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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却言酒香不怕巷子深

    薛柏一他们的事,沈昭暂时还真想不出法子来,谁也不清楚那商铺后边的人是谁,贸然出面她真怕会惹祸上身。所以她决定亲自去那个商铺看一看。

    翌日一早,她带着析玉去了城西的锦正绸庄。

    说实话,这绸庄的选址的确不怎么好。在城西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倒也罢了,竟然还开在街道中间那种不起眼的地方。

    若不说那里有个绸缎铺子,还真的很难看出来。且四周盘踞都是些普通民众。绝不是那种能买得起绫罗绸缎的人家。

    诚如周誉所说,看着也不像要赚钱的。

    她由析玉扶着下了骡车。

    店铺里的伙计也不是十分卖力的干活,虽然没有偷懒,但也没有像别的铺子那般吆喝,招揽生意。见有人上门,神色也是淡淡的。

    倒是在一旁整理的周誉,突然见到她们忍不住眼睛一亮。正欲说话,却见析玉微微侧脸,朝他瞥了一眼,眼里带着几分制止的意味。

    周誉见此,顿时明白过来。知道她们兴许是来探查一下铺子的情况。便立马低下头去干活,装作不曾看见她们的模样。

    铺子里的伙计迎了上来。

    “不知姑娘要看哪一色布匹?”

    沈昭不曾说话。

    析玉便接着他的话头问,“你们这都有哪些布匹?”

    析玉这话虽然略有些奇怪,倒也不算为过。兴许有些姑娘就是想看一看时下流行的布料。伙计闻言便走到那些摆出来做样品的料子前。

    一一介绍起来,“这匹牡丹折枝织金妆花纱是今年刚进料子,既淡雅又富丽。京师的贵人对这料子可喜欢得紧。

    还有这百花穿蝶织锦缎,花色搭配极为合适,蝴蝶穿梭其中栩栩如生。是从苏杭那边进的货,南直隶的姑娘都喜欢这种样式。

    还有这忍冬花联珠纹双层锦也是极好的料子。不知姑娘想用这些料子做什么?短衫,半臂还是褙子?姑娘大可跟小的提几句,小的给您推荐。”

    说完这话他就看向沈昭,他知道那个戴帷帽的小姑娘才是做主的。

    沈昭没有急着出声。她抬手掀开薄纱,上前几步仔细瞧了瞧伙计说的那几种料子,都是上好的绸缎。旁边摆的那些料子也不算差。

    这样的料子实在太好了,也不知来这儿的人有多少是买得起的。

    沈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推荐的料子好是好,却不太合我的心意。不知你家掌柜可在?可否让他出来跟我谈一谈?”

    “这……”伙计顿时面露难色,心道这姑娘早不喊晚不喊,偏偏这个时候要见掌柜,还真是麻烦。

    “您可否跟小的提一提,喜欢什么样的料子?小的这就给您去取。”

    “怎么?”沈昭闻言语气便微微一沉,看向那个年轻伙计的眼神多了几分冷意。

    “见我是一个小姑娘,便不能见伙计了么?还是觉得我买不起更好的料子?”

    “不是……”伙计连忙摇头,生怕这个小客人耍起脾气来,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可就是他的过错了。

    他走到沈昭身侧,满脸堆笑,“您可误解小的的意思了……对您绝对没有半分不敬的意思。只是现下掌柜的有事,不好脱身。”

    “是么?”沈昭脸上的冷意稍微淡了点,看向那个伙计,不咸不淡地问,“不知你家不忙着做生意,还有什么可忙的?”

    伙计见她神色缓和,也送了口气,满面笑容道:“大掌柜来对对账了,因此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还请您多担待。”

    “怎么?这对账非得这个时候么?谈一桩生意也花不了多长时间罢。”沈昭的语气里仍有几分不悦。

    伙计顿时觉得头大。

    怎么好说歹说,这个小姑娘也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不就是买匹布吗?哪里就非得要掌柜的亲自谈?他还不会取布匹了不成?

    今日若不是那位爷来了,掌柜的也不至于如此脱不了身……

    见伙计迟迟不说话,析玉便朝他怒斥道:“我们今日来这可不是为了听你说废话的。”

    伙计连忙赔礼道歉,示意一旁的周誉去里边请掌柜的出来。自己则朝着沈昭赔笑脸,“姑娘不如随小的先去偏房歇息一下,掌柜的稍后就来。”

    沈昭便点了点头。跟着他一齐进了偏房。

    偏房里边的布局也十分雅致。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茶盏杯碟,以及墙上的挂饰,角落的落地大花瓶都是显示着这家店铺的主人品味高雅。

    很快又有仆人上了茶,是雁荡毛峰,这在茶里面也是上等。虽然如今并非饮毛峰最好的时候,但这商铺随便就能拿出这样的茶来接待,可见财力雄厚。

    如果伙计知道沈昭心里是这种想法,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他是见沈昭神色不愉,才拿出这样的好茶招待。

    便是财力再如何雄厚,在这种商铺里又哪能随意拿出这等好茶招待?

    沈昭并不知这伙计心里头的想法,思索片刻便闲聊起来。

    “你们这铺子里的货都是从苏杭进的?广东省不也盛产绸缎吗?怎么不在广东直接进?”

    伙计闻言便笑道:“可见姑娘这话是糊涂了。姑娘莫非不曾听过‘京绒,苏缎,杭罗’之言?广东的绸缎虽好,却比不过苏杭的。

    我们这料子虽是从韶州府那边拿的货,但是都是从苏杭那边进的。姑娘方才也瞧见了,那些料子的花纹样式可是一等一的好。”

    “那些料子确实是好的。”沈昭想起她方才看的那些布料,也是颇为认同地点头。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又似笑非笑地道:“只是我觉得你们东家不太会选地方,这城西穿得起绸缎的人可不多,平日里怕是门庭冷清罢。”

    伙计听到这话猛地一顿,嘴角的笑容不禁僵了一瞬,复而又堆起笑容来。

    “这地方虽不怎么好,但胜在清净。再者酒香不怕巷子深,否则姑娘如何寻得到这里。”

    沈昭脸上神色不变,心里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话说得可真是有趣。谁家做生意还嫌吵闹,想要清净的?要是真正清净起来,还不得亏死?

    “兴许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不然我也寻不到这儿来。”沈昭微微一笑,“我们瞧着你们家的样式确实不错。你们东家的绸庄在惠州府就只有归善县这一处吗?”

    伙计跟沈昭闲聊起来,倒也不觉得她的问题有何不妥,“倒不止归善县这一处,海丰县,陆丰县都有。姑娘若是在那边有亲眷,也可以介绍他们去锦正绸庄。”

    都是些临海的县城……

    “自然。”沈昭微笑着点头,“若是今日能买到合适的布匹,改日我定要和姑娘太太们好好说道。等什么时候她们要选料子,也来这里。”

    “那小的就在这儿多谢姑娘的恩典了。”伙计有模有样地朝她行礼致谢。

    沈昭但笑不语。

    门外又适时地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不知来的是何人,非要见掌柜的一面才行。”

    声音刚落,便有一人撩起珠帘进来。

    穿着一身青布衫,黑发用同色布带绑起来,身材消瘦修长。但是看上去并不文弱,反而觉得他的身体里蕴含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沈昭的眼神便落在那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脸庞,顶多算得上清秀,但是看上去十分舒服。尤其是当他露出笑容时,会让人的心情顿时变好。

    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服侍,想必大多时候都是极为舒适的。不得不说对方真的很会挑人。

    沈昭看着那张她在九年前见过的脸庞,脸上的笑容慢慢冷却。

    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气度的随从?又是什么样的人家还能腾出手来插手海上私运?

第九章 幕后的主人

    那年轻男子见沈昭的脸色冷了下来,心里也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他更多的是不耐烦,本来在里边待得好好的,若不是这丫头硬说要见掌柜的,他也不必出来。他淡淡地扫了沈昭一眼。

    “不知道你有何要求?”

    语气十分冷淡,还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这态度实在算不上好,沈昭脸上的笑容就更淡了。

    “你是这绸庄的掌柜么?”

    年轻男子觉得她一直纠结掌柜的事实在古怪得很,但还是解释了一番,“掌柜的现在不得空,你有什么要求跟我提是一样的。”

    沈昭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

    她在考虑一件事情的可行性。如果直接问他们要人,对方会同意吗?她只是看到这个人是苏十三旁边的随从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可就算她知道这绸庄后边有苏十三的影子,又能怎样?她连他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并非真的认识他。

    哪怕九年前他们曾见过一面,可苏十三也是如这个随从一般,对她毫无印象。事关身家性命,谁也不会掉以轻心。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但是今日不是最好的时机。乍然知道苏十三插手海上私运已经足够让她惊讶。还有很多事情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朝对方淡淡地道:“既然阁下没有那诚意,我就不久留了。”

    年轻男子听到这话简直要气笑了。方才吵着要见人,现在能做主的人来了,却又说他们诚意不够,这是把他们当猴耍吗?真是可笑。

    他见沈昭一副要走的样子,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隐约挡住她的去路。接着微微低头看着她,冷笑出声。

    “姑娘莫不是在耍我们吧?做生意的我们欢迎,可若是捣乱的,我们也绝不会轻饶。姑娘也别仗着自己高门大户,欺我们平民无知。

    再者,在这惠州府,我们锦正绸庄还真没怕过谁。姑娘想耍泼,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份量才行。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姑娘怕是难脱身。”

    听到这些话,沈昭还没出声。析玉便忍不住了,呵斥起来。

    “你这人行事好没章法。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莫非我们不买还得经过你们同意不成?今日到底是谁仗势欺人?”

    年轻男子听了这些话却并不搭理她,而是看向沈昭。诚如他方才所说,不给个说法就不让走人。

    沈昭看着顿时觉得头大,她原先还觉得这小孩简单善良,怎么一长大,性子就变得怎般得理不饶人了?这样的人,苏十三怎么会一直留在身边?

    她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

    “不知你要什么说法?我今日来着是为了向掌柜的讨两个人,这事你能做主吗?若是不能,多说无益。”

    说着,她便领着析玉绕过他直接走了。

    年轻男子听完沈昭的要求,更是惊诧莫名。谁会往绸缎铺子里要人?他们又不是人牙子。他还想询问几句,奈何沈昭气势汹汹地走了,他更本来不及喊住。

    他看着珠帘晃动的影子,忍不住思索起来……他怎么觉得这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他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半响无果后,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个伙计。

    “这丫头是来买布的吗?”

    伙计听闻,顿时觉得十分无语。她自己方才不是说了吗?来要人的。这事问他有什么用,他又不知道。

    不过他心里虽这么嘀咕,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虽然他们同为下人,但是眼前这位可是里边那位爷身边的红人,整个铺子都要靠他们活。他哪敢得罪?

    “应当不是。”

    “我没来之前,你们聊了什么?”年轻男子又问道。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姑娘的目的究竟是不是要人。他总觉得这里边有什么蹊跷,谁会无端往这儿要人?

    “并不曾聊什么。”伙计摇了摇头,“那位姑娘只是说,铺子选的地方不太好,有些冷清。”

    “她知道得倒是多。”年轻男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便抬脚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正房里边,一个头戴玉冠,身穿雪白棉袍的少年郎坐在上首,下边站着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正是苏十三和绸庄的掌柜。

    两人此刻的确在商议事宜,却不是所谓的对账。

    “上一次出海,有多少人回来?”

    掌柜听他问起,脸色便不太好,“折了将近半数。听说他们到了那片海域后,又遇到了狂风,有一艘船不小心卷了进去。”

    苏十三闻言,眉头忍不住微微一皱,“此事,你可报备父亲了?他怎么说?”

    掌柜便说道:“老爷的意思是接着找。”

    苏十三听闻久久无言。

    此事……坚持下去就会有结果么?但是父亲心结在此,身为人子,他的确无法多言。只能尽力为之。

    “那这次出海,损益如何?”

    “勉强持平。”掌柜半晌才说出这四个字来。

    “我们送往各地的绸缎,瓷器,茶叶等物品赚了不少。但是那艘船也是耗巨资建造的,如今我们手中只有两艘那样的船,且还有待修复。

    短时间出海便是只能去苏禄,琉球,东瀛等地做生意。那些地方却是不能再去了。船只不够,必须重新建造才行。”

    苏十三闻言,思索片刻后就沉声道:“那就只做生意。那件事暂且放一边。再者,吩咐下去,让工匠们抓紧时间把那两艘船修复好。”

    掌柜连忙应好。

    苏十三又问起沿海营兵的情况,“你们这次下海,可曾让人起疑?闵家村的港口,营兵那边可派人去过?”

    “不曾。”掌柜摇摇头,“自徐大人下过令后,闵家村那边已少有人踏足。而闵家村的村民又多是出海的,因此并不曾向外透露此事。

    只是,这次出海,有几个壮丁折在里边,所以村民们的情绪略有波动。小公子,您看是不是……”

    苏十三微微叹了口气,“出海一事本就是风险极大的。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多加安抚吧,别让他们心寒。”

    “小的明白。”掌柜点了点头。

    苏十三接着又问道:“听说你这次招募了一群流民,用起来如何?”

    “十分本分。”掌柜回道,“反倒是之前招募的村民,知道我们这是要出海后,有些抗拒。不过现下已经安分了。”

    “这样总归不好。”苏十三不由得微微皱眉,“下次若是要征人出海,跟他们说清楚,不必勉强。至于那些嘴杂的就好好处置吧。”

    掌柜便又微笑着应下。

    这个时候,苏十三身边的随从云崖又折回了。

    苏十三便和掌柜停下商议。见他一脸忿忿之色,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客人看了哪一匹布料?”

    云崖便正了正神色,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小的被人耍了,那个丫头根本不是来买布的。”

    “那她是何意?”

    “她说她是来要人的。见我不能做主,便说他们绸庄没有诚意,气势汹汹地走了。”

    一旁的掌柜听了不禁讶异,“这是哪家的女眷,怎会如此不知礼?小的印象里似乎没接待这样的。”

    苏十三倒是觉得此事有些古怪,好端端怎会向绸庄要人?当下便问道:“她可曾说要什么人?可还提了别的不成?”

    “不曾。”云崖撇撇嘴,语气里带了几分冷意,“怕是那小姑娘胡诌八扯,不过是不想买布匹罢了。”

    苏十三见他副模样,知晓他怕是在那小姑娘那里吃了亏,因此心里头不乐意起来。便训斥了一句,“你都多大了,还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不成?”

    云崖并不在意这一句训斥,反而恶狠狠地道:“下次可别让我再碰到她,不然要她好看。”

    其实他心里特别不忿的是,沈昭看到他后立马就冷了脸。不是掌柜就不愿意多谈?那个小丫头片子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人?

第十章 苏家十三郎

    沈昭回府之后,便让人取了红绸带,系在城西的梧桐树枝上。她必须见周誉一面,问一下苏十三的事。

    第二天上午,周誉便赶了过来。沈昭在敞轩见了他。

    “你昨天喊出来的人,之前可曾见过?”

    “见过。”周誉知道沈昭问的是昨天那个随从,因此点了点头,“他去年便来过两次。是跟一位公子一起来的。”

    “那位公子是何模样?是不是有腿疾?”沈昭顿时便想到苏十三。

    周誉当即有些惊讶,莫非姑娘与他们还是相识的?

    “那位公子到是龙凤之姿,惊为天人。不过每次行走时都会拄着竹棍,应当是犯有腿疾无疑。”

    果然是他。

    沈昭心中了然。想起那个随从当时说的话,他的意思是能够全权代替掌柜。那他们与锦正绸庄是何关系?能说出这样的话,关系应当是匪浅的吧!

    “他们跟锦正绸庄是何关系?”

    “我听铺子里的伙计闲暇时提及,似乎他们是绸庄背后的大东家。铺子上下都对他们极为尊敬。”说到这儿,他又顿了一下。

    满是希翼地看向沈昭,“姑娘可是……与他们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沈昭不咸不淡地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

    周誉听闻心里便有些忐忑,拿不准她的意思。本以为他们要是相熟,处理起来就要方便许多,可如今听这情况,并不像十分相熟的。但愿沈昭不会因此抽身。

    倒是析玉听闻有些疑惑,自己从小跟着姑娘,怎么不知道她认识那样的人?

    “可有人提及他们的身份?比如他们打哪儿来?是惠州府本地的还是别处的?”

    “不曾。”

    周誉摇了摇头,仔细回忆那对主仆来铺子里的的情景。

    “其实说是大东家也无人给过确切是说法,多是铺子里伙计猜测罢了。只是掌柜的对他们异常尊敬。但是铺子里真正做主的人提起来又是讳莫如深的模样。”

    沈昭心里清楚,这是苏十三他们不想过于张扬,以致暴露身份。她觉得此事无需再查,苏十三他们定是那背后的东家无疑。但是不是最大的东家却不可知。

    毕竟海上私运牵扯甚广,一般来说非一己之力能成事,其间定然少不了别人的运作。所以仅凭这么点消息,很难知道苏十三是真正做主的,还是替人办事的。

    如果是真正做主的,那就跟他的家族脱不了关系。但时至今日,她也不清楚苏十三究竟是何身份?是王公贵戚还是清贵名流?

    若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那这背后又有谁在为他们护航?有谁插了一脚?这朝中的大臣如此多,究竟谁才是他们一伙的?

    今上因倭寇一事,加强了沿海的防护,自然对私运一事看得更紧。如今平海镇那边应当一片清净,无人下海才对。

    可话也不能这么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海商既然能让平海卫说不出话来,肯定也有办法堵住那些游击将军的嘴。

    这些旗军头上的将军多为王公贵戚,本也不是多忠君的人,还会不捞钱吗?就算广东有东平伯坐镇,可广州府离此并不近,中间又差了许多。要是抱起团来,他这个总兵未必能知晓多少。

    但是单凭她这么猜测也是没用的,若是可以,她最好试探一番。

    当然,最好的是能抓到什么把柄。到时候才有底气跟对方说话,只是要个人而已,应当不为过吧。

    “你先回去吧。”良久之后,沈昭才开口嘱咐周誉,“薛柏一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你以后若是再见到他们,记得多留意一番。但是不要让他们起疑。”

    周誉知道此事棘手,也不多言,得了她的话便回了绸庄。

    沈昭便叹了口气。放在扶手上的手忍不住轻轻敲打起来,这是她早就养成的习惯,一旦遇到棘手的事,手指便忍不住敲击起来。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苏十三这个人很危险。打心底里想要防备他。可问题是,他们如今毫无交际,是敌是友尚不明了。对方也未必对她有敌意。她这般想法倒是有些莫名其妙。

    她记得这几个月,苏十三一直是十分高调的。赏诗宴,品茶会等到处都有他的影子。他在惠州的文人圈算是打出了名头。

    可他背后又有私运的影子,他行事怎么敢如此高调?他就不怕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么?她能发现此事,肯定还有别人会注意。他就不怕么?

    她能不能以此要挟对方,让他把人交出来?可对方也不是傻的。怎会信她一个小姑娘能将此事捅出去?

    就算她真把消息递到京师,若是对方真有大臣护航,窦党的人知晓后不帮忙怎么办?那她可就有性命之忧了。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儿戏。

    要不还是让薛柏一犯点错,让绸庄的主动解除契约将人扣押起来,或者送到官府,她再花钱将人赎回来。

    最好是能送到官府,兴许绸庄的人就不会管这挡子事了。她到时候在把人送到山谷里头,又不露面,想必他们也找不到人。

    沈昭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

    应当仔细琢磨一下,看薛柏一犯点什么错比较合适。既不让人起疑,也能稳稳当当的送到官府衙门。至于周誉……她并不希望他出来。

    她希望周誉能一直待在铺子里,最好也做到伙计的位子,这样才好帮她打探消息。只是此事未免有些冒险,还是要先询问周誉的态度才行。

    不过此事也不能拖太久。

    薛柏一能跟着护送东西,指不定也能跟着出海,那才是要命的。这也是薛柏一想要出来的主要原因。

    这年头海上可不太平,风浪就算了,关键是有海盗盘踞。他们辛辛苦苦运回来的东西,往往在半路上就被人劫了,人货两空。

    她这般胡乱想着,不多久,松雪便领着罗会过来拜见她。

    沈昭便询问他谢家的事。

    罗会一一说来,“……谢家那段时间有不少人拜访,具体是些什么人并不好打探。倒是九月初的时候谢家老爷曾去酒楼接待过一个人。

    当时他正在酒楼替谢家姑娘定吃食,却刚好见谢老爷常服出行,且身边没有留一个仆从。那个时段,谢家老爷本在衙门当值的。

    他心里好奇,跟着上去瞧了瞧。却见谢家老爷在雅间里接待一个年轻公子,态度十分恭谨,隐约听见谢老爷喊苏公子。

    不过之后几天,府中的护卫就少了大半。听说是被谢老爷喊去办事,他觉得应当是跟谢老爷那次接待有关。”

    “你说那个人姓苏?”沈昭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人影来,却又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有点见风就是雨。

    “那个人的模样如何,他可曾瞧清?还有他是打哪儿来的?那个仆从可知晓?”

    罗会摇了摇头,“他当时是在外间瞧了几眼,怕惹麻烦,并不敢打量太久。因此只是隐约知道对方姓苏而已,其余的一概不知。”

    沈昭便陷入了沉思。

    九月初,广东省正是流民泛滥的时候,且不久之后,廖思浦便开仓赈济。她先前就怀疑谢时镇与赈济灾民一事有所关联,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可是那苏姓公子又是谁?谢存嘉的调任与他有无关系?他们待在惠州府的目的是什么?朝中的第三股势力……沈昭皱起了眉,她不知道此事该不该查下去。

    她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拉拢罗松生,然后想办法去一趟豫东学府。至于谢家的事若真要查起来,必然会分散她的精力,可若是放任不管……

    现在又出了个苏十三,惠州的官府好像出现了变化,她觉得如芒刺在背,不得安宁。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和苏十三总会打交道的。

    沈昭心里如是想。

    沈余氏身边的雁如却过来请示,说是谢夫人过几日过生辰,想要请附近的几位太太姑娘去吃酒。沈余氏便遣她来询问一番,看过几日的生辰宴如何准备。

    沈昭知道要是按照沈余氏以往的性子,定然会婉拒。她待在惠州并不想惹太多事。但是她如今知晓沈昭的打算,这样的事情还是要过问沈昭的意思。

    沈昭本也不想赴这样的宴会,但如今谢家是这般光景,她不如去一趟吧。

第十一章 谢家小丫鬟的运道

    谢家的府邸离衙门不远,还是在青石巷里边。

    谢夫人虽是打着寿宴的名头,其实是为了跟归善县的太太们打个交道。谢府来归善县,这还是第一次正正式式地举办宴会。

    因此附近有点名号的人家都请了个遍。虽不是全来赴宴,人却并不少。此时,孙析月已经发嫁,来赴宴的便是孙太太和孙析燕。

    沈昭在花厅里见着她,便同她打招呼,小姑娘却蔫搭搭的,有些提不起精神来。长姐远嫁,于她而言确有几分难熬。

    “怎么?瞧着精神不大好?”沈昭虽知晓她所为何事,却不免要问上一句,安抚一番。

    孙析燕摇摇头,复而叹了口气,“只是突然想起,若是平日里赴宴,这会儿长姐该说我不懂规矩了。来别人赴宴,怎能哭丧着脸?”

    沈昭见她神色间很是一番忧愁,心里也有几分动容,忍不住安抚道:

    “你且放心,月姐姐现下必定不会差。你啊,还是想着如何提高你的女红吧,免得她到韩家了还不放心。”

    提起女红,孙析燕的神色就垮了下来。她十分幽怨地看着沈昭,“长姐不在,你就要代替她来唠叨了。”

    沈昭便十分认真地说,“这可是月姐姐特意嘱咐我的。”

    孙析燕十分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此时寿宴还未开席,太太们被请到宴息室歇息,姑娘们则坐在花厅由谢闻意招待。孟家几位姑娘都到了,谢闻意此刻正在与孟妧寒暄。

    孙析燕远远地瞧着,便同沈昭说起话来了,“你说谢姑娘与孟姑娘比起来孰强孰弱?”

    说完还朝沈昭促狭一笑。

    沈昭倒是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笑骂了她一句,“你知道的倒多。”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孙析燕又凑近了些,朝沈昭眨了眨眼,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

    “是么?”沈昭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对孙析燕说的那些并不如何感兴趣。

    孙析燕觉得跟沈昭聊天绝对是一件十分破坏心情的事。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挣扎良久之后,复又妥协。

    附在沈昭耳边轻声说道:“我听说谢姑娘的祖父可是湖广布政使。”说完,她又看着沈昭,意味深长地说,“这来头大吧。”

    沈昭当即有些意外,她深深地看了孙析燕一眼,“这事……你从何得知?”

    “衙门里边都传遍了。”孙析燕瞥了沈昭一眼,觉得她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事怕也是你不知道。”

    沈昭倒不在意她的鄙视,继而又问道:“这事是他们自己说的?”

    孙析燕觉得沈昭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莫明的热切。不过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沈昭问了,她自然会说。

    “是前两日,通判大人对谢大人的行事多有不满,冷眼相待了一番。不想谢大人身边的常随知晓后,竟直接言明谢大人是湖广布政使之子。

    叫众人好一番惊讶。自那之后,府衙之中便无人敢阻扰谢大人的行为处事。便是知府大人对其也有几分敬重。”

    惠州府的知府当年得罪了朝中权臣,因此后来定等时得了下等。之后就被放在惠州府这等地方任职,一直未曾升迁。对于谢存嘉这种权贵,的确会礼遇有加。

    只是那个常随……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应该是谢存嘉授意的无疑。

    沈昭撑着下巴,看着谢闻意在一群姑娘里穿梭,眼神微微眯了起来。谢家这举动有点古怪……

    原先不是说谢家老爷最重门第,子女教养,因此从不让谢家子弟在外仗着名头行事。

    虽然一味地隐忍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常随那句话很有仗势欺人的感觉……谢家这是想要告诫某些人不要有眼无珠吗?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通判之前的行事可能就让谢存嘉心存不悦。这样的确会少去一些麻烦,比如今日谢夫人宴请众人,该到的都到了。只是,未免有些张扬……

    沈昭觉得此事还需要打探一下。她朝析玉使了个眼色,析玉当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朝沈昭道:“姑娘,婢子想去更衣。”

    沈昭点了点头,“去吧,注意一点。”

    析玉应声退下。

    花厅外边还站着几个服侍的小丫鬟,都是谢府特意安排的,怕在这里歇息的姑娘有什么事,要人服侍。析玉便上前,走到一个看着十分灵活的小丫鬟面前。

    她凑上去,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得体的笑容来,“好姐姐,我身体不舒服,你能带我去更衣吗?”

    那小丫鬟见她态度十分好,也乐得同她走一趟。净房在角门那边,离花厅不算远,但也不近。

    析玉便同她攀谈起来。

    “听说姐姐原先在布政使大人府上服侍,可是确有其事?”

    小丫鬟听她说起此事,神色便倨傲起来,一副有荣与焉的模样,她轻轻瞥了析玉一眼,“我原先确实在布政使大人府上做事。”

    析玉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带有几分艳羡之意,“姐姐这运道倒是十分好。只是现下谢大人怎会又到这惠州来了?”

    小丫鬟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带有几分警惕地看了析玉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倒也不是别的原因。”析玉见她眼神里带着告诫,脸上笑容更甚,“只是有几分好奇罢了。姐姐本来不该是这般运道的。”

    许是析玉这话说到她心里了,小丫鬟面上又带着几分得意,复又转为十足地幽怨,同析玉抱怨起来。

    “我确实不该是这样的运道。我们老爷行事恭谨,大爷亦是勤勤恳恳,若非有人心存邪念,肆意中伤。我们家大爷本该入京为官,何苦来此地。

    前些时日,竟还有那等小人。口出狂言,污蔑我家大爷行事不当,简直可笑。我家大爷一向清廉恭谨,待在这种地方简直被辱没了。”

    小丫鬟这话说得义愤填膺,析玉也听得心惊肉跳。

    谢家的人是存有多大的怨念,才使府中丫鬟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好似谢家大爷被调至此处,乃荒谬之事。析玉想起孙二姑娘说的话,顿时觉得谢家像是在警告谁一般。

    不过小丫鬟这话,她是没法接,因此沉默了一瞬便道:“谢大人勤政爱民,我们自是看在眼里。姐姐不必为此大动肝火。”

    她们说话间,净房已经到了。因此小丫鬟也不在说什么,让析玉过去。析玉此番本也不是为了更衣,因此只是做个样子便出来了。

    角门在花厅东北角,因此她们过去时需要经过一个夹道,外加一处小园子。她们刚走过夹道,就见小园子里边有人在说话。

    析玉远远地瞧着,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实在是说话的那人有些眼熟,让她太过诧异。

    一旁的小丫鬟见她一脸犹疑之色,心里头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走?”

    园子里说话的两人已经走了,析玉收敛神色,又朝小丫鬟笑了笑,“好姐姐,不知方才那位小哥是何许人也?倒叫我十分好奇。”

    小丫鬟见她笑容满面,顿时露出然于心的笑容来,“叫你瞧上了?那位小哥可是不得了的人物。你怕是一片痴情错付啊。”

    “姐姐何必打击我?”析玉的脸上露出几分幽怨来,“我自是知晓自己的境况。只是忍不住感慨一番罢了。方才与那小哥闲聊的姐姐便是……”

    小丫鬟闻言便告诫似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可会错意了……那姐姐是我们大奶奶身边的人,跟你口中的小哥并无半点关系,往后可不要乱说。”

    析玉顿时会意,不再多言。只是心里却不免起了些许涟漪。

第十二章 罗家小公子的情操

    析玉见两人渐渐走远,又忍不住问道:“那位小哥可是贵府的人?”

    “不是。”小丫鬟摇摇头,见析玉只是有些好奇,复又解释一番,“他家主子与老爷是旧识。”

    析玉本想再多问一句,却见小丫鬟一脸不愿多谈的模样,显然这些事是不好让外人知晓的……她收敛心神,同小丫鬟一起往花厅去。

    沈昭原先是在石桌旁同孙析燕一起聊天,各家的姑娘陆续被迎进来。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注意力却被刚刚进来的两个人吸引了。

    那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公子。那个姑娘她是认识的,归善县县丞的幼女。至于她旁边那个小男孩却没有印象,她记得县丞家里似乎并没有年幼的公子。

    她仔细瞧了几眼,又转过去问孙析燕,“那位小公子是县丞大人府上的么?”

    孙析燕看了一眼,发现沈昭问的是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便道:“你记错了罢。那位小公子是新任县令大人的嫡子。”

    “是罗大人府上的小公子?”

    沈昭闻言不禁讶异,没想到罗夫人不仅亲自来了,还将自己的孩子给带上了。只是县丞与他们的关系好么?她竟然让自己的孩子跟着过来。

    沈昭远远地看着,见县丞家的姑娘领着罗小公子一同入座。只是罗小公子并非那种安分的人,刚入座便挣扎着起身,但显然县丞家的小姑娘不是有耐心的人。

    见罗小公子哭闹不止,便索性将他交于丫鬟照看,自己则与一旁的姑娘一同闲聊。

    罗小公子也不是那种腼腆之人,如今无人压制,凭那两个丫鬟婆子自是压不住的,很快便闹腾起来。

    谢府的花厅是依水而建,另一边还有一个不深不浅的水池,上头铺着弯弯曲曲的石块,借着九曲回肠之意,供人行走。

    里面原先应该种着荷花,如今新春,荷花未出,倒是冒出了浅浅的绿意,称着未拔掉的枯枝败叶,也很有一股枯木逢春的意境。

    罗小公子便跑到池子边,由丫鬟拉着去拨弄池子里的残枝。站在一边的丫鬟心里急得要命,却不敢驳了这个小祖宗的意思。

    罗小公子是家里的嫡长孙,其父罗松生在族中地位亦是极高,平日里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哪敢有不顺着他?因此旁边一面急着,一面想花厅里县丞家的姑娘求救。

    这罗小祖宗谁的话都不怎么听,但是对这个才认识没有血脉关系的姐姐却有几分顺着的意思。不过那位姑娘却丝毫没有管这摊子事的样子——她似乎并不想耐烦管这些。

    沈昭看了许久,忍不住起身,往那边走去。

    一旁见她虽是孤身一人,但是穿着皆是十分精致的模样,因此也猜想是哪家的姑娘——忍不住露出求助的目光来。

    沈昭朝她们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来,继而蹲在罗小公子身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此种行为十分粗鲁无礼。

    “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呢?”

    罗小公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自然而然地就收回了捞残枝的小手。他觉得眼前的姐姐似乎与她之前见过的略有不同。

    别的人见他这么做,只会说太危险了,要他离开之类的。但是这位姐姐并没有说那样的话,还十分有礼的询问他,虽然他觉得这个问题十分可笑。

    但是这个姐姐长得很好看,他并不介意浪费口舌回答她的话,“我在捞荷叶。”

    “为何要捞荷叶?”沈昭微微蹙起细眉,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罗小公子觉得她的问题实在有些蠢,捞荷叶就荷叶,哪里还需要为什么?他不太想回答她。

    “为什么呀?”

    好看的姐姐还在追着问个不停,他觉得莫名其妙,顿时觉得这个姐姐也没有那么好看了,“就捞荷叶啊,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

    “可是我们做事都会有缘由啊。比如我为何会到池子边,是因为看到你在这里玩。比如你的丫鬟为何会那么着急,是因为怕你落水。所以……你是为什么呢?”

    罗小公子突然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他做这事实在没什么缘由。半晌之后,他又瞪着眼,朝沈昭喊道:

    “我就是想捞荷叶了,不行吗?”

    语气里有一种气急败坏的味道。

    沈昭闻言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罗小公子似乎很不满她这样的态度,他觉得这笑声里充满了恶意。因此两条粗短的眉毛都拧在一起,直愣愣地看着沈昭。

    “我是觉得你毫无缘由的做这事实在不妥。”沈昭看着他,极为认真地说道,“你不知这些荷叶就要发芽了吗?你把他们拔了,往后怎么还有荷花看呢?

    你只是随意做这样的事,就要让那些欣赏蹁跹荷花的人心思落空吗?你这么做好像不太合适。他们欣赏荷花是因为荷花好看,可是你拔他们,什么缘由都没有。”

    罗小公子觉得她的话有些古怪,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而且她说的好像挺有道理的,自己似乎并不能反驳什么。

    他想了好大一会儿,猛地站了起来,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知道了,往后要做什么一定要寻个缘由。”

    沈昭顿时觉得胡言乱语就是胡言乱语,哪怕听上去不像,也起不到说教的作用,好像……反而教坏小孩子了。果然她不适合教小孩子……

    罗小公子自是不清楚沈昭心底的怨念,他见沈昭还蹲着,就伸手把她拉起来,“姐姐,你不让我捞荷叶,那你就陪我玩。”

    “陪你玩?”沈昭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从小到大,陪不少东西玩过,比如刀剑,弓弩之类的,但真没陪小孩子玩过……

    罗小公子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姓沈。”沈昭顿时觉得头大,但是这会儿她并不想惹这位小祖宗不爽。因此,她十分顺从地跟他走了。

    “我觉得这谢府这里一点都不好玩。”罗小公子虽然拉着她在院子里肆意走动,嘴里却止不住的抱怨。

    “你瞧瞧,这花厅摆的都是些什么花,半开不开的,没有一点艳丽的模样。还有方才那池子,水太浅,什么都没有,就一池子破荷叶。真扫兴。”

    沈昭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僵硬,她怎么觉得这孩子被人宠坏了?有谁会在别人家里评论他们家的环境不好。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这嚣张的模样……实在令人堪忧,罗松生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罗小公子拉着她四处转了一圈,也评头论足地说了一圈。直到沈昭终于忍不住,停下来说道一番。

    她说得义正言辞。

    罗小公子却听得十分糊涂,半晌之后才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说啊?我在家里的时候,觉得不好的地方都会说出来,然后他们就改了。”

    沈昭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确实存在语言不通的人。

    因此当析玉回到花厅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偌大的院子里,沈昭被一个穿着锦衣玉袍的小公子拉着闲逛,满脸的无奈。那位小公子却是一脸的兴致勃勃,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不知为何,析玉顿时觉得这个场景格外有趣。她从来没见过自家姑娘如此无可奈何的模样……

    最后,沈昭被谢府的丫鬟解救了。因为寿宴快开始了。花厅里的姑娘都被请到正堂里叙话。罗小公子自然也硬拉着她过去。

    罗夫人见罗小公子拉了个陌生的小姑娘进来,不禁蹙了一下眉头,先前带着他出去的姑娘怎不见一起回来?

    罗小公子在罗夫人面前还是十分规矩的,他当即放开沈昭,站在罗夫人身前有模有样地行了礼。

    沈昭也跟着行礼,“沈氏小女见过夫人。”

    罗夫人见她进退有度,十分知礼,当下脸上露出笑容来,“好姑娘,多谢你送我家阿宝回来。”

    说着,她又从头上取了一支镶红宝石蝶翅金簪,兀自插到沈昭的发间,“一点心意,跟沈姑娘正好般配。”

    随便出手都是这样的东西么?沈昭想着方才在她眼前闪过的金簪,顿时觉得罗家真是十分的有钱……

    “夫人,无功不受禄。”她连忙摆手,抬手想要将发间的金簪取下来。

    罗夫人却微笑着压住她的手,“一点小心意,姑娘不必客气。”继而又笑道:“听闻姑娘来自沈氏,可是梧桐巷的沈家?”

    “正是。夫人强闻博记。”沈昭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止不住讶异。

    这罗夫人对归善县的人家也是十分清楚的啊……方才见她神色不太好,似乎是对县丞家的姑娘行事有所不满。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般亲密……

第十三章 欲隐于人后

    “她果真是这么说的?”

    沈昭心里止不住诧异起来,她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析玉。

    析玉点了点头,“婢子方才所言并无半分差错。”

    肆意中伤?清廉恭谨?

    沈昭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深了些,她慢悠悠地问道:“他们谢府随便一个丫鬟都能有这样的见地?”

    析玉顿时噤声,半晌没有言语。

    “不愧是布政使大人府上出来的丫鬟。”沈昭轻笑一声,眼底露着淡淡的嘲讽。

    析玉知道她这话里带刺。

    布政使府上随便一个丫鬟就能有这样的见地?怕是王府的丫鬟也不见得。若是真有这样的见地,就不可能当着客人的面肆意讨论这些。

    祸从口出的道理他们莫非不懂吗?沈昭觉得不论析玉问不问,那些话都能通过任何途径传出来。谢府就是想告诉某些人他们非常不满意如今的状况。

    自然不是向今上表达不满。他们的目标是朝中某些关注此事的人,谢存嘉是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待在惠州是逼不得已,而非自愿。

    所以府上随便一个丫鬟都能说出那等义愤填膺的话来。如果沈昭不曾听人提及谢存嘉之前所言,怕是也会被此蒙蔽。

    她之前在谢府时听孙析燕提及,便觉得十分不对劲。谢家如果想隐于人后,就不该说出那般张扬的话来。可他们不仅说了,还让整个府衙的都知道了。

    这样的做法实在太过奇怪。

    但是听析玉这么一说,似乎就能解释得通。

    谢府此举显然是为了掩饰某些东西。可问题是他们为什么想要掩饰?为什么要让别人觉得他来惠州是遭人中伤?他迁至惠州究竟是谁授的意?

    “那个小丫鬟便只说了此事吗?”

    “她确实只提及了此事。”析玉低头应是,脑海里却猛地浮现后来在角门那边出现的身影,那个人的模样她是不可能记错的。

    “婢子似乎还看到了那日在锦正绸庄遇到的人。”

    沈昭顿时深感诧异,忍不住问道:“你没有看错?”

    “当日在锦正绸庄,那个人气势汹汹地模样,婢子可不敢忘。”析玉当即便正色道。

    莫非苏十三与谢家还有关系?沈昭忍不住问道:“那个人到谢府做什么?”

    “谢府的人对此似乎颇有忌讳,并不多言。”析玉仔细回想那日与小丫鬟闲聊的场景,她记得她的表情一直很淡,似乎并不想多谈。

    “婢子方才见到时,他正与谢府的一个丫鬟在交谈。那个丫鬟听说是谢夫人身边十分得脸的……而且,他家主子好像是同谢老爷交好的。”

    沈昭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既然是谢夫人的寿宴,那上门的自然都是祝寿的。苏十三身边的常随都能让谢夫人如此看重,可见都是关系十分要好的。

    且苏十三还能与谢老爷交好……这交好应当不是普通的交情吧。她蓦地想起罗会曾说过,有一个姓苏的公子同谢时镇悄悄见过面。

    莫非那人就是苏十三?

    之后谢时镇便赈济灾民,所以这么说来,当时苏十三就已经在广东,见流民泛滥于心不忍,因此才向谢时镇救助。

    沈昭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

    好像她知道得越多就越糊涂。她不断地深入探查,可是事情却越来越扑簌迷离。苏十三的身份反而更神秘,就凭他一介书生怎能喊动谢时镇这样的二品大员?

    难道朝中的第三股势力就是来自于苏十三吗?

    可是苏十三到底是什么人?朝中大臣她能如数家珍,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她都基本知晓。却从没见过姓苏的大户人家。

    关键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朝中无数党派争权夺利,他却隐于人后,是想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吗?

    还有这次谢夫人做寿,他还让自己的随从上门。可见与谢府的关系的确不差。而谢府对谢存嘉迁至惠州一事的态度也难以琢磨,难道此事与苏十三有关吗?

    如果谢时镇是苏十三的人,那么让谢存嘉迁至惠州的确不算难事。但是苏十三为何要这般做,惠州府又有何可图之处?

    如果他们是朝中的第三股势力,不向朝廷发展便罢了,竟然还转战惠州这等偏远之地。

    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何意?

    还有海运……苏十三也插手了。

    事情似乎越来越模糊了。

    沈昭觉得这些事就像一团被打乱的毛线,她越是清理,越是琢磨,就越糊涂。好像里边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等着她,但是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这种感觉……真是十分不好。

    她收敛心神,让析玉先行退下。

    她必须将这些事理清楚才行。

    可是这些事一旦理清楚,于她而言又是好事吗?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苏十三的来头显然十分大,如果她查这些事不小心被他知晓了,会不会惹麻烦?

    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可真是冤枉了。

    她突然不太想管这挡子事,反正她跟苏十三唯一要打交道的地方只有薛柏一。且他们亦非正面相对,苏十三未必能发现她。

    既然如此,那便不管了。

    只要苏十三不阻她行事,她便不去探查这些。

    最好能相安无事。

    沈昭想通这一点,便不再管此事。而是拿起纸笔开始描摹眉尖刀和箭头。

    前些时日,谢响在城南那边的村子里发现了私人铁匠铺。因此这两日她便开始着手画骑兵所用的兵器。

    她想打造的骑兵并非那种数量十分庞大的,关键是攻击力要强。且留给她的训练时间并不长,所以骑兵的身手可能难以出色。

    只能在兵器方面下功夫。

    她想要打造的眉尖刀与普通的眉尖刀略有不同。与传统的眉尖刀相比,前头的刀背略微加重加宽,而刀刃要比原先更薄。

    因为眉尖刀主要用来劈砍,所以加重了刀背的重量与厚度后,抡砍时能使力量更集中。但是这样也有缺点,刀背加重意味着整把刀的重量增加,所以使用起来略有不便。

    骑兵训练时,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来适应。

    至于箭簇,她准备打造两种。

    一种相对普通的箭头加宽了剪翼,且在箭头之上加了凹槽。当箭头射入体内后,不仅增加了杀伤力,且因为凹槽的存在,使受伤之人更易失血。

    这种箭簇是专门针对无甲或者防护较差的目标。

    另一种则是专门用来穿透重甲的。

    此箭簇箭翼窄小,箭头尖锐,箭簇整体较长,仿佛枪矛头一般。锐长的箭簇能将力量集中于一点,增加箭头着点的力量,使穿透盔甲更为容易。

    沈昭觉得这两种箭簇都是必不可少的。她将描摹地几张图纸交给析玉,让她尽快送给谢响,先做个成品出来让她瞧一瞧再说。

    那个私人铁匠铺的手艺比她想像中要好。虽然做出来的东西比上皇家御造局,但是相对而言也是十分不错的。她当即让谢响去商谈此事。

    但是谢响说出一个让她羞愧难当的事实——她的银子不够用了。自从与苏修允谈成之后,应天府的米铺就渐渐关了。

    而京师的铺子重在打探消息,至于收益如何全凭天意。沈昭突然发现银子真的很重要,没有银子,她的所有想法便是泡沫,阳光一晒就消失了。

    “真的周转不开吗?”沈昭还心存侥幸。

    谢响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沈昭顿时叹了口气。

    “你先退下,我再想想法子吧。”

    谢响却没有立即告退,他犹豫了半晌,才迟疑着说道:“姑娘,小人觉得还是要新开一些赚钱的营生,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必不会少……”

    谢响这话十分正确,她以后还要养骑兵之类的,简直就是花钱如流水。不能不赚钱。她觉得是时候给她小舅写封信了。她小舅如今还是行商为主,从他那里定然能找到营生的法子……

    沈昭说做就做,当即开始写信。

    之后几天,她便一直在等消息。

    然而她小舅的信还没收到,却发现苏十三竟然又登门拜访。

第十四章 非良主

    每次都掐着时间来见沈行书,沈昭严重怀疑苏十三是预谋已久。她思索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看。

    沈行书这次依然是在西南角院接待苏十三。

    “窃以为先生困于此处,乃国朝之憾。孟家族学虽好,却过于逼仄,难容先生八斗之才。”

    沈昭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

    虽然苏十三的言语里很难听出别的意思来,但是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他在奉承她父亲,然后再行不轨之事。

    端的是不怀好意。

    沈行书倒不觉得苏十三不怀好意,只是言语间的奉承与之前所见所闻并无不同,叫他有几分失望罢了。他淡淡地笑了笑。

    “子谦所言未免过于直白。倒叫我羞于作答。”

    虽然言语里是羞愧之意,但面上却十分淡泊坦然。苏十三知晓他其实是心有不豫,因为方才所言沈行书绝不是第一次听到。而说那些话的人未必是为他着想。

    “先生怕是有所误解。我方才所言绝无半点虚假。”苏十三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亦带着几分悲怆之意,似乎想起了并不愉快的经历。

    “我尚且年幼时,曾听家父言及余公之风采。才学不逊于古今大儒,忠义不输于内外朝臣,落得如此境地,实在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苏十三之言其实是大多数文人墨客的心中所想,但是此情此景,说出如此言论,未免不妥。更有甚者,可说是欲违圣意,大逆不道。

    沈行书当即警惕起来。

    “余家行事有违圣意,落得如此地步,理所当然。虽有大才,却进退维谷,身形狼狈,可见其才为世人所不容。子谦何必为其惋惜?”

    沈行书的语气听上去有轻蔑之意,但是深究其言,却可发现并无任何中伤余家之言,可见他对余家行事并未心存芥蒂。

    只是有违圣意,却非有违道义。只是大才不为世人所容,而非心怀叵测,行不得当。

    哪怕明知与他交谈的人非良善之辈,甚至很有可能心怀不轨。明知此言一出,若是让奸佞小人得知,又可以此构陷于他,令他身陷囹圄。

    沈行书却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性子还是过于耿直。

    但也是这份耿直让他备受尊敬。而他今日想要以一己之言规劝,虽说是重其能力,但其实更多的还是欣赏他的性情,不愿见他身陷不堪之地。

    但愿他家的小姑娘不是这般耿直。

    苏十三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个念头。他是真不希望那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变得跟沈行书一样耿直,古板,那样的话未免太无趣。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面上又重新带上了笑容。

    “先生此言情理之中。”

    苏十三点点头,面上的笑容愈发深邃。

    沈行书对此不置可否。苏十三方才所言实在让人起疑,他便是再迟钝,也不可能不防备。

    “先生不必对我戒备至此。”苏十三朝他淡淡一笑,眼眸愈发明亮,“您待在孟家族学已有八年之久,但是您对孟家的了解未必比我多。”

    沈行书顿时收敛心神,面上却露出几分疑惑来。他微皱起眉问道:“子谦此言何意?对于孟家我需要了解什么?”

    “先生可知孟家如今绝非孤家寡人。”苏十三的语气慢悠悠地。

    他确实是想提醒沈行书一下,免得到时候悔之晚矣。如今见他眼底依旧透着疑惑不解,心里头也有几分了然,知道他是真的不清楚。

    他顿了一瞬便又说道:

    “最近这些时日,孟大老爷在京师的地位愈发高。如今同朝中诸位大臣皆有来往,跟詹事府詹事刘其振大人的交情尤其深。且去年清和雅集之上,孟大公子独得十四皇子赏识。”

    沈行书闻言陷入了沉思。

    他虽久离官场,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刘其振此人他就十分清楚,他当年曾在翰林院观政三年,对于翰林院历任观政官员,倒是有几分清楚。

    他当时听闻刘其振是太康七年的探花郎,心里头很是仰慕,想要结交一番。却在无意之中得知,刘其振极受程濂的赏识,且已由程濂安排进了行人司。

    程濂此人在朝中的口碑并不好,他对的印象停留在奸佞之上。因此连带着对刘其振的印象也不好。那会儿刘其振已是程濂的门生。

    而他当时又娶了沈余氏,与余家走得近,跟程濂他们自然是不大对付的。因此更不会有什么来往。

    自大长公主摄政之后,因为朝中并无东宫,詹事府就少有辅导太子之责,多是翰林官员迁转之阶。但是名义上仍旧离不开侍读皇子之责。

    刘其振如今在詹事府任职,朝中既无太子,那他应当就是某位皇子的老师,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

    想到这一点,沈行书的眉头就微微皱了皱,“不知十四皇子殿下的老师是哪一位?”

    苏十三闻此,眼中便露出赞叹之色,沈行书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要快。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正是刘詹事。”

    果然如此。

    沈行书当下了然于心。

    孟大老爷同刘其振交好,孟湛有独得十四皇子赏识。可见孟家隐隐已是十四皇子党。且刘其振背后站的是程濂,孟家与程党同样有瓜葛。

    无论结果如何,孟家最终都会卷入党派之争,而他若是想要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教书先生,更要趁早离开。且当年的事少不了程党的动作,他对他们并非毫无怨言。

    而孟家同样知晓他的身份来历,未必不会对他心存芥蒂。所以这才是苏十三说孟家并非久留之地的缘由吗?

    苏十三见他眼眸之中渐显清明之色,复又说道:“孟家虽为清流世家,却非先生的福地洞天,孟大老爷更非先生良主。”

    沈行书沉默了半晌。

    苏十三所言不无道理,但此事却不是轻易能够抉择的。而且,苏十三为何要同他说这些?莫非真如他所言,仰慕余老太爷,因此不忍他这个余家亲属陷入困境?

    “子谦所言在理。只是我当年落魄之时,得遇孟五爷交为挚友,又得孟老太君赏识,才不至于身陷囹圄。孟家之于我有知遇之恩。岂能因子谦一言又轻易断绝?”

    苏十三知晓他这话不过是面上好听,心里头应该早已打算只要此事一经查证,便会从孟家族学脱身。当然,他可能更忧心从族学出来之后又该去往何处?

    毕竟,孟家确实给了他立身之本,若是轻易离开,便是无所事事的闲人了。

    而且,沈行书对他也不是完全放心。换成任何人被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提点此事,都会有所警惕。毕竟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该有一个缘由的。

    苏十三自然也有缘由,只是并不打算告知沈行书。

    “若是有朝一日先生从孟家族学脱身,不妨去豫东学府看一看。先生有大才,豫东学府又是为国朝培养栋梁之才的地方,必不会将先生拒之门外。”

    沈行书闻言忍不住诧异起来。

    这豫东学府可不是一般的学府,哪里是有点才华就能去做先生的?但是苏十三此言分明是给了他一张入门帖,只差直说你要是想去就直接报我的名便可。

    这苏十三是什么来头,还能夸下这样的海口?

    “多谢子谦言明,此事我会慎重考量。”

    苏十三闻言便露出笑容来,“我待先生确为真心实意,还望先生不要心存顾虑。”

    沈行书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终于再度变化。

第十五章 请君一叙

    沈昭在外边听着,也是眉头一皱。

    苏十三这态度未免让人起疑。沈行书与他非亲非故,相识不过数十天,何来交心一说?这真心实意四个字还不知掺了多少水。

    可他这样做又是为哪般?

    莫非沈家还有让他图谋的东西?

    但是这个沈家分明只是十分普通的家族,若是真有人图谋,倒像是千古奇闻。

    沈昭有些想不明白。

    她原先是打算让薛柏一等人想法子得罪苏十三,使之心生不悦,再让掌柜主动解除契约。可这会儿,她又不想让薛柏一动手,她更想亲自与苏十三见上一面,探一探底。

    她转身就去吩咐罗会,让他在巷子外头等着,只要看到苏十三的他们的骡车,就立马拦下来。

    而沈行书则是许久之后才恢复平淡,他不知道苏十三方才所言是否为客气话,但是他莫明地从里边听出了真诚,这真是天大的错觉。

    苏十三将他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却不觉得沈行书的态度有何不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今日这事做得有些冲动。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便是让人起疑也管不了了。

    他在心里头暗自叹息,面上笑容依旧,“今日时候已不早,我该告辞了。方才所言并无恶意,望先生多加思虑。”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

    云崖连忙将竹竿递给他。这的确是打算走的模样。

    沈行书犹豫了片刻,终是站起来沉声说道:“子谦方才所言,句句为我考量。今日便以茶代酒,以报子谦之恩情。”

    说着,他便端起茶来,敬了苏十三一杯。不论苏十三此行目的为何,但是有一点却没错——他的确提醒了沈行书,孟家这般模样,他唯有离开,才能避免无妄之灾。

    沈行书今日道了两次谢。但是情况却完全不一样,前者不过是礼节所需,后者才是真心实意的。

    苏十三微笑着受了这一礼,他提醒沈行书此事,相当于救他一命。受这一礼,理所当然。可他做这事也不是为求沈行书这一礼。

    因此他思索片刻,又道:“先生之才,我极为敬佩,当引为挚友。为友人排忧解难,实乃本职之事。先生以为如何?”

    “子谦所言甚是。”沈行书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苏十三别的不说,至少才学方面的确很对他胃口。引为挚友,并非不可。况且今日一事,也算于他有恩。

    他当即又道:“既是挚友,子谦往后便勿要唤我先生,应当以表字相称。以后唤我少逸即可。”

    苏十三也不多言,直接唤了一句少逸兄。

    沈行书当即便笑了起来,“我比你年长,你这一声少逸兄倒不曾喊错。”

    说着,他便亲自送苏十三出门。

    两人行至影壁处,苏十三让他停下来,不必再相送。云崖赶了骡车出来,引着苏十三往外走。嘴里面却止不住抱怨。

    “沈少逸那般态度,爷何必跑这一趟。”

    苏十三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态度怎么了?我们既交为挚友,你往后便不可直呼其名。”

    云崖微微皱了皱眉,半晌后又道:“可您瞧瞧,他方才所言话里话外都是戒备。再者,爷这般行事实在过于凶险。”

    “何处凶险?”苏十三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沈府又非龙潭虎穴,不至于吃人吧。”

    “当然是……”云崖又止了嘴,顿时恼怒起来,他当然是怕苏十三动作太多,被人注意到,到时候就前功尽弃。这次南下就真的只能养病了。

    可是这话他怎么能说出口?他沉默了半晌,只能忿忿道:“总之我觉得爷这事做得太冒险了。”

    苏十三不再出声。

    他早就料想云崖会为此抱怨一番,因此事先并未言及来沈府所为何事。云崖虽说是满心为他打算,却不一定清楚的他的想法。

    当然,今日这事他自己也是不明不白的。

    云崖听不到苏十三的回复,只好闭嘴,专心赶起车来。

    只是刚出巷子,街道旁就跑出一个身影,直直地站在车前。吓了一大跳,当即拉住缰绳,让骡车堪堪停在那人的身前。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个身量刚足的少年郎,瞧那模样似乎还是故意拦在车前的,顿时皱起眉喊道:“你这是嫌命长了吗?好端端的跑到车前边做甚?”

    少年郎三步并两步走到车辕前,觍着脸笑道:“这位小哥,还请你传个话。我家主子说了,明日未时三刻,请贵公子到竹里馆一叙,商谈锦正绸庄一事。”

    “锦正绸庄?”云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脑海里亦在思索他们最近这段时日见过什么人,又是谁能得知他们是锦正绸庄的东家?

    车厢里则适时地响起苏十三的声音,语气十分镇静,并无起伏,“你家主子是何人?”

    少年郎当即收敛心神,面朝车帘的方向正色道:“梧桐巷沈氏。”

    车厢里久久无语。

    云崖更是瞪大了眼睛,沈氏是谁他不清楚,但梧桐巷沈家却很清楚,他们方才可是从那儿出来的。可眼前这个少年郎竟要他们明日赴约。

    谈的还是锦正绸庄,怎能不让他惊讶?

    这些念头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片刻后,车厢里又响起苏十三的声音,语气里却多了几分愉悦,可以听出来主人的心情十分好。

    “回禀你家主子,明日我会准时赴约。”

    少年郎得了这句话,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连忙推开一步,十分抱歉地笑道:“小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二位海量,原谅则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少年郎都露出这般笑容来,云崖自是不好再责怪什么,只道:“下次行事可要注意些,车行无眼,若是真被伤着了,那可就是无妄之灾。”

    少年郎当即点头应好。

    云崖便重新扬起鞭子,把车往左边赶。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向苏十三问话,“爷为何要答应赴约?您明日不是要去斗茶会吗?”

    “斗茶会那边你就替我推了吧。”苏十三慢悠悠地回道,眼眸里却渐渐溢满笑意。

    云崖不知道梧桐巷沈氏是何人,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没上门找她,没想到那个小姑娘却主动拜访。

    锦正绸庄的事她竟然也能知道?还轻易抛出来。想必知道的不止锦正绸庄一件事,不然怎么敢轻易约他。他突然想起她之前似乎还坑过苏彦一把。

    真是久闻其名啊。

    沈行书为人耿直,行事谨慎。他家的姑娘似乎并没有继承这一点,胆子反而大得很。想来也是,如果她胆子小的话,当年在大觉寺就不会与他同处一室,早就哭得不能自已了。

    他顿时觉得有趣起来。

    小姑娘竟然主动约他,应该是有事相求吧。不知所为何事?明知他插手海运,还敢以锦正绸庄说事,她该不会是想分一杯羹吧。

    这可有点麻烦啊。

    苏十三撑着下巴,忍不住蹙了蹙眉,她若是真的提出插手海运,他该不该答应呢?可是私运一事如此凶险,她一个小姑娘家的怎能参与?

    可若是不答应,她生气怎么办?

    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小姑娘的模样来。当然还是当年在大觉寺时见到的模样,圆滚滚的身子,圆滚滚的脸,他实在想像不出那张脸若是生气,会是怎样一个光景?

    不对,她现在长大了,不该是那般模样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何种模样,应当还是同以往一般精致。不过越长大越丑的也不是没有,比如忠勤伯府的姑娘。

    算了,他想这么多干嘛,一个小姑娘而已。

    苏十三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毛病。

    一个小小的孩童还能让他惦记这么多年。不是说了一句称他心意的话吗?他又不是没听人说过……

    车外,一直在默默赶车的云崖也忍不住犯起嘀咕来。他怎么觉得自家主子现在特别纠结呢?虽然他此刻并不能看到自家主子的脸……

第十六章 难得糊涂

    次日下午,苏十三早早地收拾妥当,前去赴约。

    沈昭比他到的还早些,他们的车刚停到门口,就见昨天那个拦路的少年郎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领着他们往里走。

    竹里馆名副其实,里面尽种了些青青翠竹。沈昭千挑万选最后还是只能找个满院子青竹的地方,与上次苏修允同她相约的庭院并无不同。

    苏十三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不紧不慢地走进正房。

    临窗的小几旁,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挺直腰背跪坐着,此时她正微低着头,纤纤玉手随意放在膝头。看上去既知礼又十分悠闲。

    许是听到了动静,小姑娘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十分明艳的小脸,眼眸清亮,仿若山泉。嘴角噙着三分笑意,即便只是三分,也让人觉得春风拂面,繁花似锦,止不住心旌摇荡。

    苏十三愣了一瞬,握着竹棍的手蓦地一紧,随即又松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沈姑娘。”

    声音清脆,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低沉。

    沈昭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苏公子,请坐。”

    苏十三听到她的声音,身形又是微微一顿。

    她祖籍北直隶,却长于岭南,因此声音里多了南方姑娘的软糯。可偏偏她的性子不像娇弱姑娘,于是里边又多了几分沉着镇静。

    这个声音他曾听过。

    承恩寺后院里,这个声音曾言声名何其轻。

    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

    苏十三心中有一丝恍然之意,眼眸却愈发明亮。

    云崖在后边看着,当下便有几分疑惑。他虽不知自家主子心中所想,却知晓他方才在数息之内,情绪几度变化。这是前所未有的。

    他一边服侍苏十三就坐。眼神却止不住地瞟向对面面露微笑的小姑娘,他没想到竟是那日无理取闹的人——这定然是预谋已久的。

    他这般想着,心里头暗自警惕起来。想要提醒一下苏十三,可是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下,他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待苏十三就坐之后,又有仆从从容的上茶。沈昭示意他用茶,又让析玉与罗会一同退下。析玉倒是有几分迟疑,奈何沈昭执意将他们遣开,她便只好退下。

    云崖在一旁冷眼瞧着,并没有半分挪动脚步的意思。

    沈昭当即有些不悦。

    她特意让他们退下,便是想同苏十三单独谈一谈。但是他身边这个随从却十分没有眼力见儿,还是一副嚣张的模样,真是十分不讨喜。

    苏十三瞥见了她的小动作,当即便开口,“退下吧。”

    云崖闻言,既惊诧又犹疑。他一向是贴身服侍的,从未离开苏十三半步。即便方才苏十三开口了,他也有几分迟疑。

    苏十三见他迟迟不动作,忍不住侧首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却让他有几分心惊肉跳。

    他当即只好退下。

    沈昭看着他不太情愿地退下,眼眸里泛起一丝冷意,似笑非笑地朝苏十三道:“苏公子这随从,倒是十分护主。只是性子未免有些骄纵,不太听话。”

    苏十三觉得她对云崖的敌意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云崖以前……应该没有得罪她吧。不对,那会儿她还那么小,应该对他没有印象才对。

    “他自小跟着我,情分自是不同。只是……他并非无礼之人,沈姑娘是否有些误会?”

    “哪里来的误会?”沈昭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我上次去锦正绸庄,他的态度十分倨傲。莫非那就是你们绸庄的待客之道?倒是让我开眼界了。”

    苏十三蓦地想起那一次云崖朝他抱怨,绸庄里来了个古怪的客人。不为买布,却为要人。莫非那人就是沈姑娘?那她今日约见他也是为此事吗?

    他想清楚这一点,脸上便露出几许笑容来,深感歉意地道:“上次的事是云崖做得不对,我代他向姑娘道歉。”

    “的确该道歉。”沈昭点了点头,十分坦然地接受他的歉意,继而又道:

    “我有几个朋友如今正在绸庄做事。因为运货的活过于劳累,所以他们想要同绸庄解除契约。但是听闻绸庄的掌柜似乎不同意,于是他们便求到了我这儿。

    因此今日,我想代他们向公子问一句话,不知公子是怎么定的规矩?他们签的又非死契,还有不让走的吗?锦正绸庄这做法未免过于蛮横无理。”

    果然是为此事。

    苏十三轻笑一声,心道她明知他们为何这般做,却要说得自己毫无察觉,莫非这就是明人说暗话吗?还是她想装作若无其事?这可真是有趣。

    “沈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绸庄的确有这么个规矩,契约上写着多少年,就必须做多少年,少一天都不行。”

    沈昭双眼微眯,直直地看向苏十三,“所以……苏公子这意思是他们不得提前离开?”

    “我也不过是按规矩行事。还望姑娘见谅。”苏十三微微笑道,语气里却多了一丝促狭的意味。他很想知道小姑娘会如何同他商讨。

    沈昭的脸上当即露出些许失望来,忍不住叹息般地道:“莫非我亲自同公子央求,也不可以吗?”

    苏十三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多言,神色却十分坚定。似乎并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公子这般做倒叫我为难了。”沈昭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似是思虑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听闻锦正绸庄每隔两月就会去江南地区进一大批货,但是我那日瞧着绸庄的生意似乎十分冷清,不知公子进的那些货都去哪了?”

    苏十三听她这么说,并不如何惊讶,神色依然十分平静。“自然是都卖出去了。”

    “公子这是欺我无知吗?”沈昭脸上漫不经心地神色彻底收敛起来,露出淡淡地冷意,“我见公子进的那些布匹,也非寻常人用得起。

    至于城西的那些民众自然更不可能用得起。不知公子那些布匹都卖到哪里去了?”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嘴角噙着几分冷笑,“莫不是卖到海外去了?”

    苏十三适时地皱了皱眉,“还请沈姑娘慎言。此事可不能乱说。”

    “苏公子还想掩饰不成?我可是听闻苏公子对海外私运一事清楚得很。”沈昭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苏公子觉得若是此事被人知晓,会如何?”

    苏十三闻言,不怒反笑。

    “沈姑娘这是……要挟我吗?”

    他说这话时眼眸里全是笑意,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好像沈昭的话对他完全起不到作用,哪怕这是一句要挟。似乎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笑话。

    沈昭见此,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恼怒之意。她可以接受来自苏十三的任何危险,却不能忍受他这样笑意吟吟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

    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自以为很了不起的事,却被人说得不值一提。这种感觉真是十分不舒服。她亦不是第一次遇到,因此更加不舒服。

    若不是她还算克制,只怕此时已是怒眼相视。她压下心底刚刚升起的怒意,神色冷淡地道:“我只是询问公子一个事实而已。”

    苏十三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她许久。

    他生平头一回做这种糊涂之人——明知对方所为何事,却装作毫不知情,甚至还要挖空心思引诱她,只是想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可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若是我不想回答此事,姑娘又该如何?”

    他笑意吟吟地问。

第十七章 还你安宁

    苏十三笑意吟吟的模样真是令人不喜。

    沈昭暗自皱眉,继而又平复情绪,冷声道:“我听闻苏公子同湖广布政使谢大人交好,不知此事若是传出去,对谢大人可有影响?”

    苏十三听到此话,顿时一愣,猛地抬眼看向沈昭。这一次,他眼里的笑意已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惊诧。他竟不知道对方连谢家的事都清楚。

    他有点失算了。

    “信口胡言之话,如何让人信服?且我同谢大人并无交情,姑娘怕是有些误会。”

    “公子何必急着掩饰?”沈昭轻笑一声,目露冷凝之色,“此事你我自是心知肚明。”

    苏十三闻言,神色当下也是微沉,“沈姑娘,无凭无据的话,说出来是没用的。你若是想以此为把柄要挟于我,过于牵强。至于你的几位朋友则更不可能出来。”

    苏十三的语气虽然微沉,但丝毫不见慌乱之意。沈昭知道凭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是她尚且有些犹豫。

    按理说说一半留一半才是万全之策,但是她的底牌并不多,只露这么一张似乎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可真要全露了,对方若是恼羞成怒,难保不会对她出手,除之而后快。

    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若非迫不得已,我岂会出此下策。我无意与公子为难,只是那几位的确是我的朋友,他们既然求到我这儿来,自然是要想想法子的。”

    苏十三摇摇头,“沈姑娘若是不曾开口,倒也商榷的余地。只是姑娘既已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又是在里边做事的,我又岂能轻易放他们走?”

    苏十三这话算是间接承认私运一事。他一面说着沈昭的话是胡言乱语,一面又承认此事,这样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是我鲁莽了。”沈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继而又提起别的事来,“听闻苏公子从北地而来,不知公子祖籍北直隶何处?”

    苏十三听她突然提起祖籍一事,倒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淡淡地笑,“姑娘弄错了。我虽自北地而来,却非北直隶人士,而是出自太原苏家。”

    “太原苏家?”沈昭猛地一顿,忍不住蹙起细眉,带几分疑惑地看向苏十三,“是那个天下盐商之首的太原苏家吗?”

    “正是行商之家。”苏十三微笑着点头。

    沈昭顿时默然不语。

    说实话,苏十三这番言论她并不信。单看苏家祖上定下的规矩,便可知苏氏子弟行事有度。私运一事有多凶险,他们不可能不知晓。

    再者,要是没有朝中大臣护航也不敢轻易插手。苏家并非皇商,跟朝中大臣的来往应该并不多。可是他的语气这般笃定……她又不知道从何怀疑起。

    她压下心底的疑虑。

    蓦地想起苏修允来,他跟苏十三是什么关系……瞧苏十三这模样若是生于苏氏,地位定然不低。她初次见他,是京师大觉寺,苏家的人去大觉寺倒也不是不可能……

    “前段时间,苏家亦有一位公子与我有过交际。不知苏公子可曾知晓?”

    “你说的是修允吧。”苏十三早就料想她有此一提,因此并不讶异,“他是我兄长。”

    果真是相识的。沈昭了然地点点头。

    她记得苏修允当时是同她买一处田庄,后来她也让人打听过,似乎周围的那一块地都被人买下了。虽不曾见过背后主人,但她猜想应当是苏修允无疑。他们在城南买一大块地是为何?

    按照关老先生所想,苏修允背后应有同伙,那同伙想必就是苏十三。苏修允曾言他为族中旁支,所行之事不代表苏家,可苏十三地位应当不低,难道还不能代表苏家?

    还是他们所行之事,并不能得到苏家认同?

    而且苏十三还同谢时镇交好,且有意插手朝政,甚至可能是令程窦两党都忌惮的第三股势力。从商之家,竟行如此之事,他们……意欲何为?或者说苏十三意欲何为?

    沈昭突然觉得苏十三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的目的是什么?事情突然变得麻烦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继而又问出她今日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苏公子对孟家十分熟悉么?”

    苏十三闻言顿时诧异起来。

    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问起孟家,定是从哪里听到了他那日说的话。是沈行书同她说的吗?还是南书房那边有她的眼线?自己家里也需要安插眼线么?

    “我曾探查过一番。”他给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答案,“沈姑娘为何提及此事?”

    沈昭不能从他的话里得出任何消息,听到他问了话,便面露笑意,“我代家父感谢公子的提点之恩。”

    却并没有说自己从何得知。

    苏十三不相信沈行书那种人会此事告知自己的幼女,她定然是从别处得知。

    他笑了笑,淡淡地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姑娘既然知晓此事,便知我此番不是为求回报,不过是仰慕令尊,不忍其遭受磋磨。”

    还是先前的说词,但是沈昭却觉得不太可信。只是苏十三这般模样,定然不会再向她作过多的解释。这一番询问毫无结果。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复又说道:“公子既能开口提醒家父,为何不能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放了我那两位朋友?”

    “沈姑娘,这是两件事。”苏十三不咸不淡地说道。

    显然不为沈昭这一番说词而动容。

    这真是在逼她啊。

    “我听闻湖广布政使谢大人的长子行事恭谨,勤政爱民,是不可多得的清廉之官。可为何他不曾平步青云,反而到惠州这等偏远之地任职?”

    沈昭若是真的有疑问,自然不会问出这话。毕竟苏十三只是个商人。她既然问了这话,便不是为解惑。她这是在敲打苏十三。

    只是她这番敲打并不曾起到多少作用。苏十三的神色依旧那般沉静,并未有多少起伏。

    谢存嘉一事本就古怪,她能知晓自己同谢时镇交好,定然也能猜到谢存嘉一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个小姑娘还是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门路,探查这些事?

    当然,他心里虽这般想,面上却不会真的承认。毕竟猜测还是猜测。“姑娘这话可问错人了。谢大人的升迁哪是我能知晓的。”

    沈昭也知道照他这性子确实不会轻易承认,不过她也不需要对方承认此事。

    “坊间传言谢大人落得如此境地,皆是朝中奸佞构陷的结果,但是我相信对此存疑的人定然不少。苏公子以为呢?”

    苏十三并不多言。

    单凭这么几句话,可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他既然敢南下,便已做好准备,行事之后也已抹去所有痕迹。谢家的事沈昭能知晓全凭机缘,别人可没有这样的机缘。不然他怎能安然呆到今日。

    沈昭见他无动于衷,便又下了一剂猛药,“自广东赈灾一事过后,朝中诸大臣对此颇存疑虑,多次探查。想必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谢大人也极为感兴趣。而他背后之人……”

    余下的话沈昭没有再说,其意却不言而喻。

    “姑娘这又是要挟我吗?”

    苏十三的神色略微沉凝,比之前少了些许云淡风轻。一个有趣的小姑娘他当然可以接受,可这份有趣如果不受控制,那就少了趣味。

    沈昭今日做了两次要挟之事,但后者的压迫力明显更大。

    这让他稍有不喜。

    他微眯着眼看向沈昭,语气里带了些许冷意,“沈姑娘可知太聪明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

    沈昭这会儿已没有那些顾忌,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可做人若是太糊涂,难免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我未必会死。”

    “姑娘可不要太自信。”苏十三淡淡地笑,“我总有法子让姑娘走得悄无声息。”

    “苏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沈昭的眼里泛起冷意,“若是我死了,苏公子同谢大人交好之事随即便会呈到窦阁老面前,相信窦阁老会感兴趣。”

    不得不说,沈昭这句话还是十分有作用的。沈昭怕不怕死,苏十三不清楚。但是这事传出去,对他的确没有半点好处。

    小姑娘的威胁终是起了作用。

    苏十三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过几日我便让他们离开绸庄。”

    沈昭闻言,心里头松了口气。只要苏十三肯服软就行。至于那些事,她定然不会说出去,她还是很惜命的。

    “他叫薛柏一。公子到时候只要让人问他,便可知有些什么人要走。”

    苏十三听闻,顿时一愣,失笑道:“你连他们叫什么都不清楚,也值得这般冒险?”

    沈昭听出了里边的戏弄之意,顿时冷哼一声,“我认识薛柏一。”

    她停了片刻,又道:“公子既然答应放人,别的事我定不会透露半分,还请公子放心。”

    苏十三知晓她应当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且她今日既然说了此事,他往后定会多加防备,对他倒造不成太大威胁。

    沈昭见他没有异议,便起身同他告辞。她终究不能在外边逗留过久。苏十三见她没有半分停顿,心里头倒有些无奈。这小姑娘还真是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眼见着沈昭就快出门了,他终于忍不住喊住,“沈姑娘,你还记得……”

    “什么?”沈昭闻言,忍不住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他。眼眸里透出几分疑惑。

    苏十三却露出几分苦笑来,他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罢了,你知道什么。”

    顿了一会儿,他又朝沈昭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容来,“沈姑娘,请你相信,我那日提醒令尊,绝无恶意。”

    沈昭觉得他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我相信苏公子。”

    苏十三脸上的笑意更浓。

    你曾对我说安宁,我今日便还你安宁,仅此而已。

第十八章 何不受之

    沈昭回府之后,就连忙将周誉唤了过来。她必须赶在苏十三之前,安排周誉之事。

    “我希望你能留在锦正绸庄。你意下如何?”

    周誉闻言,顿时一愣。

    先前他们不是想尽法子要出来吗?怎么这会儿又让他留下?

    “此事……还请姑娘明说。”

    沈昭料想他想不通其中关键,便又解释一番。

    “绸庄之事,尚存疑处。薛柏一留在那里。可能会有出海之险,可你是在铺子里做事,并无性命之危。若是留在那里,倒是可以帮我探查一番。”

    “姑娘这是……”

    周誉惊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沈昭知晓他并不擅长此事,一时间无法抉择,也属正常。她继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

    “你大可放心,锦正绸庄背后的东家可不是寻常人,这绸庄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事。你待在那儿,专心做事,往日若是成了伙计,行事定要方便许多。”

    看来此事并无回旋的余地。

    周誉最终应了下来,沈昭能够救出薛柏一,于他们已是大恩,为她探查一番,又有何不可?

    沈昭当即也微微一笑,道:“往后,若无必要,不要再来见我。若是有事,我自会知会你。”

    周誉知晓此事有些凶险,沈昭心中定有不少顾忌,因此不便过多动作,以免暴露。当即便应下来,随即匆匆退下。他出来时间过长,难免让人起疑。

    薛柏一之事已经落定,沈昭心里便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再与苏十三打交道,此事既已落定,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有交集。

    今年伊始,来孟家族学的修习的学子比往年少些。沈行书近些时日倒比以往清闲些,早早地就归了府。只是却有些心神不宁。

    这日傍晚,沈昭去书房拜见。

    却见沈行书跪坐在书案后边,神色不定,似乎心中有难以抉择之事。

    她不禁讶异,父亲平日里一向淡泊名利,清心寡欲,能有何事让他如此为难?她恭恭敬敬地上前问好,见他仍有些愁眉不展,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父亲为何思绪不定,可是遇到难以抉择之事?”

    “并无难事。”沈行书摇摇头,示意她跪坐在身侧,又抬头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囡囡今日怎想着来父亲这了?”

    沈昭微笑着偏过头,仰着小脸道:“多日不曾来过父亲的书房,便想着过来看一看。看父亲可缺什么,是否要添些摆件?”

    沈行书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无奈地笑了笑,“这书房是读书习字之地,又非玩乐之地,添那么多摆件做甚?你这是把父亲想成骄奢淫逸的公子哥了。”

    沈昭伸手揉了揉鼻子,闷闷地道:“我可不是这般想的。不过是想着父亲整日闷在书房,读书又非一时之事,总要歇息。偶尔停下来,欣赏格台之上的古物,未尝不可。”

    “你倒是为我着想了。”沈行书听闻,倒是极为开心,“你往后若是真寻到什么有趣的物件,倒可送到书房里边来。”

    沈昭便笑道:“我若是真得了好的物件,定然是先孝敬给父亲。”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又撇撇嘴,说道:“我一心为父亲着想,可父亲将我当作无知幼儿,似乎并不想让我为您分忧。”

    这便是在说沈行书方才避而不谈之事了。话语倒真是半影半现。

    沈行书顿时觉得无奈。什么时候他最疼爱的囡囡,也学会这般说话行事,明里暗里都是在提醒他。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

    “囡囡觉得孟家如何?”

    “嗯?”

    沈行书突然这么问,倒让沈昭有些讶异。

    父亲这是在思索苏十三那日所言之事?他这是信了苏十三的话,也开始觉得孟家非久留之地吗?说起来,她原先还不曾注意此事。

    “父亲怎么突然问及此事?孟家是岭南大族,世代书香,还能说如何?父亲对孟家怎会突然起了念头?”

    沈行书闻言,顿时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摇摇头,无奈地笑道:“倒叫我糊涂了,这事问你有何用?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哪里懂得孟家如何?”

    沈昭便皱起了眉,闷闷地道:“父亲,我已经过了十一岁的生辰。你怎么老当我是小孩子?”

    “好,不把你当成小孩子。我们家囡囡已经是大姑娘了。”沈行书顿时开怀大笑,伸手轻轻揽住她,“看来往后有什么事都要让囡囡思虑一番,也帮父亲做做决定。”

    沈昭便仰着脸,笑道:“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可就要告诉女儿缘由,今日是为何事心神不宁。”

    沈行书见她这么说,也不再打哑迷,十分认真地问道:“若是父亲离开孟家族学,囡囡觉得如何?”

    “离开族学?”沈昭面露惊异之色,蹙起细眉问道,“父亲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

    “倒无别意,只是突然觉得孟家是非颇多,非久留之地。故而想着是否要离开族学,好让我也远离这些是非,更加清闲些。”

    沈行书微微笑道。言语间倒是十分云淡风轻,似乎并不觉得其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

    “孟家族学也有许多是非吗?”沈昭心里虽知晓他所忧之事,此时却不免要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沈行书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没有是非的地方呢?孟家身为百年世族,这些是非定然是不会少的。为父也是怕受其干扰。”

    沈昭闻言,目露思虑之色,十分认真的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

    “若是怕沾染是非,父亲大可请辞。虽则慎元叔叔于父亲有知遇之恩,可您受邀在族学教学数年,这番恩情当已相报。只是……”

    她说到这儿,又停顿了少许,才迟疑着道:“父亲若是离开族学,往后便身无世事,难免清闲,未必会如父亲的心意。”

    “言之有理。”沈行书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我亦不想担个清闲身。只是我本就是一介白身,到无别的事可做。先前有人让我接着教书,我倒是觉得十分好。”

    “既如此,那父亲为何要这般忧心?”

    “因为他举荐的地方并非寻常的族学。而他也非寻常之人。因此,我才不知如何抉择罢了。”沈行书叹了口气,有些忧愁地揉了揉眉心。

    “可是那人有何不妥之处?否则父亲为何无法抉择?”

    沈昭自从私下里见了苏十三一面后,对他虽颇有警惕,可关于他提醒沈行书一事,她心里却莫明信了苏十三那句话。

    “倒也不是。”沈行书摇摇头,“那人的身份我虽不清楚,可他于却是以真心相待。只是他同我提议的地方是豫东学府,我自知才学不足,不足以胜任。

    且豫东学府亦非寻常之地,寻常人等如何轻易进去?若是如他所言,借他之手,入豫东学府,可不知要欠下多大的人情。”

    “父亲哪里是才学尚浅?”沈昭并不满意他的说法。

    “我倒觉得豫东学府的门第虽高,可若让父亲教学也并非不可,父亲何必妄自菲薄?至于人情一事,您既说他是真心相待,又哪会惦记这么一点人情?父亲何不受之?”

    沈行书听她这般说,猛然间倒是如醍醐灌顶。

    他瞻前顾后,倒是忘了根本。他虽不知苏子谦的身份,可他既能随口说出豫东学府一事,便知他非等闲之辈,又哪会在意这些?

    “看来此事确实可以多加考虑一番。”

    沈昭便笑而不语。

    沈行书能从孟家脱身,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此事之后,沈昭在府中又得了几日清闲。过后便又收到罗夫人即将去承恩寺的上香之事,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出去走一走了。

第十九章 祈福

    二月中旬的惠州,已有春意盎然的模样。偶尔清风拂面,还带着淡淡的暖意。微风和煦,草木青青,这样的日子,最适合出门踏青。

    归善地界供人踏青的地方并不多,承恩寺算是其中一处。罗薛氏自从到归善县之后,除了此地世族举办的宴会,别的地方一概不曾去过。

    听闻承恩寺是岭南第一寺,大长公主当年南下,也曾暂居此处。便想着要一睹风采。因此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服侍的丫鬟婆子上了山。

    承恩寺建在半山腰,骡车只能停在下边。本也可以坐轿子上去,只是听闻来寺里拜佛上香,心诚则灵,便带着孩子徒步而上。

    她夫婿在翰林院观政三年,任职办事,奉公守法,言谈举止亦是进退有度,最终却外放此等偏远之地,而无德之人反而能身居高位,何其不公!

    她今日来承恩寺,便是祈求佛祖保佑,让她夫婿在仕途上能平步青云。罗家休养三代,才出了这么个有望提高家族门楣之人,可不能就此没落。

    只是她有这一份诚心,她的儿子却没有。刚走没多远,嘴里就囔着太累,要歇息,罗薛氏只好领着他到一旁的小亭子歇息。

    从山脚到半山腰的寺庙,虽然不算远,但为避免香客们身子不适,这沿途的山路旁,还是建了许多小亭子,供人落脚歇息。

    罗朝庚刚坐下,便开始指使服侍的丫鬟,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扇风的扇风,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当然,还少不了端点心的。

    偶尔经过的香客远远地瞧着,均惊诧不已,心道这是哪里来的王公贵族,竟有这样大的排场?若是让他们知晓这是新任县令家的小公子,只怕会更惊讶。

    他们不知道这罗县令家有的是钱,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自然也不差服侍的人。这罗朝庚更是罗家的掌中宝,被宠得十分娇气,只是这般服侍,可算不了什么。

    “好了,阿宝,你都休息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可以走了?”罗薛氏见时候已不早,忍不住开口催促。

    罗朝庚听到母亲又喊他的乳名,眉头当即一皱,十分恼怒地道:“母亲,我不是早就跟您说了吗?在外头别这么喊我,多难听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罗薛氏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板着脸训斥起来,“老祖宗给你取的名,哪里不好听了?仔细你父亲知道了,又抽你。”

    罗朝庚不满地哼了一声,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

    他可真是讨厌死老祖宗取的这个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宝一样。可偏偏父母都喜欢,他上次说不喜欢,还被父亲抽了一鞭子,至今记忆犹新。

    罗薛氏见他不再出声,也没有过多的教训他。

    孩子他父亲是家中嫡长子,又是老祖宗最疼爱的嫡长孙,连带这孩子也极受宠。平日里打不得骂不得,含在嘴里还怕化了,谁敢多说一句,惹他不舒坦,老祖宗必然要护着。

    纵使是她母亲,也难得训斥他一回。这一次,若不是他吵着闹着要跟过来玩,家里人又拦不住,也不会带他来这惠州跟着受苦。

    她扭头吩咐丫鬟婆子,赶紧将此处收拾妥当,然后再接着往寺里走。罗朝庚方才被他母亲这么一拍,倒要安稳许多,半晌都没有说话,乖巧地跟着上山。

    承恩寺共有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等四进殿宇。前来拜佛的香客到寺院门前,便可瞧见山门殿的汉白玉券门上悬“敕赐承恩禅寺”石额。

    这是当年大长公主南下回京之后,亲赐的牌匾,特意让人悬挂此处,以示恩宠。

    知客僧早就在山门前候着,眼见着来一大群人,为首的又是穿着华贵的年轻太太与小公子。他的脸上立马就堆满了笑容,这一看就是出手阔绰的主子,还不知道要给寺里添多少香火钱。

    他这般想着,动作愈发殷勤。

    “阿弥陀佛,施主想必是初来乍到。对这寺里的景致还不太清楚,容小僧讲解一番。这寺里有四殿,分别是……”

    知客僧领着他们往里走,还没说上两句,就被罗朝庚打断了。

    “行了,我知道这寺里有些什么。我都快累死了,先带我去厢房休息一番再说。听说承恩寺的斋菜十分美味,有一道香椿豆腐尤其好吃。师傅不如吩咐厨子做一道送到厢房。”

    知客僧顿时一愣,嘴角动了半响,最终归于平静。这小公子还真是毫不客气啊。

    “那道香椿豆腐,小施主若是喜欢,小僧待会儿自会让厨子做一道过去,让小施主亲自品尝一番。”

    “那就多谢了。”

    罗朝庚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又惹得罗薛氏拍他的脑袋一下,低声呵斥道:“胡闹什么?既然来了承恩寺,当然要先去殿前上香。怎能擅自休息,心性如此不诚,还能指望佛祖庇佑你吗?”

    罗朝庚听她这么说,顿时也不再胡闹。

    他虽不知道母亲上山求佛是要求什么,但也知道自从来了惠州后,父母的情绪便不大好。好像这惠州并不是什么福地,虽然他觉得挺好玩的。

    罗薛氏让知客僧领路,拉着罗朝庚往天王殿走去。

    自来归善县之后,罗松生虽一心治理县衙,不问琐事,但是心中郁结之气,却并未少半分。她知夫君心有不甘,却无力挽救,也十分难受。

    无意中听闻,承恩寺寂本大师极擅占卜之事。因此想要来此见一见寂本大师,占上一卦,询问罗松生前途之事。既是指点迷津,也是求一个心安。她实在不忍心夫君落得如此境地。

    一群人走向天王殿,丫鬟和婆子都在外头候着。罗薛氏则牵着罗朝庚往殿里走,有小僧在一旁捧着香,供香客使用。

    现在也不是节气时日,来承恩寺上香的人比不了那些时候。不过毕竟是岭南名寺,人到也不少。天王殿此刻还跪拜着三三两两的人,正在祈福。

    罗薛氏取了香,点燃,上前插到三足经文铜鼎之内。小僧安置好了毛绒团蒲,罗薛氏跪了下来,见罗朝庚还在一旁直愣愣地站着,又连忙拉了他一把,让他一同跪下。

    罗朝庚被她扯了一把,有些不高兴,继而又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却没有像罗薛氏那般虔诚的祈求,他对祈天拜佛可不敢兴趣,玩会儿蛐蛐还差不多。

    他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却发现右前方也跪着一个身影。那个人穿着淡黄色绣丹桂折枝褙子,挺直腰背跪着,双手合十,看上去格外虔诚。

    他一愣,这个背影好像挺熟悉的。

    他想了许久,眼眸一亮,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远远地喊道:“沈家姐姐……”

    前头的人影却没有半分动静,他心里忍不住疑惑,怎么不理他?难道是他认错人了,不可能啊。明明就是那日在谢府宴会之上看到的姐姐。

    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蹲在小姑娘的身边,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仰着小脸,忍不住嘀咕道:“沈姐姐,你怎么不理我?”

    小姑娘这才转过头,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庞,眼眸里带着几分讶异,神色不明的看向罗朝庚。

    正是沈昭。

第二十章 求卦

    “罗小公子,你怎会在这儿?”

    沈昭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来玩儿啊。”罗朝庚眯着眼笑了起来,片刻后,又皱着眉头问,“我方才喊你,你怎么不应我?”

    沈昭面露不豫之色,微微蹙起细眉,“我方才不曾听见。且佛殿之上,怎可喧哗?”

    “哦。”

    罗朝庚十分无奈地应了声。

    沈昭便低声问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不回去?”

    罗朝庚看了她一眼,只好又退回去,乖乖在团蒲上跪好。心里头却忍不住嘀咕,他怎么觉得这个沈家姐姐跟以前不一样了啊。她之前都不会这么训斥他,真是莫名其妙。

    片刻后,罗薛氏起了身。沈昭也跟着起了身,朝她遥遥一拜。

    罗薛氏这才发现,那日遇见的小姑娘也在殿前祈福,沈太太自然也在场。她目光一转,就见到沈余氏缓步过来,朝她微笑行礼,“今日倒是巧了,能在此处遇到罗夫人。”

    “可见我与沈太太这是有缘。不然怎偏偏就在今日遇着了。”罗薛氏亦微笑着回了礼。

    谢府寿宴之后,她便派人打探了沈家。这一打探还真让人惊诧,谁知这气度雍容的妇人竟是余家嫡长女。当年之事,孰是孰非,早已说不清。

    他们对这种逆犯亲眷当然没多少好感,可沈余氏顶着这个身份,在归善县还能过得如鱼得水,与各家女眷关系亦不差,足见其非简单人物。

    况且,当年因政变之事远谪惠州的陈适,如今在京中可愈发得意。今上对政变的态度不明,谁知道沈少逸有朝一日会不会翻身。这京中,不是还有沈家在吗?

    她自然也不会怠慢太多。

    沈余氏同她一起走出天王殿,闲聊起来,“我来这归善县,将近九年,对于四处的风景倒是看了个遍。也就承恩寺的梅林最合心意,倒是时常来看一看。”

    “我也听闻承恩寺的梅林是岭南一绝。”罗薛氏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也随着附和了一句。这来岭南八九年,也是可以拿来闲聊的谈资?这沈余氏的心还真是挺大的。

    沈余氏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依旧笑意吟吟。两人携手往寺中别处走,一同闲逛。沈昭则被罗朝庚扯着袖子走在他们后边。

    “今日是二月中旬,按理说,罗大人该休沐了。怎么来承恩寺反倒不见你父亲呢?”沈昭状似无意地提起罗松生。

    “因为我父亲很忙啊。”

    罗松生自从来了归善县,便早出晚归,看上去的确是忙得很。在这之前,他是待在翰林院,罗朝庚并未跟着进京,倒不知道他原先是不是也这般。只知道他最近是忙得很。

    沈昭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来,目露倾慕之色,赞叹不已,“罗大人廉洁奉公,为归善百姓鞠躬尽瘁。让我倾慕。”

    沈昭这话说得动听,奈何罗朝庚是聋子,她这话再动听。就跟抛媚眼给瞎子看一样,可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罗朝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忙死了,有什么好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不过父亲这些时日,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沈昭见他眉开眼笑地模样,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不知令尊做了何事,让你心悦了?”

    罗朝庚转眼便得意起来,“父亲前些时日寻到了一间上等布料铺子,我便央求他给我做几套新衣裳,听说那些做出衣裳来可是极漂亮的。”

    “你一介男儿身,竟也这么在意衣裳?”沈昭忍不住扑哧一笑,眼里竟是嬉笑之意。

    罗朝庚也不觉得恼怒,反而轻轻瞥了她一眼,“我喜欢漂亮衣裳怎么了?况且那布料我也瞧了,确实极好。沈姐姐要是喜欢,改日我让人送几匹到你府上。”

    沈昭听了,忍不住诧异。

    “到底是怎样漂亮的布匹?叫你这么喜欢?”

    “好像……叫什么锦正绸庄来着,就在城西那边。”罗朝庚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姐姐在这归善县待了许久,难道不曾发现吗?”

    “锦正绸庄?!”

    沈昭忍不住惊呼出声。片刻后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一番,面上重新带上笑意,“这绸庄是在城西吗?我怎么不曾听过?”

    “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么好的布料,怎么没见大家去买呢?我跟着去了一次,都觉得没见着什么人。”罗朝庚皱着眉,嘟囔起来。

    沈昭听闻,心里头却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当时既然去了绸庄,怎么没买几匹布料回来呢?反而拖到现在?”

    “我也不知晓缘由。”罗朝庚也是满脸疑惑,“我还奇怪呢。父亲都去那绸庄好几次了,却从未给我买布料。也不知他这几次跑过去所为何事?”

    沈昭顿时说不出话来。

    心底里却掀起一番风浪。罗松生不是糊涂之人,这绸庄也不是音坊舞楼之类的地方,不值得他三番两次地跑过去。

    除非……他发现了什么?

    沈昭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这罗松生既然发现端倪了,怎么还敢往里头跑?他这么频繁地跑,就不怕被人家给盯上。他还真当那些海商是吃素的,能一直在这待着,还能让他抓住把柄不成?

    ……

    午后,罗薛氏亲自去后院拜见那位名满天下的寂本大师。寂本大师本打算午后歇息,不欲见客,知晓她是县令夫人后,倒是打起精神见了一面。

    “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执意要见老衲一面,不知所为何事?”

    罗薛氏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坐了下来,“早就听闻大师推估算今,尽知天下之事,又可卜未知之事。因此,今日便想前来询问大师未知之事。”

    寂本大师闻言,便淡淡地笑了起来,“夫人既说是未知之事,便该知道我一介老僧如何得知?若是谈佛论禅,老衲可陪着夫人一起。可若是未知之事,恕老衲无法妄言。”

    罗薛氏闻言,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可见是信女方才的话有误,既是未知之事,当然不可知晓。信女只是心中疑虑,想要大师解惑罢了。”

    寂本大师便又念了一句禅语,十分平和地问道:“不知施主有何疑虑?大可讲来,老衲或许可以一解。”

    “信女夫君初来归善县衙,诸事不知,前途未卜。还望大师为我夫君占上一卦,看看前路如何走。”罗薛氏微微抬头看向寂本大师,眼眸灼灼。

    寂本大师闻言,便伸手指着几案上头的檀木罐,里头放着数支竹木制成的签,被打磨得十分光亮平滑,上头却什么也没刻没写,倒不像是签。

    “施主,请抽一支吧。”

    罗薛氏闻言,倒是有些讶异,不知寂本让她抽这无字之签有何用。她顿了片刻,终是从里头取了一支出来,犹豫稍许,递了过去。

    寂本大师接过竹签,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继而又闭上眼睛,无言深思,案首上边摆放着香炉,里头燃着缕缕青烟。看上去格外庄严肃穆。

    罗薛氏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只能一言不发,静待寂本大师。

    良久之后,寂本大师才缓缓睁开眼,放下手里的竹签,看向罗薛氏,眼眸里尽是平和,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施主心中之疑虑,唯梧桐沈氏可解。”

    罗薛氏当即怔住。

    梧桐沈氏?

第二十一章 谋划

    “我道你今日怎地这么勤快,想要跑一趟承恩寺。还在佛殿里祈福许久,你原先可是连佛殿都不进的。原来是县令夫人要来此。”

    沈余氏由沈昭扶着走进后院,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倒不介意让沈昭这么使唤一次。

    沈昭听出她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脸上当即露出笑容来,“女儿也是无意中知晓罗夫人要来承恩寺祈福。谢府一别,深觉罗夫人气度不凡,因此想要拜会一番。”

    沈余氏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你这话,不必同我说。倒不如说说,那罗大人有何不同之处。”

    沈昭早知她会有此一问,倒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女儿听闻罗大人在翰林院观政之时,勤恳廉洁,事必躬亲,为有德之士,如今落得如此境地,实在为其不平。”

    “仅是为其不平?”沈余氏微微挑眉,眼眸灼灼地看了沈昭一眼,“你且说说,这归善乃南陲之地,那罗大人也不过一个小小县令,如何入了你的眼?”

    沈昭闻言,便抿嘴笑了笑,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让沈余氏坐在早已安置好的石凳上,亲自为她倒了茶。

    “哥哥如今虽还在豫东学府读书,可往后入仕却是免不了的。有一两个人帮衬着,总是好的。”

    沈余氏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归之难道还没有人帮衬?沈家那么多人,也不是白给看的。总比他一介县令要强。”

    “母亲这话可是说笑了。”沈昭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微微荡漾的茶水上,神色不明,“沈家的叔伯兄弟若是能帮上忙,我们也不至于待在这里。”

    沈余氏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沈昭抬起头来看着沈余氏,面上重新带上了笑容,“母亲不要以为,他如今是小小县令,便于我们无益。若真是达官显贵,女儿又如何掌控?

    我听闻罗家是温州大户,罗大人亦是才德兼备,只是朝中无人,因此迁至惠州。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总有辉煌腾达的一天。女儿帮他瞧着,指不定哪天京中的官位就有了空缺。”

    沈昭这话说得大有深意。要是京中的官位这么容易就有了空缺,还让她瞧见了,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仕途失意之人。

    沈余氏知晓她定是有别的打算,只是如何打算却无从得知。想必也不会同她说更多,她也就不问了。

    “你心里头有数便好。”

    沈昭给她一个安抚似的笑容,“母亲,这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女儿长大了,心里面总是知道好歹的。”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笑意吟吟地说:“母亲,若是罗夫人待会儿还来这瞧您,您就好生招待着罢。”

    “你这是……”沈余氏见她满面笑容,当下有些讶异。她今日可是一直在这承恩寺待着,却不知她又悄悄地做了什么。还能让罗夫人再来拜访一次?

    沈昭但笑不语。

    心想这往后,两家的来往兴许不止这一次。寂本大师那里也该去感谢一番。她转念一想,便起身向沈余氏行礼告退。

    寂本大师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已在茶室之中候着。茶水的热气交织着缕缕轻烟,寂本大师穿着柔和质朴的袈裟,盘腿坐在室中,手里数着佛珠,倒是显出几分祥和静谧来。

    沈昭缓步走到他面前,无声地行了个礼。寂本大师缓缓睁开眼,念了一句佛语,示意她坐下。

    沈昭盘腿坐在他身前,沉默半晌,问道:“今日之事,可还顺畅?”

    寂本大师看了她片刻,才缓缓说道:“老衲照你的意思做了,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此之事,施主往后还是勿要在老衲面前提及。”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大师只管放心,我不会砸了您的招牌。承恩寺寂本大师推古演今的名头落不了。罗夫人的惑,我自是有法子同她解了。”

    沈昭这话过于顽皮,寂本大师忍不住沉着脸,瞪了她一眼。沈昭可不会买账,“大师,怎么今日占了一卦后,您就变得严肃起来,您往常对我可不是这般。”

    寂本大师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沈施主,你往常来老衲这,也不是求老衲占卜的。”

    沈昭顿时语噎。

    寂本大师瞧着,神色又缓和了许多。沈昭为何让他借占卜之事传话,他自是心知肚明。他当年能算出天下乱起,将星临世。自然也能知道沈昭心中所想。

    况且这事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只是见她彻底走了这条路,心里难免可惜罢了。他们虽然推了一把,可具体情况却并不知晓,她要如何行事也一概不知。

    因此他思索了许久,又试探性地道:“如今朝中情况如何,老衲并不知晓。但是文武政见不合,历来如此。如今把持朝政是文臣,武官之中应有忿其所为者。”

    “大师之意是要我笼络朝中武将吗?”沈昭忍不住蹙起细眉。

    “确有此意。”

    “此事并不可行。”沈昭摇摇头,沉声道,“虽则自今上践祚之后,朝中武将多呈败落之象,可根基尚在,大长公主仍是可以左右朝局的人物。

    而勋贵武将多以她马首是瞻。能不能笼络尚且两说,关键是就算无文臣把持朝政,未必就不会出现勋贵外戚专权之象。不可小觑。”

    “依你之意,看来是无法借助这勋贵之力?”寂本大师目露沉凝之色,手中的佛珠转得极快,似是在思量什么。

    “文臣武将不合。”沈昭想起多年前的政变一事,眼眸微沉。那里边也少不了勋贵的推波助澜,她对他们其实没多少好感。

    “况且,就算我对武将没有偏见,难保勋贵武将不会觉得我这个文臣之女过于迂腐。”

    寂本大师随即陷入了沉思。

    他本也是突然想起某些事,随口一提,并不对此事抱有太多希望。

    ……

    黄昏时分,沈余氏又邀着罗夫人一同离去。一群人到街口才分别。

    一路上,沈余氏都在询问沈昭,罗薛氏之事,“你到底同罗夫人说了些什么?”

    “母亲何出此言?”沈昭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眼眸清亮,看向沈余氏。

    “在我面前,你又何必遮掩。”沈余氏斜瞟了她一眼。“你要没说什么?罗夫人今日能明里暗里地试探我?她可是句句深意啊。”

    “我只是提醒了罗夫人一句。”沈昭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

    沈余氏见她不愿提及,也不多问。

    沈昭回府之后,立即就写了一封信。

    让人到县衙外边等着,看到罗松生出来,就想办法把这封信交给他。她之前一直在想如何接触罗松生,现在看来此事也是机会啊。私运一事,她还是要提醒罗松生一句。

第二十二章 护卫

    罗会心道自家姑娘果然料得不错,这罗县令的确勤恳,哪怕是这样的日子,也会来县衙瞧一瞧,处理公务。他在外边候着,只等罗县令出来便迎上去。

    快到申正三刻的时候,才见门里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剑眉星目,眉间带着肃穆之意,头戴圆顶直角幞头,穿着盘领右衽青袍,上头绣溪敕,腰间系乌角鞓,脚蹬黑靴。

    瞧这装扮应当是县令罗松生无疑。

    眼看着下人把轿子抬了过来,罗会当即跑过去,挡在罗松生面前。身旁的随从见此,立即呵斥起来,“大胆刁民,敢阻拦县令大人,还不退下。”

    罗松生抬手制止随从,不紧不慢地道:“且看他有何事再说。”

    罗会朝他行礼,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来,“罗大人,我家主子有东西交给你。”

    “大人?”随从迟疑了一下,并不想接这张纸条。罗松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接下来。一张纸条而已,他难道还有不敢接的道理?

    随从接过纸条,交给罗松生。

    罗会便又行了礼,微笑着说道:“我家主子说了,这张纸条还请大人当场就打开。”

    罗松生听闻,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打开纸条。上头写着“绸庄之事,勿要插手”。他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冷冷地盯着罗会。

    “你家主子是谁?”

    “梧桐沈氏。”罗会丝毫不畏惧他的冷意,依旧笑容满面,“我家主子说了,这往后打交道的地方也多,大人不必急着发怒。”

    罗松生闻言,脸色缓和了少许,目露沉思之色,打量了罗会许久。见他面上并无玩笑之意,心里头也嘀咕起来。这梧桐沈氏……他可是闻所未闻啊。

    他沉思少许,将纸条收纳袖中,脸上的冷意已完全收敛,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你且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事稍后再看。”

    罗会不知纸条内容为何,沈昭却知道。

    罗松生此言看似并无表态,其实已表明心意。私运一事暂时应当不会插手,只是阻止他插手私运,却非她最终之意,兴许用不了多久,罗府便会递来帖子。

    苏十三信守诺言,在三日之后就将薛柏一等人送了过来。一共三人,除了薛柏一,其余两个也皆是年轻男子,身强体壮的名为蔡青,另一个稍微瘦小的叫刘义山。

    沈昭于他们有恩,他们自是以她为首。便是令其做身侧护卫,也当仁不让。皆言愿意誓死相随。沈昭随即便让他们起身。

    又朝薛柏一道:“那日在城外相遇,我便觉得薛公子气度不凡。今日,薛公子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心甚慰。”

    薛柏一复又跪下,沉声道:“姑娘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当以姑娘马首是瞻,以报救命之恩。姑娘如今留下我等做身侧护卫,便是给予我等立足之地,更当感激不尽。”

    沈昭闻言,轻笑一声,“薛公子怕是有所误解,我这护卫可同寻常的府门护卫大不相同。”

    “姑娘此言何意?”薛柏一听着沈昭这一声笑,心里头莫明有些忐忑,顿时觉得她口中所说的护卫,并非那么简单。

    他可不敢小瞧这位小姑娘,不管使了什么法子,能把他们从绸庄里头救出来,便不简单。更何况,周誉还留在里头,虽然他说是自己愿意留在里边,可他觉得此事同沈昭脱不了干系。

    只是如今沈昭既然于他有恩,他也不好往深处想,更不敢以此质问沈昭。暂时便全当不知,以待后续发展。

    沈昭端坐在书案后,微微倾身,看了薛柏一等人良久,才缓缓说道:“你可会骑马?”

    薛柏一顿时一愣,不知沈昭突然询问此事是何意。虽然如今的禁马令形同虚设,可普通护卫应当还是没有资格骑马而行。

    不过他确实是会一点的,家道未曾中落之时,他曾跟着外家舅舅学过一些骑术。因此便答道:

    “会。”

    “那你可会杀人?”沈昭接着问道。语气十分平淡,仿若在问你今日可曾用膳一般平静,没有丝毫起伏。

    薛柏一却是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其余两人更是满脸惊恐之意,惶惶然不敢言语。自古护卫不就是为保主子安危而已,有何曾需要杀人之术?便是真杀也是迫不得已,何须主动?

    对于沈昭此言,他们心中确实有些惊恐。只是他们活了二十几年,有些东西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有所耳闻。大抵能明白她这护卫与普通护卫的不同之处。

    同样是听主子差遣,普通护卫做的多是盾,只守不攻。而沈昭所说的护卫大多是剑,主动出击,而非只是贴身防卫。这大概类似于某些达官贵人身侧的死士。

    此事乍然一听,自然觉得惊恐,但是沉思良久之后,便又无所畏惧。他们原是经历过生死,见过人生百态之人。原先甚至想过落草为寇,此等事情,又何必畏惧?

    许久之后,薛柏一抬起头,看向沈昭,眼眸灼灼,沉声道:“我虽不会杀人,但是我可以学。”

    他话一落,身后两人便又回道:“我们也可以学。”

    沈昭当即露出满意地笑容来,她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你们放心,我问这话,只是为了看一看你们的胆量。至于杀人,却要因情况而定,并非必须。该做的时候,不必犹豫便是。

    且还有一事你们必须记住,入了我的麾下,以后这世上就少有你们的身影,你们只能隐于人后。此事,你们可否做到?”

    薛柏一闻言,当即朝沈昭抱拳,目露悲怆深沉之意。

    “自倭寇之乱后,我们居无定所,流落异乡,能活下来便是万幸。如今姑娘能给我们立足之地,于愿足矣。其余之事,并非我们所在意的。”

    “如此甚好。”沈昭点点头,缓步走了一圈,思索片刻,又到他身前站定,“还有一事,需要你们如实交代。”

    “姑娘且问。”

    沈昭便问道:“我记得那日在城外,你们有数十之众。时至今日,其余人又去往何处了,你们可知晓?”

    薛柏一不知她问此事何意,当下也只好如实相告,“当日我们聚在一起,实属无奈之举。因此入城之后,便都各自离去,寻找存活之本。

    而我们因进入绸庄谋生,颇受约束,不能轻易出门,因此与他们并无联系,也不知晓他们现下如何。不过我们曾有约定,若是得空,可去城西暗巷一会。

    前来归善逃生的人中,有年老行动不便者,亦有年幼无力自保者,我们将他们安置在城西暗巷之中。曾约定合力供之。”

    沈昭闻言,面上当即露出笑容来,“这样吧,今日你们先在府中住下。明日,薛柏一就去暗巷一趟,看能联系上多少人。联系之后,你大可物色一下,留下身强力壮且年纪尚小者。

    将我同你们说的话告知他们。我要的护卫可不止三人。但你必须同他们说清楚,此事全凭自愿,不可强求。当然,你也不必局限于他们,城西那么多无家可归之人,总有合适的。”

    沈昭此话一出,薛柏一顿时明白过来,她这要打造一批数量不小的暗卫为她做事。而他,若无意外,应当是领头之人。

    他心里头顿时轻松起来,当即又朝沈昭一拜,“请姑娘放心,此事我定会办妥。”

    沈昭点了点头,又让罗会带他们下去安顿。而她则将松雪喊过来,让她传话给谢响,着手准备打造兵器一事。至于银子,已有解决方法。

    昨日,她已收到小舅的回信。她所说的生意之事,并未给予回复,只是询问她是不是没有银子花了,同时还寄了银票和地契。

    是在杭州的一处茶庄,以及应天府那边的绫罗绸缎铺子和珠宝头饰铺子。沈昭当时就被吓到了。

    严重怀疑她母亲是不是同小舅说了有意结为秦晋之好一事,否则,他小舅怎么私下里花这样的大手笔,怎么也要同母亲他们说一声才是。

    不过,另一方面,沈昭也感概他小舅财大气粗。

    余家现在虽不是权贵之家,但定然也是排得上号的商户。当年余家名下的财产虽被上缴,但是小舅却仍有一些隐藏在暗处的茶楼酒肆。再加上这些年,经商有道,名下的东西的确不少。

    她小舅最后还在信里写到,小姑娘家的开一两间铺子练练手就好了,真要走行商之道,却没有必要。这做生意的事,往后还是少提。

    沈昭顿时便默然无言。

    虽则他小舅喜好经商,对商人也不曾有什么偏见。但是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却不少,自然知晓行商在今日并非正途。他是希望沈昭是正正经经地官家姑娘,而非商户之女。

    想到这儿,她便沉沉地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要为余家正名,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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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