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永明纪事TXT下载永明纪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永明纪事全文阅读

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府邸闲谈

    时至今日,孟湛来十四皇子府已有旬日。

    按理说,他虽封为皇子侍读,但此职位历来形同虚设,授此位的庶吉士依旧是待在翰林院观政。而皇子的伴读老师则是陛下另择才学出众者。

    这亦是他最初的想法,作为皇子侍读,他已与十四皇子脱不了干系。但职位形同虚设,也就不必入十四皇子府,来往亦不会那般亲密。

    最重要的是,他待在翰林院,若真要为十四皇子做事,也方便许多,比如——联络权臣,打探风向。十四皇子也是这般打算的,可架不住今上行事不以常理论之——他竟直接让孟湛入十四皇子府。

    若单是这般,倒也无所谓,毕竟这亦是深受今上恩宠的结果。可没想到,今上竟同时从庶吉士中挑选一人,让其以皇子侍读的身份入住十七皇子府。

    这简直就是打了十四皇子一个耳光!

    历来,皇子不封亲王不可单辟府邸,更别说,在府上安置朝臣。十四皇子便也罢了,毕竟恩宠在前,且又亲自向今上求了。

    但是那十七皇子可什么也没做,白白得了府邸不说,还能得个庶吉士,真是天上掉馅饼,让他全捡着了。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因此十四皇子得知后,当即便忍不住摔了他最爱的那套粉釉茶碗。

    赐了府邸,又在府上留了朝臣,这简直是要长住京师的意思。果然,没多久后,今上便以他已有累累战功,而边关过于凶险,且太皇太后日夜思念的理由,将他留在京师。

    这简直是一大笑柄!

    若真觉得他战功累累,边关凶险,为何不赐予他封地,擢亲王之位?而太皇太后日夜思念则更是荒唐,不过是当年太皇太后久居深宫,未免枯燥,念其机灵懂事,便将其送至慈安宫做伴。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太皇太后怕是连他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再者,太皇太后是先帝继后,又非今上祖母,其间不知隔了多少层血脉,还能来什么血脉之缘不曾?

    今上此举分明是有意压制。

    因此这几日,十四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

    这一日,孟湛去他书房请安,正好瞧见他在责骂倒茶的丫鬟。这样的事自十七皇子留京后,便已在府中上演无数次。都是一些极小的事,却让他大动干戈,不过是心中有火无处发泄罢了。

    孟湛在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表现得大度,至少在今上面前不能露出丝毫不满来。最好要能亲自去十七皇子府表示祝贺——兄友弟恭,这才是老人家最想看到的场景。

    很显然,他并没有这般觉悟。

    十四皇子名叫慕容禛。据说他即将临盘那会儿,有一日,郑贵妃照常晨起散步,行至台阶处,一不留神儿就滑了一下,动了胎气,导致早产。

    且当时的情况十分紧急,差点儿一尸两命,好在最后熬过去了。郑贵妃深以为此事是由于她平时虔诚供奉佛祖,以致佛祖庇佑他们母子俩,因此向今上提议给十四皇子取名——禛。

    慕容禛年纪并不大,刚及弱冠,相貌继承了他的母妃,长眉入鬓,凤眼含情,只是嘴唇略薄,看起来略显苛刻了些。且他的脸上虽带着笑容,却常年夹着几分寒意,因此更显得阴冷。

    他见孟湛走了进来,便微微收敛了脸上的怒意,摆摆手让丫鬟退下,自己复又靠在软枕上。自从今上让孟湛住进皇子府邸后,他便下令,若是孟湛来见他,便不必通报。

    “殿下。”孟湛拱手朝他行礼。

    “不必多礼。”慕容禛摆摆手,示意他过来坐在炕上。

    待孟湛坐定后,他又吩咐丫鬟上茶,接着问道:“这些时日,慕容祗可有动作?”

    慕容祗是十七皇子的名讳,他对十七皇子无甚好感,若是在他人面前,兴许会有兄友弟恭的作派,在孟湛面前却不加掩饰,常常直呼其名。

    孟湛虽对十七皇子无甚好感,却不会同他这般,毕竟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且自己身份摆在那里。因此言语间还是带着敬意,总不能落人话柄才是。

    “十七殿下近日并无多少动作。只是间隔几日便会进宫,说是太皇太后近来乏味,又极其思念他,因此命他进宫做伴。”

    “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慕容禛嗤笑一声,“莫非太皇太后还真能记得他的模样?”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道:“他每日进宫,只是看望太皇太后么?可有别的动作?”

    说起此事,孟湛便觉得这位十七皇子慕容祗倒是极为懂事。不管真心实意,至少面上过得去,看来过去那段时间,朝野内外都有些小看他了。

    他轻声说道:“只是例行向陛下与郑贵妃请安。依陛下之意本是要免了他的请安,只是十七殿下深觉过门不入,实在有违君臣父子之道。因而从不间断。”

    “只是给父皇请安,并无他事?”

    慕容禛忍不住追问起来。

    孟湛自是知晓他心中忧虑之处,因此不动声色地道:

    “毕竟是宫中,别的事确实难以觉察。不过十七殿下离京数载,甫一入京,怕是有许多不通达之处,便是有动作应当也只是偶遇某位朝臣,寒暄数句,别的动作怕是不敢多有。”

    “那可不一定——”慕容禛拖着长音,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可不知道,本宫这位十七弟,胆子可是大得狠呢。不然他当年怎敢请旨随军,他就不怕父皇治他个擅权之罪吗?”

    孟湛顿时默然不语。

    世人只道十七皇子自幼喜好行兵布阵之道,又有做铁血将军,镇守边关的资本——在武学方面颇有天分。男儿生于世,自当杀敌卫国,因此向今上请命。

    但此事又岂是一句杀敌卫国能说得清的?国朝那么多军士将领,若真连一个鞑靼进犯边境都挡不住,还要皇子亲赴,只怕也是国将亡矣,难以存之。

    说到底,只是想插手兵权罢了。当时领兵镇压的可是诚意侯,时任前军都督府右都督,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心动?毕竟战场之上的生死之交可要比京师之中的利益牵扯来得更紧密。

    以今上多疑的性情来说,此事他不可能想不到,因而十七皇子厉害之处便在于他能将今上说动。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惜的是,他们当时谈话避开了众人,谈话内容除了他们本人以及今上身边的公公,世上并无他人知晓。这还真是一大遗憾。

    念及此处,慕容禛便又道:“说起此事,本宫还真有点佩服他。至少本宫不敢向父皇提出这样的事,先不说是否可行,单凭这种越权之举,也足够让本宫不敢沾染。

    不过此事成了,到底是有益的。你且瞧瞧,这慕容祗甫一回京,诚意侯府上的人可是热情得很。现今诚意侯可还在宁夏镇守呢,这要回了京,那还了得?这可是生死之交。”

    慕容禛的话听上去虽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可语气里的寒意却异常明显。若非没那般本事,只怕是恨不得吃了慕容祗罢。

    自慕容祗回京之后,这人便如一根刺,插在他喉咙里,根本就是如鲠在喉,动弹不得。

第三十九章 话说当年

    慕容禛此时的神色的确有些难看,孟湛见此,再说话时,语气里便带着几分劝慰之意。

    “殿下何必忧心,十七殿下虽同诚意侯交好,可毕竟手底下没有实在的军权。再者,便是诚意侯真的心甘情愿的站在他那一边,那右都督也只有统兵之权,而无领兵之权。

    而殿下您,在京中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且看朝中大臣哪一个不称您贤名得体,这朝野内外可有不少人是向着您的,至于十七殿下……”

    他说到这儿,便淡淡地笑了笑,“怕是连大臣们的脸都认不大清罢。”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官场之上,瞬息万变,可有不少人事调动。至于那些不曾调动的,不是位高权重,便是不值一提。只是这两种人,于慕容祗而言,一种是要不起,另一种却是不想要。

    听了孟湛这番话,慕容禛的脸色好歹好看了些。他在京中春风得意这么些年,总不能让一个才回京的人抢了风头。再者,慕容祗那人确实很狡诈。

    “慕容祗这人……还是不可小看。”慕容禛的眼里闪过些许冷意,“往后还是要多关注他的动静。至于太皇太后那边……可还有动静?西山别院那边没有消息么?”

    孟湛知道他问这话是何意,因此他思索片刻,才给出一个不太明确的答案,“暂时没有。”

    也就是说并不确定以后是否会有。

    慕容禛顿时默然。

    慕容祗被接到慈安宫时,正是太康十四年,那会儿还是三岁多的幼童。

    今上虽践祚数十年,后宫嫔妃不少,子嗣亦不少,却难有得他心意的。因为最初几年,他虽践祚,却不曾掌权,只得将心中愤恨之色尽数发泄在女色之上。再者,他越是荒唐,大长公主才越是放心。

    后宫的嫔妃乃至宫女都承受过他的怒火,但这也导致了一个结果——他正式执政后,这些嫔妃都没有好下场。毕竟谁也不愿看到那些目睹自己狼狈过往的人重新在眼前晃——皇帝亦如此。

    当然,这里的好下场也不是指被赐死,只是冷落而已。但深宫之中,冷落比赐死更残酷。

    非但这些后妃不再受宠,连她们的子嗣也收到了冷落。而大长公主亲自为今上求娶的皇后自是不必说,除了最初几年,之后今上便再未踏进坤宁宫半步。

    而如今受宠的嫔妃皆是今上正式执政后,才纳入后宫的。而深得帝心的皇子也只有那么几个,原先的九皇子,如今的十四皇子以及十七皇子。

    可想而知,当年太皇太后让慕容祗去慈安宫,是何居心?

    她老人家久居深宫,宫中寂寥莫非还不曾体会吗?再者,后宫之中那么多宫女太监,随便一个总比三岁孩子要懂得多。谁不知,太皇太后是大长公主的继母,她的举动跟大长公主可脱不了干系。

    今上的皇子虽不少,可能否安然长大却不一定,能否成为储君更是说不准……大长公主从今上那里带走一个孩子,未必不会将其培养成储君。

    最初,大长公主属意的是十四皇子慕容禛,毕竟年纪大了两三岁,比起九皇子来又小些,更易照顾。但在郑贵妃看来,大长公主不过是找一颗容易掌控的棋子,且今上已执政十四年,大长公主的威望早已不复从前。

    因此她当时便让慕容禛生了一场病,以此避过此劫。于是,最终选了慕容祗去慈安宫。原以为是一场祸事,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慕容祗是林淑妃唯一的孩子,当时年岁又小,因为此事,今上心存愧疚,对林淑妃反而宠爱有加。而之后,慕容祗再从慈安宫出来时,今上也未曾冷待。

    郑贵妃偶尔同慕容禛提及此事,言语间不乏有悔意。毕竟,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就算今上执政数十年,大长公主退居西山别院,她在朝中的势力依然不容小觑。

    许多跟着先帝稳定朝局的勋贵武将,至今依然拥立大长公主。虽则大长公主只有一女柔惠郡主,可她的女婿云道溪如今是永嘉侯,掌左军都督府。

    且柔惠郡主之子云礼,曾于顾太师门下修习,算是有师生情谊。这些势力皆是大长公主所掌控的。更重要的是,大长公主并无篡位自立的念头,否则,她当年便不会将今上接回京。

    虽则当时有朝臣压迫,但以大长公主的实力,拼死一博并非不可。除非她无意于此道。如今插手储君之事,也不过是为其后代着想罢了。

    若是有哪位皇子得大长公主看重,尽心为其谋划,这帝位也算唾手可得。这便是慕容祗自回京之后,往慈安宫跑得勤的原因。这种事,谁都想得清。

    思及此处,慕容禛脸色微沉。

    他似乎错失了一个机会……

    孟湛与慕容禛相处的时间并不短,因此只看他的表情,便大体可知他心中所想。

    “殿下何须忧心?大长公主那边变数过多,暂时不足为虑。”对于京中局势,他浸淫时日许久,因此看得十分明了,当下便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来。

    “虽则十七殿下与太皇太后有相伴之情,可到底是继母,大长公主还需权衡利弊。若是真有此意,不会时至今日,还按兵不动。

    毕竟国朝立储以贤为主,十七殿下未必能入他们的眼。再者,如今大长公主府真正握有实权的是永嘉侯,殿下若是有心,不妨同永嘉侯世子拉拉交情。”

    “你让我同云礼拉交情?”

    慕容禛的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

    大抵整个京师的人都知晓缘由。

    当年大长公主虽已退居西山别院,可威望实力犹在,今上为显示对其恩宠,甚至让柔惠郡主的孩子取名亦按照皇子规格。其女云祯本为县主,却被今上提一等,升为郡主。

    且让其子云礼同皇子一起排名号。因而如今虽有十二皇子,十四皇子,却无十三皇子,只有十三爷。慕容禛与云礼年岁相差无几,只因云礼比他早生了数月,他就成了十四皇子。

    且云礼此人,气度从容,相貌俊雅,又是才冠天下,满腹经纶,各方面都极为出色。便是慕容禛亦比不上,心中怨恨颇多。若非云礼身体不大好,此时朝中怕是早已有他的风采。

    但尽管如此,国朝之中,仰慕他之人大有存在。

    孟湛久居京中,对于这些事,心中自是清楚,只是慕容禛怨恨归怨恨,却不能因此断了与云家的来往。西山别院不能贸然拜访,但是若与云礼结交,这永嘉侯府倒可来去自如。

    他斟酌着言词,缓缓说道:“臣知殿下心中所想。但永嘉侯世子确实举足轻重,殿下切记不可因此而错失良机。”

    今日一番谈论,慕容禛如何不知大长公主的重要性,又如何不知云礼之于大长公主是何身份?虽为外孙,实则是大长公主府的嫡系子弟。

    他沉思良久,才略微冷淡地道:“此事本宫自会慎重考虑。只是如今云礼南下养病,并不在京中。本宫又从何处与他结交?”

    “此事倒不难办。”孟湛闻言,淡淡一笑,“永嘉侯世子虽不在京中,可温仪郡主尚在西山别院。臣以为,殿下大可让攸宁公主与温仪郡主多些来往。”

第四十章 谋臣

    攸宁公主是慕容禛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小一起长大,情分十分深厚。且他平日里极其爱护这个妹妹,不忍其受半点委屈。

    因而此刻忍不住迟疑起来。

    “攸宁性情单纯,平日里只会侍弄花草,哪会做这些事,本宫怎忍心让她掺杂这些?这法子不可行。”他微皱着眉,摇了摇头,“你再想个别的法子。”

    攸宁公主的性情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怕也只有慕容禛会以为她性子单纯。不过让攸宁主动同温仪交好,难度确实不小,毕竟温仪也是个高傲的主儿。

    思及此处,孟湛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脑海里继而又浮现出一张明艳的小脸来,那才是世家姑娘该有的模样罢。不止进退知礼,且心怀大义,才思敏捷。

    只可惜……

    片刻后,他收敛心神,又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对臣之意怕是有所误解。臣让攸宁公主与温仪郡主交好,并非是为打探消息,玩权弄势。

    如今已至深春,百花齐放,贵女们大可相邀赏花。且攸宁公主与温仪郡主年纪相仿,宫中又寂寥乏味,不如让攸宁公主出去散散心,交个朋友,仅此而已。”

    孟湛此言说中慕容禛心中所想。今上子嗣虽多,公主却不多,且大多已成亲搬出宫外。如今仍留在宫里的公主,思来想去,同攸宁年纪相仿的还真没有。

    至于京中贵女也不可时常入宫,大多时候都是攸宁一个人玩闹,慕容禛往常进一次宫,攸宁也要缠他许久。若是同温仪交好,又大不一样。毕竟今上曾下旨,让温仪可随时入宫看望太皇太后。

    他思索片刻,忍不住颔首道:“若只是让她同温仪交个朋友,倒并非不可。不过温仪虽受恩宠,到底是个姑娘家,未必能起多大的作用。”

    “当然不止于此。”孟湛微微一笑,“永嘉侯世子如今不是南下养病么?既然身子不好,殿下自然要写封信,差人送些礼品过去,探望一番,祝他早日康复。不管怎么说,殿下这番心意还是到了的。”

    “这话不错。”慕容禛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舒心又略微有些无奈地说道:“原先,慕容祗不曾回京时,本宫倒不必如此尽心尽力去同他们交好。

    如今他一入京,情况又大为不同,确实需要赶在他面前,抢占先机。别的不说,本宫对云礼此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性子温和,以礼待人,最慕名士风流。”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继而看向孟湛,“若本宫不曾记错,你家祖籍岭南惠州罢。”

    “臣的确祖籍惠州归善。”

    孟湛轻声说道。

    “那便是了。”慕容禛忍不住抚掌而笑,眼眸愈发明亮,“云礼此刻正在惠州养病,你不如写封寄回家,让他们招揽一些岭南名士,共聚惠州。

    让他们来几场品诗会之类的。云礼本身才学出众,亦最喜以才会友。养病之事过于枯燥,不如同名士一齐谈古论今来得畅快。此举定合他心意。”

    “臣领命。”

    孟湛颔首,又问道:“那礼品之事还需准备吗?”

    “自然是要准备的。不然何以表达本宫的心意?”慕容禛眼里闪过几分冷意,面上却是淡淡一笑。想要接他的礼,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权衡清楚其中利弊之后,他对云礼虽存怨恨,却不会不相往来。若是能利用起来,他往后做了这天下之主,还需担心这么个永嘉侯世子么?

    孟湛不动声色地应好。

    慕容禛见此便又微微一笑,收敛了之前的寒意,略带指责地说道:“你啊,就是太拘谨。在本宫面前何须在意那些虚礼?你这次又尽心为本宫谋划,可否想好要何赏赐?”

    “礼不可废。”孟湛坐直身子,脸上露出十分恭谨地神色来,“且臣为殿下分忧,乃臣之本分。若是向殿下索要赏赐,实在僭越。恕臣不敢。”

    “本宫就知晓你会这么说。”慕容禛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不过本宫早就为你准备了,过会儿你便能知晓。”

    说到这儿,他又朝孟湛露出些许暧昧的笑容来,倒让孟湛一头雾水。他迟疑了一下,犹疑着问道:“恕臣愚昧,不知殿下所说的赏赐为何物?”

    “你不必急,待会儿本宫自会告知。”慕容禛轻轻哼了一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本宫原先还为慕容祗也有侍读而愤愤不平。现在想来,倒不必如此,慕容祗府上那个榆木疙瘩,定然是比不上你的。”

    “殿下谬赞。”孟湛脸上笑容淡淡的,眼底也是真挚之色,并未因此而欣喜,“臣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慕容禛习惯了他这副谦逊的模样,倒也不觉得奇怪,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管放心,若是往后本宫……必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臣,受宠若惊。”孟湛当即起身,朝慕容禛躬身行礼。

    “早就说了,不必多礼。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本宫。”慕容禛的神色露出些许不满来,只是他知晓孟湛谨慎小心的性子,继而又无奈地笑了笑,“好了,本宫的赏赐该兑现了。你跟着来吧。”

    说着,他也不顾孟湛是何反应,直接起身往外走去。

    他早就吩咐下人备好了马车,当即便让孟湛一同上车。孟湛拗不过他,只能跟着上车。马车走得虽快,但车赶得稳,倒察觉不出多少颠簸之感来。

    大概穿过了半个城池的模样,马车在一座十分普通的宅院面前停了下来。慕容禛显然不是头一次来,轻车熟路地领着孟湛往里走,车夫则将马车拉进去。

    宅子里边却是别有洞天。

    过了影壁后,便可看到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此时百花齐放,清香暗浮。庭院深深,白墙青瓦,再往里走更是难以见底,清雅之意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旖旎。

    廊庑上垂着灯笼以及大红的纱罗,路上有乖巧俏丽地丫鬟同他们行礼后,便匆匆而过,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以及女子的娇笑声。酒香混合着女子的脂粉味远远地传过来,连空气都燥热起来。

    尽管孟湛从未去过窑子,此刻也能察觉出来,这分明就是……私窑!

    国朝规定,朝中大臣官员不可逛青楼,但总有人压不住火,私窑由此出现。是专门提供官员享乐的地方,装扮雅致,地方隐秘。

    他忍不住停了脚步,微微皱起眉看向慕容禛,低声说道:“殿下,臣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慕容禛微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本宫就是见你平日里太过寡淡,才特意带你来此。你只管放心,这里的隐秘性极好,那些女子的才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孟湛洁身自好在京中是出了名,慕容禛见他如此也不过多怪罪,只是循循诱导。

    可尽管如此,孟湛也没有半分认同的意思,他再次向慕容禛拱手行礼,“请殿下降罪,臣家中管束颇多,此处……臣断不敢踏进半步。”

    慕容禛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不悦来,板起脸跟他说道:“不过是喝杯酒罢了,又无他事,你何必避之如蛇蝎?本宫的赏赐你还敢不接么?”

    “可是……”孟湛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没什么好可是的。走罢。”慕容禛一面拉着他往里走,一面道,“知晓你不喜这些,本宫待会儿喊个柔顺些女子陪着你,只是喝酒而已,不必拘谨。”

    孟湛顿时默然。

    他早听闻世家子弟多风流,平日里总聚在一起闹腾,他往常自诩出身书香门第,从不随同。不想今日却被人拉着不得不去。

    慕容禛也只是身份不大同的世家子弟。

第四十一章 聚义茶铺

    沈昭来豫东学府本不是为学习的,且对于一个曾征战数年的将军而言,武学府所授的那些东西未免过于简陋,于她而言,学之无用。

    因此一段时日后,她便向先生请假。独身一人来金陵城内的街道闲走一番。

    应天府的米铺因供应不足,在年后不久便已关闭。但由于杭州府有一座茶庄,沈昭便让谢响将原先是米铺改成茶叶铺,同时附上了食盐贩卖。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春茶陆续上市,茶叶铺的生意愈发好。虽比不上大的盐商茶商,但每月下来,盈利亦不少。原先的事亦不太耽误。

    这也算是真正属于她的铺子,因此便趁着空闲时候来看一看。铺子的地段不错,生意亦是极好。伙计见到有客人,立马就迎上来,满脸堆笑,“公子请进,不知您想看点什么?”

    沈昭淡淡地笑了笑,低声同他说道:“跟你们掌柜的说,宁五爷来了。”

    她在沈家行五。

    伙计虽不知晓宁五爷为何人,却清楚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来历不凡。他当即笑了笑,恭声道:“请公子稍等会儿。”

    转身就往里走。

    不多久,竹木门帘便被掀起来,走出个身材中等,脸方目窄的中年男子,嘴边蓄了短胡须,穿着茶色绸衣,很有商人的模样。

    他看到沈昭先是露出几分疑惑的模样,在不经意间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才快速上前,温声笑道:“不知五爷来了,有失远迎。还望五爷多担待。”

    言语间多是拘谨,少有轻松自然。

    沈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听谢响说,你将这里打理得极好,我方才瞧了一下,果然不错。这生意可比旁边那两家要好上许多。”

    “大掌柜抬举小人了。”掌柜的拱手笑了笑,神色动作愈发恭谨。应天府的铺子虽在沈昭名下,但她从未来过,之前都是交给谢响打理的。

    这里的伙计掌柜都知晓背后的大东家叫宁五爷,却只认识大掌柜谢响。若不是前些时日,谢响写了信过来言明宁五爷会来铺子探查一番,他今日只怕会将这小公子置之不理。

    只是尽管此时已见到人,他心里却仍旧有几分疑惑,实在是这小公子瞧着未免年纪太小,跟他想像中的东家相差甚远,不像是有如此庞大的产业的人。

    这些思绪在他脑海里转了几个弯,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殷勤,“这都是五爷您指点有方,这条街上的茶叶铺进的茶叶都不如您从茶庄进来的。因此客人们都喜欢来这里。”

    沈昭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必拘谨,我今日来不为查账。能把生意做上去,你这能力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便是敲打了。

    铺子里的掌柜总会有贪图蝇利的时候,这基本是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过分,铺子里盈利又在,东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昭亦不例外。

    “五爷过誉了。”掌柜的脸上笑容未变,心里头却悄悄松了口气,“小人不敢当,不敢当。”

    说着,他又示意沈昭往里走。

    “五爷,您请。”

    沈昭微微颔首,抬脚往里走,又一面吩咐道:“把裴先生喊过来见我。”

    掌柜的闻言,心中顿时一片敞亮,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这宁五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她所说的裴先生是铺子的账房先生,但其地位并不低于他这个掌柜。

    因为裴先生是宁五爷特意安排的。

    他们这家聚义茶铺原先是聚义米铺,是金陵城内有名的铺子,不仅仅是所售的大米通透,质地好,更重要地是还有个乐善好施的名头,他这个掌柜更被称为金陵一大善人。

    他每每推辞,言明这都是背后东家的主意。可聚义米铺的名号却打出去了。就算如今换成茶铺,生意依旧兴隆。可惜,外人只看到他们乐善好施,却不知他们帮助的多为寒门学子。

    尤其是那些想去豫东学府读书,却无奈家中贫寒,无力缴纳稻米的学子。米铺在此处待了数年,救助的学子并不少,对他们心存感激,他日高中之后仍有来往的亦不少。

    账房先生颇具学识,平常亦会同那些学子有书信来往。他虽不清楚此举含义,却知晓东家所谋之事绝不只是为求个乐善好施的名头。

    今日见她来此,欲见裴先生,心里头亦是明了许多。他将对方请至偏房,随即便将账房先生裴元鸿请过来。

    裴元鸿年纪不小,五六十岁的模样,面容清癯,眼神平和,穿着灰布道袍,头戴网巾,身子骨瞧着有些瘦弱,只是行走起来,步步稳当,十分有精神。

    他见沈昭一副公子装扮,忍不住诧异一番。

    继而又归于平静。

    他知晓自己的这个东家,年纪虽小,又是女子,可才学见识并不弱于当世男儿。虽极少谈及当世之事,可偶发言论,亦能振聋发聩。这样的出色的人,作一下男子装扮,倒也不算出格。

    他微笑着朝她行礼,跪坐在对面。

    他早年是举人,屡试不第,家中亦无亲人,甚是孤苦,以致生活艰难困苦。所幸后来遇到沈昭,被安排在此做账房先生,别的不说,至少衣食无忧。

    再者,做这账房先生并不只是算账,否则沈昭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思寻人。账房先生主要的职责是关注朝中官员动向,尤其是那些曾受恩于聚义米铺的学子。

    这样的人说是账房先生,其实在高门大宅里边便等同于幕僚,只是所在地不同而已,也不算辱没的他的才学。因而此事他亦欣然受之。因此沈昭于他而言,更是形同再生父母。

    “裴先生近来可安好?”

    待周遭的人皆退下后,沈昭便微笑着朝他问好。

    裴元鸿对她向来恭谨有加,又极重礼法,当即便略一拱手,笑道:“劳烦姑娘挂念。我年纪渐大,铺中伙计掌柜皆对我很是照料,在此过得十分舒坦,并无不妥之处。”

    沈昭颔首微笑,“先生过得舒坦便好。平日里亦不必勉强自己,当心身子骨才是正理。”

    裴元鸿倒不甚在意此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病痛,于身子倒并无大碍。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受您之恩惠,自要为您谋事。”

    沈昭面露微笑,“先生行事一向恭谨,我很放心。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具体瞧一瞧往日那些学子现今都如何了,可有中第,官居几品?”

    他自是清楚沈昭今日前来的目的,在来之前便已准备妥当。当即便从衣袖里取出一本册子来,递给沈昭。

    “这册子上头记载的名单皆是这些年受米铺恩惠的学子,他们如今的情况我已详细写明,您仔细瞧瞧。”。

    沈昭接过册子,随即翻开。可见上边密密麻麻地写着每个人的籍贯,年纪,受恩之数,来往繁否,以及升迁之道的具体情形。

第四十二章 序幕

    秦朗,字景兴,祖籍广西庆远府,惠两年,永明六年二甲进士,时任太仆寺主薄。素日来往颇多,其性情敦厚,行事恭谨,不易变通。

    姜和,字义权,祖籍陕西平凉府华亭县,惠一年,永明六年二甲进士,授庶吉士,时任南直隶翰林院编修。互通书信,其学识渊博,格局颇大,性情沉稳。

    徐武,字子烈,祖籍浙江台州府宁海县,惠两年,永明六年二甲进士,任礼部给事中。少有书信,性情圆滑。

    胡登,字云龙……

    ……

    李璋,字季玉,祖籍江西广信府贵溪县,惠三年,永明九年二甲进士,任中书科中书舍人。互通书信,性情豁达,机敏聪慧。

    沈昭的目光在姜和,徐武,李璋这几人上头停了许久,将他们的履历反复查看数遍,才缓缓将手中的册子放下,沉思片刻之后,问道:“徐武徐子烈这人是何身份?”

    裴元鸿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这人他亦特别注意过。“他是礼部都给事中孙佑德之子婿,永明六年娶其女为妻。孙佑德曾是永明五年浙江行省乡试主考官。”

    而徐武祖籍浙江。

    当然,更重要地是孙佑德此人是右都御史赵鉴的门生。而赵鉴与程濂是同年,朝野内外,两人向来是同进同出的。沈昭对这些关系一向十分清楚。

    一个寒门学子,入仕三年便能坐到礼部给事中的位置,这可不简单。

    给事中,秩从七品,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与御史互为补充。历来有位卑权重之说。

    虽则国朝规定二、三甲可考取庶吉士、给事中、主事、中书、行人、太常博士、国子博士,或授地方府推官、州、县。但一般说来,地方州县这些职位便是给寒门学子准备的。

    而徐武此人能任给事中,确实不简单。当然,以平平之资,跟乡试主考官交好,甚至在会试结束后做其子婿,本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沈昭的眼神渐渐变冷,同裴元鸿说道:“徐武此人,不必再理会。”

    言下之意便是这人不再是他们拉拢的对象。既然他有本事搭上程党的线,让自己平步青云,自然也无需他们再在后边做什么。

    裴元鸿当即应好,默默将此人记下。

    沈昭的目光又落在册子上,手指在姜和那一处徘徊,良久之后又抬眼看向裴元鸿,“姜和姜义权?翰林院编修……他是今年才任职的吧。我见你在这上头写他学识渊博,格局颇大,可见是十分赏识的。”

    裴元鸿点点头,眼底露出些许欣赏之色,“此人确实是这些人里头最为出色的,若非运道不好,不至于来应天府。他前些时日上任之时,还特意来此见我,亦是个情深义重的。”

    “运道不好?”沈昭微微挑起眉梢,“不知此话从何谈起?”

    裴元鸿微微叹息一声,颇有几分惋惜地道:“他授庶吉士,于翰林院当值那几年,不小心得罪朝中权贵。以致此次散馆,他虽成绩优异,却无法入北直隶翰林院。”

    南北直隶虽一字之差,其权力荣誉却不可同一而语。南直隶翰林院真正说起来不过是名头上好听罢了。真要较真,未必比得上北直隶的末品小官。

    沈昭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因此又道:“以他之性情见地,不至于做出如此之事罢。且他之才,虽为权贵所阻,亦不该落得如此境地。”

    “姑娘有所不知。”裴元鸿摇了摇头,继而又问道,“姑娘可知董仲康?”

    董褚,字仲康。现任皇子侍读,供职于十七皇子慕容祗府上。慕容禛刚向今上求得孟湛为其侍读,今上转眼便让董褚做慕容祗之谋臣。这可真是打了慕容禛好大一个耳光!

    自朝考结束以来,京中最热闹的莫过于此。

    沈昭岂有不知之理!

    她示意裴元鸿接着说。

    “可姑娘定然不知晓那董仲康与诚意侯府有着七拐八拐的关系。他的一个同乡,如今是诚意侯府二公子身边的随从,据说极得其看重。这使他搭上了诚意侯府的线。”

    沈昭闻言,心中思绪一转,顿时明了。“你之意是这皇子侍读的人选本不是董仲康,而是姜义权?”

    “确实如此。”裴元鸿见她闻弦知雅意,眼中亦露出些许赞赏之色。

    “而诚意侯府……”沈昭喃喃细语,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诚意侯府这些年恩宠愈盛,之前又数次奉命镇守边关,立功无数。也当得起今上眼前的红人一说。慕容祗因先前随其击退鞑靼,与其关系亦是亲密。

    当然,亦不仅如此。

    这些年,国朝边境总有大大小小的争端,奉命出征的勋贵武将并不少。比如之前的奉国将军沈凤忱,其地位可不低,皆是皇子亲王欲拉拢的对象。

    而慕容祗独独选中诚意侯亦是有缘由。诚意侯之弟媳同淑妃为嫡亲姊妹,是十七殿下之姨母。这种略显疏远的血脉关系反而能让他们联系更紧密。不至于那般惹人注目。

    诚意侯如今并不在京中,能进宫觐见的无外乎是诚意侯夫人极其弟媳。但在这关口,淑妃绝不会请旨让诚意侯府夫人觐见,毕竟过于惹眼。但其弟媳却可以姊妹思念之由觐见。

    可这种种事件若要达成,唯有淑妃知晓今上欲为慕容祗选皇子侍读才行。

    沈昭猛地回过神来,微微蹙起细眉,忍不住同裴元鸿露出惊疑之色,“莫非今上曾同淑妃提及侍读之事?”

    一语言中关键之处。

    裴元鸿脸上的笑容更盛,“据说,是淑妃侍寝之时,今上同她闲谈之际言及此事。”

    “闲谈之际?”沈昭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显得有些寡淡。“前朝之事,也能闲谈之际与后宫嫔妃言及。若果真如此大意,今上怕是无法稳坐于金銮殿之上。”

    裴元鸿同她交谈颇多,自是清楚她言语间并不同寻常人一般对天子怀有敬畏之心。他亦知晓余家之事,因此尚可理解,只是自身并不附和。

    一时间静默无言。

    沈昭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慕容禛在京中时日渐久,因未曾封王之故,夺嫡之心愈发严重。然今上未必中意于他,或者说今上并不想立储君。他并不信自己无法长命百岁,更不愿江山落入他人手中,哪怕对方是他的儿子。

    但是慕容禛请旨立侍读,而他难以驳回。

    因为朝臣请立储君的奏折还在龙案之上压着,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无东宫。可若轻易同意,慕容禛难免恃宠而骄,以致不可掌控。因此他需为慕容禛立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比如从军归来的慕容祗。

    于是借淑妃之手,将此意传达出去,至于其后发展,他无需再管。不论结果如何,总能令他满意。

    好个工于心计,擅弄平衡的君主!

    沈昭垂于身侧的手猛地握紧。

    西北辽东异族数次扰边,湖广之地洪涝频发,沿海居民饱受倭寇之乱,国朝境内,天灾人祸从未停过。他倒好,高居阁台之上,不理政事。

    反而用三言两语便让底下人斗个你死我活。只怕心中更愿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而自己则能稳坐金銮殿之上。真以为自己能活个千八百岁!

    夺嫡之争就这般被他拉开序幕,却争无止境,何其可笑!

第四十三章 群臣斗

    沈昭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裴元鸿自是明白沈昭的愤怒源于何处,良久之后,便沉沉地叹息了声,道:“天威难测。我等常人难以知其一二。”

    他诵读圣贤书多年,自小学的便是为臣之道,为君谋事。难以相信君主会将国朝政事置于一旁,而与权臣斗弄权势。再者,崇仁皇帝执政之初,的确殚精竭虑,为国朝谋了个海晏河清之态。

    沈昭不置可否。

    思及诚意侯府,又问道:“莫非自诚意侯出征在外后,诚意侯世子便如此不管用了么?连董仲康那等人也知晓走二公子的路?”

    自古高门多争端,诚意侯府亦不例外。诚意侯虽早已上书请奏立嫡长子为世子,但世人皆知,这位大公子除去占了嫡长之外,一无是处,真真是应了那句徒生副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而诚意侯府二公子虽为继室所出,却明贤知礼,机敏聪慧,性情亦随了诚意侯,十分出众。却因非长之由,与世子之位失之交臂,心绪如何平复?

    原先诚意侯尚在京师之时,他还有所收敛,可如今诚意侯不在府上,尽管世子身边有不少能人异士,可奈何人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自然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刻。

    近两年,他的风头愈来愈盛,废长立幼也并非不可。

    诚意侯原配夫人早已逝世,世子外家亦不出众,若非当年其原配夫人临死之际,欲为骨肉求个保障。强行要求诚意侯将其四岁的儿子立为世子,只怕这位子根本不可能落在他身上。

    如今这位诚意侯府夫人来头不算小,二公子又是有本事的。因此京中各家都在观望诚意侯何时请奏废长立幼。连国朝储君都不以嫡长论之,这勋贵侯伯立世子自然也难以遵从。

    “姑娘有所不知。”裴元鸿想起近两年,诚意侯府之事,便道:“如今的诚意侯夫人出身清苑宋氏,本家虽不显,可旁支却出了个风华人物。朝中宋子钦大人,您可知晓?”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宋赐宋子钦,这人沈昭自是知晓的。只是她原先对窦党之人多有关注,竟不曾发现这其中还有这般关系,倒叫她有几分意外。

    她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来,“宋子钦我倒是听过,可他本家出了个侯府夫人,我原先竟是毫不知情。”

    “此事倒不能怪姑娘。”裴元鸿摇摇头,继而解释一番,“我亦是原先差人查过此事才知晓。他们来往其实并不密切,只是宋子钦年幼时家中贫苦,曾于本家族学就读一段时日,受其恩惠。”

    此事倒很平常。

    家族气运总是因人而异。因此稍微有点名望的家族都会办族学,以供族中子弟读书。尤其是本家无显世之辈,渐呈没落之态,旁支子弟便显得尤为重要。

    要是这鸡窝里真出个凤凰,也不必担忧家族没落。如今这宋子钦便等同于鸡窝里的凤凰,毕竟要做阁老子婿,还真得有异于常人的运道。

    “因此诚意侯府二公子便借着宋子钦的名号,在京中行了不少事。”

    “大抵如此。”裴元鸿点点头,又细细说来,“虽不是多少大事,但的确借此谋了不少便利,与窦党那边的人也打起交道来。”

    沈昭觉得很意外。

    这样的事宋赐应该清楚才对,为何不制止?纵使二公子行事有分寸,可诚意侯如今这般显然是慕容祗的人。这窦党的人还敢跟他们接触,是想站队吗?

    还是……

    “窦阁老这是要跟程阁老打擂台么?”她忍不住皱眉。

    裴元鸿抚了抚下垂的长须,颇有几分认同地道:“以我拙见,怕是确有此意。两位阁老常年待在陛下身边,这揣摩圣意自是非我等可比。”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都让他们俩打擂台了,这下边做臣子的自然不可落后。只要程窦两党中位高权重者不表其意,至于下边人如何,亦不过玩闹而已。只要注意分寸,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可真是群臣斗啊。

    裴元鸿少有言语这般大胆的时候,沈昭闻之反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笑了笑,“先生此言在理。现今这京师景象同以往怕是大有不同。”

    裴元鸿不置可否。

    他知晓沈昭还有一句未说——未知好坏。

    他沉默少许,又道:“我见这众多士子中,确只有姜义权可堪大用。姑娘若是想招揽学子,可多加考虑他。”

    “先生对他倒很是看重。”沈昭眉梢微挑,看向裴元鸿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若真是这般出众,为何没让诚意侯府看重?便是二公子有私心在,这侍读之事,十七殿下总要管上一管。”

    “姑娘兴许不甚清楚内情。”裴元鸿的性情向来豁达,沈昭这几分探究倒没让他心有不悦,又斟酌着字眼说道:

    “姜义权虽说学识渊博,可任职于翰林院之时,过于勤恳,声名难以显达。而董仲康为新科进士,虽未入一甲,可先前于清和雅集之时,因诗词出众,声名鹊起。

    且真要说来,这董仲康相较于姜义权并不差多少。再者,他为人圆滑,惯会与人相处。倒是姜义权,身上仍有文人傲骨,难以低头。”

    沈昭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恐怕这姜义权的性情还不止文人傲骨,难以低头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可形容。裴元鸿亦是学识渊博之辈,此生于仕途无望,也是败在文人傲骨之上。

    虽如今年纪渐大,倒不像年轻气盛之时,可遇到这样的晚辈,难免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沈昭倒不因此怪罪于他,只是却欲告诫一番。总不能往后得她看重的学子皆是有文人傲骨不可低头之辈。虽则她敬佩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之言,却非她所需。

    裴元鸿亦察觉出自己所行略有不妥,当即便道:“此事是我夹杂私心,还请姑娘降罪。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又沉声道,“姜义权此人确有大才,往姑娘勿要因此错过。”

    沈昭自然不会降罪于他,因此笑了笑,“先生大可放心,我亦不是不是那等绝情之人,怎会不知先生此举不过惜才罢了。”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片刻,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眸变得深沉,“不过我要的是肯谋事,于仕途之上亦可助我一臂之力之人,而绝非只是才情斐然者,先生往后务必写实。”

    沈昭这话不轻不重,倒让裴元鸿老脸一红,连连说道:“姑娘大可放心,此事必不会再出现。”

    这么一说,也算是将此事轻轻揭过。

第四十四章 缘由

    沈昭瞧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还请先生放心,你既然极力引荐姜义权,我待在应天府的时日亦不短,等何时方便,我自会想办法见一见姜义权。”

    裴元鸿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他最终还是为对方谋得出路,亦算不负所望罢。他向沈昭拱手行礼。

    “姑娘之恩,我铭记于心。”

    若不是沈昭知晓他至今孑然一身,并无亲属后裔,当真要以为这姜和与他有血脉之缘,否则何必这般尽心为他谋划?或者确实只是惺惺相惜,不忍其就此隐没?

    “先生何须多礼?此事本是我所求,该是我多谢您才对。”沈昭言毕,亦向他拱手一礼。

    之后她又将目光落在手册之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李季玉倒也不简单。”

    中书科舍人,秩从七品。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事。职位虽不高,可供职于内阁,所办差事皆由陛下或诸位阁老下达。若能得阁老赏识,官运自会亨通。

    裴元鸿闻言便道:“这李季玉倒是凭自身本事,此次入中书科的进士并不少,独他才情出众,在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

    沈昭微微点头,道:“这人倒值得注意。”说着,她又指了指册子上的几个人名,“这几人,你平日里亦可多同他们互通书信。若是他们有何不便之处,你大可助其一臂之力。”

    “姑娘放心,此事我定会照做。”裴元鸿颔首道。只是片刻后,又忍不住道:“有件事不知是否可问?”

    “但说无妨。”

    裴元鸿思索片刻,便沉声道:“虽则姑娘这般做是有意让他们成为您的耳目,可以他们如今的身份来看,官职实在……太低。我知您大抵会想法子提升他们的职位,可是这事做起来……”

    剩下的话裴元鸿没有再说,可意思却十分明显。以沈昭如今的能力,怕是有点难度。

    他这亦是实话实说,沈昭倒不觉得恼怒,只是微微一笑,道:“还请先生放心,此事我自是有法子,不然现今这般招揽也是无用的。”

    “您心里有数就好。”裴元鸿回以微笑。

    两人又接着聊了一会儿。

    沈昭这才起身离开,裴元鸿则把她送到门外。掌柜的早就收到消息在外头等着,见他们出来,便又上前行礼问好。

    沈昭便又嘱咐裴元鸿,“我在应天府会待一段时间,往后那些人要是有何动静,记得给捎封信,安和巷的余宅,你应当知晓罢。”

    接着她又向掌柜说道,“铺子里的事倒不必过问我,有什么事还是写信给谢掌柜便好。”

    “小人明白。”掌柜的忙不迭地点头。

    “嗯。”沈昭点点头,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不必送我了,你们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神落在街道上行走的一人身上。那人穿着湖蓝色的直裰,腰间系着玉佩,乌发全用玉簪绾起来,显得丰神如玉。只是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冷峻。

    一旁的两人见她不说话,便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是一个少年郎而已,并无异常之处。

    裴元鸿忍不住问道:“您可是认识他?”

    “你认识他?”沈昭眼见着对方拐进巷子里头,便收回眼神,继而看向裴元鸿。

    “谈不上认识。”裴元鸿摇摇头,“只是经常见他往那条巷子去,故而有些眼熟罢了。”

    “经常?”沈昭忍不住诧异,“他这是去干什么?”

    “这我倒不清楚。”裴元鸿微微摇头,“只知道他隔段时间便会去巷子走一趟。”

    沈昭却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方才那人分明是沈存尧!

    可今日并非旬假,他好端端不上课,跑出来做甚?还隔段时间就来一次,莫非此处有何秘密不曾?

    ……

    苏彦回到惠州府时,已是四月中旬。

    天气愈发暖和,人也跟着舒坦起来,他才走到半山腰的山门前,就看到苏十三拄着竹竿在殿前踱步。云崖则落后半步跟着。

    两人的神色皆十分悠闲,苏十三更是大不相同,似乎更有活力。就连他临走之前还略显苍白的脸色,现在都红润起来。

    他瞧着,心里头亦舒坦许多,原先海见过对方虚弱无力的模样,面白如纸,仿佛随时能身死道消。那样的场景他当真是不愿再瞧第二回。

    苏十三见到他的身影,便停住了脚步,轻轻笑道:“早收到你的来信,原以为需再等两日,不曾想今日便到了。早知如此,该遣人去接你的。”

    “走时不见你这般热切,如今回来还想着要好好接待不曾。”苏彦哼了一声,略带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以为我带了好消息回来了罢。”

    苏十三不置可否,道:“这些时日,难为你了。”顿了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彦,“你此次去豫东学府,可有结果?”

    苏彦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恨不得上前给对方一巴掌。这可真是热切——连茶水都不让他喝一口,就问起正事来了。

    他愤愤不平的神情,苏十三恍若未见,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苏彦一口怨气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最终只好强行压下。

    他略带不满地撇撇嘴,道:“还能如何?豫东学府那些先生是何性情,你不比我清楚么?别说你只是拿出侯爷的名头,便是老祖宗……只怕他们跑得更快。”

    显然,他觉得苏十三这念头过于荒诞。

    苏十三对此倒不意外,他微微一笑,神色愈发舒坦自如。倒叫苏彦看直了眼,莫非他此次前往豫东学府,一事无成还是好事不曾?

    苏十三瞧他这副模样,亦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外人只道十三公子性情豁达,聪慧敏捷。可见他们都是为世事所迷惑。要我说,你也就是个榆木疙瘩。”

    云崖在后边听着,忍不住扑哧一笑。苏十三平素最喜用榆木疙瘩来形容他,今日终是见他将这话用在旁人身上,还是向来自诩聪慧的苏彦,如何不值得一笑?

    苏彦平日里亦不少用此嘲讽云崖,不想今日反在他面前出了丑,当即有些恼火,“瀚元,你平素说云崖是榆木疙瘩也就罢了,怎地还放在我身上来了?”

    苏十三还来不及言语,云崖便先恼怒起来,喊道:“怎就不能放在你身上?爷说你是榆木疙瘩,那便是榆木疙瘩,还能有错不曾?”

    苏彦觉得自己同这等无礼之人计较,实在有失身份。他继而将目光放在苏十三身上,微微皱起眉头,“这话……你能说得明白点吗?”

    他露出这愁眉苦脸的模样,可见是真想不明白。

    苏十三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将目光放在别处,眼神里带着几分嘲讽,他慢悠悠地问,“你觉得我做的这些事老祖宗知晓么?”

    苏彦闻言,眉头微皱,他觉得苏十三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由自主地说道:“你来这是为养病的,老祖宗怎会知晓?”

    苏十三听到这话,也不反驳什么,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远方。眼神里似乎有化不开的郁结之气,瞧着让人心里亦跟着沉重起来,不大舒坦。

    他没有说话,可心里头却忍不住冷笑起来。

    怎会不知晓?

第四十五章 都道富贵难得,谁知个中辛酸

    苏彦看见他默然不语的模样,猛地反应过来,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又归于平静。

    只是神色有些难看。

    他早该想到,如果没有在身边安插眼线,又如何放心让瀚元来此?瀚元在惠州府的一举一动,老祖宗都该知晓罢。那这所谓地南下之行,意义何在?

    苏彦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原先也知晓对方行动不易,却不想他竟会如此举步维艰。

    苏十三却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又对苏彦说道:“你也不必露出这般神情来,正是因为知晓有这样的情形,我才让你打着候府的旗号行事。老祖宗一向不放心我,若是没有成效,她自然不会多虑。”

    “话虽如此。可是……”苏彦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你南下是为招募贤士,如今这般,又如何招募?你能免了老祖宗的训斥,可所行之事到底因此耽搁,心绪如何平复?

    瀚元,你也怪我说话太难听。你明明是侯府世子,就算不参与党争,可插手政事却必不可少。至今不让你入仕便也罢了,可这为臣之道,怎也不让你学?

    虽说你身子不大好,是该修养,可老祖宗若有意让你做个闲散侯爷,又何须命你在年幼之时修习经史谋略?再者,侯爷的功勋是从战场上得来的,你这般做法岂非辱没将门威名?”

    苏彦这番话可说是不留情面,直接将苏十三如今情形完全揭露。

    而事实的确不忍直视。

    云崖的脸色当即沉下来,虽知晓他是为自己主子好,可听到他这般不加掩饰说出来,依旧忍不住直呼其名,呵斥道:“苏彦!”

    苏彦却无畏他这句呵斥,也未露出不满来。

    只将目光放在苏十三身上。

    苏十三的神色却比他们平静许多,只见他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道:“修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再者,我们家的情况,你该知晓,我父亲的功勋亦是从绝境搏来的。我若是敢插手太多,今上怕是坐不住。”

    苏彦却觉得他此话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忍不住沉声道:“今上确实坐不住,可若他想动,亦不会因你示弱而收敛。老祖宗当年能有铁血手腕镇住朝臣,莫非还护不住你这个后辈?”

    苏十三沉默不语。

    心里头亦忍不住升起一股怒意,片刻后又归于平静。他淡淡地说,“修允,你之意,我已明了。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瀚元……”苏彦还想再说几句。

    却被苏十三略显冷冽的眼神制止,只几息之后,他又放缓了脸色,“过几日,我便亲自去一趟豫东学府。之后,你若无事,便留在承恩寺罢。”

    苏彦闻言,神色顿时大变,“这如何使得,此去豫东学府,颠簸劳累,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说到这儿,他猛地一愣,“莫非你让我在金陵城置办宅子和护卫便是此意么?”

    苏十三但笑不语,但显然是已默认他的话。

    苏彦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此事……我断不能同意。别说路途颠簸,就看如今金陵城内,何其凶险?若是你孤身前往的消息透露出去,有多少人会闻风而动?你不比我清楚么?”

    苏十三自是知晓他说这些是由于担心自己,却不会因此而动摇。“我不是让你在城内置办了护卫么?再者,我以你之身份行事,莫非你还有那许多仇家不曾?”

    苏彦恨不得翻个白眼给他,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地道:“以我之身份?若朝中有人盯着你,你用谁的身份都无济于事。再者,宅子里的那几个府卫,能抵何用?”

    苏十三显然已下定决心,沉声说道:“你只管放心,我自不会孤身前往。身边服侍的这几人,我总会带上的。且,你们苏家置办的府卫我亦是信得过的。”

    虽说如此,可也仅限于那几人。

    苏彦忍不住拧眉,“便是你亲自去豫东学府,又有何用?连侯府的名头无济于事,莫非还能指望你这个世子不曾?”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无需担心。”苏十三朝他笑了笑,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倒是你,且同我说一说,此次去豫东学府可曾遇见奇事?”

    “豫东学府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墨客的地方,还能有何奇事?”说及此处,他的目光顿时一凝,“说来……余家近来动作倒是不少。听说余家有位十一公子,由傅老先生引荐,就读于武学府,有天纵之资。”

    “天纵之资?”苏十三知晓苏彦所言的余十一是何人,可就读于武学府,又有天纵之资,倒叫人讶异。“此事从何谈起?余家世代书香,怎会有子弟就读于武学府?”

    “你有所不知。”苏彦便将自己先前所闻告知于他,“余家四爷有嫡长子自幼喜好武学,早就就读于武学府。近些时日又有位余十一,年纪虽不大,在武学方面天赋却不低。只是近些年愈发重文轻武,他这般出众亦不惹眼。”

    苏十三颇觉得意外,苏彦能这般说定然是有依据的。可那余十一明明是沈家的姑娘,懂些六艺也就罢了,在武学方面还如何出众?

    莫非沈家还真教她武艺不曾?

    余家之事,苏彦亦是无意中知晓的,倒不曾放在心上,因而转眼便说起别的事来,“我听云崖说京中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慰问你?”

    苏十三早知他有此一问,便淡淡一笑,“十七殿下留京,朝局变动,自然有人坐不住。”

    苏彦却不能像他这般云淡风轻,忍不住沉下脸,“他们这也……太胡闹了。明知你在静心修养,怎么还敢来叨扰?老祖宗可知晓此事?”

    这话刚出口,苏彦便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余,既然时刻盯着这里的动静,哪有不知晓的道理?他随即有些恼火,既然知晓,怎地不把那些人给拦下?还让他们进了这山门。

    苏十三一眼便瞧着他心中所想,便道:“若我不愿他们上门,这礼也送不到我眼前。他们这一闹,才正合我意呢。”

    苏彦却没转过弯来,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苏十三握着竹竿,磕了磕地板,随即转身往后院走去,“我早已向老祖宗写信,既然这承恩寺不得安宁,不如让我去金陵城走一遭,也好瞧瞧故都风情。”

    苏彦顿时默然。

    不得不说,这理由实在是恰当至极。再者,亦没有谁会比老祖宗更擅长隐藏动作,抹去痕迹。只是,未免有些算计的成分在里边。

    原先只道对方出身显贵,亲人俱在,又学识斐然,举世无双。现今看来,却是各家有各家的苦。正如他自己,虽说出身富商之家,衣食无忧,可到底这富贵窝里少了些许人情味。

    他见苏十三渐渐走远,又喊道:“你若执意去金陵,我也不阻你。可承恩寺的这几个护卫,你必须带上。听到没有?”

    “你只管放心,我惜命得很。”苏十三地声音从远处传来。

    听着虽不冷不淡,可苏彦却觉得他此刻应是带着笑意的,心情定然很好。且因病痛之苦,他又向来以为自己命贱,这惜命之言更是从未说过。

    苏彦忍不住惊疑起来,深觉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对方定然遇到了某些事。否则何以有这般坦然开阔的胸襟?

第四十六章 读书何用

    沈昭出了聚义茶庄,转眼便跟着沈存尧的步子进了那条小巷。

    聚义茶庄选的地方虽非城内最繁华的地带,却也相差无几。但这条巷子与此处却格格不入,别说高门大宅,至多算是干净整洁而已,并不多宽敞明亮。这让她有几分意外。

    不想此处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缓步走进去,在一道略显破旧的院门前停下来。里面有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传出来,读音并不如何准确,但胜在兴致高昂,聚精会神,难免令人动容。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

    她站在院门外,透过门缝可看到庭院里许多孩子盘腿坐在草席上,年纪有大有小,都穿着勉强蔽体的粗布衣。若是仔细瞧,兴许还会看到有些孩子脚上穿的还是破烂不堪的草鞋。

    好在如今已开春,不然还不知会冻成什么模样?然冬日之时,他们穿的又是些什么呢?可有房屋避风雨,可有炭火御寒气,可有食物添空腹?

    “今日所学便是这些。让我先为大家解释一番。”

    里头又传来一道声音,相较于平日的冷冽,在此刻却要温和许多。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一个侧影,湖蓝色的直裰,玉色的簪子,正是方才从店铺门前经过的沈存尧。

    他用十分柔和的声音解释道:“孩子不学习,是不应该的。如果幼时不学习,年老之后学无所成,亦不知为人之道,又能有何作为?”

    “我知道。”下边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喊了起来。他穿着最为破败,却很整洁,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攥,生了一张颇为喜庆的脸,说话时露出小小的虎牙来,看着很讨喜。

    说着,他便要站起来。

    这时,教他们读书的沈存尧便沉着声音训斥道:“虎牙儿,忘了先生平时怎么教你的吗?”

    唤作虎牙儿的小孩,顿时一愣,随即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来,用手挠了挠头,道:“哎呀,不小心给忘了。”

    他抬起双手,像模像样地行拱手礼,然后才起身说道:“先生,你方才的话,我知道什么意思。”

    他眼珠一转,颇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埋怨地道:“就跟巷子里头的那个老乞儿一样,他年轻时候不学好,只知道吃喝玩乐,把家底都败光了。现在老了就什么的没有了,只知道每天同我们抢吃的,一点都不知道爱护幼小。”

    显然他嘴里的老乞儿大家伙儿都是知情的,孩子们当即便哄笑起来,又附和道:“是啊是啊,他讨不来吃食,就来抢我们的,他昨天还抢了我的饼。”

    沈存尧顿时默然,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喊道:“好了,大家先静一静。”他接着又问道:“那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这句话,有谁明白?”

    虎牙儿还欲开口,却被另一个小姑娘抢了先,“我知道,我知道。”她向先生行了礼,“先生,您看虎牙儿现在多聪明,可他要是再这么疲懒,总有一天会变成傻子的。”

    孩子们当即笑了起来,可见虎牙儿平日里确实不勤勉。虎牙儿则恼怒起来,“你胡说,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变傻。你才是傻丫头呢!”

    “我不是傻丫头,你才是傻小子!”小姑娘反驳起来,两人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

    大家伙儿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事,只在一旁看着,并不劝阻什么。还是沈存尧及时制止,“好了,你们俩这脾性都要改一改,才说几句话,就吵架。平日里要你们修身养性,都当耳旁风了?”

    沈存尧平日以他们先生自居,一旦开始训话,孩子们便都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着,个个都屏息凝神,不敢再有别的动作。一见他们个个都乖得跟猫一样,沈存尧便不忍训斥了。

    他只好接着往下讲,“方才虎妞说虎牙儿的话有几分道理。这玉不琢不成器便是……”

    在许多时候,听课总是最枯寂无聊的,更何况对部分人而言,读书并不是他们最喜欢最好的出路。因此一段时间后,下边的孩子便有不太安稳的,时不时闹腾一下。

    沈存尧显然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他停下了讲学,继而喊道:“铁柱,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认真听讲?”

    被唤作铁柱的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相较别的孩子,他看上去更壮实一些,只是看上去较为圆滑,想必早已经历不少世事。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道:“先生,并非我不愿意听讲,我只是不清楚,读书有何用?”

    沈存尧一愣,大抵不曾想世间竟有这样的问题。

    读书有何用?

    他还从未想过。

    他只知晓自己从记事起,便读书识字,至于有何用,此事却无需考虑。读书无外乎是明贤通理,科考入仕,进而为君主排忧解难,为百姓上书言事,为天下谋求盛世。

    “读书自是有用。”他看着少年满不在乎地神情,极为认真地说道,“上可知圣贤明事理,下可行科考为朝臣。既能通晓圣贤之书,行传道之事,又能科举入朝为官,谋百姓之福。此岂非读书之用?”

    “可是我若连饭都吃不饱,读书又有何用?”那个少年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读书能否让我吃饱,可我知道至少先生这般教我,不能让我饱肚子。”

    他的话一落,庭院里顿时寂静无声。

    不少孩子都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之前并未想过此事。但同时亦有几个小孩露出或嘲讽或愤懑的神色,在他们看来,读这些确实毫无用处。

    孩子的话语并非全无道理,若是连饭都吃不上,读书又有何用?沈存尧此刻能教这些孩子读书,却无法一直教下去,更无法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

    然而,这天底下,又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无父无母,生无所依,乞讨为生。

    又有多少孩子,穷其一生,亦是在生死之间挣扎?

    而他又该如何救助?

    教他们读书吗?

    徒劳而已。

    沈存尧一时间竟不知何以反驳。

    “先生,连您也想不出原因来吧?”

    那个少年淡淡地嘲讽道。

    沈存尧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欲言又止。

    他确实想不出原因来,莫非要他说,读了书,你们便可吃饱饭吗?可连饭都没有吃,又凭什么来读书?他们拿什么读书,命吗?

    之前的虎牙儿听闻他这般说,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他站起来朝那个少年说道:“铁柱哥,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先生在这教我们读书很辛苦。如果你不喜欢,你就走吧,也没人会拦着你。”

    少年一听这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当即便朝沈存尧行了一礼,“我知先生教我们读书十分不易,先生的恩情,我不敢忘。也请先生原谅我向您辞别。”

    他转身就走,紧接着还有几个小孩也一一行礼跟着起身离开。

    沈存尧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却无法说出一句挽留的话。这世上的路该如何走,各有各的选择。他能指点,却无法决定。再者,读书真的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吗?

    他们说命由天定。

    沈存尧并不清楚上天是否真的能够决定世人命运,可他知晓,这世上许多人从一出生,便已决定他往后的路该如何走。天潢贵胄或者布衣百姓,终其一生,亦不过如此。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孩子们拉门而出,走得十分决绝。他们带走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沈存尧自欺欺人的谎言。他在此处教了数月的书,直至今日,终于有人指出,他这般行事不过徒劳。

    欲凭一己之力,挽转天下大势,何其可笑!

    沈昭站在门外,将先前的情景尽数看在眼里。

    亦是默然不语。

    他们的话,换作任何人在此皆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这本就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状况。他们这些生而优渥者,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减少此事,却无法彻底根除。

    这亦是千百年来,致力于为民生言事者之夙愿。

    良久之后,她微微叹了口气,跨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沉浸于沉重气氛的众人。目光皆扫过来,落在她身上。孩子更是露出新奇的神色来,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人儿!

    沈存尧亦是看了她半晌,呐呐地道:“余……少明?”

第四十七章 因果

    沈昭假装不曾见到方才那尴尬的场景,神色自如地微笑着朝他颔首,“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存尧顿时不自在起来,不单单为方才经历的事,还有沈昭格外热情的态度。他可不曾忘记,在学府时,对方时不时地打量与善意的笑容。因此只是眼神直直地看着她,愣了半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沈昭看着,心里头忍不住一乐,她顿时觉得沈存尧并非冷傲无礼,对方兴许只是不擅长同人打交道罢。瞧他这直愣愣地模样,真要跟学子弯弯扭扭的心思打交道,也的确有些难为他。

    “有客上门,沈公子莫非不恭声相迎吗?”她偏着头,朝沈存尧略微戏谑地笑了笑。

    “哦。”沈存尧顿时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你快进来罢。”

    这话说得……怎么跟她是逃难来的一样!

    沈昭忍不住微微蹙眉,深觉沈存尧不只是不擅长打交道,简直是完全不会啊。沈凤忱莫非不知晓这个嫡长孙不会说话吗?还是以为他生性冷淡,便不再过多注意——这可真是粗心!

    真以为武将出身,就不用学着说话吗?沈安当年那么机灵,怎么他的后代就都是如此蠢笨的?沈昭突然觉得很是上愁。

    她正欲说他几句,却被孩子们抢了先,虎牙儿坐在草席上,囔囔道:“先生,您这么做太不讲礼貌了。您应该说请小公子进来的。”

    沈存尧亦发觉自己所为不太妥当,顿时红了脸,他轻咳一声,又道:“余兄,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昭又忍不住一笑,自己瞧着就比他小上许多,这一声“余兄”他是怎么喊得出口的?她当即打断他的话,道:“你唤我少明便好。”

    又问,“沈公子可有表字?”

    “未及弱冠,不曾有字。”

    沈存尧摇摇头,语气淡淡的,言语亦是简洁。

    面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峻漠然与沉默寡言,甚至还有些许警惕。仿佛之前的脸红与无措只是错觉。怕是对她这个不速之客存有戒心。

    他兴许只在孩子们面前才会露出温和来罢。

    沈昭不动声色地瞧着,微微颔首道:“沈兄不必多虑,我方才只是恰好经过此地,听闻院子里有朗朗读书声,便忍不住过来瞧一瞧。果真见到了孩子们认真读书的模样。”

    沈昭这话虽然好听,沈存尧却不敢打消半分疑虑。

    他不知对方在门外听了多久,更不知若是方才那几个孩子不曾离开,对方又会待到何时?他虽不知同人打交道,却深知人心险恶。

    否则他亦不会不愿开口。

    再者,方才之事实在谈不上好。

    他正欲再询问沈昭几句,可一道古怪的声音猛然间响起,在这空旷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时间,庭院之中寂静无声,气氛顿时沉寂。

    他一愣,忍不住去追寻声音的源头。

    孩子们却率先笑了起来,纷纷喊道:“先生肚子饿了。”

    沈存尧闻言,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方才的声音好像确实是从此处传来的。他以前跟着长辈看戏曲时,常听戏子言腹中唱空城计,原来真有此事。

    他微微拧起眉头,自己好像并未用午膳来着……

    孩子们又喊了起来,“先生先生,您该吃饭了。”

    沈存尧回过神来,朝沈昭看过去,却见对方竟带着几分戏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顿时面红耳赤,将视线偏向别处,自己方才似乎在对方面前出丑了……

    沈昭见他一副不知所措地模样,心里头更觉得好笑,她正了正神色,又把目光转向孩子们,道:“我见孩子们读了这许久的书,想必也饿坏了。我去给他们买些吃食罢。”

    这下沈存尧没有再犯傻,连忙走过来,“我同你一起。”

    ……

    两人将吃食买回来后,便一同坐在台阶上用午膳。

    若是让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看到,只怕会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罢。他们一个是武将世家的嫡长孙,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姑娘,竟然这般毫不知礼地坐在台阶上——吃着最简单的饼。

    沈存尧的吃相虽十分优雅,可速度却不慢,不多久,他便将手中的食物尽数解决。许是方才发生事让他心里不太舒坦,又许是他见沈昭不曾对他露出鄙夷或者嘲讽的笑容来——甚至颇为好心地同他去买吃食。

    他心里下意识地放开了许多。

    竟开始同沈昭说起这前因后果。

    “我第一次见到虎牙儿时,他正在路边跟一只野狗抢吃食。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那样的情形,若不是看他穿着破烂,我还真以为他们是在玩闹呢。呵……真是可笑。”

    说到最后,沈存尧竟真的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他方才所言的确只是一个笑话。

    然而,沈昭却从中听出了心酸。

    像他这样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兴许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就像他之前所言,读书于他们而言,乃必要之事。可于这些孩子而言,却不过徒增戏谑罢了。

    沈昭看着孩子们充实而满足的笑脸,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劝慰道:“此事之因非源于你,沈兄何必自责?”

    “自责?”沈存尧微微摇头,脸上的神情带着些许旁人难以读懂地无力感,“我并非自责,我不过是……恨自己无能罢了。他人种下的因,为何要让这些孩子承担?”

    沈昭闻言,神色间亦有几分无奈。她明白对方所言之因。

    同和年间,世事清平,外无强敌,内无祸患,天灾人祸,尚无踪影。太康年间,国朝更是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实乃难见之盛世。

    而及至太康末年甚至于永明初年,国朝官吏调动无定论。因余家一事,斩杀贬谪官员无数,而朝中大臣多为尸位素餐之辈。异族之供奉,相较同和年间,少之又少,甚至于不满国朝入主中原之状,数次扰边。

    北地旱灾,南方水患,此起彼伏。而户部所拨赈灾银两,难以惠及受灾民众,若是民众愤起击之,则以暴民乱民论之。西南边陲,匪乱不止,东南沿海,倭寇难治。奉命镇压之军士,皆无所得。

    君臣却皆安坐于宫墙之中,谈笑风生,言国朝之清平盛世,何其可笑!

    而其之果,便是徒增难民。

    应天金陵城,国朝留都,其繁华自是他处不可比拟。城内流民之数却依旧恐怖如斯。若是他处,又该如何?若非亲眼所见,只怕难以相信!

    “我尾随虎牙儿来到城内,才发觉先前从未注意的角落,竟有无数难民隐匿其中。他们皆是面色发苦,眼眸黯淡,毫无生气。见人来人往,嘴里亦不过一句乞讨。”

    沈存尧喃喃细语,仿佛忆起当时之情形,神色愈发凄凉落寞。

    “而与之相邻的另一街道之上,则是茶铺酒肆林立,朱楼粉阁连绵不绝。高门大宅之奢华阔气,无处不见。车马之精美,随从之众数,贵人之华丽,他处难以比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何其相似!

    他目露愤然之色,“我曾击鼓鸣冤,县令视我于迂腐书生,置之不理。我亦上书言事,未达天听,便已落满灰尘。我询问学府先生,先生却言,世间因果,无可避免。

    何为因果?君臣耽于享乐,不理政事之因,便令布衣百姓承受其果。然则民众何辜!稚子何辜!啖血肉者光鲜于人前,受灾祸者乞求于人后。此种因果,何其可笑!”

第四十八章 真假

    沈昭闻言,久久默然不语。

    此种言论她听过太多。

    当年她领兵出征,从京师一路往西北,途径各镇,直至玉门关。沿途所见,多是荒凉枯寂,难民成堆,甚至于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她亦觉得国不国,君不君。

    可她却无法停下来安抚民众,甚至车队之中明明有粮草,亦不能给其半分。因为在前方,还是许多镇守边疆的军士需要这些粮草。那个时候,她亦痛恨自己无力为之。

    在归善县之时,她亦露愤然之色,多方筹谋,全力挽救,可结果亦不过尔尔。便是赈灾银两拨下,又能保证灾民受其惠吗?就算广东省设立总兵,又能保证沿海民众不再受倭寇之苦么?

    若说无辜,谁不无辜?

    仅凭这忿忿之言,根本无法改变这样的状况。

    自归善一事,她便明白,无论在哪个朝代,大楚也好,大周也罢,做主的永远是坐拥天下的君与位高权重的臣。而其余人,便是再有不世之才,报国之志,同样无力为之。

    民众反也好,闹也罢。

    都不及殿前重臣悠悠之语,更不及殿上君主随意一言。

    自古如此。

    然而此事,沈存尧却不太明白。

    他人生的前十几年,看到的皆是清平盛世的模样,皆是海晏河清的景象。直至某日,忽然有人同他说,眼前景皆为虚妄,世间事多是凄苦。

    于是他尽自己所能,做了一件最为实在却又最为愚蠢的事。

    古人言,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他将这一片的孩子都聚集起来,给他们安置一个小院子,然后教他们念书。

    可事实却尽不如人意。

    沈存尧的眼神落在孩子们身上,思绪却飘去他方。

    “方才铁柱说那些话时,我其实很想挽留他。可我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他所言并无差错。真正错的人该是我才对。可是……我该怎样做,才不算错呢?”

    少年低低地声音传来,语气里尽是悲怆。他呆呆地看着远处,显得无措又茫然。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

    沈昭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又偏头看向沈存尧,沉声道:“沈兄,我听闻沈家有一套拳法名动天下,你能打给我看么?”

    沈存尧虽不知她为何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可看在她今日听他诉说的份上,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站了起来,完完整整地将那套拳法打完。

    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并无丝毫偏差。

    沈昭顿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百年前,还是将军府大姑娘的时候。她总是这般坐在一旁,看兄长们打拳。她以为稀松平常的事,谁知到后来,却只能在记忆深处寻找。

    世事变迁,她庆幸这套拳法还在,亦庆幸自己记忆犹新。

    她站了起来,目光如炬,神色凝重地看着沈存尧,“沈兄可知?你打的这套拳法流传于百余年前。沈家的祖辈曾用这套拳法镇边关,御外敌,守大楚江山,威名震震。

    而今,沈家子弟不堕威名。奉国将军,征辽东,驱女真,守东海,逐倭寇。沈家上下,皆可握剑为将,守万里河山。沈兄,你打的这套拳法,能救万民于水火。

    而你,亦该骑马驰骋于沙场之上,斩将杀敌,护住深受异族侵犯的边关百姓。而非在此,发愤恨之言,怨身无寸力,不可为之。

    朝堂争纷,既非你该管之事,亦非你力所能及之事。国朝人才辈出,自有人心怀大义,念民生疾苦,替你为百姓言事。你只需于沙场之上一展身手便可。”

    沈存尧闻言,顿时惊诧无比。

    这样的话,他从未想过。

    他只知道身为沈家子弟,上阵杀敌是必经之路,沙场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却从不知晓,原来沈家流过的血汗,沈家手中的刀剑,可救民于水火,可立此种不世之功。

    如醍醐灌顶般,他猛然间醒悟,原来自己不该在此心怀怨念,唯有于沙场之上厮杀,才是他该做的事!

    他愣愣地看着沈昭,半晌后才平复心绪。

    只是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沉声询问道:“你如何得知沈家祖上之事?此事,唯有沈家嫡系子弟方可知晓。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昭闻言,愣了一瞬。

    她方才光顾着劝说沈存尧,却忘了沈家的过往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

    如今史记记载的大楚沈家,虽不乏敬意,可于其后代子弟却只一句不知所踪。她如此直白地指出沈家即为当年的沈氏后人,确实不妥当。

    可沈存尧方才所言,却让人不禁心生疑惑。

    既然沈家早已知晓自己既为当年沈氏后人,又为何只告知于嫡系子弟?

    虽则大周初建之时,太祖陛下定然派人寻过沈安。可至今已有百余年,就算沈家曾是大楚的将军府,于今却早已没有危险。

    且,沈家并未阻太祖践祚。

    此事,又有何瞒着他人的必要?

    再者,沈家的这套拳法虽然史上并无记载,可难保不会有行武世家知晓此事。既然沈家连这套拳法的前半部分都可教于学府学子,又何惧世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沈昭愈发觉得此事有蹊跷。

    她见沈存尧依旧半是疑惑半是警惕地看着她,便只好压下心底的疑惑,说道:“沈兄怕是有所误解。我只是听闻大楚沈家威名震震,而今,令祖父亦是战功累累,不免感慨一番罢了。却不想竟被我说中了。”

    沈存尧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对方这话半真半假,实在难以辩识。且不论真假,至少对方现在知晓他们是沈家嫡系后裔,这可不是件好事。

    他冷冷盯着沈昭,片刻之后,又缓和神色,说道:“少明兴许亦有所误解。虽则我姓沈,但真正说起来,我们沈家却并非传于当年的大楚沈氏。”

    沈昭闻言一愣,微微蹙起细眉问道:“沈兄此话……从何说起?”

    沈存尧也不怪她打探此事略显唐突,当即便道:“少明既知大楚沈家,想必也该知晓沈家军罢。”

    沈昭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清楚。

    沈存尧便接着说道:

    “家族先辈本是路旁乞儿,大楚末年之时,无意被沈家军士收留,受恩于他。因无父无母,又无家眷,便赐予沈姓,受沈家传承。后因恩人欲将沈家拳法发扬光大,便令先祖将此拳法传承下去。

    且言若是时机恰当,大可将此传于从军学子。只是后来家中先辈念及沈家兴许并无此意。便只将这套拳法的前半段授于学府学子。以此完成恩人夙愿。”

    “依你之意是……你们虽有沈家传承,却非沈家后裔?”

    沈昭忍不住皱眉。

    沈存尧便微微点头,又极为认真地说道:“因此之前的话,少明还是少说为好,我怕世人有所误解,反而埋没沈家威名。”

    沈昭沉默不语。

    只是仔细地打量了沈存尧半晌。

    说实话,对方方才所言,她一个字都不信。明明先前说其为大楚沈氏后裔之时,他面露慌乱之色,若真非沈氏后裔,说清楚便是,何须慌乱?

    再者,她可不曾忘记,对方方才盯着她时,眼里一闪而逝的杀意。作为曾数经生死的将军,对于杀意,她的觉察从不会有差错。

    这沈存尧可一点都不会撒谎。

    沈昭深觉自己待在豫东学府不会有任何结果,她必须去一趟福建才行,最好能去沈家祠堂探查一番。不管别处如何掩饰,祠堂总不会抹掉其痕迹。

    她心里虽这般想,面上却笑道:

    “原来沈兄家中竟有如此渊源。我早先听闻福建百姓皆敬重沈家,不止因沈家子弟镇守边关,战功累累。更是因为沈家于豫东学府建武学府,传扬武学。如今听沈兄道来,深以为然。”

    沈存尧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少明谬赞,家中先辈不过是遵循恩人夙愿罢了。”

    沈昭回以微笑,亦不多言此事。

    沈存尧见她不再谈论此事,神色舒缓许多,态度亦变得温和起来,“方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般自艾自怨,倒是眼界过于狭小。沈家行武出身,我的确该去沙场征战,方显男儿气概。”

    “沈兄心怀鸿鹄之志,值得我等瞻仰。”

    虽则对方方才的态度并不太好,可到底事出有因,且对方是沈家后裔,她自然不会过多计较。眼下见他已解开心结,沈昭亦愿意劝慰一二。

    一时间,两人相谈甚欢。

第四十九章 邀约

    自那日之后,沈昭同沈存尧的关系便拉近了许多。

    虽谈不上亲密,但偶尔在学府遇见,彼此亦会寒暄几句。沈存尧甚至会主动同她打招呼。倒让同窗们好一番惊讶,不知她是用了何种法子,竟能让沈存尧这座冰山主动开口。

    沈昭自是笑而不语。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一年便过去。永明十年的夏季比往常来得晚些,但天气也已转热,身上的衣裳愈发轻薄。

    对少年郎来说,自是轻快的时日,却苦了沈昭,她的身子渐渐长开,天气再热,也不敢穿太少,总要捂得严实些。他人问起,她便推说自己体寒,不敢穿太少,怕受凉。

    好在她并不日日去学府,留在宅子里时,倒可穿着轻便些。若不是她心里忧着许多事,这样的日子倒真是容易打发,左右不过是这般疲懒罢了。

    转眼又到了旬假之时。

    平常这个时候,沈昭都会在家中下棋,或是去城内闲逛一番,瞧瞧铺子的情况。原先她小舅给她的绸缎铺和首饰楼她亦去看过几次。

    可此次却略有不同。

    先生刚一散学,周谨便跑过来邀她出去玩,“少明,我舅舅前些时日在城东那边置办的球场又新进了球杖。我们明日去击鞠罢,你把九愣子也叫上。”

    “击鞠?”沈昭眉头一皱。念及近日愈发炎热的天气,顿时觉得击鞠实在难以让人心动……她张口就想婉拒。

    周谨却快她一步,伸手捂住她的嘴,急声道:

    “可不许婉拒。先前喊一同出去散心,你都不愿意。这次若再不去,可见是不把我当兄弟。再者,你的骑术这般好,击鞠定是不再话下。这次,我定要让那小子输得一败涂地。”

    沈昭对周谨这种时不时动手的行为深感鄙夷,她把对方的手给扯开,不满地瞪了周谨一眼,“说话便说话,好端端地动什么手?”

    周谨一点也没被她不满的情绪给影响,反而笑嘻嘻地道:“少明,你的脸摸起来真舒服。”

    说着,他还要伸手去摸。

    沈昭只好一个侧身躲开他的手,又冷着脸,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周重行,你若再敢动手,看我会不会揍你一顿。”

    周谨见她冷了脸,也不敢再胡闹,只是眼珠转个不停,脸上的笑容亦未减少半分,依然大大咧咧地道:“我再也不敢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去击鞠,再把余怀忱喊上。”

    因为有沈昭在做中间人,他同余怀忱的关系好了许多。平日里亦会一同玩闹。少年郎之间本无多大仇怨,一旦说开,关系便要好起来。

    沈昭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她怎么觉得自己方才被周谨调戏了?

    她稍微向后退了一步,才朝周谨问道:“你这次击鞠,都喊上了些什么人?”

    “左右不过是诚心堂的这些同窗。”周谨并未注意沈昭刻意拉开距离,见她有应下的意向,脸上笑容更盛,“对方则是文学府的学子。我们之前也一同玩过几次。”

    “文学府?”沈昭闻言,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你同文学府的学子击鞠,还能输?”

    周谨觉得她的笑容里充满奚落和嘲讽,当即反驳起来。

    “那只是意外。若非最后一球出了些许差错,赢的便该是我们。再者,你可不要小瞧对方,诚心堂的那个季桐,可不简单。看上去倒像弱不禁风似的,可在击鞠方面却十分凶猛,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季桐是谁?”沈昭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还有几分疑惑,“我怎么不曾听闻这人。可是他在文学府亦不如何出众的缘由?”

    “他在读书方面的确不过尔尔。这文学府的才气他自是占不了半分。”周谨撇了撇嘴,显然对季桐胸无点墨这一点很是鄙夷,“不过他的家世倒不简单。想必我一提你便知晓。”

    沈昭被勾起了几分兴致,让他接着说。

    “季桐这人虽是个纨绔子弟。可他却有位名满天下的兄长名叫季槐,还有个做两淮盐运使的父亲季方平。当然,他最大的来头还是有个身为当朝首辅的舅爷爷程濂。”

    沈昭猛地露出诧异之色来。

    她竟不知季槐还有个弟弟。

    半晌后,她才敛下眼眸,淡淡地道:“这来头的确够大的。”

    周谨深觉沈昭的反应有点奇怪,看似平淡,却隐隐压制着情绪。他有点不明所以,正欲再询问几句。却见沈昭朝他微笑,“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击鞠,不过,我还想带个人。”

    既然沈昭已应下,周谨心里头便放松下来,先前的古怪态度,他亦不去管,只道:“你想带谁都行。明日辰时,我们在城外的十里亭见面罢。你可不许反悔。”

    ……

    沈昭回去后,就同沈清远商议此事。

    沈清远闻言,当即拒绝。

    “击鞠这样的活动,过于危险,你一个小姑娘,怎能去呢?”

    沈昭便劝道:“可是我已应下周重行的邀约。若是不去,岂不是失约?非君子所为。哥哥,你真的想让我失信于人吗?”

    “可这是两码事。”

    沈清远忍不住拧眉,显然对此十分矛盾。

    “我见周重行平日里多是玩闹,你跟他走这般近本就不合适。且,这击鞠实在不是姑娘家该做的事。若是踢蹴鞠还好些。九表弟也真是的,怎么就由着你胡闹!”

    说到最后竟抱怨起余怀忱来了。

    沈昭看着他满脸纠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哥哥,你只管放心,我只是同他们玩一会儿,又不必逞强。再者,这许多同窗一起,还偏偏就我会出事么?九表哥会照看我的。”

    沈清远还是不太愿意,显见余怀忱的名头并不好用。

    沈昭又道:“哥哥,我向你保证,仅此一次。往后定不会再这般胡闹。再者,不管怎样,我总不能失信于人,否则,以何面目视人?”

    沈清远闻言便道:“不如我明日同你一起去。”

    “这如何使得?”

    沈昭忍不住惊呼起来。

    因为沈清远早已打算下一届乡试下场,他的先生亦知晓此事。便打算利用旬假的时间,同他讲解这一届乡试会试的题目。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沈昭怎会让其轻易浪费?

    “哥哥,真的不必如此麻烦。只是击鞠而已,若是我不舒服,大可在一旁歇息。反正我年纪小,他们亦不好怪罪于我。”

    沈清远欲再说几句话。

    沈昭又道:“若是哥哥执意要跟着,那我明日便失约好了。”

    沈清远顿时说不话来,他总不能让自己的妹妹失信于人。

    沈昭见他不情不愿,只好起身亲自为他斟茶,露出略带讨好的笑容,“哥哥,往后你若是再让我学琴,我定不会耍赖的。就算把手指头弹坏,我都会学下去。”

    沈清远怎么忍心她真的将手指头弹坏?

    当即便露出无奈的笑容来。

    “我可真是——拿你没法子。若是让父亲知晓,你在豫东学府尽做些胡闹的事。还不知会如何生气!你说服父亲来学府便也罢了,怎地还能说法傅老先生让你待在武学府?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哥哥,这叫山人自有妙计。”

    沈昭偏着头笑道。

    沈清远知晓她进武学府之时,事已成定局。他不好让其反悔,便只能同她一起瞒着家人。他有时还真想把她的脑袋敲开,看里头都装了何物?

    怎同普通的闺阁姑娘相差如此之大?!

    “武学府所教的骑术剑法,你如何跟得上?”

    沈昭并不敢将自己会箭术之事告知兄长,因此早就跟余怀忱说好,不许泄露半句。此刻听沈清远问及,便只好搪塞过去。

    “学府先生见我拜于傅老先生门下,平日并不曾严格管束。仔细说来,我来豫东学府亦不过是为增长见识。且瞧瞧,这大周还有哪位姑娘会同我一般?”

    “你便直说,此事是随你心愿罢了。”沈清远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我待会儿定要亲自嘱咐九表弟,定要让他好好看着你,可不许胡闹。”

    沈昭面上应得好好的。

    心里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余怀忱那小子早被她治得死死的,怕是没有胆量反过来压她。

第五十章 道行

    次日一早,沈昭用完早膳,换了一身骑装,便同余怀忱出门。两人刚出巷子,就见沈存尧穿着一身窄袖长袍站在巷口,身旁一匹毛发光亮的黑马正低着头刨地。

    因沈昭早已邀请沈存尧,此时见到他亦不算太意外。

    倒是余怀忱,满脸惊诧,见对方冷冷的眼神往这边扫过来时,便顿时一个激灵,当即干笑起来,十分有礼地朝对方作揖,“能在此处遇见沈兄,真是巧啊。”

    沈存尧冷着脸,十分认真地说道:“不巧,我在这等你们。”

    余怀忱只觉得脚底生寒。

    沈存尧这冰冷的眼神一扫,仿佛在说,不巧,我在这送你们上路。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沈昭看着沈存尧冷冰冰的脸,亦觉得头大,她连忙上前几步,行了一礼,道:“我以为沈兄还需要片刻,不想,竟这么快就到了。”

    沈存尧闻言,便微微笑了笑,脸色缓和些许,“我怕少明久等,特意来此等候,未曾唐突便好。”

    这话一落,余怀忱便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一般。他看了沈昭一眼,又仔细打量沈存尧,以此确认自己方才没有瞧错——对方是真的笑了。

    虽然早已知晓沈昭因某些事同沈存尧说得上话,但沈存尧能露出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实在难以置信。他顿时十分好奇——沈昭是如何完成这般高难度的事的。

    沈昭看着沈存尧身侧的马匹,又问道:“沈兄安置在此处的宅子亦养了马匹么?”

    “家父怕我骑射过于生疏,特意备好的。”沈存尧言简意赅。

    国朝虽禁马,可对世家子弟而言却不起作用。因此沈存尧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十分坦然搭话。只是相较于之前两人单独聊天时,言语简单了许多。

    沈昭早已习惯他人前人后两个样。倒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家中无马匹,只得驾车而行。沈兄不如先走一步。”

    沈存尧应了下来。

    神色间却露出些许懊恼来,早知如此,他不该骑马过来。

    沈存尧脸上的懊恼虽一闪而逝,余怀忱的眼神却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顿时满脸错愕。倒叫沈存尧有几分疑惑,稍微偏着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你怎么了?

    余怀忱猛地回过神来,朝对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心里头却忍不住犯嘀咕,今日可真是开眼界了。竟能从沈存尧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神色,这要说出去,他人怕是难以置信。

    他收回心思,跟着沈昭上了骡车。一行人往东走,不多久,便到了约定的十里亭。

    早已有人在亭中候着,远远地见一人骑马而来,迎风而立,英姿飒爽。虽则所行之地,为宽敞大道,却硬是让他走出了铁血沙场之感。

    而当他们看清来者何人时,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沈存尧冷面将军之名,学府上下无人不知。除了他是沈家嫡系的原因之外,主要还是因他那自带寒意的气质,让众人不由得远离他。

    因此一见到他的身影,众人便都面面相觑,又或者用眼神去询问周谨。你怎么把这位冷面将军也给请来了?周谨则是满脸茫然地摇头,极力否认此事。

    骡车在官道旁停下,余怀忱率先下车,沈昭紧跟其后。

    周谨见他们下车,便连忙迎上来,又用眼神示意,询问他们怎会同沈存尧一齐过来?

    沈昭便微笑着开口,“重行,我昨日同你说,还要邀请一位好友,其实便是沈兄。未曾跟你说清楚,你不会介意罢。”

    周谨其实很想说他介意。

    可是一看到沈存尧跟个冷面阎罗似的站在一旁,连个笑容都不露出来,他便不敢表露丝毫这样的意思。于是当即便露出笑容来,“沈兄骑艺如此之精湛,他能来我求之不得,又怎会介意?”

    沈存尧闻言,眉头忍不住微皱,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里的不悦一闪而逝。果然都是这般虚伪之人——明明心里不情愿,却偏偏要露出欢喜的模样来。

    实在让人不舒服。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眼神,跟在沈昭身后,并不多说什么。

    周谨便上前,为双方一一引荐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沈昭的眼神便落在为首的少年郎身上,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窄袖长靴,腰间仍旧系着碧玉,乌发用镶玉发带绑住。生着长眉凤眼,高鼻薄唇,只是眼角略微上挑,显出几分阴柔来。

    细看过去,确实同季槐有几分相似。

    沈昭上前一步,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久闻季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季桐有这般身世,奉承的话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倒也不觉意外,只是近些曾听闻武学府有位余十一,风头很盛,现今看来亦不过如此。

    他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态度略显傲慢。

    这般行事实在有些目中无人。

    沈昭却没有过多在意。脸上的笑容未减半分,依然是恰到好处。她这般热络不过是想试探一番,果然,这季桐与他兄长季槐一样——皆是傲慢无礼,自视甚高之辈。

    季方平在教子方面实在差了许多火候!

    余怀忱却见不得如此情形,顿时面沉如水。余家之事他该知晓的还是知晓,对季家自不会有何好印象,如今见对方如此无礼,更是火冒三丈,欲上前问责一番。

    好在沈昭及时扯住了他的衣袖。微不可见地朝他使了眼色。他只好把怒火压下,却忍不住冷笑一声,将头偏向一侧,不再理会季桐。

    亦不曾同他见礼。

    沈昭见此,心里头便微微叹了口气,有心想要矫正余怀忱这喜怒形于色的性情,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来。她自小奉承喜怒不形于色,别人却未必如此。再者,真性情亦是难得。

    余家需要这样的后辈。

    她到底没有再责备什么。

    倒是周谨的脸色有些难看。虽则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瞧着不太懂事,却非不知礼之人。无论彼此往日有何仇怨,会见之时却不会行这般无礼之事。到底有失身份。

    再者,他是真心将沈昭当成好兄弟对待……

    他盯着季桐,眼里露出几许冷意来,“季兄,你这般行事,倒是不太妥当。哪有他人见礼,却用颔首还之的道理,又非其长者?今日这一礼,季兄合该还了才是。”

    虽则季槐有个做盐运使的父亲,可他亦有福建总兵的祖父,行事无须那般顾忌。再者,无论是哪家长者,稍微知礼,便不会以此说事——大抵谁也没哪个脸说。

    周谨这番数落——不可谓不重!

    季桐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虽则他方才的行为的确不妥当,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在众人面前被人如此奚落。可他亦知晓周谨那不依不饶的性子,若不顺着他的意,此事只怕没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气,不情不愿地朝沈昭拱手回了一礼。沈昭亦是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一礼。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显得意味深长了些。

    这季桐的道行实在太浅,比起他兄长季槐来,可真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今日若是换成季槐在此,这一礼,想必他是如何也不会回的!

第五十一章 击鞠(一)

    周谨所说的球场建在郊外,此前大部分人都去过,因此轻车熟路。放眼望去,也只有沈存尧这个半路杀出的才驾了匹马。

    毕竟只是击鞠,而非赛马。倒不要求必须带上自己的马匹。球场里通常会为其准备。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往城东进发,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已到达球场外。

    周谨先命下人前去知会他舅舅,将击鞠所需之物尽数备好。又领着众人前去换好衣物,选取马匹。片刻后,便已准备就绪。

    击鞠,即击球。

    立球门于球场,两侧设卫。判者持棍周卫球场,侍者执红旗唱筹。各备马立于球场之两侧以俟命。侍者诵赏格讫,判者放球于场中,以先得球而击过球门者为胜。先胜者为第一筹,其余诸位再入场击球,再胜者得第二筹,二十方讫。

    因击鞠所需之物,如球场,马匹,制作精巧之木球及月杖皆耗费财力,因此非王公贵族,富商巨贾难以击之。

    沈昭等人歇息片刻,便来到球场之外准备。击鞠实为过激之事,为避免入场之后,身子不适,下场者通常会在入场前活动一番,疏松筋骨。

    众人当下便放松起来。沈昭亦紧跟其后,又放眼打量球场。

    球场颇大,长宽皆数十丈,四周建有矮墙,两侧立着朱漆拱门。墙门皆是雕梁画栋,尽显球场之精美奢华。地面用牛油细沙填充平铺,使其平滑如境,难有尘土飞扬。

    且因击鞠之事过于危险,球场地面皆是极其松软,以致偶尔落马亦不至于受伤过重。四周亦有大夫仆从随侍,唯恐击鞠者坠马受伤酿成大祸。毕竟此事自击鞠出现以来便发生过数次。

    沈昭前世亦曾上场击鞠。

    因大楚不曾禁马的缘故,世家子弟好击鞠者数量十分之众。便是她的表弟延武皇帝少时亦是击鞠圣手,少有人敌。而她虽不常上场,可胜在灵巧,亦算个中强手。

    那会儿的击鞠盛事比之现今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球场门墙到所用月杖皆是雕花刻兽,尽显精巧别致。其场地亦是恢宏大气。不过今日这球场在沈昭看来与她前世所见那些奢华球场相差无几。

    可见周谨外家确为富商巨贾,否则何来如此雄厚之财力?

    这倒让沈昭略有几分疑惑。

    不知他祖父当年迎娶其祖母之时,他外家是否亦有如此雄厚财力?否则凭一介商户何以同周家这种世族结亲。且听闻其父母亲是为表兄妹,可见是两家再次联姻。

    但历来行武世家因族中底蕴不足,难免让人以为其粗鄙。通常会与书香门第结为两姓之好,以此提高家族门望。而如周家这般数次与商户联姻者,实在少见。

    余怀忱见她目露思量之色,料想她定是心中有些许疑惑。见周谨正在远处的阁楼中同他人商谈,便凑过去同沈昭低声解释起来。

    “少明有所不知,周老将军少时外出时曾遭磨难,几欲身死,幸得周老夫人之父相救,才得以存活。周老将军养伤期间,同周老夫人暗生情愫。

    他回府之后,便说服其家中长辈,不多久便上门提亲,以此结为秦晋之好。而周将军与其夫人则是因表亲之故,幼时来往颇多,因此约为婚姻。周家行事历来不拘小节,于门第之事并不过多看重。”

    沈昭闻言,顿时了然。

    “我见重行亦是放荡不羁之辈,想必也只有周家这等门第方能教养出来。”

    “周重行这人……”余怀忱不轻不重地哼了声,“说他放荡不羁还是抬举他了。简直就是一无赖。这次若非他又在你面前耍赖,你怎会来这击鞠?”

    却也没有再说周谨别的不好。

    沈昭微微一笑,道:“也不是他硬拉着我来的。我只是不曾玩过击鞠,因此才想跟着过来瞧一瞧。我骑术亦不差,真要上场,可不比你们弱。”

    沈昭这话在余怀忱这里并无多少说服力,他摇了摇头,道:“要我说,你还是在看台之上见识一番便好,至于上场……就不必了。再者,你不是邀了沈存尧吗?”

    说着,他便向一旁看去。

    沈存尧正满脸认真地同人学习如何疏松筋骨。虽则他不曾玩过击鞠,却知晓此事极其危险,因此不得不重视起来。

    余怀忱收回目光,又朝沈昭笑道:“那位冷面将军可要比你强多了。”

    这话沈昭可不敢信。

    当即便反驳起来,“虽则沈兄骑术十分精湛,可这击鞠却需要技巧。光靠骑术可不行,否则,你们怎会输给季桐他们?”

    输给文学府的学子,对余怀忱他们而言,的确难以启齿。他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又避重就轻地道:“你亦不曾玩过击鞠,莫非还能比他擅长不曾?”

    沈昭便道:“我虽不曾玩过。可我事前仔细研习过此事,自是知晓其中技巧。怎么也比沈兄擅长。你且放心,凭我的骑术,不论球技如何,总不至于伤了自己便是。”

    余怀忱可不敢如此轻易地相信她,随即便道:“这话你说说便也罢了。我可不敢当真。倒时候若真出了半分差错,那可是万死难咎其责。我担待不起。”

    沈昭闻言,忍不住皱了眉头。

    “你这人……怎能如此行事?既然已带我来球场,怎能将我置于一旁?”

    余怀忱深觉自己被她倒打一耙,连忙辩解起来,“这球场哪是我带你来的?还不是你自己想来。再者……”他压低声音靠近沈昭,“你把沈存尧带来,不就是想让他替你吗?”

    沈昭顿时轻咳一声,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

    她之所以应下此事,是因季桐会去。可又不想上场,便打定主意让沈存尧跟着。当然也是因为他不太懂得同人相处,便希望他能跟同窗们多相处,毕竟这些同窗往后兴许都是官场之上的助力。

    只是来了此处后,原先击鞠的记忆浮上来,心里头便来了几分兴致。

    不想竟被余怀忱瞧出来了。

    她若无其事看了一眼沈存尧,道:“我只是不忍沈兄独来独往,才邀他来此,哪有别的意思?你可不要胡说。”

    余怀忱闻言便笑了一声。

    虽则不曾言语,可那神情却是在说,你就想法子遮掩吧。

    沈昭颇有种幼时偷吃被人抓住的窘迫感,她正了正神色,又压低声音道:“余怀忱,你只管不让我上场。届时若是小舅知晓你喝花酒败光了银两……还不知会如何呢?”

    “你……”

    余怀忱猛地瞪大了双眼,正欲说什么。又瞧见沈昭满脸冷笑,当即便短了气势,连忙凑过去,低声讨好道:“昭姐儿,你就饶了我罢。随你干什么我都不阻你。”

    沈昭略微挑眉看了他一眼,还想告诫他几句,却发觉似乎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偏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季桐被文学府的学子簇拥着,朝她露出似笑非笑地神色来,眼神里明显带着冷意。

    她的视线亦在他的脸上停留数息,眼里的冷意一闪而逝,随即朝对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来。叫不远处的季桐猛地一个激灵,遍体生寒,总觉得她这柔和的笑容含着冷意。

    余怀忱亦察觉到她的动作,忍不住微微皱眉,转眼便将先前的讨饶压下,问道:“少明,你同那季元荣……可是有过交集?”

    元荣是季桐的表字。

    沈昭收回视线,微低着头,淡淡地道:“我今日才同他见礼,莫非你忘了?”

    “可我……”

    余怀忱还欲开口,侍者便过来行礼,说是可以选马匹了。

    沈昭便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我们该过去看看了。”说着,也不再理会,转身往马厩那边走去,途中又同沈存尧闲聊起来。

    为保证击鞠公正,众人所用马匹月杖皆相差无几。侍者已将马引至场外,数十匹训练有素的精壮马匹被人牵着立在外头,等候着它临时的主人。

    沈昭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这些马匹。她前世行军之时,接触过许多马匹,虽则皆为战马。可对其习性却颇有了解,因而此刻一打量,亦能查出些许不同之处。

    片刻后,她便抬脚,朝其中一匹毛色发棕,其貌不扬的马匹走过去。正欲开口说话,却被人抢先一步。

    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传来。

    “这匹马,我要了。”

第五十二章 击鞠(二)

    沈昭的脚步猛地一顿,她看着眼前的马匹,沉默了半息,才偏过头,将眼神放在说话的人身上。

    正是季桐!

    他此刻脸上正带着淡淡的笑容,缓步走到马匹旁边,略微挑起眉朝沈昭道:“莫非少明也看中了这匹马么?那还真是可惜了。我也极喜欢,不知少明可否割爱?”

    沈昭微眯着眼打量了他许久,直到看到他如坐毡针,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季兄都已开口,只要季兄受得起,别说一匹马,便是再喜爱的东西,我也该忍痛割爱。”

    季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些,“少明说笑了。你给的东西,我岂有受不起之理?”说着,他又伸手拍了拍身侧的马匹,“这匹马,多谢了。”

    “季兄客气了。”

    沈昭淡淡的笑着,只是笑意不曾达眼底。

    她倒是小看了季桐睚眦必报的性子,现下怕是被他惦记上了。不过这样也好,待会儿的击鞠对方必定会竭尽全力,她亦可打起精神来。这匹马也不是那般好得的。

    她微微收敛笑意,继而往别处走去。在击鞠中,马匹固然重要,可本身的实力却不能忽视。她还真不信季桐仅凭这样一匹马就能胜过他们。

    余怀忱他们亦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纷纷过来询问情况。周谨更是直接喊道:“季元荣这小子欺人太甚!我要去找他理论一番。”

    他的话刚落,还未转身,就被沈昭出声制止了,“一匹马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既然敢接,我自是敢给。”

    说着,她又朝周谨露出一个笑容来,“你若是真有本事,待会儿的击鞠,便让他们输得抬不起头。”

    沈昭少有这般冷硬的时候,倒叫看惯了她温和面孔的人一阵惊疑。可一转眼,她又露出淡淡的笑容,依旧温和。众人便又放下心,想着她许是被人气着了,毕竟泥人还有三分脾性。

    ……

    周谨此次喊的同窗并不少,因此完全可分成两队,一队十人,彼此抗衡。判者将雕花镂空的木球放至场地中央,片刻后,场外便有人敲起锣鼓。

    伴随着锣声,周谨顿时一夹马腹,整个人如利箭般,驾着骏马,直奔木球而去。轻而长的朱红月杖直击木球,轻巧的木球瞬间被带起,飞至半空。

    速度与力量总能激起内心深处的血性,只在瞬息之间,沈昭心底便已热血沸腾。这种类似于厮杀,血搏,又夹杂着原始碰撞的活动,总能够刺激人的内心。

    瞬间便有数人飞奔而来,月杖直击半空,一时间马蹄声骤起,朱红月杖自半空中相撞,却依旧被周谨抢先,颇有技巧地击中木球,木球便如一道烈焰般的流光,从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直入球门。

    侍者当即唱筹,第一筹为红方所得。

    这只是开局,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正如周谨之前所言,就击鞠而言,文学府的那些学子的确不差。单这么几刻钟的时间,对方便已得六筹。

    不得不说,沈昭方才欲挑选的那匹棕马比起别的马来,的确要出色许多。其耐力与瞬息的爆发力远非其余马可比。季桐球技不差,再驾着这匹马,更是犹如神助。

    沈昭深觉这般下去,必落下风。

    在开局之前,几人便已商量对策。经过数刻钟的磨合,也越来越熟知彼此的优劣。因此,沈昭甫一打手势,在场几人便都明白过来,按照事先商议的对策动作起来。

    沈存尧体格最为庞大,负责骑马拦截。余怀忱速度最快,便穿梭其中,扰乱阵型。沈昭身姿最为灵活,负责在人群中抢球。而周谨球技最为出众,则在外围接应,一旦木球飞至半空,便将其射入球门。

    至于其余人,无外乎相互对抗或者保护周谨。

    次数越多,彼此配合越默契,如此几番下来,武学府这边在短时间内便已射入数球。转眼便拿到十八筹。可文学府对此亦已有对策,往往在沈昭还未触球之时便有人专门将她拦截。

    以致接下来的几次交锋,他们难以抢到木球,纷纷失手,反倒让对方有机可乘,屡屡得胜,不多久,便已夺得十八筹。

    此时,比试已进入关键时刻。

    因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过激运动,无论是人还是马匹在此时都已渐显疲惫。双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但彼此间的争锋却更加激烈。

    时值此刻,因情形激烈,沈昭他们亦来不及转换战略。因此沈昭还是从众人之间穿梭而过,但是对方早有准备,一见她骑马过来,便有两人放弃抢球,转向拦截她。

    一面伸出月杖,一面策马奔来。

    这样的场景沈昭并非头一次遇见,因此并不畏惧,她一夹马腹,轻喝一声,俯下身,几近贴近马背,目视前方,直接从两人的中间穿梭而过。

    然后继续奔向马球,快了,快了,三十步,十步,五步……

    沈昭伸出月杖,向木球勾去。与此同时,又有数人围了上来,季桐亦在此例,几乎与沈昭同时去勾木球。数杆月杖猛地相撞,发生砰地响声。有人举起月杖,大力撞开相撞在一处的月杖。

    顿时扬起一阵细沙,沈昭的身子贴得低,瞬间就被细沙迷了眼。她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一松,还未动作,便发觉有东西猛地击中马腿。

    紧接着马匹发出猛烈的嘶叫声,前蹄抬起,一顿跳跃。沈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随着马的嘶叫声,一阵颠簸,瞬间将她颠下马背,她当即丢开月杖,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马儿却没有停止发狂,依旧不停地跳跃,奔走。沈昭的身体被甩下马背,转眼就被其拖着走了好几步,一时间又是细尘飞扬。

    这样的滋味可不好受。

    待马儿的动作稍有缓解,她便猛地抬起双腿,勉强夹住马腹。好在马儿只是被突如其来地疼痛感所刺激,才会一时癫狂,疼痛缓解后,便又消停。

    沈昭借此机会,一个翻身,复又坐上马背。在马儿发狂之后,判者便暂停比试。众人则纷纷将视线转到这边来,余怀忱等人亦围上来,询问她身子是否有碍。

    沈昭轻轻一笑,十分轻松自在地道:“你们且放心,有惊无险。只是蹭了一些灰罢了。”

    话落,她又将目光转向季桐那边,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比试还未结束,告知判官,重新打锣。”

    众人见她除了蹭了一声灰以外,确无他事,一颗心亦落了下来。只是念及方才之事,又心有余悸。若不是沈昭身手好,那马又很快消停下来,想必此时亦是非死即伤。

    毕竟自击鞠出现以来,此事并非没有出现过。

    余怀忱瞧着那匹马仍旧同往常一样低着头,前蹄不停地刨地,似乎并无异常。他思索片刻,眉头却忍不住微皱,朝沈昭问道:“这马方才好好的,怎就发狂了?以你的骑术,不该惹怒它才对。”

    沈昭低头看了看马匹,沉默了一息,才缓缓说道:“倒不是我惹怒它,兴许是方才一起抢球之时,奔跑相撞过于激烈,使它不太舒服。毕竟就算是畜牲,也懂点知觉。”

    似乎唯有这样的说法才合理。

    余怀忱点了点头,不再怀疑。

    只是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便又说道:“既然判者已中止比试,我看不如先去歇息。换一人上场亦未曾不可。方才那番动作实在过于凶险。”

    周谨亦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地道:“少明方才耗费不少精力,是该下去歇息。场上有我们几人在,还不至于输给他们。你大可放心。”

    “你们上次不就输给对方了吗?”沈昭微微摇头,“我现在身子骨好得很,你们不必为我忧心。至少这球还是能正常打的。”

    两人还想再劝上几句,沈昭却不再理会,径直越过他们,朝那判者道:“比试还未结束,敲锣开始罢。”

    两人无奈,只得跟上她。

    唯有沈存尧落在后头,看着沈昭的背影,眼眸深邃,神情难辨。

    虽则途中出了一点小意外,但结果却令人十分满意。武学府以二十筹比十八筹获胜。赢得有惊无险。

    唯一的插曲或许是比试结束前夕,季桐所驾的马匹突然发狂,狂奔不止,可惜地是,他没有沈昭那样精湛的骑术,转瞬就被颠下马背。若非有人及时阻止,只怕他现下已成为蹄下亡魂。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马蹄踹了一脚,导致胸腹受伤。而那马儿为何发狂,众人却始终无法觉察出来。因此最终只能归结于近些时日马儿情绪不稳定,才导致发狂,毕竟还有沈昭的前车之鉴。

    不过这样的意外,在击鞠之时时有发生,众人倒也不觉有意,只是感慨他们两人过于倒霉罢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648/ 第一时间欣赏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作者:水罙所写的《永明纪事》为转载作品,永明纪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永明纪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永明纪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永明纪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永明纪事介绍:
新文《昭平录》,女帝养成记,求支持~
—————————————————
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