,这样的话自是常说。

    妇人不以为意。

    杜巩又接着说道:“你也是,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出来乱跑什么?”

    妇人不禁颇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整日待在这前院,面都见不着。”

    杜巩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你且安心,过了这两日便好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难测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堂钦差来此办案,榆林官员亦有法子拖延。先是温情攻势,好茶好酒地供着,金石珠翠,温香软玉一个不差。钦差们自不会被这些小伎俩忽悠,仍旧是铁面无私。

    官员们无奈,只得另想法子阻扰。

    比如将与之相关的文书能毁则毁,甚至于城西的奴隶都要拉出利用一番——引发几次暴动,而城内的军士制止不及。

    可终究是些旁门左道,起不了作用。崇仁皇帝有意彻查,钦差一时间虽不敢寻上杜巩,程度潇等人,可寻常的官员还是有权扣押,威逼利诱一番,关于那些东西的来龙去脉,自是交代得清清楚楚。

    钦差二话不说,就想寻下一家。

    可惜时局多变,榆林没安稳几日,最让人忧心的事还是来了——鞑靼进攻。且他们清楚榆林城内一片混乱,形势难控,当时就寻了一众铁骑,直奔榆林而来。

    且带兵的还是鞑靼那边素有“屠手”之称鄂尔多斯万户将领图鲁达。他是鞑靼可汗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手底下的名将,勇猛异常。曾多次率军进犯国朝边境。

    巴尔斯博罗特权势极大,在几年前的鞑靼内战中,因居功至伟,遂被达延汗封为右翼济农,掌管鄂尔多斯,蒙郭勒津,永邵布等三个万户。在达延汗的几个儿子中更是居于首位。

    且他野心勃勃,自达延汗平定鞑靼内乱之后,便一直伺机而动,想要南下入侵大周,以扩建自己的领地。榆林镇离鄂尔多斯最近,成为了他的首选之地。

    听说前两年,鞑靼要求增开马市,亦与这位右翼济农脱不了干系,是他上书劝说达延汗以此为条件,同国朝谈判。美名其曰是为互通信息,建立和睦之邦,实则另含心思,否则榆林之事怎会传得这般快?

    这下便是手握圣谕的钦差也没心思再查案了。查案再要紧,也没有保命要紧。

    好在榆林的军士也非乌合之众,虽然在处理奴隶暴动一事上不尽如人意,但在面对鞑靼铁骑时,仍是显出了国朝男儿的血性。

    可惜的是收到消息太晚,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鞑靼的铁骑已在周边村落抢夺掠杀一番,直逼城下。若非城外驻扎的军士还算反应及时,只怕会有更多普通百姓命丧贼人之手。

    可已有几个村落沦陷,因此无论此战胜败如何,他们都已然输了。

    杜巩收到消息时,更是面色发白,暗含怒意。他在榆林镇守多年,还从未遇到未战便已败之象,简直是他行军多年的耻辱!

    且榆林形势本就不好,眼下再出鞑靼进攻之事,崇仁皇帝只怕更有由头对付他们了。

    当下就强行将钦差囚禁于总兵府,理由亦是十分充足。鞑靼攻城,形势危急,再者,刀剑无眼,为保护钦差大人的安危只得如此。

    更何况,此刻正是榆林镇危急存亡之际,纵使是待罪之身,也要先容许他们上阵杀敌,将鞑靼赶至草原深处再说。

    这样的话,即便天子亲至,也无处反驳。

    谁也没料到,榆林的形势摇身一变,又成了这般模样,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可这样一来,倒便宜了岩溪先生他们。本来就在思索如何延缓情况,如今鞑靼进攻,正是给了他们良机啊。

    程濂心中亦是松了口气,想必此时崇仁皇帝也无法再言彻查之事。

    可忧愁的人亦不少。

    比如如今尚守在京郊田庄的析玉等人。

    “……榆林闭城数日,姑娘杳无音信,如今又有鞑子进犯,局势危矣,却不知姑娘那边究竟是何境况。”

    “析玉姐姐先别着急。”

    侍书不由得安抚起来。

    “姑娘此次并非孤家寡人,身侧有诸多隐卫保护,且姑娘本身身手亦不弱,定然无忧。”

    “话虽如此,可榆林眼下却是内忧外患啊。”

    析玉皱起了眉。

    “先前奴隶暴动还能杀了官员,连城内弓兵都无可奈何,足以说明其凶悍。即便城外的鞑子进不来,奴隶起事就足以酿成大祸。”

    侍书何尝不清楚,但事已至此,她们确实寻不到好的法子。

    析玉沉下了脸色。“姑娘走之前,曾将云骑的联络之法交于我们,我看不如现在就联络隐卫,命他们前去榆林相助姑娘。”

    “不可。”

    一旁的侍画立即反驳起来。

    “云骑专门刺探秘事,榆林之事他们定然更为清楚。既然至今不曾动作,便是十分清楚形势所迫,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眼下因奴隶暴动,鞑靼进犯,榆林镇已被朝中各派紧紧关注。我们这个时候贸然命人前往,反倒会惹人注目,给姑娘带去祸事……”

    “可总不能眼见姑娘陷入危局!”

    侍书脸色微沉。

    “不如将此事告知十三爷……他定然有法子解决!”

    侍画正欲赞同。

    “此事万万不可!”

    却被析玉开口打断。

    “莫说世子爷如今正在辽东处理事务,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即便他得空,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姑娘早就告诫过我们,万万不可将此事告知世子爷……我们若这般做,等她回来,又该如何解释?”

    侍画却不认同,“若是姑娘有危险,我们更是罪该万死。”

    析玉闻言默然。

    思索了片刻后才道:“这样罢,我先去请教表少爷。他对榆林之事比我们更为清楚,定然知道如何相助姑娘,实在不行,我们再写信给世子爷。”

    “也只得如此。”

    另外两人纷纷点头。

    析玉亦不多留,转身就朝外头走去,却听到院门口传来敲门声。

    “沈姑娘在吗?奴婢是温仪县主替送信的,还请开门一见。”

    小丫头的声音十分清楚地传来。

    几个丫鬟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啊。

    明明都已经明说在此休养,不欲外人打搅,怎还有人上门询问?就没考虑过主人家兴许不方便吗?!

    几个丫鬟腹诽归腹诽,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开门。

    先是将人热情地迎了进来。

    “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小丫头见她们态度虽好,却隐隐有几分迫人之势,不免心悸。十分忐忑地从手里掏出一份请帖来。

    “过两日,县主想在府里举办个花宴,听闻沈姑娘在此休养,甚是乏味,便欲相邀,共同寻乐。”

    丫鬟们想不通眼下这等紧急时候,有何乐可寻。

    沉默了一息,还是析玉最先开口。

    “多谢县主好意,请你回去后代我们姑娘向她问好。至于花宴一事,我们还需询问姑娘意见。还请稍等片刻。”

    说罢,析玉便转身进了内间。

    过了片刻,她才出来,面带歉意地朝小丫鬟回话。

    “姑娘说了,她近些时日略有些疲倦,不愿出行,请你替她向温仪县主致歉。”

    小丫鬟愣了一瞬,还是立即归府如实回话。

    倒叫云祯深觉古怪。

    沈昭这休养怎么跟闭关修行似的,连她的人都不肯出来见一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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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