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风雨
由于沈昭早就命人快马加鞭前去打好招呼,因此他们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进城之后,两拨人马就分开了。
如今流民多聚集于城西,地方豪族也多在那边煮粥接济。因此薛柏一等人跟沈昭辞别之后,就赶往城西。倒是周誉很有几分不舍,言明以后若是需要帮忙,大可找他。
沈昭自是应下不提。
沈行书却别有一番感慨。时至今日,他才发觉以前一直需要他护着的娇娇女终于长大了。
想起她方才面对流民时,振振有词,全无畏惧之感,不禁产生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
沈昭自是不清楚他的想法,脑海里还在想着薛柏一。她方才瞧着,觉得薛柏一这人还是不错的。
重建云骑之事,她一直念念不忘,此番若是能从流民之中招来人手,自然再好不过。有周誉牵线,她觉得把薛柏一招入麾下,并不算难事。
关键是有没有把握让他们忠心于她,毕竟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恐株连九族之危。这样的赌她可不敢打。
第二日,官府便发放文书。
命城中豪族依所规定的数额上缴粮食,搭棚接济,然后打开城门,允许城外流民进城。
与此同时,整个广东省的官仓也依次打开,广州府,潮州府,韶州府等受流民影响较小的地方,也均运送粮食前往沿海州县,接济灾民。
此番灾民之乱算是已解决大半。
而朝廷的赈灾银两亦在不久之后被拨下来。原先那些居无定所的灾民有了钱财傍身,倒不像之前那边缺衣少食。渐渐安定下来。
归善县又渐渐变得祥和起来。
不过朝堂之上却经历了一番风雨。
左都御使上书弹劾廖思浦,言其久不上书言事,赈灾银两难以送达,以致广东地界流民泛滥成灾,饿殍遍野。
斥责他居其位而不谋其政,罔顾民生,藐视圣威。其言不义,其行不正,不足以管辖一方。
崇仁皇帝闻此,却并不表态,反而询问殿上诸位如何看待?
因着崇仁皇帝此话,诸位官员莫不讶异。觉得听崇仁皇帝这意思是并不认同右都御使所弹劾之事。
左佥都御史宋子钦随即便上奏,弹劾程大人居高自重,擅权以专。以致广东布政使曾多次上书言事,终不得面圣。
言程濂居高阁之上,管辖四方之言,却独不见廖思浦之奏,可见其擅权以专,有失公允。
而崇仁皇帝却因此色变,询问程濂此事真伪。程濂闻此当即反驳。
崇仁皇帝闻言大悦,言程濂有勤政之心。
此话一出,底下官员皆是神色大变。
宋子钦说的明明是程濂擅权,不公,怎么到了崇仁皇帝这,就是勤政的好官了?还是他确实觉得程濂擅权以专,有失公允,因此只提他勤政一事。
崇仁皇帝却是大手一挥,直言散朝。右都御使弹劾廖思浦一事便就此作罢了。
程濂顿时面沉如水。
窦党那边却是如沐春风。
苏彦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捣草药。他现在的任务从采草药变成了捣草药。他觉得自己比仆从还像仆从。
而他的雇主此刻在院子悠扬的晒太阳。
不过,当身边的小厮端来药汁时,那位雇主就不再那么悠扬了。他半睁着眼,瞥了小厮一眼,道:
“把那药放旁边吧。”
小厮却唯恐他不认真喝药,觍着脸笑道:“爷,您还是趁热喝了吧。要不吃颗蜜饯?”
“蜜饯就不用了。”少年郎摇摇头,只好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又朝那小厮不咸不淡地说,“下去吧。”
小厮却不在意他的冷淡的语气,见他喝了药,便满心欢喜地下去了。
苏彦见此,忍不住扑哧一笑。
少年郎听到笑声,又偏头瞥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苏彦闻言连忙收敛了笑容,语气里却带了几分打趣的意味,“我觉得云崖很不错,对你这个主子忠心耿耿。”
少年郎却并不理会他的打趣,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彦顿时觉得无趣起来。
虽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见,但每次他兴致勃勃地开玩笑,对方却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少年郎却无法体会到他的心思。转眼就问起别的事来,“这次廖思浦渡过一劫,朝堂之上可起了别的争执?”
“争执自是不少的。”苏彦放下捣草药的器具,走到少年郎身边坐下。
“程濂让人弹劾廖思浦,想再拉他一把。不想那宋子钦却跳出来弹劾程濂,反倒让程濂惹了一身腥。最关键的是,今上居然信了那番说词。
宋子钦说程濂擅权不公,今上却只提他勤政。弹劾廖思浦一事也不了了之,可见今上对程党积怨已久。”
“就算今上对程党积怨已久……”少年郎说到这,语气顿时一转,轻轻笑了笑,“程濂这首辅的位置还是要坐许久。”
“这是为何?”苏彦略有不解。
最近这些时日程党也是屡受打击,关键是这打击还来自今上。这可比普通的党派之争更危险。毕竟是当今天子容不下你啊。
少年郎闻言便道:“你且瞧瞧,这五寺六部六科有多少程党的人。莫说程濂此人的确勤政为民,不曾有把柄握在他人手里。
就算他是真正的奸臣,牵一动而发全身,今上要动他,这朝堂之上怕是不少人要跟他作对了。因此只能徐徐图之。
而那宋子钦弹劾程濂只是为试探今上的态度。自程濂入阁一来,有多少人弹劾他,可曾有成事的?宋子钦怎会不心知肚明。
不过他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今上对程濂确实不满。相信不用多久,宋子钦便会成为天子近臣,颇受青睐。
只是今上想用窦党压制程党,却未必会如意。窦敬言这个人可是看得分明,有一个势均力敌的权臣做对手,总比被当今天子视为仇敌来得好。”
苏彦顿时明白过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过河拆桥的事崇仁皇帝也不是第一次做,余家的例子不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么?
只要不是脑子太不好使的应该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崇仁皇帝倒是玩得一手好心计。只是他老这么把别人当傻子整,也不是个事吧?
“依你这意思,窦阁老要是不接招,朝堂之上应该会休息一段时间吧。”
少年郎便笑了起来,“就怕程濂看不明白,想把窦敬言往死里整。不过真要休息一段时日也是好的,让大家缓口气,我们也好养精蓄锐。”
听到他这么说,苏彦便忍不住皱眉,叹息道:“我怎么觉得上你这条贼船,是被你诓了呢?”
少年郎但笑不语。
复又提起另一件事来,“那些田庄应该买得差不多了吧?”
“都差不多了。惠州府沿海的几个县城都置办了田庄。”苏彦点点头,接着又道,
“你提起田庄,我倒想起一事了。这次赈灾,官府还未下放公文时,最先出头的可是孟家和沈家。”
少年郎倒觉得十分意外,“孟正棣最近不是和刘其振走得近吗?这事孟家还敢插手?”
苏彦便道:“这其中可少不了陈适的作用。说起来,我们以往倒是低估他了。”
“他想必也是怕此事阻扰他进京入职。”少年郎略微思索,复又问,“那个沈家是什么来头?”
见少年郎问起这事,苏彦顿时有点不太自然,他轻咳一声,道:“沈家老爷便是那位余家女婿沈行书。嗯……他家有个小姑娘就是上次高价卖我田庄的那个……”
少年郎闻言,顿时有几分讶异,上次那桩交易提出的条件他可是知道的。他当时还想是哪家的人,只是苏彦没说,他也没再追问。
如今听他提起沈家,倒是有几分意外,“依这情况看来,沈行书和窦党还是有来往的。”
苏彦倒不觉得奇怪,“余家和窦家当年本就有几分来往的。那沈余氏又是余家嫡长女,窦家怎么都会关照几分的。”
“话不能这么说。”少年郎却摇摇头,“若真是关照,不至于让沈行书现在还待在惠州。”
苏彦对这话不置可否。
第五十四章 声名何其轻
而京师发生的那些事,沈昭此时并不知晓。自然也与她无关。因为流民一事,原先准备九月九的登高便挪后了两天。
直到今日才准备启程去往承恩寺。
承恩寺位于城北的白鹤峰之上,是岭南第一寺。
建寺时间并不长,之所以闻名遐迩,是因为同和年间,大长公主南下之时,曾停驻于此。并言此为岭南第一寺,亲题承恩二字。
承恩寺因此名声大噪。此后数年,大长公主又多次南下,每每停驻于此。因此承恩寺的香火格外旺盛,前往祈福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好在今日并非盛大节日,因此山脚下的车马便少了许多。山间行人亦不算多。
承恩寺建于白鹤峰之巅。因此道路较为崎岖,山间怪石颇多,并不易开凿宽敞之路。前来祈福的人皆是将马车置于山脚,或是乘轿或是步行于山间。
沈昭一行人自是步行上山。
好在白鹤峰风景甚佳,途中怪石野花颇多,走起来倒不觉烦闷。且此峰并不算高,因此即便行至顶峰,也无需花费过多时间。
沈家并不是第一次来承恩寺,因此寺里的僧人大多都相识,早就备好了客房。
沈行书去前殿听佛诵经,沈昭则和沈余氏一齐在女眷的客房稍作整顿。依照惯例,沈昭去了殿后的小院子拜见寂本大师。
寂本大师原是承恩寺的住持,前些年因力不从心便退下来,将住持之位交于他的师弟,自己则在大殿后边安置了一个小院子,以养余年。
她当年初来承恩寺,因自知身份特殊,并不敢见寂本大师。反而在后山梅林遇见关老先生,而且关老先生与寂本大师还是师兄弟。
寂本大师也的确有几分窥破天机的本事,后来见面时,还曾隐晦提及过生而知之者一事。好在并无恶意,因此沈昭也能放心地与之来往。
沈昭过去的时候,寂本大师正在临窗的茶几旁煮茶。他精通茶道,年轻时候有意培养,在点茶斗茶方面很有一番心得。
沈昭见这番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师这是早就预料到我要来吗?”
寂本大师闻言并不曾抬头,声音却十分认真,“听闻朝堂风云变幻莫测,老衲料想沈施主当有一行。”
沈昭大抵没料到他一开口便提起此事,倒是愣了会儿神,好半会儿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来,“大师突然提及此事,倒叫我不知道如何说了。”
寂本大师闻言抬起头来,示意她坐在对面,“施主这是心存疑虑?”
沈昭盘腿坐在对面的绒毛团蒲上,但笑不语。
在她看来,寂本大师其实并不像念经诵佛的和尚。他虽说立在红尘之外,却比红尘之中的关老先生管得还多。
听闻当年关老先生最初收她做学生时,不过是想自己的衣钵能得到传承,不愿必生所学隐没于世。即便她曾言要学谋略之术,却因某些原因并不愿意传授。
后来还是寂本大师的一番言语,才打消了这些念头。专心传授沈昭谋略之术。甚至于官场之上某些官员的家世来历,凡是他所知晓的,并无不言。
沈昭并不知晓寂本大师同关老先生说过何话,但无非就是一些家国天下的事。因为后来寂本大师曾与她言及朝堂局势。
寂本大师曾说,生而知之者,南州冠冕之辈,入必惊世。
沈昭听闻便一笑,虽则她为生而知之者,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那等大才。甚至于插手政事,改变朝堂格局。如果有,余家子弟便不会被锒铛入狱,流放西北。
但是她心里清楚,就算没有那样的本事,她也要学会。
如果余家一直不起复,再过数十年,余家的荣光便会湮灭于历史长河,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余家的清名不能辱没,她的外祖舅舅不能一直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她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望呵护她的家人,能堂堂正正立于世间。
因此当他们需要一个晚生后辈拨乱反正之时,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这条路。成了他们手里一颗棋子,代他们入世破局。
沈昭并不会因做一颗棋子而觉得不舒坦。如果没有关老先生,她对朝堂之事并不会知晓得这么深刻,她走的路只会更长。
她要平反冤案,让余家重获清名,他们要钳制权臣,整顿朝局。这两者并不冲突,只是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互惠互利罢了。
寂本大师倒一杯清茶递给她,“老衲听闻这次赈灾一事,有施主的影子。”
沈昭闻言便道:“虽非圣人贤者,却也不忍百姓受此苦楚,以致生命垂危,居无定所。如此行事,亦是为求心安。”
“阿弥陀佛,施主心存大善。实乃国朝之幸。”寂本大师打了个禅语。
沈昭闻言,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几分,摇了摇头,“大师此言差矣。我不过一寻常女子,自诩为国朝之幸未免僭越。”
寂本大师知晓她对生而知之者这个身份过于忌讳,因此并不与之争辩。而是缓缓说起当年之事来。
“太康末年,老衲听闻余家为今上所忌,弃之不用。然余家之清名,天下何人不知?可叹今上竟受蒙蔽至此。深感国朝将败,纲纪将毁。
只可惜老衲身老力衰,无力挽救。听闻施主有盘盘大才,必可拨乱反正,激浊扬清,以显清和之世。因此当日才有一求。
只是如今看来,却未免过于迂腐。施主不过一孤弱女子,便是有大才,亦难当此重任。怎能因一句妄语便认定施主需承此责?老衲深感惭愧。”
沈昭闻言不禁深感诧异,惊呼道:“大师何出此言?虽则我不过一介弱女,然国朝有难当头,身为大周子民,怎能置之不理?
且我亦于大师有所求,何来大师强求一说?余家是我外祖家,遭此冤名,身为后辈,岂有不顾之理?
便是大师那日不言朝纲将败,我亦竭力为之。走上此路,乃世事使然,与大师并无干系,还请大师不必自责。”
寂本大师微微摇头,复又问道:“老衲听闻,你有意与陈同知结交?”
“确有此意。”沈昭闻言便颔首,“大师可是从老师那里得知的?”
寂本大师便叹了口气,“虽则老衲和你老师均忧心纲纪败坏,然则执意将此事交于你确实过于荒谬。
你老师先前与老衲谈及此事时,忧心忡忡,生恐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只是深知你不会轻易罢休,便不曾与你多言。
老衲见他忧心至此,也不免想要替他劝慰你几句。虽则此事是老衲强加于你,可此时却望你能就此打住。”
沈昭听闻,却是羞愧难当,语气里尽是歉意,“我竟不知老师忧心至此,实在惭愧。只是事已至此,如今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寂本大师心知她意志坚定,并不肯轻易放手。可沈昭越是这般,他便觉得当年的迂腐念头毁了她,本该安稳一生的小姑娘却不得不揽上这些祸事。实属不该!
可正如沈昭所言,事已至此,已无需多言。可下意识里却还是忍不住提醒几句。
“虽则有大长公主的先例在此,可施主毕竟是女儿身。插手此事,成,不会名垂青史;可若是败,这千古罪人的名头却是跑不了的。”
沈昭闻此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毫无拘束,睥睨天下的笑。这样的笑容让人闻之动容,不禁疑惑笑声的主人究竟是遇到了何等欢快之事?才能有如此笑容。
沈昭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笑过。实在是寂本大师的话语触动了她。成,难以名垂青史;败,必有千古骂名。
然则,若是她畏惧这千古骂名,上辈子就不会代父从军,就不会执意重掌沈家军,更不会为守住大楚的江山,死战边疆!
若是她畏惧,那些狐媚之主的名头就可以把她淹没。又哪里能够我行我素的过一辈子?
她看重的从来不是百年之后的盖棺定论。她行事所求的不过是顺心意。不过是她所经历的那些过程。
“人存于世,声名何其轻,何须为名声所累?但求无愧,但求所行之事终得其所。”
第五十五章 佛笑众人看不穿
谁也没有注意到,沈昭在里边高谈阔论之时,窗外还坐了个少年郎。
他原是过来寻寂本大师的,听闻里边有客造访,便转至院子里的石桌旁等候歇息。不想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声名何其轻!
这样的话真不像是一个小姑娘说出来的。想不到岭南这地方也有这样见识的小姑娘,不知是何许人也。
他这般想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伺候的仆从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爷为何发笑?”
少年郎就极为认真地问他,“你觉得我比之里边那位姑娘如何?”
云崖听闻十分诧异,心道这种事还需要问吗?里边那姑娘就是能御风而行也追不上您啊。
语气略带几分不屑地道:“那位姑娘哪能跟爷比?爷满腹经纶,誉满天下,岂是一个小姑娘能够比拟的?”
少年郎听到这话便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行事为名声所累,终究落了下乘。可见你我皆俗人啊。”
以云崖的见识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所以听完后半晌无言。
少年郎便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失笑道:“榆木疙瘩。”
云崖不是很服气,嘟囔道:“总之在小的眼里,爷才是最好的。别的都得排后边去。”
少年郎对此不置可否。
“看来今日想与寂本大师坐而论道是不成了。还是改日再来吧。”
说着,他便拄着竹竿慢悠悠地往院子外边走去。云崖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路上洒扫的小僧见主仆俩路过,都极有礼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嘴里面同时喊着“十三公子”。
他们对这位容颜隽雅,气质出尘,却犯有腿疾的公子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寂本大师亲自接待的贵客。
据说姓苏,家中行十三,因此人称十三公子。
这位苏十三虽然看上去性情淡漠,但是在这待久了的小僧都知道,他的性子其实十分温和,待人也极为和气。
因此小僧们偶尔在路上看到他,也喜欢闲谈几句。
“公子这是要打哪儿去?”
苏十三听到他们说话,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来,温声回道:“听闻住持在前殿诵经念佛,便想着过去看看。”
那小僧就回道:“公子来晚了。这会儿去前殿,人怕是都走光了。公子若是想去拜访住持,不如去他歇息的偏殿,他如今正在跟沈老爷辩禅呢。”
“沈老爷?”苏十三略有几分讶异。不太清楚小僧口中的这位沈老爷是哪位沈老爷。
小僧见他目露疑惑之色,便解释道:“公子兴许不清楚,这位沈老爷家中就在归善县里头。
因着喜欢听诵佛经,沈太太又喜欢后山的那一片梅林,因此时常会寺里祈福。也是寺里的常客了。沈老爷的佛性很是通达,因此住持也时常喜欢与他辩禅。”
苏十三听闻,倒是愣了会儿神,接着才缓缓问道:“你如何得知沈老爷佛性通达?”
小僧便笑道:“这事寺里的人都知道。沈老爷曾和寺中的师兄辩过禅机,那位师兄却险些败落……
便是住持也说过,沈老爷深知佛性,若不是他如今已娶妻生子,都想让他斩断红尘,遁入空门,便是俗家弟子也可以……”
苏十三听闻,心里头倒很是惊讶。
他原先也曾听过沈行书,那是在余家败落之前,从他父亲口中得知的。沈行书时任礼部给事中,亦在御前侍候笔墨,当时今上对他也是赞誉有加。
说当今天下的这些晚生后辈若有学识十分,他沈少逸就占了三分,其胸中沟壑可堪大儒名士,当真是国朝的栋梁之才。
这些话当时在京师广为流传。
便是老祖宗也说余家又多了一位得力后生。
可时至今日,这位国朝之栋梁却成了佛性通达之辈。真是讽刺!久居官场之人,还能有心思吃斋念佛么?
除非他已无意于仕途。
苏十三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头的感觉也是说不出的别扭。沈行书只是其中之一,不知今上为了集权,还抹杀了多少才华横溢之人。
他们或许跟沈行书一样,被夺官身,永不录用。或许身陷囹圄,郁郁不得志。又或者早已身死道消,与世长辞。
苏十三半晌无言。
小僧见他迟迟不言语,还以为自己有哪句话说得不妥当,便忍不住问道:“公子这是为何?莫非方才小僧言语之间有所冲撞?”
苏十三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多谢小师傅解惑。我方才只是心有所感,与小师傅的言词并无干系。”
小僧闻言笑了笑,道:“公子若是有意,即刻便可前往偏殿,想必此时还能见上沈老爷一面。”
苏十三刚开始的确有意见一见那位年轻时候名满京华的探花郎。
只是方才听那小僧说起,便又觉得这样的拜访毫无意义。他既已出世,他便没有理由再让其入世。
便是真要拜访,今日也不是最后的时间。往后若是有机会倒可亲自去沈府登门拜访。
于是苏十三微微摇头,道:“多谢小师傅好意,今日便不去打搅了。还是先行回房吧。”
小僧闻言一笑,“公子慢走。”
苏十三便缓缓走向另一条小道。
他回去的时候,苏彦正坐在郁郁葱葱的樟树下看书。
虽然家中有祖训,不许族中子弟读书入仕。但苏彦绝对是个异类,他不仅读书,而且还读得非常好。
就算一直被压着不许参加科举,他也参加了前两年的县试,考了个秀才。只是让家中长辈知晓后,险些打断了腿,还被关进祠堂面壁一个月。
只是苏彦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因此这思过也思出多少东西来。长辈知晓不禁又要处罚,还是家中老太君求情,才免了这顿。
出了祠堂后,深感家中无聊,便赶往京师去看了清和雅集。
虽然未曾参与,却因此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后来听说他要南下养病,便又跟着南下。
“最近这些时日,见你异常欢脱,今日倒是能静下心来看书了。”
苏十三微微一笑,走到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云崖则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张雪白的帕子,替苏十三擦拭额角的细汗。他身子不大好,方才这么走一会儿,便已出了不少汗。
苏彦见此,便放下手里的书,“我这些时日哪里欢脱?我没时间读书,还不是因为你总让我做些乱七八糟的事。”
见云崖正用帕子帮他擦汗,便又笑道:“你是该多出去走走,出出汗总是归是好的。”
“你倒是懂得多。”苏十三不置可否,“你先前见过沈行书吗?对他有何看法?”
“我原先确实见过,只是看法……却不好说。”苏彦不知道他提起这些是何意,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又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苏十三迟疑了片刻,才道:
“方才回来的路上,听到洒扫的小师傅提起他,说是在惠州府这些年常来承恩寺祈福,佛性通达。”
“你说佛性通达,此话我倒是认同。”苏彦笑了笑,想起那日在望月阁时,沈行书的种种态度。
苏十三闻言有些讶异,“这话怎么说?”
苏彦便道:“性情过于洒脱,不像久居俗世之人。”
他这么一说,苏十三倒是明白过来。
被俗尘凡念所扰之人,必是思虑过多,心中难以豁达。唯有那心无杂念,超然物外之人才能有洒脱之姿。
如他所料,沈行书此人早已无意于仕途。难怪即使有窦敬言在一旁帮衬,沈行书仍旧待在惠州,他自己无意,别人就是再帮衬又能如何?
“如此看来,这沈行书并无拜访的必要了。”
苏彦闻言却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
“瀚元此言过于绝对。若是为求贤,自然无拜访的必要;可若是为求友,这沈行书倒是值得拜访。”
苏十三不置可否。
“他如今闲置在家么?”
苏彦摇摇头,道:“并非闲置在家。自来惠州府后,他便于孟家族学教书。”
“教书?”苏十三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事。”
心有所想而无力为之。
便着晚生后辈继承衣钵,终有治国安邦之人,替他完成心中所想。
可不就是个好事么?
别人看不穿,他沈行书倒是想得通透。
第五十六章 风雪夜归人
仲秋之后,日子就过得愈发快了。转眼凛冬将至,各地的学府也陆续散学。
沈清远亦寄书信回来,说是豫东学府也已散学,他于腊月初九便可赶至归善县。只是近来风雪交加,兴许会拖延行程。
沈余氏接到消息后,半是欣喜半是忧心。又早早地让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房间里的小厮婆子也都安排好。
沈昭也很是欣喜,自他兄长离家去学府,她与兄长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了,心里头也甚是思念。
风雪愈发严重,他们归府的行程果然稍有推迟,到初十傍晚时分,才堪堪入城。
沈余氏早就派了下人在城门口迎接。孟家族学早已散学,沈行书也在家里候着。不到掌灯时分,院子里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头一个进门的是个身量已足的少年郎。
头发用玉簪绾着,穿着一身湖蓝色的杭州直裰,腰间别着一块白玉,显得十分清雅。可白玉上头却挂了一串五彩络子,生生破坏了少年郎文雅的气质。
这五彩络子还是沈昭刚学时打的,沈清远为了鼓励她,睁眼说瞎话。说这串络子打得十分好,还特地配了一块白玉,常年不离身。
沈清远刚进门就跪下来朝沈行书两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郎,也是不及弱冠的模样,面容清秀,穿了圆领长袍,满脸笑容地朝沈行书和沈余氏行礼。
“学生徐承朗,见过沈先生沈太太。”
他知道沈行书如今在孟家族学教书,因此以学生自称。
沈清远便在一旁介绍这少年郎。
“徐兄祖籍博罗县,因着近日风雪厚重,大雪封山,致使路途艰险。儿便邀他来府上小住几日,等风雪消散再归家。”
徐承朗便又拱手行礼,“学生贸然拜访,还望两位宽宥。”
沈行书便笑道:“不过多礼。归之曾多次言及,在学府修习之时,多亏徐公子多有照拂。理应是我们感谢你才对。”
徐承朗闻言便轻轻笑了笑。
“何来照拂一说?沈兄才学出众,在学府亦得先生赏识。便是照拂也该是沈兄对学生多有照拂。”
沈行书便笑道:“也是你看得起他。”
见两人满身风雪,又连忙让人端来火盆,又命丫鬟把早就沏好的热茶端来,“先驱驱寒。”
沈清远便同他们说起路上的见闻来了,“……本来要再拖几天的,幸好在潮州府的时候遇到了孙家的车队,跟着他们的车队一齐上路,倒是快了几天。”
沈余氏闻言便道:“那可真是要好好多谢人家一番。稍后准备些谢仪,明日便命人送到府上去。”
“理应如此。”沈行书微微点头,又问起别的事来,“孟家六郎可是同你们一齐回来的。”
沈行书口中的孟六郎正是孟家五爷的嫡长子孟濯,跟沈清远年岁相差无几,一同在豫东学府求学。
沈清远便回道:“是同我们一齐回来的。如今应当已归府,说是过几日再登门拜访。”
沈行书闻言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倒是沈余氏仔细打量他一番,又不免有些心疼,“我儿受苦了!”
因着有同窗在一旁看着,沈清远脸上倒是难得露出有几分羞意来,“求学而已,哪里谈得上辛苦?母亲莫要忧心。”
沈行书虽也挂念在外求学的长子,可到底是男儿,不像沈余氏一般情绪露于外表。
见两个少年郎面上均已有倦色,便轻咳一声,道:“时候已不早,一路奔波劳累,还是先下去歇息一番。有什么话,待明日再说。”
末了,又忍不住加一句,“整顿好了,别忘了去看一看囡囡,知道你要回来,她也高兴了好几天。”
沈清远自是应下,“大半年不曾见过妹妹,儿也想念得很。”
说完这话,两人便都起身行礼告退。
沈昭早就得到了消息,只是年岁渐大,不便去正院里候着。便在门廊下等着。
这个时候雪虽然停了,院子里却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偶尔还会起风,着实有些冷。
沈昭披着雪白的狐毛大氅,一张小脸红彤彤的,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更显得粉雕玉琢。
沈清远过来时,便见这么一个场景。
沈昭跟个玉娃娃似的站在廊下,乌黑的眼眸里又这么巴巴地盼着,称着黑沉沉的天色和满院的风雪,更显出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
沈清远心里一软,快步走了过去。
“妹妹怎么在外边候着?伺候的丫鬟呢?都去哪儿了?这么大雪天的,也不嫌冷。”
沈昭还未出声,他就已经开口说了一大堆,倒让她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哥哥还是这么啰嗦。”沈昭忍不住撇了撇嘴,语气还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羞俏皮,倒是十分难得。
她两世为人,嫡亲的兄长却只有这么一个,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
“还不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么冷的天还跑到外面候着,又不是不会来看你。”
沈清远见她露出了女儿家的姿态,又忍不住想要说道几句。
沈昭十分无奈,只好转过话头,“哥哥怎么推迟两天?路上不曾遇到危险吧?”
沈清远便笑道:“危险倒是不曾遇到,至多受些风雪罢了。不过若不是遇到孙家的车队,只怕还要晚些时日。”
沈昭便道:“那回头该好好谢谢他们。”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沈清远摸了摸她的发顶,朝她笑得眉眼弯弯,“感觉你又长高了许多。”
沈昭忍不住翻了个漂亮的白眼给他,“你都出去大半年了。”
沈清远看着,不但不恼,还愈发觉得自家妹妹俏皮可爱,“这还真是哥哥的错,不该出去那么久的。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赔礼?”
说着,他便提了提手上的包裹。
沈昭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有东西,瞧着还挺沉的样子。
“辛苦哥哥了。”她连忙道:“外面起风了,哥哥快随我进屋吧。”
本来以沈清远的年纪,这个进后院实在不太妥当。不过沈家人少,他们打小又亲近,便也不讲究那许多规矩。
门帘早就换成了厚实的棉布,屋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又让人给沈清远端来了热茶。
沈清远倒不急着喝茶,而是先将那包裹给打开。沈昭看过去,才发现包裹里边全是书,足足六本两指厚的,还加一本一指厚的。
沈昭不免诧异,“这书得多重啊。哥哥送我的可真是一份厚礼啊。”
她忍不住上前仔细瞧了瞧。那本薄的是棋谱,厚的是一套书,名叫《山水记》。
这套书,沈昭是听过的。据说是正始年间的大儒编订的,他晚年曾游历山水,造访四方,便将所见所闻所悟写了下来,编订成册。
其中记录的是国朝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只是,游记此类的书籍并不是很受欢迎。因此各大书坊里买的游记并不多,这本《山水记》更是少见,何况还是这么一整套。
可见沈清远也是花了心思的。
他知道沈昭喜欢看书,但是看的又非四书五经,而是那些金石录,游记,风俗记,甚至是话本子之类的书。
便趁着休沐之时,下山去城里的书坊找了许久。如今见沈昭喜欢,他心里也十分开心。
沈昭复又打开那本棋谱仔细瞧了瞧,见到棋谱的落笔是半山居士。更是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地转向沈清远。
“这是半山居士亲笔所著,哥哥从何而来?”
半山居士是前朝时期著名的大儒,最为精通棋道。因为她最痴棋道,所以对半山居士很是仰慕。
她上辈子也曾有幸见得半山居士尊颜。
若不是后来家中徒生变故,她本可以拜半山居士为师,再修棋艺。后来等到她再欲拜见时,却得知居士早已与世长辞,因此很是遗憾。
如今,再寻到一本半山居士的著作,倒像是弥补了当年未曾结成师生的遗憾一般。
因此,沈昭心里很是一番激荡。
第五十七章 故乡事
沈清远难得见她这么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前段时间,写的文章得到了先生青睐,说是要嘉奖我。我听闻先生刚从半山居士那里得到一本棋谱,便从他那儿央求了这本棋谱。
他对这棋谱也十分喜爱,给我的时候还十分不舍,直到散学之前才交于我。若不是想着妹妹会喜欢,我倒是想将这棋谱还于先生。”
沈昭闻言心里很是感动。
她哥哥的先生顾蕴也是当代名士,对经义很有一番见解。当时花费了很多心思才拜在其门下,但是并不止他哥哥一个学生。
若是她哥哥提出跟先生单独修习几日,又会是一番造化。不曾想他哥哥竟会因为她把如此重要的机会给浪费了。
她思索片刻,又道:“……虽然这本棋谱是哥哥的一番心意。可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我虽为女儿身,却想学君子之行。不如等我将这棋谱誊录下来,再将其交还给先生。”
“这怎么可以?”沈清远忍不住皱眉,并不赞同妹妹这般做法,“这本是我想送给你的。”
沈昭却执意如此。
她知道顾蕴为人最为豁达,若是她哥哥将这棋谱再交还于他,必然会另外再询问她哥哥要何嘉奖。届时她哥哥便可为自己着想了。
她故意板起脸,埋怨道:“哥哥莫非要让我坐那夺取他人之好的小人?”
沈清远听她这么说,神色便露出几丝慌乱来,“妹妹怎会这般想?我绝无此意。”
沈昭闻言松了口气,缓缓说道:“既如此,那哥哥便听我的,等我把这棋谱誊录完,再将棋谱交于顾先生。”
沈清远拗不过她,只好应下来。这茬过去,兄妹俩又说起别的来了。
沈昭得到这棋谱也算意外之喜,因此很是高兴。心里早早地就在打算要用什么纸笔来誊抄。
其实她最想用的是白鹿纸。
她以前在附在那盆建兰上头时,曾见延武皇帝书写作画时用的便是白鹿纸。纸质洁白,莹润如玉,且厚重,有韧性,面滑如蚕丝,受墨柔和。
用这样的字书写其实是一种享受。只可惜,到了慕容家手里,这纸就成宫廷御用,寻常人难以见到。
虽然深感遗憾,但此刻却没有别的选择。她记得沈行书先前时日从笔墨店新买了一刀水纹纸。便想着不如去书房从她父亲那里拿一刀水纹纸过来。
总比她平日所用的毛边纸来得要好。
院子里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今日又出了太阳,化雪之时,寒气最为凛冽。因此就算只有几步的路程,析玉也强烈要求她穿上大氅。
好在院子里的积雪都让下人们早早地扫干净了,走起来倒不怕滑倒。沈昭依言披着大氅,往正院书房走去。
到拐角处时,却看到院子里有个陌生的少年郎在打拳。袖口裤脚都用布带绑起来,作武者打扮。
只见那拳法刚中带柔,时而凶猛,利如刀刃,时而柔和,迂回婉转,刚柔并济,自成一股不容小觑的磅礴气势。
便是不懂其中门道之人,也知晓这少年郎打的拳法极不简单。沈昭却是懂门道的人。她不仅懂,甚至比这少年郎更精通。
她知道少年郎方才所打的第三式中,直拳过高,应该往下一寸方是最佳。第六式的直击应该变为守,因为此时对方极有可能攻击你的命门。
她不仅知道这些,这套拳法她还见无数人打过。她以前也练过无数遍,甚至于现在,她每日晨练之时都会打上一遍。
因为这是大楚王朝镇国将军沈府的祖传之术。
是只有沈家子弟以及沈家军才有资格学的。可今日,她却岭南这偏远之地见到了本该随着沈家没落而湮灭的拳法。
这个少年是谁?
为什么会沈家的拳法?
他是……沈家的后人吗?
沈昭心里一时波澜起伏,无法言语。
许是她的打量过于明显,以致正在练拳的徐承朗都觉得不自在起来。
他停下来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往院子外边看去,却见朱红长廊下站着一个眉眼如画的小姑娘。
他顿时一愣,心想这是沈清远的幼妹吧,长得可真漂亮……
他随即笑容满面,十分得体大方地朝她拱手行礼。
“可是沈姑娘。在下姓徐,是令兄的同窗,方才练拳,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无妨……”沈昭半晌才朝他侧身行礼。
原来不姓沈啊……
沈昭的神色间还带着几分恍惚,似乎并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徐承朗瞧着她一脸迷糊,神色也有些僵硬,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姑娘不会被吓着了吧。他也不知道人家这么不经吓啊。再者,他也没吓她啊,只是练拳而已,怎么就呆了呢?
这个时候,沈清远的声音却从不远处穿了过来,顿时让沈昭回过神来。
“妹妹怎地站在这里?不嫌冷么?这是想去书房吗?”
沈昭还未搭话。徐承朗便连忙上前,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方才在院子里练拳,惊扰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
自家妹妹的性子沈清远还是了解的,绝不会因为练拳就被吓着,她以前不还经常询问这些事吗?
因此便朝徐承朗微笑道:“徐兄不必自责。”
又转向沈昭,“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精神不大好?你原先不还常问起练武之事吗?怎么今日见到了反而不说话了。”
沈昭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方才只是见徐公子打的拳法气势磅礴,惊为天人,因而一时间沉浸其中。”
徐承朗听了她一番话,脸上的笑容更甚。他没想到沈清远的妹妹竟是这么有趣的人儿。
上次沈清远询问他武学府的事,想必也是为了给她解惑。还有上次他跑遍城里的书坊,寻到那一套《山水记》也是给她准备的。
他想起自己家里的那个几个姐姐妹妹,整日念叨地便是吟诗作对,嫁个如意郎君,便是偷偷看书,看得也是话本子。
哪像沈清远的妹妹,不仅喜欢看游记,还对武学感兴趣。徐承朗觉得他要是有这么个妹妹,也是恨不得整日捧在手心的。
沈昭慢悠悠地说着,又问起沈清远,“就是不知徐公子从何而来,是家中祖传么?”
沈清远没来得及搭话。
徐承朗便在一旁笑道:“哪能是祖传的?这是豫东学府武学府的沈先生所传授的拳法。”
“沈先生?”沈昭忍不住微微蹙起细眉。
徐承朗以为她想知晓对方的来历,便接着道:
“沈先生原在福建水师营任职,后来上了年纪,便请辞归家,在豫东学府任先生。我拜在他门下,因此能学得这套拳法。”
沈昭闻言更加诧异,“他不仅姓沈,原来还是武将?”
沈清远见她满脸不可置信地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还只许姓沈的人做文人墨客吗?”
沈昭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表现过于激动,不像是个只带好奇心的小姑娘。
她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复又归于平静,“只是略感诧异罢了。”
沈清远便问道:“你这是要去书房吗?”
沈昭这才记起自己今日的目的,便道:“是想去父亲的书房寻一刀水纹纸。”
“是为了誊录棋谱吧。”沈清远笑了起来,兄妹俩一同向徐承朗行礼告退,然后往书房里走去。
沈昭却不像之前那般兴致勃勃。
她还想着徐承朗刚刚打的那套拳法,是传自豫东学府的先生。
那位先生也信沈。
他是沈家的后人吗?
他曾在福建水师营任职,是不是说明沈家的大本营就在福建呢?大楚覆灭之后,他们就南下了吗?
这个沈家是当年的嫡系吗?
现在的沈家还复从前吗?
第五十八章 三更梦里,风雪将至
沈昭第一次接手沈家军时,是在深秋季节。京师的秋季风大且寒露深重。在北地呼啸的风里,大楚的天空愈发低沉。
当时西北传来捷报,大楚军队惨败。异族攻至雁门关外,大同,朔州等城池均已沦陷,落入异族之手。
而当时领兵出征的是她的祖父以及两位堂兄。沈家世代从军,杀孽过重,子嗣极为单薄,那会儿,他的父亲与两位庶叔早已战死沙场。
这一次从西北传来的捷报则是她的祖父和两位堂兄亦已为国捐躯。偌大的沈将军府,满门英烈,再无男丁,嫡出的子嗣只有她一个姑娘。
她祖母当即便晕倒在院子里。
可是她不能倒。
大楚边境岌岌可危,朝堂之上亦是风云变幻。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倒了,祖父和两位堂兄的后事怎么办?
她到底撑过去了。
熙宁皇帝又给他们沈家授了殊荣。将他祖父的爵位再提一等,封为国公,谥号武忠。她的两位堂兄也封了候。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
他们沈家已经绝后了。
再多的殊荣都是给已经逝世的人,活着的人又能得到什么?一个家族没有后人,断了传承,殊荣再重又如何?
她处理好了后事,却没来得及守孝。因为凛冬将至,西北草场几近荒芜,异族蛮子没有食物,又开始侵犯边境。
熙宁皇帝再次向朝堂发问,有哪位大臣愿意领兵镇压?朝中大臣无一人回答。最后有人举荐将军府嫡女沈昭,言虎父无犬子,且沈家军终究姓沈。
于是沈昭领兵出征。
此后六年,她一直身处西北。与异族蛮子对战数次,最终收复大同,朔州等地。
而后,新帝践祚,命外地官员回京述职。且祖母来信,言明她早已过双十年华,实在应当谈论嫁娶之事。因此,她启程回京。
刚进沈府大门,便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在院子里打拳,打的正是沈家祖传的拳法。虽然年岁略小,力量并不足,但是隐隐已有武将风范。
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经过的丫鬟看到,唤大姑娘,她才回过神来。
那个少年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快步走过来,稳稳当当地朝她行礼,口中唤长姐。
她这才记起少年的身份。
因为沈家无后,她祖母为了避免子嗣断绝。便从与沈家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支那里抱养了一个男丁,过继在她父亲名下。
名义上是她嫡出的弟弟。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少年其实是他庶叔的私生子。因为祖父早就知晓朝中有人容不下他们,不欲沈家留后。
知道他庶叔在外头养了外室之后,并不曾声张,而是将那外室送到乡下沈家旁支那里教养。
若是有朝一日,沈家绝后,便让他以过继子嗣的身份认祖归宗。
他祖父料事如神,沈家果然绝后。沈昭出征不到两年,她祖母便将这个孩子过继给她父亲,取名为安,当作沈家嫡子教养。
这是她头一次见沈安。
沈安亦是知晓这些内情,因此对这个嫡姐很是尊敬。虽然两人并没有十分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是却十分亲近。她也很喜欢这个半路出来的弟弟。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弟弟太聪明了。若是在普通的世家,甚至是以前的沈家,他这么聪明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在现在的沈家却是祸事。
沈昭知晓后,便勒令他不许再学那些,便是知道也要忘记。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懂这些,因此闹了很久。
甚至故意在外人面前显露头角,沈昭知道后,便用家法教训了一顿,还关进祠堂面壁思过。
再后来,每当别人提及这些时,他便永远推说,自己天资愚钝,不会那些。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知道沈家过继的嫡子只是个二愣子。
只是这个弟弟再看她时,眼里却早已没有那些孺慕之情。
她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沈安,是在延武六年的深秋。
延武皇帝特许她回京述职,其实就是回家探亲,但期限只有一个月。她匆匆回家之后,便又离京。
临行的前一天,她特意去找沈安说了许多话。
沈安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打了一遍拳法。这套拳法沈昭曾经明令禁止,不许他再打。那天晚上,沈安却违背了她订的规矩,执意打了这套拳法。
那会儿他即将及冠,身量渐长,已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沈昭看着她打拳的样子,蓦地想起了早逝的沈家子弟,他们沈家到底还是后继有人。
长姐,您且放心,沈家的传承不会断在我手里。这套拳法我会一直传下去,沈家子弟的血性永远不会消散,沈家的荣光也将永不磨灭。
说这些话的时候,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忍不住潸然泪下。
沈昭心里清楚,他这是忧心自己这一去便不复返了。因此希望她走之前,家里的事能让她安心。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六年后的雁门之战,她被人一箭射死在城门口,从此化作一缕孤魂,附着在素心建兰上面。与他们天人永隔。
她再次见他时,是他在花棚里料理那盆建兰之时,沈府新丧,府中上下全是素衣裹身,愁容满面。她这弟弟亦不例外。
当时,祖母已经病入膏肓,每日不过是勉强留着一口气过日子,几位婶母姨娘也是难以挑起大梁的,那两个庶姐妹就更不用说。
沈府呈现日薄西山之象,已然败落。沈家的重担便落在这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身上,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再后来,祖母逝世,那盆建兰被送进皇宫。她便很少见到沈安,只是宫里偶尔会有嘴碎的宫女太监提及他。
却不什么好话,说是将军府那位嫡子又逛了哪里的窑子赌坊,又抢了哪家的民女。她再次见沈安,还是他进宫央求延武皇帝赐婚让娶一个青楼女子。
延武皇帝当即就丢了一个砚台过去,骂他大不孝。他却毫不在意,抹了抹额上的血,继续央求他赐婚。
最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和延武皇帝一番密谈之后。延武皇帝竟然同意了,当即便赐婚。
时人便言,将军府沈家的嫡子彻底成了个废人。
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再后来就是宫变,建兰被遗弃在御书房。
她远远地似乎听到沈安的声音从偏殿里传来,那会儿护国公的人早已占领了整个皇宫,却不知沈安逗留在宫里是为何?
她这般想着,却被来御书房偷东西的宫女打翻在地,砰地一声,花盆碎了。
天外适时地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预示着一个王朝的落幕。
沈昭猛地惊醒。
抬眼看去,才发现外边的天黑得很,虽然衬着雪,却并不明朗,还是黑沉得很。紧接着,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
她突然想起了梦里的阵阵雷声。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一般。她仔细想了想,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梦见以前的事了。今日若不是徐承朗打了那套拳法,她兴许也不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只是如今想起来了,却又不免心存侥幸,沈家血脉应该还是传承下来了吧。沈安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只是百年过去了,却不知现存的沈家,是否还是记忆里那个沈家?
沈昭觉得既然上天让她重现见到了沈家拳法,便是指引她去寻沈家的后人。
她翻身坐起来,掀开被子,披一件衣服,趿拉着布鞋走到窗边。此刻外边还冷得很,窗户上都有水雾。
她忍不住抬手拂去那些水雾。
动作不算大,却还是惊醒守夜的小丫鬟。看着窗边站着的身影,被吓了一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姑娘?”
沈昭便回过头去,朝她微笑,“刚刚做了个梦,醒来了,你先睡。”
小丫鬟心道肯定是噩梦,便又问,“婢子陪着您,要喝水吗?”
说着便要起身。
沈昭却连忙制止她,“无妨。你睡便好,我待会儿就去歇息。”
那小丫鬟也是心大的,听沈昭这么一说,竟也不在动作。
她看着站在窗边的沈昭,只觉得今日的她十分古怪。让她打心底生出一股俱意来。
沈昭转过身,透过朦胧的明瓦,能看到树影摇动,天空黑沉,时不时地闪过闪电,照亮黑夜的某个角落。却因无法照全,更显得阴森可怖。
恐怕又有一场风雪。
她如是想。
第五十九章 最难莫过嫁娶
沈昭料得不错,第二日果然又下了一场大雪。
徐承朗回家的行程只能再次推迟,好在博罗县与归善县相邻,时日又尚早,他便是推迟几日回家,也不会太耽误事。
沈昭却还想着那套拳法的事。
自然不能让徐承朗再打一次给她看,那也是没意义的事。她想着最好还是派人去福建打听一下具体情况。
不过如今年关将近,惠州府离福建又远得很,风雪不止,现如今是没法派人过去打听情况。还是要等来年开春再说。
这几日虽然是风雪未停,对沈昭却没有多大影响,她一直躲在小书房里誊抄棋谱。
直到天气缓和些了,才打算出来走一走——她的墨快用完了,便想着去沈行书那里再拿几块好的。
刚穿过抄手游廊,还在西次间这边,便听到房里传来各种畅快的笑声。她猛地一愣,才想起先前松雪跟她提过,今日府中来了客。
她向一旁的析玉看去,析玉便立即在她耳边回道:“是孟家的大少爷和六少爷。”
沈昭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有外男在此,她倒不好再去书房。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守门的小厮瞧见了。
是沈行书身边的墨宝,“姑娘来了?可是又想来取纸笔,老爷早就备好了。”
这些时日,沈昭誊录棋谱,欲求上等纸笔之事,早就传遍了府中上下。沈行书也早早地将东西备在书房,任她去取。
沈昭这才发现,她父亲是在正厅待客,她若是去书房,并无大碍。因此,她便由着析玉打着棉布帘子,跨门而入。
正厅里围着矮几坐了五个人,她父亲为长,自是坐在上首。接下来才是几位小辈。
左边第一个是孟湛。他穿了月白色的夹棉直裰,头发用玉簪绾了髻。
眉目依旧俊朗,只是精气神却不如之前般好,眼底隐隐有青黑之色,想必近些时日休息得并不妥当。
沈昭心里知晓缘由。
他带着孟家头一个出来开仓赈济,使得那场流民之乱并未达到程党想要的效果。程濂秋后算账之时,斥责了孟正棣。
孟正棣便寄了书信,将他训斥了一番。又令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一个月。孟老太君虽然心疼,可孟正棣的态度过于强硬,最终还让他在祠堂里待了将近二十天。
出了祠堂后,也不曾出门。整日在家中复习经义。不知是心里郁郁不得志,还是确实觉得春闱在即,需要好好复习经义,以免马前失蹄。
今日若不是孟濯来沈家拜访,他兴许也不会出门。
沈昭最初同孟湛商议赈济灾民一事时,并不完全指望他能做那领头之人。所以后来他能应下来,还是让她十分诧异的。
她原以为他们孟家是蛇鼠一窝,可现在看来又觉得未必如此。兴许想求权势的是孟正棣自己,而孟湛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若是可以,她以后是不是该告诫孟湛一番。毕竟从当时救灾一事看,他并非那等冷血无情之人……
沈昭这般想着,便侧身朝他们行礼。几位少年郎也不多言,只是拱手行礼。
除了孟濯。
他未去豫东学府之时,与沈昭也是极为要好的,常以兄妹相称,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因此拱手行礼之后,他又喊了声“昭妹妹安好”。
沈昭抬头粗略扫了他一眼,微笑应好。
孟濯坐在孟湛的身侧。他比沈清远还要小一岁,年方十四。生着圆脸,桃花眼,脸颊两边又带了圆圆的酒窝,面容更显稚气。
头上带了时下学生最常带的网巾,穿了石青色的夹棉直裰。本是青衫书生模样,偏偏脖子上带了项圈,挂着一把长生锁。
听说是孟五奶奶担心他小时候养不活,特意去承恩寺请了这么一把锁,是开了佛光的。不许他取下。因此比起寻常书生又添了几分金贵。
同几位见完礼,沈昭便领着析玉朝东次间的书房走去。正厅里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气氛,沈昭听到沈行书在考校孟家两兄弟的学问。
她猛地记起那天晚上,无意间听到的沈行书与沈余氏的谈话。她已经过十一岁的生辰,转眼就是大姑娘了,该相看了。
沈余氏一直惦记着先前沈行书要将她送往京师的事,因此一直在留意惠州地界的少年郎,但是看来看去,却总寻不到中意的。
沈行书却提起孟湛来,“我倒觉得孟家的孟湛是难得一见的少年郎。配囡囡倒是可以。就是年纪瞧着大了点。”
沈昭当时听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孟湛那心高气傲的模样,还有孟正棣那路人皆知的打算,能看上她才是怪事呢?
像孟湛那种快要及冠的,不是从小就定了亲,便是想要有了功名再求娶世家女。
依如今的情况看,少不得要娶一个京师的贵女,怎么会把眼光放在这儿?她父亲竟然还嫌弃他年纪太大。
沈昭顿时觉得十分无奈。
沈余氏便提起孟濯来,“你觉得孟湛年纪过大,那孟濯呢?只比昭姐儿大了三岁,年纪倒是刚刚好。就是那性子……”
沈余氏想到这里便皱起了眉。
去年冬天他们去孟家拜访的时候,恰好看到孟濯站在小小的拱桥上钓鱼,还特意让下人凿开了厚厚的冰层。
只是那拱桥上积雪并不少,他这般站着,容易摔着。身旁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是满脸惊慌失措,生怕这位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
他却不管不顾,硬是等到鱼钓上来了才走。吓坏了一群身边服侍的人。他那会儿已经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沈余氏当时瞧着便觉得他孩子心性过重,难当大任,因此不是很赞赏他。
沈行书听了便道:
“年少不懂事,顽劣一些到无坊,关键是心性要好。如今他又长了一岁,兴许比之前要许多。他每年都会来沈家拜访一番,届时倒可考校一下。”
沈昭却觉得父亲这考校很有水分。
在他眼里,学问好,心性必然也过得去,可她却觉得这想法过于绝对。
如果学问好,心性便好的话,那天底下这些做官的不都是好人么?可问题是,大部分朝堂要员都不是什么仁善之辈。
又哪里知道他们会不会有背信弃义的一天?
况且,沈昭也觉得孟五奶奶未必愿意同他们沈家结亲。再者,便是孟家愿意,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啊。
她倒没有别的要求,总归往后要能帮得上她。可这孟家,不仅帮不上,还有可能拖她后腿,届时反目成仇,可不是好事。
不过沈昭自己也为这事也头疼了一晚上。
虽然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她母亲也不会强逼着她成亲。可问题是,她年纪摆在那儿,总得出阁吧。就算不成亲,至少也要先定亲才行。
那如果定亲的话,要选谁比较好呢?沈昭完全没有头绪。
她上辈子也不曾成亲,更不曾经历心悦哪家公子的事。她那会儿遇到的事可比成亲重要多了,便是她祖母心里无奈,也无法强求。
可现在却不同。她终究只是一个平凡女子,生来便是要相夫教子的。如何会允许她避开这些?
沈昭为这些事辗转反侧了一夜。她数来数去,却发现整个归善县,能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象的世家公子并不多。
孟家那几个少年郎她大概都记得,还有孙家也有几个,但是性情模样她却是一概不知。
她这般想着,脑海里却浮现一个身影来。
如果真要找一个人定亲,那不如找外祖家的表哥。去别人怕受委屈,又怕受到阻扰,去外祖家总不会吧。
她记得从商的小舅有个嫡长子,行九,今年才十三岁。他同别的余家子弟不同,不喜读书,也不愿跟着父亲从商。
却喜欢舞刀弄枪。
前两年去了豫东学府武学府修习。听说性情最为豁达豪爽,不拘于时。沈昭觉得若是跟他成亲,往后行事应当不会有那么多阻扰。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位九表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第六十章 路途漫漫
沈昭本是在书房里头取墨,没想到一听沈行书考校孟家兄弟的学问,竟然就走神了。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还是要到沈余氏跟前隐晦地提一提她那位九表哥。不然,今日是考校学问,还不知道明日是什么?
总要让他们打消与孟家结亲的念头的才行。
她取了墨,便快速回了小书房。松雪却拿了一封信,在书房外边的火炉旁候着。她接过去一看,才发现是陈蓁来的信。
流民一事之后,未出九月,朝廷便下了诏书。甚至还嘉奖陈适开仓赈济,治理流民有功。之后,他便带着一家老小赶往京师。
临行前同僚为他饯行,陈夫人也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宴会。
请附近相识的太太姑娘一齐去陈家,往后来往到底少了,且陈适是入京为官,因此前去赴宴的人并不少。
那一日,沈余氏也领着沈昭一齐去了。不知是陈适在家人面前提起过她,还是别的原因?总之那一日,陈夫人和陈蓁的态度特别热切。
陈蓁更是悄悄拉着她的手说,往后入了京,定然不会断了来往,以后定要时常写信,加深姐妹情分。
陈蓁就相当于免费的探子,沈昭求之不得,又怎么可能拒绝?自是连忙应下。陈蓁也的确说到做到,刚到京师安定下来便给她写了信。
陈蓁当年来惠州时不过两三岁,这么多年也不曾回京。不论是本家的堂姐妹还是外家的表姐妹,都不相熟。更别提京师的贵女了。
且京师不必岭南这等偏远之地,规矩甚多。
那世家子弟或者官宦子女都是甚会看人脸色的,对于各家的人脉关系,身份地位更是清楚。端的是八面玲珑,做的是滴水不漏。
四方牛鬼蛇神各来一招也不惧。你若是安分守己还好些,要是那没有眼力见儿的,那真是有的是法子整你。
好在陈蓁行事一向稳妥,陈适进京又是得了窦阁老青眼,自有一份殊荣在身。倒没有人去招惹她。
只是她见过某些骄纵的贵女整治那些品级过低的官员子女,心中多有不喜。再者没人招惹她,却也代表着没人亲近她。
在京师待了一月有余,身边却没有说得上话的小姑娘,便是家中几位堂姐妹也难得交心。
偏偏陈适新官上任,事多得很。陈夫人又忙着跟各家官太太寒暄,打好交情,一时间倒是忽略了这个幼女的情绪。
因此,陈蓁最初写给沈昭的信里满是幽怨,觉得京师哪儿都不好。沈昭不会哄小姑娘,但是凡事只要用心,总有几分收获。
再者,陈蓁也不是真的需要她来哄,不过是缺了个说话的人。因此,沈昭也耐心地跟她聊天,偶尔还有隐晦地提及一些与打交道的法子。
沈昭别的不说,与京师贵女打交道还是有几分经验的。她上辈子在贵女圈里活了那么久,总要比陈蓁知道得多。
这改朝换代,历史更替,女人的心思却不会变,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想不猜到都难。
这么一来二去,陈蓁倒是与她交心了,信里皆是以姐妹相称,关系亦是突飞猛进。原本打算一月写一封信,最后却成了一旬写一封。
更重要的是,知无不言。这可沈昭把高兴坏了。
陈蓁的知道的消息比起铺子里面打听的又有些不同。后院女人们虽不明言朝政,但一举一动却都透露出朝堂风向。仔细一想便可得知。
陈蓁曾在信里说过,她父亲调任考功清吏司郎中。虽然与同知同为五品,但这京官和地方官差的可不知一星半点。
更何况考功司掌文职官之议叙与处分,三岁京察及大计则掌其政令。其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
再者,他要是在这上边稳稳当当的,又有地方官的经历,将来升任侍郎尚书甚至入阁也是可以的。窦党倒是为他谋划了一个职位。
自从沈昭在信里提及如何与京师贵女打交道后,陈蓁也尝试着做了。近些时日,窦阁老的嫡孙女举办花宴,还特意邀请了她。
后来亲自登门拜访,与她说了许多体己话。言谈举止十分得体大方,倒是让陈蓁羡慕不已。
那位窦姑娘自打出生以来便没出过北直隶,因此对别的风土人情很是感兴趣。以往只要知道哪家姑娘是从地方过来,她都前去询问一番。
她对岭南自然也是感兴趣的。
问起陈蓁许多事。
比如岭南过年节一般如何过,平日里的大小节日跟京师有何不同,还有平常也会有庙会吗?时下姑娘间流行的穿珠子,跳花绳,岭南的姑娘也玩吗?
陈蓁都在信里说了这些,说是想不到阁老的姑娘原来也这般有趣,并不曾高人一等。
还提及了孟家。
说是今年的清和雅集,孟家公子独得四皇子青睐。听说孟家是岭南的书香世家,是否为真?
不知陈蓁有没有去过孟家,孟家可有才情俱佳的姑娘。陈蓁平日里跟他们来往可多?也会经常举办花宴,或者说许多体己话吗?
陈蓁便同她说,孟家在岭南的确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声望颇高。只是自己与孟家姑娘来往并不多,不过孟家姑娘的确才情出众。
那位窦姑娘听了倒有些失望,顿了一会儿,又问她家中长辈可与孟家有过来往?陈蓁自是答没有。
窦姑娘听了却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反而蹙起了细眉。倒将陈蓁吓了一跳,生恐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惹她不开心了。
没想到窦姑娘却又展颜一笑,问起别的事来了。
听说湖广熟,天下足。不知惠州离湖广远不远?陈蓁有没有去湖广见识过?听闻湖广长官勤政爱民,时常放粮接济灾民。问陈蓁可曾听闻,可知真假?
陈蓁自是没有去过湖广的。便说他父亲一向勤恳,一年到头难以离开惠州,她母亲在家中打理庶物,自然也不会去湖广。
窦姑娘听到这话,眉头反而蹙得更厉害,不过却没有再询问她什么事。
陈蓁都在信里详细提及了这些,又在信的末尾抱怨。说阁老家的姑娘性子实在太奇怪了,问的问题也是稀奇古怪的。都让她答不上来。
沈昭看了信后,眉头却皱了起来。
陈蓁身为局中人,兴许看不太明白。可她这个局外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再者,开仓放粮一事,她是接触过的,知道陈适曾游说过孟家。
窦姑娘是什么身份?阁老家的孙女,在文臣贵女里头可是头两个。就算孟湛再惊才艳艳,也不值得他这么打探。
便是真要打探,也有门路。还需要从这么一个小姑娘嘴里七拐八拐地问?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里话外问的都是陈适和孟家有没有来往?
只是窦家怎么会遣一个小姑娘来打探消息?这是她祖父吩咐的,还是她父亲吩咐的?他们对陈适行事有疑问,怎么不亲自询问?还是怕陈适有事瞒着他们?
明明又帮陈适谋求了这么好位置,怎么可能还对他不放心,难不成还要怀疑陈适跟孟家有勾结?这种想法简直荒谬!
沈昭觉得这不像权臣能做的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谁都懂的道理,他们不可能还做这样的事,让底下人寒心。
可窦家姑娘偏偏又问了那些话。沈昭始终觉得那些话不是她随意开口起的话头,应当大有深意。既然如此,那窦姑娘是替谁问话?
沈昭觉得此事大有有蹊跷。
陈蓁会将这些事当成玩笑告诉她,是因为她们交情好。若是换成别人,她定然是不会同他们提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人会知道窦姑娘问过这些。窦姑娘肯定也是这般想的,因此才毫不忌讳同陈蓁问起这些。
沈昭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看来陈适在朝中似乎也不是那般春风得意。不知这些事对他会不会造成影响?她要不要跟他们提一下?
还有窦家姑娘最后提到的湖广。陈适跟湖广的官员有交情?还有这跟赈济灾民有什么关系?听说湖广的粮食十分丰盛……
沈昭最终还是决定隐晦地一下。
她在信里跟陈蓁说。
既然窦家姑娘问完话后,并不太满意,不如向陈夫人提一提,看是不是哪里有做得不妥当的?还是有什么话回错了?陈夫人总归知道得多些。
以后也是要来往的人,总不能因此生分了。
第一章 春日融融
永明九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常要早些。
刚出正月,天气就暖和起来。虽说春要捂,秋要冻,可天气实在热了起来,沈昭便早早地换上了春衫。她自诩身体好,不怕受冻。
孙析燕见了,便忍不住打趣一番。
“汝宁这身子骨倒是好。大家伙儿且瞧瞧,我们这都穿着袄子呢。她倒好,穿起春衫来了。你这是今年刚得的衣裳,恨不得要显摆一回罢。”
沈昭正在吃瓜子呢,听见孙析燕说话,便停了下来,附和着笑道:“这事,倒叫你说中了。”
孙析月转眼就要出闺了。孙大太太心疼长女,临行前便在家里举办了赏花宴,要让相熟的姑娘再聚一聚。
这往后孙析月入了京,再见面可就难了。不过这花宴说是邀了一些相熟的姑娘,但其实来的人并不少。
未必都是些交情好的,不过是相识罢了。比如孟家来了六姑娘孟媱,八姑娘孟姝。
孟妧倒是没有来。
不久之后便是三月春闱,听闻孟湛即将启程去京师,孟妧想必是在府中与长兄吟诗作对。
比如城西林家来了大姑娘。不过那位很是得宠的庶妹却不见踪影。
听闻林家那位姨娘在年夜里落了红,不仅肚子里的那团肉并没有保住,还因此伤了身——怕是以后都难怀上。
林老安人觉得晦气,让府医医过后。便将那姨娘安置在后院,着两个丫鬟照看,之后就没再管过了。林二姑娘的地位自是跟着一落千丈。
而林大姑娘呢。
因为前些时日日日在佛堂为林家祈福,很是合林老安人的心意。不仅让她帮忙誊抄佛经,还让她搬到了荣福堂同她一齐里住。
听说林大姑娘最近还和章同知府上的大公子在议亲,想必不用多久便有喜讯传来。这境况跟之前比起来可真是翻了个个。
旁边的姑娘见沈昭性子随和,甚好说话,不免也打趣起来。
“我见沈姑娘身上这套春衫虽好看,却抵不过头上这支玉簪。这样式倒是特别,我竟不曾瞧见过。”
说话的是惠州府新上任的同知谢大人府上的姑娘。
自陈适入京后,惠州府的同知便空出了一个位置,原以为会将下边的官员升上来,不想竟从外地又升任了一个知县过来。
听说新任的谢大人祖籍湖广,原先在长沙府下边的县城任知县。
为人如何,沈昭不清楚。但是府上的太太姑娘却是见过的。瞧着都是性子敦厚,十分得体大方的。同沈昭说话的姑娘是府中独女,名闻意,家中行三。
谢闻意也是惯会做人的。来这归善县不过两三个月,同这里姑娘倒是都能说上几句,也不拘于姑娘们的地位高低。
沈昭觉得她跟孟妧有得一拼。
不过谢闻意人长得很有江南姑娘的娇弱,说起话来也是柔柔媚媚的,听着倒是很舒服。
沈昭见她问了话,也微笑着回话,“你倒是好眼力。这花样子是京师时下流行的,怕是还没传到南边来。”
周边的姑娘听谢闻意一提那玉簪,眼神就放过去了。这会儿听沈昭说是京师流行的花样子,眼神更是亮了起来。京师的花样子可不容易得。
跟沈家平常有来往的倒是知晓他们祖籍北直隶,本家正是在京师。想着应当是本家的堂姐妹寄过来的。
沈昭便面带微笑端坐着,并不点破。她来惠州八九年,跟本家的堂姐妹还真没通过信,这玉簪还是陈蓁寄过来的。
不过沈昭要是这般说,这些姑娘怕是又要议论一番。别人倒是罢了,可若是陈蓁……她最近倒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并不太喜欢听人说这些。
去年她给陈蓁回信,隐晦地提了几句。陈蓁便按她说的跟陈夫人提了提,陈夫人当即色变。将此事告诉陈适,又特意提点了她一番。
以致后来,她再跟窦家姑娘来往时,热情虽不减半分,却不如之前那般交心,总要带着几分审视。
因着这事,她对沈昭也很是感激,特意寄了许多小玩意过来。沈昭便却之不恭了。
孙析燕见她面带微笑,不言不语,又忍不住在她耳边低语,“怎么瞧着你今日有些意兴阑珊的?”
沈昭闻言笑了笑,也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一向是这么个寡淡的性子么?哪里就是兴致缺缺了?”
沈昭这话倒不算错,孙析燕便不再多言。
那边的谢闻意见她们俩凑在一起,便又喊道:“你们俩这又是说什么悄悄话呢?还得避着我们。”
孙析燕佯装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娇嗔道:“你都说了是悄悄话,怎能不避开说?”
“哟,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谢闻意拿起帕子印了印嘴角,不咸不淡地说,“看来得罚燕姐儿一杯酒才行。”
孙析燕听闻,连忙讨饶,“好姐姐,你就饶了我这回吧。”
谢闻意掩嘴一笑,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孙析燕,“瞧瞧,惯是个会讨好的,一说罚酒,便不顾及先前那些脸面了。”
众姑娘听了这话,均拿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便是孙析燕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沈昭瞧着谢闻意八面玲珑的模样,也微微一笑。
孟媱便又新起一个话头,“不知你们可曾听过十三公子?”
她说这话时,笑容满面,一双眼眸里亦是光芒闪烁。
原本笑意吟吟地谢闻意听到这话便顿了顿,微微偏过头去,似乎并不打算接这话。
不过这事知道的姑娘并不少,因此很快就有人接过了话头。“自是听过,不过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孟媱闻言一笑,笑容还带着几分得意,慢悠悠地道:“你们莫非忘了,那赏梅宴可是孟家举办的。我自然是清楚的。”
惠州虽偏远,可自古以来,却是文人墨客的聚集地。只是多是失意潦倒、时运不济的。通常不是被贬谪就是被流放来的,总之不是自愿的。
毕竟惠州府贫瘠,离直隶府又远。所以一个个空有满腹才华,却无法为国效力的才子经常会聚在一起进行文斗,什么品诗会啊,斗茶会啊,都来了。
虽然过于乏味,但多是借此疏解郁闷罢了。而孟媱嘴里的赏雪宴不过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文斗,才气自然最重要的。因此每次宴会之后,总会发觉一些才学出众的。而十三公子便是这次赏雪宴上极负盛名的一位。
当然,他能在闺阁姑娘之间流传并不全是由于才华横溢。最关键的是,他的容貌极其出众,且并非被贬谪或者流放的官吏,而是出门游历的世家子弟。
据曾经一睹风采的人形容,这位十三公子不仅容貌出众,气度雍容犹如九天谪仙,而且性情还十分淡然温和。
这话头一起,姑娘们便都提起兴致来,纷纷讨论这十三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孙析燕见大家讨论得起兴,便忍不住要问一句,“你们有谁见过他么?”
她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姑娘们心里,顿时让她们经历了一番透心凉。
“并不曾见过。”
“自是不曾见过,若是见过,便不会这般讨论了。”
这时,孟媱又适时地挑起了话头,“我倒是远远地见过一次,瞧着的确是气度不凡。”
“你如何见过?”
“你们莫非忘了孟家西府的七爷可是最为风雅之人。上次七叔父领着府中兄弟姐妹去湖心亭看雪,十三公子恰好路过。
他认出了孟家的人,便远远地同叔父行礼。我们待在里边,并不曾瞧得分明。但那风姿总是出众的。”
她话刚落,便有姑娘接着说,语气里不乏羡慕之意,“你倒是走运,竟能见上一面。我们却是连他的身影都见不着了。”
有些姑娘甚至感概,家中为何没有才学出众的少年郎,能与那十三公子交好,如此一来,便有机会见一面了。
这位十三公子,沈昭也是听过的。不过却不是从别的姑娘那里听来的,而是她父亲曾跟她提过。只用了八个字形容——满腹经纶,胸怀大义。
沈昭却不以为然,毕竟盛名之下,难副其实。
第二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然沈昭对这事兴致缺缺,却不能阻止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议论。那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孟湛这个岭南第一公子。
有些姑娘甚至还提起那位十三公子自出现以来,说过些什么令人发醒的话,作过些什么意境深远的诗。
言语间不乏爱慕之意。便是孙析燕偶尔也会插上一句,让沈昭忍不住哑然失笑。深刻感受到自己已经老了,无法体会这群小姑娘的心思。
但也不是所有小姑娘都在议论这些。
比如孙析月,因为出阁在即,再与他人议论是极为不妥当的。还有林大姑娘也是因为在议亲,害怕因此传出不好的流言来,有损闺誉,便也不曾提及。
不过这里边还有一位特殊的,那就是新任同知府上的谢闻意。好像自孟媱提出十三公子的名头之后,她便不曾说话。这倒让沈昭有些意外。
她见谢闻意一直面露浅笑,端坐在一旁。不由得仔细思索她的来历来,祖籍湖广……她至今还记得陈蓁写给她的信里,也提及湖广。
她后来也去查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查出什么来。只知道湖广布政使姓谢名时镇,出身寒门,在朝中不攀附任何党派,十分清廉正直。
这个谢闻意既然祖籍湖广,兴许会知道一些东西?略微思索片刻,沈昭便将凳子往她那边移了移,靠得更近了些。
谢闻意见她主动靠过来,倒有几分惊讶,片刻后又将惊讶收敛起来,朝她微微一笑。
沈昭亦回以微笑,“谢姑娘怎不同她们一齐说话?”
谢闻意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沈姑娘不也未曾与她们闲谈么?”
沈昭闻言微微一愣,她倒没想到谢闻意会反过来询问。
难道她能说自己是觉得她们太无聊了?或者说觉得那十三公子徒有虚名?如果她真这么说,姑娘们的眼神可能会将她刺穿。
谢闻意便淡淡地道:“我初来惠州府,并不曾听闻十三公子。因此不知从何处谈起。”
她的话听上去倒是合理,只是沈昭觉得细究起来,又有漏洞。十三公子也是这几个月才出现,那会儿谢闻意早就到了惠州。
在座的姑娘哪个不是最近才听闻的?只是因为十三公子并不曾公开在年轻后辈面前露面,他参加的宴会都是失意潦倒的文人聚会。
因此姑娘们多为口口相传。所以谢闻意这意思是她在此没有相熟的闺中密友,因此无处得知么?
这些思绪在沈昭心里一闪而过,她紧接着又聊起别的事来了。
“听闻谢姑娘祖籍湖广,不知是湖广哪一处?我听闻湖广有个极出名的君山岛,庐山人曾言白银盘里一青螺。
又言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不知谢姑娘可曾去见过洞庭湖水的风波,可曾领会过岳阳楼上的尽收眼底?”
谢闻意不曾想到沈昭会向她打听这些,愣了愣神才回道:“家中祖籍湖广岳州府,因此你所说的洞庭湖岳阳楼,我都是去过的。确实十分壮观。”
沈昭闻言,眼中便露出艳羡之意来,“我倒是想去领略一下此等风光,只可惜,惠州府离岳州府着实太远,难以前往观之。”
谢闻意不知她此言何意,便微笑着安慰,“不必如此。往后总会有机会的。惠州亦是风景独秀之地。”
沈昭对此不置可否。
“我听闻湖广粮食极其丰盛,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此言虽有所夸大,却也相差无几。”谢闻意轻轻笑了笑,“湖广因为水源田地都极好,所以不仅种粮食的地方多,收成也多。”
沈昭闻言,眼眸一亮,语气里略带几分欣喜,“如此说来,在湖广地界应当很少出现灾民吧。这倒是极好之事。”
谢闻意猛然听她提起灾民,神色顿时一僵。她缓了缓,才微微一笑,“湖广地界的灾民的确不是很多。”
沈昭见她神色稍有紧绷,便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几分忧虑与感概来。
“谢姑娘有所不知。去年九月份的时候,因为东南部沿海遭受倭寇袭击,致使广东地界流民泛滥,惠州犹甚。
因此,我不免感概,若是广东也有许多粮食,兴许就不会如此了。至少不至于饿殍遍野。”
这话谢闻意不知如何接,半晌才露出一抹笑容来,“都是天灾人祸造成的,沈姑娘莫要过于为此伤神。”
沈昭就微微叹息一声。
“我只是偶尔见到那些流民居无定所,四处乞讨的模样,心有不忍罢了。只恨自己式微力小,不能为流民尽绵薄之力。”
谢闻意便笑道:“沈姑娘有此仁义之心,便是大善,也是州县流民之幸。”
沈昭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羞愧之意来,连连摆手,“我如何能得谢姑娘如此赞誉?”。
她顿了片刻又道:“应当说廖大人乃流民之幸才对。此次流民一事多亏廖大人当机立断,开仓赈济,才有所缓解。实在是救了百姓一命。”
谢闻意闻言神色虽未变,眼底却隐隐闪过嘲讽,似是并不赞同沈昭所言。倒叫沈昭十分诧异。莫非这谢闻意知道什么内情不曾?
谢闻意兴许也是觉得自己方才情绪有所外露,忍不住轻咳一声以此掩饰,“廖大人的确是勤政为民的清官。”
沈昭面露赞同之意,眼神却带了些许探究。
这谢闻意着实让人起疑。她回头是不是要好好查一下她的来历?只是向来只有陈郡谢,并不曾在湖广听过什么出名的谢氏大族。
可这事到底还是在沈昭心里留了底。
宴会渐渐接近尾声。玩闹了大半天,姑娘们的脸上都露出倦意来。沈昭也没有再同谢闻意说话。自顾自地躲在一旁歇息。
只在临走前跟孙析月说了几句话。倒不是担心往后难以见面,毕竟她还会回京师。
只是孙析月初去京师孤立无援,总要鼓舞几句。孙析月倒没有别的事,只望沈昭能看着孙析燕一点,不让她闯祸。沈昭自是应下来。
宴会散了之后,沈昭也不在孙府逗留,早早地回府。不过她刚走到垂花门,就听到西南角院里传来了悠扬的琴声,不由得停住了脚。
这琴声倒是十分特别。不像是她父亲弹的……
她转身问门前洒扫的婆子,“今日府里有客人么?”
那婆子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回道:“回姑娘,今日府上来了位公子。”
却没有明说是何人。
沈昭猜想她可能并不清楚。兴许今日来的不是以前那些有来往的,而是不曾相识的。她轻轻应了声,挥手让那婆子退下。
正欲转身进门,却听到琴声停了,父亲赞誉地声音远远地传来。
“子谦这琴声倒是颇有几分韵味,意境深远。”
她忍不住往角院那边走了几步,渐渐听到一道清脆冷冽的声音响起。
“先生谬赞了。不过初得感悟罢了。心中之意未能显出十分之一。”
沈行书便道:“子谦此言过谦。自古以来,弹琴者无数,而达其意者少之甚少。你如今这琴音能显十分之一亦不容易。
且你之意非喜或悲,自是包容了家国不合之难安,大才不显之惋惜,布衣不定之忧虑。如此包罗万象之意岂是轻易可表达的?”
角院的门半掩着,沈昭站在外边,透过门缝正好可以看到一个素衣少年郎朝沈行书拱手微笑,以示谦逊。少年郎眉眼如画,尽管面带微笑,却带着一股清冷矜贵。
可沈昭知道,当少年郎真正欣喜之时,矜贵的眉眼会弯起来,便是洁白如玉的脸颊上也会露出浅浅的酒窝。只是酒窝十分浅,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知晓。
而她之所以知晓,是因为她曾仔细看过……
第三章 寺里银杏,树下少年
那是太康末年的初春。
彼时外祖母大病初愈,府中皆感概幸得佛祖保佑,得以延绵福泽。因此便几位舅母便约定在初春时节前往大觉寺上香祈福。
她一向不喜欢佛寺庙堂,因此只在大殿里边跪拜一番,便躲在厢房里。大觉寺建于前朝,她还是将军府沈姑娘时,也造访过数次。
对这里的布局和花草树木也十分清楚。于是,她当时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想着要看看如今的大觉寺跟记忆里的可有偏差。
大体上基本一样,但在细节处却仍有改动。比如大殿与后院之间又加了一条青石小道,路两旁的园子里种了许多冬青。
而记忆里的杏花早已无踪影。
这一切都在提醒她眼前的景色的确是百年之后的景色,哪怕大觉寺依旧名为大觉寺,却也不是百年前的大觉寺,而此处更非她记忆里的那个大楚。
尽管她早已接受这个事实,可心里却仍有几分惆怅,她还不知道沈家究竟如何了……
她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殿后边的西北角,那里建着大片供香客休息的庭院。其中有一座庭院还是专门供将军府的人歇息的。
她循着记忆去找那座庭院,却发现也非记忆里的模样。
院子重新修缮了一番,还在旁边扩建了一层,比以往要大。墙头的数枝红梅亦不曾瞧见,取而代之的是雪白的梨花。
早春季节,枝头已开三三两两青白的梨花,落在墙头。花虽少,却胜在增添了几分春意。偶尔会有采蜜的蜂停驻在上边,平添些许意趣。
不过,红梅到底不在了……
沈昭仰着小小的脑袋,看了许久。接着才往院子的大门走去。厚重的木门半掩着,她透过门缝,大致能看清里边的情况。
院子里铺了一层青石板,但是不知是年久无人打扫,还是院子的主人刻意如此。
那青石板的缝隙里竟然冒出了杂草,并不算多,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株,又青又浅,落在旁人眼里反而显出了几分俏皮可爱。
院子的东北角种着一棵十分高大的银杏,交错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许多嫩绿的芽,使得整棵树都带了上绿意。沈昭见了,心里头顿时涌出一股喜意。
院子里原先种的是梧桐,她嫌不好看,便命人换了。这银杏当年还是她寻过来的。不曾想竟然留了下来……
这时,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哪个下人在询问他主人。
她这才将目光放到树底下的那个少年郎身上。
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雪白的穿云细锦长袍,半靠在躺椅里,身上盖着一床薄毯,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细细地读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打量影响了他,那少年郎竟然抬起了头,坐直了身子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那笑容像是阳春三月里,一朵缓缓绽放的兰花,格外雅致,却偏偏又带着几分暖意。让人心里头也跟着舒坦起来。
“你是哪家的孩子?父母在哪儿呢?”
她一愣,忍不住想要推门而入。只是那木门略微厚重,她推了好半天才推开,还差点在门口磕了个跟头。
少年郎见她跟个糯米团子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见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便连忙喊道:“慢点儿走。待会儿摔了可没人扶你。”
沈昭便听了下来,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十分疑惑地看着他,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少年郎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双腿,淡淡地道:“因为我有腿疾,不能走路。”
沈昭顿时了然于心,她慢悠悠地走到少年郎身边,盯着他隐藏在薄毯下的双腿,许久才蹦出两个字,“痛吗?”
她这个身体发育得有些慢,都快两岁了,还是不太会说话。只能尽量说得简短。
少年郎乍一听,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问他痛不痛。他摇摇头,无所谓地说,“不痛,早就习惯了。”
沈昭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也不知他腿疾是天生就有呢,还是后天染上的,只是无论哪一种都让人惋惜。
少年郎自是不清楚她心里还起了怜悯,只是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你父母呢?”
沈昭闻言便微微皱眉,她并不是走丢了,只是一个人悄悄跑出来玩而已。根本不用担心。但是她肯定不能说实话,而且也说不清楚。
可是少年郎又问了她,她又不好不说。只是要是自报家门的话,若是眼前这人跟沈家或者余家有嫌隙怎么办?
虽然不至于对她一个小姑娘出手,可总要提防一下……
少年郎见她迟迟不言语,还以为她是没听明白。顿时便有些疑惑,看着也有两三岁的样子,怎么会听不明白呢?是他把小孩子想得太聪慧了吗?
沈昭不知道少年郎心里面已经转了无数念头。想着要把话头转到别处去,便将目光放在少年郎手中的书卷上。
“读书?”
少年郎以为她想看书,便笑了笑,指着书本道:“这是南洲杂记,你想看吗?”
沈昭听到书名,心里略有些惊讶。她知道这本书,是一本游记。写地是岭南地界的风土人情。
她以为像他这种看上去就出身世家的少年郎,只会读些四书五经之类的经义,不想竟然拿了一本游记。还真是有些特别。
少年郎见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双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精致得跟个瓷娃娃似的。心里头不禁一软,弯下腰来,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
沈昭顿时一愣。
她可没想到少年郎会有这样的举动,虽然她现在还是一个一两岁的娃娃,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一下。
可她毕竟有着成年人的思想,怎么会喜欢?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郎,这让她莫明的羞愧难当。忍不住红了脸……
少年郎将她放在膝头坐着,十分轻柔地揽着她,又指着书本上的字,轻轻一笑,“我教你念字吧?”
沈昭还在纠结被他抱着的事,一时间便只顾着低头,并不曾说话。少年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开始照着书上的字念了起来。
沈昭顿了顿,只好跟着他读。
这时,房间里又走出一个穿着短褐,作小厮打扮的少年郎,手里还端着东西。走近了,发现自家公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不由得十分惊异,“爷,你这是……”
少年郎听到他的声音便抬起头,神色却十分平淡。
“你把药放下吧。还有,让人四处去问一问,看今日上香的香客,有哪家走丢了小姑娘的。找到后,让他们来这接人。”
小厮得了他的话,便转身离开。
少年郎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沈昭想着方才那稠密乌黑的药汁,心里头便发苦。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信,她一个叱咤战场的将军,其实挺怕吃药的。
以前为了减少苦味什么的,还想了不少法子。因此看着少年郎这么一饮而尽,她忍不住伸手在药碗旁边的碟子里取了颗蜜饯,然后递给他。
少年郎眉头忍不住微皱,可是见小姑娘这么举着手,又不好拂了她的一番心意。便只好接过来,十分迅速地解决掉。
不过眉头却皱得更厉害,“其实我不喜欢吃甜食……”
沈昭一愣,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少年郎便又问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家,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沈昭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念道:“汝…宁…”
“汝宁?”少年郎听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便是脸颊上也带了浅浅的酒窝,“真是个好名字,你父母一定非常疼爱你。希望你一世安宁。”
沈昭也跟着笑了起来,眼里满是笑意地看着少年郎,又扯了扯他雪白的袖子,“安宁……”
“你是说希望我一世安宁吗?”少年郎便问道。
沈昭点了点头。
少年郎脸上的笑容却淡了许多,神色也有些寂寥落寞,“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
沈昭闻言顿时有些讶异,他看上去明明出身清贵,地位甚高。怎会……莫非是父母俱不在,所以势单力薄,在家中不受重视。
“罢了。跟你提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少年郎摇了摇头。
第四章 行路难啊行路难
在那一方庭院里,沈昭一直跟着少年郎念字,直到看护她的丫鬟寻过来。
那天的事她并没有特意去说,那个丫鬟亦是经事不多,因为怕责罚,竟也不曾提及。沈昭也不曾打探过他们的身份,后来便渐渐将这事忘了。
若是不是今日乍然看见,她兴许都想不起来。从她在那佛寺遇见他,至今已有九年。
少年郎早已长大成人。眉眼间满是矜贵淡漠,便是带着笑意,也不复往日的温和暖意。如今见他进退有度,又是才识斐然,应当过得不差吧。
沈昭这般想着,庭院里端坐的人却将目光转了过来,漆黑如墨的眸子带着点点笑意。
沈昭猛地一惊。顿时觉得他的眼神十分锐利,仿佛能够透过门缝看到她的心里似的。门里门外,遥遥相望,这场景何其相似!
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想推门而入。因此当她触及到那看似含笑实则淡漠的眼眸时,猛地转身离开了。
只是心里却并没有把这事放下。
这个人到底是谁?当日去大觉寺的非富即贵……早知如此,她当年就该探查一下他的身份的,现在再查却是晚了。
莫非这个人就是父亲说的十三公子么?可问题是十三公子又是谁?沈昭蓦地想起他当年拿的那本书——《南洲杂记》,那讲的可是岭南的风土人情啊。
她兀自回到后院,这事还没落下,派去福建探查消息的人又送了信回来,说是如今已在福建安定下来,不日便要去询问沈家的事。
沈昭亦给他回了信,不管怎样,有关沈家的消息一定要探查得详细些,不必拘于时间长短。沈家的后人,她还是十分想见上一面的。
写完信后,她又将罗会喊过来吩咐了一番。让他去谢府外头转一转,打探一下这个新来的同知究竟是什么来头?直觉告诉她那个谢闻意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又把谢响喊过来,询问他养马场的具体境况。
谢响便把自己所找到的一些场所一一报备,“出了水门后,往西走倒是有一块地,大小合适。只是那块靠近河岸,有时候人来人往会比较多。
东南方向也有一块地,是一处山谷。原是一片果林,只是现下卖主嫌它收益甚微,因此打算卖掉。不过这山谷若是养马似乎不太合适……”
沈昭闻言便陷入了沉思。
养马是得养。但是最为关键的是,她想要建一支骑兵,这才是有难度的。虽然惠州这地方颇有些地广人稀的味道,可若是太堂而皇之,必然没有好结果。
这两厢对比一番,便会发现还是山谷比较稳妥。毕竟她想要建立的骑兵仔细说来跟军队并无太大差别,此事若是捅出去,便是祸及家族,万劫不复。
自然还是小心为上。
她让谢响先将那片山谷买下来。然后将下边的果林拔掉一半,再在山坡上重新种上一些果树。往后便用果林来遮掩一番。
至于马厩之类的最好建在果林的后边。若是地方够用,尽可能的留出一处大一点的跑马场。至于那些骑兵的基本训练,所用的场地并不需要太大。
谈起骑兵,她便想到了具体所需的装备。
其实最好的是跟以前的云骑一般使用火器和弓箭,但是以她现在的实力,便制作弓箭也需要大量的精力,火器根本不用提。
想要大的杀伤力,不如在箭头上多下些功夫。还有佩刀也是必不可少的,以前云骑用的长柄眉尖刀。既能劈砍,又能突次,同时具有矛和刀的双重威力。
沈昭觉得如今的骑兵也可用。至于甲胄……锁子甲倒是十分轻便,但是所耗甚重,且对火器的抵抗并不算强。不如使用棉甲来得好,既可抵抗刀剑又可减小火器带来的伤害。
且这支骑兵虽是在南方打造,但是真正要用的时候可能在北方。棉甲还有一定的御寒能力。
尽管大周律令明确禁止招募私兵,囤积兵器。但是国朝地域之广,使得朝廷根本无法完全禁止兵器的使用以及私人军队的存在。
那些位高权重的世家大族通常都有护卫,实际也相当于私兵。在面临战乱之时,可随时揭竿而起,大战四方。
比如以前的沈家军,君主亦很难将其遣散。毕竟在平常时候,他们的确都是一些普通的护卫或者仆从,分散四处。难以找到把柄。
而普通的民众亦是私藏兵器的。
惠州府尤甚。因为此处临海,倭寇袭击较为频繁,而卫所军士多聚集于城镇,偏僻村庄很难受到保护。
因此许多百姓为了自保,不仅会强身健体,还会自备兵器。在许多村庄都存在私造兵器和甲胄以御敌的现象。
等过一段时间,人手都空闲了。她便可以遣人去城中的铁匠铺打探一番。看是否知晓何处有私人铁匠铺?
这私人铁匠铺所处之地向来隐秘,常人一般难以寻到,兴许同行人之间会有联络。
沈昭顿时想起了青莲居士的那首诗,直道行路难。若是在以前,不说别的,至少人手这方面就不用愁。
本来是想薛柏一等人招至麾下的,但自去年九月一别之后,便鲜有联络。听闻他们如今已经在别处找到了谋生之本,因此一时间并不需要进大户人家做仆从。
要不她先从人牙子那里买几个,试着用一下?可是她要以什么名头呢?如今府中又不缺人手,她要是突然提出添人,难保她母亲不会起疑。好像这法子也行不通。
沈昭忍不住沉沉地叹了口气,真是头大啊……
在一旁整理书卷画轴的析玉见她今日神色变幻莫测,时而欣喜,时而惆怅。也觉得十分古怪。
想着她方才在院门前站了许久,也不知在门缝里瞧见什么了,竟然面露惊骇之色,拔腿就跑。她想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
“姑娘,你方才在那边瞧见什么了?”
沈昭的思绪被她打断,随即便忍不住蹙起细眉,“你方才说什么?”
析玉见她神色不愉,还以为惹她不快了,就打算噤声。
却见沈昭仍盯着她,便只好壮着胆子道:“婢子见您魂不守舍,还以为您方才在角院门口被吓着了。便询问一番。”
沈昭闻言便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我哪能在角门口被吓着,方才不过是想着养马一事罢了。”
析玉听着,却觉得沈昭在说谎。养马一事,方才不是同谢管事商议好了么?怎么还要愁呢?不过作为一个聪明的丫鬟,她是不可能多问一句的。
只是心里却对今日前来拜访的公子留下了印象。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让姑娘忧虑成这般模样。
……
而西南角院里,苏十三与沈行书一番畅谈之后,便坐着骡车回了承恩寺。自从去年九月在寺中听到有关沈行书的境况后,他便一直深感遗憾。
有才之士,弃于陬隅。这比良驹无伯乐更让人惋惜。
而今他欲招纳人才,却由于种种因素,迟迟不如意。他心中深感长此以往,朝局会更加混沌,而他将毫无制止之力。
年有二十余载,身在权力漩涡,行事却如同出生婴儿,毫无可用之力。着实可笑。若不是为了招募有德之士,壮大自身实力,他根本不会选择南下。
国朝有才之士,有两大来源,一为国子监,一为豫东学府。为了避免此等情况发生,他之后便命苏彦前往豫东学府。提前探查一番,为之后行事做好准备。
但此事却不能传扬出去,若是让人知晓,他来惠州不是为了养病,反而动了插手朝局的念头,只怕会寸步难行。老祖宗也定会勒令他立即回京。
思及此处,他不免叹了口气。老祖宗近些年对他的态度愈发难以琢磨,便是时至今日,他早已及冠,也不明白老祖宗为何不让他插手一二?
君子立于世,不治国安邦,又该如何?!
第五章 暗潮
等沈行书回到正院之后,沈昭便过去询问具体情况。果然是那位十三公子,姓苏,表字子谦,其余的就是一概不知。
原本还想打探他的出身来历,沈行书却皱起眉头训斥了她一句,说是英雄不问出处。简直让她哭笑不得。他们打交道要是不问清楚来历,这么模模糊糊的,能放心吗?
沈昭有点不太理解他们这种以文会友的精神。
孙析月出阁之后,日子便又松散了。
趁着这几日无事,沈昭便开始着手制定云骑的训练事项。她上辈子带过兵,对于校场的布置和军士的训练倒是十分清楚。
虽然她是想重建云骑,但却并不一定非要是一支骑兵。而应该是马上马下都能打的护卫。她既然已经决定插手朝局,那么用到护卫的地方就必不会少。
那处山谷她特意去转了一圈,发现地方还挺大的。用做校场倒是绰绰有余。
整理完这些事项后,罗会就过来报备消息。说是谢同知的家世背景已打听清楚。
沈昭便向他询问具体情况。罗会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然后仔仔细细地叙述出来。
“谢家的确祖籍湖广岳州府,原是镇上的普通门户。后来谢家老爷发奋苦读,一朝高中,谢家才从此发达起来。
谢老爷官运通达,如今已官至湖广布政使。谢家在岳州府便渐渐成了清门郡望。如今这位谢同知正是是谢老爷的长子。”
沈昭听闻不禁讶异,“那谢家竟然有这样的来头?为何之前不曾听闻?”
也难怪沈昭会惊讶,毕竟像谢家这种有来头的,大多在就职之前便会说明情况。以此疏通官场上下,使得往后就任更方便。
罗会便将之前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来。
“听谢家的下人说,因着谢家原是寒门。因此谢老爷极重门望清誉,并不喜家中子弟仗势行事。所以谢同知在同僚面前也不曾多言。
小的也花了点功夫,才从那仆人嘴里打探到的。还听说若不是这一次突然调任,他在任已有八年,此前三载考绩均为称,在明年考察之时,兴许可以入京为官。”
“此事可信吗?”沈昭闻言忍不住微微蹙眉。不怪她有此疑问,实在是觉得这等隐秘之事,不应该轻易宣于下人。
“应当是可信的。”罗会点了点头,“据那仆从所言,当时得知谢同知将要调任惠州府时,谢夫人好像发了脾气。直言谢老爷有失公允。
谢同知知晓后,将谢夫人训斥了一顿。并言其妇人之见,且以言语戕害长辈。随后命其入佛堂面壁思过。
此事在谢府闹得沸沸扬扬。因而府中上下都十分清楚。”
“谢夫人怎会说出那等忤逆之言?”
沈昭忍不住惊异。她原先是见过谢夫人。在她的印象里,谢夫人是个性子十分敦厚的人,不应该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听闻谢同知还有一位兄弟,是一位颇为得宠的姨娘所出,但如今已在六部六科任职。”
一个庶子能进六部六科,堂堂的嫡长子却只能待在惠州这等偏远之地。难怪谢夫人会心有不忿?换作她兴许也会。
但是谢存嘉的态度却很奇怪。难道对于他一点怨言都没有吗?就算对方是自己的父亲,可在这种时候心里总该有些不愿吧。
他为何要说谢夫人是妇人之见?
难道此事于他是有利的吗?尽管五品的同知与正七品的知县足足差了两级。可地方官和京官实在差别过大,这个惠州府同知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尽管皆言,官员任免全凭今上裁决,但由于国朝官员过多,今上并不会全权任免。部分会交于吏部和都察院定级再言黜陟之事。
一般来说,京官四品以上,由今上裁决。而地方官中,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盐运司五品以上均由今上裁决。
就算陈适入京是今上亲自下诏,那也是有宋子钦举荐在先。
因此像谢存嘉这种中下品官吏完全是由吏部、都察院以及其所属府考察黜陟。只要不是今上亲自裁决,这种官吏的升降任免便有很大的变动空间。
任谁都清楚,京官要比地方官更占优势。尤其是谢家这种情况,谢时镇本身不攀附任何党派,而京官之中嫡系子弟又过少,行事定会多有不便。
在此等情况下,他更应该让自己的长子入京为官,而不是任凭吏部调任至地方。
就算他在朝中不攀附任何党派,但身为一省布政使,二品大员,不可能连此等微末之事都无法做到。这也是谢夫人会说他有失公允的原因。
但是沈昭却不觉得这是谢时镇做出来的事。以一介清白之身做到一方方伯,其本身的能力之事自是不可小觑。见识自然也非常人所能比。
只要有那个能力,自然嫡庶都一样。断然没有打压嫡子捧庶子的说法。所以这里头应该还有内情。谢存嘉言其夫人妇人之见,莫非也是知晓的?
可一个五品同知能有什么好处?沈昭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总不至于在这同知的位子上待着往后入京就能入阁吧!那就是个笑话了。
“要是可以的话,你再向谢家的仆从打探一下。谢大人调任前后,家中可有人拜访?若是有的话,那人又是什么身份?”
罗会当即领了命。
沈昭却陷入了沉思。这个谢时镇实在是很奇怪。她还记得之前窦家姑娘曾向陈蓁打听过湖广长官。国朝地方势力十分混乱,彼此钳制。
若是要开仓放粮不是凭府县长官一人之言便可,若是没有朝廷文书,当然很难开仓赈济。但如果是一省藩台就要另当别论,自然有这个权力。
所以当时窦家姑娘话里话外问的不是什么湖广长官,应该是布政使谢时镇。她是想知道陈适跟谢家有没有来往。
不对,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窦家姑娘问的真的是陈适与谢家有无来往吗?
湖广熟天下足……湖广长官经常赈济灾民……广东地界流民泛滥……陈适可曾去过湖广……陈适赈济灾民有功……
难道……沈昭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日她虽然与陈适言明流民之害,又言牵连窦党一事。陈适尽管十分惊讶,却不是诧异此事,而是不曾想到她能知道这些。
这些久居官场的人,哪能不知晓流民一事会带来什么后果?至少要比她清楚。
陈适若是能插手早就插手了,还等到她来劝吗?窦党若是能管早就管了,还等陈适言明其害吗?可笑的是,她竟以为这些全是陈适之功。若真是陈适之功,窦家姑娘会这样费尽心思打探吗?
所以这事是谢时镇插手了吗?可谢时镇为何要插手这些?他在里面起到了什么作用?难道那些粮食是谢时镇运过去的?
廖思浦身为一方方伯,情况紧急之下便是私自开仓赈济又如何?这罪责总比流民泛滥要轻吧!他不可能想不明白,但是如果无粮可用呢?
他还能开仓吗?若是开仓没有粮食,不会有人弹劾此事吗?那么多粮食突然消失,他这个布政使是首论其罪!所以宁愿不开。
所以这才是窦家姑娘打探的原因。他们想知道谢时镇为何敢冒着风险运出这大批粮食?他们怀疑陈适与谢时镇私下里有过来往。
毕竟谢时镇不攀附任何党派。至于廖思浦如果有湖广布政使这么个好兄弟,早就求救了。不至于看着火烧眉毛。
可问题是依沈昭看来,陈适和谢时镇应当是没有来往的。陈适如今属于窦党,如果能跟谢时镇交好。而谢时镇又不属于任何党派,这对窦党应当是有利的。
但是窦党显然不这么认为,否则窦家姑娘不会找陈蓁问话。沈昭记得后来陈蓁又给她来信提过,窦家姑娘是替她外家表兄问话。
因为考功司郎中这个位置本来是她外家小舅的,却被半路杀出的陈适给抢了,因此多有不忿。想要找出陈适与他人勾结的证据,使他为窦党所恶。
由此可见,整个窦党包括陈适自己也不清楚谢时镇的来历。自然也不存在与陈适交好之事。那谢时镇为何要这么做?他真的不依附任何党派吗?还是朝中有第三股势力无人知晓?
不对,如果朝中有第三股势力,程窦两党应该都十分清楚。又或者他们确实是清楚,只是找不到背后的人。
沈昭顿时觉得朝中危机四伏,暗潮汹涌。
第六章 欲取松柏为我用
沈昭这几日有些无所事事。
春闱将至,便是京师里也是一片肃穆。无论是清廉忠臣还是奸佞之辈,在这等紧要关头,都变得极为安分。弹劾的不曾弹劾,诋毁的亦不曾诋毁。
都只想着此事能安安稳稳渡过。不过还是有一些心思活络的人不愿放过这难得的机会,想要借此一举成名。
开始打探主考官的消息,探查一下内定的是何人,好知道兴趣爱好之类的。做文章的时候方向往那边偏一点,总归是好的。
沈昭也收到了消息,据说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都察院左都御使赵鉴和吏部左侍郎郑作瑜。崇仁皇帝的确懂得一手平衡之术。
瞧瞧今年这主考官,赵鉴显然是程党的人。而吏部虽是程党的地盘,但是这郑作瑜所在的郑家与窦家却有两姓之好。郑作瑜的堂妹嫁与了窦家嫡支做太太。
双方各有一人,倒是可彼此牵制。不过先前听闻程濂在崇仁皇帝手上屡屡受挫,原以为崇仁皇帝对他有所不喜,却不想恩宠一如既往。
很明显,正二品的右都御使才是这次会试的正主考官,而郑作瑜不过是从旁协作。
历届会试都是网罗人才的好时机,想必几位内阁辅臣也是坐不住的。定会好好谋划一番,为自己门下新收几个得力后生。
不过这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能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有人会名落孙山,调至偏远之地,郁郁不得志。
这种时候,对沈昭而言也是十分关键的。所谓能金榜题名的不一定是有才之士,那名落孙山的自然也不一定是胸无点墨之辈。
因此,她早就写了信,让笔墨店里的伙计仔细关注来往的学子。如今已入二月,赴京赶考的学子均已在各大客栈住下,天子脚下的笔墨店怎么也要去逛一番。
若是有才之士,大可结交。不论是否能够金榜题名,只要运道不太差,总能让他有出头之日。
其实在这个时候,不止京师,地方也同样值得注意。
会试一到,便意味着庶吉士三年考满已经结束。运道好的自然是留在翰林院或者六部六科任职,运道差便只能调往地方。
比如归善县新任知县罗松生。
罗松生,字季柏。祖籍温州府永嘉县。他是永明六年的二甲进士,点庶吉士,考满后外放归善任知县。
罗家祖辈皆行商,亦是永嘉有名富豪之家。只是家中钱财虽有,却一直无学识出众的晚生后辈,致门第不高,无甚清望。
因此可想而知这罗松生能高中对家族而言是多大的荣誉。据说知晓他天赋异禀之后,便倾全族之力,供其读书。罗松生亦不负所望,点庶吉士,观政翰林。
却不想三年之后,并未如意成为翰林清贵或者入主京师中枢。而成为偏远之地的知县,想必不论是他本身还是其家族都十分遗憾或者说愤恨。
因为据沈昭所知,这罗松生才学气度皆不凡,不至于沦落到外放知县的地步。这其中只怕还有隐晦之事。
听京师茶馆里的人闲谈之意,似乎是罗松生此人性情较为耿直。在翰林院观政之时,似乎得罪了里边位高权重的学士。
因此散馆之时再定品级,便将归为下等,就任归善知县。沈昭虽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人家,但想必得罪得不轻,否则就算外放知县,也不该放到惠州这种地方来。
沈昭对罗松生的为人并不了解,是否耿直她不清楚。
但是她听闻罗松生到达归善县衙之后,发现衙门从上到下都十分散漫,毫无规矩可言。顿时发了火,将那些不安分的人都敲打了一番。
同时提出一系列有关衙门行事的章程,倒非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些章程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实行了。可见应当是个做实事的。
沈昭觉得若是有机会,她定要会一会这新任知县。可惜的是,这个知县年方二十五,膝下虽有子嗣,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公子。
她便是想与他们结交,都十分困难。人家堂堂县令夫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地赴一个小姑娘的约吧。莫非要让她母亲出面?
可是如今的沈家到底门第不高,他们未必知道有这么号人。便是知道,以她母亲的身份主动去结交朝堂官员,怕是容易起疑,风险太大。
沈昭觉得还不如想办法打探一下罗夫人的行踪。初来乍到,归善县的清丽景色亦不是,总要逛一逛才对。到时候,她便可趁机来一场偶遇。
这法子可要靠谱多了。
如今已是永明九年。距余家蒙怨已有九年之久,若是再长一些,怕是朝中那些人都快忘了罢。余家就更难有出头之日。
她觉得指望程濂能为崇仁皇帝所恶,从而弃之不用,或者被朝中政敌所戕害,显然是件极为不理智的事。
她还是需要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然后借窦阁老之势将其扳倒。
罗松生此人若是有大才,自然可想办法将其纳入麾下。这也算是她网罗人才的第一步。只是仅凭他一人还是太少。
况且,她哥哥如今连举人都不是。若是想入朝为官,至少要到六年之后。若是到那时,朝中还无可用之人,别说扳倒程濂,她哥哥的仕途是否一帆风顺都要两说。
思及此处,沈昭便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想办法亲自去一趟豫东学府。首先是结交寒门学子,其次便是寻找有才之士。
仕途失意,郁郁不得志之人,像惠州这等偏远之地不少。但是应天府未必就少,那南京可是留都。那里的官员名头虽有,不过却是些毫无实权的职位。
有北京的朝廷在,还需要南京的六部六科做什么呢?但是追求权势的人,又怎会甘心只做个挂名的?谁还不想自己手里握点实在的东西。
南京那地方待的怕也多是没有门路的人。这于沈昭而言又是一个来源。
只是跟陈适那边的关系也不能断了,否则就算她能结交这些人,要是仕途不能更进一步,于她而言又有何用?与窦党最好要有利益牵扯才行。
只是这事却急不来,还是要慢慢谋划才行。
沈昭这边思索着往后走的路,松雪却取了信进来,竟是派去福建的人又回了信。
这次她特意选了个识字的伙计,便是希望他打探到消息就立马写信回来。她想尽快收到消息。且没有她的命令暂时不许回来。
沈昭拆开信仔细瞧了起来。
看完信后,她才知道原来豫东学府武学府的创建与沈家有着莫大的关系。是沈家先辈出面与豫东学府的山长商谈了一番,最后才成立了武学府。
而武学府传授的武学多为沈家祖传,那套拳法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也正是沈家做了如此壮举,沈氏族人在福建当地极受尊敬。
并不因其是武将世家而为人所轻,实乃真正的名门清望。沈家子弟并不旺盛,但是都极为出色。部分从文,外放为官;部分从武,在卫所任职。
而如今沈家为官者,品级最高的是沈家东府老太爷,任正二品的福建都指挥使。其余子弟皆不及。
沈家是否祖籍福建并不可考,但其在福建世代经营。如今亦是世族。尽管如此,沈昭却已经确定这个沈家就是原先的沈家后辈。
她忍不住欣喜起来。原来如今的沈家并非寒门庶族,哪怕经历了政敌打压,王朝更替,沈家子弟依然出色,并未辱没先祖名声。
而且他们还成立了武学府,传承武学。让沈家武学得以百世传承,而非只收于一人之怀,蒙其光华。此等做法是创万世之功!
他们是希望沈家的武学能够用来稳定山河,致使国泰民安,而无需承受异族践踏疆土之辱,亦无需遭受战乱之苦。
沈昭顿时觉得豫东学府非去不可。她想去见一见沈家后辈是如何传承武学的,想去看一看受沈家福泽的学子究竟是和模样。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去福建走一遭,看看如今沈家比起当年是否有差别。
她当即写信,让打探消息的人立刻启程回惠州。福建的消息已不需要打探。
沈家的这个消息是最让沈昭欣喜的事,因此这几日她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让府里的下人忍不住疑惑起来。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大喜事。
毕竟自己姑娘原先虽也撒娇,使使小性子,但那都是极少的。很多时候都十分沉静,这么一直面带笑意的时候还真的很少。
沈昭可不会他们心里怎么想,该高兴的时候还是高兴,不过她的舒坦日子也没过几天。
因为她接到了周誉的求救。
第七章 海上私运
按照周誉的说法,自去年九月份分别之后,大家便开始去城里各处铺子寻事谋生。最后薛柏一找到了城西的一处商铺。
那商铺是做绫罗绸缎生意的,比如生丝,天蛾绒、织锦缎、花绫、厚绸、棉布、夏布、面纱等。
接的是韶州府那边的货,每个月都要去那边接货。因此需要招募不少年轻力壮的男子护送物品。周誉则留在铺子里做些端茶递水的零活。
但是在那里做了几个月后,才发现商铺接这些货,不是为了卖掉,生意好坏无所谓。城西的商铺只是个幌子,他们接了这些货,隔段时间就要送到平海镇去。
但也不是送到镇上,而是送到一个小村落。但是像那种小村落哪里需要这么多绫罗绸缎,便是需要也不该是这种方式送过去。
平海镇位于半岛上,两面临海,别的没有,但是有两样东西却很多。一是海盗,一是海商。平海镇那里的人十有八九会跟着货船出海,这是已成定论的。
沈昭见周誉满脸惶恐不安,忍不住皱起了眉,“你就这么肯定他们这是海上私运吗?”
周誉想起薛柏一那天晚上给他透露的消息,便道:“那个村子临海,是薛大哥亲眼看到他们上了船。那船也不是普通的渔船。”
竟然上了船?沈昭心底微微一沉,若是普通的小船倒不碍事,可若是能装货的大船,那十有八九便是私运了。只是这私运怎能让人轻易发觉?
“薛柏一他们送了几次货?”
周誉心里头本是沉甸甸的,虽说今日他寻到沈昭面前来了,可这事非同小可,她未必会揽。再者,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但现下听她这么问起,心里又放松许多,兴许她会管这事也不一定。
“薛大哥他们几个都是新来的,刚开始并不受重用,只安排他们从韶州府那边接货,运到归善来。
后来商铺的掌柜见他们十分能干,便又把他们安排到送货的商队里边。他们还是这月初的时候送了一次。”
“还只送了一次?”
沈昭闻言顿时明白过来,想必薛柏一也是送了这一次货后,发现他们做的不是普通生意,因此想要脱身。但是这种事情怎会轻易让他们脱身?
“薛柏一他们第一次送货的时候,没有人提点他们?整个铺子里的商队就没有一点风声透露出来的?”
听沈昭问起此事,周誉便摇了摇头,“并不曾。”
说起来他听到薛柏一提起时也十分惊讶。听薛柏一的意思是他是将货运到平海镇时,才发现是要海运。因此他当时也惊诧万分。不明白为何先前没有人提点?
到那会儿,他才明白为何铺子里的生意极其冷淡却没有人管,因为这些布匹本就不是这样卖的。而是要全部运往海外,比如琉球,东瀛,苏禄,满剌加那些地方。
竟然无人提及,沈昭忍不住讶异起来。
这样的事尽管不能提到明面上来,但总要说几句吧。否则若是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遭罪难道不是他们吗?还是他们根本不怕别人捅破?
“商队里招的都是些什么人?”
周誉没想到沈昭会问起这样的事来,倒是仔细思索了一会儿。
“大部分都是附近的村民。因为这个商铺开的工钱十分高,所以他们都十分勤恳的做事,家里人也都是仰仗这份工钱活。
还有少部分是跟我们一般的人,流落至此,想找份事讨活。当初薛大哥他们会看重这个商铺,也是因为工钱开得高。”
也就是说这些护卫来源十分广泛。沈昭听闻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是不怕他们说出去呢?还是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去?那些村民有家人在,的确好掌控。但是流民呢?他们都是孤身一人,还怕什么?
“这么多人,就没有想过要走的吗?”
“这事不太清楚。”周誉摇了摇头,“但是我听人隐约提起过,前些日子有人要走,东家不肯放人。可是我们签的都是活契,断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不过也有人说,那人是因为犯了事,所以东家才不让走的。是何事却没有明说。
薛大哥觉得可能跟私运有关,所以东家才不肯轻易放人。因此尽管薛大哥知晓此事严重也不敢贸然请辞。吩咐我来您这儿讨法子。”
沈昭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私运一事其实是心照不宣的。
有些人不说出去,是想赚这个工钱;有些人是想说出去,但是商铺自有法子处置。因此并不畏惧。当然更重要的是,可能是就算他说出去,也算不了什么事。
这私运一事也不是谁都能插手的,广东福建等地的私运不仅有当地官僚的影子,京师里的高官肯定也插手了。兴许城西这处商铺就是有某个高官护航。
“薛柏一的意思是非出来不可吗?”
周誉闻言一愣,不明白沈昭这是何意,难道是不打算揽这事吗?
“薛大哥说这钱他有命赚,但是怕没命花。这事风险太大了。”
沈昭知道薛柏一这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可这事她还真不知如何插手,就算她有法子让人家出来,可一旦薛柏一出来,对方还不得把他往死里盯着,她自己怕是也得惹一身腥。
“你回去同薛柏一说,让他不必着急。这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捅不破的,他们敢招人做事,肯定是后边有人护着,出不来什么事。”
周誉顿时瞪大了眼,失声道:“姑娘……您这是不打算插手的意思吗?”
沈昭也微微叹了口气,朝周誉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插手,只是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也知道。怎么插得了手?
再者,你也说了,你们是签了契的,他是你们东家。他不肯放人,我总不能去抢吧。
我跟你们到底是没有关系,一非雇主,二非家人,便是要人也找不到由头。”
周誉的脸色顿时垮下来,他低下头去,好半晌才抬头看向沈昭,嗫嚅道:“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沈昭摇摇头,“这事没有你想得那么凶险,他们私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自有自己的一套的法子。
便是真的捅破了,你们不过是他们雇来做事的。此事又和你们有多少干系,未必就会牵扯到你们身上。”
沈昭这些话其实也是安慰他们罢了。依现下今上对海运的态度。如果真被捅破,定不会轻放。
毕竟如今地方军士情况与以往大不相同。
比如此前,江南军士多用于漕运与班操,后因军士职责过重,又特许其无须参加操练。因此江南军士多知运粮而不知武器。
留守地方的军士也多为老弱之辈。以致严重影响地方防御与沿海抗倭能力。沿海多现一卫不满千余,一所不满百余之象。
比如去年倭寇长期盘踞广东沿海,就是由于卫所实力太弱,无法彻底剿灭倭寇。因此今年正月,今上便从内部地区调集旗军戍守沿海之地。
如今的平海镇除了平海卫,应该还有从内部调来的旗军。平海镇的旗军首领是何人,沈昭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广东总兵是东平伯吴炳文。
听闻东平伯是原是永嘉侯云道溪麾下的武将。太康八年随着永嘉侯出征辽东,大破女真。崇仁皇帝大悦,特封东平伯,世袭三代。其嫡长女如今是崇仁皇帝的嫔妃。
尽管东平伯原来的上司是大长公主的女婿,但他如今也算是国丈。怎么看都像是崇仁皇帝的人。广东流民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崇仁皇帝未必不起疑。
既然要指派人镇守广东,自然要用个顺手的。
因此海上私运一事,若是能把这东平伯拉下水还好,若是拉不下水,无论这私运背后站着谁,只要被捅破,就不会有活路。
思及此处,沈昭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周誉心知十分为难她,所以也不再多言。行礼之后便向沈昭告辞。
沈昭见他转身离开,顿了几瞬后,又忍不住喊住他,“你且等一下。”
周誉听到喊声,立即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沈昭,“姑娘?”
沈昭便十分无奈地笑了笑,问道:“如果要联系你的话,该怎么做?”
周誉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知道沈昭这是想要帮他们一把,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姑娘到时候只要派人去城西街口的梧桐树上系一根红绸带便可。我每日都要出门去准备第二日的食材。”
沈昭记了下来,又嘱咐道:“你先回去。如何行事我到时候自会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