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还礼
沈昭沉默许久,好歹是忍住了笑。
一旁的松雪定力却没她好,听完小书童的话,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怎么都止不住。小书童也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沈昭很是无奈。
可一想到沈清远这般行事,她也实在是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只得嘱咐小书童,等沈清远一回府,便过来通知她一声。末了又问一句。
“今日这雅集,秦姑娘可是也去?”
小书童很是认真地点头。
她这个兄长啊……
沈昭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清远去花厅的时候,还一脸莫名其妙。
他知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沈昭忙着处理各方之事,并无多少余力搭理他。即便真在一起闲聊,也非谈谈诗词歌赋这般简单。不曾想对方竟寻到书房去了,真是难得。
哪知他还没开口,就见沈昭坐在懒散地坐在圈椅里,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我见兄长书房里头有只乌龟很是讨喜,不如送与小妹可好?”
沈昭何时用过这般轻佻的语气说话?沈清远只一听,便发觉不对劲,更何况对方还点明了那只乌龟。他猛地想起自己方才过来时,小书童躲躲闪闪地眼神,瞬间明白了大半。
面容顿时僵了一下,只觉得整张脸都烧得慌。
“昭姐儿,你听我说——”
沈昭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兄长直接抢了人家养的小宠物,还是个姑娘家,实在是不太道德啊。”
沈清远赧然。微低下头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来沉静地脸庞全是红晕。
沈昭见他这模样,愈加乐不可支。
“兄长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少年探花,这京师世家女有几人求娶不得?实在不必这般遮遮掩掩。想当年,父亲可是连余家女都敢开口求娶。”
单说读书科举,沈清远比之沈行书当年更为出众,上门提亲的资格确实有。只是他自己考量较多罢了。
他羞红了脸,又辩解道:“父亲当年……可是与母亲两情相悦的,否则岂会开口?我……我眼下不一样。”
沈昭怔了一下。
不单是为那句两情相悦。
眼下的情形与当年比起来确实不一样。就算沈清远求娶的并非当年余家女那样的高门贵女,现在的沈家也非当年可比。
她执意为余家正名,与程党势如水火,跟窦党不冷不热。稍有不慎便会人权两空,一败涂地。在外人眼里,沈氏三房可非好去处。
沈清远进士及第时,她尚在惠州府陪云礼治病。
并未看到他骑马游街,意气风发的模样。之后又为了培植势力,每每写信总是言及朝事,入京后朝中更是大小事不断,她忙得焦头烂额,又哪里抽得出时间来?
以致她连沈清远何事动了春心都不知晓。
她惦记着为余家正名,忧心余怀梓行事不够稳重出岔子。又惦记着大长公主与永嘉侯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忧心云礼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总为他们思虑,却独独忘了至亲之人。
明明最开始是他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是他在自己离京的那段时间,拉拢京中新科学子,站在韩廷贤身侧,游走于各方势力中。
沈昭叹了口气,不觉泪盈于睫。
“兄长,是我对不住你。”
沈清远正欲拿起桌上的茶杯喝水掩饰,乍然听到沈昭这句话,不由得一惊,瞪大了眼睛问道:“昭姐儿这是说什么胡话?为兄怎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才好呢,听明白了,兄长只怕会骂死我。”
沈昭见沈清远一脸茫然,方才那点悲戚之意顿时消散无影,倒是忍不住打趣起来。这才是至亲之人罢,全然不在意对方有无回报。
沈清远果真更懵懂。
沈昭不愿让自己那点狭隘心思影响了他,便转过话头,“兄长既然于秦姑娘有意,何必与我说道?我也好替你打探一番啊。”
“这如何是好?”
沈清远也无意纠结沈昭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只是扭捏起来。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遇到了中意之人,竟还要幼妹出手相助,岂不可笑?他的脸皮可没那般厚。
沈昭见此,不由得扑哧一笑。
“总比您把人家养的小宠物抢走要妥当罢。”
说到这儿,沈清远更不自在。
沈昭朝他挑挑眉,笑道:“兄长只管放心,我定会让你抱得美人归。”
沈清远听完这话,倒也不扭捏了。只细细嘱咐:“昭姐儿,你行事可要注意分寸些,秦姑娘胆子小,别吓着人家了。”
沈昭闻言,只差没翻白眼。
又问,“兄长怎知秦姑娘胆子小?”
沈清远听了,倒是很自然地回道:“我上次拿走了她养的乌龟,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想着还礼。于是就让人寻了条狗送过去。
哪知隔日秦二便同我说,秦姑娘差点被吓出好歹来,叫我将狗领回去。我自是不会领走,不过秦姑娘的胆子确实不大,竟被狗给吓住了。”
沈昭深觉不妙。
“你送了什么狗?”
“看门狗。”
沈清远见沈昭神色略显僵硬,又连忙解释一番。
“其实姑娘家的一个人出行挺危险的,我又不能陪在她身侧,若是遇上什么事……好歹能保护一二。听说狗是很护主的。”
所以你就送了人家姑娘一条看门狗?就算这狗真的很厉害,可是你见哪家姑娘出门还带条狗的?
想象一下,去他人府邸参加宴会时,人家姑娘还没从马车里出来,一条凶神恶煞的狗率先钻了出来,这场景……大概整个京师的姑娘都会被吓住罢。
确实起到了保护作用。
沈清远解释得极为认真。
沈昭却是欲哭无泪。
这真是她那个君子端方的兄长吗?
她深敢头痛,顿时觉得身负重任,秦令仪真的敢嫁给她兄长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沈昭突然觉得很幸运,好在云礼只是喜欢送些花花草草,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
否则,真是不敢想象。
“兄长,你还是好好钻研翰林院的古籍罢,姑娘家的心思你可能确实不太了解。”
沈清远被她说得满脸懵懂。
“这何有联系?再者,我并未做什么不合礼法之事啊。”
沈昭看不下去了,张口就赶他走。
紧接着,又让人下帖子给秦府。
她该好好想一想,明日要如何开口同秦令仪说这件事。
第一百章 任他风雨如晦,我自遨游
秦令仪与她仍有几分情意在,因此很快便有回帖。翌日一早,沈昭便命人驾着车拜访秦府。
秦令仪的态度十分好,接到信便亲自在门口候着。
“早与你言及,若偶得空闲,大可过府一叙,我自是夹道相迎。只可惜我望眼欲穿,却不见你捎信儿前来,昨日接到,反倒以为是仆从办错了差事。”
沈昭跟着她往里走。
“是我之失误。一直顾着琐事,倒忘了上门拜访。”
自回京后,沈昭确实不曾上门。
可秦令仪心里头亦清楚,这琐事可非绣花打络子这样的闺阁趣事。
想她今年开春才从惠州府回来,可舒坦时日没过多久,女扮男装入豫东学府之事又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则是插手朝事。这下便是再不知事之人也该清楚,沈昭平日里该如何“忙”了。
哪能同寻常女子相比?
思及此处,秦令仪便不再多言。
只道:“好歹你还惦记得我,便不与计较了。”
这是说沈昭刚回京时,给她带了岭南的特产。眼下这般说,可见心里头是满意的。
沈昭微笑着应了两声。
她身边的小姑娘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个,秦令仪的性情又极合她胃口,这份礼自不会忘。好在是不曾忘,否则眼下哪有脸进门啊。
秦令仪不知她来意,只当寻常叙旧,东扯西扯倒是聊了不少,多是京师贵女间的趣事。
比如谁家的兄弟在书院受了大儒的赏识,又如哪家姑娘定给了哪家公子,或者是哪家姑娘被逼着学中馈惹出了多少笑话。更隐秘些的就是后宅中主母与侍妾的斗智斗勇。
沈昭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纠结如何同秦令仪开口。
觉得先前想好的说词皆不妥当,又一面向析玉使眼色,析玉哪看得明白,只得瞪圆了一双眼。
沈昭看着,愈发觉得心累。
秦令仪觉得这些后宅秘事实在太有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半晌。又见沈昭神色淡淡,顿时噎了一下,片刻后才撇撇嘴。
“我倒是明白了,你对此等琐事可不感兴趣。”
沈昭察觉出她的语气不太对劲,怔了一下,才犹疑着问,“此言何意?”
秦令仪见她神色间隐有懵懂之意,便略一挑眉,笑道:“瞧你这模样,大抵是不知晓坊间对你之评定如何罢?”
沈昭倒是清楚女扮男装之事一出,京师流言自难平息。
不过她眼下父母未在身侧,家中长辈不敢言教,又已“定于”永嘉侯府,婚娶之事无需忧心。她需在意的唯大长公主和永嘉侯府的态度,其余皆不必放在心上,因而并不曾过多了解。
可眼下听秦令仪这模样,只怕是褒贬不一啊。
贬就罢了,难得的是有褒。
沈昭不禁深感意外。
她微微抬眼看着秦令仪,“姐姐倒是同我说说评定几何?”
秦令仪见此,便抿嘴笑了起来。
“果真是胆儿肥的!换作寻常女子这般闹一场,只怕不知要休养多少时日才可缓过来。不过寻常女子大抵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说到此处,她不免感概万千。
“我活了这许多年,在此处见过无数憋屈之事,更是眼见不少女子深受压迫而不自知,却难得见到你这般的。性情开阔洒脱至此,可谓是一朵奇葩啊。”
沈昭闻此感概,心中颇觉古怪。
深以为此言非一不谙世事之姑娘可言,言语间反倒带着几分阅尽世事的通透。正当此时,世间受压迫之女子何其多,可如她所言,勘破者寥寥无几。
她不顾礼法,插手朝事,勉为勘破。可秦令仪一番言语,亦为勘破。岂是寻常女子该有的见识?且她言之奇葩,实在是语气过于促狭,竟让她产生此言深带讽意的错觉。
她压下心底的怪意,只微微一笑。
“秦姐姐这般言语,岂非性情豁达之人?世间俏女儿何其多,难有企及者。”
秦令仪闻言,倒是有几分讶异。
“果真与众不同。换作他人,怕是只言我大逆不道,胡诌八扯。祖母说你身具慧根,是大有造化之人,我本将信将疑,眼下再闻你之言,却是不敢不信。”
沈昭不禁略感诧异,她竟不知,能得秦老夫人这般高看。世间女儿多懵懂无知,对此除去大逆不道,又有何可言?想她若非前世见惯生死,不得善终,亦不敢这般“放肆”。
“能得秦老夫人此言,我深感荣幸。”
言罢,却又忆起大长公主当政之时,曾督办女子学院,以秦老夫人之年纪,应是深受影响。她深深看了秦令仪一眼,如此心性,当是家传渊源无疑。
她兄长能看中秦令仪,倒是长了眼。思及此处,心中顿时欢快起来,原先是沈清远之故,眼下却是真想为其求娶秦令仪。
哪知秦令仪又意味不明地道:“我虽不知你之目的何在,却知绝不止步于此,可若真走至最后一步,这世间风情必因你而变。届时便是任他风雨如晦,大浪滔滔我自遨游。”
这般言语可非常人可言。
沈昭心念一动。
顿觉秦令仪疏阔的言语间别有一番深意。她深知此言只可闻之,不得思之,否则易失所望,难得善终。毕竟世事艰险,道阻且长。
“秦姐姐此言,我受之不安啊。”
秦令仪却像是想通了某个关卡,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且等着那一日。”
沈昭但笑不语。
却知不可再言及此事,若真传出去半分,可非她们担待得起。
“我今日前来,其实另有一事。”
她思索了半晌,深觉开门见山才是最好的法子,再者,如秦令仪这般豁达之人,与其相交若是过于委婉,只怕难得其意。
“我昨日无意得知,家兄过府之时,因处事不当,惹秦姐姐心中不快。家兄生性疏阔,行事偶有莽撞之时,还望见谅。”
沈昭之言虽勉强明朗,秦令仪却仍觉过于隐晦,因而接着便问道:“沈公子何曾惹我不快?我倒不知。”
这下沈昭却不知如何言明。
她怔了一下,继而道:“听闻姐姐有一十分喜爱的乌龟……被家兄半道劫持。家兄事后却赠以凶狗还礼……实在大为不妥。”
秦令仪闻言,不禁笑了起来。
“原是为此事。”
她摇摇头,不甚在意地道:“不过一恶狗而已,我虽惧狗,却无颜因此埋怨于沈公子,毕竟一番心意。至于那乌龟……终归是我出言不逊在先,全当赔礼罢了。”
秦令仪这态度……倒叫沈昭有几分不明所以。
自是谈不上怪罪,却也谈不上春心萌动。怕是真的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原是她多想了。
沈昭不好直言,只道:
“秦姐姐未曾放在心上自是最好,倒是家兄因此时常惦记着,深觉失礼,我才想着过府致歉。”
秦令仪的语气倒是豁达,“沈公子与我二兄交为挚友,两家亦是世家,何须这般计较?汝宁这是瞧不上我呢。”
沈昭闻言,心中更是清楚秦令仪绝非他意。
果真是一颗春心空付啊。
她笑了笑,道:“秦姐姐这是哪里话,既然你不放在心上,我又哪能耿耿于怀?”
她当即揭过这事。
直至午后,才起身离府。
而秦令仪在经过身侧丫鬟提醒后,才发觉沈昭这一番造访另含深意。
不免想起沈清远面对她时的古怪神色,顿时明了。以致她再见沈清远时,神态模样都大有不同。当然,这亦是后话了。
第一百零一章 遇刺
沈昭离开秦府之时,正值官吏陆续散衙之际,道路颇为拥挤,尤其是几处靠近城门的官道,都是大大小小的官轿或者骡车,几乎是围个水泄不通。
侍书撩起窗帘往外头看了一眼,片刻后就不禁蹙起了细眉,回头朝沈昭道:“婢子瞧这模样,可非一时半会儿散得开的。只怕等回到府里,时日已是不早。”
“无妨。”沈昭微微笑了笑,神色间带些许轻快,“全当是京城一日游罢了。”
自京师局势隐晦不明后,沈昭恐形势难制,多为沉闷,难得轻快之时。今日这般模样,已是许久不见。
两个丫鬟见此,心中更是欢快。
侍画随即就在一旁笑道:
“既是京城一日游,姑娘不如四处游赏一番。婢子记得少爷近来喜好六一居士的文集,您原想给他寻套古籍,却囿于琐事,甚少出府赏看,此刻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正是此理。”
侍书亦在一旁附和。
沈昭心知她们是苦于庭院乏味,得见外间万种风情,自是瘙痒难耐,故而耽于此处,不肯移步。再者,这般机会素日里并不多。
她自是愿意全了这番小心思。
当下便令车把式掉头往皇城里头几处热闹的坊市走。
即便是游赏,以她们的身份亦不可大摇大摆地上街,至多是待在车中游览一番,却足以平复心中念想。可惜时日渐晚,街上行人渐少,倒遇不见行人如织的境况。
她们眼下所在坊市正是几处最为繁华的。就在正阳门外,离六部五寺并不远,因而此处竹简古籍,笔墨纸砚,茶楼酒肆最是繁多。
“我记得翰墨书局就在这时雍坊附近,可未记错罢。”
沈昭说着,下意识地便掀起窗帘扫视了一眼,便见到数位青袍文士或者襕衫学子在一店铺前进进出出,仔细看去,正是翰墨书局。
她随即吩咐车把式将车停至一旁。
“随我下去瞧一瞧罢。”
侍书连忙拿过帷帽替她带上,又一面让人将杌子放在一侧,领着人下车。还未等沈昭将身子探出车去,复又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吆喝。
“都让一让,让一让啊!首辅大人的官轿要暂落此处,可别莽撞行事,惊到了他老人家。”
外头果然传来稀稀落落的声响,多半是让路的,亦有一睹风采者。隐约间还可听到几声不大不小的抱怨,复又被身侧之人给制止。
见到此景,几人皆怔了一下。
沈昭的身子亦是一顿,透过侍书打起的车帘,刚好可看到一顶靛青色的官轿缓缓移来。
官轿并不起眼,上头甚至难见繁杂的纹路,只在四角缀了同色流苏。由四个身穿青布衫的高壮男子抬着,在其轿侧还站着一身穿收口青衣,腰配长刀的男子,方才喊话者便是此人。
这几人外貌形态皆极为普通,若是没入人群之中,必不会引人注意。但沈昭一眼看去便知晓,他们皆为身手绝佳之辈。此等人寻常得其一便不易,也唯程濂之辈可一次使唤数人。
她往日不曾在街上见过程濂,今日一看,才发觉这阵势着实不小。
“姑娘。”
侍画在后头小心提醒了一句。
沈昭才发觉自己这半探身子的姿势确有几分不雅。当即便回过神来,就着侍书打起的帘子下了车。
这才发觉程濂亦有入翰墨书局,一探究竟之意,难怪先前会着仆从清扫通道。此处虽因紧靠京城,相较别坊秩序更为井然,但到底人多眼杂,他又身份尊贵,不得不防。
只是众人一时想不透他为何亲临此处,还这般大张旗鼓。
这时身侧又传来阵阵私语。
“……朝野流言你先前莫非不曾听闻?”
“有何流言?我竟不知。”
“听闻近日,陛下沉于书画之道,尤好吴道子之古画。首辅大人知晓此事后,便着人搜寻真迹供于陛下。据传翰墨书局无意中得其一罕见真迹,偏生有人先一步得此消息,致使首辅大人晚来片刻,这才亲自前来商讨。”
“……首辅大人这般,亦是有心了。”
“正是如此。他老人家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若非如此,陛下又怎会那般信任他老人家?之前福州海运与西北马市虽出了乱子,可首辅大人恩宠仍在。”
这是说自那罚俸抄书后,崇仁皇帝态度一如既往。
沈昭在一旁听得此言,不免冷笑。
确实尽职尽责。
连幅书画也要亲自寻来孝敬。
侍画却在一旁微微蹙眉。
“这可不像程首辅之行事。”
沈昭闻言略感讶异,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接着说。”
侍画未曾想自己随意一言,倒惹得沈昭上心了,不由得怔了片刻。“……婢子只是听闻程首辅为人很是清贵,少见他有这般举措。”
沈昭笑了一下。
“为人清贵可非这般用处。”
两个丫鬟听闻,皆有几分迷糊,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沈昭倒懒得同她们解释。
无论是谁,并非生来就愿意卑躬屈膝,小意奉承。程濂能得清贵之名声,不过是位高权重,无需乞求罢了。可若情况并不乐观,他当然会低头。
若程濂今日真是走投无路,需亲自寻真迹奉承崇仁皇帝,那只能说明他之地位岌岌可危。
不过未免有夸大之嫌疑。
毕竟形势并未那般险峻,他亦不必如此。
沈昭思及此处,忍不住摇摇头。
“罢了,随我进去罢。店家也未说,程首辅进去后,就不许我等平民进门。且以程首辅宽厚仁慈的性情,亦不会认可此事。”
她今日既已打算来这翰墨书局逛一圈,便不会半途而废。别说只是程濂来了此处,她怎么都要恶心一番。便是崇仁皇帝亲临,她亦会想法子进门。
果然,沈昭话一落。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少了些,原先替程濂开路的贴身侍卫顿时将目光放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些许恼火与不悦,似是被人辱骂了一般。
程濂倒是十分淡然,只是偏头看了她一眼,笑容意味深长。而后才朝自己的随从示意,“老夫今日只是来寻画,与尔等并无二致,无需如此行事。”
随从当即应好。
沈昭却是心中一跳。
她曾数次露面,又与程党势不两立。程濂定然是认识她的,方才之笑绝非只是寒暄致意那般简单,再者,他们之间有何可寒暄的。
她在原地凝眸片刻,终究未得出结论。
有了沈昭那番话在前,程濂又特意言明,原站在门口的学子文士倒也不扭捏了,陆陆续续往里走。
过了片刻,沈昭亦跟着进门。
许是程濂临门之故,书局里的气氛总带着几分冷凝之意。即便对方早已坐在二楼的隔间休息,底下的文人墨客仍不敢大声喧哗,多是低声耳语。
书局本是文雅静谧之处,沈昭倒未再做夺目之举。只是因程濂方才之神色,眼下便有几分心不在焉。虽是在挑选古籍,眼神却总往四处扫去。
程濂行事一向小心谨慎。
单看其身侧高手便可知晓,眼下,即便是二楼拐角处,也留有一人守着,不许旁人上去打搅。
“姑娘今日怎有些心不在焉?”
侍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可是……”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边不太妥当?”
沈昭闻言,更是眉头微蹙。
她深以为今日之事略显古怪,兴许是她遗漏了某些地方。可脑海里的思绪倏忽一闪,终是难以明了。
“你待会儿指使个……”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一人手中端着茶壶,作小厮打扮,径直往楼梯口走去。
翰墨书局的生意一向不差,此刻人亦不少,他端着茶壶从后院出来,步子却是异常轻巧,轻易便避开了众人,还悄无声息。若非她一直注意着楼梯口,未必就能发觉。
她不禁细细往他身上瞧去。
十分普通的相貌与身段,实在寻不出特别之处,可往往越是普通越容易……他很快便到了楼梯口,隐约与那护卫说了两句话,护卫便微微侧过身子,放其上楼。
沈昭更觉讶异。
程濂身侧之护卫,竟是这般好说话吗么?
未等她理出头绪来,楼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刀刃相撞之音,其中还夹杂着物件撞毁之声,以及各种吆喝呼救声。
守在楼梯口的护卫深觉不妙,几个跳跃便爬上楼去。
及至此时,众人皆知楼上遭遇了何事,神色间多是惶恐不安,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不消多时,外头猛地传来重物撞地之声,紧接着一片惊呼。片刻后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金铁之音。
此时,尚在门口徘徊的文士便呼叫起来。
“首辅大人遇刺了!兵马司的弓兵已去追缉刺客。此处已然安全,还请诸位保持镇定。”
这些事说来漫长,实则瞬息之间。
在场众人皆是过了许久,才堪堪反应过来。
侍书侍画倒因见识过此等之事,表现得格外镇定,只将目光放在沈昭身上,而此刻的沈昭却已是面沉如水。
两人皆是一惊。
“姑娘?!”
沈昭当即便低声说道:“侍书,你脚程快,即刻出去拦截刺客。侍画现在去玉鸣坊,将方才之事告知七表兄。”
两人虽不明所以,却领命行事。
“侍画!”
沈昭猛地将她喊住。
“去余宅时自行斟酌,注意周遭形势,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听得此言,两人更是深觉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昭站在原地看着她们飞奔而行,心里头忧虑愈加深重。这是她眼下唯一可做的应对之法,但愿一切只是谬误。
第一百零三章 夜谈
侍画回府之时,几近后半夜。
沈昭心知遇刺之事颇多蹊跷,不敢轻视,因此特意留门。只等她一回府,便着人禀报。
“……怎会待到此时?可是玉鸣坊出了差错?”
沈昭披着外衣坐在书案后头,析玉则起身将四处的灯火点亮,阴暗逼仄的屋子瞬间亮堂起来。灯火跳跃间,隐约可见侍画的脸上带着惶恐之意。
沈昭沉了沉声。
“……有何事且细细道来。”
侍画向她行了一礼,这才低声回禀,“是表少爷的府邸……婢子过去时,早已被人盯上,别说传消息进去,便是里头的人亦轻易不敢出门,生恐露出端倪来。”
沈昭闻言眉头微蹙。
“在外头候着的是何人?”
“婢子看不分明,但猜测至少是三批人。”
“三批?”沈昭听闻,顿时瞪大了眼,忍不住看向侍画,“你可不曾瞧错罢?”
不怪她惊疑,实在是今日之事与余怀梓牵扯并不多,不足以让众人将目光放在此处。可偏偏他成了众矢之的,又或者不止他,不过是其中还隐藏着部分人罢了。
“婢子亦深觉古怪,因此查看良久,确是如此。”侍画神色微沉,“您知道,婢子一向擅长暗查之事,若非确信无疑,亦不会归府复命。您交代之事,婢子想法子递了进去,至于表少爷能否收到……”
沈昭却摇摇头。
“事已至此,已无需我多言。程景濂有心谋划,即便盯梢的暗卫再多,亦挡不住外头的消息。眼下,七表兄按兵不动,兴许是在寻求破解之法,不过依我之见,如今再行动怕是已晚一步。”
侍画想起今日之事,发觉其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她们虽感怪异,却未曾多想。对方定是拿准了这般心思,才会如此迅速。
他们这是防备不及。
沈昭压下心底的思绪。
“时候已不早,你先行回房罢。”
侍画当即领命,她今日在外奔波不止,及至深夜,确已身心俱疲。
沈昭则坐在原处岿然不动。
析玉见夜已深,忍不住上前劝慰。
“天色已晚,姑娘今日东奔西走,当已疲倦,何不歇息?”
沈昭眼眸微沉,“私窑之事隐晦不明,七表兄又身处艰险之境,我实在于心难安,无意歇息。”
析玉知晓她轻易不肯听劝,便在心底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姑娘既忧心表少爷之安危,那依您之见,守在余宅的三方人是何来历?”
“程景濂定然是其中之一。或者还有慕容祁的身影。至于这最后一方……实在是毫无头绪。”
沈昭不禁陷入了沉思。
“今日之事虽然是针对私窑而去,可若我所料不错,其背后主人跟慕容祁定有不少牵扯。否则程景濂未必有闲心出手对付。”
析玉却微微蹙眉。
“可单凭一个私窑是否过于儿戏……纵使九皇子并不得宠,可到底是皇子之身。即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陛下心底有他,未必会因此降罪于他。”
“所以才让江阴侯前去缉拿。”
沈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江阴侯虽然无法让今上降罪于慕容祁,但毁去一个私窑却绰绰有余。更何况这私窑的管事还涉及刺杀当朝首辅之事,其罪当诛。人证物证俱在,只怕难护其周全。”
“姑娘之意——”析玉见她神色有异,不禁瞪大了眼睛,满是诧异之色,“此事九皇子若出面,等同于承认刺杀之事,其罪难消。可若不出面,私窑必毁,可谓进退两难。”
“这只是其一。”
沈昭捏起铜签,轻轻拨弄略显黯淡的灯芯,神色不明地道。
“说到底,私窑之事隐于人后,无论何人都不会将其放于明面之上,若慕容祁抵死不认,程景濂这一场惊吓岂非白受?唯恐其目的不在于此。”
析玉大为不解。
“若不在于此……这私窑又有何隐秘可言?”
“此事……恐怕唯有慕容祁才知晓。”沈昭神色凝重,“或许七表兄遭受多方关注的缘由亦在此。”
此事细思极恐,两人不禁默然。
初秋的夜,冷风呼啸,寒露深重,轻叩窗扉的声音乍然响起,十分清楚地三长一短,屋内两人皆是一怔。
“姑娘,婢子是宜酒。”
这是余怀梓的贴身丫鬟兼暗卫。
沈昭闻言眉头一皱。
若无必要,余怀梓绝不会让其登门拜访,除非是事态紧急。她向析玉示意,命其起身将人领进来。
析玉一面开门,一面微笑。
“夜深露重,宜酒姑娘匆忙前来,着实不易,快快请进。”
一身寒意的宜酒跨门而入。
先是往身后看了一眼,这才目不斜视地跟着析玉往右侧的小书房走去。刚越过门口的珠帘,便见沈昭的目光扫来,沉着而冷硬,却又带着一份了然于胸的镇定。
宜酒略感意外,上前几步行礼。
沈昭摆手,示意她除去这些虚礼。
“你漏夜赶来,可是七表兄有要事吩咐?”
“回禀姑娘,确有要事。”
宜酒微微颔首,神色凝重。
“日间之事,少爷已收到消息。被查封的那处私窑原是靖安侯府布置的暗桩之一,自几年前的通敌案后便交于九皇子暗中打理。且那管事——”
言至此处,宜酒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沈昭一眼。
“但说无妨。”
沈昭神色淡淡。
宜酒便接着道:“少爷让婢子转告您,那管事是当年靖安侯通敌旧案的主要人证,如今被捕,靖安侯旧案再想平反……只怕不易。”
“原来程景濂目的在此!”
沈昭闻言,眉头深锁。
“慕容祁对此可有应对之策?”
宜酒脸色略显难看。
“出事之后,公子曾着人暗访九殿下府邸,可惜那暗卫并未见到九殿下其人。只听身侧幕僚言不可轻举妄动,失一证人事小,若是让人反将一军,只怕覆水难收。”
“这是荀先生之意?”沈昭微微挑眉,沉默了片刻,复又问道,“七表兄可曾说过慕容祁是何心性?”
宜酒听闻不禁诧异,顿时不知是该感慨余怀梓料事如神,还是感慨沈昭与之心有灵犀,“纯情至孝。”
“果真如此。”
沈昭脸上露出些许冷笑。
“依慕容祁之心性,私窑于他而言是为旧处,其管事既是证人亦是故人,自不忍心其遭受戕害。不想荀子仪竟可左右其行事,可见权柄甚重。如此说来——”
她顿了一下,微皱着眉看向宜酒。
“守在余宅之外的暗卫当是荀子仪差遣,单为阻扰七表兄行事。那第三方人……七表兄可有明言?”
“并不明了。”
沈昭对此只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看来七表兄同慕容祁想法一致,皆欲保住管事。可荀子仪不让插手,自有其道理,这管事销声匿迹许多年,只怕此身已非彼身。
眼下靖安侯一案并不明了,朝野内外对此更是众说纷纭,因而这人证一事不可过早显露,否则过犹不及,反惹祸事。”
“少爷亦是此意。”
宜酒点头。
“可对方未必明白,毕竟仇人当前,分外眼红,难免按耐不住。只是如今两人都被看住,刑部亦是重重关卡,消息轻易递不过去,这才想着求助表姑娘。”
沈昭若有所思。
“程景濂对我已有防备,此事需细细谋划。”
她思索了片刻,复又看着宜酒。
“你先归府回禀七表兄,此事事关靖安侯旧案,于程景濂而言又是致命一击,我定会谨慎行事。只是单凭我一人只怕难成大事,还需同荀子仪商榷一番才是。”
宜酒闻言,倒是怔了一下。
依荀嘉之意,此事显然是不便插手,可沈昭却又提出与其商榷,这般行事着实古怪。也不知能否寻出一个两全之策说服荀子仪。
思绪在她心里头转了一圈,最终归于一句话。
“您放心,此意婢子定会传达。”
第一百零四章 利弊得失
当朝首辅于天子脚下遇刺,足以在京中引起巨大的恐慌。因而尽管程濂有意压制此事,消息依旧不胫而走。
至于其真凶自然也成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隐于密巷的私窑虽早已被封锁,但仍不乏有好事者驻足观看。而那日于私窑现身的官吏,其后院或多或少都起了风雨。
因而对此处更是怨恨。
慕容祁虽被困于府邸,可耳目仍旧通达,外头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了进来,除去管事收押之事,自然也少不了官吏的不满之言。
当即更是恼火。
私窑本是隐秘之地,透露半分都难以收场,更何况如今显于人前。那些官吏又多是家有悍妻之人,因此埋怨倒无可厚非。
恨只恨程濂这一招釜底抽薪,让他猝不及防。
这私窑本是暗桩,近些年为他探查过不少消息,是耳目之一。如今事发突然,他来不及挽救,这“耳目”几乎已被销毁。损失的何止财力。
他千防万防,却未料到程濂早已将他的底细摸清。难怪先前爆出通敌案时,对方会那般坦然,原是早有应对之策。
若非沈昭命人在刑部动了手脚,明言刺杀之事证据不足,恐另有隐情,以致暂缓案情,只怕他外祖麾下的军士早已身首异地。
思及此处,慕容祁目露阴郁之色。
“……殿下可安在?”
外头突然响起荀嘉的声音。
慕容祁回过神来,随即命侯在书房门口的仆从前去相迎。
相对于之前的意气风发,如今的荀嘉却略显潦倒,双目无神,眼下青黑,已然露出疲倦之态。
他先是朝慕容祁行了一礼,而后才低声叹道:“仆听闻殿下近日忧思甚重,精神不济,已无意于政务,故前来探望一番,还望殿下早日振作才是。”
慕容祁闻言,冷笑一声。
“本宫只是被幽禁于此的废人,何来政务可言?形同豢养之畜,坐吃等死罢了。”
荀嘉闻言,不免轻叹一声。
“殿下此言,可是在怨仆阻您营救陈管事。”
“不敢。”慕容祁神色未变,“先生如此行事亦是为本宫考量。本宫若再因此而怨恨于你,岂非不识好歹。”
荀嘉闻言,不禁面露苦笑。
“仆心知殿下念着故友旧人,因而对陈管事颇多照料。当年侯爷麾下虎狼之师,千数以计,却因一场他人构陷而成的罪责使其将士奔走离散,存于世者寥寥无几,殿下难免不忍。”
“你既知晓,何苦如此。”慕容祁眉头微皱,神色间隐有叹息之色。
“可事无绝对,如今形势紧迫,我等实在无力为之。”荀嘉语气微沉,“否则,但凡有半分可能,仆又怎会阻您行事?”
慕容祁默然不语。
“您这些年忍气吞声,隐于人后,又是为何?若是因此而显于人前,不说朝中风向如何,单只看陛下之意,只怕难得善终。
仆深知贤妃娘娘向来颇受陛下恩宠,可当年传出侯爷通敌卖国时,陛下又何曾心软过半分?天子之尊,坐享万里河山,最忌讳的便是此事。此事我等皆知,程景濂亦十分清楚。”
言及此处,荀嘉不禁叹了口气,神情更为凝重。
“若您今日当真插手,绝非一处私窑或者一场刺杀那般简单。程景濂对私窑出手,一是因此为侯爷旧处,为您耳目,再是因陈管事乃侯爷麾下军士。试想陛下知晓后,会有何反应?”
慕容祁闻言,神色顿时黯然。
荀嘉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
“私窑接待的皆是当朝地位举足轻重的官吏,殿下以此为耳目,是为探何事?本是远离朝事,静心养性之人,却又插手当年证据确凿之旧案,陛下又该如何作想?您可曾仔细思量?
陈管事于通敌旧案而言举足轻重,若是可以,仆怎敢让他有半分损伤?可惜形势所迫,即便深知程景濂罪孽深重,我们亦不得轻举妄动。”
“先生也知陈管事乃旧案证人,若放任其不管,通敌旧案何以平反?外祖一家岂非生生世世背负卖国之贼名?而程景濂之流岂非仍是朝堂重臣,名垂青史?!”
慕容祁言及此处,目眦欲裂。
荀嘉难见他这般模样,终究是相守多年,虽为主仆,却亦师亦友,难免心生怜意,只一想起前路艰险,终是不敢妄自行动。
“殿下可是忘了先前所布之局,程景濂已然入网,想必不用多时就会自毁其路。”
慕容祁听闻,不禁愣了一下,而后才微皱着眉问道:“先生何以确定程景濂定会走上那条路?即便他已手握国玺,可眼下形势大好,他根本无需行谋逆之事。”
“若程景濂真无谋逆之心,既已寻到国玺,何不交于陛下?”荀嘉冷笑一声,“殿下应知,自太祖陛下建朝以来,锦衣卫便一直在打探国玺下落。”
此言……慕容祁无从反驳。
荀嘉亦不多言,只让慕容祁兀自思索其利弊得失。
国玺之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反倒祸及己身,想必任谁都不会轻举妄动。不将其上交,缘由诸多,未必是怀有异心。只是程濂其人……
思及此处,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自国玺出世后已有旬日,可他身侧却毫无动静,更别说传消息给他人。可见确实是怀有异心,欲求自立啊。只要给他机会,定然会奋起反之。
毕竟这些年一直受其压迫,不敢意动,以至于连自己亲生妹妹因事自戕,也不敢为其讨一个公道。亲人之血换取的东西,何苦交于他人?
“殿下稍安勿躁。程景濂之动向仆不敢轻视半分,待到时机成熟,必会给其致命一击。”
慕容祁的神色好歹缓和了些。
这时,外头又传来仆从的唱喏声。
“……有何事?且快道来!”
慕容祁脸上已恢复往日的镇静。
“回禀殿下,有人于门前传信,言数日前您着人看守余宅,护余家子弟周全,她心中颇多感慨,故求过府一叙,以叩拜殿下之恩。”
一旁的荀嘉听得此言,神色顿时略显僵硬。
慕容祁却是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复又看向荀嘉,而后意味深长地问道:“先生可知此事详情?”
荀嘉怔了一下。
片刻后才微低下头去,沉声道:“仆擅作主张,肯请殿下责罚。”
慕容祁冷哼一声,继而道:“此事稍后再论。不过以端越之心性,必不会如此行事。”
他复又问门外仆从,“传信者何人?”
“沈氏阿昭。”
两人俱是一惊。
第一百零五章 疑窦顿生
慕容祁的回帖来得比想象中快。
沈昭原以为他至少会质问荀嘉一番,不想竟答应得如此痛快。却不知是心中对此事早已有数,还是过于信任他的幕僚荀嘉。
可惜无论哪种,都非善事。
沈昭本不愿递拜帖与慕容祁。
虽说被收押的管事至今未曾明言其幕后主使,可自其入狱后,朝野内外便多传言,说慕容祁就是私窑背后的当家,利用私窑之便打探消息。
这无疑是程濂放出的。
使得慕容祁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朝堂官员既惊且怕,可却无可奈何。尤其是那些私窑常客,谁又知道慕容祁在背地里掌控了他们多少事。
只是这也说明,慕容祁所图甚大。
实力分明不弱,可这些年处事却一直不温不火,甚至于忍气吞声,让众人皆放松了警惕。若非通敌旧案乍然入众人眼中,谁又会记得他这个皇子?
因此此事一经传出,原先与私窑来往密切的官吏皆是纷纷远离,颇有几分避之不及的味道。寻常官吏尚且这般,沈昭便越要避嫌。毕竟她同永嘉侯府还有较深的羁绊,如此行事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她本不愿有牵扯。
可偏偏荀嘉此人行事过于古怪,让她不得不心生警惕,暗中探查一番。
自那夜应下宜酒所言之事后,她着人打探的消息亦陆续传来。除去私窑之事,当然也包括慕容祁的应对之策,不过这所谓应对,也只是躲进壳子里装王八,不言不语。
反倒是荀嘉动作较多。
一是命人盯紧余怀梓,不让其有出格之举。二是拦截欲来皇子府打探消息的各方势力。
说到此处,便是沈昭也不得不感叹,荀嘉之机敏聪慧非常人可比。
想必慕容祁这些年安然无恙,少不了他在后头筹划,也难怪慕容祁会那般信任他,甚至连府中部分侍卫都交于他。
单只说阻扰余怀梓一事,当初离遇刺之事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已收到消息,还最短的时间内下令盯死余宅,可非寻常人能有的魄力。
通敌旧案对余怀梓而言亦是举足轻重,情急之下,未必不会做出抢人之事,毕竟他的胆子一向很大。
且余怀梓身份特殊,哪怕余家没落,可气势犹存,况且慕容祁又极喜他之脾性,与其交为挚友,哪里是一介白衣可出手阻拦的?
也不知是清楚慕容祁事后不会怪罪于他,还是有把握说服慕容祁。
当然,一个聪明的幕僚虽让她惊诧,却不足以让她起疑。关键是荀嘉之后的举动。
他虽在第一时间阻扰慕容祁和余怀梓,却并非没有设法营救私窑管事。私窑管事被捕后,首先是由江阴侯关押于五城兵马司。
自云礼将手底的眼线交于沈昭后,像五城兵马司这等勋贵云集,隶属武将的势力范围,她亦能插手一二,因此很快便察觉,在管事收押后不久,荀嘉曾着人暗访兵马司。
似乎曾与江阴侯密谈。
这般举动足以说明此事已成功一半,因为江阴侯轻易不为案件之事私底下接待旁人。一旦接见,必是因案件有所变动,又或者他因某些不得已之事必须屈服。
人是江阴侯带走的,若他出面说此事证据不足,又或者直接销毁某些证据,皆是可行的。这刺杀之事自然就迎刃而解。
可偏偏事后又无结果。
只听闻荀嘉深夜出门访友,至于访的人究竟是敌是友,却不得而知。因为沈昭追查的人跟丢了。
这可是不得了的事。
经过多年苦训,她手底下的探子与前世时所掌控的云骑已无多少差别,甚至于在查探密事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怎么跟丢区区一介白衣?
除非此人另有身份。
沈昭这才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甚至于原先应下营救管事之事亦被撇至一侧,只专心探查荀嘉,却毫无结果。除去她原先查到对方兴许同永嘉侯关系匪浅外,其余一概不知。
且事关永嘉侯的地方,她根本探查不到。
再者,此次慕容祁出事,大长公主等人作为其身后的支柱,按理说该有所行动。但据她所知,不论是大长公主还是永嘉侯皆是毫无动静。
反倒透出一丝诡异来。
她又掉头去查江阴侯,却发现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使,亦查不分明。外界言江阴侯铁面无私,绝不徇半点私情,而她能查到的也只有这些,至于人情往来之类的却几乎是一概不知。
不是此人过于明律守己,就是被人刻意抹去。
沈昭更愿意相信后者。
种种迹象皆足以说明荀嘉来历不简单。因此才下定决心要借慕容祁之手试探荀嘉一番。
更何况余怀梓早已表明站在慕容祁身侧,参与夺嫡之争。她虽不愿插手这些,可也不愿余怀梓因此陷入险境。再者,那日他命宜酒夜访时所传之言,其实暗含此意。
余怀梓对荀嘉亦已起疑。
眼下,他既无力出手,就只能让她出面试探一番。
难得的是慕容祁很为她考量,不禁没有堂而皇之地邀她过府,还寻了个颇为隐秘的茶馆。沈昭猜测此处兴许亦是他暗中置办的产业,有私窑在前,多一处茶馆不足为奇。
“……沈姑娘寄书信相邀,令我诚惶诚恐,因事出紧迫,只得选这鄙陋之处,唯望姑娘不会怪罪于我。”
沈昭屈膝行礼。
“殿下千金之尊,拔冗见我,已是感激不尽。岂敢言狂妄之语?”
慕容祁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若是旁人,确实是狂妄之举,可放在你身上,只怕就是理所当然了。”
“殿下此言,着实让我惶恐。”
沈昭微低着头,佯装不安之色。
慕容祁更是失笑。
“你的底细,端越可是已同我说得一清二楚。只怕面对父皇时,也未必见得你心生惶恐,如今面对一个毫无权势的皇子,又哪能存半分俱意?”
沈昭终是无言以对。
慕容祁却十分随意,实在是没有半点身为当朝皇子该有的架子。
“你且直言,今日邀我一见所为何事,总不会真是为感激我派人守住余宅罢。”
沈昭见他这般态度,倒也不与其多言,只似笑非笑地问,“我听闻殿下身侧有一幕僚荀先生,机敏聪慧,才识过人,今日怎不见其身影?”
慕容祁闻言,原本坦然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且容我说两句废话
其实很佩服追更到现在的读者君,完全想象不到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像我一断更就断大半个月的人,简直不要太恐怖[捂脸]
再多问一句,你们还记得前面的情节吗,需不需要我复述一遍[笑哭]
不过还要多说一句,虽然这书一直断更,但是我真没打算太监或者烂尾。看我诈尸一般的更新就知道,我并没有放弃它。
最开始断更是因为忙,后来是成绩不好,然后就没有动力写下去。这本书绝对是被放弃的系列。成绩不是一点点差,简直惨不忍睹啊。
按理说我这种情况,应该选择尽快结尾,然后开一个新号,另写一本,如果我仅仅是为了写书,这绝对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惜我更爱这个故事,也喜欢透过现象看本质一直追更的你们(容我偷偷地夸一下自己)。
虽然它真的不咋地,还因为笔力太烂,写得乱七八糟的,但好歹是我的处女作,还是要坚持的。
好啦,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写下去,不会辜负你们的。
然后就是真的很感谢现在还追更的读者君,你们真的是勇气可嘉,也非常有恒心,有毅力,实在让我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还有,等这个情节结束后,我还会笼统说两句,疏通一下,毕竟隔太久,真的会忘记前因后果。而且这个情节好歹是我酝酿了好几个月的,肯定要特别点[捂脸]
第一百零六章 离间之言
这是沈昭第二次提及荀嘉。
第一次尚可认为是借荀嘉之举邀他一见,可此刻再提及,其中深意就值得琢磨。
他忍不住抬眼像沈昭看去。
却见对方只是端起清茶轻抿一口,神色十分淡然,更没有急于求一结果的迫切。仿佛这只是她闲聊之际想起之事,而他答或不答,皆无大碍。
慕容祁一时间反倒拿不准她之意。
再者,荀嘉作为他的幕僚,向来是隐于人后,声名不显,怎到了沈昭这儿,反倒值得注意?
他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听闻姑娘今日相邀是为感念我命人守护余宅之事,故而前来一叙。至于与之不相干之人,何须相见?”
沈昭听闻,挑眉一笑。
“听殿下之言,似是对这位荀先生倒是颇为爱护。世人皆言,相识于微末,情深于海,可见诚不欺我也。我原是仰慕荀先生之风采,欲于今日与其一叙,如今看来却是我妄想罢了。”
慕容祁听闻,神色间隐隐露出不豫之色,“一介白衣,即便颇具才识,终有困顿之处,何足挂念于心?”
沈昭但笑不语。
她说了这么多,若慕容祁还以为她只为见荀嘉一面,也未免太让人失望。
慕容祁自是知晓其中颇有蹊跷。
沈昭与他本无交际,若非同余怀梓结识于微末,又有利益纠葛,以对方之脾性,未必肯屈尊见他一面。对方的身份虽不起眼,可她搅起的风浪仍是足以令人侧目。
只是对方今日,话里话外皆是荀嘉,并不涉及其他,倒像是借他之手有意探寻,这让他心生疑虑。
“姑娘数次问及荀先生,可是此人有不妥之处?”
沈昭的神色骤然一松,淡淡地笑道:“非是荀先生有不妥之处,我只是发觉荀先生之心性魄力非常人可比,这才略感惊奇。”
她顿了顿,又问,“我听闻荀先生原是南直隶人士,举子之身,后因眼见官场之险恶,才决定从此只读三千圣贤书,不问窗外纷扰事。却不知他最终如何会跟在殿下身侧?”
沈昭这般说,显然是已打探过荀嘉的底细。只怕知道不比他少,既如此,又何必再询问?
慕容祁便轻声笑道:“姑娘既知荀先生之过往,自然也当清楚,他之所以留在我身侧,只为一场知遇之恩。当年于京郊野外,我乃失意潦倒之徒,郁郁不得志。
偶见荀先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坦然坐之,深感其气度不凡,故出言问之。始知我等同为天涯沦落人,不禁惺惺相惜,结为忘年交。这才有事后入府一说。”
他微微笑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荀先生此举唯从本心罢了,并无特别之处。”
沈昭未曾料想慕容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怔了一下,而后才轻声说道:“殿下此言在理。既是知己,行事当凭本心,自无需过多计较。只是殿下将其当作知己,他却未必同礼相待。”
闻得此言,慕容祁脸上顿时带上了冷沉之色,略显冷淡地看向沈昭,“姑娘缘何对我这名不经传的幕僚如此好奇?可是他何时行事不大妥当,使你心生不悦?”
沈昭见此,嘴角便泛起一丝冷笑。
“自有不妥当之处,我数日前得七表兄来话,似乎是他之前曾向殿下传信,可其暗卫却遭荀先生拦截,过府不入。我今日只欲询问一句,莫非殿下身侧的幕僚皆有如此本事么?连传给您的消息都可轻易阻扰。”
慕容祁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幕僚虽说是白衣卿客,可终究是仆,哪有仆从阻扰主子行事的?只是他与荀嘉相识多年,早已熟知彼此心性,他偶尔的出格之举,他自是不以为意。
却不想沈昭今日会特意提醒此事,倒使他心中隐约怀疑,自己过往的态度是否是过于纵容对方,以至他不知分寸,贸然行事。
“此事确实是荀先生思量不周。”
慕容祁面露谦意。
这声致歉倒不突兀,他同余怀梓并非主仆,贸然监视对方,实在是欠妥。
至于这歉意几分真假,沈昭暂且不管,单只看他眼中有思索之色,却无恼怒之意,便清楚对方根本没有将荀嘉的举措放在心上。
足见彼此间确实情深义重。
所谓疏不间亲,纵使慕容祁同荀嘉名为主仆,可还是比她这陌生人要亲近,她深知再说下去难得好结果,便只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我深知殿下与荀先生相识于微末,情意之深非常人可比。但到底主仆有别,若荀先生轻易可替殿下做决定,往后殿下行事岂非多有不便?殿下对此应多思量。”
她见慕容祁并不言语,便又苦笑了一声,神色间颇有难堪之意。
“今日这番言语,虽说是不满荀先生擅自做主,于余宅盯梢。可说到底,终究是我行僭越之举,万望殿下勿要放在心上才是。”
“何出此言?”
慕容祁摇头一笑。
“我这些年于府邸静心养性,难有脾性相投之人。不瞒你说,端越实则是我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我与他虽因旧事而识,可情义却非比寻常。荀先生之举让他偶感不适,我确实该致歉。”
沈昭闻言微微一笑。
“早闻殿下性情敦厚,恪守礼法,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夸大之词而已。”
慕容祁随意回话。
沈昭脸上神色未变,复又轻声说道:“如今私窑之事被程景濂置于众人眼前,以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若置之不理,只怕靖安侯旧案难以平反,程景濂之罪行亦难得到应有的惩戒,不知殿下心中作何想?”
她不待慕容祁回话,又接着说道:“我见荀先生近日多于府中休养,全然不顾朝中言论,可是已有应对之策?”
若真有应对之策,慕容祁当初也不会默许沈昭出手。按荀嘉之意,此次他们只得退后一步,以保全身。至于其后之事,想必他心中已有计较,只是这话却不便同沈昭明言。
因此只轻叹道:“并无可行之策。依荀先生之意,这颗棋子只能作废。”
沈昭闻言,神色顿时一变,她凝眸深思了片刻,继而才朝慕容祁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殿下无意再插手,那刑部里头我也不必费心了。”
“自是不必。”
慕容祁点了点头,复又想起此次沈昭终究是出手相助,于是又笑道。
“此次多谢沈姑娘出手援助,这份恩情铭记于心,若是往后沈姑娘有不便之处,大可向我明言。”
沈昭闻言,顿了笑了起来。
“能使殿下欠我一份恩情可谓难得,我自会好好把握。”
慕容祁听闻,不禁哈哈大笑。
“姑娘果真性情中人。”
第一百零七章 挡不住的姻缘
没过几日,朝中突然传来消息,却是刺杀程濂的主谋于刑部大牢自尽。
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众说纷纭。
可不管外界如何谈论,至少可说明一点——死无对证。这起刺杀当朝首辅的案件,完全可以结案了。顿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比如程濂,传言他得知此事时,正在书房练字,当即便将手中毛笔掷于地上。可见心中怒极。
“慕容祁此人——老夫当初确实是小看他了!”
“何止是小看?”岩溪先生一面拨弄香炉里的烟灰,一面不冷不淡地笑了笑,“你此次行事终究是过于心急了。”
若是以往,面对对方这般指责,程濂也就当作两耳不闻,随他而去,可今日却不想再忍气吞声,他沉了沉心,而后缓缓说道。
“非我行事急促,实在是形势所迫。当年靖安侯旧案是我一手操控,偏生还遗落了部分知情者。慕容祁等人有意追查,手中又握有把柄,我只得先下手为强,否则及至事发,便只能任人宰割。”
岩溪先生闻言,不禁抬眼朝他看去,慢悠悠地说道:“听你之言,似乎是觉得事发之后,主上会置之不理,弃你于不顾?”
“不敢。”
程濂微低下头去,漠然以对。
岩溪先生停下手中的动作,默然盯了他片刻,而后神色才骤然一松,叹息般地道:“我知你因当初赵明纪之事,心中生怨,你同相处多年,情义难得,自会感情用事,有失偏颇。”
“何处偏颇?”
程濂闻言,却是抬眼直直地看向岩溪先生,眼中尖锐之色足以直逼人心,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要将人刺穿,却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转眼即逝。
“我心知当初是形势所迫,主上那般亦是为保全大局罢了。”程濂微叹了口气,神色间隐有落寞之色,“可惜明纪……他一直勤勤恳恳,忠于主上,最终却……落得如此境地。”
岩溪先生见此,不免又出言安抚一番,“可主上到底保住了他赵氏一条血脉。你且放心,只要是忠于主上者,必会获得他该得的东西。”
“先生之言,我铭记于心。”
“你心中有数便好。”岩溪先生微微颔首,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已不早,我也该告辞了,多谢款待。”
话罢,他便向程濂颔首致意。
程濂当即微微躬身,目送其离去。
只是在对方离开程府大门后,神色又彻底冰冷起来。
随即就指着对方方才拨弄过的香炉,朝仆从冷声道:“把这东西丢了吧。”末了,又补充一句,“往后他用过的东西都要丢弃。”
终究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
不仅为死去的嫡妹感到不值,便是早已命丧黄泉的赵鉴,他亦为其深感不忿。
……
刑部传出的消息在沈昭意料之中,只是慕容祁的动作比她想象中要快,她没有想到余怀梓口中纯情至孝的慕容祁亦会这般决断。可见是另有打算。
当日慕容祁之言,沈昭并未全信。
单看他隐忍这许多年,便知心性坚韧,且他还有意于皇储之争,绝不会就此罢休。
之前余怀梓就跟她说过,私窑管事对靖安侯旧案而言尤为重要,更是对付程濂的契机,她才会插手此事。可转眼间,慕容祁等人却对毫不在意,反倒显得她所为有些多余。
虽然程濂先发制人,让他们措手不及。可真要费心挽救,未必没有应对之策。除非眼下的他们有更好地法子对付程濂。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可以完全放弃此次机会。
但这应对之策……
沈昭想起当日同慕容祁面谈时,对方似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禁深感疑惑。以他们眼下的实力,跟程濂对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又如何说得其中胜算?
也不知余怀梓对此知晓几分。
沈昭细细思量了片刻,顿时觉得余怀梓只怕也被蒙在鼓里。可见慕容祁此人终究不可全信,她该找个时间提醒余怀梓一番才是。
沈昭心中虽是波澜起伏,可外界却是平淡无波,毫无动静。当然,也有可能是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除去依旧没有查明的荀嘉和江阴侯以外,沈昭的日子可算得上毫无愁思。
当然,若是沈清远未曾求助的话。
听闻日前,沈清远应秦二公子之邀入府寻一古籍,却偶遇秦四姑娘。本就有意非卿不娶,更何况还收到对方的谢礼,这下更是春心荡漾。
听说秦四姑娘很是感激他送的看门狗,因此还特意备了谢礼,只因沈清远迟迟未曾上门,她不才没有机会相赠,如今偶遇,自要奉上。
当然,这只是沈清远的转述之词。
原话如何,沈昭并不清楚。
至于那无门回赠,则更不可信。不说沈昭前两日才与其叙旧,完全可转交于她,单说沈清远同秦二公子在同一衙门办事,何时不可转交?更何况,那日叙旧,秦令仪显然无意于此。
只是这些话她却不好直接说给沈清远,唯恐惹得他黯然神伤。
不过秦令仪那谢礼亦送得古怪,说是君子如兰,便送了一盆精心照料的兰花给沈清远。
这倒很是中规中矩。
可偏偏秦令仪事后又说,金秋九月,听闻大觉寺的菊花台是京中一绝,不知何时有时间能前去赏玩一番。
用松雪的话来说,这就是相邀。
可偏生沈清远的脑袋生了个榆木疙瘩,竟然只回一句,会有时间的。
这下秦令仪即便胆子再大,再厚脸皮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好在沈清远事后回味过来,知晓秦令仪这是有意相邀,可终究没有摆在明面上,且男女有别,他实在不好再次提及,于是便求到沈昭面前来。
可偏偏求人都要拐弯抹角。
“昭姐儿,我瞧你近些时日总是待在府邸,只怕穷极无聊,不如出府走一遭?要上三两好友,比如秦四姑娘之类的,总比整日闷在府中要强。”
沈昭不禁觉得好笑,“我整日在府中下棋练字,侍弄花草,逸趣横生,何来无聊之说?”
沈清远闻言,顿时瞪大了眼。
“怎不无聊?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该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才是。”
沈昭失笑。
“怎么?兄长觉得去大觉寺看个菊花,也算长见识了?”
沈清远一愣,讷讷道:“你怎会……”
脸上羞得通红。
沈昭见此,毫不顾忌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事,你也要瞒我。”
她见沈清远越发不知所措,便道:“兄长放心,我自会邀秦四姑娘前去大觉寺赏花,还要挑个良辰吉日。比如你们的旬假。兄长以为如何?”
“自是好的。”
沈清远连连点头。
沈昭愈发乐不可支。
只是事后又不得不同析玉说起自己的不解——
“我原先同秦姐姐相见时,分明发觉她并无此意,怎后来又会赠兄长兰花作谢礼,还主动相邀,这胆子真不小,可非常人可比。”
“姑娘这就不知道了。”析玉在一旁抿嘴笑道,“我们家少爷风华绝代,才识过人,即便姑娘们偶尔有不明之处,事后再想起时,也会清清楚楚。这就叫挡不住的姻缘。”
她说得有板有眼,倒叫沈昭不得不信。
“姑娘暂且放心,婢子瞧着秦姑娘很是大方得体,心性又那般豁达,实在是难得一见女子。若是与少爷心意相通,未尝不可促成一段佳话。”
“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
沈昭微笑颔首。
第一百零八章 所谓相看
大觉寺的菊花台乃京中一绝。
但凡秋日时光,来京师游历者,必有一行。只是菊之一物,早秋之时,含苞待放,娇俏清新,最是惹人爱。晚秋之际,凌霜傲雪,风骨犹存,最是惹人怜。
像如今仲秋之际赏菊,到底少了一分意趣。
好在沈昭邀秦令仪去往大觉寺,并非只为赏菊。至于如沈清远这般同行者,其心思更不再其上。
寻常时候去大觉寺赏菊,书画之物,茶酒之器,婢女侍从,甚至于吃食等皆是缺一不可。君不闻赏菊喝酒吃肥蟹,乃人生一大乐事,缺之则遗憾无穷。
沈昭等人却是随意而为,除去为寻一僻静之处提前同大觉寺打过招呼外,就只为避免他人趁机作乱,多带了两名侍从。
几人相邀步行,从山脚拾阶而上。
途中树木怪石林立,枝叶渐黄,地上更是枯黄遍布,偶遇石壁,亦是细苔黄草覆于其上,便显出几分萧瑟来。好在远处是闲云三两,雾笼青峰,令人心生旷远飘逸之感,心情顿时舒畅。
既然是为沈清远跟秦令仪牵线,沈昭自不会请些不相干之人,当真就只喊了秦氏兄妹。
这是为避嫌。
沈清远和秦二公子秦启白带着随从在前头开路,沈昭便拉着秦令仪紧随其后,丫鬟们为不打搅主子叙话,则是远远地跟着。
秦令仪笑容满面,神色甚是舒坦,“……未曾想到汝宁今日竟会约我赏菊。”
沈昭听闻,则是挑眉一笑,意有所指地道:“若非秦姐姐惦记着这大觉寺的菊花台,我今日亦不会有此一邀。听闻你曾于闲聊之际谈及此事,家兄知晓后很是惦记,故而趁休沐之时赏玩一番。”
秦令仪闻言,笑得更是开怀。
“令兄有心了。”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之前所为。
“我原以为像令兄那般恪守礼法之人,只会循规蹈矩,绝不敢有丝毫冒犯之举,因此才出不逊之言,欲逗弄一番。哪知他竟会不按章法行事。”
沈昭听到她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这般评论褒贬如何,顿时哭笑不得。
秦令仪亦觉得自己所言不大妥当,又连忙解释一番,“我并不是说令兄是那种毫不知礼数之人,他确实很有君子之风,就是……就是行为处事同旁人不大相同罢了。”
她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反倒更显得沈清远是她自己口中的那种奇葩了。
秦令仪不禁苦恼起来,暗叹自己那张嘴平日里伶俐得很,关键时刻却又毫无作用了。
沈昭见此不禁大笑起来。
她当然知道秦令仪绝无指责或者贬低沈清远的意思。只是一事半会儿寻不到合适之词,不禁更觉好笑。
难道陷入情爱之人皆会如此吗?像她兄长,只要遇上秦令仪之事便总会犯傻。可这事在她身上怎体现不出来?她同云礼之间的情意可是货真价实的啊。
一旁的秦令仪本还有些羞涩,可一见沈昭若有所思地模样,当即便反应过来对方在想什么,不禁更是恼火,继而又想起沈昭从前地举措。
就不冷不淡地道:“汝宁,你可别光顾着取笑我。当初韩大人升迁之喜,你我皆赴宴,你在宴会之上有何举措,我可不曾忘记。”
沈昭见她一脸证据确凿的模样,不禁愣了愣。
时日有些久远,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想起当初也曾为了云礼在宴会上同人打嘴仗,争锋相对,全然不顾及对方颜面,只差没有穷追猛打,把对方死按进坑里去。
以她素日不冷不淡地性情,这般行事可是很难得的。如何算不了争风之举?不过那会儿她未曾看清自己的心意,因此并不觉自己陷入情爱失了理智。
反倒是后来秋狩场上的一番展露,才发觉自己真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不肯显出半点不及人的。
沈昭经她这般提醒,顿时又觉得自己说话处事大可不必那般委婉了——实在是秦令仪生了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根本不知害臊是何物。
“眼下这种情形,你还敢出言打趣我。你这是全然无意还是不知羞啊。”
秦令仪很是理直气壮。
“圣人言,情爱之事乃天理人伦,自然之道也。为何要羞于启齿?”
沈昭听她胡诌八扯,顿时忍俊不禁。忍不住摇头,“你啊,惯是会胡说的。这话是哪位圣人说的,我怎未曾听过?”
秦令仪眼中露出鄙夷之色,瞥了她一眼,似为壮势,声音还大了许多。
“古代圣贤著作等身,其至理名言数不胜数,哪是你全能知晓的?我说有便是有,你也不必管是谁了。总之是自然之理便没错。”
沈昭更是无奈。
便是落在不远处的丫鬟,隐约听到她这话,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秦令仪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大了点。
一时间又是半句话也不敢说。
沈昭见此,不好再拿此事打趣她,又提出自己先前的疑惑,“好端端的,你为何要邀我兄长出行?”
“你不知晓缘由么?”秦令仪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话。
“我怎知晓?”
沈昭很是惊疑。
“沈昭!”秦令仪瞪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模样,“你今日可是非得听我亲口承认啊!”
沈昭更是觉得一片茫然。
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
“唉——”
秦令仪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我觉得沈三公子端方雅正,很是心动啊。”
“此事我自是知晓。”沈昭闻言,更是懵懂。她蹙了蹙眉,又仔细询问起来,“既然彼此皆有意,何不直接禀明家中长辈,商定良辰吉日,反倒多此一举?”
“怎会是多此一举?”
秦令仪颇为不屑。
“可见你们的想法过于腐朽无知。男女相结,是两人一起生活,又非跟旁人过活,自然先要看两人之心性是否相合才是。若是心性不合,往后日子岂不艰难?”
她见沈昭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又细细说道:“这样的事长辈可不会为你做主,还是要考自己多方思量打探才是。既要相看,当然要正正经经地相看。”
秦令仪说得振振有词。
丝毫不觉得她这样的话放在当下,是何等的不知廉耻,大逆不道。
好在沈昭因经过一次生死,看开了许多,倒没有太把她这“离经叛道”之言放在心上。
只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我曾听闻秦夫人有意让你同几位相貌才情皆是出众的世家子弟结亲,可最后都不了了之,莫非是因……心性不合?”
“是啊。”
秦令仪回答得很坦然。
沈昭很是震惊。
秦令仪之言她并非没有考量过,比如日子终究是两人一起过的,但并没有她那般明确,更不会考量心性之类的。
毕竟这许多年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心性亦在漫长岁月里渐渐磨合,终是举案齐眉。至于欢乐与否……只要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谁又会顾及那些?
秦令仪便沉沉叹了口气。
“因此才有句话说,女子何苦为难女子?男子若是不满现状,尚可三妻四妾,女子却只得从一而终,世道何其不公啊。”
秦令仪这番话很有几分道理。
沈昭暗暗点头。
只是这女子何苦为难女子之言……她怎不曾听过?
第一百零九章 故地重游,犹记当时景
秦令仪将那句正正经经地相看执行得十分彻底,全然不顾旁人如何作想。
秦启白可能看着秦令仪长大的缘故,很是清楚她的性子,对那些举措不以为意,而沈清远则是遇上秦令仪,便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又哪里顾得上这些“不甚要紧”之事?
沈昭不禁庆幸,今日赏菊并未再邀他人,也让大觉寺安置了一处较为私密之地,否则,这要让嘴碎之人知晓,往后这京师贵女圈里,又该传秦令仪如何不遵礼法,不守女戒了。
不过真要那样,大家兴许又会多说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毕竟她勉强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
在几人赏菊之时,秦令仪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刚开始还只是闲聊琴棋书画,看看彼此间是否志趣相投。到最后却是列举某些事来看沈清远是何态度,又或者指使沈清远一两次。
实在让沈昭等人大开眼界。
沈清远自己则是乐在其中。
倒是身为兄长的秦启白有些看不过去,适时地提醒了一句,“仪姐儿,有些事你心里清楚便好,可不许太过分。届时让维遐难做,便不是结两姓之好而是结两姓之仇了。”
秦令仪冷不丁地被打断,差点没有朝自家兄长翻个白眼,“你莫非当我是三岁幼童?行事怎会不知分寸?再者,我看沈三公子和汝宁都未曾说话呢。”
秦启白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又忍不住说教了两句,“母亲由着你的性子来,是看在你往日行为举止皆是守礼合节的份上,否则怎会任你胡来?你可不许僭越。”
“我只是知晓。你且放心罢。”
秦令仪不太自家兄长唠唠叨叨的,跟个喜欢碎碎念的姑娘家似的。也不知二嫂嫂是如何受得住的。
秦启白尚不知已被自家妹妹在心底里很是贬低了一番,只又嘱咐了一句,“总之,回去后如何向母亲交代,你心里可要有数才行。”
这下秦令仪却是疲于应付,直接忽略,让秦启白顿感无奈,却又实在管教不了,只得暗自叹了口气。
倒让一旁的沈昭不得不深思起来,听他这番话,似乎秦夫人并不知晓内情,而是秦令仪自己做主——也难怪如此,想想秦令仪先前那番话便知,她可不会管旁人如何看,自要先让自己相中再言其他。
只是她不管,沈昭却不得不深思。
总不能让他们最后做了一对苦命鸳鸯,彼此相爱却不可相守。那样就未免太折磨人了。只是此事却急不得,还得徐徐图之。
沈清远却未思量这许多,只管绞尽脑汁地回秦令仪的话。沈昭看到他们这模样,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便命丫鬟和随从守在此地,自己则欲四处游赏一番。
至于秦启白,比谁都知趣,说完那番劝告,便已功成身退——他和沈昭年纪皆不小,且早已成亲,实在不便。
秦令仪同沈清远两人情合意投,闲聊一番倒也情有可原。若是往后结为秦晋之好,还可作为佳话流传。可他和沈昭却不敢独处,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来。
沈昭上辈子不禁在大觉寺游赏过数次,且有一段时间,为静心养性,还曾在休养过数月,自是熟稔无比。因此随便走至哪一处都不禁露出缅怀之色。
反倒惹得一旁的析玉惊诧莫名。
“姑娘怎对这大觉寺这般熟稔,莫非您是以前来过?可婢子怎会全然不知呢。”
沈昭闻言,顿时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树叶尽散,只剩枯枝的杏树,微微笑道:“我以前自是来过的。不过那时你不在京中,自是不清楚。”
析玉不禁思索了片刻。
似乎自己不在京师时,唯有沈昭离京前往惠州府之际罢。可那会儿的沈昭,不是才一两岁吗?又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她不禁再次朝沈昭看去。
只见对方笑意吟吟,顿时觉得自己是被自己姑娘给戏弄了。反倒不再纠结此事。
沈昭倒未曾把自己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盯着眼前半开的院子出了神。这似乎是云礼特意开辟的宅院,想当年,她还误闯此处。或者算不得误闯,她是有意为之。
思及此处,便觉好笑。
兴许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扯不断避不开。
当然只得坦然受之。
她不禁再想看一看这处地方,便上前几步,尝试着推了推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顿时开了。看到此情此景,她不禁更是感概缘分之奇特,否则当年她小小的身子怎么能把这门推开的——虽然当初已经开了个不小的缝。
站在身后的析玉见此,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姑娘,那是——”
未等她说完,沈昭就跨门而入。
顿时让析玉不知所措,其实她很想说——未经允许,私自闯入他人宅院,实在太不知礼。
院子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高大的杏已成枯枝,青石板细缝中的野草亦已枯黄。却不给人破败之感,反倒使人深觉宁静悠远。
屋里头隐隐传来脚步声,这时,右侧的厢房突然走出一个眉眼稚嫩的小沙弥来,手里还拿了把扫帚,似是要打扫庭院。
看到沈昭,顿时定住了身子。
不禁怀疑自己可是老眼昏花,否则这青灯古寺里头,怎会出现个明艳胜花,貌若天仙的姑娘?
只差没揖礼,再在心底念上两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沈昭亦十分惊诧。
依照云礼那样的身份,既然在大觉寺置了宅院,他们便不会轻易让旁人进来,更别说还让人住在此处。
还是沈昭率先反应过来,轻声问。
“敢问小师傅怎会在此?”
小沙弥大抵没想到对方乱闯禁地,竟还敢询问自己,当即怔了一下。屋里头却传来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
“——定念,何人来访?”
被唤作定念的小沙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回禀大师,是位女檀越。”
心里头却在暗自懊恼。
师傅为他赐名定念,便是望他能定心止念,可他却白白辜负了师傅一番心意,实在该死。
“来者既是有缘。快请进罢。”
老和尚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出来。
这次小沙弥没有再走神,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昭。
“女檀越,大师有请。”
沈昭本就闲来无事,既然有人将云礼的宅院占了,还亲自相邀,她自要进去好好瞧一番。
却留下一脸茫然的析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在小沙弥很是知礼,先是将手中物什置于一侧,又上前数步,领着析玉到一旁的石桌坐下,“请女檀越在此处稍作歇息。大师面接有缘之人时,不喜旁人打扰。”
析玉心知寺庙里的和尚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尤其是举世闻名的那种。好像没有几个常人无法习惯的举措,就不是个得道高僧似的。
第一百一十章 佛说因果
声音是从主屋传来的。
对宅院而言,一般是位尊年长者住主屋,左右厢房再交于晚生后辈。
沈昭见那人住在主屋,不免惊疑。
顿时又想起她当年来此处时,只待了半个时辰,还是云礼一直教她习字,其余情况并未多看。因此,这里头的究竟,她未必看得清楚。
说不定,云礼也只是暂住此处罢了。她如是作想,便抬脚往里头走去。
主屋比她想象中更要朴素,入眼皆是竹木之具,青瓷茶碗置于其上,中间的长案几摆放着香炉等物什,墙上安了佛龛,金佛置于其间。衬着袅袅青烟,佛像更显出一分神圣肃穆来。
一侧的隔间传来不轻不重地咳嗽声。而后木鱼敲打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间,再听到那语态平稳祥和的佛声,便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仿佛置于空无一物之地,空旷,辽远,静谧,只愿沉醉其中不愿醒。
沈昭猛地皱眉,继而睁眼。
香炉仍是香炉,青烟弥漫,佛像仍是佛像,拈花淡笑。
平和浅淡的敲击声缓缓传来……
心里头刚松地那口气复又紧了起来,这木鱼声很不一般,或者说里头那位大师并非寻常人,一声木鱼而已,竟有蛊惑人心之力。
若非沈昭意志坚韧,恐怕真是只愿长醉不愿醒。
想她以往还时常在寂本大师身前听经,不想今日却差点着了道。可见人应时怀警惕之心。她站在原地顿了片刻,又细细打量了此处一眼,而后才缓缓向侧门走去。
屋里依旧是简陋的案几团蒲,青烟袅袅。一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盘腿坐在案几后,并未袈裟加身,只着了一件简单的粗布衣衫。
似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睁开了略显浑浊的双眼,两侧雪白的长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老衲于佛前打坐,佛曰贵人过府,须得一见。始见檀越之风姿,确为贵人无疑。”
沈昭闻言,看了他片刻,似是并不为意,只微微抬手行了一礼,慢悠悠地笑道:“佛家讲究因果,兴许我是何时曾于此地种下因,因此今日才得以来此寻果。”
老和尚听她一番云淡风轻的话,不禁略感讶异。
“老衲于佛前打坐数十年,亦曾与数人思辨禅机,倒是头一回听人这般说及因果之缘。不过檀越此言在理,老衲今日同檀越于此一会,定然也有一番因果在里头。”
沈昭无意同他故弄玄虚,只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方才于堂前闻大师之禅音,平和静谧,意境幽远。可见大师于佛道之上造诣颇深。”
老和尚闻言,又笑了笑。
“微末之法罢了,不足为人道也。倒是檀越心性之坚定,世间少有。老衲观檀越双目清灵,额间一点朱红血,可见是大造化之人。”
类似之言沈昭早在数年前便听寂本大师说过,因此当下并不觉得诧异,只上前数步,顺势坐在对面的团蒲上,抬眼看向老和尚。
“我听闻佛家有一说法,眉间点血是因入六道轮回时,因果未竟,恶根犹存,最终化作一点朱红血再入人世。可世事污浊,万物有相,以致善恶难辨,福祸不知,终其一生皆会困扰不已。”
老和尚见她说得清清楚楚,顿时愣了愣,“檀越所言极是。因此老衲以为檀越——”
“大师不必急着说。”沈昭立即打断他的话,面上笑意盈盈,“纵使是因果未竟,恶根犹存,我也只愿在污浊世间摸爬打滚,可不敢出世。只怕要白费大师一番好意了。”
老和尚似乎还想劝上两句,“老衲以为,凡尘多苦楚,檀越常忧多虑,集思甚重,以皮相之孱弱,恐难承之,唯静心养性,方可去除根念,得以清净。”
这就是说沈昭思虑过重,会致使肾虚气亏,需少思少虑。
当年寂本大师见她时,说她是将星临世,托以匡扶天下之重任。没想到曾与他同在一门修行的老和尚看到她后,却来劝她出家。
这可真是让人哑然失笑啊。
一个皈依佛门,只为传经讲道,不理世事之人,却偏生惦记着天下兴亡,恐君臣不正,国将不国,欲拨乱反正。一个入仕多年,肩负为民生言事之重任者,却要剃发披袈,转修禅意,以求遁入空门,涅槃成佛。
可真是全乱了套。
沈昭摇头失笑。
“我听闻大师曾于红尘历练数年,人生四大乐事皆已尝遍,又是权柄在握,美人在怀,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不知怎会决然遁入空门?”
老和尚这才露出惊诧之色来。
自从他当年决意剃发出家,皈依佛门后,世间一切在他眼里便都是过往云烟,不足道也。以致他几乎忘却自己亦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
只是他在这佛寺修行多年,亦见过不少香客,倒是甚少有人道出那些前尘往事,却不想今日能成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沈昭见他面露惊诧,便知自己所料并无差错。
当初她尚在惠州府时,曾于承恩寺见过此人画像。
据寂本大师说,此人少时曾得游历高僧看中,言其佛性通达,欲点拨一番。哪知他却贪恋红尘俗事,执意以身正道,安邦治国,不肯随高僧皈依佛门。
而他后来果真成了承德年间的状元郎,少有的三元及第者,很是得世祖陛下赏识。后大长公主当政时,因力排众议,助其垂帘听政,更是官至九卿,权柄甚重,煊赫一时。
只是后来随着关山月辞官归隐,朝堂势力又经一番血洗重组,局势同以往已是大不相同。
他兴许是深觉朝中形势过于艰险,又或者真如高僧所言,佛性未去,因而于同和年间剃度出家,在当时亦引起了一番动荡。
而他选择剃度出家的寺庙便是岭南承恩寺。
思及此处,沈昭不免感概。
她记得临行前,关老先生曾同她说过,京师之中亦有贵人,时日及至,便可相会。她原还想着是何贵人,眼下看来,只怕是眼前这位老和尚无疑。
果真是有一番“因果”在内啊。
沈昭顿时哭笑不得。
说来,她还记得这位老和尚的法号是忘念。似是取忘却红尘凡念之意,只不知这许多年过去,对方是否已做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入局
忘念大师显然是沉浸于往事,竟是难得的失神了。
沈昭见此,不禁失笑。
可见这忘念,是并未忘却啊。
“我记得大师曾于岭南承恩寺闭修禅意。正好,我尚在岭南时,也曾于承恩寺寂本大师座下听经闻道,也算同出一门,颇有因果之缘了。”
这也算是应证他之前那番因果论。
忘念大师这下是真坐不住了。
“原来忆川寄信于老衲所言之人,竟是檀越。”
沈昭没想到关老先生竟会特意写信嘱咐,她原以为对方早已与京师断绝了来往。不过对方这般行事,怕也是忧心她在京师多是艰难险阻,寸步难行。
忘念大师则是再细细打量沈昭,这才发觉沈昭何止是双目清灵啊,简直是慧根早生,是具宿慧之人啊。
“……原来这才是佛祖所言因果啊。”
沈昭面带微笑,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待对方心绪平复,又变成先前那神秘莫测可望不可及的得道高僧后,才微微敛了笑意,正色道。
“我离开惠州府之际,家师曾言,京中有贵人,待时日将至便可一会。眼下得见大师,今日大觉寺一游可真是不虚此行啊。”
忘念大师闻言,顿时收敛心神,看了沈昭一会儿,而后缓缓问道。
“敢问檀越是何方人士?”
“大兴沈氏女,单字昭。”
沈昭神色依旧。
“原是沈檀越。”
忘念大师心中略感讶异,继而又释然,很是感慨。
“老衲虽居于深山庙堂,沈氏女之名却是如雷贯耳啊。有如此举措,无怪当初能拜入忆川门下。也难怪他会将此事交于你。”
沈昭但笑不语。
又见忘念大师缓缓说道:“当年忆川辞官归隐,朝堂惊变,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后来被大长公主以铁血之势将其镇压,却还是留下无数隐患。
朝臣心思相左,纲纪不正,法度亦是难责重臣,以致局势虽稳定,却仍有不少漏洞,让那等奸佞之辈钻了空子,搅乱朝局。好在忆川未卜先知,知局势变化莫测,终是留了后手。这才有今日一见啊。”
沈昭听闻,顿时惊诧起来。
她从未在关老先生口中得知过有关过往的一星半点。
若非云礼之事,将大长公主暴露在关老先生面前,只怕她至今也不会知晓她这位先生便当年教导大长公主执政,名动天下的大儒关山月。
虽则忘念大师之言亦隐晦异常,但好歹承认了关老先生当年确实科举入仕,为官数年,且位高权重,少有人及。她当初还猜想对方是哪位京中名臣的幕僚,却不知对方其实是整个大周的幕僚啊。
沈昭沉思了片刻,继而又问道:“既然老师当初早就料到朝局将乱,为何不出面制止,反倒要辞官归隐,匿于山野?”
“既是当年之事,谁又说得清?”忘念大师似是怔了一下,浑浊的眼里满是令人深思的神色,看不透,道不明,“佛曰过眼皆是云烟,实乃至理名言啊。”
沈昭不记得佛祖说过这句话,只是看忘念大师目露悲沉之色,倒也不多言。正如他所说,既是过往前尘,是非对错,因果渊源,谁又说得清?
既然他们不愿说,她自是不便再问。
只是他们的举措,仍是引人深思。
想当初,她初入关老先生门下时,对方根本无意令她插手朝事,只觉得造化取舍在她一念之间。还是寂本大师执意劝诫,又说她是难得之人,破局关键所在,才有传授一事。
可即便是后来她欲入京师时,关老先生都未曾与他言及朝堂秘事,更别说他曾于京师布下棋局。
直到永明十二年,她因云礼之事重回惠州府,等再次离京时,对方才与她提及忘念此人。但也仅此而已,其余之事并未多言。
沈昭一直以为,是由于关老先生曾于朝堂任职数年,又是德高望重之辈,朝中应有不少旧识,人脉颇广而已。故而并未过于在意,又因对方说的不清不楚,更是甚少念及。
可今日听忘念大师之言,似乎不仅于此啊。
而且关老先生年轻时,同大长公主有过一段渊源,得世祖陛下赏识,又亲赐教以大长公主诗书经义。怕是不仅有挚友之情,亦有师生之意啊。
所以后来大长公主欲垂帘听政时,他才会力排众议,可不过数年光景,却又辞官归隐,其中是非对错当真难辨。且他明知朝局难稳,故而步下棋局,却又迟迟未有动作。
这等行事是古怪得很。
若非她此次恰巧遇上忘念,这盘棋又会起作用吗?还是就此沉默,直至随关老先生逝世而消弥。
还有忘念,当年分明是决意退出官场,隐于寺庙,为何如今却又逗留京师,成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关老先生的棋局,又有多少是他在布置呢?
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忘念大师似是看破了她的想法,却并无解释之意。
沈昭微微静心,复又看向忘念,“老师只同我说京中有贵人,却未言明如何行事。如今既得见大师,不知大师可否明言?眼下朝局混沌不堪,也好让我能看得清些。”
忘念闻言却微微一笑。
“你许是小看了忆川的本事啊。若你一入京便表明自己是天下第一谋士关山月之学生,想必这京师之中自会有不少人为你动容。”
沈昭闻言,神色顿时僵硬。
过了半晌,她才勉强一笑,十分犹疑地问道:“这是否太过儿戏了?”
“这当然只是其中之一。”
忘念大师笑了笑,神色间隐隐带着敬佩之意。
“只是他确有先见之明,否则大长公主又怎会稳居高位数年?只可惜途中徒生变故,谁也未曾料到当今陛下会忘恩负义,将往日情分掷之如敝履。更不曾想到大长公主会变本加厉,视这大周江山为她慕容氏所有。”
“你之意……你之意是……”
沈昭面露惊骇之色,半晌说不话来。
她竟没想到事实原是这般。
难怪寂本大师当初总说她是难得之人,她原以为是重活一世的缘故。却不想还有更深一层的缘由在里头。
所以关老先生教她谋略之术,却又迟迟不肯让她入局,也是因有前车之鉴,怕她重蹈覆辙吗?又或者,还因为大长公主的态度?
她早该想到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承一诺,以守之
一番畅谈后,沈昭起身告辞。
忘念大师紧随其后,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感概。
关山月有惊世之才,众人皆知。
正是如此,当年世祖陛下尚为亲王时,才会有意让他一介白衣于王府借读。其后更是令他教导彼时还是郡主的大长公主嘉懿。
但真正关山月真正为世人所知,是正始末年诸王之乱中,他曾出谋划策,成为平定战乱关键所在,最终使得世祖陛下一举夺得帝位,入主金銮殿。
而那时,他未及弱冠,举世皆惊。
以致后来,世祖陛下破格让他于廷上听政,而他确实是心中颇有丘壑。事关朝堂政令虽不多言,可语必惊人,直中要害。
再之后,世祖陛下薨逝,朝局动荡,形势险峻。他谨遵世祖夙愿,褪去一身白衣,手握圣令,成为一言可定天下的权臣,竭力辅佐大长公主垂帘听政。
甫一上任,便颁发诸多法度政令,不顾众臣阻扰,以铁血手段施行,定朝野局势,为其后流传百世的同和之治奠定基础。
如今朝中所遵法度,所行政令,实则多为他当年推举。
而关山月一时间亦成了朝野内外,炙手可热之人。有人恐其权势,曲意逢迎。有人妒其地位,恶言相向。更有人直言,这慕容氏的江山早已落入他关氏之手。
这些言论他从不在意。
反倒是嘉懿为此很是恼火,下令杖毙了数位口出恶言之辈,流言才渐渐平息。可此等念头一旦生根,便再难剔除,一时间局势危如累卵,愈发艰险。
世祖陛下大才盘盘,其机敏聪慧常人难及。他深知关山月之心性,才于弥留之际,亲言托孤,更给予其寻常朝臣终其一生,都难以获得的无上权势。
而关山月则是为情所困,为恩所缚,在危难险阻之中,竭力而行,替他,替慕容氏,甚至于替嘉懿守住一片山河,保其百年昌盛。
即便是后来,他同大长公主生了嫌隙,辞官归隐。一颗心却仍留在这十里繁华而又处处险恶的京师。
他在辞行前,呕心沥血,费尽心思,于各地散下棋子,布下棋局,暗中牵动朝中局势,就只为使嘉懿一孤弱女子当政更加稳妥。
就连忘念都是其中棋子之一,甚至后来,嘉懿在朝臣压迫下,迎陵江王即崇仁皇帝进京时,他更是亲自前往青州,游说余家出山。
只可惜他算得了天下局势,却算不准人心,以致朝野重新陷入危局。
而当时的朝局,在经过数十年的变动后,早已不同以往,并非轻易可掌控。
简单说来,是朝中权臣数起,边境野寇动荡,文武之争屡禁不绝。尤其自余家出山后,各方势力重新整合,他留下的棋子或多或少都已损毁,早年下的棋局已不成局。
此时,关山月再想如当年一般插手,已是有心无力。更何况,有余家在,足以稳住局势。而若连余家都稳不住,他无力挽救。因此,自太康政变后,他留在京师的棋子沉寂了十数年。
他们都以为,使命已经结束。
却不想,永明十三年的冬天,寂静如雪的大觉寺后山,收到了一封书信。
这才发觉,使命并未结束。
他们还需等待更有魄力之人,重踏征途。
思及此处,忘念大师不禁叹息。
要他说,关山月当年受世祖庇护之恩,承其托孤之诺,镇守大周朝堂数十年,已是仁至义尽。百年之后,再遇世祖,亦可言足已。
至于之后,这大周江山变成何种模样,还不都是他们慕容氏惹得祸,与他何干?
他又何苦再为此殚精竭虑?
自余家之后,一直寂寂无声,他原以为对方已无意于此。却不想竟会于晚年之时,再收学生,教以谋略之术,又值此动荡之际,将其交付于他们。
何尝不是再入朝局之意?
在破晓的天光中,大觉寺后山,迎来一面容清癯,身着道袍的老者。
彼时忘念大师正于佛前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听小沙弥传话,才停下诵经,欲起身询问。可未等他开口寒暄,就见道袍老者随手拿起他的木鱼,置于一侧。
“你这秃头,整日念经,也不嫌烦闷。”
忘念大师见到来人,不禁皱眉。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心性。无怪人常说老顽童。”
“嘿!”
老者顿觉无趣,自顾自在一旁寻椅子,却发现此地皆是团蒲,更觉无语。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地方怎还如此破旧,可见大觉寺待你并不如何好,连套像样儿的家具都不曾置办。”
他一屁股坐下,又扯着嗓子喊道:“拿酒来,我们两兄弟多年不见,理应喝上一杯。”
忘念看着他,并不言语。
老者自觉失言,复又叹了口气,改口道:“罢了,上茶,热茶总有罢。”
小沙弥正站在一旁,见此愈发觉得头大,拭了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连忙回道:“自是有的。请檀——”
说到这儿,又见老者的眼神瞟过来,他立即改口,“请老先生稍等。”
老者这才满意了。
忘念大师却忍不住皱眉。
“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那副穷酸样,怎性情却愈发乖张了?莫不是整日与书法为伴,少于人言,过于孤僻所至?”
若是叫外人知晓,这位号称天下一绝的书法大师,经义大儒王峥被人说成穷酸,只怕该惊掉眼珠子!
难得的是王峥未生恼意。
世人皆知,王峥此人性情看似不拘小节,实则颇为乖僻,且十分记仇,更见不得旁人说他不好。
王峥不以为意。
“这么多年过去,你不也是个穷和尚,我们彼此彼此。”
忘念大师失笑。
“我是苦行僧,自不会如旁人一般享乐。至于你——世上可没有苦行书一说。莫不是家中悍妻把持中馈,早已没有你的份?”
王峥闻言,顿时恼火。
“你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忘念大师见此,不禁大笑起来。
王峥却猛地沉了脸色。
“这许多年,我们虽同在京师,却少有来往。你昨日乍然来信,反倒吓我一跳。多问一句,你此次唤的不只我一人罢。”
忘念大师见此,这才将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确实不只你一人。”
说着,他又微微偏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太阳已完全升起,光芒四射,普照大地,耀眼至极。
“说来,时候也快到了。”
说罢,他便兀自起身,往门外走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王峥仍坐在原地。
“喂,你这老不正经的秃头,说话可别说一半啊。”
忘念大师却已破门而出。
这时,小沙弥捧着热茶走了过来。
王峥不禁开口问道:“你家师傅是有何要事处置啊?竟弃我这多年老友于不顾。”
小沙弥见他气势凌人,不敢多说,只呆呆地回了句。
“师傅今日要在大殿传经布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道破
自王峥入大觉寺,在其后不久,又有数位穿着或是华贵端庄,或是清苦飘逸,且年纪不尽相同,气脉却皆十分沉稳之人前往大觉寺诵经礼佛。
大觉寺在京师之中极富盛名,有香客前来礼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今日还是常年闭关修行高僧,忘念大师亲自于大殿上传经布道。即便多了数位看上去并非信佛之人,也不足为奇。
世事艰苦,总该有信念仰之。
众人对此不以为意。
一番传道之后,自有不少人深觉佛经晦涩难懂,参不透其中禅意,故而恳请大师亲自讲解。
可佛曰只渡有缘人,参禅亦如此。
因此王峥站在窗前歇息时,便可看到一行人浩浩荡荡,推门而入。其中生熟面孔皆有。
见到此景,他不免感概。
想当年,他们初入世,跟随关山月时,有数十之众,彼此间更甚亲眷。而后历经数次磨难,且因天灾人祸,多是逝世,难得子孙承之,于是少之再少,直至最后剩下十数人。
而今日来此者,却不足十人。
忘念行事一向稳妥,更不会有的放矢。此次暗中约众人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却未来齐,可见某些人早已斩断当年之恩情,无意再插手其中。
只是恩情再大,承一世足已,确实不可再强求。
忘念请众人于团蒲上就坐,王峥则置于其身侧。待坐定后,又命小沙弥严守院门,不许旁人轻易踏足此地。这才收敛心神,与众人念佛诵经。
一番辩禅后,又稍作歇息。
堂上众人皆闭眼,默然不语,似在思辨方才所传之禅机。
一阵缄默后,一年过不惑的锦袍男子缓缓睁开眼,先是朝忘念行了一礼,复又朝在场诸位施礼。
而后才略带悲痛地说道:“两年前,家父因病逝世,却恐夙愿未成,到底遗憾百年。因此子承父意,前来一会,拜见诸位叔伯。”
“后生多礼了。”
忘念轻轻颔首,复又微叹一声。
“未曾见虞兄最后一面,亦使老衲抱憾终生。世事难料啊,时光流转,青山犹在,我等却已骤然老也。”
众人默然不语,似是有所感概。一侧却有一富态老者呵呵笑道:“如此颓废之言,怎能出自你忘念之口?实在不该,不该。”
忘念未来得及说话。
王峥却快人快语。
“许久不见,苏胖子倒是愈发富态了。早听闻太原苏家家大业大,果真是名不虚传。”
来者正是太原苏家的老太爷。
“老朽一收到来信,便匆忙从太原赶至京师,舟车劳顿,已是清减了许多,怎就难得王兄一句称心之言?”
王峥闻言,不免失笑。
“你这说话半点不饶人的性子随着年岁增长,倒是愈发严重了。瞧瞧你这肚子,像是清减了吗?”
话罢,又伸手拍了拍苏老太爷十分富态的肚子。
苏老太爷不禁吹胡子瞪眼。
又朝身侧诸位好友示意,“诸位且给评评理,眼下究竟是谁说话半点不饶人?”
众人见此,便都笑了起来。
忘念亦在一旁笑。
“你们俩啊,许多年不曾见面,怎还同以往一般,一开口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纷纷道忘念大师言之有理。
这一群人,商贾,大儒,朝臣,将士,幕僚等皆有之,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因他们多是徒手起家,根基尚浅,底蕴不足。可他们在各处地位不低,人脉亦广,聚在一起仍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实力。
在这方小小的宅院,一场不为人知却极有可能影响大局的商讨正在悄悄举行。而作为此事的引导线沈昭,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可众多地位尚可之人齐聚大觉寺后山,终究是引起了他人关注。尤其是那些深知忘念身份,又清楚关山月过往之人。
比如大长公主嘉懿。
忘念大师收到消息时,并不意外。
当年他自岭南承恩寺剃度出家,而后在大周游历数年。可甫一回京,还是被嘉懿寻上门,是为打探关山月的消息。只是有关山月之言在先,他自不会透露半分。
可嘉懿又岂肯轻易相信?
自他留在大觉寺修行后,便多次打探他的动向,更有甚者还将自己的嫡外孙交于身侧,名曰教以经史谋略,通其心窍。
可即便他曾精通经义,可眼下仍是早已皈依佛门之人,对谋略之事又知几何?嘉懿目的何在,自是不言而喻。
此次他如此举措,被其发觉,实属正常。
“……阿弥陀佛,不知殿下登门拜访,有失远迎,还望宽宥。”
嘉懿神色淡淡,眼中却露出几许紧张来,强作镇定地道:“你我皆是旧识,大师何须多礼。”
“礼不可废。”
忘念微微一笑,遂请她就坐。
嘉懿却站在原地,并未动作。
忘念盘腿坐在团蒲上,一面数着手上的佛珠,一面轻笑,“殿下为何不就坐,可是觉得此处过于简陋?”
嘉懿手上亦绾着一串佛珠,见此便微微叹道:
“我早些年行事鲁莽,戾气过重,心中很是郁躁,便特意寻了一串佛珠,以此静心。可如今才发觉,心中若是真不静,数再多的佛珠亦不管用。”
忘念垂眸不语。
嘉懿便问,“你可知我心中为何不静?”
“不知。”
忘念微微摇头。
“一派胡言!”嘉懿面色骤然变冷,紧紧地盯着他,“关山月之事,你还想瞒我到几时?!”
忘念闻言,便微微抬头看着她,神色不悲不喜,可眼神却意外地尖锐,让人难以直视,“殿下当真以为是老衲隐而不言吗?”
嘉懿听闻,神色一顿,嘴角翕和了半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已是荡然无存,皱纹遍布的脸庞露出颓然之色,瞬间从位高权重者变成了寻常老妇人。
“他果真还是恨我的。”嘉懿喃喃细语,“竟连还活着的消息亦不肯传来。”
忘念并不多言。
但嘉懿脸上的颓然却是一晃而逝。
她转眼便恢复了作为上位者的镇静与冷淡,盯着忘念,慢悠悠地道:“那我再问你一句,前两日召集众人是为哪般?那些人是何身份我亦清楚。”
这一次,忘念没有再隐瞒。
“因为先生的学生入京了。”
嘉懿听到此言,身子不禁晃动了一下,脸色发白,“是谁?”
“沈氏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