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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章 诗会

    时值黄昏,宴会正酣。

    季槐召集一群文人墨客在正厅里办了一场赏诗宴。

    这里头有部分是季槐的同年,会试之后调来南京任职。也有许多人是冲着季家大公子的名头,欲与季家交好才来的。还有极少的人兴许就是被人硬扯着过来的。

    姜和便是其中之一。

    宴会正是欢腾之时,他却寡言少语,满脸寂寥地坐在角落里。他今日穿了一身魏晋名士最喜的宽袖长衫,头上插着木簪,面容清朗,在一众文人墨客中显得格外清雅,很有几分风流学子的落拓之感。

    他一面兴味索然地看着众人或是欢笑或是痛苦的闹腾,一面拿起酒壶,往云鹤银纹杯倒入寥寥可数的酒水。偶尔仰头喝上一口,与这欢腾荒唐的宴会格格不入。

    他的同僚,在应天府吏部当值的严奉便在此时走了过来。见他满脸寥落之意,便盘腿坐在他的身侧,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道:

    “义权今日怎地提不起兴致来?我知你不喜这些应酬,可今日这宴会不同于往日。”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又示意姜和的眼神往被人围在中间的季槐扫去。

    “因请旨削爵一事,季大人如今在士林之中清誉极盛,在朝堂地位更进一步,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季庭植今日办这宴会是何心思,你我心知肚明。”

    姜和闻言,微微一笑,神色间倒是十分坦然,“维渊兄,我知你这般做法是为我打算。可我已在南京待了三年,如今想来,倒也不差这几年。”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严奉忍不住微沉了脸,低声呵斥了一句,“你可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知岁月如梭。别处熬资历也就罢了,官场还能如此么?翰林院里有多少人熬到死。”

    姜和被他这般训斥,脸上神色有些讪讪然,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鼻子,以此遮掩一二。

    严奉比他大上几岁,两人是同乡,在一次诗会上相识,性情又合得来,便结为挚友。姜和刚到南京那会儿,因心气太高的缘故,得罪过不少人,他又不肯拉下面子赔罪,还是严奉一一帮他处理的。

    他家中只有一老母,再无其他亲眷。严奉于他如兄如友,又一向为他着想,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生不出恼怒之意。只得喏喏应好。

    严奉却觉得他是朽木不可雕,气得拂了一把衣袖。见对方毫无动静,依旧老僧入定般品酒,便又忍不住抢走他的酒杯,沉下脸说道:

    “不许喝了。”

    他见那边的诗会正在兴头之上,便示意姜和往那边走去,“眼下季庭植正在令众位学子吟诗作对,你的诗情如此出众,不如前去一展身手。”

    姜和尚且年幼之时,最慕士子风流,诗人才情,因而写得一手好字,吟得一首好诗。

    可入仕之后却发现这高官厚禄还真不是靠这满腹才情得来的。像盛唐之际,仅凭诗情出众便可入朝为官的情形,现今是决计不会出现了。

    在官场打磨几年后,他作诗的次数也渐渐变少。像如今这种诗会,他定不会前去凑热闹,毕竟作诗也需情思。

    严奉却没有这般想,见他兴致缺缺,便忍不住拉着他起身,还一面颇为无奈地说道:“你这人——可真是不懂为自己打算。也就我才为你谋划这许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姜和不敢不从,当即便道:“维渊兄,既你都这般说了,我也不推脱。且随你前去瞧一瞧罢。”

    严奉这才满意。

    姜和本意是在一旁看着便好,也不出风头。好在众人正在兴头上,也不注意多出来的两人。他一撩衣袍,盘腿坐在一旁,习惯性地端起一杯酒,看众人的动向。

    坐在上首的季槐此刻正同一个面容俊逸的少年郎说话。也不知谈起了何事,原本欢腾的人群都渐渐安静——只顾着听两人说话。

    只闻季槐朝那少年郎笑道:

    “我听闻余公子出身书香门第,想必是学识斐然之辈,我等难以企及。既然今日办的是诗会,余公子不如下笔着墨,作出一篇诗作来,也让我等瞻仰一番。”

    少年郎正是沈昭。

    此刻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头也是一沉。

    早就料想季槐将她喊来,不会有好事,没想到竟是让她当众作诗。若只是吟便也罢了,竟还让她下笔。如果她真是余怀昭,倒也无所畏惧,可她偏偏是女儿身,这样的诗作真要留下来,落在他人手里,是很容易成为把柄的。

    没想到这季槐瞧着想个正人君子,竟也会使出这样的阴损的法子来。平常也只在姑娘们的宴会上遇到过。不过这作诗也实在是为难她,原先赏花宴时便也罢了,怎如今还要这种事?!

    沈昭脸色有些难看。

    季槐若是知她心中所想,怕是只会大喊冤枉。他让沈昭作诗,其实只是想当成礼品送给孟湛,而不是拿来做什么把柄。

    可真是冤枉他了。

    他见沈昭迟迟不出声,又忍不住说道:“余公子这是不愿意么?还是觉得我等才学浅薄,不够资格听你作一首诗?又或者余氏书香门第只是徒有其名?”

    时刻想拿邯郸余氏做文章,可见季槐对余氏怨念着实不小。不过他今日这话也确实诛心。不轻不重地一句就让沈昭得罪了在场众人。

    姜和远远地瞧见沈昭神色不愉地模样,忍不住低声询问起来,“这余公子是何来头?”

    “余家你不清楚么?”严奉闻言,颇有些意外,压低声音道,“前任首铺余阁老的本家邯郸余氏,你不知晓么?听季庭植之言,这余公子想必就是出身邯郸余氏。不过……”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季庭植这般做法倒不太妥当。虽则程阁老同余阁老向来不合,可余家如今都已这般模样,余阁老也已仙逝,又何必再提及这些?”

    余家的过往,姜和倒是清楚。听严奉这般说,脸上也露出几分不喜来。实在是季槐方才的话过于诛心。那余家公子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也不知会如何还击。

    他这般想着,沈昭便开口说话了。

    “大公子此言差矣。余家既为书香门第,自是有几分实力在。再者,我的诗,在场诸君是否有资格赏识,亦非大公子可裁决的。便是大公子无此实力,却不可说他人没有。”

    这话简直是说季槐并无那等资格。

    要说谁的话诛心,这两人也是彼此彼此罢了。

    还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季槐忍不住沉了脸。

    一旁的学子见他脸色不好看,便笑了起来,朝沈昭说道:“听闻余家两位公子如今皆就读于武学府。本是书香世家出身,却习那蛮横悍然的武道。真不是辱没门楣么?”

    沈昭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第七十一章 问史

    在场众人却纷纷附和起来。

    文武不合,国朝伊始便如此。但从没有人像今日这般,如此直白地言武道粗鄙不入流。这下不止沈昭,便是周谨等人脸上亦不好看。他这般,岂不是说天底下所有行武之人皆不入流。

    沈昭沉着脸,看向方才说话的学子,淡声问道:“不知阁下师承何处?”

    对方见沈昭没有说别的话,神色更加轻慢起来,“在下不才,就读于豫东学府诚心堂。”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不乏轻慢之意,对方顿时恼怒起来,“你为何发笑?”

    沈昭听闻,便敛了笑容,眼神微冷,“我不过是诧异于豫东学府的要求竟如此之底,连阁下这等见识之人也可入诚心堂读书。可见时至今日,大才之辈多隐于人后,而不发。”

    到底没说天下无才这样的话来。

    可却是明着讽刺他才识浅薄,这学子当即恼火起来,“你这是何意?自己才疏学浅,无风采可展,便要将这名头强行安在他人身上么?”

    “阁下对我之意怕是有所误解。”沈昭微微摇头,继而十分认真地道,“我只是笑学府识人不清,连阁下这等见识浅陋之辈也可就读于豫东学府,当真是有辱斯文,更辱学府门楣。”

    他方才说沈昭有辱门楣,沈昭这话便是还他了。

    “你……”那学子终于沉了脸色,忍不住抬起手,欲指向沈昭,只差一句竖子尔敢!季槐在一旁听着却满脸看戏的心态,将那学子的手压了下去,继而看向沈昭,微微笑道:

    “余公子此言……从何说起?”

    沈昭毫不畏惧他的打量,她料想季槐定是已识破她的身份。

    可对方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又刻意贬低余家。她既然借余家子弟身份行事,若是再刻意隐忍下去而不说清楚,就是真的有辱门楣,甚至于是败坏余家的名声。

    外人只会说西北的风沙非但没有磨练意志,反而让余家子弟变得——软弱无能,不敢担当。

    她岂能将余家推入此等火坑?!

    事已至此,便是惹怒季槐,暴露身份她也要做。她一向奉承隐忍行事,却不代表要忍气吞声,她曾经也是裘马清狂,铁血丹心的将军——何必受这样的气?!

    “从何说起?”沈昭冷笑一声,将眼神放在季槐身上,“大公子既能高中榜眼,举身入翰林,定然也曾通读经史,对国朝之过往,更是如数家珍,不差分毫。我言之可有理?”

    “有理。”

    不止季槐,在场众人也纷纷点头。

    他们多是读书人,若真连国朝之史都不甚清楚,哪岂非贻笑大方,徒惹人耻笑?且,自古文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特性,骨子里总觉得自己气质高雅,而习武之人粗鄙不堪。

    他们自然想看沈昭这个出身武学府的学子,要怎样反驳自古以来便形成的——文不换武,武不如文的理念。说句粗俗的,文人喜欢嘴仗,谁嘴皮子里厉害谁就厉害。要是武将在此只怕是打一架了事。

    “既如此,那诸位可知正始八年发生了何事?”沈昭继而沉声说道。

    沈昭的话刚落下,便听先前那学子急声道:“还有何事?自是浮休先生趁太祖陛下宴请天下有才之士之时,献安邦八策以助太祖肃整朝纲,重现海晏河清之态。”

    话落,他还瞥了沈昭一眼。

    像是在说她这样的问题过于简陋。

    “就只是发生了此事么?”沈昭不由得冷笑一声,“莫非诸位都忘了,正始八年维谷之战?那一年,鞑靼进犯边境,连破我国朝三关,攻下宁夏榆林山西等地。

    有多少黎民百姓丧命于贼子刀口?又有多少屋舍田地毁于贼子手中?整个河西地带几乎拱手让人。以当时之险况,贼子甚至会突破西北防线,攻进北直隶。是太祖陛下亲点骠骑将军汝南侯前往镇压。

    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将士魂埋他乡,尸骨无存,自此难归故里。汝南侯甚至于身葬西北荒漠之地,血洒边疆。若是没有此等将士,诸位如今可还能安坐此间,谈古论今?”

    她的声音愈发悲沉,眼神却异常锐利,直直地扫向众人。

    在场众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诚然,正始八年发生的大事不止宋衍献八策安邦国,可那所谓的维谷之战,能记得如此清楚的人的确寥寥无几。

    只知最后一战在嘉峪关外的维谷,国朝将士力抗数倍之兵力,硬是将贼子赶出中原。而因此名垂青史的骠骑将军汝南侯也是在此战中力竭而亡。大周将士英勇无畏的名头打了出去,此后数年,贼子再不敢有异动。

    那位学子却不满被沈昭寥寥数语压制,当下又道:“在其位谋其政。国朝将士既受君之恩泽,受国之赏赐,那这诛杀异贼,镇守边关便是他们该做的事。行事本分之事而已,何足称赞?”

    这话说得十分过分,照他这般说来,那自古以来为国捐躯,抛洒热血的将士们都只是死得其所吗?何其可笑!这世上该死之人不少,却也不是这般划分的。

    便是在场文人亦有些看不过去,想要反驳此言。

    姜和便是其中之一。

    身旁的严奉早知他的性子,知晓他必是心有不忿,当即便伸手压着他,低声道:“不可鲁莽。”

    他看了一眼神色莫测的季槐,继而说道:“你不知那人的来历么?今日先然是季庭植想要让他难堪,你何必强出这个头,徒增不快。”

    他说这么多,姜和却未曾听进去半句,只是皱着眉头,回道:

    “这怎能一样?方才那人说话如此过分,我如何看得过去。我若真的置之不理,如何对得起魂葬边疆的将士?他们的冤魂血泪又该如何安抚?”

    说着,他便抬手一礼,朝对方沉声道:

    “阁下此言差矣。若是依你这般说法,将士们血洒边疆是安得其所。可阁下如今长于富贵之乡,生于安乐之地,同样受天子恩惠,是否也该谋其政?却不知阁下如今行何事?可有谋政?

    或者阁下如今也不过是空受君上恩惠,而未曾回报君上之恩德。这般说法,阁下岂非尸位素餐之辈。只图享乐不知恩德。又怎能说将士们是死得其所?”

    通俗一点便是说对方不过混吃等死罢了,又有何资格指点他人?

    这话不可谓不锐利。

    那学子顿时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昭闻言,亦有几分惊讶,倒不只是为他这番言论,而诧异于对方敢出这个头。她朝那年轻文士看过去,却见对方正朝她微笑示意。

    身旁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那不是翰林院的编修姜义权么?”

    “他一向不屑于这等宴会,今日怎能也来了?”

    “却不知他的口才何时这般好了。”

    姜和姜义权。

    沈昭的目光猛地一凝。

第七十二章 武定国

    那学子大抵觉得这般被人说道,实在不好看,又忍不住争辩起来,“我如今尚且只是学府的一名学子,读书才是我的本分。至于他事,自然要等往后再言。”

    姜和闻言便道:“既然阁下现今无功德于君于国,那便更无资格言将士之本分。”

    那学子的脸色更难看,情急之下又忍不住道:“你说我没那资格,你又有何资格谈论此事?”

    姜和闻言,微微一愣,继而摇了摇头,垂下眼眸,自顾自地斟酒,却是完全不想搭话的意思。根本不曾将对方看在眼里。此时,他的文人傲骨便尽数显现出来。

    那学子见他如此无视自己,亦是觉得羞愧难当。正欲说几句,却听见他身边的文士说道:“这位是永明六年的庶吉士姜大人,如今在翰林院当值,不知可有资格指点你一二?”

    那学子顿时默然。

    别说对方现在在翰林院当值,为国朝谋事。便只说对方这庶吉士的身份,就够格说教他一番,他终是晚生后辈。当下便不再言语。

    沈昭却不想轻易放过。

    她又接着问道:“阁下觉得将士所习之道,是粗鄙之道。那可知正始末年,国朝发生了何事?可知同和十一年,国朝发生了何事?”

    在场众人不知她是何意,一时间呐呐无法言语。

    沈昭也不等人搭话,又沉声说道:“正始末年,太祖陛下崩逝,四处乱起。鞑靼,女真更是趁乱扰我边境。是世祖陛下亲率将士,前往边关镇压。将异贼赶出关外,还国朝安定。

    世祖陛下极擅武学,行军布阵莫不在行,当时无人出其右。若是阁下觉得习武为粗俗之道,那世祖陛下岂非天下第一俗人?阁下这般岂非对先帝不恭不敬?”

    “我……我哪有此意?”

    那学子一愣,不知方才简单的几句话,怎会闹得这地步。还说他不尊君主,这可不了得。

    “你休要胡说!”

    沈昭却不加理会,只是冷笑一声,继而说道:“同和十一年,海西女真再次犯我边境,攻破辽东镇,直入关中。当时朝野内外皆是惶惶不安之状。

    是大长公主领兵亲征,北上伐贼。三千黑骑,直破敌营。最终扭转乾坤,令海西女真退出镇北关,归还所占城池。至今不敢有所异动。此等万世颂扬之功德也为粗俗之事么?”

    众人听闻,当下一片哗然。

    因文武不合,所以这样的争论无处不在。

    但以往所牵扯的都是普通武将,便是真的说了,也不足以畏惧。可今日沈昭却把世祖陛下和大长公主都扯出来。众人大多知清楚他们身份高贵,又何曾想起这两位都是武可定国的将军?

    普通将士,随口一提,便也不碍事。可若是这两位,真要随口一提,那便是罔顾君臣之道,是该杀头的罪!

    沈昭又接着说道:

    “大长公主当政之时,曾言文安邦,武定国。因此对国朝文臣武将一视同仁,绝不偏颇。今上践祚,亦言国不可无文武,恩宠依旧。阁下却说习武为粗俗之道,可觉得大长公主和今上都不如你清楚?”

    大长公主的确曾言文安邦,武定国。可崇仁皇帝却不曾言国不可无文武。当然,在此时谁也不敢说沈昭之言有误,便是崇仁皇帝也不敢跳出来说自己未曾说那样的话。

    否则的话,岂非亲口承认自己并未一视同仁?一国之君,对朝臣却各有高低,心存偏私,成何体统。

    这可真是君之大忌。

    因而沈昭这番话,当下众人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真要反驳——只怕会落入对方的陷阱,最后安上一个妄言之罪来。

    季槐曾同她争辩过,真是败得体无完肤。如今再听她这番话,也不觉有异。倒是其余人,皆是满脸震惊之色,这样好的口才——若非他们此刻仍处在敌对状态,还真想拍案叫绝。

    沈昭便继续说道:“诸位应当清楚,若无众多将士不辞辛苦,历经风霜镇守边关,今日又如何能在此畅谈古今?便是文臣治国,也需武将守住边疆,才有国可治。”

    此刻再出此言,众人便觉得十分在理,更是深入人心。先前觉得武者蛮横的文人亦面露赧然之色,当下不再言语。

    既然再无人说难堪之言,沈昭便不再多言。只端起手中的酒,朝众人行了一礼,道:“方才言论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以此酒水聊表歉意。”

    说罢,便一饮而尽。

    其意不言而喻。

    她方才针对的只是说话难堪之人,对他人却并无恶意。

    或者说她针对的唯有季槐而已。

    季槐自是清楚,当下便笑了起来,“余公子言辞精辟,令我等敬佩。我敬余公子一杯。”

    说罢,他也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沈昭亦十分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季槐便又笑道:“我先前在惠州府之时,也同人如此争辩过。现在想来,当日那人还真有余公子如今的风范。可说是如出一辙。不过你们毕竟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沈昭开口打断,“不知那次争辩,结果如何?”

    季槐一愣,继而微笑,“甘拜下风。”

    沈昭便道:“既是败于他人,终归不是光彩之事,大公子何必挂在嘴边?大公子若真惦记那日之事,不如多读些书,增长见识,下次便不会让人说得哑口无言了。”

    季槐愕然,半晌才抚掌而笑,道:“余公子此言有理。”

    沈昭亦是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她这般说,不过是告诫罢了。

    季槐若是真敢将她的身份说出来,她定不会放过他。

    一场机锋似乎就此化解。

    两人反倒相谈甚欢。

    ……

    及至入夜,宴会才渐渐散去。

    沈昭等人便同季槐告辞。

    临走前,季槐又同她说道:“今日同少明相谈甚欢,可谓是知音难寻。下次,少明若是得空,可否再与我畅谈一番?”

    两人虚以委蛇一下午,季槐倒同她亲密起来了。

    沈昭觉得便是有下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当下只得淡淡地道:“大公子若是相邀,只要得空必会赴宴。”

    言外之意是若不得空便不去。

    季槐自是听出来了。却装作不懂,仍是满脸笑容。

    几人出了季府。

    因府邸不在同一地,不多久便分道扬镳。

    一路上,余怀忱都是欲言又止。

    沈昭见他实在忍得难受,便道:“我以前同季庭植见过,他认出我了。”

    “你怎知我想问的是此事?”

    余怀忱满脸惊疑。

    “除了此事,你还有别的疑惑么?”

    “有。”

    余怀忱脸上露出笑容来。

    “你方才是怎么把那些人说得哑口无言的?还有国朝之前的战事,你怎都记得这般清楚?”

    沈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回话,继而闭目养神。

    她想起了姜和。

    经过今日之事,她突然发现姜和这人的确不错,难怪裴元鸿会如此推崇他。

    此刻接近宵禁,街上的人影并不多,便是店铺也大多关了门。

    骡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转眼便跑过了一条街。

    夜色如水,带着点点冷意。

    街道更加寂静无声。

    骡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也不知是道上放了何物,让车撞上了,猛地一个踉跄。沈昭被惊得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撩起车帘,只看到赶车的侍剑将腰间的剑复又插了回去。

    只留下一闪而逝的银光。

    “出了何事?”

    “无事。”

    侍剑冷硬地声音传了过来。

    沈昭闻言,便抬眼看了看前方的房屋。月色投下来,在房屋一侧落下大片阴影,并不能看出什么来。

    夜色朦胧,寂静无声。

    待骡车走远后,方才那片阴影里走出两道身影。

    “堂主,您刚才为何……”

    “那是谁的剑,你没瞧清么?”

    “可是……”

    “别可是了。先回去禀报吧。教规不可违。”

第七十三章 不忘生民苦

    豫东学府,鹤鸣居。

    傅礼九正在庭院里逗弄那只毛色发黄的猴子。作为一介大儒,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太符合他的身份,不过他却沉迷其中,并且乐此不疲。

    那只猴子似乎也习惯了他的逗弄,反而时不时上窜下跳,以此配合。

    正在兴起之时,门下青衣小童突然过来传话。

    傅礼九闻言后,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一面不忘逗弄猴子,一面说道:“快请他进来罢。”复又自言自语般地道:“这臭小子,来应天府也许久了,竟是等到今日才来见老夫。”

    他转身进了书房。

    不多久,便有一个玉面郎君撩起竹帘,走了进来。穿了一身雪白的细布直裰,长发绾髻带冠,生得眉目清冷,面容隽逸,通身气度矜贵又不失雅致,正是苏十三。

    他拄着竹杖缓缓而行,及至傅礼九身前,才抬手,躬身行礼,“学生子谦见过先生。”

    傅礼九闻言,却略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有老夫这个先生么?求帮忙时倒是热络得很,平日里却是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来金陵许久,还真没见你踏入此地半步。”

    苏十三自是清楚他的性子,知晓他喜欢嘴上说说,却并非真的生气。

    当下便笑道:“还请先生原谅学生则个。都说金陵帝王城,学生初来乍到,未曾瞧过这等繁华地,一时大意竟被迷了眼。等醒悟之时才发觉时日已晚。”

    这可真是连个正经理由都不愿找了。

    傅礼九瞧着他笑意吟吟地模样,只差没吹胡子瞪眼。

    半晌后,又只得轻轻瞥他一眼,哼了声,“若是外头的人知晓你这玉面十三爷,还有如此泼皮耍赖之时,只怕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他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色,复又道:“可见你近些时日过得不错。否则,哪有心情同老夫说这些?快坐下罢。”

    苏十三便依言坐下。

    片刻后便道:“倒与心情好坏无关。只是每每来先生此处,总觉得要放松许多,便忍不住同先生逗乐起来。青山绿水间,总能平心静气。”

    傅礼九知晓他一向性子淡泊,又喜怒难形于色,其实少有这般显露心性的时候。只是他自己不愿多谈,他自是不会再说什么。依他对方这病弱的身子,能有好的心态就是好事。

    “老夫原以为你要过段时日才来应天府,却不想来得这般快。如今天气渐热,你先前何不等到入秋再启程?天气炎热,又一路颠簸,可不好受。

    城内的天气可还受得住,老夫看你还不如到山上住一段时日。此处僻静,寻常都不会有人来此,比起城里来说,总归要清净许多。”

    苏十三倒是愿意。毕竟此处确实要清净许多。可一想到自己身边也不大安宁,倒不好意思来此处打搅傅礼九。万一那些人不长眼,真将对方伤着了,那便是悔之晚矣。

    便道:“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城里都住得倒也安宁,倒不用来此打搅您。”

    “你是何心思,老夫自是清楚。”傅礼九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也不必担心来此会连累老夫,你不过一介一无功名,二无权势的白身书生,还能惹出多少祸事?”

    苏十三闻言,却微微叹了口气,道:“先生久居山中,怕是不清楚如今局势变化莫测。学生虽只一介白身,奈何出身那等富贵繁华地。这么多年,想对学生动手的人还真不少。”

    傅礼九亦明白他的难处,否则当年来此求学时,也不必隐姓埋名。

    不说别的,单只说他这一身病痛,对外说是先天不足带来的气血亏空。可他出身高门,其母怀胎之时还能少了照料不成。这其中有多少阴私亦是说不清的。

    他想起这些往事,脸上亦有些难看。可见对方满脸淡然之意,便只好将这些念头收起来,道:

    “老夫让你来此倒非临时起意。前两日,你父亲写了信来,说是你要来金陵待一段时日,托老夫照料一二。说金陵城内到底是噪杂之地,忧心你待不习惯。”

    苏十三闻言倒是十分诧异。

    “父亲竟同您写信了?”

    傅礼九见他目露诧异,不禁失笑道:“老夫同你父亲可是忘年交,通封书信有和诧异的?”

    苏十三顿时默然。

    他诧异之处当然不在此,只是没想到他父亲竟然会忧心他不习惯金陵的噪杂。他猛然想起自己会拜在傅礼九门下,也是他父亲亲自寻的。

    一时间,苏十三竟不知如何接话。

    傅礼九见他半晌不言语,又只好岔开话题,“你今日来此,莫非就是为了见老夫一面?”

    苏十三闻言,便收敛心神,说起正事来,“探望先生倒是真的,只是还顺带他事。原先让先生瞧瞧学府的有识之辈,如今可有眉目了?”

    此事,苏十三早在数年前便同他提起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注意着,如今见他问起,便说道:

    “倒是可以给你推荐几个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同老夫有过师生情谊。届时你以老夫的名义同他们联络,必能成事。只是他们地位高低各不同,势单力薄,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

    苏十三便道:“此事倒不用忧心。学生招揽人才,本也不是因权势之事。只是见朝堂之上,程窦两党角力不断,却始终只是为己身着想,将民生置于心上的少之又少。

    而那些真正记得民生疾苦的人,却难有出头之日。学生只愿百姓有难之时,朝堂之上能出现为他们言事的声音。若真是这般,先前广东倭寇一事,便不会再出现。”

    他之意,傅礼九倒是清楚。

    自己当年便是因见不惯官场险恶,不喜那些人声称正义却只追名逐利,而罔顾民生疾苦。最终才不愿入朝为官。如今他的学生能有这样的心思见地,实属难得。

    出身富贵家,不忘生民苦。

    能有这样的学生,也可说是他之幸。

    “你能这般想,让老夫十分欣慰。”傅礼九笑了起来。片刻后,又语重心长地道,“望你往后也只作这般想。”

    苏十三便道:“请先生放心,学生定不忘初心。”

    傅礼九闻言,便看了他一眼。

    半晌后才意味深长地道:“不论你往后处在何等地位,君也好,臣也罢,位高权重也好,闲散贵人也罢。总之,都该记得你今日在此说的话,不忘生民苦。”

第七十四章 欲同行

    苏十三回到玉鸣坊时,已是傍晚时分。

    派去盯着云集的人送来了消息,只等他回府,云崖便将消息一一禀告。

    “昨日余公子赴宴回来,在糖坊廊那边遇到了刺客。不过云集手中的剑出鞘后,他们便再无举动。想来云集应当同侯爷提过此事。”

    苏十三闻言,虽然神色淡淡,可眼里却染上了几分笑意。

    父亲知晓后定然告诫过那些人。

    可一想起这些年的争锋相对,他心里头又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还有傅老先生之前言他父亲曾写信一事,一时间竟分不出真假来。

    云崖见他神色变化莫测。

    沉思片刻后,便道:“爷何需忧心那些?侯爷同老祖宗的恩怨,本也是说不清的事。可您是侯爷嫡亲的血脉,不管怎样,总归都是念着您的。”

    苏十三淡淡一笑,神色间却带着些许怅然若失,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可父亲近些年动作愈发频繁,便是罗浮教这等势力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谁又清楚他是如何想的?他们的恩怨我更是不清楚。还有海运一事……他真的只是想寻亲眷吗?”

    这已牵扯到侯府隐私,云崖半句不敢多言。

    “罢了,何必同你说这些?”苏十三微微摇头,“你先退下罢。”

    云崖却欲言又止。

    苏十三便问道:“还有何事?”

    云崖只好道:“还是有关余公子的。”

    他见苏十三神情并无变化,便又说道:

    “……昨日余十一公子是赴季家的宴会。季大公子不知何故,对其百般刁难,说其行武道,是为辱没余家门楣,又说余家没落,难现风光……

    十一公子便提出正始年间的汝南侯,又言先帝行军打仗,无人出其右。说大长公主曾言文安邦,武定国,让在座文人皆哑口无言。”

    苏十三听闻,脸上亦露出几许笑容来,有荣与焉地道:“就凭那些文人,哪能说得过她?”

    只是片刻后,又不免沉下脸来,略带不悦地看了云崖一眼,“我让他们去盯云集的梢,又非让他们盯着余十一,这样的消息何必同我说?”

    云崖闻言,面上顿时一僵。

    他可不敢说,他后来又去仔细瞧了瞧那位余十一,对比良久之后,终于发觉对方就是沈家的那位姑娘。想着自家主子对其异常关注,终是有缘由的。便让盯梢的两个人多打探些消息。

    可见如今这情况……他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他犹疑半晌,才缓缓说道:“兴许是爷往常都他们打探消息,他们以为这次也该如此,便一同报过来了?”

    他见苏十三面无表情,又道:“如今罗浮教也不会再出手。余公子应当再无险情,爷不如将他们撤回来罢,也省得他们待得时间过长,让人瞧出端倪来……总归不好看。”

    苏十三沉思半晌,道:“她的动作可不少,这次是罗浮教,下次不知又该是什么。身边也没几个人……还是留下来罢。”

    云崖闻言,思索良久,又问道:“那……消息还要往这儿递吗?”

    他的话刚落,苏十三便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不冷不淡地道:“退下罢。”

    云崖顿时愕然。

    他一面应是,一面在心里头嘀咕。那这消息到底递不递啊……

    ……

    宴会过后,沈昭便同沈存尧打探先前那个扬州盐商的消息。

    让沈存尧惊疑连连,直问她想做什么?

    沈昭便笑道:“海上私运这般赚钱的生意,你不想插一手吗?”

    沈存尧正在喝茶,听到这话,差点把茶水都给喷出来,“少明,这等玩笑话可开不得。”

    “谁说我是开玩笑了?”沈昭低下头,一面剥桌上的瓜果,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我若无此意,何必向你打探他的消息?”

    沈存尧仍是满脸惊疑,见沈昭神色笃定,又忍不住劝道:

    “此事可非儿戏,怎能如此轻易做决定?私运虽能赚钱,可到底有禁海令悬在头顶,一朝事败,便是灭族之罪,你莫非不清楚?”

    “此事我自是清楚。”沈昭颔首。

    沈存尧便微微松了口气,哪知沈昭又道:“不过我虽清楚,这私运却必须插手。沈兄只管放心,我亦非贪恋荣华富贵之人,自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你还……”沈存尧欲言又止。

    见沈昭面容沉静,目露笑意,又忍不住陷入沉思。虽则接触时日不多,可他也知晓对方绝非行事鲁莽之人,且事事都带着自己的目的,那这私运一事,也定然有自己思量……

    思及此处,他便不再多劝。

    只将盐商的具体情况说出来,左右不过是对方的身份来历。

    沈昭听闻,便微微一笑,“多谢沈兄告知。听闻沈兄这两日正在跟学府先生商议肆业一事,可是不久后便要回福州府了?”

    沈存尧点了点头,道:“倒也不是近段时日,只是为避免届时慌乱,便提前跟先生商议一番。家父之意是令我中秋之前归家便可。”

    沈昭闻言顿时了然。

    像沈存尧这样的身份本也无需参加科举,他来豫东学府只为修习,如今年纪到了,也该出府从军。随意选一个太平些的卫所,积攒资历,过几年便可调至京师,或者自家大本营福建。

    但豫东学府的规矩毕竟摆在那儿,他就算提前离开,也总要参加肆业考核,唯有过关之后才能离去。

    沈昭便问道:“依沈兄之意,若是回府,可是年后便得从军?沈兄打算去哪个卫所?”

    沈存尧便道:“祖父之意是留在福建不太妥当。可能会去西北重镇,或者云南那边。这两处皆有些动荡,我理应去历练一番。”

    沈昭听闻,倒是有几分惊讶。

    她原以为像沈家这样的情况,至多将沈存尧安排在四川那边。

    蜀地虽则匪乱不断,可比起西北的鞑靼和云南的瘴气都要好上许多。在如今这等太平年代,敢将子孙后辈送去历练实在少见,难怪沈家能在福建屹立多年,恩宠不断。

    “去那两处确实能经受一番历练,不过危险亦不少,沈兄从军之后该多加注意才是。”沈昭便叮嘱了几句。倒也没有过多忧心,沈家子弟从来都是要上战场的,何惧这点风雨。

    沈存尧微微一笑,“多谢少明挂念。我磨练多年,便是为有朝一日能杀异贼,守疆土,自是不惧这些。”

    沈昭颔首,又道:“沈兄届时若是回福州府,可否知会我一声?我倒想同沈兄去闽中之地见识一番。”

    沈存尧闻言却是一愣,只觉得沈昭去福州府别有他意。

    可见沈昭这模样似乎不欲与他多谈,便只好道:“少明若是想去福州府,自可与我同行。少明在福州应当并无亲眷罢,届时不如暂住寒舍。福州府风景不少,定会同少明引荐。”

    “沈兄之意,我在此谢过。”

    沈昭亦微微一笑。

    但愿八月的福州之行,不会让她失望。

第七十五章 入股

    福州府地处大陆东南部,濒临东海,四季如春,是居住的好去处,只是雨水略多,偶尔会带来几丝阴霾。

    因近些年海商横行的缘故,哪怕国朝明颁禁海令,船只也不少。虽则不能明目张胆,可老福州府人都知晓,这片沿海之地隐藏了多少码头。最有名的港口莫过于长乐县境内的太平港。

    太平港原先并不叫太平港,而是吴航头。

    同和年间,大长公主曾令船队下西洋。当时船队便是从此处下水。听说前朝时因并不禁海的缘故,吴航头境内的海域都是船帆相连,遮天掩地。远看去堆积如云,十分壮观。

    “可惜这样的盛景,公子怕是瞧不到了。”

    说话的是个满脸堆笑的老头儿,穿着短褐,略弯着腰,脸上带着恭敬之意,眼神却落在远处的海面上。

    沈昭立在茶楼的雅间里,目光落在码头之上。这间茶楼的位置建得十分巧妙,正好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站在此处,只需打开窗,便能将海面的景色尽收眼底。

    “老人家,您可是见过那堆积如云的船帆?”

    这个老头儿是是常驻茶楼酒肆的老知客,每每此处来了外地人,需要快速了解本地的一些情况时,店里的小二便会把他们介绍过来。能来这些茶楼酒肆的都是金贵的主儿,赏钱必是不会少的。

    届时便是双方分成。

    这些人大多都是福州府的老人,或者祖籍福州府本地。

    他们对此地也很是熟悉,跟一般的外地人讲解,也能将出七八分来。甚至还能同外地人引荐一些适合玩乐的场所,讲些趣事儿,至于真假,就需要自己辩识。

    沈昭来福州府已有数日,因为想探听一下沈家的情况,便暂时借住在沈府。

    前两日,刚到福州府时,沈存尧便将福州境内大大小小的事都说了一遍。又领着她四处玩乐一番。可她毕竟不是真的来此领略风情,一两日便也罢了,却不能让沈存尧时刻跟着。

    沈存尧亦清楚她目的不在此,便不强求,只说她若是缺人手,大可同他借。沈昭也不忸怩,该应的还是应下。毕竟她来此处,做的事不少,总会缺人手。

    得知沈存尧即将会福州府后,她便一直着手准备。早在前两个月,便将先前那个扬州盐商的底给摸透了。

    姓黄名延。黄家三子,行商颇有手段,黑白通吃,人称黄皮子。

    黄家在扬州那边亦是不大不小的商户,祖上原是陕西行商之人,自开中法颁布之后,便举家迁至此处。只是后来盐商愈来愈多,他们又非占大头的,生意便不大景气。

    直到黄家三子即黄延搭上季方平的线后,生意才越做越大。这几年,在两淮商户之中,也是排得上号的。黄家虽是贩盐起家,却不止于此,茶叶,陶瓷,布匹,米市等皆有插手。

    黄延因会做生意的缘故,虽则早已分家,可正个黄家却都仰仗他讨活。黄延倒不乘人之危,家里人的那些产业,该帮衬的也帮衬一二,却不多做。

    但也有例外,黄延有个五弟黄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纪比他要小上许多,两人的关系十分要好。这黄蒙生意不会做,吃喝嫖赌,走狗斗鸡却一样不落。

    就连讨媳妇的本钱,都是他兄长帮忙凑的。现今手里的产业也都是黄延送给他安家的。好在娶了个会理事的媳妇,倒也没败光,只是不大理事罢了。

    他平日里玩乐还有个嗜好,每月总有几日必去妙音阁听曲儿。他为人又热情豪爽,结交了朋友必是会请到家里做客。这一来二去,通过黄蒙牵线同黄延做生意的还真不少。

    在商言商,都是些普通生意,有利可图,黄延便也应下来。不过总有些人不想做普通生意,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竟想同黄延做些水货的生意。这年头的水货生意除了海上私运也不会有别的。

    黄延自是清楚。

    他这走私的事虽说欺上瞒下,又让人帮着遮掩了不少。可风过留痕,雁过留影,他做了这么久,别人总能察觉几分。再者,来人入股才好,不来人,这生意倒没法赚钱。

    他命人将对方的底细查了个遍,扬州茶庄的东家,同辽东那边还做些药材皮毛的生意,倒无特别之处。且这人财大气粗,知道何时下水之后,竟也投了不少钱进去。

    海商风险不小,别说禁海令悬在上头,这周遭的海盗倭寇对付起来亦不容易。他们走一趟船虽赚得不少,本钱却也不小,有人肯入股,自是好事。他略一思索,便应下。

    因这次货物充足,下水比往常还早了些时日。

    福建省的码头不少,不过多集中在福州府。黄延下水上岸的码头便在福州府,自然不是太平港这样赫赫有名的码头,这长乐县内还有不少隐在暗处的码头,有的地带甚至荒无人烟。

    这些事沈昭自是打探得清楚。

    因而她来到福州府后,第一次单独出行看的便是长乐县。

    老知客听她这么一问,顿时便笑道:“那堆积如云的盛景,小老儿是无缘见得,不过千岁年间七下西洋的盛景,小老儿倒是有幸见过。”

    他口中的千岁是如今退居西山别苑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当政期间,轻徭薄赋,体恤民情,以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异族蛮子少有进犯,国朝四处亦是连年丰收,这样的境况是人人都愿看到的。因此百姓对其很是爱戴。

    寻常百姓可不会管女人该不该当权,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睡好觉,管你是男是女,都一样拥护。所谓的民心所向其实是最简单的生活,而无关权势富贵。

    可于上位者而言,此事行之何其艰难。

    沈昭料想受禁海令影响最深的莫过于这些沿海的百姓。渔业本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可朝廷禁海令一旦颁布,便等同断了他们的活路。

    近些年倭寇海盗不断作乱,除之不尽,与禁海令不无关系。这些海盗本也不是盗贼,不过是家中生活艰难,才行此下策。做海盗好歹能吃饱饭,比在家里头饿死要强。

    这附近的村子里头,大多数壮丁都是入海为盗。便是倭寇也不尽是来自东瀛。早些年,沿海扰乱的倭寇倒是真的,可打了这许多年,倭寇也被打怕了,少有从东瀛那边过来的。

    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附近的村民。

    这也是海商难以遏制的原因之一。

    许多渔民世代出海打鱼,若让他们改行,还真是不易。跟着海商出海,亦是不错的谋生。

    太祖陛下因某些似是而非的传言,以为前朝余孽逃亡海上,便强行颁布禁海令,后世随之。百余年过去,余孽不曾捉到,穷苦百姓倒是层出不穷。

    沈昭忍不住冷笑出声。

第七十六章 鱼头湾

    老知客不知她缘何冷笑,还以为是自己方才说话不大妥当,当下便有些忐忑起来。

    却听这年幼的公子问道:“老人家,你在此住了多少年了?”

    语气神情十分温和。

    他的一颗心落了下来,道:

    “小老儿祖上都是长乐县的。原是出海打鱼的,手艺个顶个地好。可惜到小老儿这辈就失传了。家中不孝子死活不肯学,觉得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哪能无用呢。”

    沈昭默然不语。

    她知晓出海打鱼其实十分凶险。那个时候倭寇海盗虽不多,可天灾却免不了,海上天气多变,海路又茫茫不见踪影。若是不懂得观察气象,或者对海路风向难以察觉怕是只会葬身深海。

    她偏头朝老知客笑了笑,道:“家中小辈,总归有些不懂事。哪能体会老人家的苦心?待他们年纪再大些,便能知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的好处。”

    老知客听她这么一说,亦笑道:“小老儿是不指望能看到什么用处。但愿后辈们能有这个福分。”

    “会有的。”沈昭点了点头,“不知老人家的后辈如今在何处谋生?可有体面的日子?”

    老知客也不觉得她的问题有点突兀,只道:“左右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帮工罢了。体面谈不上,不过是能混口饭吃。”

    事关身家性命,老知客自不会多言。沈昭亦不强求。

    她并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个知客问些似是而非的话。之所以寻到这个老知客身上,还是因为他那幼子如今在黄延的船队里做帮工。

    出海的事在京师是半句说不得,可在福建这样的地方,却不必遮掩许多。这里的人家十有八九都是出海的,或是入海为盗,或是随着海商出行。

    此事不难打听。

    沈昭便又问道:

    “老人家既然在此处住了许多年,想必这长乐县大大小小的码头,您定然也是清楚的。”

    老知客听闻,便有些警惕起来。

    原先问家中营生便也罢了,不过是闲聊之话。可这小公子瞧着年纪挺小,神情举止又十分斯文。怎会问出码头的事来?

    莫非这外头的公子都对码头感兴趣?可福建又不是只有码头。码头的事平日里同邻里闲话一番,倒也罢了,同外头的人可是半句都说不得。

    老知客斟酌了许久,便道:

    “长乐县的码头是不少,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眼下那些码头早已荒废,人烟稀少,倒无看头。公子若是有意,还不如去附近的寺庙看一看,烧香祈福都十分灵验。”

    沈昭却摇摇头,面上虽带着笑容,语气却十分坚定,“我听闻这附近的鱼头湾有个码头,可是确有其事?老人家若是知晓,不如带我去看看。”

    老知客一怔。

    这鱼头湾他自是知晓的。

    它在数年前还算不上什么港口,只是那片海域里凸出的一块罢了。禁海之后,许多码头都荒废,像此处的太平港,亦破损的不成样,从这里来往的船只至多是南上去往南北直隶,别处却不敢。

    可出海打鱼的虽少了,海商却不见少。像太平港这样的地方出不了海,自是要寻别处,鱼头湾便是这样兴起的。此地虽无人烟,可却四通八达,转两个弯便能寻至官道,十分便利。

    能在鱼头湾下水的商人不多,却都是来头大的。他那幼子便在那一处做帮工,平日里跟着卸货,装车。这样的事许多人心里门儿清,却不能让外头的人知晓。

    他沉默半晌,才道:“公子是从何处听来的?怕是听岔了罢,小老儿在讨活许多年,还没听过这附近的鱼头湾有什么码头。”

    沈昭闻言,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老人家,只是让你带个路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必推辞?听说您家小子在鱼头湾做帮工,不如顺道去瞧瞧。这做事断没有不让老子去瞧的道理。

    您只管带路便好,若真出了事,您又能担多大的责?这鱼头湾的码头又不是您建的。若是不愿,哪天您家小子落到海里没能救上来,可不能怨天尤人。”

    老知客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要挟之意,当下白了脸,额上亦冒出细汗来。

    沈昭复又说道:“老人家,带路罢。”

    老知客看了看外头,犹疑了一下,道:“您看这外头还下着雨呢,这事……是不是得缓一缓?”

    “下雨而已,又非大事。”沈昭摇摇头,一甩手中的折扇,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老知客咬咬牙,一横心,便领着人往外走。

    沈昭来此,并非游乐,也知晓凶险不小。

    再三考虑之后,除了罗会,便只带了两个护卫。至于那实力最强的侍剑,却留在了余宅。虽说那夜并未出事,可侍剑这人的身份她摸不透,这样的事她不敢让其插手。

    雨虽不大,可斜飘仍湿衣襟。侍书便向店家借了把油纸伞,以备不时之需。

    一行人往外走去。

    福建多雨,这样的细雨亦是常见。再者,虽湿衣衫,却不算严重,因而路上的行人并不少。有些青衫书生甚至孤身行于雨中,细雨蒙蒙青衫落拓,倒别有几分风情。

    青石板被人踏得哒哒响,清风裹着细雨,又携着几分海边特有的咸味,徐徐吹来,十分惬意。沈昭看了几眼,才放下车帘,若非她此刻还有要事要办,倒不介意在青石小巷间闲走一番。

    鱼头湾距离太平港不远不近,坐着骡车花费半个时辰便到了。却不是鱼头湾的码头,而是不远处的一间茶铺,这里有数条道路相交,最后连接通往福州的官道,来往的人不少。

    茶铺子安在此处,便是供人歇息的。

    沈昭等人装作过往的行人,进了铺子喝茶。一盏茶的时间后,又让侍墨和罗会留在此处,自己则带着侍书同老知客去码头。

    别看此处离鱼头湾的码头不远,可寻常人却难以寻到。否则也不会在这官道旁边藏了许多年。沈昭庆幸自己找了个懂门路的人过来,不然,仅凭他们几个怕是找不到路。

    七拐八拐之后,才找到了地方。

    外头看着是一处荒无人烟的草地,可真正越过这荒地之后,便可发现此处人声鼎沸,衣影幢幢,哪里像荒芜的样子。

    此刻雨越下越大,在码头搬货的人帮工却不敢松懈半分。依旧勤勤恳恳地做事。这里每隔两天便有大批货物运来,又要在指定时间运完,可不是那般轻易的事。

    沈昭远远地瞧着,发现岸边的海船模样虽差不多,船上却插着不一样的旗帜。隔着雨帘,看得不甚清楚,却也知晓这里至少是三家的货。帮工搬货,岸上的车队便源源不断地运出去。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在此处,海商会如此猖狂?

    她还见到四周还有些护卫装束的人,手里拿着长棍,一面盯着帮工,让他们加紧搬运,又一面打量着周遭的动向,以防出现不速之客。

    沈昭的身子便下意识地躲了躲。

    等他们的视线不像这边扫后,才带着人离开。

    鱼头湾的布防虽谈不上严密,但也不算松懈,且人来人往,她若是想从这里下水,怕是行不通。

第七十七章 谁见黄沙掩白骨

    沈家位于福州县境内,其府邸是前朝驻守福建的勋贵所留。

    沈家祖上从军后立下赫赫战功,谋了指挥使的缺,后世祖陛下将此府邸赐予沈家。沈家之后便一直镇守福建。沈昭特意翻看了大周史记,自承德年间后,沈家功勋便不小,可许多年来却不曾封爵。

    实在让人诧异。

    别说承德年间,便是同和年间因功封爵者亦不在少数,许多与沈家实力相当的军官如今早已是侯爵。而沈家这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还是沈凤忱随军出征西北后才有的。

    国朝虽有世袭武官制度,都指挥使却是指挥使级别的世官可因功任职,而非世袭。

    功勋如此之大,却无公侯之身,是君主不封,还是沈家明哲保身故不受封?

    如果沈家封了世袭公侯,哪怕依然镇守福建,其水师必不会受其掌控。徒有名分而无实权。且沈家在福建极受百姓爱戴,手中若是养兵,天高皇帝远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君主不会放心,沈家也只会徒惹猜疑。

    像前朝之时沈家便是功高震主。

    若是安于普通武官的身份,倒不必有这样的忧虑。

    她记得同和年间,倭寇进犯时,朝廷并未下派将军,只令时为都指挥使的沈家老太爷率兵抵抗,此后十数年都可领兵而无需征求朝廷。地方卫所将领向来只有练兵之权,而无统兵之权,沈家这般可是先例。

    可惜这样的盛况只在同和年间出现过,崇仁皇帝践祚后,沈家的这项权力就被收回。又因福建地区倭寇泛滥,其后不久设立总兵,沈家重归练兵之权。沈家与周家互相钳制。

    可见沈家祖上有先见之明。

    沈昭此刻正由沈家的孙辈领着在府里闲逛。

    那日离开鱼头湾后,她便在县城里头安置了一处宅子,又写信让薛柏一等人即刻启程,前往福州府长乐县。有些事她需要提前准备一番。不过在人未达到之前,她仍然住在沈府。

    季方平的事固然重要,沈家的底细也得摸清。

    同大多数武将世家一般,沈家人丁并不多,这种家族里子嗣通常难得,因而嫡庶分得并不明确。

    沈凤忱那一辈只有两兄弟,次子还是庶出,分东西两府。沈凤忱作为长子是东府老太爷,西府老太爷如今在辽东都司任职。西府子嗣较多,如今嫡长孙都已成家留下子嗣。

    而东府子嗣本不少,沈存尧的父辈有四兄弟,可惜其二叔和四叔皆战死沙场。二叔留下两子,后长子又在西北战死,留下一子。四叔留下一女,后经族中商议,又从子嗣较多的三房过继一个孩子到四房,以承香火。

    沈存尧是长房嫡次子,其兄长于永明年间战死于云南,留下一幼女。上头两个姐姐都已出阁,夫婿皆为军中将领。他下头还有一庶出的幼弟。

    若无沈家子弟接二连三的逝世,沈家的威望也难有如此之高。诸君皆看功勋长存,谁见黄沙掩白骨?

    这样的情形沈昭亦经历过,只是惋惜感慨之余又不免愤恨,沈家抛头颅洒热血,慕容家却仍旧猜疑,否则岂会在福建重设总兵。

    今日领着沈昭在府里游玩的是三房的次子沈存砚,家中行七,年纪同沈昭相仿,还有沈存尧的幼弟沈存禹。因着沈存尧明年便要从军,在家中亦有不少事,除了刚开始那几日,其余时候时间都不多。

    便让几位弟弟陪同。

    沈昭倒是愿意待在房里,奈何沈存砚怕她独自一人过于孤寂,沈存禹又对兄长的好友十分感兴趣,便一同前来招待。沈存尧冷面将军的名头十分大,因此沈家的这些后辈都想看看他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沈昭心里头十分无奈,左右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还能长成什么模样?沈存禹却不这么想,只觉得这位小公子恍若谪仙。

    他们谈不上熟识,聊的事也多跟沈存尧相关。

    比如此刻,沈存砚便指着面前的池塘笑道:“五哥小时候十分闹腾,水性又好,幼时同西府的几位兄弟玩捉迷藏,每每都找不到五哥,后来才发现他竟躲在这水池里边。不知从哪儿寻了一只竹棍,用来换气。把家里的仆人都给吓坏了。”

    沈昭闻言有些讶异,见沈存尧现在这般模样,还真想不出他有那般闹腾的时候。“我如今见沈兄性情淡漠,倒不知他还有这样玩闹的时候。”

    沈存砚比沈存尧小不了几岁,有些事情倒是清楚,当下便微微叹了口气,“五哥幼时也不是这般冷淡的人,可惜自大哥去世之后,五哥便愈发沉默寡言了。”

    家里人大抵都知晓这些情况,因而纵使知晓沈存尧这般冷谈不太妥当,也未曾多说一句,更不会在沈存尧面前提起其兄长。沈存尧与沈存瞻年岁相差虽大,可两人关系却十分要好。沈存瞻去世时,沈存尧才十岁左右。

    也难怪他后来会养成这般性情,大抵是从那时便知晓沈家子弟的性命不是他们自己的。

    沈昭脸上露出几分略带歉意的笑容来,”倒提起你们的伤心事了,实在不该。“

    沈存砚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这些事亦过去好几年,他们早就看淡了。

    沈昭突然想起沈存尧提前好几个月回府,应该是有别的事,便忍不住问道:“那沈兄这次回府,除了从军一事,是否还有……”

    沈存砚一听便知她是何意,当下就道:“祖父之意是希望五哥能在年前完婚。人家早就定好了,不过仍有许多事要着手准备,因而这些时候才比较忙。”

    沈昭顿时明了。沈存尧已到束发之年,成亲倒是可以。文臣讲究先有功名再议亲事,武将却不能兴这一套,谁知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沈家有多少子嗣葬身他乡,都是先例。

    沈存尧作为长房嫡子,其妻族亦不能太低。也不知沈家是如何抉择的。她当即又问道:“不知欲结为秦晋之好的是何须人家?”

    这也算不了隐秘之事,沈存砚倒不避讳,只道:“是福州卫指挥使家的嫡长孙女。”

    果然,也是出身武将之家。沈家这般做法也算是把福建武将抱成团。沈家屹立福建多年不是没有缘由的。

    沈昭微微颔首,几人又一同往前走。

    片刻后,又经过一处庭院,院门紧闭,门前还立着两头石像,虽则四周并无杂草,却给人一种荒芜之感。门前有一老媪持着扫帚打扫。仔细看去,可发现这老媪的眼睛无神,大片泛白。

    虽然行动与常人无异,但应当是瞎子无疑。

    一个穿着天青色比甲的丫鬟提着食盒匆匆行来,见那老媪还在打扫,便笑着喊了一句,“常嬷嬷,该歇息了。”

    老媪听闻便应了一声,放下扫帚,颤颤巍巍地见过食盒,又摸索着往院子里走去。小丫鬟便在后头喊道:“常嬷嬷,我不能送您进去,您自己注意点儿。”

    一转身,见沈昭等人过来了,便连忙行礼。

    沈存砚摆摆手,让她退下。见沈昭的眼神时不时的往院门瞟去,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懊恼来,一时不注意,竟瞎逛到此处来了。

    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道:“此处是沈家祠堂。”

    沈昭微微颔首,将眼神收了回来,心里却忍不住惊疑起来。

    她倒觉得这沈家祠堂透着古怪。

第七十八章 指正

    沈昭心里虽惦记着沈家的祠堂,可见沈存砚明显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她亦不多问。却还是留了个心眼,想着何时有机会定要打探一番。

    几人这般闲逛着,不多久,便到了另一处围墙外头,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里头传来喊声。

    这喊声准确说来是演武的声音。

    她一怔,正欲询问。

    却见沈存砚笑了起来,道:

    “这是沈家的演武场,沈家子弟以及一些亲眷的孩子都能来此修习。我听闻少明虽出身书香门第,却在武学府修习,可是确有其事?少明若是有意,不如随我进去一观。”

    沈昭不禁觉得诧异。

    没想到沈家竟然还有演武场。

    她上辈子时,沈家也有演武场。但那会儿的沈家说是大楚第一武将世家也不为过,修建演武场倒不足为奇。当时的沈家军亦大多都在沈家演武场修习。她幼时的训练尽数在那儿渡过。

    而如今的沈家无论威望地位都差了许多,有此举措,实在难得。他们还许外边的少年来此修习,这同书香门第的族学如出一辙。

    若是这些人往后从军,能谋个好前程,未尝不是沈家的人脉。这是除却联姻之外,将武将抱团的另一方法。

    沈家倒是深谋远虑。

    沈昭随之便点点头,“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府邸里头的演武场,想必亦让人热血沸腾。沈七爷既然提及,我自是要随着一观。”

    几人便一同往演武场走去。

    进了大门,沈昭才发觉,沈家占地确实不小。

    单看这演武场便知,其规模比起她前世将军府中的亦相差无几。难怪这些年沈家人才辈出,有这样的演练场地,又有专门的武师督促,其成效必不会差。

    演武场规模不小,习武的少年郎亦分成几批。皆是按其进度而来。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每日都需要打一套拳法,且必须熟记于心。

    这样相似的场景,倒让她忍不住想起以前来。

    沈家从未将姑娘娇养过,只要到了年岁,便会让她们习武。因而在她上辈子,别的姑娘都在学琴棋书画时,她都是同兄长一齐学习枪术拳法。战法谋略亦从未落下。

    如今再站在演武场前,倒让她心情澎湃起来。

    沈存砚便在一旁同她介绍演武场的具体情况,算不上机密之事,让她知晓个大概也可。只是片刻后却发现她心神不宁,神色间颇有几分怅然若失之感。

    让他忍不住疑惑起来,以为是演武场气势汹汹,吓住了她,便连忙咽下余下的话。可是他记得豫东学府一样有演武场的。他见沈昭半晌没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喊了声。

    “少明,你可是身子不适?”

    沈昭被他这么一喊,顿时回过神来,当即露出淡淡的笑容。“……并无不适,只是见这演武场规模如此庞大,气势如虹,倒有些走神。沈兄未去学府之时,便是在此习武的罢。”

    听她这般说,沈存砚面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沈家演武场的规模确实不小,乍见之时,有些失神倒也正常。他随即笑道:“沈家皆在此修习。若非我今日特请款待少明,也该在此习武。”

    沈昭闻言,顿时笑了起来。

    她就觉得沈存砚今日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原来是为了逃课。

    沈存砚见到她意味深长地笑容,脸上也有些赧然。连忙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们平日在此练武,都是因人而异。比如五哥,他的实力是我们之最,因而先生对他都是单独教学的。”

    说着,他又领着沈昭往别处走。

    片刻后,他便指着不远处地一个箭靶,道:“那是五哥去学府之前使用的箭靶,至今还留着。自习武以来,五哥每日刚到辰时便来此演练,从不间断,我们皆是愧不自如。”

    沈存尧看着便像坚毅之人,能有这般举动,倒不意外。

    她看了看箭靶,又往正在演练的少年们走去。其中有一群年纪尚小的,还未正式演练,只是在学习打拳。前头有个面容坚毅的先生正在指点。

    这拳法是她最熟悉的,因而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先生极为严厉,少年们都不敢偷懒,偶尔出现小错误,先生冷冽的眼神便会扫过来。十分简单的处罚——跑圈。

    只是她越看,眉头却皱得越深。

    这位先生教的拳法显然存在某些谬误,为何无人察觉?便是同在一旁观看的沈存砚也不觉有异,仍旧兴致勃勃地看着。

    “等一下。”

    她忍不住开口打断先生的教学。这样的情形可不能持续下去,否则只会误人子弟。

    教学的先生猛地沉了脸,不知是谁家的小子,竟敢在此喧哗。

    沈存砚亦是满脸诧异,连忙扯了扯沈昭的衣袖。

    演武场的先生都行武出身,行事难免粗暴,性子亦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沈昭虽是客人,对方却未必给面子。再者,沈昭方才行事的确不妥当。好好的,打断人教学做甚?

    “你这小子,何故在此喧哗?”

    穿着青布衫,扎着衣袖裤腿的先生走了过来,面带不豫之色。

    他生得高大威猛,一旦沉下脸来,颇有几分骇人之色,让人胆战心惊,周旁的孩子都议论起来。

    沈昭却不觉有异,只是沉声道:“先生方才所教的拳法,存在谬误。”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是哪里来的无知小儿,竟敢说沈家所习的拳法有误?

    果然,先生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你这小子,打断我教学便也罢了,竟还在此口出狂言。”他还欲说上几句,却见到了站在一旁满脸无奈之色的沈存砚。

    猛然想起沈存尧归府之时,带了位好友,瞧如今这情形,却是那人无疑。当下便道:“我听说沈五归府之时,还带了个好友。莫非就是你?这样的话往后可不要再说。”

    算是揭过的意思。

    沈昭却道:“先生,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说着,她也不顾对方愈加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将他们方才打的拳法演示出来,只将谬误之处改正。

    “先生以为我方才所打的拳法如何?”

    在场众人皆忍不住诧异起来。

    有些人是惊诧于她如行云流水般的拳法,其余几人却诧异于她所改动的部分。

    虽然只有微小的变动,可拳法之事关乎身家性命,岂可小觑?再者,她的改动的确百利而无一害,攻击与防御都增加不少,懂行的人都能看明白。

    那位先生的神情顿时大变,“不知这位小公子师承何处,怎会对沈家的拳法如此清楚?”

    沈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师出无名,先生不必在意。只要先生觉得这拳法无异便可。”

    这位先生其实也算是沈家本家的人,清楚沈家的拳法并非不传之秘,外人知晓倒不意外,可这改动的部分……沈家所记的拳法历来如此,怎么在对方那里却变样了?

    再者,他可记得对方方才说得是存在谬误,而非需要改进。

    他复又沉沉地看了一眼。却见对方满脸平静无波,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所为有何不妥。且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他压下心底的疑虑,微笑道:

    “阁下方才的拳法确实精妙,令我等汗颜。待我同沈将军商议一番后,必要重谢。”

    沈昭知晓他这般说,便是心里起了疑。可是她却没有管这么多。若是换在别处,她兴许会有几分迟疑,可这是沈家,于她而言,就是晚生后辈,她又怎会同他们计较?

    至于怀疑……她总有法子让他们打消疑虑便是。

第七十九章 烽烟起,国难安

    出乎意料的是,沈昭并没有等到沈家人的责问。仿佛她对拳法所做的改动只是微不足道的,除了沈存砚见她时略带探究的眼神,便察觉不到其余异样。

    但是拳法作为沈家的祖传之术,他们不可能不在意。沈昭料想他们兴许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间。

    不过对方不找茬,她也没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装聋作哑也好,总归能在沈家住下去。早在来福建之前,沈昭便给京师写了信,往后再递消息便送到福州县来。

    最近两月琐事较多,沈昭便令京师隔两月再送信。等再次收到京师消息时才发觉朝中局势大变,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早在之前,崇仁皇帝便下旨,令诚意侯任四川总兵,领兵前往成都府。

    她记得数月前蜀中匪乱,数村遭屠,周边州县皆已沦陷,影响十分之大。时任四川行省都指挥使的夏宜和,数次上书请旨,欲令朝廷增军饷。数万两白银送至蜀中地区,匪患却愈演愈烈。

    崇仁皇帝盛怒,随即贬了夏宜和都指挥使之职。但匪患却未因此缓解,顷刻间便三府便山匪占领,还让山匪打到了高境关,这简直就是打到家门口了。

    可纵观朝野内外,如今能领兵镇压的却是寥寥无几。

    辽东地区,建州女真蠢蠢欲动,永嘉侯至今驻守辽东卫不得动弹。福建一带,打倭寇最有经验的唯沈凤忱,近些时日,海上私运频繁,海盗亦不安分。

    若是将福建总兵调走,少说也要在蜀中待上数年,几年时间,已经足够让沈氏一家独大。广西云南亦是暴民不止,而广东刚经历倭寇之乱,一时间亦不能将东平伯调走。

    一时间难以抉择。

    接着便有人上书,请奏令诚意侯为四川总兵,前往镇压。

    诚意侯征战四方,资历够,本事也足。可他如今仍在宁夏任总兵,也是难以脱身。

    接着又有朝臣上言,自三年前与鞑靼一战之后,至今不敢越线半步,可见已畏天朝。再者,榆林镇同宁夏镇相距不远,说是真有鞑靼进犯,亦有可抗之力。

    崇仁皇帝转念一想,便有下此决定。

    谁知诚意侯还在去往蜀中的途中,鞑靼便大着胆子进犯宁夏镇。好在榆林总兵杜巩及时赶过去,才堪堪护住城池。鞑靼却未因此离去,反倒在外徘徊,甚至屠了镇远关附近的村落。

    杜巩知晓后,率兵追击,却无结果。反倒让对方逃走。

    他当即上书请增兵马。

    自是不能从九边重镇再调兵马,便从天津卫威海卫等地调兵。可惜这些卫所均无同鞑靼交战的经验,再者,内部等地的骑兵过于羸弱,同鞑靼交战完全处于下风。

    彼此僵持不下。

    随后,鞑靼便派使者议和,条件是重开宁夏、榆林两处马市。

    自大周建国,议和便不曾出现过,大周将士骨子里自有一股血性,杜巩岂会同意此事?当即便拒绝,言尔等异贼不日便可诛之。

    之后鞑靼仍数次扰边,又数次言议和之事。真要打起仗来,鞑靼的确非国朝的对手,他们会有此举,不过是想重开马市,获取食物罢了。

    可鞑靼并不进犯城池关卡,只抢掠劫杀四周村落。关内将士自是无事,可却苦了百姓。无奈之下,杜巩只得将鞑靼议和之事报于朝廷。

    又上书言国朝马匹瘦弱,边关骑军无马可用。近日鞑靼数次扰边,残害边关民众,卫所军士却无法将其尽数斩杀,皆因对方兵强马壮,而我方马匹难以匹之。

    顿时引起喧哗。

    国朝禁马多年,边关马市亦闭关至今。唯在同和年间,国朝边境动乱不堪之时,大长公主因国朝无马匹,曾开辽东马市和大同马市。但后来因辽东卫所勾结建州女真,以谋私利。

    便下令将其关闭。

    而崇仁皇帝践祚后,更是强力打压九边重镇。因此处武将多是大长公主摄政之时所任命,皆为其麾下。如果他想压制勋贵武将,九边重镇就必须换人。

    但大长公主在此处经营多年,又岂是轻易能够压制的?不能换人,便只能打压。边关马市便是其中之一。

    勋贵武将之所以强悍,与早些年大长公主增开马市不无关系。即便是朝廷下令闭关马市,地下马市仍不少。马市换的可不止强壮的马匹,还有无数的银两。

    无论马市开闭与否,这些商贩想要行商赚钱,就避不开九边重镇的卫所。这马市说是马匹交易,其实更应该说是驻守九边重镇的武将们的私库!

    如果九边马市不曾关闭,这些武将养兵蓄马,实力定然不可小觑。那么当年,崇仁皇帝未必能顺利继位。虽则有文臣压迫在先,可大长公主若是一令挥小,边境的武将未必不可反了。

    崇仁皇帝至今还能用文臣压制武将,也是因为武将手中兵马羸弱,在朝中难有话语权。可这样的局面维持至今,竟还有人开口欲将其打破。简直骇人听闻!

    这样的奏折崇仁皇帝自是驳回。

    可其后半个月内,鞑靼竟然仍旧频繁抢掠附近村落,而卫所军士虽极力阻止,却总不能将其赶尽杀绝。更不能一举打到他们的大本营去。

    以九边重镇如今的情况,不消他人细说,便是崇仁皇帝自己也非常清楚。根本经不起数年前那种征战,先不说兵力如何,至少这马匹便相差甚远。

    杜巩那折子虽上得让人不喜,有句话却说得十分对,国朝马匹的确比不过鞑靼。

    自三年前同鞑靼对战数月之后,对方便一直盘踞在草原之中,休养生息。时至今日,始有一战之力。

    草原地带入冬较早,且气候严寒,地虽广,物却不多,因而每年至秋季,便会来国朝边境抢掠,盖为生存而已。若是在边境增开马市,鞑靼可用马匹换取食物,别的不说,至少过冬不成问题。

    而国朝亦可借此引入马匹,增强兵力。

    但是重开马市弊端不小,否则数年来,崇仁皇帝又怎会死死压制?再者,这朝堂之上还有大长公主虎视眈眈,哪怕对方早已退居西山别苑,威望犹在。

    然而不待他多想,杜巩又连上三道折子,皆是有关重开马市的,可见情况之紧急。

    朝堂之上亦是各持己见,难以抉择。文臣多是反对重开马市,武将却拿边境紧急情况为例,言明其中利害关系,直说需开马市。

    而文臣之中,向来沉默寡言的康太师亦言需重开马市。无奈之下,崇仁皇帝只得同意议和之事,重开马市。

    沈昭收到消息后,亦不免冷笑起来。

    国泰民安之象,终是在此时打破。

    若不细数,谁又发现如今的大周早已不复当年的强壮?现如今不过是一只年迈的狮子。

    已渐显颓败之象。

第八十一章 欲寻此中意

    说话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华服公子,生的面容倒不差,可惜油头粉面的,眼下又有青黑,明显是平日里纵欲过度,生生毁了他那张俊朗的脸。

    他身旁还跟着一年轻男子,面白无须,笑容淡然,穿着鸦青色松枝鹤氅,头戴网巾,气质出众,是作文士打扮的。

    不过撞了一下,并未出什么事,那华服公子却满脸怒意,“眼瞎了吗?没见本公子在这呢。你是哪家的丫鬟,竟敢如此粗蛮无礼!”

    沈昭眉头微微一蹙,神色不大好看,却仍是沉声道:“……方才对公子多有惊扰,还望见谅。”

    华服公子却不肯罢休,仍是呵斥道:“撞了本公子,说两句话便想了事?未免太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你可知这福州府——”

    “世子。”身旁的年轻文士扯了扯他的衣袖,眼里明显带着告诫之意。

    华服公子还想说上两句,可一见他眼里的告诫。尽管脸上仍带着不满,却到底歇了气。脸上复又露出算你好运的神色来,“暂且便饶了你们罢。”

    年轻文士便松了口气,眼里却隐隐闪过几分懊恼与鄙夷。早知如此,就不该——为了掩饰,次次将这纨绔子弟给拉出来。

    他当即又对沈昭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见谅。”

    讲地一口十分纯正的官话。

    这在福建可不多见。

    便是方才开口的华服公子亦带着几分闽南的口音。

    沈昭不动声色地微笑颔首,眼眸却微微眯了起来,她可没忽视年轻文士眼中一闪而逝的鄙夷。她让开一条道,让两人过去,直到他们颇为谨慎地进了一个房间,才收回视线。

    随即又向侍书示意。

    侍书当即便道:“公子,婢子想去更衣。”

    “去罢。”沈昭颔首。接着又领着几人往外走。

    ……

    “公子,打探清楚了。”沈昭回府不久,侍书便送来消息。

    她此刻正跪坐在书案后练字,听到这话,倒有几分意外。

    虽则前些时日,因福州府一行,她有意培养侍书,可对方这办事的速度仍比想象中快许多,她当即便放下笔,示意侍书细细道来。

    “那位公子是镇东侯世子,中年文士是镇东侯府上的门客。”

    沈昭目光一凝,忍不住微微挑眉,道:“瞧他的模样,倒不像是仰仗镇东侯鼻息的门客。镇东侯怎会想到放一人在世子身边?”

    侍书暗道沈昭观察敏锐,一语便道破关键,随即便道:

    “听说前两年镇东侯世子荒诞不经,整日招摇过市,甚至险些背上人命案。镇东侯大怒,随即便将他身侧的丫鬟小厮全部撤走,复又安排一门客时刻跟随,纠正其言行举止。”

    沈昭闻言有些讶异。

    国朝因功封爵者众数,时至今日,有些侯爵还已没落。她对此并不是特别清楚,但这镇东侯,她恰好知道。无它,只因这威平侯至今恩宠不衰,且是崇仁皇帝所封。

    老镇东侯原是世袭的镇东卫指挥同知,太康初年,倭寇袭击沿海,他领卫所军士大杀倭寇,立下大功。因此封爵,世袭三代。如今的威平侯是其嫡长子,仍不堕父辈威名,仍领镇东卫指挥使。

    听闻其在福建军中威名震震。她记得沈存尧先前同她提及时,亦不乏赞誉之词。可见镇东侯如今威望实力皆有。如今见他这嫡长子,似乎并未继承父辈之志。

    因此,镇东侯才有意命人教导吗?

    侍书复又说道:“镇东侯世子是茶楼常客。听茶楼的小二说,每年至此时,镇东侯世子便将茶楼最舒适的雅间包下来,在里头接待贵客。”

    未等沈昭开口,她又仔细说来,“婢子向茶楼的小二打探过了,那贵客的身份并不清楚,只知晓对方是打京师来的。他们谈话的内容——兴许是为隔墙有耳,也说得不清不楚。”

    虽然是以镇东侯世子作掩护,但瞧他们这举动,显然是另有隐情。沈昭复又问道:“总归不是闲聊,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且细细道来。”

    侍书思索片刻,便道:“镇东侯世子自进门后便不再言语。婢子只听到那门客唤对方诚斋先生,后提及十七爷,又说起海上私运一事。听其意,似是近来有船在此登岸,可命军士查获……”

    沈昭听到海运一事,便忍不住蹙眉。实在是最近对此关注颇多,不禁颇有几分惊弓之鸟的意思。且听侍书传达之意,应当是幕后的十七爷欲查获船只,可那十七爷是何人?

    他查获船只,只是某部分还是想使雷霆之力整顿福建海商?应当是前者才对。对方行事又这般隐秘,定然是怕露出端倪来,兴许也是朝中党派之争。且在这之前,两方亦多有交流。

    可见这海运是无意中得知的。

    季方平的船并非此时上岸,此事与他无关。若是党派之争,程窦两党还有何人牵扯其中?又或者是勋贵之间,她记得武将亦不和睦。比如如今的榆林总兵属大长公主一派,而之前的诚意侯偏向魏国公。

    可是自镇东侯受封以来,却从未表明过立场,他似乎是中间派,或者同先前的天津卫监军魏延秉一般,是崇仁皇帝在武将中培植的人手。可以现下的情况看来,未必如此。

    他背后有什么人呢?

    沈昭沉思少许,便开口道:

    “镇东侯世子在茶楼接待贵客有几年时间?那门客是何身份?又是何时到侯府的?还有镇东侯进京述职时都与何人接触,其姻亲关系亦要查明白。至于镇东卫所的动向……”

    她转念一想,复又说道:“还是不必盯着。”

    侍书并不觉得沈昭吩咐的事有何难度,当即便恭声应好。

    沈昭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你刚到余宅那几日,我便命人教导你,数月过去,想必你该出师了。这次的差事若是办得好,往后便将你的身份再提一等。”

    侍书脸上依旧带着十分敬重恭谨的笑容,道:“请公子放心。婢子定不让您失望。”

    “下去罢。”

    沈昭摆摆手,待侍书退下后,便拿起铜盘上的银签,细细地拨弄摆在案首的莲花坐底鎏金青铜香炉。青烟袅袅,更衬得她面如冠玉,脸上神色淡淡,眼眸却愈发幽深。

    这次来福州府,她不该只带着侍书一人贴身服侍。

第八十二章 又见风雨起

    镇东侯的消息还未收到。

    沈昭又从京师收到了别的消息。

    这封信件是告急的。她之前只叮嘱过京师的铺子,唯有遇到程窦两党或者沈家发生紧急之事,才需要立即写信禀报,其余时候并不需要。

    她匆忙拆开来看,发觉是有关沈家的。

    前两日,原通政司参议董贞明致仕。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广仲便向吏部尚书举荐沈行谨,言都察院经历司经历沈行谨,行事恭谨,善德明达,恪守君臣之道,谨遵为臣本分,可堪大任。

    吏部尚书随即允诺。

    命沈行谨即日上任通政司参议。

    沈昭猛地将手中的信纸拍在桌上,一张俏脸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

    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广仲,她可没忘记此人的身份。天津卫所一案中,徐广仲不畏权贵,上书弹劾,最终在士林之中获得清流之名。

    可自那之后,朝野上下便都知晓,徐广仲早就是程党之人,否则,何来这样的康庄大道?

    而沈行谨,原来是在都察院经历司任职,一个名不经传的小经历,哪来这样的本事,好巧不巧就让徐广仲看中了。他若真有这样的本事,能打破沈家受人钳制的局面,早就不会在一个六品职位上苦苦挣扎。

    徐广仲自卫所一事后,名声大噪,朝野内外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末品官吏谁不像奉承?通政司参议,虽说只是正五品,同等级地官员在国朝之中多如牛毛。

    可毕竟还是五品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怎么就落到沈行谨身上了?要说资历,比他老的同在都察院熬地比他多了去了。要说本事品性,比他有才华却不得用的亦不少。

    可偏偏就是他!

    吏部尚书是程濂,而通政司亦是程濂的地盘。

    沈行谨轻轻一挪位,不仅靠了程濂的人,还进了程濂的地盘!真是好打算!

    沈昭险些将案几上的香炉给拂到地上。

    不是说沈家祖训是不结党营私,不攀附任何党派吗?怎么沈行谨就勾结上程党中人了?是见程党如今如日中天,才忍不住想勾结一番?

    沈昭对程党对程濂有多恨,从她费尽心思谋划,对付季方平便可得知。她恨不得立即就要了程濂的项上人头!可如今,她的至亲却站到对方身侧了。

    余家当年缘何被流放,沈行书为何被贬谪,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不了解吗?现下,血仇未报,他们便站到敌人阵营了!他们将余家,将沈行书置于何地?!

    她不信此事只是意外。

    每年致仕的人很多,便是五品京官亦不少。怎么沈行谨偏偏就选了这个位子,还偏偏是徐广仲举荐的。说他是意外,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她很想现在就跑到京师,质问沈家这般行事是何意?可是她很清楚,她半分都不能动弹。

    她只得压下满腔的怒火!

    但愿往后程党被清算时,她这位好叔父不会被牵扯其中,她不乏恶意地想。

    随即回信,让京师时刻盯着沈行谨的动向。

    ……

    尽管京师之事不如人意,沈昭却不能有丝毫怠慢,她只能着手准备别的事。

    据她之前查到的消息,黄延每次出海都要花费两到三个月时间。此次他们出海比往常早一些,七月中旬便已出海。如今将近九月,他们兴许已至回程路上。

    她将具体情况同薛柏一说明。

    薛柏一听后却是久久无语。

    让沈昭一阵诧异,还以为他不敢插手此事,便忍不住笑道:“你这是何意?莫非到了海上,就不敢动手了?”

    薛柏一听闻,便不假思索地道:“倒不是不敢动手。只是觉得您将货劫了,又该运到哪儿去?那么多货,总不至于都丢海上罢。那也太不像海盗所为!”

    沈昭闻言,顿时一愣。

    她自诩算无遗策。可在此事上,竟然还将如此重要的地方给忘了。

    海商出海,除了将本朝的陶瓷,茶叶,丝罗绸缎等贩卖给外邦人,还会从外邦人那里换取一些器物,像象牙,犀角,香料,琉璃等,这些可都是高门大户喜欢的。

    一旦卖出去,赚的银两必不会少。

    沈昭既然劫了对方的货,自然还要全盘接手,否则的话,如何对得起她这般辛苦谋划!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货该怎么运走?

    这么大批货,无论从哪个港口上岸,都极惹人注目。再者,岸上也没有接应的人,此事一旦被人发现端倪,祸事必不会小!

    她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么多东西,总不能全丢海里吧。那可是白花花的银两。

    薛柏一见她凝眉沉思不语,半晌后才轻声问道:“公子,小人可否斗胆问一句?”

    沈昭闻言便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薛柏一便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

    “你为何要劫这么一批货?小人自小住在海边,比您更清楚海上有多凶险。凭这么些人马,就想在海上行事,难度实在太大。先别说能不能劫货,只怕我们自身都难保。”

    薛柏一之意,沈昭自是清楚。

    黄延的船队航海多年,装备定是齐全。又有季方平在后头撑腰,门路更广,兴许上头还有炮火。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冲上去,大概会尸骨无存。且黄延为对付海盗,人手自不会少。

    就凭他们这几十人,哪怕个个都精锐,实力悬殊也依然很大。

    只是得知过往的商队会在岛上歇息之后,她想的便是智取。正好船上也有内应,只要将他们引到另一片早已做好埋伏的岛屿。应当不难解决。

    就是时间不能拖得太久,否则容易露出端倪。

    薛柏一见沈昭半晌不说话,复又道:“即便您想劫货,也不该选在海上。连海上的情况您都能打探清楚,那陆路就更加简便,您为何不从陆路下手?”

    此事沈昭未尝没有想过,可是她所做之事不能让人引起丝毫怀疑。一旦引起季方平怀疑,此事便徒劳无功。唯有让对方觉得此事是完完全全的意外才行。

    因而她必须慎之又慎。

    两厢对比之下,她还是觉得海上更合适。

    毕竟大海茫茫,只要他们小心行事,对方定难以寻到踪迹。再者,如果真有两艘船消失了,也不奇怪。此事未尝没有先例。

    可这样的计划虽好,却仍存在漏洞。黄延在福建出海多年,说此处是他的地盘也不为过。这两艘船只要在福建上岸,无论是哪个港口,都会露出踪迹来,届时便是功亏一篑。

    “可是……能上岸的地方只有福建吗?”

    沈昭的眼神猛地一亮。

    薛柏一不禁有些惊疑,“公子,您此言何意?”

    沈昭便慢悠悠地道:“我们还可以从广东上岸。”

    “广东?”

    薛柏一忍不住惊呼出声,眉头复又皱了起来。

    “可即便是广东,我们也没有接应的人啊。而且这么大批货……广东又因倭寇一事新增卫所,定然会查得更严,这如何使得?”

    薛柏一直觉沈昭这主意出得比方才还烂。从广东上岸,还不如从福建上岸呢?好歹这里海商猖獗,又与卫所军士达成默契,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严查海港。

    沈昭却没有回答的疑问,反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在想此事的可行性。

    或者说怎样在这场谈判中,获取更大地利益。

第八十三章 但求心安

    沈昭当即写了一封信,送去惠州府。

    又让薛柏一时刻注意长乐县的动向,同老知客商议出海事宜,毕竟时间紧迫。沈昭则回了福州县,因为沈存尧捎了消息过来。

    “我近来忙于琐事,倒是怠慢少明了。”

    沈存尧见沈昭神色间略有疲倦之意,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歉意。他虽清楚沈昭是疲于奔波,可到底住在沈家,不加理会,的确非待客之道。

    是沈昭自己执意往外跑,又岂有怪罪沈家之理?当即便道:“沈兄何出此言?我在贵府叨扰许久,该是我向你赔罪才对。近来见福州府风景独秀,才不免出行一览。”

    这是对他解释近来频繁出行之事。

    沈存尧原以为她确实别有深意,可自她来福州之后,便频繁外出。且所行之地又是长乐县……那处有何可观之景,他长于此处,亦未曾发觉!

    她定是记着私运一事,当下又道:

    “少明所谋何事,我尚不可知,但私运一事我仍要劝诫一番。近些年,海盗愈发猖獗,朝廷对海商的打击只会愈加严厉。纵使沈家在此盘踞多年,亦不敢沾染此事。”

    这就是告诉沈昭,若是有朝一日,她插手私运一事被朝廷发觉,便是沈家亦无法挽救。

    沈存尧并不了解具体情况,真以为她欲插手海运。肯这般劝诫一番,亦不容易。然沈昭目的并不在此,当即便只道:“沈兄且放心,我定不会让自己陷入那般不堪之境。”

    显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沈存尧脸色微沉,看了沈昭半晌,复又说道:“若是你真无此意,又何必日日往长乐县跑?我可记得,那个扬州的大盐商下水之处便是长乐县的鱼头湾!”

    沈昭闻言,微微一愣。

    她没料到沈存尧竟会知晓她的行踪。是他派人尾随,还是有人说漏了嘴?可无论哪种,都不像是沈存尧所为,他并非那种人。

    如果非要知晓沈昭的动向,他只会直接询问,而非这样隐秘的做法。倒是沈存尧见她沉默不语,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所言不大妥当——

    “少明勿要误解我的意思。”他连忙解释起来,“我之意并非如此。之所以知晓你去往长乐县,是无意中听人提及,绝非刻意打探。”

    岂料沈昭却是淡淡一笑,道:“沈兄何故如此。你之性情我怎会不知,打探他人行踪之举,过于龌蹉,实非君子所为,沈兄自是不会这般做!”

    沈存尧这才松了口气,可眉间仍带着不豫之色。他确是真心将沈昭当成好友,并不想她为财帛之物而沾惹祸事。看着沈昭神色淡淡,更是欲言又止。

    沈昭见他这般模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复又伸手为沈存尧斟茶,看了对方半晌,直至沈存尧脸色微红,略有不适,才带着几分笑意问道:“我今日若是不说清楚,沈兄是否就不让我出门?”

    这话说得……沈存尧不禁赧然,顿时觉得自己对沈昭有些误解。他正了正身子,复又说道:“我只是忧心少明你误入歧途……”

    听到此话,沈昭忍不住扑哧一笑。顿时觉得沈存尧不愧是沈家子弟,只有沈家人才这般耿直。像自己这般奸诈的简直是意外之喜。

    “此事虽与私运有关,却非我入股私运。只因事关重大,才一直不曾明言,沈兄若是执意要询问,我出来亦无妨,只是沈兄定要为我保密,否则届时会功亏一篑。”

    她见沈存尧为此事忧虑至此,终是忍不住向他言明。

    好在如今的沈家同百余年前的沈氏一般,忧国忧民,正直凛然,否则,照她这般容忍的态度,要是有朝一日,彼此成为仇敌,她又如何下得去手?此等要事,沈存尧只问几番,她便告知于他。

    “沈兄觉得季方平此人如何?”

    沈存尧闻言,顿时一愣。

    不知沈昭好端端地怎会提及季方平,且是直呼其名,显然是不将对方放在眼里,无半分敬重之意。他想了片刻,忽然记起那个扬州盐商似是同季方平关系匪浅……

    可彼此间又有何联系?

    “还请少明直说。”

    沈昭脸色微沉,目光越过沈存尧,看向远处,“家中季父曾于两淮之地行陶朱之道,我幼年时亦同他去往扬州游历。众人皆言,世有繁华地,莫过两淮。

    然则,我去往扬州之时,路途所见,却是满目苍痍。何也?盖因官不为官,商难成商,以致民无生路。所谓江南繁华处,不过独官商富尔,而民贫苦。

    两淮之地,历来为盐盛之处。而此处官吏为敛钱财,却以盐引压制商贩,而盐商则与官府勾结,欺压百姓。可笑今上却称赞季方平打理江南盐业之事。不知何处可赞?

    季方平在其位,却不谋其政。甚至于欺压百姓,以敛私财。如此不忠于君主,不义于生民之辈,以和面目存于世间?唯有一死方可谢罪。”

    此话一落,沈昭眼里便露出阴沉之意来。

    沈存尧则是神色大变。

    他知晓沈昭方才言词之冗长,语气之沉重,其实多为掩饰,所求不过最后这一句,她只欲让季方平官位不保,甚至于命丧黄泉!

    他虽对朝中文臣所知不多,却清楚季方平任两淮盐运使,为百姓言事之时甚少。虽则今上对其赞誉有加,但朝野内外皆知其为贪官污吏,只因其舅父为当朝权臣,难以撼动其地位。

    他少不知事时曾闻祖父言及季方平此人。言词见不乏愤恨之意,却碍于程濂之势而无计可施。以沈家如此之权势,仍不可动其半分,沈昭又有何本事,敢出如此言论?!

    莫非想借私运一事让对方锒铛入狱?可此法若能成事,私运一事又怎会屡禁不绝?再者,她又要如何以此事相挟,逼朝廷问罪季方平?这做法简直是胆大妄为!

    “少明,此事不可行!”

    他急声呼道,欲打消沈昭的念头。

    “若仅凭私运一事,便让季公覆伏法,他不会猖狂至今。朝中势力牵扯过多,程首铺又一手把持朝政,谁也不敢轻易出头。

    若你真将季公覆之事公之于众,即便证据确凿,亦难以令其担罪。更有甚者,会让程党中人记恨,届时便是覆水难收。我知邯郸余家忧国忧民,清廉洁明,不欲奸臣猖獗,可此事绝非你之力所成。”

    沈昭早知他有此劝诫,神色间仍是坦然,带着淡淡的笑容,“沈兄,我今日之所以将此事告知于你,是念在你我结为至交的情谊上。至于他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少明!”

    沈存尧还欲劝诫一番,却沈昭神色淡淡,显然是不欲多谈,他顿时泄了气。半晌后,复又问道:“那少明准备如何行事。”

    这次沈昭说得言简意赅,“自是劫货,扣押人质,而后击鼓鸣冤。”

    可这些法子在沈存尧看来,全无可取之处。劫货扣人先不说,单说这击鼓鸣冤,何处击鼓,向谁鸣冤?即便事成,对方仍有法子逃脱罪责。此事又非不曾出现。

    可一见沈昭眼里的愤恨与决然,他便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知晓你必不欲我插手插手。我不强求,可你若是缺了人手,大可同我说。沈家忠义之辈不少。”

    “我在此谢过沈兄。”

    沈昭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行礼,反倒带着几分俏皮。

    沈存尧十分无奈,心里头又憋着气,见沈昭这般,反倒是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

    沈昭也不在意,复又提及他事。

    “听闻沈兄如今已有婚姻,不知何时可讨杯喜酒喝?”

    提起此事,沈存尧向来冷淡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羞意来,他轻咳一声,佯装满不在乎的神色,道:“……是自小便认识的人家,日子订在十月底……少明若是有意,大可来喝一杯。”

    沈昭原以为沈家是为稳固权势而联姻,可见沈存尧这般模样,倒像是极为满意。看来沈家还是考虑周全的。她心里头亦有些欣慰。

    不仅为沈存尧能有个心意相通的妻子,也为沈家始终带着温情行事。她来此处,只想看看沈氏后人是何种模样,又是如何处事的。

    沈家若一直这般心怀善念,她倒可安然离去。原是已死之人,在此寻觅,只因心有所念,无所念,便该离去。

第八十四章 自食其果

    永明九年九月三日,永城侯放肆不才,罔顾君命,违禁海令,行私运之事,不遵法度,今夺其爵号,削职为民,男丁问斩,妻女入教司坊,以充官妓。

    此事一经传出,朝野内外皆惶然。

    自禁海令颁布以来,海商屡禁不绝,文臣武将皆有插手。被查实者亦不在少数,可处罚如此之重之事,却唯有太祖陛下当政时出现过。且是因当时插手私运的朝臣与异贼勾结。

    因私运牵扯的腥风血雨有多少年未曾出现了?怎么今日,崇仁皇帝竟会生此等雷霆之怒,将永城侯府男丁不论老幼皆处斩,女子皆充为官妓。还是在一片清和之态的当下。

    永城侯虽插手私运,可到底只为敛财,未曾勾结倭寇,抢掠村落,亦未行海盗之事,劫杀卫所军士。比起许多海商来,行事要规矩许多,罪责也该轻上许多。

    且永城侯同今上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永城侯的嫡亲姑母,如今是安宁侯夫人,而安宁侯是今上隔了一辈的表兄。他的母亲同荣德皇太后即今上之生母是堂姊妹。

    有这层关系在,即便永城侯偶尔行不得当,可有皇太后在一旁说项,其罪责总该有所缓和才对。然此案却未经过丝毫停顿,甚至越过了三司会审,而是今上直接定夺。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崇仁皇帝何故如此愤怒?

    朝野上下皆在思索此事。

    沈昭亦在思索此事,但她知晓得事情兴许更多些。比如那一日,她在茶楼所遇到的镇东侯世子,以及那场颇为隐秘的谈话,她觉得此次私运与他们必然脱不了干系。

    好在侍书很快就送来了消息。

    她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说来,

    “公子所料并无差错。那位门客来镇东侯府的时间同镇东侯世子在茶楼接待贵客的时间所差无几,都是三年前的事。那门客的来历查得不甚清楚,只知道对方祖籍保定,是一落魄举人,颇有才学。

    还有,婢子打探到镇东侯每次进京述职,必会同一人来往。那便是宜春伯。且镇东侯的弟媳出身镇江张氏。而镇江张氏同荣宁伯是亲家。”

    荣宁伯?

    这是林淑妃的娘家。本是普通的武将之家,后因林淑妃入宫为妃,育有子嗣,又颇得崇仁皇帝宠爱,这才给她娘家封了伯爵,世袭罔替。

    而宜春伯此人,沈昭对他亦有些许了解,主要是老宜春伯当年曾同镇东侯一起击杀倭寇,亦是威名震震,在国朝武将之中排得上号。如今宜春伯正在前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

    而前军都督府都督是诚意侯。

    沈昭顿时反应过来。

    她记得林淑妃之子便是朝中的十七皇子,近来风头颇盛。而诚意侯亦同这位十七皇子交好。既然他们唤这背后之人为十七爷,不妨设想一下,那位十七爷兴许就是身份高贵的十七皇子。

    她复又抬起头来,问道:“福州左卫指挥使同镇东侯是何关系?”

    福州左卫指挥使便是此次带领军士查封河口渡海船的人,也是此次查封,才牵扯出后头的许多人。当中以永城侯来头最大。

    侍书便答道:“并无关系。但是婢子打探到镇东侯夫人同福州左卫指挥同知夫人是手帕交,两位夫人一有空便会一同闲聊。听闻前几日还同去福和寺上香。”

    沈昭的目光猛地一凝。

    这镇东侯行事还真是聪明。

    不直接同对方打交道,却能悄无声息地将此事安排下去。只怕他人再怎么想破脑袋,也不会将此事同镇东侯联系起来。若非沈昭无意之中在茶楼撞上了镇东侯世子,只怕也会蒙在鼓里。

    若是此事的幕后推手是十七皇子的话……那永城侯背后站的又是何人?如今在朝中会同十七皇子作对的唯有十四皇子慕容禛。

    难怪崇仁皇帝会震怒。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然勾结朝廷重臣。明明有禁海令摆在前头,却偏偏要行私运之事,简直就是罔顾朝令,不遵法度。私运能赚多少银两,从屡禁不绝的海商便可看出来。

    崇仁皇帝并不排斥自己的儿子们用某些法子赚些银两,却不能越了那条线。无论是谁,心里头都该有那条线。且慕容禛,贵为一朝皇子,坐享尊荣,为何要捞这么多银两?

    他用那些银两做什么?养朝臣吗?他的朝臣几时需要儿子来养了?他还正值壮年,他的好儿子就想着培植自己的党羽,好为往后登基做准备吗?

    真是荒唐!可笑!

    沈昭料想崇仁皇帝心中必然是这般想的。

    慕容禛做出如此之事来,难怪崇仁皇帝会对永城侯下手那般狠。慕容禛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且一朝皇子公然违背祖制,无视朝中法度,于他脸上亦无光。

    他不能对慕容禛下手,便只能拿永城侯出气,可惜了永城侯府的那些子弟。

    沈昭不由得想起前些时日由崇仁皇帝亲自拉开序幕的那场夺嫡之争。

    果然皇位历来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这才几个月,两位皇子便斗得如火如荼了。他记得孟湛如今还在十四皇子府谋事,不知会如何抉择。

    不过此事真是不负崇仁皇帝所望。

    自古君王皆如此,既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尽情展露才能,好让他瞧瞧风采,因而才在他们身侧安置谋士。可又不想他们表现过于出众,至于拉拢朝臣则更不许出现。

    你的身边便是有朝臣也只能是我赏赐的。

    但这世上哪能有此等好事?

    不知作为主导者的崇仁皇帝如今会作何想?是否会有悔意?

    这可真是自食其果。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崇仁皇帝越不开心,她便越开心。让这位手握权势的天下之主不开心可非简单之事,好在今日有人帮她做到了。

    侍书料想她定然想清了其中关键,却不知她缘何发笑。因而只得微垂着眼,若一尊石雕般端庄地站着。这样的修养可不是轻易能得的。

    沈昭渐渐敛了脸上的笑容。

    看向侍书的眼眸里多了几分冷意。她猛然间想起一事,这些勋贵间的关系可不是这般好打听的,而侍书,一个原先在山里头清修的江湖人士却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做到了。

    她复又想起对方初来余宅时,端庄得体地处事,全然不像江湖人士出身。

    “侍书,你同我说说,你的主子让你待在此处是为了何事?”

    沈昭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眼里却带上了十分森冷的寒意,直直地扫向侍书,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刺出几个窟窿来。

第八十五章 责问

    侍书在沈昭开口之际,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等她话落,更是直接匍匐在地。

    她其实并不怕沈昭拿她怎样。依沈昭的性子,若是真想对付她,并不会单独同她说话,大抵只会直接抓起来。且她大可就此离开,毕竟此处能拦住她的人少之又少。

    她害怕地是为沈昭所不喜,不能再近身伺候,如此一来,她的主子必会厌恶她,甚至会因此将她弃之。她不敢忘记当时接下这个差事时,对方眼里的慎重。

    若是丢了这份差事,往后还不知如何。

    且她同沈昭相处了许久,对这个主子亦有几分敬佩。尽管对方年纪不大,素日又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可她能察觉出来,这个主子同寻常的小姑娘不同。敢扮作男装去学府读书便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她亦想留在她身侧服侍。

    “怎么?你没有要说的吗?”

    沈昭神色冷淡,语气里却带着寒意。

    她生平最恨他人欺瞒。

    尽管她知晓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兴许于她并无恶意,此刻神色却好不起来。

    早在金陵之时,她便有所怀疑,可对方将分寸拿捏得极好,并无僭越之处。她便只觉得对方并非单纯地出身江湖帮派,在此之前,定然有别的经历。既然对方不愿多谈,她也不去打听。

    再者,侍书的确未曾做过于她不利之事。

    可她这次的办事效率,却非几句有别的经历可解释的。定然是之前受过相关训练,这可是两回事。她当然可以接受一个人有不同寻常的过往,却不能容忍对方是探子出身。

    因为她并不清楚对方先前是为谁办事,更不知道对方是否忠于她。这样是极其危险的。

    侍书沉默了片刻,依旧匍匐着,声音从底下传出来,“请公子明察,婢子只忠于公子一人。”

    沈昭微垂着眼眸,神色微冷,“你一个江湖帮派出身的小姑娘,还能打探到高门大宅的事,是欺我无知吗?”她的声音蓦地带上了些许寒意,“说吧,你先前的主子是谁?你留在我身边又有何目的?”

    “公子!”

    侍书的声音猛地拔高,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依旧趴着。

    “婢子绝无二心!”

    沈昭只是轻轻一笑,并不出声。但笑容里依旧充斥着寒意。

    侍书听到这声笑,心底里忍不住发寒。

    她知道沈昭这会儿已然怒极,任谁都不喜欢他人欺瞒。可是此事她要如何开口,才使对方相信她来此并无恶意。她的思绪飞快地转动,惟愿能想出一套说辞来。

    沈昭却不想再等下去。

    说句实话,她其实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办事利落,从不多言,又有武学傍身。否则,这次来福建,她便不会让她跟着。她身边很需要这样的人,可对方的表现太让她失望。

    “我给过你机会。”

    她站了起来,抬脚往外走去。不听话的人便是再出众,也不适合留在身边。

    在她路过侍书的身侧时,对方却猛地出声了。

    侍书想起先前云崖提点她时,曾说过有朝一日若是被人觉察出来,便照着他的话说。她原想着凭自己的本事怎会连一个孩子都瞒不过,却不想还真有用上的一天。

    “婢子来您的身侧,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危。”

    沈昭的步伐猛地一顿,她未曾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保护她?

    如果不是她非常肯定百年前的沈家已不复存在,且现在的沈家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她真会以为此事与他们相关。她还未开口,侍书又继续说道。

    “前段日子,您的府邸出了贼子,爷担心您的安危,才派婢子来到您的身侧随侍。”

    她虽不知云崖说话为何要留一半,可此刻却顾不了这许多,只按着他的说法来。但愿沈昭能打消疑虑才好。

    沉默了片刻,沈昭忍不住蹙起细眉,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是——”侍书下意识地想说永嘉侯世子,却蓦地想起自来岭南后,自家主子便是用苏十三的身份行事,她猛地改口,“十三公子。太原苏家十三郎。”

    沈昭脸上的神色终于绷不住,露出惊诧来。

    苏十三?是她想的那个苏十三吗?

    可是对方怎会……

    “你家主子缘何要护我安危?还是此事只是你为了遮掩目的所扯的说辞?”

    侍书闻言,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来,急声解释起来,

    “还请公子明鉴。婢子所言绝无虚假。是爷亲口同婢子说……说您一个人,在外头行事多有不便。可是找寻常人又不能随侍。再者,那段时间又是山匪又是盗贼的……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

    沈昭的眼眸微微眯起来,又转过身去走到侍书面前,细细地打量她,想从她的脸上瞧出几分真假来。说实话,这些话,她并不怎么信,苏十三同她什么关系,有保护她的必要吗?

    侍书见她明显不信的模样,复又说道:“婢子曾听爷提过,说他受人所托,必要护您安危,却怕您误解他之意,拒不肯受,才出此下策。”

    沈昭顿时反应过来。

    照苏十三这意思,莫非是说他是受父亲所托,才有此行事?父亲不放心她独自出远门倒是真的,可此事听来仍有几分怪异。父亲若是真不放心,大可在她出门之前,便安置护卫,何须央求他人?

    他同苏十三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沈昭的眉头仍旧微微蹙着,侍书在一旁看着,心也跟揪了起来,深觉云崖这说辞不管用,想着还能如何搪塞过去。

    却见沈昭复又问道:“既如此,你又为何等到那时才来我身边?”

    侍书便道:

    “因为您先前并不招护卫,爷不知从何处下手。再者,爷亦觉得您去学府读书,身侧又有兄长跟着,应当无碍。可谁知您竟会在半路遇上山匪!还有人入府邸杀人。”

    “苏十三如今是在金陵吗?”

    侍书便仔仔细细地回话,“您到金陵不久之后,爷便去了金陵。也正是这般,爷才发觉您身侧危险重重。还望公子看在婢子并无恶意的份上,饶了婢子这一回罢。”

    沈昭便又问道:“来福州的事他知晓多少?”

    侍书哪敢说她将这些消息都送了出去,当下便只道:“爷并不清楚。婢子眼下既然跟着您,便是您的人,不敢造次。”

    “但愿你说的都是实话。”

    沈昭将目光放在侍书身上,眼里仍带着淡淡的冷意。

    “婢子不敢有半句虚言。”

    侍书复又向她磕头,不再多言。

    沈昭看了她半晌,终是没有再出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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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