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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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尚欠一场风
到底不是幼年时候,沈昭不便在外院停留过久,同余怀梓说了几句话后,便先行回房,只留他们兄弟两人叙旧。
回到书房后,析玉便同沈昭抱怨。
“早些年在惠州时,婢子亦见过表少爷,倒不见他的性情如此孟——如此不羁。”
只怕本想说孟浪,但余怀梓好歹是主子,哪有做奴婢的编排主子的道理?就硬生生地改了口。
沈昭挑眉一笑。
“不知七表兄行何等之事,倒让你觉得孟浪了?”
析玉神色一顿,嗫嚅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物什,转身朝沈昭皱着眉道:“姑娘还有心思说笑!您听听表少爷方才说的那话?又是有机会,又是可惜的,婢子想想便觉得害臊。”
沈昭闻言,翻书的手顿了顿,继而微偏过头去看析玉,神色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笑容,“可见你是流于表面了。莫非七表兄的那番可惜真是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
析玉被她说得一怔。
“姑娘之风华无人可及,表少爷正当年少,即便动情亦属正常。除此之外,婢子还真想不到——”
她的话语猛地一顿。
再看向沈昭时,面色略显僵硬,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难不成表少爷是……”
余下的话终是被堵在喉咙里。
沈昭见此,摇头笑了笑,将手中的书籍合上,起身踱步至窗边,“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七表兄这是怕我去了永嘉侯府,未必就会同他们一条心了。”
“姑娘此言……”
析玉面露迟疑之色。
“表少爷兴许不曾有此念头罢。”
沈昭见此不仅笑了笑。
“怎么?我还不觉得难过,你倒是先替我伤心了。人之常情罢了,若换作我,未必不会忧心。这天下终究是慕容氏的天下,大长公主尚且安在,永嘉侯府是个什么境况,谁又真正看得分明?”
话虽如此,可到底令人心寒。
析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为余家之事殚精竭虑,到头来他们却要忧心姑娘是否同他们一条心,岂不可笑?但愿表少爷的心思并非如姑娘所言,只是可惜而已。
沈昭倒是看得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
“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并无别的缘由,只想告诉你,七表兄这些年游历四方,并未耽于山水,余家子弟终究不堕祖辈威名。你且勿将他看作寻常之辈。”
析玉听得这番言语,继而想起余怀梓模糊不清的态度,不禁低声道:“依姑娘看来,表少爷这是有备而来?”
“自是有备而来。”
沈昭双眸微沉,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地笑容。
“我们与程党的拉锯战实在太长了,也到了结束的时候。我原以为还要等些时日,却不想七表兄的动作会这般迅速。大概也是等不及了罢。”
余家并非没有反抗之力,亦不会坐以待毙。这是她接手余家留在京师的暗桩与隐卫之后,才幡然醒悟之事。此事余家未曾细说,她亦不询问。
但心意相通,彼此心知肚明,如此蛰伏只为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只是这个合适的时机并非轻易可寻,因此需耐心谋划才是。
这些事她最为熟悉,交由她来处置亦是最为合适。
沈昭的思绪飞快地转着。
韩廷贤等人早已在朝中站稳脚跟,已有一争之力。但要让崇仁皇帝彻底摒弃程濂,还需让他心生厌恶才是。唯他有了厌恶之感,才不会在确凿证据面前再袒护程濂。
而这厌恶感自然是虽无大事,小麻烦却不断,且恰好戳中崇仁皇帝的心,有损其利益。
沈昭如今对程濂的势力分布如数家珍,至少摆在明面上她很清楚。
比如尚在西北监管马市的程濂次子程度潇,又如上任不久的福建布政使任时茂,若是用得恰当,获利无穷。
她忍不住轻轻叩了叩窗楞,清脆的声音乍然响起,惊动了窗外的蝴蝶,只见它扑棱着翅膀,歪歪扭扭地飞起来,又隐没于花丛中。
沈昭沉默了片刻,而后才转身行至书案前,缓缓说道:“析玉,笔墨伺候。”
析玉领命当即跪坐在一旁磨墨。
“姑娘这是想到法子了?”
“尚欠一场风。”
沈昭端坐于案后,神色微沉。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了守门丫鬟的唱喏声。
“姑娘,七表少爷身侧的随从求见。”
析玉闻得此言,磨墨的手一顿,不禁悄悄抬眼看向沈昭。余怀梓虽为表兄,可到底是成年男子,本是交由沈清远招待,轻易不会打发仆从来内院见沈昭。
若真如此,怕是有事相商。
沈昭面不改色地请人进门。来者确实是余怀梓身边的一个小厮,见了沈昭先是行礼,而后才将目的缓缓道来。
“七爷说时隔多年,再至京师,多有不适之处,欲四处游走一番,寻旧时影,缅昨日事,还望表姑娘勿要惦记着。”
沈昭闻言,略微挑眉。
“听你之意,七表兄可是连住处亦寻好了?”
青衣小童恭敬地回话。
“是四老爷在玉鸣坊置办了一处宅子,七爷暂居此地。七爷还说,若是何日得空,定要邀表姑娘听曲儿喝茶。”
沈昭却是脸色微沉。
“七表兄来京是为求学问道,该潜心研习才是,邀我寻欢作乐怕是不妥当。不仅平白费了时日,更是叫人起邪心。七表兄若是真有心,不如改日邀我上门。”
青衣小童怔了一下,而后又行一礼。“表姑娘的话,小的定会尽数转告七爷。”
沈昭便挥手让他退下。
倒是析玉瞧着对方的背影,愣了许久。“不过是在外头寻了个宅子,同三爷说声便罢了,怎还特意过来嘱咐您?以表少爷的身份,借住在沈府本也不合适,可无人会怪罪罢。”
沈昭微微摇头。
“七表兄有备而来,又哪里只是寻了处宅子?只怕还有不少事需细细筹备。而这京师众人若是得了消息,打探的必不会少,七表兄是怕徒生是非罢了。
当年今上念余家之情,虽施流放之罪,却只将余家妇孺迁至凉州,此外并无处置,否则七表兄何以游历四方,九表兄又何以就读于豫东学府?
眼下七表兄回京,其一举一动只怕皆在今上眼中,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只是他既早有准备,于情于理也该与我相商,才特意命人嘱咐。只是依他这般行事,京师之中怕还有要事处置……”
析玉转眼明悟过来。
确实该相商一番,否则自家姑娘单念着借东风,若是借错了风,又或者这事备得不够全,岂不白费?
“那姑娘这信……”
“还是寄到榆林和福州去罢。”
沈昭神色淡淡。
她此刻倒是来了点兴致,想知道余怀梓这些年游走四方,究竟寻了些什么错处,让他如此有把握,堂而皇之地进京。
第八十五章 旧事
沈昭没来得及了解情况。
便收到消息说崇仁皇帝下旨请余怀梓进宫。
虽是小事却也足以震惊朝野。
就是沈昭也有些提心吊胆。尽管这许多年过去,崇仁皇帝对余家之事体现了足够的耐心,可此刻余怀梓堂而皇之地进京,到底有违法制。
她命人去宫外守着,只等余怀梓一出宫,便让人传话回来。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哪怕众人把御书房望穿,也未曾从里头听出半句斥责来。
而那些打算上折子弹劾的御史们,一时间更是无法抉择。他们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来,也许这京师的天该变了。但要如何变,却无人说得清。
部分折子终是递到了崇仁皇帝的龙案上,只是最后寂寂无声。
翌日一早,沈昭便领着侍书侍画登门拜访。余怀梓眼下住的玉鸣坊乃清流聚集之地,少了嘈杂声,更少了些有意无意窥探的视线,倒是清静。
沈昭坐在骡车里,掀起车帘的一角,细细打量着两侧高大的院墙,清一色的灰白,偶尔有墙皮剥落,却更显得静谧久远,便是从里头探出来的枝干也透着一股幽静,丝毫不觉张扬。
不远处有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传来,不疾不徐,在这空旷的胡同里虽略显突兀,却又与周遭融为一体。
这车把式水准很高。
她在心里暗想。
下意识地抬眼看去,骡车与他们相错而行,正值清风拂来,吹起绸帘的一角,隐约可见一截绣着暗纹的锦袍。
她还想再瞧上一眼,却只看到平淡无奇的车厢,不免皱了下眉。
侍书两人察觉她的异常,略显诧异,忍不住轻声询问,“姑娘这是……”
骡车已越走越远,滚动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沈昭摇摇头表示无碍。
心里头却在想方才驶过的那辆车,京师的高门大户都会在车檐垂挂饰品,作自身的标识,以免不长眼的人误撞。但方才那车并无任何标识,可无论是赶车的车把式还是车厢里端坐的主人,都彰显着身份不凡。
这是沈昭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得来的敏锐感。
对方分明是有意隐藏身份。
可她在京师混迹数年,对这些高门大宅了如指掌,实在想不出这玉鸣坊能惹得谁来造访。
还用这般隐晦的方式。
玉鸣坊说是清流名士之地,也止于清流,在这居住的人家在士林之中声望颇高,可于官场权势并不得意,也不如何显赫,至多是文官的中层。
沈昭并不觉得此处值得关注。
她压下心底的疑虑,神色如常地跟着仆从进门。
余怀梓早已在庭中候着。
见她过来,便满含笑意地领着入座,“鄙陋之处,也只有这休宁松萝勉强拿得出手了。”
还是一贯喜欢胡说。
沈昭摇头失笑。
“我瞧七表兄神态自若,面含春风,可见此次今上召见,并无大碍。”
余怀梓脸上的笑容敛了些许。
静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今上对余家的态度确实过于和软。此次入宫觐见,我原抱着受罚的心思,不想自报端越二字,却让他起了怜惜之念。”
沈昭闻言,神色平淡。
“只怕对当年之事心存愧疚。”
“未必这般。”余怀梓的神色冷淡了许多,嗤笑一声,“许是看我们余家眼下过于可怜罢了。屈于边陲荒凉之地,苟活人世,确实可怜可叹。”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话头。
“七表兄今日邀我前来,不只为今上之态度罢。我见七表兄行事甚笃,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余怀梓见她谈及正事,脸上的不豫之色顿时收敛,沉声说道:“程景濂为首辅这些年,行事微小谨慎,并无大错。但往年权势不足之时,因受之挟,却是劣迹斑斑。”
“受人之挟?”沈昭有些讶异,随即微微睁大眼,“何人?何事?”
余怀梓神色淡淡。
“说是受人之挟其实并不妥当。你可知当年煊赫一时,位高权重的靖安侯?”
靖安侯此人,沈昭自是知晓的。
当初在端阳宴上,她无意中听云礼提及九皇子慕容祁曾随靖安侯修习骑射,但那时靖安侯府早已湮灭。因此事后便着人仔细探查靖安侯之事。
靖安侯之所以被人称为煊赫一时,位高权重,也是有缘由的。
靖安侯祖上是跟着世祖陛下起家,在正始末年的战乱中,居功甚伟,手中又实实在在地握着九边中两镇的兵力,因此虽为侯爵,其风头却更盛国公。
然盛极必衰。
靖安侯想要收敛锋芒,却是为时已晚。不仅许多文武百官视他为眼中钉,便是崇仁皇帝亦想受其兵权。靖安侯走投无路,最后看准了余家。
而余家受过靖安侯恩惠。
正始末年,国朝混乱之时,邯郸亦受波及,余家虽是传承多年的大族,可因未曾入仕,隐于人后,很难不受影响,还是靖安侯当时派遣兵力护住左右。
靖安侯求到面前,余家怎会置之不理?这难关到底渡过了。
自此之后,两家便有了过命的交情。听说还欲结为秦晋之好,只因时势略显微妙,当时又无合适人选,便不了了之。
可惜世事难料。
原先是靖安侯府要渡难关,后来却轮到余家。
而此次无人可渡。
余家流放之后,靖安侯不曾放弃,仍是上下奔走。然未等有所成效,便有更大的事被爆出来——鞑靼犯边,大同失守,紫荆关险破,直至最后传靖安侯通敌卖国。
罪证确凿,无人可驳。
随后靖安侯府满门抄斩,贤妃遭贬入冷宫,九皇子慕容祁至今不曾受封。
她念及这些陈年往事,猛地皱了眉头,稍微迟疑地看向余怀梓,“七表兄之意是……靖安侯一案另有隐情?”
余怀梓神色微冷。
“靖安侯府与余家来往密切,早被朝野内外视为余党。余家遭贬之后,自要清理最党余孽。且靖安侯太不懂事,太康政变后,今上是何态度,上下皆明,唯他不死心,竟想着为余家翻案,以致惹祸上身。”
话虽如此,可余怀梓对靖安侯仍是心存感激。
想当年余家流放之后,多是落井下石之辈,想他那般念着当年情分,又敢出面一博的实在太少。
沈昭对此并不清楚。
出事之时,她尚且年幼,实力不足。靖安侯之事于她而言较为隐蔽,因此她并不曾发觉靖安侯于余家有情。若非深觉慕容祁有异,这个早已湮灭的家族她根本不会在意。
她想起余怀梓之言,又想到永明初年,程濂初任首辅,权势不稳,不禁挑眉问道:“你之前说程景濂受人所迫,是何人?”
“魏国公。”
余怀梓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八十六章 不偏不倚太难
魏国公蒋综蒋敬文。
沈昭面色微微一僵,片刻后又化为淡然,若不是此人才让人惊疑。只是没想到他们早在永明初年便有来往,难怪自那以后,程濂的官位越坐越稳。
倒是余怀梓略有些诧异。
“你似乎并不意外?”
沈昭神色如常。
“程景濂与蒋敬文有勾结,此事我早在三年前便有所察觉。只因后来他们行事颇为谨慎,西北重镇的军队我基本插不了手,才一直寻不到确切证据。”
即便如此,余怀梓仍是十分震惊。
他知道沈昭手底下的眼线无孔不入,却未想如此隐秘之事也能察觉。只怕眼下朝堂中人多是被蒙在鼓里。
“难怪当初四叔会把他们交给你。”
余怀梓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概。
继而又道:“当年程景濂刚任首辅,地位不稳,又因余家之事,朝野对其颇有微词,靖安侯府尤甚。他视其为仇敌实属正常。而蒋敬文……”
余怀梓忍不住皱眉。
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道:“所谋甚大啊……”
此事沈昭早有怀疑。
因而并不多言,只道:“依你之见,此事另有隐情。那眼下可是寻到了关键之人?”
“子虚乌有之事,自是有迹可循。”余怀梓眼神稍冷,“只因年岁久远,不易得知。我近些年多访大同,欲寻知情者,聊有所获,这才敢进京一叙。”
沈昭闻言略有几分讶异。
“表兄寻的是何人?”
余怀梓不料她有此一问,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是靖安侯府的旧人,当年随靖安侯远赴边疆,却因事滞留,以致我有机可乘。”
“单凭此人怕是不够。”沈昭微微摇头,沉吟片刻,复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且靖安侯身边的旧人——蛰伏多年,却信了表兄之言,着实不易。”
余怀梓一怔,继而大笑起来。
“原先四叔同我言及时,我还不信。眼下看来果然如此,真是事事都瞒不过你啊。”
沈昭但笑不语。
余怀梓正了正神色,语气颇为认真“自你回京后,四叔便将余家的大部分人手交于你,暗卫先不说,至少那些探子几乎是交了底的,我手中可用之人确实寥寥无几。只是多年游学四方,并非毫无用处。总归能结识一些可用之人。”
此事沈昭心知肚明。
正是如此,她才惊疑余怀梓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暗卫他们定然留了部分,但暗桩探子却未必。余家暗桩可助她将韩廷贤抓在手中,让保皇党立于不败之地,足见其强大。若余家手底下还有这样的暗桩,不至于沦落至此。
沈昭挑眉一笑,“不知表兄所言这可用之人是何人?”
余怀梓轻咳一声。
片刻后才闪闪躲躲地说道:“我在追查当年之事时,偶遇九皇子。”
沈昭一怔,面上的笑容慢慢僵住。
“七表兄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余怀梓闻言,脸上的忸怩之色顿时收敛,神色凝重起来,“我心中自是知晓。”
沈昭见此,细眉微蹙。
沉吟了良久,才盯着他说,“七表兄,你心里应当清楚。不论你与慕容祁是为旧案结识,还是别的缘由,既然他有此打算,足见其所谋甚大。你掺和进去,便是将自己拉入夺嫡的漩涡。
为何我当初可笼络韩廷贤等人,他们又为何始终深得圣心,以致朝野内外渐现保皇二字,无外乎是一开始便明言不可参与夺嫡之争。其中利弊得失,七表兄莫非不知?”
余怀梓的神色亦是少见的凝重。
“个中利弊,我自是明了。然世事难料,这般行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便余家平反,清名虽在,可除去这似是而非的名声,又剩下何物?终究不过落魄二字。
世家风流的境况早在前朝之时便渐渐消弥,大周伊始,虽言世族,却无外乎位高权重者,可有谁是孑然一身而空获清名?我虽无意于仕途,却知余家若想起复,唯有在朝中获一席之地。”
沈昭脸上的冷硬之色少了些许,隐隐有叹息之意,“即便入仕,又岂是唯有此法?夺嫡之争何其凶险?慕容祁无权无势,想杀出重围何其艰难?七表兄该多方思量才是。”
话罢,不等余怀梓出声,又道:“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思难测。想当年余家忠心耿耿,更是崇仁皇帝稳坐江山的大功臣,仍是沦落此境。七表兄怎敢再与他们慕容氏有半分牵扯?”
听闻此言,余怀梓顿时默然。
良久之后才起身,缓缓行至窗边,看着远处天高云淡,大雁南飞,视野所及旷远空阔,忽然问道:“昭姐儿以为祖父当年缘何应下崇仁皇帝之邀,出山入仕?”
沈昭闻言怔了一下,没有回话。
余怀梓脸上浮现追忆之色,似是想起旧时光景。
“我之性情向来放荡不羁,惟愿此生山水为伴,可随舟远行,可迎风高歌。然生而为人,眼见世事艰险,岂可真的无羁无绊,恣意妄为?更何况余家立世百余年,从未有此不肖子孙!”
他转过身来,看着沈昭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自幼读圣人书,习君子德,所求岂非清平盛世?”
沈昭见他眼神锐利,仿佛可直透人心,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豪情壮志,猛地沉声道:“若七表兄真想求个清平盛世,何须借助于他人?慕容氏不可信,其余人未必可托付,还不如用自己手中的剑,杀出个盛世来!”
余怀梓听闻一怔。
好半晌才呵斥一声,“荒谬!祸从口中,昭姐儿该谨言慎行!”
经他一呵斥,沈昭才惊觉自己说了何等言论,果真是大逆不道。她连忙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下,片刻后,复又抬眼问道:“慕容祁真的可信么?”
余怀梓的面色缓和了些许。
“我与九皇子自幼便有往来,他之性情自是知晓一二。而经此旧案后,彼此间因利益相结,更是熟稔。权臣当道,民生疾苦,他深有体会。
且自靖安侯一案后,他之境况众所周知,自身囚于京师,其母贤妃更是至今不见天日。虽为慕容氏子孙,可心中未必有孺慕之情。”
沈昭这才记起,太康末年时,她曾于余府见过慕容祁,只因彼时年岁尚小,所以记忆并不深刻。只怕是这许多年,余怀梓同慕容祁从未断过联系!毕竟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同命。
她叹了口气,半晌后问道:“此事,小舅亦是知晓么?”
话一出口,便深觉自己问得荒唐,余家若不知晓,余怀梓行事必不敢如此猖狂。
她很想再问一句,何必仰仗他人?
可终究没有言语。
又听余怀梓说道:“昭姐儿,这是余家的选择,同你无关,若你无意于夺嫡,我不会强求。惟愿你之前所言真心实意,我们终是表兄妹,血脉之源,轻易不可断。”
沈昭默然不语。
此事她心知肚明,可既是血脉之连不可断,手中的权势又怎能分得那般清楚?再者,她之所以牢牢抓住保皇党,依靠的终究是余家的暗桩,真要分出彼此岂是那般简单?
夺嫡之争……
沈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莫非真要走到那一步?又或者她确实该为往后考量一番了。
毕竟不偏不倚太难。
第八十七章 山雨欲来
余怀梓看到沈昭眼底闪过的犹疑之色,并不作过多的言论。
只是不紧不慢地笑道:“我与九皇子商议过,深以为为靖安侯翻案虽足以致程景濂于死地,但单凭此事,力度不够。不知昭姐儿是否另有良策?”
沈昭神色间已恢复淡然。
“未必是良策。但使程景濂陷入困境却不算难事。我已着人送信去榆林和福州。”
余怀梓只一听,便清楚她是何打算,当即便笑了起来。
“一个人立功再多,若是频繁犯错,也只会惹人厌恶。你这不动声色地法子使得好。”
沈昭对此并不多言,只是面色微沉地道:“除去靖安侯一案,还有一事七表兄也该早做准备。”
余怀梓闻言一怔,眉梢微挑。
沈昭神色未变。
“当年外祖父和几位舅舅被奸臣构陷,锒铛入狱,受尽苦楚,至今蒙冤。我们做后辈的自要为其昭雪。”
余怀梓闻得此言,嘴角顿时噙着几分冷笑。
“此事你不必忧心。我早有准备,自会让奸辈受罚,忠者正名。一旦程党落败,朝堂风云再起,再加上我手中的确凿证据,届时,即便今上心有不忿,也不得不命人重申此案,还余家以清名。”
沈昭见他胸有成竹,亦不多言。
只是又轻声嘱咐了一番。
“虽则现今,崇仁皇帝念余家旧情,对七表兄并无刑罚之意,可行事过于张扬,仍是不免遭人忌惮。七表兄还是微小谨慎些,那些不必来往的人,就少来往罢。”
“你这是何意……”
余怀梓乍然闻得此言,倒是怔了一下。
沈昭便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若我没料错,在我来之前,慕容祁大抵是上门拜访过。”
余怀梓料想沈昭是在半路上遇见了,可慕容祁出行必是自降身份隐姓埋名,是不该让人发觉的。何况沈昭从未与其有过来往,又是如何察觉的?
沈昭却道:“你别管我是如何发觉的,总之行事必有踪迹。”
余怀梓见此,面上的散漫之色顿时收敛,“是我大意了。往后定谨慎行事。”
沈昭不再多言。
同余怀梓的一场谈话,于她而言是不欢而散。
尤其是她最后那番似是而非的试探,余怀梓的默认足以说明一切。且慕容祁既然敢堂而皇之地与人来往,其实力就需重新估计。
却不知他身后站了何人?
毕竟单凭慕容祁或者靖安侯旧部成不了气候,可眼下既然敢翻案,那定然是极有把握。朝中会有哪个位高权重大臣扶持这样一个式微的皇子?
沈昭不免感概。
谁曾料想,两三年过去,昔日在端阳宴上看着微小谨慎的落魄皇子,竟隐隐已有一争之力。等靖安侯一案平反,只怕会有不少人再次向其靠拢,届时京师局势又是另一番光景。
可纵使对方再明德仁慈,心怀天下,她仍是不想掺和。
偶尔行个便利尚可,鼎力相助却是强人所难。先别说慕容禛风头正盛,光是让沈昀执意相随的慕容祗看着就不像势弱的。即便慕容祁蛰伏再久,仍是难有胜算。
更何况,天家之事她确实不想再沾染。若真有一日,形势所迫,忠臣做不得,也并非没有别的路可走——
思及此处,沈昭又是一惊。
短短半日,这等荒唐念头却出现数次,实非幸事。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这念头压下。好在沈清远及时寻上门,打断了她脑海里纷乱的思绪。
“兄长寻我可是有事?”
沈清远自从在翰林院观政后,性情与往日已有不同。虽说敦厚纯善,却比之前多了沉稳镇静,心性也不如之前软善,这是初步见识过官场权势。
“听闻你今日去了玉鸣坊,便过来看看。”
沈清远一撩衣袍,跪坐在她身前。
“瞧你情绪有几分低落,可是出了事?我听闻陛下召传七表兄入宫,只是依例问了几句家常,并无大碍。眼下……莫非传闻有误?”
沈昭回以微笑。
“传闻无误。今上并未寻七表兄错处,召他入宫只为叙家常。兄长莫要忧虑。”
“那你这是……”
沈清远微皱着眉,他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懵懂少年,对时局勉强看得分明,对沈昭所为更是心知肚明,知晓她轻易不会露出忧虑之色,除非事态严重。
“虽则七表兄入京早有准备,可京畿重地,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暗桩探子随处可见,只怕行事不易。莫非是所谋之事有误?”
沈昭自不会同他明言自己所忧之事,眼下见他心思往别处想去,便顺势而为,微沉着脸说道:
“确实出了点差错,玉鸣坊虽是清流之地,不惹是非。可程景濂势大,当年之事又人尽皆知。眼下看着七表兄乍然入京,难免会想打探一番,或者向程党买个好。我倒不忧心别的,只怕七表兄按耐不住。”
沈清远闻言,神色顿时放松了许多,微微一笑。“此事却是你多虑了。七表兄早已非少时心性,十数年都忍了,又怎会耐不住这一时?行事自会有分寸。”
言罢,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我近来听同僚言及,朝中弹劾程党的奏折愈来愈多,事态轻重缓急不一而足。可是你安排的?”
沈昭听闻一怔。
“兄长未免太看得起我。再者,我即便有意对付程党,亦不会使这样的法子,行事太明显,最终怕是过犹不及啊。只是此事我少有耳闻,兄长从何处得知?”
沈清远知晓她无需遮掩,因此闻言心底更是疑惑起来,又微皱着眉道:“何须刻意打探,每日皆有奏折送至龙案,何人不知?”
沈昭更是讶异起来,“那今上的态度是——”
“自是留中不发。”
沈清远神色未变。
“好在是留中不发。”沈昭微微松了口气,“这是有人想借此试探今上的态度,可未免过于冒险。若因此事,让他以为朝中党争甚重,只怕会心生厌恶,再行事就难奏效。”
沈昭想到的是慕容祁,沈清远却微皱着眉,“怕是七表兄之意。”
沈昭怔了怔,继而沉声道:“许是他操之过急了。过两日,等风声渐小,我再提醒七表兄一番。”
沈清远很是认同。
沈昭心中却犹疑不定。
慕容祁这般态度,不像是能隐忍数年的人啊。
然而没等她出面劝阻余怀梓,宫中又徒生变故——
她这才知道,原来贤妃当年被贬冷宫,竟是另有隐情。
第八十八章 导火线
宫闱秘事向来不外传,若是嫔妃宫女犯错,也自有专门的人处置,轻易不牵扯前朝。
当年贤妃被贬时,恰逢靖安侯因通敌一事入狱。虽则祸不及出嫁女,但贤妃面对娘家遭此灾祸,定不会置之不理。众人皆以为,是其在周旋之时出了差错,才为崇仁皇帝所弃。
时至今日才知,当年的案情是贤妃利用身份之便,潜入御书房,翻阅了地方重臣给崇仁皇帝的奏折,又将大臣们商议的攻守之策透露出去,使边关失守。
被崇仁皇帝知晓后,念多年情分,留其一命,只贬入冷宫。
可谁又知,这竟是他人阴谋!
要说最受宠的嫔妃,世人想到的多是郑贵妃,却少有人知,贤妃与崇仁皇帝实则青梅竹马。靖安侯祖籍青州,崇仁皇帝尚在封地时,便与其交好。
两人早年情愫暗生,贤妃亦迟迟未曾议亲。崇仁皇帝践祚后,虽势微,可到底想法子求娶了贤妃,只是没料到会是那般结局。
可如今宫中却传出,当年贤妃通敌之事,是郑贵妃的阴谋——只因她妒忌贤妃恩宠甚重!
这终究是一家之言,真假难辨。
但若为真,靖安侯一案就需重审。
因而此事一经传出,朝野内外皆是哗然。接着便有御史上书,恳请崇仁皇帝下令重审此案。
崇仁皇帝留中不发。
可接着,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掌詹事府事吕蒙阳上书请示,立即引起热议。
并非别的缘由,而是此人与寿春侯府乃是姻亲,其嫡妻正是郑贵妃的堂妹。今日之事总归于他们不利,可眼下却出面请示,个中缘由,难见分明。
吕蒙阳直言朝堂传佞言,皆因人心不正,罔顾法度,以致生恶念,乱朝纲,望天子明察。
崇仁皇帝则言其心性淳明,敢于直谏,实乃忠君之臣,随即下令重审靖安侯一案。
这京师的天终是又要变一变了。
“七表兄好手段啊。”
沈昭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余怀梓,端的是意味深长。
余怀梓闻言,神色却无多少变化,仍是十分坦荡,只自顾自地端起茶碗,轻呷一口。
直到沈昭的眼神宛若实质,他才抬眼淡笑,“这可不是我的手段。”
沈昭神色未变,继而淡淡地说道。
“我更好奇吕明怎会上书请示?”
吕蒙阳字明。
余怀梓不再遮掩,直言道:“都知吕明之嫡妻是郑贵妃的堂妹,却不知其早年受过靖安侯恩惠。”
沈昭闻言不禁略感诧异。
先不说这恩惠深重与否,只说这许多年后还可让其不顾妻族,直言不讳,便知此事绝非恩惠一事可解释。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原先说慕容祁值得扶持,我还不信,眼下却是不得不信。”她顿了顿,又问,“慕容祁这些年韬光养晦,却不知养的是谁?”
余怀梓难得迟疑了一下。
“昭姐儿,非是我不与你明言。而是眼下我同九皇子虽为莫逆之交,可政事上并未完全交底。比如贤妃一事……我亦未曾料想他可插手宫闱秘事。”
沈昭沉默了一瞬。
似是在断定真假,又在思索慕容祁的态度。
又听余怀梓说道:“靖安侯一案只是开头,九皇子所求不在此,前路尚不可知。”
言下之意却是不可急于一时。
可见之前余怀梓虽说得信誓旦旦,却非莽撞行事,尚留余地。
这终究是余怀梓的私事,沈昭不好置喙,只道:“七表兄既已投在慕容祁门下,不论结果如何,眼下还是该尽幕僚之责——”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先是频繁弹劾程党,又将贤妃一事宣之于众。眼下朝野流言不止,皆道靖安侯昔年遭人妒忌,蒙冤受难,不得安宁,理应沉冤昭雪。看似为其惋惜……”
沈昭话锋一转。
“七表兄真不怕过犹不及么?”
余怀梓闻言,神色怔怔,略有些意外沈昭能如此沉得住气,片刻后才微微一笑,“我原先亦同九皇子言及此事,他虽未明言,却可知其对此事略有把握。”
言及此处,余怀梓顿了一下,似是想起往事,喃喃细语,“今上的态度一直难以琢磨,但依我见,他对贤妃兴许真有几分情意……”
沈昭闻言,更是诧异。
若崇仁皇帝真有那份情意,有心重审,这桩旧案必可沉冤昭雪。难怪慕容祁这些年无权无势,却活得潇洒,要是崇仁皇帝真护其一二,这帝位传与其未尝不可。
只是慕容禛……
她忍不住问道:“郑贵妃当年可是真参与了此事?”
“自是早有勾结。”余怀梓冷冷一笑,“不然这两日,从榆林和福州送至京师的折子怎会皆是些避重就轻的?不过这些事终是瞒不了的。”
沈昭对此亦有耳闻。
她先前在榆林和福州安置一番,收效甚快。
榆林马市现今由程濂次子掌管,以公谋私之事不曾少做,且不知收敛。沈昭派人前去打探一番,又布了局,很快便公之于众。而福州那边则是毁了一桩与外邦的生意。
除此之外,未有其余动作。
但只要稍微传出风声,自有人将其转至京师。虽则有人阻拦,也压不住。只是未想,这掺和进来的人竟是慕容禛。
崇仁皇帝年岁渐大,只怕时日无多,却迟迟不立储君。几位皇子心中说是不急是不可能的,可慕容禛却是心太急——竟这般不管不顾地拉拢程党。
若真是出了点意外还好,可偏偏是沈昭故意为之,又怎会任其压制?
也算时运不济。
“原以为程濂与慕容禛亲近,是受今上影响,却不想早有往来。可这样一来,孟家之前以慕容禛为筹码递投名状,程党又何必接下?”
沈昭禁不住皱眉。
孟家之事余怀梓自是知晓,因而听她提及,便也皱眉,过了片刻又道:“程濂与慕容禛勾结到底是隐秘之事,当初今上又摆出了那样的态度,若不接下,反倒惹人起疑。”
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
沈昭却仍有几分怀疑。
既然程濂与郑贵妃等人早有往来,显见是早有默契,既如此,理应帮衬慕容禛。可程党所行之事并未见此意向,就算程濂真要演戏,只怕郑贵妃也不会应允。
或者是他们有别的协议?
还有靖安侯一案,郑贵妃有污蔑之嫌,乃众矢之的。这种时候不在宫里头安分候着,洗清自己便也罢了,怎还会想着冒头?莫非真以为自己那点手段,旁人都瞧不出来?
慕容禛糊涂,在后宫拼杀多年的郑贵妃也看不明白么?
又或者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郑贵妃的态度着实可疑。”沈昭把自己的想法同余怀梓说了,又道,“后宫之事我看不分明,七表兄最好提醒慕容祁一番。”
余怀梓经她提醒,亦觉有异,当即便记在心上。
沈昭交代完此事后,便匆匆回府。
随即给云礼去了一封信。
近些时日,他们来往并不多。沈昭是因云道溪在沈家安插人手之事,此事她不便去质问云礼,继而选择沉默。云礼则是脱不开身——
自解除海禁后,云道溪频繁派人去广东,便让云礼亦帮其处理部分朝中事务,实在是忙得很,亦无暇分心。难得的是,大长公主并未阻止,于云礼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认可。
沈昭见此,便更不敢打搅。
因眼下余怀梓已入京,余家之事她亦极少同对方提及。但郑贵妃的态度这般可疑,她终是不放心,到底是嘱咐了对方一番。
翌日一早,便收到了回信。
让人诧异地是,云礼竟同她说,前两日辽东出了变故,云道溪有意让他前往处置。又言慕容禛之事定会留心,且他在京师留了人手,沈昭只管吩咐便是,只是嘱咐她行事需万般谨慎。
倒叫沈昭疑惑起来。
眼见云礼将要出远门,便又去了封信,希望在去辽东之前,可见上一面。
第八十九章 等不及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沈昭今日是真体会到了。
她同云礼也就月余未曾见面,可恍惚间却觉得相隔半辈子。
这可真是栽进去了。
她在心里失笑。
进门后就瞧见云礼跪坐在窗边的矮几前,身姿挺拔,眉眼坚毅,两颊却有些消瘦,她忍不住皱眉。
“怎瞧着清瘦了许多?”
云礼自己并无感觉,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见沈昭走过来时,眉眼间仍带着几分疼惜,便轻笑一声,“你只管放心,我可不曾亏待自己,吃食一日未断。”
沈昭听他这般说,顿时微眯着眼笑了起来,一面在他身侧坐下一面说道:“堂堂永嘉侯世子,还有谁能断你吃食不成?”
云礼只扯着她的手,但笑不语。
沈昭见此,却在心里叹息了声,继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好端端,怎要跑到辽东去?侯爷就不怕你身子骨吃不消?”
“并非多大的事。”
云礼含笑看着她,眉眼柔和。
“父亲早些年在辽东任总兵时,一直同关外的人做生意。眼见他回京时日渐久,商贩们起了异心,这才出了差错。父亲之意是辽东事务总要交于我打理,此次便算练手。”
言已至此,沈昭自不会再起疑心。
只微沉着脸道:“眼下京师是风起云涌,各方势力争斗不止,谁也不肯罢休。你若去了辽东,反倒避开一劫,未尝不是好事。”
近来,因靖安侯旧案,朝野内外谣言不止,以致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无意站队之人,更是上朝紧闭嘴巴,下朝紧闭门窗,生恐自身被搅进夺嫡之争。
云礼神色间亦露出几分感概。
“不曾想当年震惊朝野的靖安侯通敌案,竟是一场阴谋。难得的是九皇子还有本事在多年后掀起风雨。一旦翻案,只怕就是三足鼎立了。”
“未必是三足鼎立。”
沈昭却微微摇头。
“慕容禛近来动作频频,怕是命不久矣。”
云礼闻言一怔,继而明白过来。
“榆林马市和福州海运皆握在程党手中,眼下出了差错,程党没来得及遮掩,他们却上赶着示好……确实是嫌命太长。”
说到这儿,他不禁担忧起来,仔细嘱咐道:
“不管如何,他们这般行事总会惹些风雨。且靖安侯旧案虽是九皇子在后头主使,可你外家七表兄眼下已回京,旁人总会多想些。你待在京师定要小心为上,手底下的探子更要谨慎行事,切不可让人握了把柄。”
云礼这般想是因为比较了解余家境况和沈昭的心思,可此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一旦慕容祁重获恩宠,余怀梓履行诺言也好,遵从内心也罢,总会与对方站一起。
届时,众人的猜疑就免不了了。
尽管如此,沈昭眼下也不敢同云礼多谈,只道:“你只管放心,我在京师待了数年,风雨何时停过?仍是平安无事。倒是你——”
她顿了一下,忍不住用力回握对方的手,仿佛这般就能将对方抓在手心。
“辽东这些年也算不得太平,女真各部落野心勃勃,好在管的人是英国公,提前给他去封信罢,往后还能有个照应。”
“这事我自有分寸。”
云礼听她絮絮叨叨,眼底笑意更浓,也不再说话。
沈昭顿时反应过来,忍不住挑眉瞪了他一眼,怒气自是没有,反带着几分骄纵,倒叫人忍不住疼惜。
云礼见此,眸色更是暗了几分,半晌后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抬手,想轻轻揽着她,可最后却只落在了她的脸颊上,碰了碰,格外珍视。
“阿昭,等我从辽东回来,就上门提亲。”
沈昭乍一听此事,倒是一怔。
自心意互通以来,成亲一事便极少提及。因为彼此心里都清楚,时机不对,即便大白于天下,即便天底下的人都知晓他们相互倾慕,仍会出面制止。
而眼下亦非最好的时机……
云礼却一字一句地说。
“阿昭,我等不及了。”
正是因为等不及,哪怕冒着再大的风险,亦想竭力而行。
沈昭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有些脸热,忍不住偏过头去,最终是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既然他有意跨出这一步,她自是敢追随。
直至时日渐晚,云礼才恋恋不舍地送沈昭出门。
“快回府罢,晚了亦不安全。”
话虽如此,手上却不愿放开。
沈昭略感无奈,使劲挣了挣,云礼这才恍若梦中惊醒般,猛地松手,眼神仍是半寸不离。
析玉在门口候着,见沈昭出门,便欲上前伺候,哪知行至庭中的沈昭却猛地止住了脚步,又一个转身,竟是快步走向站在廊下的云礼。
“你这是——”
云礼余下的话被堵在嘴里。
因为沈昭上前搂住了他的腰,他不禁怔在原地,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小姑娘年近十六,个头又蹿了些,已快及他的肩头。这么搂着鼻尖刚好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小姑娘躲在怀里闷闷地说:“看在你这么守礼的份上,赏你的。”
云礼来不及反应,小姑娘却已推开他,赶紧退后了一步。
“阿昭?”
云礼微低着头,却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微红的耳尖。
片刻后,沈昭又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眼神却虚虚地落在别处,然后漫不经心地道:“眼下离你生辰只有数日,不若过了生辰再走。”
依云道溪之意,云礼是后日便要动身,但在此时,他当然不会拂了沈昭之意,当下便笑道:“过了生辰再走自是好的,不过——”他微微弯腰,凑到沈昭面前,低沉着声音问道:“阿昭打算送怎样的生辰礼?”
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沈昭的脸刷得就红了,猛地就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脸。虽则他们曾经日夜相守,可那会儿忧心地是对方的病痛,又哪来许多旖旎的心思?眼下却是云礼刚刚同她表明心意,自是起了别的念头。
她忽然想到云礼年纪也不小了,难怪会等不及啊。
便大起胆子斜了他一眼,“就你这样,还想收到什么生辰礼啊。”
若非有意同他过生辰,又怎么费心思让他留下?云礼也不戳破,只笑道:“你陪我一起,就不需生辰礼了。”
沈昭应了声,也不说话,转身就走,这次是头也没回。
云礼心中却欢快许多。
第九十章 一盘难下的棋
榆林和福州的消息传至京师,崇仁皇帝果然龙颜大怒。
听说在御书房议事时,一看到奏折便将其丢至程濂身前,丝毫不顾及这位“天字一号”枢臣的情面。可这出事的两处地方,一个归他儿子管,一个是他举荐的,崇仁皇帝不找他又找谁?
历来监管马市之人,便没有不压迫过往商贩的。说到底,此事也不全然由程度潇决定,九边重镇那么多将士,总要捞些油水,否则何必重开马市?
此事崇仁皇帝见惯不怪,倒未曾多恼火。左右不过是问户部要些银子时,被他们一句国库紧张弄得心烦。
最要紧的还是福州那边的海运,本来开海禁便是由于国库紧张,想借以维持运作,哪知这投进去的银子还没赚回来,竟然就出了差错,如何不让人恼火?
本来朝中就有许多大臣反对此事,若非他强力压下,这单生意哪能出来?原想大赚一笔,以堵住众臣悠悠之口,可眼下却只能让人看笑话。
更重要的是,旁人的生意都做得好好的,怎他这位大周天子反倒做不成呢?
“你当时向朕举荐任时茂,是如何说的?为官多年,行事稳妥。福建倭贼横行,情势难稳,这才令其前往管制,惟愿福建海晏河清。他可好,一上任,功绩不成,反倒败事。好好的生意尽败在他手中!”
程濂倒比旁人想得要镇定许多,他不紧不慢地捡起地上的奏折,正色道:
“还请陛下息怒,此次福州海运出岔子实属意外。海禁多年,国朝未曾与海外各国的做过生意,乍一行事,难免有不当之处。
臣听闻此次生意未曾谈拢,是因商贩们出的货未达到外邦的要求。可这在之前是早已商议好的,且这些货还需经市舶司检验才可运出海外。
货物分明是以次充好,市舶司却照常让其运出海外,怕是受人指使,有意蒙蔽官府,以致我大周在外邦面前颜面尽失。
任时茂此前未曾接触过海运,对于货物之事,怕是不懂得防备许多,这才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依臣之见,陛下应下旨彻查此事,以振天朝威严。”
“自是要彻查。”崇仁皇帝闻言,冷哼一声,“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逆了朕之意,坏海运之事!”
程濂言语间尽是此事另有隐情,但此事真假如何,还真要探查之后才可分明。毕竟这个档口,朝中敢坏事的人可不多。
崇仁皇帝对此亦清楚,可任时茂将此事办砸仍是让他脑火。
连带着对程濂亦没有好脸色,更何况榆林还被其子捅出大篓子,怎么也要敲打这位首辅一番,免得忘了自己的身份。
当即便言其识人不清,举官唯亲。又言为臣为民,恭谨是本,这是点明先前朝中御史弹劾之事。最后令其重读《礼记·缁衣》,并罚俸半年。
而程度潇和任时茂的罪责更是不会少。
崇仁皇帝言语间分明是说程濂狂妄自大,忘了为臣之本!
何尝不是告诫?
罚俸半年虽算不了多大的责罚,可偏偏程濂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岂止是让其颜面尽失,简直是将其脸面放在火上烤,让天下人看笑话!
纵观大周历朝百余年,历经数位首辅,有谁因下官之过错受过此等责罚?根本是闻所未闻!
程濂更是被气得憋闷不已,仍只得乖乖谢恩。
可榆林和福州之事,却不会轻易放过,自是要查个彻底!
沈昭得到消息后,连云礼前往辽东带来的郁闷之意都被冲刷干净,兴致勃勃地等着后续发展。
虽则靖安侯一案因年月渐久,难窥其真容,可慕容祁为其准备数年,自不会让其出师未捷身先死。眼下程濂等人不将此事放在眼中,却不知等证据确凿时,他是否分出身来处理这两头之事。
这朝野内外的看戏人自不止沈昭,听闻慕容祁知晓此事出自沈昭之手后,当即便同余怀梓感慨,有女如斯,世间男儿多羞愧,恐弗如甚远。
余怀梓一字不差地转给沈昭,又言,可叹佳人有栖,失之交臂。
直惹得沈昭骂其好不正经。
余怀梓却是哈哈大笑。
片刻后又看着沈昭,意味深长地道:
“我听闻前些时日云子谦已去辽东。永嘉侯在辽东的生意做得可不小,怕是到年底都难有归期,少说要等个一年半载。可到那时,京师之事应是早已尘埃落定,这永嘉侯到底为人父母,懂得为其打算。”
这是不信云道溪只单纯让其处理生意。
沈昭倒不以为意,只淡声说道:
“慕容祁乍然出世,慕容禛执意相争,慕容祗隐而不发,京师局势可谓晦暗不明,云子谦身份特殊,此刻离京自是最好的打算。”
余怀梓却微沉着脸摇头,“若是之前,你这番言论我自是会信,可眼下却不敢信。”
沈昭闻言不禁一怔。
“七表兄此言何意?”
“昭姐儿可知九皇子为何至今安然无恙?”
这话当然不止表面意思。
沈昭记得余怀梓先前说过,崇仁皇帝于贤妃很有几分情意,对这唯一的儿子自是疼惜不已,定会保其命。可此言之意似乎不仅如此。
她忍不住略带询问地看向余怀梓。
“是大长公主。”余怀梓眼神微沉,“自程景濂受斥责,某些事九皇子未曾再避着我。依他之意,这些年大长公主一直命人护其安危,从未间断。”
沈昭禁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怎会如此?大长公主分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前的猜想猛地浮上心间。
“不论大长公主是何意?此等行事却早已偏向九皇子。”余怀梓又接着说道,“永嘉侯作为其子婿,与其一体,自是知晓一二,既如此,又何必急着让云子谦离京?”
沈昭却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她想起来之前同沈明义的猜测——兴许大长公主真的有意扶持一个皇子。
她将云礼兄妹养废,是不想让大周最终为云氏所有,又扶持皇子是为保全这一点血脉。可这其中的度又哪是这般可掌控的,只怕一个不慎就满盘皆输。
只有她敢下这样的棋。
那云道溪呢?
身强体壮的云道溪她又想如何处置?毕竟她总有与世长辞的那一日。
半晌之后,沈昭终是忍不住问道:“此事云子谦可知晓?”
余怀梓却叹了口气,“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看来是并不知晓内情。
沈昭默然不语。
余怀梓又道:“无论是否知晓,永嘉侯的行为都值得思忖。”
沈昭不禁皱眉。
如他所言,既已站队,就不必遮掩。
这其中隐晦果真是愈发看不懂了。
“不如给辽东去封信,向云子谦打探一番?”
余怀梓的话刚落,沈昭的冷眼便扫了过去,顿时让其凝神屏气。
“形势未明之前,我并不希望他知晓此事。”沈昭沉默良久,“此事交与我打探,七表兄只管放心。”
甫一回府,沈昭便将于焕喊来,命其彻查此事。
不止是云道溪,大长公主同慕容祁的来往也该探明才是。
可惜未等此事查个分明,西北又传来紧急事宜——原些一直守在奴隶场旁边的隐卫,终是察觉了某些异样。
第九十一章 安抚
离贤妃旧案重审已有一段时日,案情虽未明了,却也渐起风雨,后宫之中更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都言前朝后宫密不可分,在此刻体现得最为清楚。
听闻十四皇子府上已是风声鹤唳,无人敢言。
这一日,孟湛收到慕容禛的口信。甫一从詹事府值房散衙出来,便急匆匆地赶往皇子府。
他过去时,慕容禛正卧在书房的软榻上歇息,在其身侧正半跪着一穿红着绿的女子。
从这个角度看去,雪白的胸脯在纱衣间若隐若现,堪堪靠在慕容禛的头侧,纤纤玉手则微抬,轻柔地为其按压头部,衣衫下滑,露出一截细腻的皓腕,让人忍不住想一口咬住。
孟湛见到此场景,眉头下意识地一皱,复又变得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行礼。
慕容禛听到声响,忍不住睁眼,抬眼便瞧见孟湛站在软榻几步开外,当下心中讪讪然。连忙坐直了身子,又觉察那女子仍跪在原处未曾动作,便赶紧挥手命其退下。
女子见此连忙起身,朝两人行了一礼,匆匆退下。
孟湛这才看清她的长相。
前些时日,慕容禛嫌书房清冷,处理政务过于乏味,便学文人雅客在身侧安置了一伺候笔墨的侍女,美名其曰佳人磨墨,红袖添香。只怕墨没磨着,该是磨到身上去了。
慕容禛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顿时略感赧然,只好佯装满不在意地问,“扬浊今日散衙似是早了些?”
孟湛微微颔首,神色冷淡。
“听闻殿下急召,臣忧心误了殿下事宜,因而匆匆赶来。未曾打搅殿下歇息罢?”
慕容禛哪敢说打搅了他的好事?
这些年孟湛跟在他身边,帮他处置了不少事,亦为应付了崇仁皇帝数次,他心中很是感激。更何况,孟湛还是他名义上的大舅子。
“自是不曾。”
他笑着请孟湛就坐。
孟湛倒不扭捏,径直坐在一旁的圈椅里,又问,“臣方才瞧着,那丫鬟可是在殿下书房伺候笔墨的?”
慕容禛闻言,讪讪一笑。
“你倒是好记性。”
孟湛面不改色。
“毕竟时日不长,臣这点记性还是有的。”
慕容禛脸上的神情更是尴尬起来。
孟湛这句时日不长,其实有两层意思。一是他和孟妧成亲时日尚短,一是这侍女来他书房的时日亦不长。
他忍不住清咳一声,挑眉笑道:“大舅兄孤家寡人,不近女色,怕是难以理解这男女之事,闺房乐趣。”
孟湛听得这话,只微微摇头,“到底是书房。”
他先前话里有话,慕容禛何尝不是?
孟妧的容貌才情虽极为出色,可心性却有几分孤傲。找个才华横溢的谦谦君子倒可煎雪煮茶,吟诗作赋,奈何遇上的是慕容禛。
本就是人间浪荡子,风流多情。原先有几分心动,倒愿意哄一哄,可时日一旧,孟妧心高气傲不肯低头,他又岂会再花心思伏低做小?更何况,孟妧无意于此。
此为他们夫妻之事,又是错在双方,孟湛怎好多管?实在是慕容禛行事过于荒唐,他们成亲不过三月而已。
“是我恣意妄为了些。”
慕容禛见他并无它意,神色顿时轻松自在许多。
行事点到即止,孟湛不愿在此事上纠结过多,随即转过话头,“不知殿下今日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听得此言,慕容禛脸上的嬉笑之色顿时收敛。
“自贤妃旧案以来,宫中流言蜚语愈发猛烈,虽则未有确凿证据,可境况于我们而言却大为不利。之前言静观其变,眼下怕是等不及了。”
孟湛闻言神色如常,只问,“宫中贵妃娘娘可有消息传来?”
“正是因为没有,我才格外忧心。”慕容禛皱着眉,一脸不悦。
孟湛对此无动于衷。
若真担忧,何来心情玩弄侍女?终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镇定自若地回道:
“贤妃旧案涉及甚广,眼下真相未明,只怕朝野内外都将目光放在贵妃娘娘身上,陛下更是如此。且她行事谨慎,在这等关口,自不会贸然处事,让人拿捏住把柄。
再者,娘娘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众多,当可应付一二。倘若真有风吹草动,亦可向殿下传递消息,您实在不必过于忧心。”
慕容禛却叹了口气,“话说如此,可我仍然忧心。自贤妃旧案后,母妃一直抱恙养于深宫,不如明日就让孟氏借看望之名进宫打探一番。”
哪知孟湛闻言却连忙制止。
“殿下切记不可这般行事。如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外人眼中,您贸然令皇子妃进宫无疑是心虚,表明此事另有隐情,若让有心人知晓,只怕得不偿失。”
慕容禛听他语气严峻,对此只得作罢。
过了片刻,他复又问道:“我之前让你前去程首辅府上求应对之策,可有消息传来?”
孟湛道:“首辅大人给的答复亦是静观其变。”
慕容禛闻言,顿时恼火起来。
“一个个的都要静观其变,只怕到时来不及反应,朝中便有罪责下来。莫非我们之前向其示好还不够么?靖安侯之事可非本宫母妃一人之责,届时一旦平反,只怕谁也躲不过。”
“殿下误会了臣之意。”孟湛微微摇头,“首辅大人虽说要我等静观其变,可暗中却早已实施应对之法。此次即便翻案,也定然查不出实质性的东西来。”
“果真如此?”慕容禛闻言眼眸一亮。
孟湛淡淡一笑。
“您也说过,此事并非贵妃娘娘一人之责,首辅大人怎会不忧心?再者,我们先前向其示好,已表明了心意。他既然未曾婉拒,便是默认,自要出手相助。”
慕容禛的心这才定了些。
“但愿是虚惊一场。我原些还以为慕容祁无权无势,安分守己,不想竟是暗中蛰伏。他这次可实在是玩了次大的,不过一旦落败,只怕再无翻身之地。”
孟湛听闻却是眉头微皱。
“九皇子此次行事确实让人意外。只是要做到并不容易,却不知他身后有谁。”
慕容禛不以为意。
“左右不过是靖安侯旧党罢了。朝中党派清晰可见,程首辅已接受我们示好,窦阁老偏向慕容祗,而新近的保皇党显然不会插手。”
孟湛对此并不多言。
他今日来此是为安抚慕容禛,眼下既已完成,便不会多留,当即便起身行礼。
慕容禛亦不多留,只在末了说了一句,“我府上还有好几位调教得当的女子,大舅兄可要尝一次人间乐事?”
孟湛张口便拒绝。
慕容禛却暧昧一笑,“方才我那侍女起身时,你可是盯着看了好几眼,莫不是动心?虽说她之滋味我未曾尝够,不过你若喜欢,我自当拱手相让。”
孟湛无言以对,只得愤然离席。
身后远远地传来慕容禛肆意的笑声。
孟湛无奈至极,正摇头失笑,却在庭中遇到匆匆行来的孟妧。乌发高绾,已为人妇的她比少女时多了几分韵味,只是眉眼间愈加冷傲。
“微臣见过皇子妃。”
孟湛率先向她行礼。
孟妧的神色猛地一顿,可见到他清俊的面容,又不由得缓和了许多。
“兄长不必多礼。我听闻殿下召你过府,特意在此等候。兄长近来可好?”
孟湛眉眼间难得的温和顿时消失殆尽。
他微沉着脸道:“微臣近来很好,多谢皇子妃关怀,时候不早,微臣先行一步。”
言罢便匆匆离开。
孟妧看着他步履飞快的背影,手里的雪白帕子被扯得变形。
第九十二章 出谋划策
“听闻十四弟今日又将孟扬浊唤到府上去了?”
慕容祁将手中的茶盏方下,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在几位未封王的皇子中属年岁最长,如今已是二十有八。数年的隐忍生活使其面容更加柔和,便是眼神也总透着一股淡然,让人以为他与世无争,淡泊处事。
可与他处事多年的幕僚却很清楚,这位九皇子绝非看上去那般淡薄名利,不理世事。
“孟扬浊近些年帮十四皇子处理过不少事宜,愈发得其看重。眼下正是十四皇子忧心忡忡之际,将他唤过去也无可厚非。”
慕容祁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他早年被囚与皇子府时,身侧是没有幕僚的,只有宫中送来服侍的公公。倒不是崇仁皇帝不许他养幕僚,实在是没有哪个文人有一腔孤勇跟着他这个前途渺茫的皇子。
如今与他畅谈的幕僚是前两年探查旧案时,无意中结识的。
他自知这世间没有这等缘分,想必是大长公主安排的才是。自靖安侯府没落后,大长公主便时常接济他一二,在他身侧安置个幕僚,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对此毫无怨怼之意,毕竟若是没有大长公主,他难以活至今日。而若无这位幕僚,他外家的旧案更无平反之机。
这位幕僚姓荀名嘉,字子仪,号观涛先生。
“观殿下之意,似乎对孟扬浊此人颇为不认同?”
慕容祁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语气略带着几分不悦:“先生以为孟扬浊所为可是侍读本分?”
荀嘉一怔,继而思索起来。
“不知殿下所言是……”
慕容祁想起近来慕容禛的种种举措,神色更冷了些。
“父皇一向不喜朝中结党营私,更别说皇子同朝臣走得近。纵使双方有意靠拢,也不敢明目张胆。便是我受大长公主恩惠许多年,亦不敢自请去西山别院拜谢。
十四弟身为最受恩宠的皇子,极其瞩目,更是要小心行事才是。即便他为人恣意了些,不懂其中关键,孟扬浊身为其幕僚,也可不懂么?”
这是说他在贤妃旧案重提之后,曲意讨好程濂,以换取程党庇佑之事。
此事众人心知肚明,崇仁皇帝又怎会看不分明?
“仆倒以为此行合理。”荀嘉沉声说道:“殿下试想此次依十四皇子之力可否力挽狂澜?不过是勉力一搏罢了。他不向程党求助,又能向谁求助?”
慕容禛皱眉,对此不置一词。
他觉得孟湛所为古怪,但正如荀嘉所言,兴许是走投无路,又或者孟湛原就是庸才,根本寻不到破解之法。
荀嘉见他没有再纠结此事,又提出自己的看法来。
“不论孟湛所为何意,至少他这般做法是便利了我们行事。只是仅凭此事,还不够。”
这话一说,倒让慕容祁一怔,忍不住皱眉,“先生此言何意?”
荀嘉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仆早同殿下说过,今日为靖安侯翻案,不仅仅是翻案,更是为殿下往后铺路,此事您亦认可。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我们自是不能放弃。”
慕容祁听闻,脸色微微一变。
荀嘉复又说道:“为靖安侯翻案,虽可打击十四皇子,可郑贵妃终究不是主谋,更何况寿春伯在后头以为支柱,或许还有翻身之机。
但若是十四皇子主动惹事,只怕连陛下也疼惜不起来。至于寿春伯等更是只能株连九族,以死谢罪。届时,京中与您有一争之力唯有十七皇子罢了。”
“不知先生的所谓主动惹事是指什么?”慕容祁的眼神冷了一瞬。
“谋逆!”荀嘉缓缓说道。
“胡涂!”慕容祁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先生之言简直大逆不道!”
荀嘉静静地看着他,并未言语。
慕容祁亦是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且不说此事必置十四弟于死地,单只说谋逆一事会对国朝造成多大的影响,先生可有想过?
一旦败落,无数家族陨灭,朝中职位空缺,百姓受其扰,京师亦动荡不安。此于国朝安定又有何用?用此铺我一人之道未免可笑。”
荀嘉听他语气冷硬,不怒反笑。
“仆果真没有看错人,殿下赤子丹心令荀嘉敬仰。”
慕容祁神色未变。
荀嘉继而说道:“仆早已料想殿下会竭力反对此事,但此次却不想顺从殿下之意。”
他顿了一下,又缓缓解释起来。
“仆私以为靖安侯之案虽足以置程景濂于死地,我们却未必可大获全胜。因程党仍在,且有靖安侯一事在前,其众臣未必会归顺殿下。殿下试想,会便宜谁?”
自然是身轻无事的慕容祗。
慕容祁在心里下意识地接道。
先不说那些人会不会归顺于他,他自己也未必肯用。毕竟在靖安侯一案,他们多少起到了作用,非忠贞之臣,不敢用之。
可在慕容祗那里却未必。
他忍不住问,“先生之意是如何行事?”
荀嘉慢悠悠地说道:“若要谋逆,单靠十四皇子自是不行。他既无那等胆量,亦无那等本事。当然是将程党拖下水才是万全之策。”
与他的猜想并无二致,可慕容祁还是忍不住皱眉。
“未免是异想天开。程景濂为官数十年,虽有恶名在外,可终究是尽责之官。这谋逆之大罪毁的岂止是一生清名?怕是要遗臭万年,更对不住列祖列宗。”
数十载春秋苦读,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念头早已深入人心。哪是寻常人敢打破的?
靖安侯旧案平反,程濂至多得个戕害朝臣之罪。若是谋逆失败,可就是千古骂名。并非谁都敢赌。
至于程党众人自是更不敢掺和,有谁会放着好好的官不做,非得去送死?
荀嘉却不以为意。
“所以才需要我等谋划啊。必要让程景濂等人走投无路才行。再者,殿下还忘了一事,若是十四皇子真的登上皇位,最大的赢家还是程景濂等人。毕竟一个不经事的皇子总比一个多疑的君王要好得多。”
慕容祁久久无语。
不得不说,荀嘉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可谋逆一事,非同小可,不管是否施行,都该深思熟虑才是。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此事不可仓促下决定,且等我思虑一番再谈。”
荀嘉微微颔首。
“自是要等您下决定才行。”
第九十四章 角斗场
据西北的隐卫来报,开在榆林的地下奴隶场与程度潇似乎有些关系。
沈昭得到这个消息,倒是震惊了许久。
程度潇本就管着榆林马市,同外邦和国朝商贩来往甚密,若是再从中行使贩卖奴隶之事,倒是极为便利。
只是这天底下的钱财本是赚不尽的,既有马市在手,又何必插手奴隶场?
余怀梓听她言及此事,亦是皱眉。
“我原些在西北游学之时,亲自去奴隶场里头瞧过一眼。虽说国朝明令禁止此事,但在边关重镇都是极为寻常之事。
只是地点较为隐蔽,常人轻易不可寻。且不只是贩卖奴隶那般简单,当地的官员和乡绅还借此办起了角斗场,很是火热。”
“角斗场?”
沈昭闻言不由得一怔。
倒不是不知晓此事,只是这角斗场上一次出现在她耳边时,尚是大楚年间。大楚对此事并未明令禁止,因而十分常见,尤其是勋贵子弟,对此热衷得很。
尚且年幼时,她曾随兄长前往边关历练,亦见识过此事。可说到底,还是视人命如草芥,将其玩弄于股掌间罢了,很是血腥残暴。
沈昭并不喜此事,未曾多留。而待她前往西北镇守之时,因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官绅子弟人人自危,倒无人再起心思重振此事。
“果真是耽于享乐,不知国事危矣!”
沈昭冷着脸说道。
余怀梓倒比她镇定许多,只道:
“自大长公主定天下后,大周境内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亦少有举国之战,难免让人忘了臣民之本分。只是程度潇竟插手其中——实在叫人意外。”
如何不意外?
程度潇管着马市本就处在极为惹眼的位置,多少人等着他出错,只为将他拉下水。
素日里行事不知收敛也就罢了,竟还有胆量插手国朝明令禁止的事务,简直是将把柄往他人手里送!
崇仁皇帝由于少时经历过于难堪,对角斗场很是厌恶。此事要是传出去,程度潇连带着程濂都没有好下场。
“程度潇如此行事确实糊涂。”沈昭眉头微皱,又道,“我见榆林大大小小的奴隶场有好几处,那这角斗场可是——”
“自然只有一处。”余怀梓打断了她的话,似是想起不好之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悦,“这角斗场与我们平素认为的并不相同。”
沈昭闻言,神色一怔,猛地想起一事来,“莫非不是寻常的人兽之争,而是——”
余怀梓有几分讶异她知晓此事,却还是微微颔首。
“果真是禽兽不如!”沈昭的脸色有些难看。
“但在西北之地极为盛行。且奴隶们亦热衷于此,因为一旦在角斗场中胜出,便可脱离奴隶场,重获自由。”
沈昭听闻,顿时诧异起来。
这等做法无疑是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更重要的是,自此以后,世世代代都不再是奴隶,无需受这份折磨。
“程度潇竟然使这样的手段,难怪他们会热衷于此。”
余怀梓忍不住叹了口气。
“正是如此,奴隶们才更是拼尽全力,兄弟相残,牙口相搏的情景更是不少见。比起寻常的角斗场多了几分凶狠,这亦是其长盛不衰的原因。”
沈昭此刻亦是面如寒冰。
虽则她上辈子见识过不少血腥场面,双手亦是沾满了鲜血,可到底是形势所迫。若可以,她当然不会取人性命。
可程度潇的做法却是以人命相搏为乐。
简直是全无人性!
她不由得问道:“那些在角斗场中胜出的人果真出来了么?”
“自是没有再进过奴隶场,否则奴隶们又怎会前仆后继?”
余怀梓忆起往事,神色微沉。
“自大周建朝以来,俘虏的敌军不在少数,还有一些流放的官家子弟,多被送往西北。听说在其余地方俘虏的敌军亦有送往角斗场的。”
沈昭却皱起了眉。
“单凭程度潇怕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余怀梓却冷笑道:
“九边重镇看似各自为政,实则彼此间联系并不在少数,而榆林镇又屡开马市,实乃重中之重。只要有人领头,做些交易又算得了什么?”
沈昭听他这般说,顿时联想到一人。
“榆林总兵杜巩。”
“怕是脱不了干系。”余怀梓微微颔首。
沈昭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此事若真如余怀梓所言,涉及到九边重镇的将军们,其情况就要更严重。再者,这许多脱了奴籍的奴隶最终去向如何亦是问题。
毕竟来源甚广,若是不小心暴露身份,这角斗场之事只怕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们又是如何防备的?
“依我之见,此事涉及甚广,只怕其中另有曲折。”
沈昭忍不住思索起来。
“马市一事今上刚下旨惩处,程景濂又因旧案心急如焚。奴隶场那边,程度潇应当会缓一两日。我们应该趁机查个彻底,再放到明面上来。”
“既然已发现了这么大的把柄,自是不会放过。”余怀梓见她有意彻查,倒无异议,“我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也算熟稔,若是发觉异常,只管同我说。”
沈昭闻言便笑了笑。
“正是知晓七表兄对那里有几分了解,我今日才请你过府一叙。”
余怀梓应了声,对此不再多言,而是问起另一事来,“你之前说探查永嘉侯和九皇子之事,可有眉目?永嘉侯那般举动——”
“未曾明了。”
沈昭微微摇头,神色间更是有几分难看。毕竟事关云礼,她深恐其中出了差错,反倒伤了彼此。届时便是万死难咎其责。
“不过倒不是全无眉目。”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慕容祁身侧的幕僚荀嘉荀子仪,你可是知晓?”
“自是知晓。”余怀梓微微点头,“他跟在九皇子身侧多年,大小事宜皆是他处理。此次翻案一事更是少不了他的手段,九皇子对其很是信任。”
“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应该是永嘉侯安置的。”沈昭微沉着脸,“手底下的暗桩特意打探过一段时日,发觉其与永嘉侯来往甚密,且是避开慕容祁的。”
余怀梓难得惊诧起来。
“这般说来,那荀子仪所行之事岂非多是永嘉侯授意?”
“说不准。”沈昭摇摇头,“不过永嘉侯定然是参与了的。怕也是将慕容祁当作一颗棋子,至于慕容祁有无察觉。却不清楚。”
“兴许是大长公主之意。”
余怀梓沉了沉眼,脸色有些难看。
没有谁愿意跟在一颗棋子旁边做事。
第九十五章 半夜现贼,入府搜查
八月的夜已渐起凉意。
入秋之后,京师的风愈发大,时常能在半夜里听到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因着近日琐事颇多,又事事没个头绪,沈昭的心相较往常而言多了几分忧虑,便连睡眠也轻了些许。尤其是这种刮大风的日子,吹得窗户砰砰作响,她便更容易惊醒。
这天夜里是好不容易入了睡。
可还没得个安稳,又听到外头有噪杂的声音传来,伴着吆喝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这下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她不由得睁眼,偏头看去,只见窗户外头隔得远远的地方似乎有火光跳跃,明灭难辨。
“碧石!碧石!”
守夜的丫鬟睡得死,外头的声音没能把她吵醒,倒让沈昭喊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
连忙趿拉着鞋快步走到拔步床边。
“姑娘,可是要夜起更衣?”
沈昭摇摇头,只问,“外头是什么声音?”
大意的小丫头这才发觉异样,正欲回话,却见一人推门而进。
“姑娘。”
是析玉的声音。
只见她进了门,先是让小丫头去掌灯,自己则走到床边。
“听说东府那边遭了贼,被夜间巡城的兵马司发觉了,眼下正在捉拿盗贼,方才寻到我们府上了。老太爷让府里的人都先去福寿堂,等兵马司的人搜寻完再回房。”
沈昭闻言不禁诧异起来。
五城兵马司往常不是没有缉拿过盗贼,可若每回都这般搜寻,他们这些人家也就不必睡了。更何况,城中好几处都是达官贵族聚集地,而五城兵马司位卑权低,根本得罪不起。
久而久之,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遇到城中大户人家,都只会象征性的探查一番,多是避开的。除非是真遇到特殊情况,或者紧急时候。
沈家虽谈不上高门大宅,可五城兵马司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若非情况特殊,必不会做出半夜里让府中上下皆起身的举动。
可见此次情况复杂。
沈昭略一思索,连忙起身,让析玉服侍着更衣。
又问起外头的情况来。
“你方才说,是有盗贼潜进东府了?这东西两府都在一条巷子里,差不了几步路程,可见这盗贼的脚程不快。他们可有说东府丢了何物什?”
析玉不知她怎会联想到盗贼的脚程,只当作听不分明,又道:
“他们并未明说,只道东府大老爷丢了个极重要的物什,那盗贼又是蓄意谋划,还引燃了后院的角房,准备趁乱逃脱,不想却被巡城的官兵发觉。”
沈昭想不明白东府丢了怎样的物什,竟惹得兵马司的人为其追查不休,还要连连打搅他们。
“听人说,那盗贼原是东府大老爷身边服侍的,对这附近的情况亦是轻车熟路得很。这才寻到我们府上了。只怕是早已寻好了退路。”
沈昭闻言倒是诧异了一下,一面由她扶着去福寿堂,一面询问起来。
“是谁说跑到我们府上来了?”
“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说是看到了一个黑影从府里的后门溜了进去。您也知道,颐风院那边早已荒废,素日里并无多少人过去,因此看管并不严,仆从偶尔忘了锁门,也属正常。
若非兵马司的官兵心中十分笃定,他们又哪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上门追捕?沈府好歹是少卿门第,声望不低,可不是谁都能闯。”
不得不说,自沈行谨任大理寺少卿后,沈家门第确实高了许多。
沈昭听着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既然是东府大老爷丢了东西,我们自然也要配合兵马司的官兵,最好能捉到那吃里扒外的不义之贼,也好寻回丢失的物什。”
析玉听闻,亦应和了一句,“正是这个理呢。不然老太爷也不会连夜喊人起身。”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福寿堂。
大家伙儿几乎都到了。
沈明义坐在上首,几位老爷太太均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少爷们站在堂中,姑娘们则被安置在屏风后头。因为此刻,领着官兵过来搜查的兵马司指挥使正在同沈明义寒暄。
沈昭往外扫了一眼。
发觉除去仍在小佛堂静闭思过的沈老太太和今夜留守在大理寺的沈行谨外,其余人差不多都到了。
连年纪尚小的大房长孙也被乳母抱着站在一旁。这也是怕搜寻的时候将人给惊扰了。
但是半夜里将人喊醒来,终究是让人心生怨气的。
年纪尚大的没怎么说话,倒是八姑娘沈曦被养得娇气了些,忍不住抱怨起来。
“也不知东府的大伯父是丢了何物什?他们当差的也是,这么个人都没看住,反倒叫他跑到了别处,这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睡觉,竟是直接将我们都喊醒。最好能捉到那贼才是,若捉不到……”
捉不到如何,她倒没接着说,毕竟兵马司的指挥使还坐在外头。
可那怨气却一点儿不见少。
一旁的沈昀见此,便忍不住低声呵斥了一句。
“既是自己家里人丢了东西,自然要配合查看才是。大家伙儿都起了身,不见多嘴说话的,偏你格外矜贵娇气些,受不得这受不得那的。”
虽则她脸上也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但比之沈曦却好太多。
自从沈暄出嫁后,沈昀就是家中年纪最大的。素日里行事也都带着长姐风范,一旦弟弟妹妹哪里行事出了差错,定然是会出声纠正的。
比起沈昭初见她那会儿,真真是不止懂事了一星半点。
她如今年近十七,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不知是沈行谨另有打算,还是沈昀自作主张,总之,都没有议亲的迹象。
沈昭料想,她许是惦记着慕容祗。
沈曦被她说得脸热,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喑声。
这时外头又传来了动响。
“怎么样?可有捉到那贼子?”
“禀大人,卑职命人将沈府上下找了个遍,并未寻到人影。”
指挥使闻此,神色顿时一变。
先前说得信誓旦旦,只差拍着胸脯跟人保证说那贼子从沈家西府的后面溜进去了,如今一搜却说没寻到人影。这岂非耍儿戏呢?这下该得罪人了。
指挥使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忍不住放大了声音,厉声问道:“你确定都搜了个遍?还有方才看到那贼子溜进的院子可是仔仔细细搜查了的?”
这副指挥使自己也忧心。
听他语气不善,又连忙说道:“还有两处……”
“那不赶紧去——”
指挥使抬高了音调,复又戛然而止。而后问道:
“是哪两处?”
副指挥使下意识地抬眼看了沈明义一眼,又道:“是院子旁边的小佛堂和一处别院。”
众人便将目光放在沈明义身上。
第九十六章 趁机起事
那副指挥使又接着说道:
“守佛堂的老嬷嬷说,老人家年纪大了,需要静养,受不得惊扰的。至于另一处别院,守院的下人亦是姗姗来迟,直言此处贵府一向是不许旁人踏足的。”
这总归不是他们的错。
指挥使便微笑着看向沈明义,态度甚是和煦,“不知老大人这是何意?我们进府搜查盗贼,可不是同您开玩笑,这毕竟是为了京城的安危。”
沈家众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有几分微妙。
当然是为了老嬷嬷那一句需静养。
谁都知道,如今这小佛堂里住的是沈老太太王氏。当初沈明义让她住进小佛堂,用的便是需静心养性的名头。
眼下老嬷嬷说出这句话来,哪里只是听从沈明义的安排那般简单?
分明是让他难堪啊。
果然,沈明义的脸色顿时僵硬起来。
兵马司的两位指挥使亦不好多言。
想当初沈家老太太的事也算闹得人尽皆知。这京城里头,有谁不知道?只是眼下看来,情况比外头所言更为严重罢了。
片刻后,沈明义的神色才恢复如常。“别院那边,还请大人只管进去探查一番,务必以缉拿盗贼为重。原先的禁令此刻不必管。”
这处别院其实就是梅姨娘当时自尽时所住的小院子。
沈明义嫌它不干净,再者,梅姨娘之死在府中亦有不少传言,为免人心惶惶,最后便下令将其封闭。只留了原先就在梅姨娘身侧服侍的一个婆子看着。
而后,沈明义缓缓说道:“至于小佛堂那边,烦请大人随老夫再去一趟。这次定不会有人出面阻扰,只管探查便是。”
说罢,他又向屋内众多小辈说道:“天色已晚,既然大人们已经查完了你们的住处,便都回房歇着罢。这大半夜的折腾许久,也都累了,至于外头的事就不用再管了。”
外头能有什么事?
左右不过是老太太那边。
想他们恩爱夫妻过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如同仇人一般。想她沈王氏,在里头住了许久,寻常时候不说自己要静心养性,偏生在这种要紧关头做出样子来。显然是故意在外人面前落沈明义的面子。
这要传出去,又是笑话一桩。
也难怪沈明义会恼火不已。只怕等人都散去后,便是半夜里也会同人说道一番。
儿孙们都默不作声地退下,心思却还是在小佛堂那边打转。
沈昭也派了心腹去打探消息。
等到回房后,府里官兵走动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许多。说到底只进了个盗贼,影响不大,沈昭也没有心思看结果,早早便歇息了。
只等翌日一早,外头的消息才一一传过来。
“那贼子可有捉到?”
沈昭借梳洗的档口,随口问道。
析玉一面替她梳头,一面回道:“听说昨日里去小佛堂后,确实在侧门发现了贼子的身影,不过后来被逃脱了去。官兵们自是又追了上去,结果如何倒不清楚。”
沈昭听闻,倒有几分意外。
不想这贼子瞧着还不似寻常人,很有一番手段,竟能让他三番五次在旁人眼皮子底下逃脱。
“老太太那边呢?可有消息传来?”
“听说是被老太爷训斥了一番,两人的关系怕是更僵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
沈昭无所谓地笑笑。
“他们的关系本也好不到哪儿去。”
又问,“梅姨娘的别院里头可有差错?”
析玉却像是想起了什么。
“说起这个,婢子倒听人说,昨天在小佛堂外头似乎还有人见到过别院守夜的婆子,只是赶在兵马司的官兵之前回去了。”
那个点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沈昭听闻,忍不住蹙眉。
“这事你打哪儿听来的?”
“姑娘可是忘了?您当初吩咐婢子看着点老太太,婢子便在小佛堂里头安置了个小丫鬟。那丫头起夜时无意中看到的。”
沈昭不禁有些怀疑。
“起夜时?那外头黑不溜秋的莫不是瞧错了?”
“哪能是瞧错?”析玉的神色倒是极为认真,“隔得又不远,那小丫头可是看得分明。若非后来兵马司的官兵寻来,她原还想着跟上去瞧一瞧。”
“不知又是起了何种心思?”沈昭凝眉思索片刻,“梅姨娘身侧的嬷嬷自她去世后,就跟在沈晖身边。而这婆子……我记得似乎是她院子里洒扫的?”
“您当时让婢子查过,确实是身份清白的。”析玉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不过那婆子当年似乎是同梅姨娘一同被四太太买进府的。只是个人运道不同,一个做了姨太太,一个成了洒扫婆子。”
“这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沈昭略微挑眉,嘴角带着淡淡地笑意,“都是一同进的府,这婆子在她下头做事,没有心生怨恨便也罢了,竟还愿意守着她的地方。可见是情深意切的。”
末了,她又问道:“我记得入府之前,她们是没有来往的罢?”
“没有。”
析玉摇摇头。
听沈昭这般一说,她倒觉得这婆子确实有几分古怪了。实在她昨日夜里的举动过于让人起疑了。
“既如此,姑娘可要派人打探一番?”
沈昭微微颔首。
“先不必挑明,免得打草惊蛇。还是寻个稳妥的人看着她罢。总归是府里的下人,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
析玉应了下来。
沈昭便又问道:“你待会儿让人去外头打探一下,看昨日那贼捉到没有?再打探一下,东府大老爷丢的究竟是何物什,可有寻回来?”
析玉便又应好,正欲退下,又见松雪从外头疾步走进来,险些撞到屋里的屏风,脸上更是兴奋不已。
沈昭倒未曾说什么,析玉却忍不住皱眉,低声呵斥了两句,“这般着急做什么?想挨板子了是吧!可别冲撞了姑娘。否则,要你好看。”
析玉往往是嘴上说得厉害,并不曾有实际行动,松雪倒也不惧她,只嬉笑道:“析玉姐姐,你便饶了我这一回罢,可不敢再这般猛撞了。”
沈昭便在一旁笑着问话。
“行了,你也别贫了。说罢,又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是老太太那边。”松雪笑嘻嘻地道,“听说她今日一大早,便同老太爷闹,说是昨日夜里受了惊吓,吓出病来了,这身子骨怎么也不见好,便想要去静安寺拜佛祈祷,祛祛晦气。”
析玉听了,便在一旁撇嘴道:“若真是病了,只怕观世音菩萨现世也治不好。依婢子看,老太太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沈昭闻言,不禁瞥了她一眼。
“你懂得倒是多。”
又道:“那小佛堂我亦过去瞧过一眼,阴暗逼仄,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只怕没病也会待出病来。也难怪老太太想出去走一走。”
“姑娘说得在理。”松雪很是认同地点头,“外头人都是这般说的,难得的是老太爷竟也应下了。”
这倒让沈昭诧异了一分。
随即道:“可见还是有情分在的。”
这话,两人却不知如何接了。
沈昭便又道:“不管老太太存的是什么心思,既然她眼下要出来走一走,我们也得看着才是。析玉待会儿知会罗会一声,让他寻个机灵点儿的人,跟过去瞧一瞧。”
沈昭不太把此事放在心上,便也不想动用过多的人手。
析玉自是懂她的意思,连忙应好。
第九十七章 梦醒
“你是说……程景濂去了嘉福寺?”
“回禀殿下,那边传来的消息确实如此。”
慕容祁闻言,顿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他挥手让暗卫退下。
复又看向荀嘉。
“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荀嘉倒是十分镇定,他摇摇头道:“非是仆料事如神。不过是算准了他们的身份与性情罢了。程景濂自己虽是权倾朝野,可对沈老太太,只怕心中仍是愧疚不已。”
话虽如此,慕容祁仍有些惊诧。
“程景濂与沈家老太太……”
他顿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
“我只听闻程景濂少时贫寒,但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罢。”
荀嘉摇摇头。
“殿下未曾真正入世,自是不知晓世人为了活命,能做出怎样的事来。况且他这般亦算不得多绝情,毕竟沈老太太终究是得了荣华富贵的。”
“可到底寄人篱下。”慕容祁摇摇头,似是并不认同,“难怪当初之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可程景濂却仍不愿出面,反倒让旁人……到底是百官之首,格外要脸面些。”
荀嘉对此并不多言。
程濂究竟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慕容祁不起疑便可。
“只是我们所行之事……程景濂会信吗?”
荀嘉笑了笑,道:“这便是为何我们要选择沈家。程景濂终究是寻常人,此事于他而言,定是不可忽视的。再者,殿下莫非不曾听过那个传闻么?”
“听是听过。”
慕容祁微微颔首。
“只是……”
他的眉头轻轻一皱,似是有些迟疑。“这传闻当真可信吗?”
“这要看殿下信不信。”
荀嘉笑得意味深长。
慕容祁神色一顿,过了片刻才道:“我自是不信的。一个国家的气运又怎会由一件死物来决定。”
荀嘉失笑。
“那可不是死物。是凝结天下气运的活物。”
“那也荒唐。”慕容祁的脸上露出些许冷意来,“国家兴亡,百姓生死,向来是因人事而定。若将此寄托于一件似是而非的东西,岂不可笑?”
荀嘉闻言,微微一笑。
“殿下如此作想,可见是对这国玺之事全然不在意,令仆敬佩。”
慕容祁对此并不多言,只道:“我只愿此事能成,也不枉先生一番辛苦筹划。只是皇姑奶奶那边……她老人家果真是同意的么?”
荀嘉面不改色。
“她老人家自是认可的。否则仅凭仆的手段,又怎能知晓程景濂与沈老太太是亲兄妹之事?殿下只觉得这般做法使家国动荡,却不曾看到程党擅权以专,祸乱朝纲,以致多处民不聊生。”
他顿了一下,看着慕容祁的眼神愈发坚毅,“程党一日不除,只怕这朝堂便一日不得安宁。陛下更是难以稳坐朝堂。”
慕容祁心中悄悄升起的不情愿,又被荀嘉一番大义凛然之言给压下,半晌过后,终是淡淡地说道:“事已至此,我再多说亦是无益。便静候佳音罢。”
荀嘉面上浮起点点笑意。
“殿下英明。”
……
程濂收到消息时,正是旬假,因而一大早便出了门。
他在京师之中是出了名的信佛。文武百官皆清楚,这位天字一号枢臣敬佛,檀木佛珠片刻不离身。
所以宫里头的公公才常说,程老先生性子好。当然也有人说,程濂这是平日里恶事做得太多,生怕自己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才会一心祈福,请求佛祖宽宥。
程濂对此并不解释。
但确实有去寺庙进香拜佛的习惯,每逢佛菩萨圣诞日或者十斋日必定亲自前往,京师中许多寺庙都受过他不少香火钱。
他最常去倒非国寺,而是幼时曾受过恩惠的嘉福寺。
因时常来此,他对此处的景致亦是十分熟悉,甚至无需知客僧引路。厢房是特意备好的,寺里的沙弥亦早早地准备他喜爱的斋菜。
等程濂与寺里的老僧一番辩机后,已是午后。由着跟在他身侧多年的常随服侍用膳,而后才起意去后山的竹林消食。
嘉福寺出色的景致许多,唯独这竹林不在其列,可程濂却偏偏喜爱这片竹林。他走到入口,挥手让随从不必跟着,自己一人往里走。
林子里空荡荡,除去穿竹而过的飒飒风声与偶尔传来的虫鸣,并无别的声音,在嘈杂里显出一分冷寂来。
这林子他逛过无数次。
闭着眼也能寻到路,他记得林子里头有座简陋的竹亭。果然一睁眼,便看到不远处立着竹亭,有个穿着素雅的老妇人在里头站着,见到动响,当即便转过身来。
程濂神色一怔,叹了口气,不知悲喜,半晌后才缓缓上前。
“兄长——”
沈王氏轻唤了一声,神色悲戚。
程濂看着眼前已显老态的妇人,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数十年,他与她从未真正见过几面,多是庙会进香时不经意地一瞥,又或者在茶楼酒肆里避人耳目的见上一面。越往后,地位越高,见得便越少。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她,还是十多年前,因着沈行谨娶妻之事,夫妻俩闹了矛盾。她一气之下回了王家短住,他得信后,便跟着去了王府。
那个时候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即便人至中年,仍是面含春光。可如今,却是皱纹徒生,直叹岁月不饶人,真真一介老妇人。
程濂不禁想起数十年前,他劝慰她,若是不愿,就不必出嫁。
可对方却满面春风。
——兄长,我是真心爱他的,并不单为主上的命令。且他亦诚心待我。
——可若有朝一日,两人反目成仇,彼此针锋相对,又该如何是好?
——我不悔。
当年说着不悔的姑娘,如今已垂垂老矣。却不知可还能像当年那般,再言不悔。
程濂忆起往事,悲从中来。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沈王氏脸上的笑容再不是年少时的天真烂漫,带着几分寂寥。
“兄长,这些时日我总想,若是当年我们未曾去田庄借宿,现在该是怎样的光景?或许我入了寒门小户,而你仍在官途上苦苦挣扎。”
生不可相守,死不得相认。
以此换数十年的荣华富贵,好坏得失,个中滋味唯有经历过才清楚。
程濂并不言语。
沈王氏复又说道: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怨不得沈容德。我在沈家待了数十年,不愁吃穿,风光无限,到头来却做了个白眼狼。可若无当初那番救济,我亦不可入沈家门。说到底,怨只怨我走错了路。”
“世事难料。”
程濂看了她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何必自责。”
“兄长,我不是自责。”沈王氏摇摇头,神色隐晦不明,“我只是不愿你再陷入那样的困境。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主上行事,亦算完成了我的任务。”
程濂面上神色未变。
心里头却泛起几分苦意来。
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利益纠葛数十年,哪是一句退出便可解决的?他们之间其实早已不分彼此。
沈王氏看不分明。
只愿程濂勿要同她一般,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自我入了小佛堂,沈府之事也不交于我打理,虽说落个清闲,可心里头总归惦记着他们。又想到官场行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身首相离,更是放心不下,还望兄长闲暇之余可提携谨哥儿一二。”
“慎之是我的亲外甥,岂会有不管之礼?”程濂被她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这些年我是如何做的,你也看在眼里,怎眼下还来叮嘱我?”
沈王氏摇摇头。
“总是免不了忧心的。”
程濂闻此,不由得细细安抚一番。
“慎之,勉之两兄弟你不必忧心,自有我照看着,再者,他们终究是沈容德的亲儿子,总不至于狠下心来对付。再过段时间,我会想法子让沈容德撤出禁令,你还同以往一样,是沈家老夫人,无人敢惹你……”
沈王氏听他絮絮叨叨,不禁淡淡一笑。
王嬷嬷偶尔也会问她怨不怨程濂,她总说没有。其实不是假话,她心里确实没有半点怨恨。
这个兄长对她已是仁至义尽。
她回想起这一生,真是恍若一场梦,不觉梦醒。
第九十八章 这都算什么事啊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
本是阖家欢聚之日,可沈府上下却是一片惨白。夜间偶尔响起的风声,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轻轻飘荡的白幡,更显得这座宅子阴森可怖起来。
夜已深,沈昭由析玉搀扶着回到了自己院子。
她今日在灵堂跪了一日,身子一时间还缓不过来,膝盖处有些僵硬,行动时便略有不适。
好在明日一早,沈老太太的灵柩便要出殡,他们这些孙辈也不必日日在灵堂跪着了。
听小佛堂服侍的仆从说,老太太是自缢而亡。
从嘉福寺回来没两日,便突然在一天夜里悬挂白绫。等到第二日一早,进去服侍的嬷嬷看到时,都差点吓得两眼一白,晕死过去。
对这事,谁都没有防备。
因为被关进小佛堂的那些时日,老太太虽提不起多大兴致来,可精气神还是在的,至少不像是会做出自缢的事来。
谁曾料想——
沈昭靠坐在软榻上,不远处的黄花梨木几上灯火轻轻跳跃,照得她的神色忽明忽暗。
“天色已晚,姑娘快去歇息罢。”
析玉铺好褥子过来。
沈昭却没有那份心思,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说那是巧合,还是什么?”
“嗯?”
析玉乍然听她说话,一时间倒没反应过来。
沈昭神色莫测,又接着说道:“那日老太太去了嘉福寺,紧接着程景濂也去嘉福寺进香。她回府没几日,又自缢而亡。”
析玉听得此言,不禁被吓一跳。
“姑娘怎会这般想?若是老太太真与首辅大人有瓜葛,又怎会……怎会落到这个境地?”
“是啊,她何必。”
沈昭摇摇头,脸上露出冷意来。
“死无对证,真是可惜。”
析玉却被她这略显笃定的话弄得心神不宁,她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若是老太太和首辅大人之间……那她又是为哪般呢?还有之前那位蒋侍郎,只怕……”
沈昭微冷着眼,面露不豫之色,“连身边的老嬷嬷都走了,真是一干二净。”
这是说沈王氏身边查不出什么来——在沈王氏自缢的第二日,她身侧服侍多年的王嬷嬷便跟着投井。说是怕老太太一人上路太孤单,陪了数十年,这黄泉路自要陪着走。
但其中是非,怕是唯当事人知晓。
沈昭只好顺着蒋尚穆那条线接着查,虽然心中隐有猜测,可到底摆在面前让人心安些。再者,假若程濂与沈王氏真有勾结,其目的又是——
她猛地想起早已被遗忘的季方平,以及崔逊曾同她说过的话。从一开始,程濂便在追寻国玺的下落,这般行事亦无可厚非。
可眼下沈老太太自尽,又是何人之意?又或者他们已寻到了国玺,所以才……
沈昭觉得这想法荒唐可笑。
若真已寻到,第一个乱定是沈家。
可如今的福建却是风平浪静。
她压下心底冒出的那一点念头,等着老太太出殡。
谁也不知道,在与沈家隔了数个坊市的明照坊程府庭院深处,有一人趁着夜深人静,月色暗沉,悄悄点了香烛和纸钱。
一时间夜寂无声,唯有青烟袅袅升起,星火跳跃,仿佛是故人轻叹,岁月如梭,往事不可追。
……
沈老太太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出殡。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下下来,天气果真愈发清寒。尤其是宅子里人稀言少,就更显得清冷。
沈王氏乍然逝世,谁也不敢多言,怕触了主人家的霉头。
沈昭是个例外。
还是如往常一般,打拳习武,练字下棋一样不缺,来了兴致亦会拉着沈清远探讨朝中琐事。沈清远原先还略感不适,可见沈昭所言发人深省,久而久之便已坦然。
这一日,沈昭又起兴致。深觉在院子里待着过于乏味,便大着胆子寻到沈清远的书房。
虽说几房分开住,这一片宅子也只有他们兄妹俩,可毕竟不是年幼无知,私闯外院也算得出格之举,只是无人管得了她罢了。
在书房守着的小书童看到她过来,倒是惊诧了一番,又想自家姑娘连女扮男装去学府读书都做出来,闯个外院算得了什么事?
当即便规矩地行了一礼。
“姑娘今日来的可不凑巧,少爷现下不在书房里头。”
沈昭怔了一下。
“我特地趁着休沐过来寻人,怎地兄长还不在?可是有何事绊住了?”
“是秦府的二公子,他趁着旬假在玉溪办了个雅集,约了同窗好友前去,名曰仿古人流觞曲水,尽抒胸臆。本来少爷还想将您唤过去,后来又思及永嘉侯世子……便作罢了。”
听到最后,沈昭总算琢磨出味道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书童,片刻后又问,“秦府二公子可是秦侍郎府上的?”
“正是。”
沈昭闻言,倒是有几分感慨。
想想也是,她都快满十六了。沈清远自是已及冠,到了适婚年龄。若非父母皆在惠州,只怕早已相看。哪能落到功名已成,却孑然一身的地步。
难怪先前大伯母还似是而非地问她话,是怕她脸皮薄不好直说,又忧心沈清远这拖着不妥当,想必母亲是私下里给了他们信。
“依我看,这流觞曲水怕是不止秦公子的同窗好友罢。”
小书童见她点破,也不遮遮掩掩,直挠头咧嘴笑道:“是秦公子邀了世家公子和姑娘……您放心,是隔水而坐,出不了岔子的。”
自然要隔水而坐,不然这一众公子姑娘的名声岂不毁了?只是沈清远于情爱上向来十分冷淡,这样的集会怎么参与?除非……
沈昭笑了笑。
“你同我说,兄长可是有了中意之人?”
“这……”小书童面色一僵,倒是颇有几分为难,“小人一向只管书房里头的事,不曾跟着少爷外出,他遇上了何人,可不清楚啊。”
“真是半分也不清楚?”
小书童见沈昭并未生怒意,又想起眼下三房就两个小主子在京,这样的事不同沈昭说,又能告诉谁呢?再者,沈清远确实到了适婚年龄。
“小人只见少爷格外珍视水缸里的乌龟,不仅悉心照料,还时常对着它作画。”说着,他又领着沈昭往里走,抬手指了指,“您看,就放在书案上。”
沈昭怔了一下。
一只乌龟能说明什么?她上前仔细瞧了瞧,只有半个巴掌大,懒懒地趴着,大概是缸里的水被阳光晒得很暖,倒让人觉得这乌龟闲适得很。
小书童又在一旁解释起来。
“听说这乌龟原是秦四姑娘养的,后来某日少爷去秦府做客,不知怎地遇上了秦姑娘……秦姑娘就说少爷为人处事慢吞吞的,跟个乌龟似的,少爷竟也不恼,只是转眼就让秦公子将这乌龟送来赔罪。听说秦姑娘为此很是恼火。”
沈昭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都算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