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遇匪
比试结束后,学子们便纷纷请辞。毕竟今日这番击鞠实在不怎么太平,他们可不敢在此多待,省得惹祸上身。
而季桐,虽有心想走,却因胸腹受了些伤,不得不在此修养一番。到底还是同窗,就算先前有些嫌隙,在这等时候,沈昭等人却不免要上前探望一番。
季桐出生之时,季方平已入朝为官,家中境况尚好。他又是家中幺儿,总要受许多偏爱,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苦?自打大夫查完伤势后,便一直哼哼唧唧,叫唤个不停。
在场的众人皆碍着脸面,又见他是伤患,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一旁劝慰一番。季桐却没听进去半句,只躺在榻上喊疼。
可真要说起来,他这伤也不算严重,虽及皮肉,可到底不曾伤及肋骨。
他喊了一会儿疼,又朝身旁的随从喊道:“那畜牲呢?死哪去了,快给本公子拉过来!待会儿抽不死它!”
随从顿时愁苦了脸,喏喏道:“那畜牲已经被拉去教训了。公子不必忧心,那等祸害人的畜牲怎会轻易放过?您就在此好好歇着罢。”
“教训?教训哪行?少说也要宰了它才行。贺老爷总不至于一匹马都舍不得罢。还有那喂马的下人也给我喊来,我倒要看看他平日里喂的都是些什么!”
季桐满脸愤恨之色,一个不小心,又牵扯了伤口,顿时疼得他直冒冷汗。他叫骂了几句,又瞪了随从一眼,“还愣着干嘛?还不去把人给我喊过来。见我动弹不得,就敢不听话了是吧?”
听到这番话,随从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喂马的下人方才就审过,且那马也仔仔细细地查过,并未查出别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归结于是马儿的情绪不大稳定。再者,今日也不止季桐一人的马受惊,先前沈昭的马不也出事了吗?
他这么一喊,倒显得有些无理取闹。
周谨当即便露出些许不悦来。
这是舅舅的球场,闹出这样的事确实不好看。可该赔礼道歉的事已经做了,他舅舅亦亲自过来安抚季桐,莫非他还不知足吗?
他微皱着眉头瞧了季桐一眼,道:“季兄,这马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已经亲自向你解释过了。赔偿一事,也已商议妥当。你暂且好生歇着罢。免得到时候又动了伤口,届时怕是又得安抚一番。”
“你这是何意?”季桐瞬间沉了脸,神色十分难看,“莫非本公子在此受伤,你们还有理了?本公子该得的赔偿怎么到你这儿反成了非义之财?难道我们季家还是破落户不成?
就因贺老爷是你外家舅舅,你便连同窗之谊都顾不得了么?本公子教训一个喂马的下人,你们都不许?本公子倒想知道你们周家行事到底是怎么个规矩?”
“你……”周谨一时气结,“我何时有此意?我不过是见你身子未好全,实在不宜动肝火,才好心劝慰。再者,那马儿狂奔之事今日又非一次,少明同样受惊,也不曾多说什么。你又何必揪着此事不放?”
“此事如何能比?”
季桐略带轻蔑地看了沈昭一眼,那眼神显然在说,就凭她这身份也能跟本公子比?
这可真是出了事还不见消停的!
沈昭并未受其影响,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倒是余怀忱忍不住微沉着脸,“我说你这人,都躺床上了,这嘴怎么还不积点德?合着你受惊了,贺老爷就该赔笑脸陪着你,少明受惊就不必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再者,我瞧着这伤算不了多大事,不过一点淤青罢了。还值得你这么痛不欲生地叫唤?我看你平日就太娇生惯养了?堂堂男儿身,莫非连这么点痛都受不住?”
季桐顿时涨红了脸,听余怀忱这一番话,他亦发觉自己不够硬气,但此事他怎会承认。
当即又道:“怎么我受了一次伤,你们不安慰我便也罢了。怎么还要一个个教训我,你们这些人未免太不讲理了罢。”
这话一出,方才说话的两人不免有些讪讪。虽说是瞧不惯季桐大惊小怪,受不得苦的模样,可人家好歹身子不适,闹腾一番倒算不了什么。这么一来,的确显得他们太不知礼。
周谨轻咳一声,又和颜悦色地道:“季兄,你且好生歇着,大夫方才亦说你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养着,不消两日便能好全。这别庄终非久留之地,不知此事是否需要告知令尊?或是让府中遣人……”
周谨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
若是真出了大事,需要告知家中长辈,只怕早已安排下去,何需等到此时?他这么一说,不过是提醒季桐不要将事情闹大。若是让长辈知晓他因击鞠而受伤,只怕免不了一番教训。
现今非前朝之时,击鞠已隐隐被视为不学无术声色犬马之事。
果然,季桐一听此话,便缩了缩脖子,又囔囔道:“此为小事,何须告知他们?再者,我父亲尚在扬州,便是告知他也不过徒增烦恼,何必如此?”
周谨自是不再多言。
这时又有一道身影从门外进来,见季桐躺在榻上神色不豫,便又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温和地道:“元荣,你的身子可还舒适?我方才在外头已经教训了那头畜牲。你只管放心。”
见到来人,季桐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之色,“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又道:“时候已不早,你不如先坐着我的车回去。”
“这如何使得。”他一惊,又连连摆手拒绝,“我现在把车驾走,你如何回府?大夫不是说,你的伤还需静养吗?我看不如等明日再走。届时我同你一道回去便可。”
季桐的伤不算严重,只是大夫见他娇弱,便嘱咐其歇息一段时间,免得受不了车马的颠簸。
季桐便微微皱起眉头来,“怎能明日再走,自是要今日回去。令堂如今不正是卧病在床吗?单靠令妹兴许在一旁怕是难以顾得周全。”
他闻言,眼眸一暗,半晌才缓缓说道:“家母身子并无大碍,你不必忧心。”
“可……”季桐还想说几句,却被对方打断,“好了,你先歇着罢,此事无需多言。”说着,他又伸手替季桐整了整衣角,动作十分娴熟。
沈昭等人则纷纷行礼告退。
出了门,周谨便同他们解释起来。
“方才那人名叫崔逊,表字文和。之前击鞠时,你们应当见过。算是季元荣的好友,两人关系十分要好。你们别看季元荣平日里目中无人,对那崔文和却极为看重。也不介意对方出身寒门,还时常接济一二。”
众人闻言,想起季桐方才柔和的态度,倒是颇为认同。周谨便领着众人在别庄里边闲逛一番。
……
等到未正一刻,周谨府上又传来消息,说是出了些许变故,令他即刻启程回府。因事态紧急,周谨无法推脱,又见季桐此时仍旧卧在榻上,便央求沈昭等人留下来代为照看一二,最好陪同季桐回府。
沈昭自是应下。
不多久,余怀忱也说家中有事,不得不提前回府。让沈昭一番惊疑,揪着他盘问许久,余怀忱却一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沈昭无奈,只得放他离去。
话刚落下,他就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便是沈昭这般好说话的性子,也忍不住同沈存尧嘀咕起来。
“这一个个的,也不知是遇到何等十万火急地事,竟是这般马不停蹄地跑了。还留个尾巴还给我们。”
沈存尧但笑不语。
沈昭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方才的事,多谢你。”
沈存尧闻言猛地皱起了眉头,双眼直直地朝沈昭看过去,问道:“你说的是何事?”
“方才之事……不是你?”
沈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来。
沈存尧摇了摇头,又与沈昭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惊疑来。
如果方才之事与他们无关,那沈昭所遇惊马之事……难怪先前季桐一直骂骂咧咧,却丝毫不提他人陷害之事。许是因他不曾有此想法,才不曾往那方面想……
他们还在惊疑之中,崔逊却差了下人过来,说是季桐不肯留到明日,想要即刻启程,询问他们是否同行。他们留下本就是为了季桐,如今他要走,自然要同行。
再者,出了先前的事,沈昭心里的疑虑还未打消,自是不得大意。
一行人打道回府,路上却不是很太平。行至山脚下时,竟从两旁围上了一群穿短褐,持利器的人。只听到其中一个男子喊道: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沈昭在车里头,听到这话,猛地一愣,他们这是……遇到山匪了?
第五十四章 罗浮教
季桐本来因受伤之事,正靠着大迎枕半躺着,见马车停了下来,又听到外边满带杀意的声音。整个人都愣了半晌,他忍不住扯着崔逊问道:
“你听到了吗?那外头……”
他不由得侧着身子掀起窗帘,只见马车外边围着数十个青壮男子,皆是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恶相。每人手里还握着一把锃亮的钢刀,刀身平直,前宽后窄,一看便知是常年行劫杀之道,刀口舔血之人。
季桐的脸色刷地就变得惨败,这样的阵势他何曾见过?虽说山匪打劫之事时有发生,可这个个手里拿把钢刀的山匪……他还从未听说过。这阵势未免太过骇人。
崔逊也透过帘缝看到了外边的场景,脸色并不比季桐好多少。他强装镇定地道:“元荣暂且不必忧心。这些山匪兴许……兴许是为求财,只要给些银两,破财消灾……”
季桐闻言,顿时反应过来。
这话不错,山匪劫道,何时不是为财?他连忙差赶车的随从问话。
随从哆哆嗦嗦地看着这群山匪,也不敢从车上跳下来,壮着胆子道:“各位好汉,不知我们是何处得罪了你们?若是你们觉得此道不方便行走,我们改道便是。”
“改道?”为首的山匪笑了起来,他生得极为高大,脸上一道伤疤直跨右眼角至鼻翼一侧,一旦笑起来,脸上的疤痕便扭曲在一起,更显得狰狞,令人不由得心生俱意。
他冷声道:“你见过嘴边的肉还被送走的吗?废话少说,既然今天让我们撞到了,不留下点东西,就别想安安稳稳地走。”
那青衣随从被他一声冷笑激得遍体生寒,当即又面色发白地挑起车帘,朝季桐说道:“公……公子,他们不肯好好说……”
“没有的废物!”
季桐沉着脸,骂了他一句,恨不得踹上一脚解气。又道:“文和,你下去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告诉他们只要同意我们走,钱财方面不用担心。今日可真是晦气!”
他忍不住骂了两句。
惊马便算了,偏偏在回来的路上还能遇到山匪。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这般倒霉过。今日可真是把上辈子的霉运都给积攒过来了。
崔逊不动声色地应了声。
正欲起身,又被季桐扯住了袖子,“还是别下车。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可顾不了那么多,若是出了差错,便是追悔莫及。你掀开车帘同他们说便好。”
崔逊闻言点了点头,依照季桐之意,只望车门处移了移,掀起一半帘子道:“各位好汉究竟是何意?不如痛快点给个话。若是为求财,只要今日不见血,定是少不了的。”
“呵!”那脸上带有刀疤的山匪冷笑一声,道:“这破财消灾的道理你们倒是懂。我今日的确是为求财而来,不过你们这等诓人的话,我可不会信半句。”
“你这是何意?”
崔逊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
坐在里头的季桐亦是沉下脸来,这人看着就不像好说话的主儿。可如今身侧并无护卫,若是谈不拢,还要到动刀剑的地步,怕是没有好结果。此处好歹也算应天境内,南京城外,怎会出现如此猖狂的山匪?
那刀疤脸闻言,又是露出一抹冷笑,“我知晓这车里坐的都是金贵的主儿,若是一齐带回去,指定能换不少钱财。还怕不能消灾吗?”
崔逊的脸色亦是一冷,“你也知晓这里头坐的都是金贵的主儿。若是真出了差错,莫非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逃过罪责?真当官府不剿匪,便是怕了你们么?”
“官府?”刀疤脸嗤笑一声,“你这书生怕是不知晓行情,这官府管天管地,可这钟山之上的地盘他们还真管不着!”
这下不止崔逊满脸惊恐,便是他们后头的沈昭等人亦是惊诧莫名。应天府的管治难道已差到如此地步了吗?连山匪也这般猖狂?!
倒是沈存尧闻此言,思索片刻后,眼眸里闪过讶异与了然,又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脸上神色亦是复杂至极!他撩起车帘往外头看了几眼,几息后,猛地起身欲往外走。
沈昭见此,迅速扯着他的袖子,低声呵斥道:“沈存尧,你这是做什么?!”
“少明,这山匪来历不明,又是穷凶极恶之徒,我怕崔文和他们难以应付,不如跟着下去探明情况。”沈存尧微低着头,欲将沈昭的手扯开。
可这样的话,沈昭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说清楚。”
沈昭没有松开手,她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从遇匪到现在,左右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可山匪们却已等得不耐烦,若非崔逊方才的话阻了他们一分,此刻怕是早已见血。
今日天色并不好,隐隐暗了下来,又起了风,山匪手中的钢刀更显得锃亮。便连空气中都隐藏着一股血腥味,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你听过罗浮教吗?”
沈存尧撩起车帘,目光落在外头围在四周的山匪身上,又仔仔细细地探查四周的地势。这是一处类似于山谷的地方,左右两侧皆属宁镇山脉,后头只有一条路可走,可前头却有三条分岔路口。
他脑海里快速思量着此处的地形,又同沈昭解释起来。
“罗浮教不同于寻常的山匪。他们在国朝各地均有分教,其意在于劫富济贫。官府粮食,巨贾商队是他们最喜劫杀的对象。
因其势力无处不在,便是官府也难以彻底将其打压。更怕沾惹他们。因为罗浮教的人曾入官吏府邸取其首级,随后虽多次追击,却毫无结果,因其行踪难定,最后不了了之。
我父亲在西北征战之时,曾遇过罗浮教之人,他们知晓沈家镇守边关,立功无数,对此颇为敬重。甚至曾于凶险之际,遣人助我父亲一臂之力。若是我以沈家之名去同他们商议一番,兴许不会为难我们。”
说着,他也不顾沈昭想法,径直下了车,又极快地在罗会身侧耳语一番。
而沈昭却不免陷入了沉思。
这所谓的罗浮教她如何不知晓,只怕她比任何人还要清楚它是怎么来的。当年她游学四方之时,曾于罗浮山下遇一群盗贼。说是盗贼,其实也是布衣百姓因家中无粮,难以维持生计,才落草为寇。
他们当时便自称罗浮教。
他们见沈昭衣着华贵,才想趁此机会打劫一番。却不想她的身份同寻常达官贵族不同,便是游学在外,也可随时调遣护卫军士。因此那些人并未成功,反而损失惨重。
沈昭知晓缘由后,也未将其绳之以法,或者交于官府。毕竟乱世之中,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若是他们不落草为寇,怕是早已殒命。因而她当时只是令其散去,不得在聚众行劫杀之事,也为其指了一条生路。
却不想许多年过去,这罗浮教不仅不曾消散,反而更加庞大。竟至国朝各地都有其身影的地步,着实恐怖!且她当年遇到的罗浮教总的来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并未多大战力。
可如今的罗浮教,不仅人数众多,还可手握钢刀,甚至于连应天府这等国朝留都之地也敢盘踞。他们这般行事明显就是毫不畏惧官府的打压,他们哪来这样的本事与胆识?
难不成乱世之中聚集的难民,还能有如此通天的手段?若真有,那当年大楚末年,慕容家入主金銮殿之时,各地起义不断,怎不见罗浮教的身影?还有正始末年动乱之时……有这样的实力,反一反这天下也未尝不可。
可事实上,自罗浮教出现以来,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至多不过是劫富济贫之事。虽说多由受苦民众组成,可做这天下之主却是任何人都想的。为何他们从未做出这样的事?
尽管其遍及各处,手中握有凶器,又无孔不入,却始终只行劫富济贫之事。他们行此事之频繁,甚至稀松平常到连天下人都习以为常。深觉他们只是劫富济贫,从某方面来说是为布衣百姓谋利。
可此种想法,未免有些可笑。
第五十六章 抽丝剥茧
黄昏时刻的荒郊野岭,总带着一股阴森寒意,沈昭在路边随意寻了一截木头作为武器握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骡车并未跑出多远,但路上早已看不到山匪的影子,可见沈昭先前的猜测并不全错。
她一边查看四周的情况,一边快速往回走。不多久,便可看到远处走来一道身影,湖蓝色的直裰,头上带着网巾,作书生装扮,只是身形略微不稳,走起来颇有几分踉跄的感觉。
她心里蓦地一紧,快步走了上去。
“沈兄!”
沈昭连忙上前搀扶住对方,见他脸色泛白,又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好在不算太严重,只是右臂被砍了一刀,有血色透过衣裳渗了出来。
“你先坐下歇会儿。”
沈昭又扶着他到路旁坐下,复又从身上取出治外伤的药来。她原先常年在刀剑中游走,受伤之事时有发生,因而养成了随时携带药石的习惯。
不过此时条件有限,即便有药粉,也只能做简单的包扎。至多是止血。她见沈存尧的脸色好了些许,便又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是否还有别处不适?”
沈存尧微微摇头,道:“多谢。”
沈昭亦摇头,表示无需多礼。复又说道:“你怎地逃了出来?那些山匪没有再追你么?崔文和他们呢?可有逃出来?”
手臂上伤口被包扎之后,沈存尧的精神便好了许多,同沈昭解释起来,“我见骡车走后,就同崔文和商议边打边退。不过山匪人数众多,我们亦耗费不少精力才跑到路口。
我对这种地形十分熟悉,因而轻易甩掉了他们。至于崔文和他们,我却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我觉得这些山匪并未对我们太上心……”
“果然如此。”沈昭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她略加思索便道,“你先沿着这条路回城。半路上应当能遇到前来接应的周重行他们。届时便可安然无恙。”
“你不同我一齐走吗?”
沈存尧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罗浮教之人太过凶悍,你不可独自前往。”
“我自不会同他们硬碰硬,不过是前去探明情况,便于接应。”沈昭微沉着脸,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若我没料错,季元荣此时……应当已落在罗浮教手中。”
“你为何这般说?”沈存尧微微一愣,“按照马车的速度,避开罗浮教的追击应该不算太难。再者,那条走起来又复杂多变,一时半会儿罗浮教的人怕是追不上吧。”
“你走的时候,崔文和可有逃脱?罗浮教的人大部分是往哪边走的?莫不是往季元荣方向追击的吗?”沈昭接二连三地询问他。
思及今日发生的种种,复又沉着脸道:“我看今日这所谓的遇匪怕是早有预谋!”
沈存尧的脸色猛地一变,他经沈昭这么一提醒,略微思索后,亦反应过来。“今日惊马之时,你的身旁是不是还有季元荣?”
沈昭点了点,又看了他一眼,本想劝上几句,可一想到对方执拗的性子,便只好道:“你的身子可还撑得住?若是无恙,便同我走一趟罢。我怕去晚了,兴许难以找到他们的踪影。”
沈存尧动了动身子,便微微点头,“不碍事。”说着,他便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表示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大碍。
沈昭也就不再多言。
她回头看了看略显昏暗的道路,“武学府的先生应当教过你们身处野外之时,如何留下标记。我们现在便照做罢。”
沈存尧颔首应好,跟着上前留标记。又问道:“你让随从回城,可有令其知会官府?”
“不曾。”沈昭摇了摇头,两人边说边走,“此事过于蹊跷,我并不敢贸然知会官府。只让九表哥同重行过来接应。”
当然,她还有一个缘由未说。
她一向不信官府行事,若是真把他们喊来,只怕更会坏事。
她又同沈存尧解释起来。
“我原以为先前惊马是季元荣因行礼一事怀恨在心,才故意为之。可后来他也遇到惊马,起初我以为是你为我出气,但此事你并未插手。
如此看来,今日种种应当都是冲着季元荣去的。甚至于我惊马那次,本该是对季元荣出手的,兴许是其中出了差错,才有此变故。想必是有人早就想对季元荣出手。”
她这般说法,沈存尧亦颇为赞同,只是其中尚且存疑,他思索片刻,又道:“我同罗浮教中人打过交道。方才所遇的山匪,无论衣着打扮还是手中钢刀都表明是罗浮教无疑。”
“此言在理。”沈昭微微颔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季元荣不过一世家子弟,平日里至多行声色犬马之事,如何能惹得罗浮教众人对他出手?
你且看近些年罗浮教行事,有哪次是对官宦子弟出手?就算是劫官粮或者商队,他们招惹地也多是寻常官宦商贾。像季元荣这等身份的,他们如何敢动手?
季方平盐运使的身份他们不惧,可程濂当朝首辅的身份是否足够引起重视?罗浮教既然有本事入府邸杀贪官呈证据,就不会不清楚季元荣的身份。
惹上这样的人,他们如何脱身?除非他们身后有人护航。但是罗浮教行事历来奉行劫富济贫,且绝不行逾矩之事。是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他们敢违背教义行事?”
沈存尧半晌无语。
沈昭的猜测极为合理。
只是他实在猜不透是什么人想要对季元荣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出手。莫非是朝堂中人……不对,绝不会是朝堂中人。罗浮教这样的帮派,朝堂官员定不会沾染半分。
若是真和罗浮教有来往,这样的事只要透出些许风头,便会万劫不复。罗浮教虽受民众拥护,可对今上而言绝对是不小的危险,要是在他的眼底下出现这等勾结之事,必会下旨株连九族。
这也是他方才同罗浮教周旋之时,未曾提及沈家的缘故。
当时季桐和崔逊都在场,他若是说出同罗浮教中人有交情之事……人心难测,他可保不准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是否会被呈上龙案。届时便是令整个沈家陷入生死之境。
再者,若真是季方平或者程党的政敌,他们也绝不会使这样的手段。绑架季方平的儿子——能成什么事?!只会徒惹一身腥。
可若不是朝堂中人……季方平还能得罪江湖人士不成?
沈存尧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他想不出这其中关键。沈昭见他皱着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她料想沈存尧应当想到了关键地方。
这亦是她突然决定亲自去一趟钟山,而不知会官府的缘故。她深觉季方平兴许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若是她能握到这把柄,还怕不能将这手握两淮盐脉的盐运使拉下水吗?
“你原先听过崔文和这人吗?”
“崔文和?不曾听过。”
沈存尧略微一怔,不知她怎会突然提及崔逊。
沈昭的脑海里便开始浮现崔逊的形象。从他第一次出场,满脸关切地探望季桐,到方才同山匪搏斗,将生路留给季桐。她记得周谨曾说,崔逊同季桐关系十分要好。而崔逊所为亦表明了这一点。
可她总觉得其中有异。
至少今日两次惊马便表明这群学子里定有幕后黑手。
还有周谨和余怀忱纷纷辞行,要说这背后没有人插手,她可不敢信。罗浮教的人敢对季桐出手,却不敢顺手收拾周谨和沈存尧,所以才想把他们调开,却不想沈存尧竟会留下。
所以之后拦截时,虽是一齐动手,可对沈存尧却不曾过多追击,甚至轻易让他离开。而崔逊应当会被留下。一来他出身寒门,其身份低微不足为惧。二来……
以沈昭看来,这崔逊在其中扮演何种身份,其实尚待商榷!
可这其中应当还有细节为她所忽略。
第五十七章 何去
沈存尧并不知晓沈昭的心思千回百转,甚至开始怀疑崔逊。但他知晓今日这番行动,极其凶险。而沈昭这般上心定然是有别的目的。
虽则同窗之谊不可弃,但沈昭与季桐之间别说情分,没有怨恨都算是心胸开阔。能命人加派人手过来解救,已是仁义至极,何须亲自前去探明情况?
他与沈昭接触时日虽不多,却知她绝非那般热心之人。只是念在相识一场,对方又肯回过头来接应他的份上,他也不将此事捅破。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步入虎穴。
他到底同罗浮教打过交道,随着前去,总比对方单枪匹马来得好。
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他们便回到了原先遇匪的地方,荒地上还留着鲜血和残肢,表明不久前,此处确实发生了一场血战。两人复又循着季桐离开的方向走过去。
他们只在林子里看到一辆受损的马车。还有一具尸体,瞧那装束与相貌,应当是季桐的随从无疑。可见季桐被抓走前,此处也进行了一番争斗。但单看马车驶过的行程,其实并不长。
而沈昭的骡车行驶起来比马车要慢得多,可其行程却远远大于季桐的马车。可见罗浮教的人根本无心追击,他们的目标只有季桐。完全证实了沈昭的猜测。
沈昭与沈存尧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讶异之色。沈昭的脸色更是沉了少许,直接转身离开。又问起沈存尧有关罗浮教的事来。
“你对罗浮教了解多少?先前他们说官府管不了钟山,可见应天府的罗浮教盘踞在钟山之上。我们若是此刻上山,可否找到他们的巢穴?”
沈存尧亦加紧跟上她的步伐,顺带着回她的话,“我对罗浮教谈不上了解,但若是寻他们所在,倒算不上太难。国朝各地的罗浮教都有同样的特点,他们教派选址均在山林之间洞穴之内。”
两人顺着山路往上走,行至半山腰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处山洞。可洞穴里头既无烟火又无人声。他们走近了看,才发现山洞里头早已空无一物。
沈昭上前查看了一番,这才发现山洞里头俨然摆着许多食用器具之类的,还有一些用来铺床的干草也未来得及处理。可是原先在此处的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果然还是来晚了一步。
沈存尧看着洞穴里一片狼藉,也忍不住露出惊诧来。
半晌后才说道:“他们这是早已做好打算么?难怪先前肯轻易放我们走。除了不想招惹是非,更多地怕是知晓我们难以清楚他们的行踪。可他们人数众多,一时间又能去哪儿呢?”
沈昭亦在思索这个问题。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只余几缕银丝穿过林间,又夹着夜风,天色忽明忽暗,想在这种时候探查对方的去向,难度可不小。
沈昭借着些许月光,围着洞口走了一圈,半晌后仍旧没有什么发现。她凝眸深思许久,复又道:“看来罗浮教此番谋划良久,竟连退路亦想得如此周全。今日怕是难寻其踪迹。”
末了,她又说一句,“既然无甚发现,不如现在就下山罢。”
沈存尧闻言,不禁一愣,他没想到沈昭竟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追寻。可季桐他们到底还在罗浮教手中,生死未卜,若轻易离去,怕是不太妥当。
他不由得迟疑起来,“就这般离去,那罗浮教便不搜寻了么?那季元荣他们……”
“依沈兄之见,他们从山脚到这洞穴复又离开需要多长时间?”
沈存尧蓦地一怔,他们方才疾步而行,亦耗费不少时间。若是换成罗浮教等人,行走起来必不会如此便利,耗时只会更长。若是如此,不论他们去往何处,想必都能察觉其动向。
可现在……
沈存尧忍不住皱眉,看了看他们来时的路,“这么说来,他们并未上山?”他顿了顿,又道:“可山脚下的岔路口如此之多,又从何处得知他们去往何处?”
“的确已经无法查明。”
沈昭微微颔首,可心里头却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
……
是夜,天色暗沉,只余一勾弯月挂在半空,落下几缕银光。
寂静无声的庭院里站在两道身影,面貌朦胧,隐约可见高大的身形,随风而动的树影落在他们身上,忽明忽暗,在夜色里反倒带出一丝阴森可怖来。
“跪下!”
负手而立的人猛地出声呵斥,声音里带着阴沉,在犹如平地惊雷,大抵是个中年男子。
站在他后头的身影,瞧着身形较为瘦弱,在夜风里更像迎风而立的清竹,他听到这声呵斥,忍不住抬起了头,隐约可见一张年轻的面孔。
他看着前头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依言跪下。
“你不用解释一番吗?”中年男子察觉到动静,复又问道。
“侄儿无话可说。”
“混账东西!”中年男子忍不住斥责起来,“你可知因你今日那番举动,差点就功亏一篑。若非我知晓你随行有人,早已备好撤退之策,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安然无恙?”
年轻人跪得笔直,却默然不语。
“别庄惊马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复又问道。
年轻人蓦地一惊,片刻后又稳住心神,“那是意外。”
“意外?”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微垂着眼眸看着他,“你当我是瞎的?”他顿了一下,“你明知今日会有此行动,却让他受伤,是欲将他留在别庄以此避过此劫?”
年轻人微低着头,半晌才道:“侄儿并无此意。”
可这样的辩解何其苍白,中年男子又怎会相信,他忍不住抬脚踹了年轻人一脚,口中骂道:“你现在长大了,有能耐了,我这个世叔不足以管住你了是吧!”
“侄儿绝无此意。”
年轻人被对方一脚踹中胸口,一个不稳便半倒在地上,见对方盛怒,复又爬起来跪好。
“绝无此意?”中年男子沉下脸,语气里满是森冷杀意,“你可知他是何身份?不是你的同窗,不是你的好友,而是与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你就如此轻易地放过吗?
莫非你忘了你父亲死不瞑目的模样?忘了你兄弟姐妹惨死的模样?忘了你母亲这一身病痛是如何来的?忘了你幼妹夜夜梦魇,不得安眠?!”
“侄儿不敢忘!”年轻人目露悲怆之色,复又沉声说道,“可是侄儿的仇人不是他!”
“父子一体。”中年男子冷哼一声,“你若是还记得身上流的是崔家的血,此话便不要再提。先前的事我暂且不计较,之后你若再敢坏事,别怪我不念叔侄之情!”
话落,他便抬脚而走。
年轻人跪在地上愣了半晌,复又问道:“世叔,您真的只是替家父报仇吗?”
中年男子的脚步顿了一瞬,接着又传来冷漠的声音,“两者并不冲突。”
年轻人久久不曾言语。
直至夜深人静,冷风乍起,方有一人缓步行来,在他身上落了一件披风,“兄长,起风了,先回房吧。”
年轻人察觉到动静,缓缓起身,神色不明地盯着来人,“他在哪儿?”
“兄长……”来人猛地瞪大双眼,几欲劝阻。
年轻人稍带冷意地笑了笑,隐约带着一分嘲讽,“你大可放心,我有分寸。”
“请随我来。”来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夜深之际的屋子总带着几分阴冷,年轻人站在门口,片刻后推门而入,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呀地响声。他不疾不徐地走进去,转眼便看到在临窗的榻上卧着一道身影。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而睡得十分熟。他低沉的情绪瞬间少了大半,这人的心可真是大得很。
好像一直这般大吧。
他忍不住想起往事来。
一个被宠大的孩子,哪能知晓那许多辛酸苦辣?可对方对自己也是真的好,此番若非惦记他母亲卧病在床,又怎会执意回城?
可这样的兄弟却要被他亲手杀死。
第五十八章 崔林氏
沈昭回城之后,便立即让人报了官府,她原以为能找到罗浮教的踪迹,因此不曾动作。可依如今的情况看来,罗浮教的踪迹怕是颇为难寻。不如让官府依言搜寻。
自罗浮教出现以来,每次现身都能引起不大不小的风雨。因而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布衣百姓虽是不惧,却苦了官吏和商贾,生怕惹祸上身。
换作以往,官府接了这样的案子,也只是做做样子。可这次却不敢,毕竟失踪的是季桐,有盐运使和内阁首辅这两座大山在,谁也不敢怠慢。便是知府也亲自询问了沈昭等人具体情况。
只是单这般做,却难以有结果。
不过官府行事自有一套章程,沈昭并不过多在意,亦不会坐以待毙。
她当即便命人去打探崔逊的消息,务必详细,尤其要将他近些时日的动向以及名下产业打探清楚。又请周谨帮忙询问守城的守卫,申时左右可有大批人马进出城门。
同时,她亦亲自拜访崔逊的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不过是是个一进的小庭院,安置在城南饮马巷。此处多是平民百姓聚集,因而比起全是高门大宅的安和巷要嘈杂许多。
沈昭让人扶着下了车,在院门前敲了敲。里面传来妇人的应和声,她等了许久,才听到吱呀地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一个头上包着藏蓝布巾,身穿烟青色水田衣地妇人露出了身形。看着年纪已不小,额间带着些许纹路,脸色略显苍白,带着些许病容。只是看她尚显周正的五官和姣好的身段,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个清丽美人。
应当是崔逊的母亲崔林氏无疑。
沈昭当即便朝她行礼,“晚辈余少明贸然登门,打搅世婶,还望见谅。”
崔林氏愣了片刻,见她穿着虽稍显贵气,却是一副书生装束,当即露出笑容来,“你是文和的同窗罢,来,快请进。文和昨日同他好友出去散心,还不曾回来。”
沈昭闻言,脸上的笑容便浓了些许。看来昨日之事,崔林氏还不曾收到消息。想来也是,季桐失踪,季府上下怕是早已乱成一锅粥,又哪来闲心管季桐那个不知名的好友?
她跟着崔林氏的步伐往里走,又微微一笑,“世婶,我知晓文和兄不在。我今日过来便是替他传话的,昨日他同好友去别庄散心,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让我前来知会一声。免得您忧心。”
“文和这孩子啊,太懂事了。总怕我替他操心。”崔林氏嘴上虽这般抱怨着,脸上却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谁也不会嫌孩子太孝顺。
“你快歇着罢,我去端茶。”
崔林氏说完又匆匆离去。
沈昭便在一旁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房屋,对见惯了高门大宅的她而言,这宅子的确过于简陋。就算当年南下之时,因生活紧迫,也不曾待过这般简陋的地方,在归善县的住处可比此处要精致。
这让她不由得心生疑惑。
崔逊可真谓出身寒门,凭他这样的身份,是如何同季桐结交的?季桐那人既是富贵窝里长大的,应当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崔逊吧。不知他家人是否知晓他如今同高门子弟称兄道弟。
崔林氏很快便端来清茶,既是长辈端茶,沈昭断没有坐着不动的道理,当即便起身相迎。惹得崔林氏赞叹她懂事知礼。沈昭自是句句谦逊。
又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崔林氏。
言行举止皆是十分得体。她的手指虽谈不上光洁,却也不粗糙,不像是干粗活的人。再看这屋子里头的摆设,虽说简陋,却很有门道,这可不像市井妇人会有的见地。
沈昭觉得很意外。若是家中贫寒,只有弱母幼妹,日子定然艰难,可瞧崔林氏这身装束……却不知他们平时依何谋生。
崔林氏并不知晓沈昭对她的打量,只见罗会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喊道:“小哥也歇着罢。”
罗会一愣,没想到对方还会提起他,当即便抬眼看向沈昭。沈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崔林氏见到了他们的互动,倒是愣了一下,接着又道:“瞧瞧我,倒忘了你们大户人家行事可都是有规矩的。余公子可不要因我的缘故而迁就。”
沈昭闻言,倒是露出几分诧异来,她竟不知崔林氏还能知晓这些。寻常的平民百姓怕是不太清楚世家公子身边服侍的人,是坐不同席,寝不合榻的。
她略带探究地看了崔林氏一眼,继而说道:“世婶说这话便是生疏了。您是长辈,我自是要顺您的意。”说着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此刻就您一人在家么?”
崔林氏把他当作闲时谈话的的对象,也不觉得她的话稍显唐突,当即道:“我近些时日闲来无事绣了些帕子,今日便让阿遥拿出去交给铺子里。替阿遥挣些零嘴钱。”
沈昭微微颔首,又劝了几句,“世婶也该多注意身子才是。”
崔逊有个身子骨不好的母亲,稍微同熟识的人都清楚。崔林氏不觉有异,不甚在意地道:“我这身子,左右不过如此。”说着,她又问道:“学府今日不讲学吗?”
“先生近来有事,便休沐一日。”沈昭微微一笑,“正是如此,文和兄此时才能同元荣兄在城郊散心。”
崔林氏听她提及季桐,脸上笑容更盛,“他跟元荣在一起,我也放心。余公子可也是同他们一起听讲?”
沈昭看着她脸上既真挚,又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神更显得意味深长。“我是武学府的学子,因故同文和兄相识。世婶同元荣兄也很熟识吗?”
“倒瞧不太出来。”崔林氏听他就读于武学府,倒颇有几分意外,她随即又笑了笑,“元荣时常同文和来此串门。他看着虽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却很懂事知礼。一段时日不来,便是阿遥也常念叨着他。”
沈昭想起周谨的那句形容,关系十分要好,如此看来倒不假。不过季桐既然时常来此,那崔林氏对世家子弟应当也了解些许。而季桐的身份,崔逊应当不会明说。
对崔逊所行之事,更是不大清楚。
她思及此处,随即便笑道:“叨扰世婶许久,也该告辞了。”
说着,她便起身。
崔林氏倒挽留了一番,见她执意辞行,便不再多言。两人刚起身,便听到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娘,兄长他……”
崔林氏转头朝她微微一笑,“是我家阿遥。”
沈昭亦颔首微笑。
小姑娘跟一阵风似的,转眼就到了庭院里,大抵不曾想还有客人在,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娘,你怎不说有客人在?”
“姑娘家的,怎能如此不知礼,简直胡闹。被你哥哥宠得愈发没规矩了。”崔林氏忍不住责备几句,又道,“这是你哥哥的同窗余公子,过来见礼罢。”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相貌清丽,跟崔逊有几分相似。见自己母亲说教,也不反驳,反而生生止住了话头。只在母亲话落之后,一双眼眸直直地扫了过来。
在那一瞬间,眼里既带着欣喜又有焦急,还有几分忐忑,可谓复杂至极。看得沈昭心神一怔,心道这小姑娘的眼神倒是让人难以琢磨。
莫非是知晓崔逊之事了?
第五十九章 明瓦铺
沈昭还在思索,小姑娘却已朝她行礼,又对崔林氏说道:“这里风大,娘身子骨弱,便先去歇着罢,女儿送这位公子出门便好。”
这是想单独说话的意思。
沈昭当即亦道:“世婶留步。”
崔林氏倒不强求,随了他们的意。
小姑娘果真将沈昭送到门外,却未急着辞行,她紧紧地盯着沈昭,问道:“我听说余公子昨日同家兄在一起,可是确有其事?既然公子已安然无恙,那可知家兄如今身在何处?”
季桐失踪一事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小姑娘从外头回来,定是听到了不少消息,难怪先前会露出那般神情来。沈昭略一思索,便道:“我昨日的确同令兄在一起。只是令兄身处,恐怕要问令兄,我却无处知晓。”
小姑娘明显一愣,大抵没想到他会这般说。她听闻季桐落在山匪手里,而兄长同他一齐出门,至今未归,便猜想定是凶多吉少,才忍不住询问。可对方的回答却让她莫明其妙。
“如今城里都传遍了,季世兄被山匪捉走了,那家兄……”
“季世兄?”沈昭闻言,微微挑眉,“你同季元荣关系很好?”
小姑娘不知她是何意,一时不曾言语。
沈昭便问道:“我见你提及季元荣时,语气十分亲昵。那你可知他是何身份?”
她这话问得莫明其妙,小姑娘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可直觉却告诉她,对方对她兴许并非心怀善意。她默了半晌,才道:“季世兄只是家兄同窗。”
“只是同窗么?”沈昭低笑道。
小姑娘并不言语。可心里却隐隐起了别的心思。她自是知晓季桐身份不同寻常,不单是他出身高门,更重要的是她兄长对其复杂的态度。可这事她虽有疑惑,却从不宣之于口。
可这人怎会说出如此似是而非的话来?
沈昭见她脸上神色变幻,眼眸愈加深沉,也有几分意外,她原只是试探一番的……因而又道:“你既从外头得知了消息,定然也知晓季元荣此刻是落在罗浮教手中。罗浮教……你可听过?”
“罗浮教……”小姑娘的眼神微微一变,她思索片刻,又问道:“罗浮教不是向来只劫官宦富商吗?为何家兄……而你们却安然无恙?”
小姑娘大抵还不清楚言多必失。
沈昭眼里露出几许兴味来,似笑非笑地道:“崔姑娘,我可不是高门子弟,罗浮教大抵觉得我无甚用处。至于季元荣……崔姑娘当真不知晓他是何人么?罗浮教对他定然是感兴趣的。”
小姑娘顿时不再言语。
她突然发觉对方说的每句话,似乎都是试探……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思简单的小姑娘,否则对其兄长之事也不会知而不言。
而她方才的表现……她的心里蓦地一紧,再抬眸时已隐隐带着几分警惕。她朝着沈昭露出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方才之事,多谢公子解惑,小女先行告退。”
沈昭微眯着眼,意味深长地道:“崔姑娘,我见令堂似乎还不知晓此事,暂时就不必告知她。若是姑娘真的忧心令兄,不如去官府询问一番。官府行事总比我一介书生要清楚。”
小姑娘微低着头,向她行礼,“多谢公子提点。”
沈昭颔首,目送她进门。复又转身上车,同罗会提了一句,“回府之后,立即派人两个人盯着崔宅,尤其是方才那个小姑娘。”
罗会并不知晓方才的小姑娘有何不妥,只是主子吩咐了他便照做。沈昭则靠着迎枕,闭目养神。她在回想先前在崔家的所见所闻。
崔林氏显然并未对她有所防备,只当成崔逊的同窗好友,知无不言。可惜崔家来历还未完全打探清楚,她知晓的并不多。可单看崔林氏,也不像出身小门小户的,原先教养应当不错。
崔逊生父早逝,却不知他们家先前凭何谋生。
还有崔逊之妹,显然不像毫不知情的模样。寻常人听到自家兄长被罗浮教劫走,应该忧其有性命之虞,而非纠结罗浮教不劫寻常百姓。
她想以此掩饰内心的慌乱,反而弄巧成拙。兴许是她先前便听过罗浮教,至于从何处得知……应当是其兄长。若是她这般猜测无误的话,那崔逊很有可能真的同罗浮教有来往。
回府之后,沈昭便收到了消息。
崔逊祖籍福建福州府,祖上原是工匠出身。福建那一带因依海而居,造船工业十分发达,只是自太祖陛下颁布禁海令后才渐渐没落。不过内陆地区的江河湖泊仍需要船只,倒未完全没落。
听闻崔逊之父原也是个中强手,只是在几年前因病逝世,而崔逊又一心只读圣贤书,并未继承祖业。他当时还是少年,其妹又尚且年幼,其父病重之时便将其交给好友扶养。
后来他考进豫东学府读书,不愿将家中弱母幼妹留在世叔家中。世叔见其生活艰苦,便有意在金陵城内盘了两间铺子,让其入股,只吃利润。以支撑平日衣食用度。
沈昭闻言便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才问道:“他那世叔是何身份?那两间铺子开在何处,可清楚?”
“听说只是一普通商人,并无奇特之处。至于那两间铺子……一间是明瓦铺子,另一间是衣料铺子。皆在城南的明瓦廊。”析玉将下人打听到的消息转述出来。
听上去并无异样。
沈昭点点头,又问道:“除此之外就不能打探出别的事来么?崔家在福州之时,造的都是些什么船,又是为那些船商造船?早些年同他们来往的有些什么人家,可都知晓?”
析玉便微微摇头,“这些怕是难以知晓。本来那些零碎的消息也是从崔家街坊邻里的口中传出的,应当都是崔林氏平日闲聊之时透露的。别的却不清楚。”
沈昭听闻便又思索起来,手指忍不住轻扣书案。片刻后又道:“让罗会替我走一趟沈府,请沈存尧帮忙打探一下崔家在福州府的具体情况。沈家在福州盘踞多年,打探此事想必不成问题。”
析玉当即应好。
又道:“周公子命随从递了话过来,说是申时左右,进出城门的人马不少,其中还有一队运明瓦的商队。”
沈昭的眼神蓦地一凝,崔家的商铺不久有明瓦铺子吗?不知其中是否有联系……
她便挥手让析玉退下。
随即微微叹了口气,用手支着脑袋思索起来。
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搜寻季桐的藏身之所,而非打探崔逊。可若是不清楚罗浮教行事的真正缘由,她就无法抓到季方平的把柄。至于季桐……眼下应当无事。
季方平那边应该已收到了消息。
却不知会如何营救。自季桐失踪至今已有数个时辰,而官府仍未有丝毫进展。可见是谋划已久。罗浮教同季方平有仇怨在前,若只是简单地杀季桐泄愤,不至于将其劫走。
既劫走,便是用来要挟。
可见他们是有所求。季方平怎会同罗浮教中人打交道,又有什么东西是罗浮教想求的?江湖中人,所求该是什么?名利或者钱财?又或者两者皆不是?
等到黄昏时分,派去崔宅盯梢的人回来了一个。
沈昭当即同他在书房见面。
这人是她从沈家带过来的,因此对她的行事风格很熟悉,当即便简洁明了地道:
“在您离开半个时辰后,崔家姑娘便出了门,神色很是慌张。小的便尾随她去了城南的明瓦铺。不过她走的是后门,守门的同她很熟悉,没说两句话就让她进去。小的便留人在巷口盯着,自己先回来禀告公子。”
沈昭当即站了起来,“备车,出门。”
第六十章 密谈
明瓦廊是位于城南,因此处盛买明瓦而闻名。
这条街上的明瓦铺并不少,但口碑极好的独赵氏瓦铺一家而已。赵氏瓦铺的东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户,原先多在福建那边做水产生意,近些年才转到南京城来。
但这东家很会同人打交道,生意做得红火,这两年在城南这一边的口碑愈发好,除了明瓦铺,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周旁熟识他的人见到了,也会奉承似的喊上一声赵员外。
赵员外为人和气,对生意也很上心,明瓦铺是他手底下生意最好的。因而隔三差五地就到瓦铺里盯梢,不许伙计们偷奸耍滑。
甚至为求平日里行事方便,还在瓦铺后边又扩建了一片院子,每月在那里头住上两日。这不,这两日赵员外又在院子里头住下了,每当这时候伙计们就要格外打起精神来。
便是天色渐暗,也不能关门打烊。
赵员外定下的规矩是——不到戊时不许打烊。可国朝规定宵禁时间是戊正一刻,都这个时候了,街上还能看到什么人影?可赵员外偏偏不信这个,生怕落了生意。
因而即便已到酉正三刻,伙计们也不敢疲懒。不过今日格外特殊,就算到这个时候,也依然有人上门做生意——是个穿着颇为清雅作文士装束的老爷。
伙计立即迎了上去,“这位爷,不知您想看哪一种明瓦?”
文士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伙计正欲说他们东家不见客,却见掌柜的从里屋走出来,见到来者后,先是一愣,半晌后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临川先生,您来了。快请进,我们东家正在后院待着呢。”
临川先生不咸不淡地应了声,随即跟着他往后院走,不多久就进了一间书房。赵员外正在里头练字,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伺候笔墨。
见到来者,他立即放下写了一半的字,越过书案,走到临川先生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小人见过临川先生。”
“赵员外这是练字呢。”临川先生淡淡地笑了笑,“你倒是有这份闲心。”
“不敢担您这一声员外。”赵员外心神一紧,脸上笑容愈发浓郁,又将立在后头的年轻人拉过来,“这是内侄。”
这便是引荐的意思。
临川先生不动声色地打量行礼的年轻人,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片刻后又微微颔首,道:“先行退下罢。”
年轻人复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只余赵员外一人站在书房,临川先生则坐在上首,看着他,默然不语。赵员外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脸色愈发难看,良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知先生今日前来……”
“清楚自己的身份么?”
临川先生冷冷地看着他。
赵员外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片刻后又撑着笑容道:“小人自是清楚。不知小人犯了何错,还望先生明示。”
临川先生也不同他多言,直接问道:“劫走季桐,是谁的主意?”他冷冷一笑,道:“教主让你分管应天府的分教,不是让你用来为自己谋利的!”
赵员外早知有此一问,因此也不如何慌乱,当即便道:“还请先生听小人一言。小人早年发觉季方平近些年频繁派人出海,不单是为了谋财,似乎同圣物亦有关系,因而才出此计策,欲探明情况。”
“愚蠢至极!”临川先生猛地沉下脸,“你当真以为教主不清楚崔寄平是怎能死的吗?这件事还需要你提醒吗?”
赵员外的脸色猛地一变,“先生此言何意?”
“若是季方平这般轻易就能对付,还需等到今日吗?你莫非忘了他背后还站着个程濂?便是他真的在搜寻圣物又如何?若是这般轻易就能找到,他也不会是如今这模样。”
临川先生的脸色十分难看,显然被对方的鲁莽行事惹怒了,“你又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消息?就凭季桐这个纨绔子能起什么作用?你可知现在外头都在议论本教之事!”
“临川先生!”赵员外忍不住急呼道,“敝友临死前,曾写信于小人,季方平搜寻圣物是另有所图,绝不只是为争权而已。还望先生深思此事。”
临川先生闻言,不由得冷笑出声,“那圣物除了争权,还有何用?你倒是同我说清楚。”
赵员外也不惧他这一声冷笑,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季方平再如何行事,后头总站着一个程濂。程濂居首辅之职,总领百官,位高权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需如何争权?此事必然有异。”
临川先生却不为他这番说词所动,冷声道:
“他在明我在暗,便是他有其它目的,又何须畏惧?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换本教暴露身份,你便是这般打算盘的么?真以为我不知晓你是想以此立功。”
说到此处,他语气微沉,“算计精未尝不可,却不能因此逾矩。”
赵员外脸色一白,急声道:“先生明鉴,小人绝无此意。小人对教主一向忠心耿耿,不敢有二心。”
临川先生闻言,脸色稍有缓和。
“你想立功,我自不会阻你,但你此次行事,却犯了教主忌讳。教主前些时日右迁外省,已让不少人留意。你此刻再这般高调行事,若是让人顺藤摸瓜……只会酿成大祸!
我们罗浮教隐于人后这许多年,向来深谋远虑,从不鲁莽行事,只为谋图大业,切记不可因一己之私而毁了教主之事!你也知晓若是惹怒教主,会有怎样的后果!”
赵员外显然清楚对方所说的后果,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额角亦流了细细密密的汗,他沉下心道:“小人往后定不会擅自行动。还请先生看在小人往日勤恳的份上,饶了小人这一回。”
临川先生平复神色,道:“饶你尚可,罚却不能免。应天府的分教往后我让他人来管辖。你暂且调去福州府。”
没有取他性命,已让赵员外感激不尽,当即便跪下来,“多谢先生。”
片刻后,他又询问道:“那季桐如今还关在这院子里,该如何处置?”
临川先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
“不是劫富济贫么?季方平任两淮盐运使这些年,肆意提升盐价,压榨盐商,已是怨声载道,如此贪官污吏难道不该挟其破财消灾吗?也不必将那些尽数抖落,做下样子便可。”
赵员外闻言,却忍不住迟疑起来,“可这般做,季方平若是恼羞成怒……”
“你挟持季桐之时,怎不考虑此事?”临川先生冷笑一声,“寄给季方平的东西你自己把握好度。他若是想追究,只管明说御史那里少不了要弹劾一番。”
赵员外当即讪讪然,低头应好。
临川先生见他态度尚可,又忍不住叮嘱一句,“往后行事切记不可如此大意。你有闲心在此练字,怕是不清楚行踪已然暴露。”
“先生此言何意?”赵员外一愣,背上顿时冒出冷汗来。
临川先生便拍了拍手,很快,一个全身裹在黑布里的人走了进来,朝他行礼道:“先生,方才那人已经招了。是安和巷余家的公子,听说是崔公子的同窗。”
临川先生闻言,便冷声说道:“你那位后辈,行事倒是好手段。连尾巴都能留下。”
赵员外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当即又道:“他年纪尚小,难免有不庄重的时候,还望先生见谅。至于余家的那位公子,小人定会想法子解决。”
说到底对方只是一介书生,临川先生也没放在眼里,当即便淡声道:“应天府的人手暂且留给你调用,那个书生便加紧解决了罢。这样的纰漏仅此一次。”
赵员外当即应好。
又道:“那内侄之事……”
“你既已引荐,我自会有安排。”临川先生淡淡地道,算是应下了他所求之事。
第六十一章 死尸
因着季桐一事,沈昭这几日都不曾去学府。
别庄发生的事都瞒着沈清远,他只知晓沈昭在归来途中遇到劫匪,并不清楚惊马一事。如今见她不愿去学府,也不多言,待在府邸总比出门在外要来得安全。
沈昭的作息一向很好,无论多晚歇息,第二日必然早早就醒了。今日比往常还早些,更是不到卯正时刻便已打完了一套拳。此刻丫鬟婆子们也陆续起了床,做饭的,烧水的,打扫庭院的,各司其职。
析玉见她已打完一套拳,便连忙迎上去,拿着帕子仔细为她吸汗。
虽见她神色不豫,却仍不免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可要歇会儿?您今日可比往常多打了两套。该是累坏了罢。”
沈昭微微喘了口气,露出淡淡的嘲讽来,笑道:“我这体力竟是比不了从前了。”
析玉闻言,心里头不免一阵嘀咕,您从前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哪有体力好的时候?她见沈昭面色缓和,便道:“我瞧着公子如今倒比从前要好许多。不如还是歇会儿罢。”
沈昭摇摇头,见她仍旧欲言又止,便又说道:“我现在可没那个闲心歇息。”
析玉知晓她因昨日之事情绪不佳,见她执意如此,也不敢多劝。当即便退开。才转身,就听到西北角院传来一声尖叫。
“死人了!”
那是小厨房的方向,平日里做饭烧水都在那边。
很快便有下人疾步过来禀告,如今余怀忱和沈清远都不在府上,自是以她为主。“十一公子,外院的二顺死在水缸里了。”
沈昭的脸色猛地沉下来。
析玉眼里亦是露出些许俱意,若是她没记错,昨日姑娘派去明瓦廊盯梢的下人就有个叫二顺的,而且他们过去时,那人早没了踪影。
如今怎会又死在水缸里?
她随着沈昭往西北角院走去。家里的下人都得知了此事,在水缸周围围了一圈,指指点点,见到主子来了,又纷纷闭嘴,让出一条道来。
沈昭走上前,只见角落里那口大水缸上果然趴着一人,双手都垂在水缸里头,水将满,他的头部和胸部都浸泡在水里,一时间倒看不出他的死因。
她当即便命人将尸体搬下来,平放在地上。头部因在水里浸泡了一夜的缘故,五官皆肿胀起来,面部亦十分惨白。却不太能瞧清他原本的模样。
沈昭忍不住皱眉,将先前报信的那人喊出来,“你是如何知晓此人的身份的?”
“回公子的话,小人平常跟二顺十分熟悉,因而能从他的衣着看出来。您看他的腰间,是不是挂着一块碎玉?这是他娘留下的遗物,平日里绝不离身的。”
仆从一面回话,又一面弯腰将那挂着的碎玉扯了扯,胆子倒是大得很。
沈昭默然不语,又仔细去瞧尸体的五官,果然是有几分像的。她蹲下身子,毫不避讳地扯开尸体的衣裳,露出里边青黑的胸膛。又伸手摸了摸,应当是断了好几根肋骨。
在场的仆从见她又扯又摸的,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瞧着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胆子竟这般大。也不嫌弃那尸体发出的怪味。
析玉更是差点惊呼出声,别人不知晓,可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可是位娇滴滴的姑娘啊,哪来这样的胆子?
沈昭自是不管他们如何想,只是脸色愈发阴沉。
这人根本不是溺水而亡。
瞧他身上的伤便可知,那些皆是致命伤。这人显然是被人打碎了内脏,才致死的。把人抓走拷问一番后,还将尸体送到院子里头来。
根本是明晃晃地告诉你,我清楚一切情况,也随时能对你出手。你,好自为之。
这简直就是威胁!
对方实在欺人太甚!
沈昭猛地站了起来,盯着尸体看了片刻,道:“把他抬出去厚葬了罢。若是身侧还有亲属,拨些银两安抚一番。”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她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这二顺的死明显有蹊跷,为何公子却不探查一番,反而如此轻率地处理?
方才搭话的那个仆从闻言,亦露出诧异之色,忍不住道:“公子,二顺显然是为奸人所害。这堂堂余宅后院,竟有如此奸人作恶,公子应当下令追寻凶手,严惩不贷。”
“此言在理。”等到此时,沈昭的情绪已平复许多,见仆从多为惶惶不安之色,便安抚了几句,“我已知晓奸贼为何人,会尽快处理此事,你们先退下罢。”
众人闻言,只好纷纷告退。
又有几个壮实的仆从,提了木板过来,将尸体抬出去。沈昭看着木板一侧垂着的手臂,发白的手指不自然地扭曲着,随着木板而晃动,欲显得可怖。
想必先前受过不少磋磨。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即抬脚回了自己院子。
这罗浮教行事倒比她想象中要狠辣利落。余宅四周亦有不少护卫,可对方扛着这么一具尸体,却如入无人之境,实力着实不可小觑。
此事是她过于大意了。
原先行事从未出过纰漏,倒有点得意忘形,以致马前失蹄。
析玉见她倚窗而立,神色莫测,心里头也颇有几分忐忑。“公子,你的身份可是已被……”
“无妨。”沈昭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忧心,“二顺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下人,经受不住严刑逼供也情有可原。我倒是意外对方竟能知晓有人在打探他们消息。”
“那您现在岂不是陷入险境?”
“加强防卫罢。”沈昭不假思索地道,“我待会儿让人给周谨稍个口信,看这附近是否有可靠的武行。若是还让他们进出自如,这余宅我也不必待了。”
析玉应好。
沈昭便道:“你待会儿将那些仆从敲打一番,若是遇着嘴碎的,不可轻饶。还有,哥哥若是问起今日之事,你不必说得详细,只说有贼人进了院子便罢。”
析玉不禁有几分犹疑,“这样的说词……大少爷如何会信?怕是恨不得将余宅翻个遍才好。”
“既是外边进了贼子,翻个遍有用?”沈昭微微摇头,“不如让他将此处造得固若金汤。”
“可这样到底不是办法。”析玉忍不住皱眉,想起二顺方才满身的伤痕,脸色有些难看,“他们若是无孔不入,您如何防得住?这余宅也未必能尽数挡住。再者,您总是要出门的……”
沈昭闻言,脸色亦是微沉。
此事她亦考虑过,但如今死士还未成,又有距此千里之外,她身边确无可用之人。她自己身手倒不弱,可双拳难敌四手,又怕对方下暗手。只置办护卫的确非长远之计,该想法子解决才是。
沈昭还未想出对策,外头却又传来消息。
罗浮教竟在城中广而告之,言明季家需拿出钱财方可赎回季桐。而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季方平,看到书案上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亦忍不住沉了脸……
第六十二章 报官
沈昭听后,忍不住沉思起来。
“罗浮教这般行事……倒合了他们的教义,可未免有点重拿轻放。”她微微皱眉,一面扣着窗槅,一面思索起来,“既是为了钱财,何必弄那么大的声势?他们原先的态度倒像是不死不休的。”
析玉听闻,便猜测道:“兴许是清楚季公子的身份后,行事便有所顾忌。罗浮教近些年行事虽则张狂,却不敢逾矩。若是惹怒了朝中大臣,下令围剿,怕是难得善终。”
“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人。胆量可不小。”
沈昭目露冷意,继而又道。
“罗浮教不该如此轻率,他们若是不清楚季桐的身份来历,必不会动手。却不知后来发生何事,让他们改了态度。还是程党在朝中愈发如日中天?可近来京中并无大事……”
析玉见她又为他事陷入了沉思,全然不顾自己如今也是危机四伏。顿时有些头痛,自己姑娘的心有时候也挺大的。她忍不住说了一句。
“公子,我看这罗浮教行事总归有些顾忌,您不如报官罢。”
“报官?”沈昭一愣,她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析玉倒是愈发觉得这个注意好,因此又笑道:“二顺死在了角院,身上又有那么多伤口,可见是谋杀。罗浮教近来如此猖狂,而您先前亦差点落在他们手中。
这般说法,官府总要信几分。南京到底是留都,哪能一次两次地出现命案?要真如此,府尹大人头顶的乌纱帽也该保不住了。”
沈昭的眼眸蓦地一亮。
她一向不信官府行事,因而从未求助过官府。但那会儿她还是将军府嫡长女,手里人脉护卫皆不缺,自是不必忧心。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自然官府更管用。
罗浮教既然用破财消灾的法子放了季桐,不论是何缘故,总之是对朝廷有所顾忌的。要是应天府的衙门又盯上了余宅,他们再要下手可就要掂量掂量。如此看来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她当即令析玉吩咐下去,让仆人将尸体放到耳房里,又让人拿着她兄长的名帖去报官。她如今这个余少明是化名,府衙里怕是没有记载。
沈清远如今是有功名在身的书生,又出来人命案这样的大事,府衙也不敢怠慢,当即就有推官带胥吏,仵作过来验尸。
待他们验尸完毕后,沈昭便又问道:“大人可瞧出门道来了?这贼子是否还会来此行凶?我方才听闻罗浮教的劫匪已放出话来,命季大人好生准备银两,不知季兄现下可否安全?”
推官一听她提及罗浮教,脸色便有些难看。当即只好避而不谈。“请余公子放心,官府即刻便会帖出告示,贼子必不敢乱来。您大可安心待在府邸。”
但沈昭今日显见是想将话头往这上面引,又如何会轻易放过?
当即又道:“学生如何安心?自钟山劫匪一事后,便日日忧心。如今季兄尚在贼人手中,府中又出了这样的命案,可见那些贼子胆大妄为。完全不将府衙的大人们放在眼里。”
沈昭这话说得可谓暗含深意。
若是官府对此事真的稍有怠慢,也不能怪官府不尽心办事,只怪那贼子心狠手辣,手段高明,让官府无处招架罢了。这简直是说官府若是破不了案,便是无能。
堂堂官府连个贼子都制不了,这要传出去应天官府还如何立足。这可真是把他们放在火上烤。不曾想这余家公子看着年纪小,说起话来却不含糊。
推官只得面带笑意地应下,“公子只管放心,官府一定命人随时查看贼子是动向,定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他人到中年,长得愈发矮胖圆混,身上的肉尽数裹在深色的官服里头,像颗球似的。天气渐热,这么一会儿,他身上已全是汗。他一面掏出帕子擦掉额间的汗,一面在心里头叫苦。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罗浮教之事本是谁也不愿插手的。可季桐被劫之事一经传出,季方平便命人传了话过来,若是找不到人,那这个应天府尹的位子也坐到头了。虽则盗贼之事不归府衙管,此刻也绝不能怠慢。
可偏偏对方有备而来。
且专门缉拿盗贼的五城兵马司同应天府衙门嫌隙不小,巴不得对方出事。府尹是急得头上冒烟,他们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毕竟那些盗贼不曾现身,若是真找不到人影,便作失踪案处理,届时便是降罪也难到他们头上。
而兵马司的那人多为勋贵子弟,可不怕什么季方平,他的儿子死了便死了。这么一耽搁,缉捕速度便慢下来,甚至等到最后对方放出话来,他们也没找到人影。
好在季桐并无大事,不过是花些钱财罢了。府尹这顶乌纱帽才堪堪护住。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眼下听余家公子这意思,显然是怀疑此事是罗浮教所为。毕竟他们先前接触过。
推官却在暗地里祈祷此事同他们无关,因而又忍不住询问,“余公子素日行事,可同他人起过嫌隙?”
“大人此言何意?”
沈昭略带不悦地皱起眉。
推官连忙露出笑容来,急声解释道:“余公子勿要误会。本官也只是例行公事,毕竟您只说罗浮教未免有些牵强,季公子如今还在他们手中……”
言下之意是罗浮教不敢如此猖狂,接二连三地行事。
沈昭却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大人此言差矣。那些贼子既然连季兄都敢下手,自然不会惧我一介书生。且学生素日行事恭谨,待人谦和,断不会同人生嫌隙。除钟山之事外,学生亦不曾结仇。
当然,今日之事也只是学生暗自揣测,是否确为罗浮教手段还待查明,大人明察秋毫,心细如发,自不会让学生失望。京畿之地,学生的安危也只好全仰仗大人。”
话落,沈昭又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推官倒是受了这一礼,只是心里愈加发苦。
他方才寻人问了一圈,大抵也知晓那仆从身死的些许来龙去脉。且仵作亦言明死者身上的伤已至内腑,对方浸淫此道多年,对此颇有经验,自是能知晓凶手的来路。
只怕还真是罗浮教无疑。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推官暗自叹了口气,领着一众下属同沈昭辞别。
……
玉鸣坊,苏宅。
苏十三盘腿坐在临窗的矮几旁,目光落在身前的棋盘之上。这几日,闲暇之余,他总会同自己博弈一番。世有钦天监,观星象以测福祸。而他,则是以博弈之道看世事变迁。
云崖依例在身侧服侍他。
日日报备外头的消息,他见苏十三依旧沉浸在棋局之中,不便打搅,便只好侯在一旁。
倒是苏十三见他进来了,便开口道:“且说罢。”
云崖便回道:“季公覆方才散了钱财,已将季元荣赎回。”
苏十三闻言,微微蹙眉,手里捏着黑子一时间竟无法落子。这盘棋……他倒是有些看不懂了。罗浮教行事未免太没章程,自诩为江湖帮派,却敢劫重臣子弟,又轻易放过。
这后头……到底有谁?
他微沉着脸,复又问道:“可有他事?”
云崖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听说,余宅出了命案,死的是余十一下手的一个小厮。坊间传言此为罗浮教所为。”
啪嗒一声。
苏十三手中的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他垂眸一看,发现棋盘之上黑子隐现败象,局势混沌而不明。
第六十三章 将破
“爷,您这是……”
云崖听见响声,看了一眼残破的棋局,又见苏十三面露出不豫之色,心下亦是一惊,他何曾见过主子这般失神的时候。
“把棋盘撤了罢。”
苏十三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冷淡,那一瞬的失神恍若错觉。
“是。”云崖见此,亦不敢多问。
“且慢。”苏十三复又吩咐道,“你潜进余宅,瞧瞧那小厮究竟是怎么死的?”
云崖一愣,深觉此举大有深意。
苏十三却不欲多言,只是神色愈加复杂。
罗浮教……真是江湖帮派吗?
他想这些年自己所见到的点点滴滴,还有那些频繁的举动……兴许只是为民除害,毕竟所杀之人皆为该死之人,可此次之事……季方平作为程党重臣,他们如何敢下手?
只为劫财吗?
而他所以为的大义之事,又果真如此吗?
他不敢往深处想。
竹帘撩起复又落下,发出极小的碰撞声。
苏十三依旧垂眸,看着小几上升腾着热气的茶水,默然不语。
他承认自己方才失神了,这本是不该出现的。只是罗浮教的行事太让人意外,他心里完全没有防备。他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迷雾,他想拨开,却无处下手。
兴许此事是契机罢。
这般想着,又记起余十一来,应该是沈家的姑娘。他眼里露出犹豫之色来,被罗浮教盯上可不容易脱身,他是否需要——
“爷。”在门口看守的随从缓步走了进来,“秦先生上门拜访。”
秦响,字行云。
是他父亲身边的幕僚。
此人有大才,极得他父亲看重,但声名并不显,若非亲近之人,难以知晓他在父亲心底的地位。且他为父亲谋划多年,地位极高,轻易不外出,一旦出府,必有所图谋。
这些年行事皆是如此。
他眉目一凝,片刻后微微颔首,“请先生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清雅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黑衣,袖口裤腿皆绑起来的年轻人。两人见苏十三盘腿坐在一旁,便皆上前抬手行礼。
苏十三示意中年文士坐下,又看了一眼那个黑衣青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先生怎有闲心来此地?”
秦响依言坐下,年轻人随即退下。
他淡淡一笑,道:“侯爷命仆来此处理一些事,听闻公子闲居此处,便来此探望一番。”
苏十三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笑道:“父亲请先生亲自前来,又令云集与您同行,可见此次处理之事确实棘手。”
“不过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只是侯爷忧心仆之安危,便令其跟随。”秦响不为所动,神色淡淡,“倒是公子……侯爷之意是承恩寺清新雅致,公子弃之不用。反而选择这闹市之中,不太妥当。”
苏十三眉眼一动,沉默了片刻,不禁开口问道:“父亲怎会知我在此处?”
秦响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淡然,“公子说笑了。您侯府嫡长子,您的动向自是侯爷所关注的。您去往何处,又岂有不知之理?”
苏十三默然不语。
秦响抚了抚垂落的长须,继而颇有几分深意地道:“若是公子执意留在此处,倒也无妨。金陵城内,士子风流,才俊比肩,公子留在此地受其熏陶,总比枯坐于深山,听佛念经来得好。”
苏十三闻此,眼神一顿,复又抬眸看向秦响,“老祖宗令我待在承恩寺,不过是念其清净,毫无俗世之繁杂,若论养病,白鹤峰自是首选。”
秦响不置可否,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道:“侯爷亦曾言,他多年忙于政事,疏于公子,心中颇感愧意。公子既已及冠,有些事若是想做,便只管放手去做。您到底是候府嫡长子,无人敢阻。”
苏十三神色微微一变,继而恢复了淡然,微沉着声音道:“父亲之意,我已明了。先生请回罢。”
秦响目露笑意,“侯爷还说了,金陵城内,鱼龙混杂,凶险万分,他深感公子居于此处,难得安宁,便令仆将云集留在您身边,护您周全,以防万一。”
这样的要求苏十三毫不意外,当即便道:“父亲既忧我安危,便让他留下罢。先生回府之后,替我向父亲问好。虽则此地凶险,可我行事恭谨,断不会遇险。”
“公子明白侯爷的心意便好。”秦响微微点头,“既如此,仆便先行告辞。”
说着,他便要起身。
苏十三见他青衫落拓,十分淡然,终是忍不住将他喊住,“先生且慢。先生在此办事,可曾听闻罗浮教于城外劫持季元荣之事?”
“自是知晓。”秦响见他提起此事,神色微变,片刻后又恢复先前的风轻云淡,他理了理衣衫,复又坐直身子。
“正是因此等盗贼过于猖狂,皆为穷凶恶极之辈,侯爷才不放心留公子一人在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公子虽有心谋事,可也要护己身安危。否则,何以成大事?”
苏十三不置可否,继而问道:“那依先生之见,罗浮教这般行事是为何?我听闻季大人勤政爱民,何以招此祸事?”
秦响神色一顿,眼眸亦是微暗,片刻后才面露笑意地看着苏十三,道:
“公子此言差矣。凡言非对也,不可妄信。且纵使季大人爱民如子,其下属却未必从之,难免有纰漏之处。罗浮教愤其不义,转而攻之,未尝不可。”
苏十三神色微冷,“是以先生以为,罗浮教此番行事,只是为民请命,并无他意?”
秦响却不为所动,仍是面带微笑,“仆听闻罗浮教向来行劫富济贫之事,多惩贪官污吏,当是此意无疑。公子以为何意?”
“并无他意。只是此番行事虽有为民之意……”苏十三微微垂眸,继而冷声道,“然则重臣之子随意劫之,可为扰乱人心,可为罔顾法度,可为视天子圣言为玩笑?”
“公子慎言。”秦响神色大变,急声呼道。
“先生不必忧心,方才所言并无他意。我只是深觉罗浮教如此行事大为不妥。”苏十三脸上复又露出淡淡的笑容来,仿佛方才急言之下的冷意只是错觉。
秦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感概万千,“公子深明大义,仆自愧不如。侯爷若是知晓公子有此番言论,必然欣慰至极。定会感概后继有人,不必忧心家业之大而无人可传。”
苏十三顿时默然。
半晌后,才缓缓说道:“先生之意,我已明了。请回罢。”
此次,秦响不再多言。他朝苏十三行了一礼。
及至门口,复又说道:“公子,云集既已留在此处,便随您处置,不必顾忌。世事变迁,可侯爷心中总归是念着您的。”
话落,他也不等苏十三回话,疾步离去。
苏十三则是半晌无语。
虽则神色淡然,眼眸却愈发深邃。
这些年勉强维持的平衡,兴许即将打破了罢。
第六十四章 不敢赌
云崖回府禀报之时,已是傍晚时分,许是夏日的缘故,天色并未显出多少黯淡来。
可云崖心里头却有些沉重。
苏十三此刻正站在窗前,眼底一片清然,神色却晦涩不明。听完云崖的禀报后,他便一直沉默不语。
窗外的院角是一片青青翠竹,风起之时,竹叶随风而动,绿意盎然,十分讨喜。
但此时,云崖听着那飒飒风声,心里头却生不出半点喜意,虽则他看不到主子的神情,却能知晓素日平淡如水的脸上,必会露出十分难看的神色来。
这样的事,任谁知晓后神色都不会好看。
“爷,这世上兴许还有他人……”
他忍不住开口。
苏十三却微微摇头,若有若无地笑了声,“此话一出,怕是连你自己都难以相信罢。今日之事,不过是求证罢了,你又何须多言?”
云崖终是不再出声。
事实已摆在面前,任谁都无法辩解罢。只是……到底难以接受罢。
半晌后,苏十三才沉下心,吩咐道:“你把云集喊进来。”
云崖当即领着云集过来见礼。
苏十三看着眼前面容坚毅的年轻人,心里头猛地升起许多念头。他想一探究竟,却深知此事绝非易事,更非他所能掌控的。至于所谋之事……他便是知晓又如何?
他非懵懂幼儿,这府中的龌蹉并非不知晓,只是从不在意。
前些时日,扬州府内的勋贵子弟纵马伤人,引起民愤。
季方平以此上书言事,言今日勋贵宗室之冗,俸禄赏赐之重,致使国库空虚。钱财虽多,却用不得当,以致水旱之灾,粮草之患,皆难以解决。因而奏请削爵将等。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
国朝伊始,奏请削爵降等的折子并不少,只是难将其上达天听。毕竟其中阻碍重重,即便递上去,结局亦未可知。因而朝中大臣莫敢提及此事,不想季方平此次却捅破了天。
勋贵宗室自是不服,纷纷上书言事。今上却压下折子,不言好坏。朝中有人因此惶恐不安,故而请老祖宗出手平息此事。
原以为就此结束,却不想季方平又言此次纵马者,罔顾法度,不知礼重,应首当其冲,削爵降等。而此次纵马的子弟是忠勤伯府世子,其祖父是老祖宗的表兄。
可说是矛头直指老祖宗。
老祖宗向来铁血丹心,何惧此等言论,自是不予理会。之后忠勤伯便上言,季方平等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搜刮民脂得来的钱财总会被收走。
而今却是一语成谶!
若是有人推波助澜,此事——想不疑心老祖宗都难!
矛盾竟然已激化至此!
思及此处,他的眼神猛地一凝,看向云集之时不觉带上了几分厉色,“秦先生说你留在此处,便是任我差遣,此言可信几分?”
云集被他眼底的厉色看得一惊,他虽不曾服侍过苏十三,却知晓对方一向谦和的性子,何曾想过他会露出这般神色来。他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当即便跪下,沉声道:“可信十分。”
“甚好。”苏十三颔首,继而道,“若是如此,我今日便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爷吩咐。”
云集抱拳行礼。
“余家十一公子你可知晓?”
苏十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云集猛地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回道:“请爷明示。”
苏十三便又说道:“安和巷,余宅,有位十一公子。我要你时刻保护好她的安危,不可出半点差错,否则唯你是问。”
“这……”
云集忍不住皱眉,脸上露出迟疑来。一时间竟不知能否应下。
苏十三见他这副模样,并未出声。倒是一旁的云崖冷下脸,“爷命你做事,你便应下。迟疑什么?”
云集当即说道:“小的领命。”
“退下罢。”
苏十三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来。
云集闻言便退了出去。
云崖则上前几步,微低着头,搀扶着苏十三往一旁的圈椅走过去,“爷忙活了这许久,也该累了,不如歇会儿罢。”
苏十三任凭他扶着自己过去,依言坐下。
云崖见他神色疲惫,本不欲多说,可想起方才之事,却不免有些费解,终是忍不住说道:“虽则我们同那位余十一并无多大交集,可爷既有意护着,何必将此事交给云集?爷明知……”
余下的话云崖没有再说。
可其意不言而喻。
苏十三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流露的几许怆然。
他的脑海里猛地浮现秦响说的那句话——侯爷心中总归是念着你的。若真念着,便不会连个人都不让我护着罢。他这般想着,嘴角亦勾起一抹寡淡的笑容。
“云集不敢擅自做决定。”苏十三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曲着的腿上,“他是父亲指派给我的人,怎么也要过问一下父亲的意见。至于父亲会如何抉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猛地想起这些年,父亲脸上愈发冷淡的笑容。
他刚离开惠州,父亲便能知晓他的动向。老祖宗之意是让他南下养病,父亲却言放手去做,无人可阻。两人的争端竟是这般显而易见。他深觉自己不过是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棋子可有话语权?
当真是可笑。
此事他不敢赌,亦不想赌。
他不想因自己这番赌局而酿成大祸!
半晌后,苏十三回过神来,继而吩咐道:“让云集继续留在余宅,再指派两人盯着他。”
云崖闻言,神色一变,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苏十三,却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心里头却忍不住叹息了声,骨肉至亲,何必至此?
他想起自家主子的艰辛,神色间亦忍不住露出愤恨来。
明明是骨肉至亲,一人压着让他空有抱负,毕生所学无处伸展。另一人却不予理会,只在需要时,说上几句话,将他当成博弈的棋子。这看似风光的背后却有数不尽的心酸!
苏十三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半晌后,似疑问,又似喃喃自语般地道:“父亲当年……究竟为何会娶母亲?”
云崖默然不语,却能知晓他意。
侯府上下皆知,侯爷虽只有一正妻,并未再纳,可两人却是貌合神离。难有恩爱之时。苏十三今日一问,大抵是因先前之事,心生悲怆,才有此疑问。
人人皆言,高门大宅是非多,如今看来,倒是十分贴切。
第六十五章 崔家
沈昭打探崔家的事很快便有结果。
消息是沈存尧亲自送来的。他一进门,便沉着脸说有要事商议,需借一步说话。沈昭不明所以,只得将他请到小书房。
见对方仍旧绷着一张脸,终是忍不住问道:“沈兄,你可遇到棘手之事了?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沈存尧被这话堵了一下,心道我之所以这般还不是因你之事。他轻咳一声,掩饰一番,说道:“我听闻前两日有贼子进了余宅,不知现下如何?”
“多谢沈兄关怀,并无大碍。”沈昭微微一笑,神色间倒是十分轻松,“我已禀告官府,相信应天府的官府定会护我安危。”
沈存尧深觉此言可信度太低,只是对方这般说显然不想让他插手,他只好避开此事。继而问道:“少明为何让查崔文和之事?”
他不待沈昭搭话,便又说道,“我记得前两日,赵氏瓦铺来往的人非常多。”
沈昭闻言,目露讶异之色。她倒没想过沈存尧的反应竟会如此敏锐,只是让他探查一下消息,对方竟然连明瓦铺都去探查了一番。
见沈存尧还在等着她回答,便似笑非笑地道:“我这般做法,只是想知道崔文和有怎样的身家,竟让罗浮教中人瞧中了。不知沈兄今日前来,是否给我带了消息?”
沈存尧微微皱眉,像是不太喜欢沈昭这样的回答,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崔家原先多是造出海的船。”
沈昭猛地一怔,忍不住抬头看向沈存尧,沉声问道:“沈兄之言可否属实?”
沈存尧沉声道:“并无差错。崔家的船在整个福建都极其出名。虽则国朝禁海,但船业乃其看家之本,倒无人将其告发。只因形势所迫,崔家后来亦转接普通的船只河舫。
后来海上私运盛行,沿海之地造海船的工匠并不少。崔家亦在数年前接了这样的活。只是此事事关身家性命,便是接下,也少不得要探查一番。具体如何,无从得知,崔家对此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那之后,亦甚少出现在福州宴会之上,可谓深居简出。甚至于许多福州本地人记不起崔家来。直到三年前,深居简出的崔家为其子大办家宴,宴请众人名动一时。
众人皆以为崔家即将出山,却不想此后不足一月,崔家大宅走水。火势蔓延将近一条街,崔家便皆葬身于火海,听闻无一人逃离。”
沈昭闻言,顿时神情大变。
这可同她先前打探的消息相差甚远。其中若无蹊跷,崔逊又何必遮掩?她眉头微蹙,复又问道:“既无人逃离,那崔文和是怎么回事?”
沈存尧便道:“我遣人多方打探,才发觉崔家宴请时,崔老爷有一房侍妾带着一双儿女归省,再未归府。可那侍妾风尘出身,并无亲眷。
知情者言崔老爷有两儿三女。嫡长子继承家业,庶出的幼子天资聪颖,则耽于学业。在福清县内亦小有名气。听闻那个幼子名逊。”
沈昭顿时反应过来。
难怪她先前去崔宅之时,觉得那位崔林氏不像市井妇人,若是大户人家的妾室出身,倒也说得通。由此可见,崔家那场大火另有隐情,且在之前他们一反常态宴请众人……
“先前让崔家造船的人可知来历?”
沈存尧微微摇头。
“崔家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因而无从得知。不过那些造船的工匠总会在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外人看不出,行家却十分清楚。因而有人说他们在福建海域见过崔家的船。行船的主人是扬州的大盐商。”
沈昭闻言顿时一愣。
她略微思索片刻,道:
“我记得福建广东两处海上私运盛行,俗称东有海龙王,南有七星堂。这两家虽皆是商行出身,却没有贩盐的。这两家专走海上私运,他人却难有实力出海。那个扬州的大盐商是是何来历?”
沈存尧得知这个消息之时,也十分疑惑。他在福州府多年,对于海商自是清楚。
虽则靠海赚钱的人不少,但都是入股海龙王七星堂两家商行,从每批货中分成。自己走海上私运的并不多,毕竟船只人手皆需耗费巨资,且于官场之上需人脉,常人难以承担。
但这个盐商,声名虽不显,却有能力达到以上几点,还能让被抢生意的海龙王闭嘴,其实力自是不可小觑。他命人查了许久,才得知对方的来历。
“盐商的出身倒无异处,只是自从他出海后,每年从官府拿的盐引数目便与日俱增。前两年,他还将自己的一个女儿送给季方平做妾。还有个女儿入了真定柳府。”
沈昭顿时诧异起来。
若是单单同季方平交好,倒不足以说明。毕竟季方平是两淮盐运使,这盐商自是要同他打好交道。可真定柳氏却不同寻常,那是程濂的外家,且为世代书香之家。
单凭一介盐商,怕是搭不上话。
沈昭忍不住沉声道:“如此看来,那盐商后边的人岂不是季公覆?那当年那场大火,想必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季公覆何必如此?”
说到最后,连沈昭自己也忍不住疑惑起来。
季方平如今官至三品大员,又手握两淮盐脉,可得的钱财还会少吗?虽则近些年,海商猖狂,可国朝禁海令仍悬在上头。此事真要捅出,必会株连九族,如此凶险之事,他为何要做?
还有程濂,此事他是否知晓?他若是知晓,怎会同意季方平插手?可若说他不知晓,柳家世代书香,怎会让商户之女入自己的家门?
沈存尧见她满脸沉思之色,当下也忍不住将自己不解的地方说了出来,“我久居福建,对海运一事较为清楚,先不说本钱,至少海上盗贼便不是轻易能够对付的。
这也是许多年来,海商虽有暴利,却独海龙王七星堂两家出众的缘故。现今官宦勋贵亦有不少人插手此事,可多是入股,从不敢自己出海。季公覆此举着实让人费解。”
沈昭沉默不语。
季方平在扬州这些年,捞的银子并不少。天底下若说谁缺钱,都不该是他。可他却插手了海运,历来行私运之事者只为求财,不该有别的缘故。可若真是为求财,入股便好。何需自己造船队?
除非他还有别的目的……
还有当年那场大火,他为何要灭崔家满门?是因为崔家知晓内情吗?这个内情……她皱起了眉头,崔逊如今已安然归府,依旧同季桐称兄道弟,甚至因共经生死,关系愈加亲密。
她是不是该寻个法子拷问一番?
沈存尧并不知沈昭心中所想,见她神色不豫,便又问道:“少明可也是有疑惑之处?”
沈昭却没有将自己所想告知他,只道:
“兴许季公覆真是为求财。至于船只人手难得到他人,于他而言却无大事。只是当年之事若真是季方平所为,崔逊与其有生死大仇,又同罗浮教有所勾结,那为何又将人轻易放了?”
“这……”
沈存尧亦是一愣,他当时被那些消息震住了,并未思索这些。如今听沈昭提起,也深觉疑惑。“莫非这些只是巧合而已?”
“不应该。”沈昭摇头,“这其中兴许另有隐情。”
她思索片刻,又问道:“过几日,季元荣要在府上宴请众人,沈兄可愿同我一起前往,探查一番?”
沈存尧知晓她欲前去探查一番,当即便应下。他们沈家驻守福建,护沿海安危,这些事本就是他们该做的。
第六十七章 宴正酣
季桐归府没两日,便在府中宴请众人。他被劫之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还敢如此张扬,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沈存尧同沈昭说起时,满脸不屑之色。
季桐此次宴请的多是豫东学府的同窗,但也不仅于此,他平日在外头玩乐之时亦认识了不少人。那些人也不拘于身份,商贾官宦皆有。
沈昭他们终究是学子,同那些人比起来道行太浅,便选在角落里品茶闲谈。周旁并无几人,沈存尧这般一说,倒无人注意。
“你这般嫌弃,何苦来此?”
周谨不咸不淡地哼了声,略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又瞧着身侧面带微笑的沈昭,心里头愈发不痛快起来。不就那日提前走了,少了分同生共死的情义,倒让沈存尧钻了空子。不是说冷面阎罗吗?这会儿怎么不冷面?
沈存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不好发作,只得沉声道:“季元荣遇险,理应上门探望。”
又恢复了冷言少语的模样。
沈昭察觉不到周谨心里的情绪,当下也只同他们笑道:“我倒觉得沈兄方才所言差矣。季兄如此行事大抵是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少明此言贴切。”
在场几人皆笑了起来。便是沈存尧亦会心一笑。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竟笑成这般模样?”余怀忱端着酒杯走了过来,随即盘腿坐在沈昭对面。
“此处是品茶的,你端杯酒来,我们可不欢迎。”
周谨连忙伸手去推他。
“少胡闹。”余怀忱才不理会他,“你瞧瞧,这周旁不都是喝酒的吗?你平日里喝酒还少了?也就在少明面前装作正经罢。”
“你可别污蔑我!”
周谨被他说破心思,当即有些恼羞成怒。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沈昭就在一旁转过话头,“不是说去见到了熟人,只过去瞧一瞧吗?怎地去了这般久?”
余怀忱见她问起,便抱怨似的道:“季元荣的兄长前两日过来探望他,如今还在府上。许多人都围了上去,我端着这杯酒,是半天没能出来。”
“季元荣的兄长?”沈昭猛地一愣。
“季槐季庭植。今年的榜眼,你不知晓么?”余怀忱有些诧异,继而又想到她是个姑娘家,不清楚这些倒也正常,便说道,“他的学识比起季元荣可要出众许多。”
周谨等人虽是行武出身,对文人墨客那套不甚了解,可每届会试排在前头的几人还是知晓的。况且,季槐此人性情虽恣意张狂,学识却是真的渊博。
沈昭当然也知晓,只是有些意外。当然,更担心的是遇到对方,她有信心瞒过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可季槐到底见过她,若真打了照面,还得小心为上。
“既是榜眼,那他如今不该是在顺天翰林院当值么?怎跑到应天府来了?”
余怀忱便解释起来,“季元荣被劫受惊,季大人公务繁忙不便前来。长兄如父,季庭植便告假前来安抚幼弟。否则就凭季元荣能请到这许多人?
这里头怕是有大半是冲着季庭植来的。便是应天府的官员亦不在少数。季大人的嫡长子,又是今年的榜眼,整个应天府还不知多少人想要奉承呢。”
余怀忱这话倒不错。
南京作为留都,想升官却找不到门路的还真不在少数。
众人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
周谨复又说道:“我记得前些时日,季大人请旨削爵,在士林之中名声大震。兴许今日来的这些文人墨客有不少是慕名而来罢。”
这慕名——也不过是面上好看。季方平请旨削爵的内情,周谨他们兴许不太清楚,可今日来的这些人却未必不清楚。
为何季方平会名声大震?
难道是不畏权贵?自然是因他公然挑衅勋贵宗室而安然无恙,便是大长公主也难以压制,足见今上恩宠。简直就是大周朝堂的后起之秀。
沈昭瞧着窗外的庭院人影幢幢,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谈古论今,品茶喝酒,莫不畅快。似乎都忘了宴会的主人前两日刚走了一趟鬼门关,仿佛今日这场宴会真的只是因兴而起。
她心里忍不住升起疑虑来,就季桐那性子瞧着也不像胆儿大的,被人关了这么些天,真有心思宴请客人么?说来,自他们来此后,季桐似乎就只出现了一次。
她垂下眼眸,端起矮几上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
今日这宴会安抚季桐是假,笼络人心才是真。季方平才打了这么一场胜仗,便要如此张狂么?他如今还程濂下头趴着呢,就敢培植自己的人脉了?这胆子可真不小。
余怀忱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未曾想通其中关键,便有几分惋惜地道:“可惜远表哥今日同好友外出游玩了,不然还真该过来看一看。今日来的这些人可有不少是历年的进士。”
沈昭却觉得庆幸,她哥哥在豫东学府才名不小,要真被季槐瞧上,才是惹了祸事。她如今还想着怎么抓到季方平的把柄,好让程濂少了一员大将。自是不能同他们有过多的牵扯。
虽则今日的主人一直不曾露面,可有季槐在外头招呼。再者,众人来此本是为联络感情,探望只是名头罢了,自是各顾各的,气氛倒是十分活跃。
周谨等人都是行武出身,往后入官场也是武将,还真不耐烦同那些文人墨客绕弯弯肠子。反倒是余怀忱欲言又止,他惦记着沈清远没两年便要下场,总想替他拉一下人脉。
沈昭不愿同季槐碰面,便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不予理会。
倒是沈存尧,沉默了半晌后,缓缓说道:“也不知季元荣现下如何了?我们既是上门探望,理应前去安抚一番。”
沈昭料想崔逊此刻应当和季桐在一起,沈存尧这话正合她意。当即便道:“沈兄此言在理。我们既是季兄的同窗,又知晓那日的险情,确实该前去看望。”
她随后又询问其余人的意思。
既然沈昭有意探望季桐,周谨他们也不执意留在此处,当即颔首。
沈昭便示意身侧的丫鬟去问话。
她今日带的两人皆是新雇的护卫。那个姑娘她给取了个名叫侍书,另一人便是实力最强的黑衣青年侍剑。
周谨瞧着她身侧的两个侍者,也忍不住打趣了一番,“少明倒是会享受,还有貌美如花的侍婢。哪像我,只有一个榆木疙瘩。”
在他后头候着的小厮随即垮了脸。
余怀忱则指着他笑道:“我看你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还在少明面前装正经,如今可是本性暴露了。”
周谨被他说得老脸一红。
沈存尧则是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许久,缓缓说道:“我看少明身侧的两个侍者倒是身手不凡。”
他比起另外两人来,实力要强些,平日里接触得也多。两个仆从掩饰得再好,也总能瞧出一二来。
周谨听了此话,则是满脸惊奇,复又去看待在后头,沉默寡言的侍剑,“我怎地没瞧出来?”
沈昭只是微笑不语,算是默认此事。
几句话的时间,季家的下人便过来行礼,领着几人去季桐的住所。
却在半路遇到季槐。
“大公子,这几位公子都是二公子的同窗好友,想去看望一番。”
“既是元荣的好友,那便去瞧瞧罢。元荣在学府这些时日,承蒙各位关照。”季槐微微点头,复又抬手行了一礼。
几人便都拱手回礼。
季槐正欲侧身让他们先行。
眼神一扫,复又落在几人身上。
“等一下。”
第六十八章 安得两全法
季槐忍不住喊了一声。
眼神放在几人中间的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郎身上。
他看着年纪不大,穿着月白襕衫,头戴网巾,作书生打扮。生了一张极为俊俏的脸,眉眼精致,好在五官糅合在一起带着一抹英气,不然很容易被认作女儿身。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异常显眼。
他人的眼神稍微扫过去,转眼便能被吸引住。
“阁下也是豫东学府的学子么?”季槐微微上前一步,眼神落在对方的身上。
沈昭听到他的喊声后,心里头便微微一沉。现在见他单独同她说话,心里亦是一惊,面上却只得不动声色地回道:“正是武学府的学子。大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季槐仔细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我只是见公子气度不凡,因而想同公子结交一番。不知公子家学何处?”
“邯郸余氏。”
沈昭也不惧他的打量,沉声道。
季槐闻言,倒是惊讶了一番。
他没想到余家的子弟还会来豫东学府读书,他原以为余家如今已完全没落。不过对方若是出身邯郸余氏,同他记忆中的小姑娘长得像,倒也不奇怪。
“既然出身邯郸余氏,那如今留在惠州府的沈先生应该是余公子的外家罢。”
“正如大公子所言。”
沈昭微微点头,对他的话毫不意外。季槐如果不是对她有所怀疑,应该不会将他们喊住。
果然,季槐接着便道:“我去年游历惠州府之时,曾同沈先生一道赏月。先生之才学确实出众,让我等佩服。当时还有幸得见沈家姑娘,令我印象十分深刻。”
季槐这话说得不太妥当。
若是被有心人听去,还以为沈昭同他有过花前月下之约。
别人不知晓,余怀忱却知道沈家姑娘本尊就在此,脸色顿时便难看起来。又略带忧虑地看了沈昭,怕她恼羞成怒,暴露了身份。再者,季槐这话的确不好听,他正欲说几句。
沈昭的神色却比他更为平淡,依旧笑意吟吟,“我记得沈家表妹学识出众,才思敏捷。大公子能在花宴之上一睹其风采,倒不让人意外。”
一句话就澄清了季槐之前那似是而非的意思。
还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季槐闻言,亦忍不住笑了起来,颇带深意地道:“沈家姑娘的确才思敏捷。”
他又仔仔细细瞧了沈昭一眼,方才第一眼只觉得俊俏,后又觉得英气。可若是心里起了疑心,还真能瞧出几分相似来。
他继而说道:“既然你们要去探望舍弟,我也不拦着了。几位请罢。”
沈昭便面不改色地同他行礼。
季槐看着几人越走越远,终是忍不住寻了旁边的下人问道:“余家有哪几位公子在豫东学府读书?”
下人听到这话,心里头颇觉得奇怪,却还是恭敬地回话,“回公子,有两位。一位是余九公子两年前便来了,另一位是余十一公子,今年才到学府。”
“那位余十一……是个什么情形?”季槐闻言,便接着问道。
“十一公子在学府内名气不小。如今就读于武学府诚心堂,听说还拜在大儒傅老先生门下,可谓是文武双全。”
听完这话,季槐眼里亦忍不住露出几分兴味来。
沈家的这个小姑娘可真是有意思得很。大家闺秀里头还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孟湛心心念念的人果真是不同寻常啊。
……
今日宴会虽是以季桐的名义举办的,可他自己却极少露面,一直待在院子里头。前几日被劫之事对他造成的影响并不小。
崔逊则在一旁安抚他,见他脸色苍白,脸上又满是颓废之色,便忍不住说道:“今日许多同窗好友都来了,元荣何必待在里头,理应出去同他们好好玩乐。”
若是往常,遇到这样的场景,定是早就闹得不知边际了。可今日,季桐却提不起丝毫兴致来。
虽则他被劫之时并未受到虐待,对方甚至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可一想到那日的场景,他心里头便不太舒服,总觉得发生了一些让他难受的事,可具体是何事又说不上来,因而他也不曾同人提及。
他知晓今日这宴会不因他而办,这里头有许多都是奔着他兄长去的。左右都是些想升官的,他并不想理会。可崔逊与他不同,他的才学一向出众,往后必然高中。同官员打交道亦是必不可少的。
见崔逊此刻还坐在这里陪他,当下便有些愧疚起来,连忙说道:“文和,我只是想在房里待会儿,你不必留在此处。外头来了许多人,兄长怕是应付不过来,你替我去看看罢。”
替季桐去外头招呼客人。
崔逊闻言顿时一愣。
这简直是在明说他与季家交好。而此次来的又有许多是背景不俗之人,崔逊往后若是入仕,少不得需要这笔助力。季桐这般做,显然想在众人面引荐他。
他的心蓦地揪了起来,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这是说什么话。你如今身子不适,我还能弃你于不顾不成。既然不想出去,便好生在此处带着罢。”
季桐知晓他的性子,一向不太喜欢受这些好,见他不愿意,当下也不强求,只笑道:“你何曾弃我于不顾过!当时那般紧急的情况,你还舍命护着我。”
崔逊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避开季桐的眼神,却仍觉得如坐毡针,只好起身替他斟茶。
好在外头候着的小厮又进来禀报,才堪堪打破沉闷的气氛。“二公子,周公子,沈公子同余家的两位公子前来拜访,可要请他们进来。”
崔逊听到这话,斟茶的手顿时一抖,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地遮掩住,却听到季桐淡淡地声音传了过来,“请他们进来罢。”
不过片刻,周谨便领着几人进来。
都是相识的,倒也不必拘谨太多。季桐请他们就坐,又喊了小厮上茶。
季桐的气色看上去并不算好,除了沈昭之外,其余几人都觉得有些意外,都已经这般模样了,怎么还有心思举办宴会?
只是这话大家也只在心里头想一想,自是不能问出来。便同季桐说起别的事来,捡的都是最近几日在学府里发生的趣事。
一时间相谈甚欢。
崔逊趁着几人聊得正酣,便悄悄退了出去。
背后却突然传了一道声音。
“见到季兄这般模样,不知你如今是何想法?”
第六十九章 两全之策
崔逊的身子猛地一僵,半晌后才缓缓转身,面无表情看着沈昭,眼神里却带着十分的锐利,说道:“余公子此言何意?”
沈昭无视他的锐利,面上依旧带着淡笑,“我犹记得初见季兄之时,只见少年公子,裘马清狂,无限风流。而如今,却只得一个郁郁寡欢的少年郎。崔兄不为其惋惜么?”
崔逊的眼眸猛地一凝,冷冷地盯着她,继而缓和神色,沉声道:“元荣出身高门,衣食无忧,才情俱在,何来郁郁寡欢之说?余公子此言大不妥当。”
沈昭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声笑落在崔逊耳里,便只剩下讽刺。
“崔兄何必自欺欺人。”沈昭微偏着头,目光放在远处的窗槅上,此刻季桐正在里头同周谨等人聊天。
“若季兄仍旧是原来的模样,以他的性子,今日这样的宴会,又怎会愿意待在屋里?你同季兄结为好友,相处甚久,何曾见过他偷一段清闲?”
崔逊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沈昭复又上前一步,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可惜的是,像以前那般潇洒自在的季兄,怕是往后都难得见一回。”
沈昭这话有夸大的嫌疑。
可现在的崔逊显然无法辨别,他沉着脸,半晌无语。脑海里却浮现季桐少言寡语的模样。自回府之后,就一直如此,便是季槐前来探望,也只有寡淡的笑容。
难道那个恣意张扬的季元荣真的会不复存在吗?
“崔兄,你真的不后悔么?”
沈昭低低地声音又传了出来。
仿佛无数根线,密密麻麻地伸过来,缠着崔逊,让他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想这样。我从未想过对他……”
“可事实却是季兄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沈昭不急不缓地说道,“虽则有仇报仇,有怨还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崔兄又何必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这并非我想要的。”崔逊低垂着头,脸色极为难看。
“所以崔兄才让他回来了,对么?”沈昭复又轻轻笑了笑,“我料想崔兄心中定然十分矛盾。这世间可有两全之策,既能使大仇得报,又能护住好友的性命?”
“两全之策?”
崔逊忍不住接着她的话喃喃细语。
“或许我有法子帮到崔兄。”沈昭的嘴角微微上扬,声音微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崔逊猛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余怀昭,你目的何在?”
沈昭却不为所动,依旧面带笑意,“我自有我的目的,虽不尽相同,可最终目的都是让季公覆死,既如此,又有何差别?”
“就凭你么?”崔逊此刻平复了情绪,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锐利。
“崔兄不必担心我有没有那个本事。”沈昭轻轻一笑,眼眸微眯了起来,“你应该同我说之前行事为何要半途而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崔逊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冷淡。
“崔兄这是将我当成傻子?”沈昭冷笑一声,微微抬头看着他,“莫非你想同我说,你们劫了季兄只是为让季大人破财消灾?”
崔逊忍不住想起世叔那日的告诫。
当下听她这么一说,便是冷声道:“你知道什么?”
沈昭便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事还真不少。比如你同罗浮教勾结,劫走了季桐,比如那日崔姑娘去了赵氏瓦铺,又比如……你们将一场灭门之灾,变成了破财消灾的劫持。”
崔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继而意味深长地道:“余公子,我听闻前些时日,余宅遭了贼,可是确有其事?”
言语间的告诫十分明显。
“劳烦崔兄挂念。”沈昭毫不动容,“虽则进了贼,可那贼不现身还好,若是现身,此刻定无葬身之地。至于崔兄之事,我就不敢保证了。”
“你这是威胁我?”崔逊冷笑。
“谈不上。”沈昭微微摇头,神色十分坦然,“我只是想给崔兄提个醒。”
崔逊却没有心思再同她虚以委蛇,微沉着语气道:
“余公子,你应当知晓,我行事一向不愿伤及无辜。念在你我同窗的情谊上,此次我不同你计较。可罗浮教行事如何,你自是清楚。还请好自为之罢。”
依崔逊的立场来说,这话的确已是仁至义尽。可沈昭今日的目的不在于让罗浮教高抬贵手,她不信对方会这般做,也无意于此。
见崔逊已转身离开,她又出声喊住,“我听闻崔兄家中原是工匠出身,最擅造海船,在福建一带声誉极重,可是确有其事?”
听到这话,崔逊的步子蓦地一顿。
垂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半晌后,他转过身来,寒声道:“余少明,我方才已告诫过你。行事不要得寸进尺。”
沈昭脸上亦带着几分冷意,“崔兄,我们都有相同的目的。你这般撑着意义何在?若是我所料不错,段时间内……罗浮教绝不会再对季家出手,对么?”
崔逊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沈昭料想自己赌对了,忍不住露出笑容来,“罗浮教行事定然有自己的章程,怎会因崔兄一己之怨而贸然行事?前两日,季大人不畏权贵,请旨削爵,得天下学子敬仰。
听闻季大公子在翰林院当值时,还曾得十四皇子赏识。而季大人在朝中更是如日中天。此等位高权重者,崔兄可有法子将其扳倒?若是等崔兄入仕之后……只怕逝者不得安息。”
崔逊终于绷不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如对方所言,罗浮教的确不会再出手。而且他们之前的动作太明显,若是真的出手,难免会暴露。罗浮教终归是自诩为江湖帮派,朝堂争端怎能插手过多?往后若无利益之争,季家之事只怕会就此略过。
可他甚至于一直教养他的世叔在教中都无话语权,便是心有不满,又能如何?
“所以,你想怎么做?”
“这不是崔兄该理会的。”沈昭微微摇头,“你只需告诉我,罗浮教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还有……罗浮教真的是江湖帮派吗?它背后站的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
崔逊摇了摇头,并不回她的话。
沈昭闻言,脸上便露出冷笑来,眼眸微眯,“崔兄,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得的好处。”
“我并非罗浮教中人,对其行事自是不清楚。你再逼问我也没用。”崔逊微微皱起眉,复又说道,“他们行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沈昭闻言,又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你们平日会如何接触?比如此次,是谁发现了我,又是谁下命令……暗杀我?”
崔逊闻言,顿时有些尴尬,忍不住咳了一声,道:“平日同我们接触的是一位中年文士,我们都唤他临川先生。此次,便是他发现外头有人盯梢。至于罗浮教背后有何人……我的确不清楚。”
沈昭之所以会让人在一旁盯梢,认真说来还是崔逊引过去的。凭罗浮教的行事手段,还不一定会轻易放过他。她见崔逊确实不清楚内情,也不强求。
“多谢崔兄告知。”
沈昭也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过了片刻,崔逊又忍不住喊住她,“余公子!若是你……真的对季家出手,请务必放过元荣。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昭闻言,便停了下来。
半晌后才缓缓说道:“我尽力而为。”
崔逊脸上顿时露出颓废之色。
他知道这样的请求苍白无力。
……
沈昭回到季桐的庭院之时,周谨等人正在寻她,见她回来了,又纷纷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方才季大公子来寻你,都不见人。他此刻怕是正派人寻你呢。”
沈昭闻言,顿时一愣。
季槐竟然想见她?怕是没有好事罢。
她想起季槐方才意味深长地话语,忍不住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