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试探
二月底的时候,沈昭收到了罗夫人的请帖。说是来归善县数月之久,未曾与各家见礼,因此邀她们上门小聚。
离沈昭提醒罗松生已有半月之久,想必他们沈家的底,罗松生早就打探清楚了。现在只差当面问一问,兴许他还是以为沈家与私运之事有所勾结。
不过沈昭并不担心他怀疑,本来也是没有的事,他再怎么查,也查不出名堂来。他要不怀疑,沈昭还觉得自己选错人了。
翌日,沈余氏便带着沈昭上门拜访。今日沈行书亦休沐在家,只是他不欲与官吏有过多来往,且本是女眷之间互通消息。他自是不好上门打搅。
跟原先的陈府一样,罗府也安在青石巷,只是府中的布置装饰,却比陈府要精致许多,庭中小道,转角的怪石,九曲回肠的池水,无一不彰显主人的奢华。
罗薛氏在正院里接待她们。等下人领着她们进门,便起身相迎。
“上次在承恩寺一番畅谈之后,我便一直仰慕姐姐谈吐不凡,想要再请教一番。今日邀姐姐来府中做客,可不曾耽搁姐姐的时间罢?”
罗薛氏拉着沈余氏入座,脸上的笑容刚刚好,言语间虽不乏热络,却不让人心生厌烦之意,瞧着是个手腕颇多的女人。
相互寒暄而已,谁不会?
沈余氏便也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这话该我问才是,今日上门拜访,没有打搅罗夫人罢。”
“姐姐这话可就生疏了。”罗薛氏状似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比姐姐小,姐姐唤我妹妹便好,何必再以夫人相称?”
沈余氏但笑不语,随之入座。
沈昭也到跟着端正地行了礼,才跟着入座。沈余氏便让随之而来的仆人,送上两匣子礼品。“一点小物什,既然喊了我一声姐姐,妹妹可不要拒绝。”
上门拜访,呈上礼物方是规矩,罗薛氏倒也只是客气了几句,便不动声色地收下。再看向沈余氏时,脸色更加柔和,沈家这般行事,总归是让人舒坦的。
“上次听姐姐谈及岭南的风土人情,意犹未尽,今日定要再向姐姐好好讨教一番。”
“讨教谈不上。不过是在此处多住了几年罢了。”沈余氏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倒是妹妹说的那些京中头面样式,让我十分感兴趣,离京数载,如今京城是何模样,早已不清楚。”
罗薛氏闻言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转眼又看向沈昭,“我听闻令爱贤名在外,端庄得体,不知闺名是何?可曾婚配?”
“闺名一个单字昭,不曾婚配。”沈余氏早知她会将话题扯到沈昭身上,倒不意外。
“原来是昭姐儿。”罗薛氏轻轻笑了笑,看向沈昭的眼神却愈发深邃,带着几分探究地意味。
“上次在承恩寺,还要多谢昭姐儿照料我家那个皮小子,不然,以他的性子怕是要翻了天。我记得那天初遇是在天王殿祈福之时,昭姐儿也是信佛之人?”
当日在天王殿祈福之时,明明是沈余氏带着沈昭,可罗薛氏却偏偏只问沈昭,可见她对寂本大师的话终究是起了疑。不管真假与否,总要试探一番才对。
沈余氏顿时惊疑起来,她拿起帕子印了印嘴唇,眼角却止不住地扫向沈昭。她虽不知沈昭做了什么,却知罗薛氏这话有着试探之意。
沈昭倒是处变不惊,脸上依旧带着盈盈笑意,“谈不上信佛,只是路途漫漫,总有心神不宁之时,不过为求心安罢了。罗夫人以为呢?”
“只是为求心安?”
“当然也有指点迷津之意。”沈昭微微一笑,眼眸愈发清亮,“我听闻承恩寺的寂本大师最会推古演今,因此曾向他寻求破解之法。”
罗薛氏闻言,双眼微微一眯,看向沈昭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她不急不缓地问道:“昭姐儿觉得这破解之法,管用吗?”
“自然是管用的。”沈昭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若是不管用,自承恩寺建立以来,寂本大师的拜访者又怎会络绎不绝?而我就更不会向寂本大师求卦。”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听罗夫人这意思,可是向大师求卦了?不知于夫人而言,此卦可有指点迷津之用?”
罗薛氏对此却避而不答,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早听闻昭姐儿机敏聪慧,饱读诗书,通晓古今,可是确有其事?”
“夫人谬赞了。”沈昭脸上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来,显得不卑不亢,“我只是略知一二,谈不上饱读诗书,通晓古今。”
罗薛氏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沉默半晌,又道:“我还听闻昭姐儿通读史记,研习经史谋略,可有此事?”
这话问的有些僭越。寻常人询问女子是否读书,也不过是些女戒诗书,这是经史谋略可从未提及。而且女子本不该学习这些。
真要学了,与旁人兴许无太多干系,于今上而言却是大逆不道。
沈余氏顿时一惊,心里头有些不安,面上也露出诧异之色,勉强朝罗薛氏笑道:
“妹妹这话打何处听来的?怎能说出此等言论来,这不是要害我们昭姐儿吗?昭姐儿自是恭谨谦逊,不敢有忤逆之举。”
罗薛氏并不言语。依旧看向沈昭,眼神锐利,神色又十分平静,但是那股探究之意并未减少半分。
沈昭脸上笑容未减半分,依旧淡淡的,十分平淡地说,“略知一二。”
“汝宁!”沈余氏忍不住扭头,厉声呵斥,眼里带着告诫之意。又朝罗薛氏微微一笑,“昭姐儿胡言乱语,夫人可不要放在心上。”
连称呼都变了,可见对此事还是心存警惕。
罗薛氏压下心底的诧异,淡淡地说了一句无妨,就不再出声。
沈昭料想罗薛氏会对她试探一番,却不想她会用这种法子。惊诧之余又不免觉得好笑。罗薛氏这是逼着她承认吗?可是此事承认与否又有何干?
难不成她承认,便真的有法子助罗松生一臂之力,反之则无力为之?她今日问这话,便是将寂本大师的话放在心上了。既已信,又何必再问?
沈昭见罗薛氏眼里有惊诧之意,心里头忍不住失笑。大抵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承认吧。
罪臣之女,研习经史谋略,的确十分不妥当。只是这样的话便是传到今上的耳朵里,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若是今上的确对他们不满,也无需用这样的法子。反之则会一笑置之。
她收敛心神,又轻声问道:“今日怎不见令公子?上次承恩寺一别,我还同他约好,要再去瞧他的。”
此时,罗薛氏本已平复情绪。见沈昭问起罗朝庚来,神色又是微微一变,她没想到沈昭会主动提及,还是今日之事早就在她的打算之内?或者她早已料到这次邀她们上门其实是罗松生之意?
“阿宝此时正在花园里边玩耍,想必也等着昭姐儿去呢。你既然问起,我不如现在就遣人领你过去。昭姐儿觉得可好?”
“夫人如此安排极为妥当。”
沈昭随即起身,向两人行礼告退。
见沈余氏眼底隐隐有担忧之色,她便微微摇头,朝她露出安抚的眼神来。之后才跟着丫鬟出门。
第二十四章 借势而行
罗夫人所说的花园是另外开辟的一个院子,离正房不算远。沈昭料想此时在里边等她的绝不是罗朝庚,而应该是罗松生才对。
丫鬟把她领到门口便止了脚步。沈昭心领神会,并未多说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匾,上头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听雨阁。
她带着析玉推门而入。
院子比她想象中要大,四周围着朱红长廊,角落里种着花草树木,这个季节,许多花都开了,树也长出新叶,郁郁葱葱,看着格外讨喜。
当然,最让她诧异地是这方院子的中间——有一个不算小的水池。池里铺着青石板,种着发了新叶的莲,里头游着几尾鲤鱼。
池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四角亭,兴许这就是名字的由来——正当细雨蒙蒙之际,亭内品茶,亭外烟雨,的确十分惬意。这样的景致,还真要花大价钱才能置办出来。
亭子里,有一人背对着她们站着,瞧着风骨俱佳,长发绾髻,穿着一身灰色道袍,宽袖衣摆随风而动,颇有几分潇洒之意。
这应当是罗松生罢。
沈昭心里这般想着,站在池边凝眸打量了许久。直到析玉都有些奇怪了,她才缓缓踏上青石板。对方既然邀约,就没有不赴约的道理。
罗松生察觉到她们的动静,随即转过身来,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们,没有丝毫笑意。眼看着她们走进亭子,才朝着石桌虚手一指,“沈姑娘请坐。”
沈昭也不多礼,当即坐了下来。
罗松生则坐到她对面。伸手替她斟茶,动作不疾不徐。
沈昭瞧着,忍不住轻笑一声,“罗大人家里没有下人吗?斟茶之事,也需要您亲自动手?”
罗松生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何不妥,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他将茶杯放到沈昭面前,微微垂下眼帘,“沈姑娘不同于常人。自是要有不同的待遇。”
沈昭端坐着,并未伸手去碰那杯茶,“我听尊夫人说,令公子在此处玩耍,怎不曾瞧见?”
“料想姑娘并不想见小儿,便率先让他回房了。”罗松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轻呷一口,“春茶还未上市,可这秋茶也别有一番风味,姑娘不试试吗?”
沈昭闻言,心里头不由得冷笑一声。
罗松生似乎还未看清状况,莫非他以为今日是来安抚他的吗?还是他以为自己与绸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觉得自己需要笼络他,以免他将此事说出去。
真是荒唐,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算是救了他一命吧。既然他不肯开口,沈昭也乐得清闲。不过是看谁比谁沉得住气,知道得越多的人通常越有底气,可罗松生知道得太少了。
沈昭便不多言,拿起茶杯轻抿一口,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她今日来此真的只为喝一杯茶。
事实证明,罗松生是沉不住气的那个。他看了沈昭半晌,才微皱着眉头问道:“沈姑娘与锦正绸庄是何关系?”
沈昭放下茶杯,抬眼看着罗松生,慢悠悠地道:“罗大人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与绸庄有没有关系,您不是派人去查了吗?您难道不比我清楚?”
罗松生当即语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在思索沈昭这话究竟何意。
那一日他收到纸条之后,虽然不再动作,却命人打探了沈家的情况。十分普通,尤其是沈行书,跟以往那些失意潦倒的并无不同。若真说不同,也只是沈家家底较为殷实罢了。
和锦正绸庄却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要说沈家普通,锦正绸庄一事,他们却能知晓。甚至知道他在探查此事。这不像是不问世事的人能知道的,更何况,递纸条还是一个小姑娘。
更让人诧异地是,他夫人所求的那一卦,破解之法竟然在这个小姑娘身上,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因此,他才想趁着休沐之日,见一见这个小姑娘。
原以为归善县城,边陲之地,穷山恶水,百姓多贫,应当少有波澜。不想此地私运泛滥便罢,竟还有人敢明言警告。而他的帖子,对方竟然还敢接。
来头着实不小……
沈昭见罗松生半晌无语,便收敛心神,朝他正色道:“罗大人可知,若是放任您再去彻查私运一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罗松生没有搭话,眉头却微微皱起来。
沈昭便接着道:“兴许用不了几日,归善县中便会传来您的死讯。身犯顽疾,英年早逝之人,国朝还少吗?届时罗大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有谁还会注意呢?”
“你这是威胁我吗?”
罗松生的脸色有些难看。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笑,说话的语气却平淡无波。
“罗大人,我如果想威胁您,您觉得您今日还能如此悠闲地在此喝茶吗?您应当清楚,我同锦正绸庄可无半分干系。
那日提醒此事,不过是不愿大人陷入困境。这锦正绸庄不是今日才有,而行事却一向如此。莫非历任县令就无一人发现吗?此事还望大人仔细思量。”
这样的话让罗松生忍不住陷入沉思。
他原想着,京师之中无他施展之处,这小小县城总能让做出一番功绩来。幼时亦听闻,沿海之地,私运泛滥,匪患颇多,却不想严重至此。他随意一逛,就能发现私运之地。
如此明目张胆地行私运之事,这归善县衙之人,又怎会毫无察觉?除非是他们无力为之,只能任其自然。既然前任县令无力为之,他自然也无力阻止,否则何至于此。
此事……确实是他鲁莽了。
这么一想,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确实没有恶意。可她为何要这般做呢?难道仅仅是不忍看他陷入困境吗?这话着实不可信。
“那沈姑娘今日前来是何意?”
沈昭闻言,神色一顿,抬眼看向罗松生,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您下帖邀我过来的吗?”
“事已至此,沈姑娘何必再遮遮掩掩。”罗松生略有不满地哼了一声,神色间满是无奈之意。
沈昭沉思片刻,才缓缓说道:“罗大人觉得归善县城如何?可否让您大展宏图?”
罗松生神色一僵,这话问得可是十分诛心。这地方要是真的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尽办法离开。“沈姑娘不妨直说。”
沈昭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晓大人德才兼备,沦落此地,实乃小人戕害。大人只需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可得锦绣前程。”
罗松生听闻,许久不曾出声。他仔细打量着沈昭,见她面带微笑,神色坦然,心里头无端有些慌乱不安。这个小姑娘看上去不像是故弄虚玄,倒叫他看不透啊。
“这话是姑娘之意吗?”
“当然是我的意思。”沈昭微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不咸不淡地说道,“大人只管安安稳稳在归善县待着,兴许三年之后,又别有一番天地。”
沈昭的语气平平淡淡,可话里的内容却足以让人心惊。罗松生的脸色终于绷不住,露出惊诧之色来。他沉声说道:“沈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昭便淡淡一笑,十分坦然地道:“大人尽管放心,说出的话我是不会收回的。您在等待时机,我也在等一个时机。那一天不会太晚。”
罗松生对这话不置可否,不过神色好歹是平复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道:“沈姑娘,此事我如何能信你?”
沈昭早知他有这么一问,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小姑娘,的确让人难以信服。她微低着头,凝眸看着平静无波的茶水,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
“罗大人可别忘了,绸庄一事可是我提醒您的。您既然探了沈家的底,便该知道,陈大人即将进京之时,曾来沈家府上做客。家父与陈大人恰为同窗好友,志趣相投。”
沈昭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却让罗松生忍不住打起精神来。看向沈昭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与按耐不住的欣喜。
他怎么忘了,余家虽败,可窦家却是恩宠正盛。且当年余家同窦家是交好的,他们能搭上窦家的线还真不算奇怪。
若是他能搭上窦家,别的不说,至少不必守着这归善县衙。沈行书若不是身份特殊,定然早已离开惠州。沈家这些年在归善能如今这局面,兴许也是窦家暗中支持。
这么一来,沈昭能知晓绸庄一事也不足为奇,毕竟有窦家在后头撑腰。不过,这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总要付出些代价才行……
“不知沈家想要我做什么?”
俨然将沈行书当成背后的人了,而沈昭不过是个递话的。
沈昭也不拆穿,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大人尽管放心,等您平步青云之时,自会有事相求。”
罗松生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便少了些许,没有点明的事做起来总归让人心里没底。不过这事现在也不着急,等时机成熟,沈家总会跟他说清楚。
这一次,沈昭算是借势而行。
好在罗松生对朝中局势了解得不够透彻,她这么一说,他倒信了。不过她这话半真半假,也容不得罗松生不信,往后罗松生要是升官,还真得靠窦党才行。
第二十五章 游说
三月初的时候,沈昭收到了京中的来信。
此时,会试早已放榜,孟湛中了二甲六名,很不错的成绩,听说十四皇子得知后也让常随送礼祝贺,这可不是一般的赏识。沈昭觉得京中的局势兴许已经慢慢改变。
她当然也不能按兵不动。
月底的时候,苏修允给她写了信,说是他现在身在外地,无法去往惠州,但是该履行的契约还是要履行。过段时间,他便会安排人将盐引和马匹送到惠州。
沈昭得知后,心里头也安定下来。
如今,薛柏一他们都在谢响原先置办的山谷里,里面依然种着果树。沈昭也传授了一些拳法箭术,他们平日里演练之余,便照看果树。
山谷里的暗卫如今已有数十之众,往后还会慢慢增加。
她将这些事尽数交给薛柏一打理,薛柏一也没有让她失望,不仅在武学方面进步很快,她说的一些演练方式也记得十分清楚,倒不需要她费多少心。
暗卫训练一事步上正轨,而兵器打造也渐渐拿出章程。这些事情,只要有银子,办起来就十分方便。这些都已安置妥当,让沈昭也松了口气。她是时候准备豫东学府一事了。
……
“你再说一次,你想去哪儿?”
沈余氏本来坐在案几后边喝茶,听到沈昭的话,顿时一愣,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没端稳。
“豫东学府。”
沈昭双眼直视沈余氏,目光灼灼,脸上的表情依旧认真执着,没有因方才的话产生半分变化。
沈余氏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目光也渐渐锐利起来,猛地将茶杯往案几上一扣,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她看着沈昭神色坚定的模样,忍不住呵斥道:“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母亲,女儿希望您能同意。”沈昭不急不缓地说道。
她这般气定神闲地模样更让沈余氏怒火中烧,抬手一挥,就将案几上的茶杯拂到地上,砰地碎成一片。
“你给我跪下!”
沈昭二话不说就跪下,义正言辞地朝沈余氏说道:“母亲,女儿已经大了,有自己的思量,此次去豫东学府也并非玩闹,是有要紧事要办。”
“要紧事?你倒说说有什么要紧事?你简直就是胡闹!”沈余氏听到她的话,气得冷笑起来。“你的本事可真大啊,哪里都能插一手。”
沈昭微低着头,将目光放在光洁的地面上,默然不语。
沈余氏看着,只觉得额角一抽一抽的跳,脑门更是疼痛不已。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胡闹的女儿!
“你说你想为余家正名,在京师开铺子,我准了。你要拉拢陈适,要我同你上门拜访,我也准了。你又看中了罗松生,又是承恩寺,又是上门拜访,哪一件事,我没同意?
我知道为余家正名,不是这么几句话的事。你打小聪慧,心思缜密,我也就不琢磨这些,随你去。可今日这事,你要我如何同意?
豫东学府是什么地方?那是国朝第二学府,不是谁家的后院,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如何去?今上对女子习书有多忌讳你不知道?你这是要我们家遭受灭门之灾吗?”
沈余氏忧心的地方,沈昭何尝没有思量过,当下便沉声道:“母亲尽管放心,您考量的地方女儿都想过,定不会连累您和父亲。”
“你想过?”沈余氏瞥了她一眼,眼神带着冷意,“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沈昭没有被面色难看的沈余氏吓住,依旧镇定自若地道:“九表哥如今不是正在武学府吗?女儿希望以余家表哥的身份进豫东学府,这样能省去许多麻烦。”
“女扮男装?这就是你的法子?”沈余氏气笑了,“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你考虑过后果吗?”
“母亲。”沈昭忍不住劝慰道:“还请您仔细思量,女儿只是豫东学府众多学子中的一个,不显山不露水,又有谁有这个闲心关注这些?”
但是她的这番话并未起到什么作用,沈余氏的脸色依旧有些阴沉,她冷声说道:“那你可知道,这事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就坏了。你往后还如何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沈昭在心里将她的话默默念了一遍,脸上露出十分寡淡的笑容来,眼神却带上了些许寒意,“母亲觉得余家的不了结,女儿会有这个心思吗?”
“你这是何意?”沈余氏神情大变,眼里满是惊诧。
她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执着到如此地步,为了余家的事,甚至于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可以不予考虑。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想到这里,脸色又缓和了许多,语气也放软了些,“汝宁,你可别犯糊涂。这种事岂是你说不想就没有的?余家的事虽然重要,可你的终生大事也不能敷衍了事。”
沈昭闻言,抬眼看了沈余氏许久。下一瞬间,她甚至想问,那您当初为何会嫁给父亲?可这话到了嘴边,只转了一圈,又生生给噎下去了。
事已至此,当年的事又何必再提?不管真情假意,至少这些年他们眼里都有对方,也过得真心实意。她何必说这些去刺自己的母亲。况且,这样做对她今日的事没有任何帮助。
“母亲,您知道的,女儿志不在此。便是有朝一日,真做了某些事,那也与你们无关,都是女儿一厢情愿。比如余家的事,又比如今日的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气比之之前又多了几分凝重。
“女儿知道,您觉得这些事太委屈,可是外祖舅舅对女儿的好,一刻不敢忘。父亲生养女儿的艰辛,亦莫敢忘。女儿所为,亦是为人子女所尽的本责,犹不及也。”
沈余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沈昭是铁了心要去豫东学府。
若不是还挂念他们,她根本不会同她说道,兴许还会直接离家出走。现在豫东学府正在招收学员,凭她的本事,女扮男装,身份方面不让人起疑,又有才学,未必进不去。
沈昭胆色她也不是第一天领略。
可她毕竟是她的女儿,这样的事,让她怎么同意?
她沉思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告诉我,这事跟余家有什么关系?”
沈昭自然不敢同她说,自己去豫东学府主要是为了沈家一事,因此她半真半假地说道:
“豫东学府人才济济,且多为寒门学子。我如今在朝中人脉不足,便是想让窦阁老助我一臂之力,人家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因此想要网罗人才。毕竟贫贱之交更可贵。”
沈余氏微微颔首,可是面上却仍带着几分疑惑,“话虽这么说,可是需要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沈昭知晓,这是她这番话里最大的破绽。不过就算沈余氏看出来,她也没有慌乱,“女儿有的是时间,况且真要身居高位,女儿未必能掌控。”
沈昭把那个破绽又填好了。
沈余氏顿时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她揉了揉额角,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这事,先缓两天,豫东学府招收学员也不是只有这一两日。再者,怎么也要跟你父亲商议。”
沈昭早就料想她母亲不会轻易此事,跟她父亲商议也不可避免的。只是此事若是真跟她父亲商议……能糊弄过去吗?
沈余氏见她面露不豫之色,神色反而放松了些,总有能压得住她的人。她淡淡地笑道:“这事你别想着瞒过你父亲,你去哪里能去一年半载的?”
“女儿明白。”这个时候,沈昭就表现得十分乖巧懂事。
沈余氏无奈地摇摇头,“算了,我也拦不住你。你先下去歇会儿,这事,我再好好考量一下。”
沈昭紧跟着便起身,朝沈余氏行礼告退。
第二十六章 有志之士,不囿身份之别
沈行书最近有点心不在焉。
虽然依旧同往常一样去族学教书,但也仅此而已。族学安置在孟家宅院之内,以往沈行书过段时日就会向孟家老太君请安,最近却是匆匆而过,有点避之不及的感觉。
孟家于他有恩,他却唯恐避之不及,这般做法实在谈不上君子之风。但是事关身家性命,他也不能不给予考虑。兴许这两日,他就该跟孟家提及。
沈行书的态度,孟家的人自然无法察觉,倒是作为枕边人的沈余氏心里有几分疑惑。往日,沈行书或多或少会同她提一些族学之事,最近这些时日,却是闭口不言。
她有心想要询问一番,却见沈行书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也就掀了这个心思。转头跟他提起沈昭来。
“你是说……囡囡想去豫东学府?”沈行书手里的笔一顿,笔尖停在澄心纸上,转眼就晕染了一大片。他忍不住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沈余氏。
沈余氏见书案上的纸张被墨汁染黑,忍不住倾身将他手中的笔取走,脸上露出歉意来,“妾身方才打搅三爷了。”
只是随意写的一些东西,沈行书自然不在意,他将被晕染的纸张拾起来,随意丢弃在一旁,“好端端的,囡囡为何要去豫东学府?”
却没有说她不该去。
沈余氏闻言,心里头微微叹了口气,顿时觉得这一关沈昭可能会过得很轻松。可到底也太宠着她了。她微微蹙眉,复又舒展开来,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地说:
“她可不曾同我说这些。只是说要去罢了。这个丫头啊,从小心思就多,主意也大,我是管不着的。这豫东学府我便是拦着不让去,她也总有法子。”
沈行书并未因这番话而觉得沈昭有何不妥,反倒认为沈余氏有点夸大。
“囡囡不过是较寻常的小姑娘有主见罢了,哪像你说得那般胡闹?国朝自建国以来,也不是没有女子去学府求学的,大长公主当政期间,多少女子……”
“你也说了是大长公主当政期间。”沈余氏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如今可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汝宁要真去了豫东学府,该有多少麻烦?”
沈余氏这话没有错,不仅有麻烦,而且还不少。
沈行书倒是愿意让沈昭去豫东学府学习一番,早些年,还是太祖陛下在位之时,尚且年幼的大长公主也在豫东学府待过一段时日。
虽然当时的大长公主并非是以学子的身份入学府,但能让世祖陛下即当时的惠王殿下将自己的女儿送过去,也足以说明豫东学府的不凡之处。
只是现如今,沈昭的身份便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沈行书凝眸深思良久,才缓缓对沈余氏说道:“我去看看囡囡,问问她的意思吧。”
“少逸。”
沈余氏惊呼出声,双手也忍不住压在沈行书的手臂上。她轻易不喊沈行书的表字,真要这般喊的话,也是觉得事态严重。
她虽然拿沈昭没办法,却并不想沈昭去豫东学府。本来指望沈行书能劝诫一二,可瞧着沈行书这模样,沈昭的事他心里是有几分意动的。只怕沈昭还没说上三两句,他便会点头。
沈行书对沈昭的态度与沈余氏并不相同。
他的女儿应该是活得恣意张扬的,而不是同别的姑娘一般,被困在这后宅之中,几根针线就缠住了身子。这外边的风景她总要去瞧一瞧,去学府又算什么?
瞧瞧那些曾去学府修习的女子,哪一个最后不是为人称赞的?大长公主更是让朝野都十分敬仰。因此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只管放心,囡囡便是去了学府,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我们的女儿这般出众,又是德才兼备,只是入学读书而已,有何不可?我们的女儿并不比任何人差。”
沈行书都说出这般话来,沈余氏顿时不知如何反驳。
按理说,她该劝,可私下里却又觉得此事虽会让人议论不止,但是谁说女子不可读书,不可入学府?大长公主当政期间,国朝海晏河清,政通人和,至今仍让人赞叹不已。
可见女子的手腕并不比男子差,只是读书而已,为何不行?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了笑,只是笑容过于寡淡,又带着几分怀念与哀怨,倒叫人说不出的惆怅。
她差点忘了,在她还十分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这样的要求。不过不是去学府,她只是想同家中兄弟一齐习书。她也曾问过那样的话——为何女子不能读书?
多年的后宅生活倒让她忘了——自己也有那般恣意的时候。她不曾完成的事,让她的女儿去做,也该是一样的。她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沈行书拉着她的手放在膝头,安抚似地拍了拍,“你且放心,如果囡囡真的去了学府,我定然会想个万全的法子,绝不叫她受半点儿委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余氏也不多言,只道让沈行书去看看沈昭。
此时沈昭正在书房里收拾东西,一些重要的信件,以及她喜爱的书籍棋谱,她通常不会让别人多碰。沈行书过来时,她刚好将看完的书籍安置好。
沈昭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面上却是笑意吟吟地道:“父亲怎么来了?”
一面让他就坐,一面让丫鬟上茶。
“囡囡将这里整理一番,是要出远门吗?”沈行书撩起衣摆,跪坐在书案前边,眼神却落在沈昭身上,带着探究和笑意。
沈行书这番话在沈昭的意料之外,因此,她愣了一瞬,才微仰着头,带着几分疑惑地问:“父亲……何出此言?”
“这事……你就别装作毫不知情。”沈行书摇摇头,面上带着十分温和的笑容,“你母亲可是同我说了的。”
沈昭闻言,便低下头去,目光落在笔架上,过了片刻,才闷闷地问:“那父亲的意思呢?”
沈行书见她这般惴惴不安的模样,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囡囡这是怕为父教训你吗?”
沈昭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行书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沈昭头顶的乌发,思索片刻,才意味深长地问道:“囡囡,你能跟父亲说说,为何要去豫东学府吗?”
语气里带着几分指引的意思。
沈昭很清楚,什么样的话能打动她的父亲,因此也不思索,当即就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女儿想习圣贤之书。”
沈昭的回答让沈行书略感意外,这个理由太简单,太浅显。
他原以为她至少会说自己仰慕学府的某位大儒,或者说想同当年的大长公主一般入学府读书。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小女儿是个很有主见,且很有格局的姑娘。
“莫非家中没有圣贤之书吗?”
他从不反对女儿读书,但此刻还是要问这句话。
“远远不够。”
沈昭的回答很直接。
这个不够当然不只是指书,还有教书的人。豫东学府的藏书极多,且诗书,经史,医术,兵法,算术,琴乐,棋艺等皆涉猎,包罗万象。而教书的人自然也是当世大儒名士。
沈行书明白她的意思,脸上当即露出了笑容,又问道:“那囡囡可知晓,从豫东学府出来的学子,不全是清风霁月的飘逸之辈,多是勤政为民的清廉之臣。”
言下之意便是那样的清廉之臣,并不适合她。
沈昭闻言,神色微敛,正色道:“父亲,女儿虽不求如大长公主一般,手握权柄,造福社稷,但女儿既存于世间,又怎甘心碌碌无为?女儿读书习字,从不是为了陶冶情操。
女儿只求为国朝社稷尽绵薄之力。父亲莫非不曾听闻,有志之士,生于当下。何必囿于家世高低,身份之别?但为生民尽心立命,如此而已。”
沈昭这番话,可谓是尽显仁人志士本色。
沈行书闻言,当即笑了起来,“好个有志之士,不囿身份之别。我们囡囡长大了,父亲十分欣慰。”
他伸手摸摸沈昭头顶的乌发,沉默了几息,又缓缓道:“豫东学府,父亲同意让你去。不过,父亲不会让你同大部分学子一样,随意安排在某个学舍,定会想法子让你拜在某位大儒名下。”
说着,他的身子略微往前倾,朝沈昭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容来,“父亲定会替囡囡安排好的。”
沈昭当即有些愣神,她很想知道,她父亲这个安排到底要怎么安排……
第二十七章 纷扰不止,漩涡难退
三月的承恩寺,虽不到花团锦簇的地步,却也露出了草长莺飞的模样。树木多已发新芽,偶尔一株梨树也结了淡青的花骨朵,瞧着便让人心情舒畅。
在这样春风拂面的时日,外出走一遭倒是极好的主意。早膳过后,云崖游说许久,总算让苏十三点头,跟着他去后山那一片竹林游赏一番。
年节过后不久,苏十三便让苏彦前往豫东学府,如今承恩寺内住的都是府上众人,仆从,医者,护卫以及勉强称得上的幕僚。真正能相谈甚欢的却少有。
因此,自苏彦离开后,院子里也愈发冷清。好在开春之后,苏十三忙于与惠州文人雅士打交道,也不觉得过于冷清。
云崖便同他说起近日发生的事来。
“昨日京中来信,听闻十七皇子已奉旨回京。”
云崖口中的十七皇子是宫中淑妃之子,自幼喜好行军布阵之道。三年前,鞑靼进犯边境,今上命随着诚意侯前往宁夏镇压,十七皇子自请随行。
他自小得今上喜爱,地位并不比如今的十四皇子低。请旨之后,今上便将他任命为副将,令其随行。朝野众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思,却不想十七皇子的表现实在惊人,在边境屡立战功。
驱逐鞑靼之后,今上大悦,索性命其留守宁夏镇。直到最近这些时日才令其回京。三年前,十七皇子才十四岁,如今年纪已不小,到了娶妻之时。娶妻之后,便该是封王就藩。
苏十三闻言,便慢悠悠地道:“他在宁夏镇待了数年,确实该除官入京,否则,京中某些人心里怕是不太安稳。”
云崖心中明白他所言的某些人,无外就是十四皇子而已。他想到这,便试探性地道:“十七皇子如今年满十七,也该受封了吧。”
“受封?”苏十三闻言,眉梢微挑,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显得有些神情莫测,“如今比他年纪大,且不曾受封的皇子并非没有。”
“那怎么能一样?九皇子是……”云崖的声音猛地止住,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惊诧之色。
今上的皇子,只要年岁到了,大多都已就藩,但也有例外。
比如九皇子,他的外家当年行谋逆之事,其母妃贤妃欲为家族正名,听信谗言,祸乱后宫,被今上下令打入冷宫,九皇子因此遭受冷落,至今不曾受封。后因年岁到了,虽未娶妻,却也在京中另辟皇子府。
但也仅此而已。
除去九皇子之外,年岁与他相近的十四皇子也一直不曾册封亲王。但缘由却与他相反,十四皇子是因过于受今上宠爱,不忍心他远就藩地,才不曾封王。
便是年岁到了,也是在京中另辟皇子府供其居住,不过府中侍从用度却是照着亲王的规格来的。虽有违祖制,可今上乐意,无论礼部还是言官皆不敢多言半句。
更重要的是,东宫之位久悬不定,而十四皇子最受宠爱。因此朝野皆称四皇子最终会入主东宫,以致众人都忘了,他不过是一个未受封的皇子而已。
但是依苏十三方才之意,十七皇子此次便是入京,也未必会受封。可他又属哪种情况?说受宠,必不及十四皇子。可若不受宠,却比九皇子好太多,不至于冷落。
云崖顿时有点想不明白。
今上这是要彻底乱了封王制度吗?
苏十三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眸里却泛起淡淡的寒意,“若不出所料,十七皇子应当会留在京师。兴许只有这般,今上才能放心。”
云崖闻言,当下恍然大悟。
说一句实话,尽管今上的身子骨十分健朗,但是年纪摆在那儿,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东宫空缺,于稳定朝局极为不利,此事便是再拖,也总要册封的。
可今上皇子虽不少,但安稳成年的却不多,而才智胸襟皆有者更是寥寥无几。且皇后无所出,他考虑的无非是立长或立贤,但依照现今的情况,应当是立贤无疑。
可这个贤,该怎么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京中怕也是不得安稳了。索性他们现今不在京中,兴许还能避上一二。云崖顿时觉得,自家主子这一趟南下养病,实在是妙极。
“你这又是在想什么?”
苏十三见他时而愁苦,时而欣喜,忍不住惊异。
云崖听闻,眉开眼笑地道:“小人觉得主子这南下的法子实在妙极,至少避开了那些纷扰。”
苏十三闻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蜿蜒曲折的溪水上,意味深长地道:
“这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且不说只要我的身份不变,便是天涯海角他们也该寻来。再者我总要回京,他们的事也不是三两日能解决的。”
云崖听他这么一说,便垮了脸。他仿佛能预想到今后的生活,不胜其烦地登门拜访,各种偶遇,那可不是什么舒坦日子。他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
“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
苏十三瞧着他愁闷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随即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我之前让你打探薛柏一的事,现在如何了?”
听苏十三提起薛柏一,云崖顿时记起自己先前收到的消息,面上便露出了些许惊异之色:
“那薛柏一进了沈府后,次日就出门去了城西,与他原先一齐逃难的流民联络一番。还在城西那边租了个院子,安置了数十人。每日供给他们一些吃食。
最近两日,那些人都被送进沈府了。这事定然是沈家那个小姑娘指使的。可这事您说奇不奇怪?她招那么多人是为哪般?难不成他们沈府还真缺这么多人。”
苏十三一听,也觉得很意外,便又问道:“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
云崖不太清楚他所说的身份指的是什么,便道:“具体也瞧不出什么身份。多是些流民和乞丐,瞧着年纪也不大。”
苏十三听着,更觉得惊讶,思索了半晌,才喃喃自语道:“莫非她是想招些府卫吗?”
他的声音虽不大,云崖却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惊诧莫名,“不应该吧。他们沈家还能养得起这么多护卫?”
苏十三也觉得奇怪,沈家好端端的养这么多府卫做甚?又不是什么大家族,也无生死存亡之危。他不禁又问道:“那些人都待在沈府里头吗?”
“应该吧。”
云崖听他这么一问,顿时犹疑起来。
“应该?”苏十三眉梢一挑,眼神淡淡地看向云崖。
云崖被他这么一瞥看得心慌,当即便咬牙交代,“听说进了沈府后,便没有过多关注,现今是个什么情况,小人也不清楚。”
苏十三觉得此事有异。
不过云崖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去追查,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总归不会出什么大事。
倒是云崖,在心里反思半晌后,又提起一事来,“爷,小人听说孟湛得了二甲六名,连十四皇子都送礼祝贺。”
此事苏十三早有耳闻,当下听他提起,便觉得奇怪,“这事你先前不是说了吗?”
云崖便又道:“可是您之前提醒的沈家,到如今都没有半点动静啊。”
他说的是劝劝诫沈行书一事。
苏十三便笑道:“这事我也是尽力而为。沈少逸听不听,却不归我管,至于他不来,那我就更没法子了。不过是了却当年的心结罢了。”
这话听得云崖半知半解,他思索了半晌,实在想不出有何心结,便忍不住问道:“爷,您这是何意?您哪来的心结啊?”
苏十三闻言,心里知晓他定是忘了当年承恩寺一事,说来对方的身份还他去探查的呢,竟忘得一干二净。苏十三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忘了便罢了。”
这话说得……云崖觉得更糊涂。
苏十三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又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榆木脑袋。”
云崖捂着光洁的额头,顿时觉得十分委屈。自从苏公子离开后,自家主子深感无趣,便总是拿他的额头趣乐,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十三不管他,转身就走。
却在半路上遇到前来报信的小僧。
“十三公子,方才有一位姓沈的施主想见您,如今正在殿中等候。”
第二十八章 子谦叔叔
苏十三过去时,沈行书正在背手站在大殿里,背对着大门,微微抬头仰望着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虽未双手合十跪拜祈福,却仍显出几分虔诚来。
苏十三心想他应该是为了豫东学府一事,除了此事,他想不到别的缘由。
“沈先生。”苏十三拄着竹棍,慢悠悠地走进去,竹棍一下一下地敲在地板上,声音清脆,在空荡荡的佛殿里久久回响。
沈行书转过身来,朝苏十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子谦。”
苏十三便上前几步到他身前站定,微笑着道:“不知先生今日来此,子谦有失远迎,还望先生见谅。”
“是我冒昧打搅,该是我向你请罪。”沈行书朝他拱手行礼。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苏十三不动声色地看着,脸上笑容依旧,接着也抬手行了半礼。他淡声道:“此处佛殿不便交谈,请先生随我去后院一行。”
苏十三所住的山月居,临近后山,整体位于寺庙的西北方,与佛殿相隔一段距离,通过一条小道相连。可小道旁边荒草丛生,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以及偶尔一株樟树。
如果不是这里确实开了一条小道,只怕都会以为此地荒无人烟。沈行书跟着走进去的时候,心里头也忍不住暗自称奇。
承恩寺的厢房大多安置在东北角,他跟着往这边走的时候,还觉得奇怪,不曾想西北角还有厢房,等瞧见这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时,更是诧异。
这苏子谦不是承恩寺的俗家弟子吗?怎地住在这种地方?
外头虽是荒芜的模样,可过了这条小道后,却是别有洞天。齐腰的杂草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错落有致的野花,还有几株梨和杏。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这座院子其实是竹屋。
围着低矮的篱笆,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头的情景,盖着茅草的屋子,缠着草绳的水井,还有树底的桌椅,再加上门匾上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山月居,显得此处更有一种隐逸山林的味道。
只是沈行书瞧着‘山月居’这几个字,倒有些走神。他记得同和年间的大儒名士关山月便是出自惠州,不知他有没有在此求学问道。
他忍不住问道:“不知子谦这山月居从何而来?我瞧着倒颇有几分寄情山水之意。”
苏十三闻言,眉梢微挑,抬头看了门匾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更显得深沉,似乎对沈行书的有所感悟,继而又带上淡淡的笑意。他一边请沈行书进门,一边淡淡地道:
“此地为前辈所居之所,此名亦非我所取,山月二字从何而来,倒不曾知晓。不过先生方才所言,倒叫我觉得此地确有几分淡泊隐逸之感。”
沈行书本是随口一问,见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询问。两人一起到树底下坐着歇息,苏十三早就吩咐仆从端来清茶待客。
沈行书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借此机会在心中酝酿片刻后,也不等苏十三开口,便问道:“子谦可记得曾同我说过豫东学府一事?”
苏十三闻言,双眸一亮,面上也露出笑容来,道:“先生这是想通了?我既说过那样的话,自是随时恭候先生,想必豫东学府也是求之不得。”
沈行书听闻,倒是有几分迟疑,他思索了片刻,才缓缓问道:“若是去的人不是先生,而是学子,不知是否可行?”
沈行书这话乍一听还挺奇怪的,苏十三忍不住露出几分诧异来,“您的意思是……”
沈行书便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道:“是这样的,我妻族有一位后生,才学品性都十分出众,并非不可去豫东学府求学,只是有难言之隐,因此想让你引荐一位大儒,拜于其门下。”
若是只听前面一半,倒觉得沈行书所言的才学品性出众并不属实,可若听了后半句,便可发现的确是有难言之隐。
这拜在大儒门下比起进豫东学府,难的可不止一星半点。毕竟豫东学府的大儒名士向来孤傲,品性异于常人,才学能入眼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性情要得到他的赏识才行。
只是……话虽如此,苏十三心底却还是有些疑惑。沈行书的妻族余家虽被流放西北且不得入仕,却没有不许入府读书。他记得余家现在便有子弟在豫东学府吧。
既然如此,这难言之隐又是……
苏十三打量了沈行书半晌,见他面上隐有愧意,思索一番,也觉得此事不好多问。他不过是还人情罢了,至于人家究竟想怎么接,他无权干涉。
不过此事还是略有些奇怪,虽然对他造不成危险,但还是要亲自打探一番才行。
他沉思片刻,便道:“只是引荐学府大儒,倒不是不可。只是……”苏十三停顿了一下,又问道:“不知您说的那位后生在余家行几?”
苏十三这话,沈行书倒不觉得奇怪,人家行事总要探清楚底才行,不能不明不白的。他笑了笑便道:“在余家行十一,如今他正在我家中读书,子谦可要见上一面?”
行十一?
苏十三闻言,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并不记得余家有哪一位少年郎行十一,且又是颇有才学的。不过听到沈行书提出要见一面的事后,他的眉头便又舒展开来。
不论里头有何蹊跷,见上一面总能知晓一些。他微笑着颔首,道:“既然先生都这般说了,我倒是真想见一见这位才学出众的后生。”
“如此便说定了。”沈行书见他应下来,心里头也松了口气。
这扯谎的感觉真是十分不好啊。好在对方应承下来了,并没有因他这奇怪的要求而恼怒。心里头也打定主意,往后定要想法子回报对方才对。
苏十三自是不知他在沈行书心里的地位又涨了许多,只同沈行书约好,明日去他府上看望。
……
次日一早,苏十三便登门拜访。
沈行书照例将他引至南书房。
他进去后,发现院子里头还站着一个生得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头顶的乌发用布带绑起,一双眼眸十分清亮,里头流光婉转。
他瞧着不由得一愣,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
沈行书便上前,指着那个少年郎道:“这便是我同子谦提及的那位后生余怀昭,你唤他少明便可。”说着,他又转向少年郎,道:“这是姑父的好友,你唤他子谦叔叔便可。”
那个少年郎便朝苏十三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少明见过子谦叔叔。”
他的声音十分清脆,哪怕感觉刻意压着嗓子,也觉得十分悦耳动听。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声音苏十三很熟悉。如果没猜错,这应当是沈家的小姑娘无疑。
果然是难言之隐的……
沈行书便又道:“少明,这位子谦叔叔是来考校你学问的,你待会儿可要好好对待。”
扮成男装的沈昭笑意吟吟地应下。
苏十三却被沈行书那张口闭口的叔叔弄得十分尴尬,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他顿时有些后悔同沈行书以平辈相交,他可真不想听到小姑娘喊他子谦叔叔……
沈昭却没有半点不适,她看着苏十三略微僵硬的笑容,十分得体地道:“听姑父说,子谦叔叔才华横溢,还请子谦叔叔指点少明一番。”
苏十三强行撑着脸上的笑容,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然后才就坐。想来今日这一番考校,他注定是不会舒坦了……
第二十九章 杏花微雨,少年游
金陵三月,杏花微雨,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嫩绿的枝桠,低垂的杨柳,微漾的碧波,偶尔随风而起的花儿,再加上一两只流莺婉转的啼声,此时若有三两的少年郎着春衫,携锦扇,信步而行,达意而歌,倒真应了那句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
“都说金陵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誉,今日一见,才发觉真是这个理儿。且看这河畔拥立的阁楼雅间,河里飘荡的扁舟画舫,多少柔媚人儿停驻在此,这秦淮河的碧波都该被胭脂水粉给染红了。”
说话的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郎,身着月白色云雁锦袍,腰间系着一块通体雪白只在尾部染一点淡绿的玉,垂着葱青的流穗。生得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手执山河锦扇,有模有样地摇着。
正是女扮男装前往豫东学府求学的沈昭。
这是她到应天府的第三日。
她的兄长沈清远原是住在学府安排的学舍,得知她要来豫东学府之后,为避免麻烦,便想着在城内租了个小院子,以供两人居住。
后来又深感此事有掩耳盗铃之嫌,毕竟这世上断没有亲兄弟不住一起,反而表兄弟住一起的道理。若真只有他们两兄妹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好在余家四爷收到了消息,他在金陵城内有一座两进的宅子。原是备给自己的儿子余怀忱的,可余怀忱觉得住学舍更有意思,宅子便搁置了。
如今见他们要租宅子,便索性让三人都住到安和巷的宅子里头。此时,已过豫东学府招收学子的时间,不过沈昭是要拜在大儒门下,倒不拘于时间。
因此今日,沈清远便趁着旬假将沈昭喊出来游玩一番,赏一赏金陵的景,同时也让她与余怀忱好好交流,免得到时候她跟自己这个“表兄”更亲,反而露了馅。
好在余怀忱为人朗爽大方,并不扭捏,虽因沈昭是女子,不好过多碰触,言语间却不乏兄弟的熟稔。张口闭口的少明倒是比他这个正经兄长还要热络,不过他想自己这个表弟更多的是应该是新奇才对。
说来,他刚收到消息时,也吓了一跳。谁曾想自己这个妹妹胆量如此之大,竟然想来豫东学府求学,关键是父母亲竟然还由着她来,他便是劝都不知从何下手,只能认命照料她。
余怀忱比沈昭大了两岁,性情放荡不羁,真是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该有的活泼模样。他见自己这个表妹如此与众不同,还敢谈起金陵城的胭脂楼,当即便朝她眨了眨眼。
“少明,这金陵城的美誉可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还得亲身感受一番才行。”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促狭的味道,“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来一次泛舟游秦淮啊。”
余怀忱口中的舟自然不是文人雅士迎风而立的简陋扁舟,否则不必露出那等促狭的笑容来。
他说的是那些依着河畔停驻的精美画舫,其内自是雕梁画栋,温香软玉,再加上轻歌曼舞,酒香茶味,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沈昭虽不曾去过画舫,但她也知晓秦淮河畔的河楼画舫与别处不同。
他们此时正站在河边,向右边远远看去,恰好能看到河畔精巧的画舫和拥立的阁楼,甚至能隐约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和缠绵的丝竹管弦声。
这些精巧别致的河楼可都是太祖陛下当年尚在金陵城时敕令建造的,共建江东,鹤鸣,集贤等河楼十六座,以此容纳官妓,盛极一时。
她对此本无多大兴趣,如今听余怀忱乍然提及,倒是来了点兴致。既然来了应天府,这金陵一绝怎么也要看看才行。她当即便露出明媚的笑容来。
“九哥既然这般诚心邀我,自是不能辜负你的一番心意,这河楼画舫当然要游赏一番。”
余怀忱本是说玩笑话,并不指望这位精致的表妹能应下,这下听她这么一说,当即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十分迟疑地问道:“你……当真要去?”
“自然。”
沈昭颔首,神情十分坦然,隐隐还带着几分笑意。
这下余怀忱说不话来了。他在考虑去还是不去,这画舫他也不是没去过,反正身上闲钱很多,可要带一个小姑娘,实在难为他。虽然她看着是个公子哥儿……
沈清远见沈昭真有这打算,当即就板起脸,低声训斥道:“胡闹什么,你来应天府可是求学的,不是游玩的。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仔细回头叫父亲知道了罚你。”
沈昭才不听他的,再说这画舫的女子都只是卖艺不卖身的,去瞧瞧也不碍事吧。如果父亲知晓后真要训斥她,她总有法子让他消火便是。她活了两辈子,还真没见过画舫啊。
她又看了余怀忱一眼,眼神里带那么点怀疑的味道。“莫非是九哥囊中羞涩,无力邀我共赏美人?若是这般,九哥倒不必强求,这美人我不赏也罢。”
余怀忱正值青春年少,哪经得起她这番质疑?当即也不顾沈清远满脸反对的模样,便直接说道:“少明怎能说这话,既然你想去,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也要带你体会一番。”
说着,他又往那边瞧了一眼,此刻还是白日,画舫都栓在河畔的木桩上,舫上的灯都未点亮,比起夜间还是少了许多美感的。就连河楼里边也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并不如何喧哗。
毕竟还没到最好玩乐的时段……
他想了想,又道:“我看如今天色尚早,我们不如先去别处看一看。等黄昏时刻,这里的画舫都点灯,才是真正的流光溢彩,恍若仙境。”
沈昭也知晓此刻的秦淮没多少好看的,闻言便不假思索地应下来。
他们两人这般商谈着,倒是完全忽略一旁的沈清远了。这让沈清远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这一个两个的,简直就是胡闹!想他平日里也只在推脱不去的时候才去一次茶楼,他们倒好,连河楼画舫都敢去了。
余怀忱瞧见他脸色不好的模样,当即便缩了缩脖子,神情有点惴惴不安。他在学府多有胡闹的时候,都是他父亲让这个表哥好好看着他的。因此,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表哥,很有一番畏惧。
沈昭却不忧心这许多,她毫不畏惧地扯了扯沈清远的衣袖,颇有几分无奈地说道:“哥哥,我们都想去,你不能不同意啊。”
沈昭脸上的表情很有几分技巧,声音也软软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沈清远长这么大还真难得听两回,顿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只得拍拍她的头,十分无奈地说,“真拿你没办法。”
……
等到酉正时刻,天色才渐渐暗起来,河边的人也慢慢多起来,画舫都陆陆续续点了灯,映得水面也波光粼粼,再加上和煦的晚风,悠扬的琴声。此时,一切都柔和暧昧起来。
要说这秦淮河的十六楼,当属江东最为受人欢迎,里边的姑娘,琴乐都是一等一的好,真真是陷入温柔乡,连骨子都被吴侬软语给软化了。江东楼在河边也有画舫,一眼望去便能瞧出来。
如今靠着河岸将离未离的那艘挂着莲花灯的画舫便属他们家。这艘画舫比别的都大了许多,且里头还挂着粉色的纱幔,角楼里放着一盆盆的花,姑娘们的娇笑与缠绵的乐声一同传出来。
沈清远本不愿去这种烟花之地,可瞧见余怀忱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却不敢不跟着去,谁知道这小子兴致来了,还会不会管汝宁?
几人带着身边的小厮一同上了画舫,船头立着的侍者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将他们领进去。
画舫里头别有洞天,大小跟一般的房间差不多,铺着红地毯,穿着白纱裙的姑娘在中间半抱着琵琶轻弹慢挑,数位红衣姑娘翩翩起舞。
周围坐着一圈客人,身前均摆着低矮的案几,上头放着清茶瓜果。余怀忱也算此处的老熟人,刚进去便道:“还是以前的座位,再备两张案几。”
侍者听了,脸色便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您以前的座位被人订了,您看是不是……”
“是谁那么大胆?敢跟小爷我抢地盘!”余怀忱的脸色当即沉下来。
他这话倒有几分依凭,平日里钱财多,舍得花,为人有豪爽大度,在这一片很吃得开,少有那种不长眼的凑上来。但今日这人不仅不长眼,而且还有不长眼的本事……
余怀忱将目光往厅里中间一扫,转眼就看到一张十分眼熟却又很欠揍的脸,只见那人朝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
“我道是谁在此喧哗,原来是九愣子。”
第三十章 好看的人要做兄弟
说话的少年郎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二三的模样。
长了一张十分俊俏的脸,额头宽阔,鼻梁高挺。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桃花眼,敛着水光,皮肤看上去比姑娘还要水嫩几分,笑起来时,眼角微挑,总给人一种深情的感觉。
当然,便是骂人,也让人觉得情真意切……
余怀忱的脸色更加黑沉,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朝对方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周半吊子,你下边坐的是小爷我的地盘,说话可要注意分寸些。”
沈昭在一旁看着,心道现在可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俩瞧着是结了大仇的模样,这关系可实在是不太好。沈清远显然是见惯了此种情形,也不上前劝解,反而拉着沈昭退到一旁,跟她低声解释起来。
那位跟余怀忱争执的小公子名叫周谨。是应天府周家的嫡长孙,周家世代行武,虽未封贵加爵,却屡出武将,他的祖父如今是福建总兵。
但是这位小公子的性情却和平常武将那种豪爽大度略有不同,反而有点斤斤计较的感觉。且他生得极其俊俏,别说不像行武世家出身的人,甚至都不像少年郎。
不过他对自己的容貌倒是极为满意,甚至以此为荣。但是却不喜他人说他长得像个姑娘,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是要翻脸的。而余怀忱就是有一次把他认作姑娘,才因此得罪于他。
余怀忱行九,平日里仗义疏财,在这应天府里头还是有几分名气的,来往之时总有人护着。那位周谨不好雇打行教训他,便只能在口头上占便宜。
因此才有了“九愣子”一说。
而周谨此人,在余怀忱眼里,除了皮相好之外,还真没别的优点。且事实也如此,无论读书习武还是吃喝玩乐,他都只能到半吊子水平。
让他一战成名的是在赌坊里赌石,明明没那手段,偏要花大价钱,因此周小公子一掷千金的名头由此而来。而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不过一半而已。
于是,大家便都喊他周半吊子。
不过这样的话肯定不敢当着周谨的面说,不过是私下里这般说罢了。但是余怀忱却不怕他,他们同在武学府求学,平日里打照面的机会多得是,自从结了梁子,这个“半吊子”就没离过他的嘴。
周小公子有个做总兵的祖父,又有个富商出身的祖母,家里的人都把他捧在手心,这应天府的公子哥儿也不敢过多得罪,也跟供祖宗似的捧着他。
打小就没受过谁的气,谁知道这余怀忱如此不长眼,竟敢往他跟前凑?余怀忱跟着他父亲走南闯北行过商,在外游历一番,什么场面不曾见过,又怎会怕他?
因此两人才一见面,便如针尖对麦芒,只会针锋相对。
周谨听到他开口说话,便觉得头痛,心道这个余怀忱实在太不知好歹了。他站起身,啪地打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又慢悠悠地道:
“九愣子,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江东楼何时成了你的地盘?本公子怎不知晓?九愣子,你这是要抢江老爷的生意啊……”
周谨口中的江老爷是这江东楼幕后的大东家,这秦淮河的十六楼中有将近一半是他的产业。能在太祖陛下敕令建造的十六楼中掌握数楼,这位江老爷显然也是极了不得的人物。
敢问这应天府有谁敢跟他抢生意?莫说余怀忱不行,便是他的父亲余四爷也要仔细掂量。虽说此言有污蔑之嫌,但周谨还是说得过于诛心啊……
余怀忱的脸色愈发阴沉,冷冷地盯着周谨,语气带着几分寒意,“周半吊子,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这种污蔑之言也敢说出口,实在有辱周家满门清望。”
这便是说周谨教养不好了。
周谨顿时气急败环起来,他一旦情绪激动,脸颊便容易变红。虽说怒目圆睁,但带着这么一张粉红俏脸,再指着余怀忱叫骂时气势便不像之前那般足。
“九愣子,方才是你自己说此处是你的地盘,我何曾污蔑?再者,你骂人就骂人,扯什么家族清望?真以为本公子不知道你们家是个什么情况?还要本公子说道一番才行?”
余家是个什么情况,在场的人如何不知?不过是逆犯余孽罢了。
因此,众人闻此言,皆是一声惊呼,神色骤变。便是有一两个不清楚的,周旁也有人低声解释。当下便有恍然大悟的声音传出。
余怀忱生平最恨他人拿余家说事,当即面沉如水,目露凶光。若不是沈昭和沈清远及时上前拉住,只怕他已抡起拳头朝周谨的脸上打去了。
可就算他没有动作,眼里的寒意依然如利剑,直直地扫向周谨,刺得周谨浑身不自在。所谓揭人不揭短,他也知晓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过分,面上便讪讪的,一时间倒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沈昭见余怀忱一脸随时能冲上去揍周谨的模样,当即便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双眸一沉,看向周谨,语气异常低沉地道:
“周公子,你方才也说了,彼此打骂不可乱扯身后的家族门望,你这般说又是何意?再者,余家如何,自有人评判,还轮不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来指点。”
此话一出,当下便一片哗然。
都道这个俊秀的小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敢对周谨这般说话?他这话表面听着讲礼,实则比余怀忱所言更难堪。再者,他瞧着比周谨还小,周谨是乳臭未干没有资格说,那他可曾有这般资格?
让人意外地是周谨并未因沈昭方才那番无礼难堪的话恼怒起来,反而是双眸一亮,脸上更带着十分惊奇的笑容。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一件无意中所得的宝物。
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长得比他还好看的人,而且还长得这么顺眼,实在太难得了。心里头当即就活络起来,略带几分讨好地问道:
“这位小公子,不知你尊姓大名?祖籍何处?家住何处?我能同你……交个朋友吗?”
在场的人原以为他会更加恼怒,没想到这个周谨打量了对方半晌,竟说出这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当即纷纷色变。便是沈昭也被呛了一下,她怎么觉得这个周谨的眼神有点奇怪?
周谨可顾不了这么多,见沈昭半晌不说话,便走了过来,到沈昭身前站定,一边仔细打量她的脸,一边心满意足地喃喃道:“真是太难得了。”
沈昭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顿时有些疑惑,又似乎有些明了。当真不能怪她太无知,她活了两辈子,为她容貌惊艳者不是没有,可这般直白地实在少见……
“周小公子,你……”
她才开口,就被周谨打断了。
“小兄弟,你告诉本公子叫什么名,从今日起,我们俩便是好兄弟了。有本公子在,往后别说这江东楼,便是整个应天府,也没有人敢对你不敬。”
沈昭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得了,这还没说上两句,他怎么就跟她称兄道弟了?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过半晌才十分迟疑地问道:“周公子,我为何要同你做兄弟……”
周谨闻言,眼睛一亮,笑意吟吟地道:“这道理你还不懂?你且瞧,这天底下哪里还有像你我这般好看的人?这长得好看的人自然是要做兄弟的。”
说着,他又拉了沈昭一旁,将她扯到自己身旁来,完全不顾她方才是站在余怀忱那一边的……沈昭被他一扯,更觉得莫名其妙。
周谨却又接着道:“我们不该跟他那种长得不好看的人待在一起。”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余怀忱。于是余怀忱的脸色更难看了……
在场的人,心里头都只冒出一个念头来,这位周小公子可真不是寻常人……
第三十一章 来信
好看的人要做兄弟?
沈昭愣愣地瞧着周谨那张十分俊俏的脸,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话。听闻周家世代行武,怎么养出这样的后辈来?
沈昭发愣,沈清远却瞧不过去,见余怀忱的怒火渐渐平复,便上前将沈昭拉到自己身后。这周谨瞧着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可不能让他祸害自己是妹妹。
沈清远为人敦厚,进退有礼,在豫东学府亦有几分名气。周谨只清楚他同余怀忱是姻亲,平日里并不主动找他。像沈清远这种学子榜样,也没什么麻烦让他可找。
不过今日是沈清远主动,周谨的脸上顿时露出不悦来,不太耐烦地看着他,“你这人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扯人做甚?没看到本公子正在同这位小兄弟说话么?”
“兄弟?”沈清远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可一旦脸色沉下来,也有几分摄人,他略带告诫地看着周谨,“她是我外家的表弟,何时同你成了兄弟?周公子可不要胡言乱语。”
沈清远的外家除了余家之外,自然不会有别的。周谨闻言,顿时一愣,仔细看了沈昭好几眼,又打量着一旁沉着脸的余怀忱,呐呐地说:“九愣子还能有这般好看的兄弟?”
其实余怀忱的相貌真不能说难看,他生着剑眉星目,身材高大,长相比起周谨来更为硬朗。只是在周谨眼里却同一介武夫无异,因此谈不上好看。
余怀忱并不在意相貌,周谨如何说倒无所谓。却见不得他拉着沈昭称兄道弟,像他这种纨绔子弟,哪来这资格?“周半吊子,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牵扯别人。今日这事小爷也不同你计较,若有下回,小爷定不饶你。”
周谨的话足以让余怀忱那点旖旎心思烟消云散,彻底没了喝酒赏舞的念头,当下便想着离开画舫。这种时候,沈昭他们自不会留下,因此也跟着离开。
周谨却有些不依不饶,又上前扯着沈昭的衣袖,语气十分豪爽,“余小弟,你便留下罢。你若是想玩乐,这江东楼的酒,舞坊的姑娘,都随你挑。”
若是平常时候,沈昭兴致来了,指不定真会停下,同他饮酒欢畅,可今日,却不能如此。她甩开周谨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周公子,首先,我并未同意与你做兄弟,其次,这花酒我也不感兴趣,你自己留着喝罢。”
“你……”
周谨见沈昭满脸淡漠,说出的话也冷淡至极,神色顿时有些黯然。心里头又忍不住嘀咕,他怎么连名字都不告诉我?太不给我面子了。
几人一起出了画舫,余怀忱满脸苦恼之意,深觉自己方才过于冲动,以致今日大家都闹得不愉快。他忸怩了许久,忍不住向沈昭致歉。
“少明,今日让你受委屈了。是我的错。”
沈昭闻言连忙说道:“九哥何必自责?今日之事不过是有人刻意找茬罢了。再者,周谨不曾对我造成伤害,更谈不上受委屈。
不过周谨此人性情执拗,越是跟他争执,他反而越惦记着对付你。等你何时不理会他,便又反过来讨好你。我觉得他构不成威胁,九哥往后大可不必理会。”
言下之意,还是劝余怀忱不要跟他起争执。他们都是少年郎,年轻气盛,为争一时之意气,兴许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等到酿成大祸,便真是为时已晚,不如趁早制止。
余怀忱亦觉得自己行事过于鲁莽,听沈昭这么说,当下也不忸怩,直道自己往后定会注意。
此时,天色已晚,正是月上柳梢头之际。柔和的月光落下来,称着秦淮河上的灯光,更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悠扬的乐声传来,夜色显得朦胧,又带着几分旖旎。
画舫夜游虽不行,可瞧着这大好的秦淮夜景,几人也不急着离开,一面欣赏此地的风情,一面沿着河边踱步。河边偶有叫卖的小贩,沈昭来了兴致,便也上前买一些吃食。
原先在画舫里头的那些不快,亦随着秦淮河荡漾的碧波,微凉的夜风消散无影。直到戊初三刻,几人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安和巷。
沈昭此次来豫东学府其实是暗中行动,为避免他人起疑,服侍的人便带了析玉,同时让罗会跟着一起。如今到底是男儿身,虽说求学,应酬却不会少,身旁总要跟着小厮才行。
她原先是武将出身,大半时间待在军营里边,常年跟男子打交道,真要扮起男儿身来,神色动作倒有几分相似。析玉却不行,再者,她年纪也不小,扮男儿身并不合适。大多时候只能让她留在府里。
她是深知沈昭习性的,因此沈昭一回府,便帮她打点好了事物。又同她说起今日府中所发生的事。
这座宅子本是余四爷安置在此的落脚处。之前无人居住时,也安排了信得过的丫鬟婆子在此打扫院落。如今他们住进来,每个仆从的职责便要具体安排一番。
再者,沈昭终究是女儿身,平日里虽掩饰得好,回府之后却难免有松懈之事,内院的丫鬟婆子不必说,自要敲打一番,便是外院的一些小厮也要告诫,不许乱嚼舌根,垂花门更是不许踏入半步。
析玉原先算是半个管事嬷嬷,整顿这些事倒也不在话下,因此只同沈昭提了几个勤恳本分的仆从。又跟她说起豫东学府一事。
苏十三帮忙引荐的大儒虽是豫东学府的先生,却不是山长聘请的,只是偶尔在学府教学,地位要高于普通的学府先生。当然,以他的才学也当得起世人的尊敬。
那位大儒名叫傅礼九,并不曾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而是寻山问水,游于林间而闻名。他极擅经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亦不曾落下,性情又最是豁达,是难得的大才之辈。
听闻他擅长治世之道,因此今上曾三次下诏请他入朝为官,他皆以游历山水为由婉拒。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豫东山,便在此传经布道,门生遍及各方。
且他自己虽不入朝为官,却广交权臣勋贵。传言其与大长公主有过交际,还同永嘉侯云道溪结为生死至交。又因流连于山水,也同天下清雅名士交好。亦是传奇人物。
当时听苏十三提及之后,不止沈行书便是沈昭也极为震惊。她不曾想过苏十三竟有本事引荐此等天下闻名的大儒,这样的人,别说拜其为师,便是在其座下听讲,亦能受益匪浅。
苏十三却说只是帮忙引荐,能否拜在其门下,还要看她自己的本事。她闻此,心里头也有些虚,这样的名儒,她还真不知就凭自己如今这种情形,能否入对方的眼?
傅礼九喜游历山水,因此行踪不定,便是苏十三也不敢保证他此时身处何方。于是便帮她写了一封信,说是只要将这封信交于傅礼九,届时自会见她一面。
来到应天府第二日,她便前去求见傅礼九,但据其门童说,他前些时日云游四方,算时间应当过几日便会回豫东学府。
沈昭原以为至少要等旬日才行,却不想今日便来信,说是傅礼九傅老先生已回豫东学府,让她三日后上门拜访。
沈昭听析玉说起时,心里头虽有些忧心自己无法入傅老先生的眼,更多的还是欣喜,至少自己无需再等下去。毕竟她的时间并不充足。
第三十二章 烂柯人
沈昭最初是打算考进豫东学府,入府考试通常以六艺作为题目,她礼乐虽不好,别的却拿得出手,况且,武学府那些东西更是她所擅长的。因此并不曾为此准备。
谁知她父亲并不放心她单枪匹马地去豫东学府,非要她拜在豫东学府某位先生名下。因为这种身份的学子在豫东学府行事十分方便,并不囿于听哪位先生的课,或者日日都要上课。
这样一来,便大大减少了沈昭与其他学子接触的机会。
沈昭却为此发愁。
她虽跟着关老先生修习许多年,可真要说起经义,却是半点不懂。得知傅礼九将在三日后见她,她这两日便打起精神来研究自己哪方面兴许能过关。
读经义定然是不行的,她打小就没看过那些东西。诗词歌赋也不行,她活两辈子还真没做过几首诗。让她讲一讲各类冷兵器的发展倒是可以。
至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些名士所好,她倒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比如棋艺,说句实话,她两世为人,对此浸淫最久,现今国朝能过赢她的并不多。书法和茶道也略知一二。
如此看来,只能从这方面下手。
她这般思忖着,便将自己去年誊抄的棋谱找过来。这棋谱她虽已研习无数次,但其间变化莫测,往往能推演出数种情形。因此,她一有时间,便拿出棋谱推演。
……
豫东山位于南京城东南方数里之外,离城池并不算远。豫东学府位于其上,虽则有超脱世外之清幽,却同样有世俗红尘之琐碎。可谓是山上隐世,山下红尘。
次日一早,沈昭便让人驾车往豫东学府赶去。
此时并非招收学子的时间,豫东山下的官道并不拥挤,只有三三两两的车,兴许是前来拜访学府大儒。豫东学府之所以闻名遐迩,与在此讲学的名士大儒分不开。
听说每年豫东学府招收学子之际,山底下摆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车,山道上更是人如流水,衣影重重,从不间断。基本都是前来求学的学子。只是那样的盛况,沈昭今日是瞧不见了。
她让人把骡车停在山下,自己则带着罗会徒步上山。
豫东学府建在半山腰,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道蜿蜒而下。听闻学府初建之时,山上人烟稀少,林间道路亦是荒草丛生。宋衍用竹竿破开荒草,徒步行至山腰平地,坐而论道。
后来,前往豫东山的人越来越多,已然成学府之状。
承德年间,世祖陛下敕令开凿山道,以供学子先生行走。因此,从山脚到半山腰便多了一条宽阔大道。但是当年宋衍走的那条小道却被后世名士保留下来。加以修缮,以供缅怀前辈的后生行走。
沈昭今日走的小道是学子求学必行之道,世称延之道。
宋衍,字延之。
这条山道崎岖不平,若非诚心求学者,大多不走。因此,便是时常有人清理山道,也只是拔掉一些茂盛的野草,山道两边依然有陡峭石壁,青苔覆盖其上,石板间偶尔也会长出杂草野花。
但是山道愈往上,视眼便愈加开阔,行走将近半个时辰后,沈昭才到达半山腰。眼前的景色便彻底打开,豁然开朗。
青石板铺成的平地,构造古朴的山门,雕琢粗犷却十分传神的石像。一尊立于右侧,手执书卷,长眉垂落,面带微笑,眼中又带着深邃之意,凝视远方。正是文圣孔夫子。
另一尊石像相较之下就随意许多,且面容也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
只见他斜卧于左侧,一手撑下巴,一手执棋子,他的前方正是一盘残局。他的目光落在棋局之上,眉头微蹙,双目露出沉思之意,一缕长发随风而起搭在手上,又显出几分悠闲来。
正是豫东学府的创始人,当年助太祖陛下用八策平天下的大儒宋衍。听闻宋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唯一不擅长的便是棋道,可偏偏他是个棋痴。
因此手里时刻不离棋子。他曾经还特意命人用罕见的玉石打磨了一颗棋子,闲来无事便捏在指尖把玩。且他为人放浪形骸,最慕东晋名士,与现今大儒的端正风气相差甚远。
沈昭看着这两尊石像,静默许久,继而上前,仔细打量宋衍身前的那盘棋局。此棋局下了大半,此时黑白子势均力敌。但是她能看出来,此为棋局里边常见的烂柯图。
据古籍记载,昔王质入衢州烂柯山采樵,遇神仙奕棋,乃记而传于世。
即烂柯图。
白先,黑胜一路;各一百四十五着;黑杀白二十二子,黑有十八路;白杀黑九子,白有十七路。此为所记对弈之法。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不仅仅是因为她曾仔细推演,更重要地是,她曾与人下过这样一盘棋。那是延武七年的春天,西北之地,黄沙漫天。
她偶遇曾经约为婚姻的宋太傅之孙宋竹堂。宋竹堂知晓她痴于棋道,便同她手谈一局。她便与宋竹堂摆了一盘烂柯图。宋竹堂并不擅棋道,因此烂柯图无解。
她尚且年幼之时,沈家与宋家交好,因此欲结为秦晋之好。然而之后,辽东之战,她父亲与兄长殉国于战场,沈家没落。
宋家却如日中天,个中缘由不必细说。
不过是沈家有叛国之嫌,而宋家有救国之功,纵使沈家最终自剖于陛下,以明其志,却仍在陛下心中留有嫌疑。因此,沈家一落千丈。她与宋竹堂的婚姻也由此解除。
那会儿已是她与宋竹堂解除婚姻的数年之后。当日一局,她之意不在宋竹堂破局,只是让他明白,过往一切不过烂柯而已。
古籍记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
既归,无复时人。
那日,宋竹堂寻至西北,世间亦无复时人。而他却忆起往日之约,欲令她归之,何其可笑。
她方才刚见石像之时,还觉得十分眼熟。如今一看棋局便可知晓,这宋衍其实是当年的宋竹堂。因为当日她与宋衍对弈,正是行到两百二十一着之时,宋衍止步不前,无处破解。
她记得周史记载,京门之变后,慕容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太傅为首的文臣上书,言幼帝无能,护国公当取而代之。那位太傅即宋竹堂之祖父。
功勋之家,荣誉极盛。据周史记载,宋太傅护国有功,与世长辞之后谥号文正公。其长子后官至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授资德大夫,位列九卿。
然宋家之嫡长孙自幼聪颖,通晓经义,才冠天下,史上却只有寥寥几语,少有记载。原来他从宋竹堂变成宋衍了,可就算如此,宋家曾经的过错亦是无法磨灭的。
沈昭觉得这盘残局兴许已成为宋衍的心结,才会时刻琢磨。而后世之人却并不知晓,这盘棋局于宋衍之意。他并非不能破解棋局,可就算他能破解,往事却已无法挽回。
于沈家而言,宋家终究是污蔑了他们,为了权势亲手将本该亲如一家的忠良之臣推入深渊。尽是构陷良臣,利欲熏心的奸佞之徒!
沈昭看着宋衍的石像,不仅想起在此教学的沈家子弟。他们知晓宋衍是宋太傅的后人吗?又或者他们只是简单地想把沈家武学传承下去?这些过往的恩怨说到底也只有她一人记得。
而其余人皆已尘归尘土归土。
比如今日的沈家又是否为当年的沈家吗?说到底她于沈家而言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她亦是烂柯人。
第三十三章 鹤鸣居
山上传来敲钟的声音,连绵不断,厚重而悠长,仿佛在叙说着这座百年学府背后的故事。兴许曾历经数次风雨,也曾誉满天下,可最终皆归于平静。
安然地处在深山古林之间,培养一代代兴邦治国,念及苍生的学子。
随后,便可听到从院子里传来的欢歌笑语——这是学子们课间歇息的时间。
沈昭被钟声惊醒,仔细看了看那盘烂柯图,又看着宋衍凝眉沉思的模样。蓦然发现,这个人早已不再世间。她到底没有再露出怨恨的神情来。
大楚已灭,曾经的将军府亦已消失在历史长河。甚至,宋家的后人身处何处她都不知晓,沈家的后人也未必记着这一段仇,她又何必再心怀怨念?
豫东学府的山门并不如何雄伟,可自有一股古朴厚重之感,哪怕历经风雨,亦不减丝毫风采。只是单纯地看一眼,便让人心生敬畏。
这是世人对学府生出的由衷敬仰。
山门之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地大字——豫东学府。而山门两边的石柱上则刻着八个大字——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简单的八个字,却概括了豫东学府教书育人的基本原则。
天地同卑,山泽齐平。其意在世无高低亦无贵贱。
豫东学府教书育人,从不看出身之高低贵贱,只看他本人是否有学习之心,上进之心。因此,豫东学府招收的学子多出身寒门,最终亦学有所得,福泽一方。
兴许这便是豫东学府屹立百年而不倒,且闻名于世受众人敬仰的原因。不愧是能与国子监齐平的学府。沈昭瞧着,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番。继而领着罗会拾阶而上。
傅礼九早已收到他们前来拜会的消息,因此沈昭刚同学府的守卫说明情况,对方便带着她前往傅礼九所在的鹤鸣居。
鹤鸣居位于学府后边,从前院过去,要穿过数间庭院才行。其间沈昭虽是匆匆而过,却仍可感受到学子们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意气风发。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傅礼九喜静,因此鹤鸣居里学子习书的庭院较远,便是学府的守卫亦不敢上前过多打扰。只将沈昭送到院子外头,便自请离去。
沈昭无奈,只好亲自上前敲门。才几息的时间,木门便被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并不让人觉得刺耳,反而多了几分人烟味,而不似之前一般冷清。
开门的是一个青衣小童,年纪不大,才八九岁的模样,梳着小髻,但举止言谈间透着矜持,他面露微笑,温和有礼地问道:“请问可是余公子?”
“正是少明。”沈昭亦朝他微笑颔首,“不知老先生可在?”
“余公子,请随我来。”
青衣小童虚手一指,示意她请进,沈昭便跟着跨门而入。相对于院落外的冷清,院落内就显得热闹许多。
角落里肆意生长着各种花草,却非文人墨客喜欢的梅兰竹菊等,只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高大的银杏树长得郁郁葱葱,投下一大片绿意。三三两两的麻雀立在枝头,不知停歇地叫着,
甚至还有一只毛色褐黄的猴子——卧在庭院里,见有陌生人过来,便如一道流光,飞快地跳到树上,眼睛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沈昭忍不住呆滞了一瞬,倒不是未曾见过猴子,只是不想傅老先生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在院子里养一只猴子。在她印象里,大儒名士或者隐者雅士并不养小动物,便是有更多地也是养鹤。
而非这样一只猴子。这傅老先生倒与她印象里十分不同。
她将周围的景致匆匆扫过,把罗会留在外边,自己则跟着青衣小童一同进了一旁的房间——是傅老先生的书房无疑。
小童刚撩起竹帘,她便透过缝隙看到一个眉发花白的老者盘腿坐于窗边案几之后,穿着一件灰色道袍,头顶绾着髻,随意插着一根木簪。案几上点着的沉香木升起寥寥青烟,更显得他面容清癯,眼眸深邃。
青衣小童向他行礼,沈昭也紧跟着,双手作揖,弯腰行礼。
“学生余怀昭见过老先生。”
傅礼九微微抬眼,青衣小童便领悟其意,当即退下。沈昭则站在原地,不敢有半分动作。对方的眼神透过淡淡的烟雾,落在她身上,虽然十分温和,可温和之中又隐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
“你便是子谦向老夫引荐的后生?”
“正是学生。”沈昭微微颔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托着呈上,“这是苏公子亲笔书写,还望先生亲启一观。”
傅礼九早就料到有此一封书信,便示意她上前几步,从她手上取走书信。不紧不慢地拆开,无外乎是此人的身份来历,引荐缘由以及恳请他收下此人云云。
他随意扫了一眼,又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沈昭来。他的学生性情如何,他自然是清楚的。看似温和有礼,恭谨谦逊,实则寡情薄意,拒人于外。实在不知眼前的后生如何让他那性情淡漠的学生花这样的心思。
他思量片刻,便淡淡地道:“老夫这一生虽传经布道,门生众多,但真正传其衣钵的弟子却只有两个,你可知晓?”
此事沈昭确有耳闻,只是具体是何人却并不清楚。听说皆是才学出众,出身不俗之人,只是为避免世人过多打探,便隐姓埋名求学于傅老先生。
“学生早有耳闻。”沈昭再次向傅礼九躬身行礼,神色凝重,眼中尽是诚恳之意,“学生今日前来只望先生能允学生待在豫东学府读书,不敢多求他事。”
傅礼九闻言,顿时面露讶异之色。这后生所言显然是不欲拜他为师,真正成为他门下弟子。
“此言何意?”
沈昭复又行礼,神色真挚,言词恳切,“学生曾拜于他人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故此后学生不能再拜他人为师,还望先生谅解。”
这意思便是只做其门生,听经闻道,却不传其衣钵。沈昭此举其实有利用傅礼九身份之便的嫌疑。对人而言亦称不上尊敬。
因此,尽管她面上看着镇静,心里却不免有忐忑。她这般行为于情义方面虽过得去,于情理而言却有些过分。性情豁达些兴许不会多言,可换成别人,只怕当场就会沉下脸。说到底,对方还是德高望重的前辈。
傅礼九倒没有因此而生出不悦,只是打量她半晌,最终露出淡淡的笑容来,眼底闪过赞赏之色,“是为忠义之辈,难能可贵。”
“先生过誉。”沈昭抬手行礼。
傅礼九觉得这个后生很是谦逊,国朝现存的大儒名士,他谈不上最好,却也不差,多少学子慕名而来,欲拜在他门下。而眼前的晚生却将他拒之门外,不论他之前的先生为何人,都是极为难得的事。
他的学生到底是懂得分寸的,并未引荐不堪入目之辈。品性出众,却不知才学方面能否入眼?若是胸无点墨之辈,也难免叫人失望。
第三十四章 博弈之道,胜在人心
“谦逊知礼,亦是难得。”傅礼九心中思量片刻,微微一笑,目光又渐渐锐利起来,“不过你该知晓,不论入门与否,这考验却是必不可少的。毕竟豫东学府也有入府考试。”
沈昭对此并不意外,因而十分坦然地道:“此事学生自是清楚。先生年高而德劭,学生年幼浅薄之辈,行事鲁莽,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请先生出题,学生自当全力以赴。”
傅礼九轻轻抚了抚梳理整齐的长须,目光落在她身上,思量许久,不紧不慢地道:
“你的要求不同于寻常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论之,否则老夫心中难免有所不忿。可老夫年长于你,若是出题过于苛刻,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不若这般,君子六艺,文人八雅,你任选其一,若能胜于老夫,便可以老夫门下弟子的身份行于学府。往后,你若有意,老夫也会倾囊相授。”
傅礼九虽言出题不会苛刻,可一听此话,也知此事绝非易事。像他这般大儒名士,便其中一项略有不足,也必不会太差。寻常学子想以此胜他,何其困难?
可于沈昭而言,此事倒是简单许多。毕竟她不擅经义诗词,若是傅老先生以此出题,她必定难以回答。只是这君子六艺,文人八雅,沈昭也不知晓傅老先生到底于哪一项有所欠缺。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赌一把,因此半晌之后,她缓缓说道:“学生选棋。”
傅礼九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倒是会选,这棋道正是老夫所不擅长的。”
话虽如此,傅礼九却并无忧虑之色,他虽不擅长棋艺,却也不差。再者,这个后生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便是懂棋,又学了几年?棋之一道,年岁愈久,愈发精湛。
两人相对而言,差距略大。
沈昭知晓自己赌对了,也不敢放松半分,傅礼九身为国朝为数不多的大儒名士,受众人敬仰,才学自是不必说。这棋道他便是不擅长,也不可能差太多。
她沉声道:“学生自幼喜欢棋道,略有心得,故选棋艺。”
其余的话也不多说。
傅礼九倒是有几分喜欢她这波澜不惊的性子,忍不住开怀大笑。当即就让人取了棋过来,摆在案几之上,随即让沈昭坐在对面。
沈昭朝他拱手行礼,接着才缓步走到案几旁跪坐下来。国朝圈椅盛行,时下文人多盘腿而坐,这跪坐礼倒是少有人行。因此傅礼九也讶异了一瞬,深感其余家传承悠久。
将棋盘摆好之后,傅礼九念在沈昭年幼的份上,让她执黑子,自己则执白子。沈昭倒也不忸怩,当即执黑子落于棋盘之上。她对傅礼九的实力并不了解,自是谨慎为上。
她落子的地方是对弈开局最常见的星位,倒看不出优劣来。傅礼九随即落子。双方一来一往,渐入佳境。
行家对弈,初一交锋,便知对方水平如何。走了几步之后,傅礼九见沈昭在棋艺方面确有几分心得,当下也收了轻视之心,继而认真起来。
可尽管如此,这一局手谈仍有几分艰难,让傅礼九不得不打起精神。方才对方说自己于棋道略有心得。现今看来,何止略有?简直是极其擅长,比之许多手谈圣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后生看着年纪轻轻,棋风却成熟老道,步步走得稳当,并不激进。傅礼九深感长此下去,真会输给这个年幼后生。
情急之下,不禁改变棋路,由原先的温吞变得激烈,由守而攻。棋之一道,虽因人而异,可中途贸然转换行棋路数,却是弈者大忌。便是手谈圣手,若非情势所迫,必不会有此举动。
傅礼九此行过于冒险,他亦深知其险,因此每走一步都极其谨慎。可越走下去,便越觉得心惊。此子于棋之一道的造诣实在过深,他隐有不敌之状。如此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如何不让人心惊?
此时已过去将近两个时辰,双方已过不下两百招,可越到后面,思虑的时间越长,这落子也就越慢。此时,沈昭刚好落下一子,只等傅礼九走下一步。
傅礼九重振精神,仔细分析棋局走势,脑海里不停地推演各种情形。他原先行攻势,数十步之后便略显艰难,此时见了黑白棋子走势,心中更是犹疑不决。
棋盘之上,黑多白少,似乎处处皆生机。但经方才过招,傅礼九知晓她绝不是如此大意之人,这看似处处生机的棋局定然暗藏杀机。他思量许久,最终将棋子落在一处看似凶险实则暗藏生机的地方。
沈昭见白子落下之后,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此番对弈到此便算可分出胜负了。她拾起黑子,落于棋盘之上,形势骤变,原先的生机盎然已成绝地,白子隐现败落之势。
她起初并不知晓傅礼九棋风如何。温和还是激烈,步步为营还是大开大合?因此她只得力求稳当,步步为营,以不变应万变。
而傅礼九兴许是见她棋风成熟老练,深感她棋艺之精湛,不免要高看她几眼。每走一步,便要思虑良久,唯恐她布下杀局,又岂知反被谨慎所误?于心境之上已隐现败势。
于是,棋路骤变,由守为攻。熟不知他此举正合沈昭之意。因此她将计就计,随即舍弃大好河山,直攻其要害,将棋局之上的生路暴露其眼底,而真正的死路却半隐半现。
傅礼九被她成熟老练的棋风所误导,深觉她不会舍弃大片棋子,将生路留于敌方。当他察觉之时,为时已晚,败局已定,无可挽救。
不过这此番对弈,傅礼九输得心服口服。当下便道:“纵观当下晚生后辈,难有如你这般心思缜密,思虑周全者,对人心之掌控竟如此之巧妙,实属难得,老夫甘拜下风。你这后生绝非池中之物。”
沈昭对这样的感慨并不意外,当即便露出谦逊的笑容,略一拱手,“先生谬赞,学生今日能胜此局,不过运气罢了。仍要向先生多加学习。”
傅礼九闻言顿时笑了起来,一扫先前的忧郁,“你倒是机敏,此局甫一结束,便知要向老夫学习。”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
看着沈昭,目露惋惜之色,“若非你已拜于他人门下,老夫倒真想收你这个学生,不知师承何处,竟能教出你这等聪慧如斯的弟子?”
沈昭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称赞,若是两辈子活的年纪加起来,她也年近四十。有此等棋艺虽说出众,却不会让人惊叹如斯。说到底,傅礼九能有如此评价,也是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
因此她不卑不亢地道:“学生老师不过山间隐者,不足为外人道也。”
言下之意便是不便显露身份。
傅礼九知晓当下有诸多才学出众之辈,淡泊名利,不拘于时,常隐于林间,与山为伴,同水和歌,潇洒自在,只是不欲外人知晓而已。
他也不强求沈昭说出师承何处,便又问道:“可有字号?”
“长者赐字少明。”沈昭便道。
“昭者,明也。”
傅礼九闻言,微微颔首,“既已赐字,老夫便不再给你另取名号。今日这番考验,你算过关,自今日起,便算老夫名下弟子。学府先生授课之时,你也可随时听讲。”
沈昭轻声应是。
“学生若是想去武学府习弓箭之术,刀剑之道,攻守之略,是否可行?”
“你想去武学府?”傅礼九闻言,不禁有些讶异。自古想去武学府的学子,多是想修习行军布阵之道。不曾想这少年郎竟有一腔热血,欲抛洒战场,抚关镇边。
沈昭挺直腰背,正色道:“自太康末年伊始,边境百姓数遭鞑靼进犯,沿海民众又遇倭寇袭击,国朝局势早已不复从前。学生身为国朝子民,又正当少年,自有一颗救民众于水火之心,欲将满腔热血撒于疆土。”
“好一颗救民于水火之心。”傅礼九抚掌而笑,眼底露出欣慰之色。“你当谨记今日之言,此后,无论得志与否,皆不可遗忘当下之志。”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沈昭拱手,沉声说道。
第三十五章 豫东学府
沈昭从鹤鸣居出来之时,已是申正时刻,趁着学府还未散学,傅礼九便命青衣小童领着她四处走一走。同她讲学府必须遵守的规矩。
虽然明令禁止参观学府景致,但沈昭现在的情况不同,又有傅礼九身边的人领着她,在学府中行走倒无大碍。
据青衣小童说,学府除了山长之外,还有众多身负教书之责的先生以及身负管治之责的司业,同时也包括同傅老先生一般偶尔在此讲学的大儒。
学府先生皆是当世名士,各有所长,授与学子不同的课业。而司业则总共有六名,文武各三名,分管不同层次的学子。
豫东学府虽属民间学府,除了生活费用学府不供给外,其余与国子监大致相同。只因学府招收学子数量多于国子监,所以学堂数量更多。
学府规定学子在此学习的年岁是四年,却不强求,只要学识方面过关,便可提前离开。且四年之后,若是学识不过关,虽算肆业,却也需在此学习。文武学府也不尽相同。
其中文学府学习的地方有率性、明贤、修道、诚心、正义、克念、守慎、崇志、广业九间大学堂。
但凡四书学得很好,但不曾习五经六艺者,在广业、崇志、克念、守慎里面学习。一年半后,考试合格者,入修道、诚心、正义;
再一年半后,四书五经六艺二十四史皆精通者,则到率性、明贤堂学习。之后一年,便是积分考试。合格者可正式肆业。
武学府亦是此六间大学堂。只是学习的课业由经史六艺变成行军布阵,兵法骑射,且花在强身健体之上的时间更多而已。
学府招收学子虽不多,但几年下来数量却不少,因此占地极广。可学府建立之初,并不曾考虑武学府,因此尽管此地广阔,却无法供武学府的学子修习。
之后学府便在山脚建造演武场,跑马场等,武学府的学子在山上学习行军布阵,在山脚习刀剑,练骑射。就连文学府六艺之中的射、御,也挪到山脚。好在学习内容是按天数安排,倒也不算麻烦。
青衣小童又带着她一一参观六大学堂,膳斋,学舍以及学子课余歇息的场所——银河瀑,墨瀚池,延之石,观雨亭,一枝园。皆是雅致之地。
沈昭活了两辈子,却从未在学府读过书,因此很是期待。一面瞧着这些,心里也对豫东学府之行多了些许兴致,而非之前那般只为沈家一事。
偶尔经过学堂,还能听到里边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或者是先生的高谈阔论。读书声尽显少年郎蓬勃气质,高谈阔论亦显名士学术思想。
在此处求学者,或为高官厚禄,或为福泽一方,或为钻研学识,但此时,他们皆是此处的学子,只是简单的想要读好书而已。沈昭心里不由得一阵激荡,果然,学府——才思聚集之地,引人深思。
青衣小童领着她四处看,最后来到了率性堂前。
率性、明贤堂的学子皆是学府中才识最为出众者,因此人数较少,且学子们探讨的学术内容亦是其余学堂无法比拟的。授学的先生与他处不同,皆是受邀来此义务讲学的大儒名士,如傅礼九一般的存在。
且学子皆是通晓四书五经,深知经史谋略者,早已学会谈古论今,针砭时弊。甚至连朝政大事也会拿来讲述,抒发个人之见。
比如此时——
数十名学子身着襕衫,头戴网巾,席地相对而坐,上首则盘腿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着道袍,绾木簪,面容清癯,眼眸平和。这便是率性堂授学的大儒及部分学子。
沈昭站在窗户外边,就可看到右侧一个相貌端正的少年郎先向上首的大儒行礼,继而用十分激荡地声音说道:
“数日前,殿试结束,岭南孟湛授庶吉士,封皇子侍读,入翰林院。十四皇子非嫡非长,亦未封王,何以蓄养朝臣?国朝之制乱矣。”
初,太祖陛下以国朝学子不通政事,于正始六年,设进士观政制,又设殿试,授庶吉士。庶吉士者,习三年,散馆,分置翰林州县。
但也有特例,比如孟湛。
以他的成绩,应当先于翰林观政,三年之后再授职位。可他得十四皇子赏识,因此提前授侍读之职,入翰林,供职于十四皇子府。然国朝亦有制度,皇子不封王,不可置朝臣。
这便是争议所在。
“成添兄此言差矣。”方才的声音刚落,便另有一人拱手行礼,侃侃而谈,“十四皇子虽非嫡非长,却为贤德之臣,朝野内外皆闻其贤名。以此贤名交于朝臣,并非不可。”
“荒谬至极!”
原先那人脸色微沉,语气凝重,“自古以来,非东宫亲王,何人可于府中置朝臣?陛下尚在,祖制当前,如此大逆不道之举,非但不制止,竟以为常。征贤兄不觉愧对圣贤吗?”
被唤作征贤的学子一时默然,这时又有一个清俊少年面露微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慢悠悠地道:
“征贤兄唯遵陛下之意,何处愧对圣贤?莫非成添兄忘了,十四皇子与十七皇子皆有朝臣教学,乃陛下钦点。陛下之意,何来谬误?”
“此举更是荒谬!”那位成添兄面带激愤之意,“国朝迟不立储君,今上却让非嫡非长之皇子跃于朝野,意欲何为?又令两位殿下争于殿前,而罔顾民生。朝臣不理实事,唯挂虚名。或隔岸观火,或推波助澜,长此以往,国将乱矣。”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不语。
这时先前那位清俊少年郎坐直身子,沉声道:“成添兄此言有误。自国朝建立以来,储君之位多是因贤而立,而非嫡长。故,陛下今日之举,唯选贤矣,并无荒谬之处。”
成添嗤笑一声,目露嘲讽之意,“立贤?何时立贤?国朝新建百余年,共历太祖陛下,世祖陛下,大长公主,今上四位执政者。其中何人是因贤而立?”
太祖乃前朝护国公,反大楚自立新朝,实为乱臣贼子。正始末年,诸王夺帝,将皇长孙置于一侧,世祖不过从中脱颖而出,实为谋逆之臣。
承德末年,世祖薨逝,大长公主力压众议,垂帘听政,非帝王之令,非天命所授,实为乱制之臣。而今上,不但非嫡非长,更非先帝所出,不过远亲而已,亦是罔顾祖制之臣。
以上种种,何为立贤?又何嫡长?大周伊始,便已乱了储君制度。储君诸事,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唯谨遵为臣为民之本,未曾大肆宣之于口。
今上现今所为,虽言立贤,实则不过是擅玩平衡之术罢了。
而方才之言,却是将这些不可言之事,公之于众!可谓是胆大妄为,若流传出去,一个妖言惑众,肆论朝事的罪责必不会少!
因而此间众人皆闻言色变,便是居于首位,平和温敦的大儒亦是脸色微沉,告诫道:“成添,慎言。”
成添顿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方才所言过于肆意,当即告罪,“学生妄言,请先生责罚。”
“自行面壁。”坐于上首的大儒的不紧不慢地说。
这一场清谈算是揭过。
沈昭却沉浸其中,久久无语。
她扭头去看青衣小童,却见满脸淡然之色,并不以为学子之言有何不妥。他跟在国朝大儒身侧,定非见识浅薄之辈。方才学子的肆意之言,他必然明白。
这般淡然,不过是此种言论,非第一次出现,他早已习以为常。
太祖陛下初建国,命国朝子民共议朝事,提国政之谬误。然,百余年来,敢于堂上言语者,寥寥无几。皆因君威隆重,君心难测,不欲以己之性命行此凶险之事。
而在这小小的率性堂里,竟有人敢直言不讳,不拘于事,不囿于人。实属难得。不愧是豫东学府,敢这样坐而论道,讽古论今。
想必便是学府之首的国子监,也不敢出现这样的言论。京师毕竟是朝政所在,为官者,身负重责,不敢妄言。唯这山野之地,文人墨客,身轻无物,敢有如此之言。
第三十六章 箭术
翌日辰初一刻,沈昭同两位兄长一齐去往豫东学府。
昨日对弈之后,傅礼九便让她的名字入了武学府的牒册,经过考试后,刀剑骑射皆过关,兵法布阵次之,最终入诚心堂修习。
当然,此处的骑射只谈理论,至于实践方面却要因人而异。比如弓箭,纵然有天生神力者,可多是常人,臂力大小,需要长期锻炼,浸淫此道时间更长,显然更占优势。
因此,六大学堂的学子都需习刀剑骑射之道。
今日,武学府所学内容便是箭术。
一行人到了豫东山下后,便分道而行。沈清远上山去学堂听讲,沈昭则跟着余怀忱一齐去演武场报道。她如今跟余怀忱皆在诚心堂。
因豫东学府对大儒弟子的特殊待遇,各大学堂时常会有半路出现的后生,先生学子都习以为常。只是,来武学府的学子寥寥无几,因此沈昭的出现,也引起了些许骚动。
沈昭亦不拘谨,先上前同先生行礼问好,随即便面向学子们,自报家门。虽说豫东学府多招寒门学子,可武学府却不尽然,多是些勋贵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
平日里四处玩闹的自是不少,那日也有不少人在画舫之内,自是见识过沈昭的,无需她自报家门。且那日所见的周谨,亦是诚心堂的学子。
虽然此时他不在,可他那群狐朋狗友还在。因而此刻亦算故人重逢。
他们见沈昭来此横插一脚,当下也有些讶异,知晓她必然是拜在某位大儒名下,才得以入学府。可豫东学府的大儒皆是学识斐然之辈,若非才识过人,又岂能入他们的眼?
不曾想余家除去那位名满天下的余七郎余怀梓外,还有学识出众之辈。而更让人惊诧的是,她竟会入武学府,莫非自太康政变后,余家便要从书香门第沦为行武世家吗?
若真如此,可是一大笑柄!
众人议论纷纷,偶尔还有嗤笑之声传出。
余怀忱当即便沉了脸色,似乎想要争执一番。沈昭瞧着,心里头忍不住叹息一声,就她九表哥这冲动易怒的性子,能在学府里边好好地待着,也挺不容易的。
只是思及此处,又难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以余家子弟的身份。原以为余家流放西北,早已淡出世人视线,却不知这些年纪不大的学子会咬着旧事不放。
实在是失策。
余怀忱在此修习,也不知受了多少冷眼议论。她忍不住轻轻扯了扯余怀忱的袖子,用不高不低地声音道:
“君子行于世,以端正为依存。他人之言,或善或恶,或属实或谬误,姑且听之,不必存于心。心怀正义,谨慎克己,便是妄语谬误亦难侵蚀半分。再者,既为不义之言,何须听之?”
何人出不义之言?自是不义之人。沈昭这话虽未点明,却是隐晦指出方才出言之人心性不正,恶意诽谤。而他们行事端正,自不会被小人言论所影响。
果然,此言一出,先前议论者顿时噤声,看向沈昭的眼神隐有不悦之色——却无力反驳。因为对方所言并无不妥,这本就是他们余家之事,且只是入武学府读书而已,未曾行不义之事。
他们并无资格议论。
沈昭话毕,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站在一旁专心等先生前来。可她想静心,别人却未必让她如意。果然,才到演武场的周谨一看到她的身影,便笑意吟吟地走了过来。
“余小弟,好巧啊。”
沈昭顿时觉得头大,她微微皱了一下细眉,继而瞥向周谨,略显冷淡地打了声招呼,“周公子。”
周谨闻言,眉头一皱,一双桃花眼里露出几分不满来,“余小弟,你怎地这般冷淡?”他没等沈昭说话,又凑过来,“既然我喊你余小弟,你不如唤我周大哥罢。”
沈昭闻言一愣,这般自然熟稔的人她还真是头一次见。
余怀忱在一旁看着,脸色更是黑沉。这小子脸可真大,还肖想人家喊他大哥?要是表哥在这,知道昭姐儿被人如此对待?还不知还气成什么模样。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周谨扯开,冷眼看着他,“周半吊子,谁是你兄弟,你不要乱说话。想套近乎?可没那么容易。”
余怀忱站在沈昭身边,堪堪挡住周谨的视线。
周谨眉头一拧,面色不豫地看着余怀忱,“九愣子,怎么到处都有你?我跟余小弟说话,碍着你什么事?余小弟都没开口,你在一旁说甚?”
说着,他往一旁走了几步,不再理会余怀忱,而是满脸堆笑地看着沈昭,“要不你喊我重行罢,这是我祖父给我取的字,我轻易不让人喊的。说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沈昭看着,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她突然觉得周谨真是十分有趣。
不知道周家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性情的后生来。这样的性子怕也只能去往战场军营,能少些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若是去了京师权柄之处,只怕会尸骨无存。
她朝着周谨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唤我少明罢。”
“少明,你笑起来可真好看。”周谨瞧着她的笑容,忍不住直了眼,喃喃自语,“比我还好看。”
沈昭本来还有几分恼意,可最后一见周谨这副表情,又说不出骂他的话来。可能任谁对着这张俊秀清隽的脸,都无法生气。或者说难得跟他这种愚钝至极的人计较。
两人交谈这么一会儿,就到了讲学时间。
今日教箭术的先生名叫陆兴,曾是边关将领,官至游击将军。在与鞑靼之战中,身体受损,不利于作战,便解甲归田。他原先亦曾求学与豫东学府,因此辞官之后便来学府教学。
武学府的学子在先生正式讲学之前,都需要锻炼一段时间,确保之后的活动能施展开来。一群人围着演武场跑了数圈,才停下来。
接下来便是练习拉弓射箭。
今日并非头一次教箭术,射箭的基本要领学子皆已掌握。陆兴早就命人在一旁放了数支弓箭,均是由竹木制作的普通弓箭,弓力从一斗到一石不等。箭靶则立在六十步左右。
沈昭平日里亦锻炼身体,因此射箭对她而言不算难事。只是毕竟年幼,臂力肩力有限,勉强能拉开三斗弓,但真要射箭,至多只能用二斗弓。
国朝军制,弓箭手用一石弓,骑兵用七斗弓。因此,以她这般年纪,能拉二斗弓也极不容易。倒是余怀忱在一旁目露担忧之色,别人不清楚,可他知道沈昭是个姑娘家。
本来她进这武学府就让人十分诧异,不曾想这个竟真要跟着他们修习。尽管她先前说自己想要强身健体,故入武学府。可现在是要拉弓射箭,竟也从容处之。
陆兴对这个由傅礼九老先生引荐过来的后生亦感兴趣,因此便让她率先示范。沈昭亦不扭捏,直接上前取了一把二斗弓,在场众人见此皆露惊诧之色。
这看着柔弱的少年郎,莫非还能用二斗弓?这可不简单。
沈昭并不理会众人讶异的目光,十分从容地举起竹弓,按照她平日练习的模样——搭箭,扣弦,开弓,沉肩,然后放箭。
只听到一声短促的鸣叫声,箭羽便裹挟着破风之力,呼啸而过,转瞬间便射中箭靶。有学子跑过去看了一眼,随即报道:“正中红心。”
在场众人不由得惊呼起来,这样的成绩——实在太好!
第三十七章 沈家儿郎,不解风情
并非是他们不可用二斗弓射中红心,而是对方的年纪太小。能将弓拉开可说是天生神力,可能否射中却要靠长时间的浸淫。
以她如此年纪,用二斗弓,竟中红心。说其在射箭方面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便是陆兴也露出惊喜之色,他教学多年,亦难见这样的后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错。以你之年纪,能到如此境地,实属不易。我方才见你,拉弓扣弦,动作无一差错,想必之前也是学过的。”
沈昭面带微笑,十分沉静地道:“学生先前确实学过箭术。”
她这套说词一出,别人自然是信的,可余怀忱却忍不住怀疑起来。沈家可是书香之家,他这表妹原先也是深闺姑娘,懂些理论便也罢了,可这弓箭之术怎会习得?
沈昭知晓此言一出,她九表哥心中定要起疑,但此时却不便过多解释,只能装作不曾瞧着他眼中的惊疑之色。接下来,每个学子都开始拉弓射箭。陆兴则在一旁指点。
大部分学子年龄都在十四五岁左右,也有大一点的,十八九岁的,不过像沈昭这般年纪的却只有她。能拉开的弓箭多在四五斗左右,豫东学府的学子毕竟不同于别处。
沈昭亦仔细观察一番,在诚心堂的学子里边,余怀忱算是出众者,能用六斗弓,射中红心偏一寸。而周谨略差些,用五斗弓中红心偏半寸。
以他们的年纪来说,这样的成绩十分不错。
学子们陆续射完,最后只剩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看上去剑眉星目,相貌冷峻,头戴网巾,袖口裤脚皆被绑起来,更显得身材高大修长。
他走过去直接取了一把七斗的弓。沈昭瞧着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这七斗弓可是国朝骑兵使用的弓箭。再者,那是成年人,这个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居然也能拉开七斗弓。
她这般想着,又往那边看去。
只见他拿着那把弓箭,低头细细打量,从弦到弓身,每一寸都查看是否有破损之处。他的动作格外小心,仿佛手里捧着的是他的心爱之人,唯恐其受半分惊扰。
只有真正喜爱弓箭之人,才能做到如此小心翼翼。他的动作放得如此之轻,周遭的人也不敢喧哗,生恐惊扰了他,一时间,偌大的演武场竟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他停了下来,神色依旧冷峻,面无表情地举弓,搭箭,扣弦,瞄准,沉肩,放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别人射箭可能是一种简单的武术,大多粗暴,可在他做来却意外地优雅,仿佛手中的弓箭是一把琴,射箭便能奏出最动听的曲子。而他,虽是弹奏之人,却也沉浸其中。
转瞬之间便有结果传来——正中红心。
人群里顿时传出惊呼声。
“我记得上次射箭,他还是偏半寸,这才多长时间,竟然就可以正中红心?”
“沈存尧在箭术方面的天赋果真是恐怖如斯。”
“不愧是沈家的嫡长孙。想当年,辽东之战,沈大将军以数万之人对抗十万之军,硬生生地将女真族驱逐出境,使他们再也不敢踏进辽东半步。出身虎狼之师,果然不同凡响。”
余怀忱见沈昭满脸惊诧,也跟着低声解释起来,“这人可说是武学天才,骑射刀剑皆出众。别说诚心堂的学子只能望其项背,便是率性,明贤二堂的学子也只是伯仲之间。”
“他是何人?”
沈昭亦被提起兴趣来,这样的武学天才,她在前世行军多年,也只见过自己的兄长,能在十三岁时拉七斗弓,射七十步。
“福建水师你应当知晓罢。”余怀忱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依旧面容沉静,并未因如此成绩而露得意之色,是性情十分沉稳的少年郎。
“但你兴许不知如今驻守福建的水师大多是由一人训练出来的。那便是福建省都指挥使兼奉国将军沈凤忱,而他则是沈凤忱的嫡长孙沈存尧。
沈家如今在福建是名门世家,除去沈家数名在武学府教学外,还有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这位沈将军戎马半生,立功无数。
像辽东之战,雁门之战,还有前些年与倭寇在泉州府的丁未之战。若不是他领兵作战,只怕难以大获全胜。可谓是守住了国朝半壁江山。”
自从今上践祚之后,国朝边境就趋于稳定,虽然还有些异族蛮子进行断断续续的扰边,但并未造成大的动荡。因此她并未过多关注国朝武将。以至于沈家如今有这般出众的后人,她也不知晓。
沈存尧似乎早已习惯众人议论纷纷的模样,并不多言,倒是陆兴在一旁露出十分欣慰的神色来。作为先生,一辈子能教出这样一个学生,确实是值得欣慰的。
“存尧,你的箭术果然又精湛了不少,是自己私下里练习过罢。放眼望去,如今学府的这些学子,要是较真起来,怕是都比不过你。”
沈存尧听闻,脸色倒无多少变化,只用低沉地声音道:“先生谬赞,学生愚钝,因此一刻不敢懈怠。私下里时常会练习一二。”
这就是谦词了,他若愚钝,世上便没有天资聪颖的了。大家心里顿时只闪过这么个念头。
之后,陆兴又跟他们讲解了射箭的一些方法技巧,以及必须注意的地方。尤其需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容易受伤。大家都十分认真的听讲,倒也和谐。
沈昭又仔细打量了沈存尧许久,这是个性情冷淡,沉默寡言的少年郎。陆兴讲学应当可说是十分欢快的,提出问题时,学子们也都踊跃作答。
唯独沈存尧一言不发。
自然不是不知晓,只是不想开口。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他这般模样,并不多言。若非他在武学方面天赋异禀,以他如此沉默的模样,只怕会淹没于人群。
至今为止,她也不曾见他与谁交谈过。这简直是拒人于外!她甚至怀疑这人真的是沈家后人吗?她记得以前的沈家子弟向来豪爽大度,从没这般冷漠的。
许是沈昭的打量过于明显,沈存尧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她一眼。那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眼珠漆黑,显得十分深邃,看着让人心生俱意,仿佛随时能被吸进去。
哪怕此时是回看他人,脸上也不带丝毫笑意,依旧是面无表情。沈昭被他看得一愣,片刻后,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都说微笑最动人心,可在他哪儿似乎行不通。沈存尧只瞧了那么一眼,便又移开视线。沈昭的面色顿时一僵,这人可真是——一点儿礼貌都不懂。
倒是周谨敏锐地察觉到她面上有异样,看先生没往这边看,就忍不住低声询问道:“少明,你这是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无碍。”沈昭微微摇头,示意他认真听讲。
周谨坐直身体,见余怀忱又黑沉着脸看着他,也目露凶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这两人——不愧是针尖对麦芒,谁也看不惯谁,简直是日常掐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