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幕后推手
自永城侯私运一案后,慕容禛便被崇仁皇帝下旨禁足于皇子府邸。平日里除了孟湛可前来探望一番外,他人皆不可入府探望。
能让孟湛这个朝臣过来探望,又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从某方面说,崇仁皇帝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弃慕容禛,大抵是心里头怒其不争罢了。
当然,天威难测,崇仁皇帝具体如何想的,他人亦难知晓。
不过慕容禛显然是自小不曾受过这般冷落。被崇仁皇帝训斥之后,便一直萎靡不振,若非孟湛日日前来疏导一番,只怕会更加颓废。
慕容禛这般模样,别人如何看,孟湛并不清楚,不过他是有些不喜的。说到底,崇仁皇帝只是训斥了一顿,又不曾夺号贬谪。虽说少了个钱袋子,烦闷一阵便罢了,也不必日日如此罢。
又非无翻身之日。
只要他还是十四皇子,还在京师带着,总有重获恩宠之日。谁没犯过错,虽说此事略微僭越,可到底是实力还在,评定的方面又多,崇仁皇帝未必会时时放在心上。
原先还觉得慕容禛尚可,如今却深觉对方不过是被宠坏的孩子——实在沉不住气。
在门外候着地小丫鬟见他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孟湛便收敛心神,缓步跨门而入。入眼便是慕容禛斜靠在窗前的软榻上,手里举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孟湛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又舒展开来,只是眼眸微沉,“殿下怎地又在饮酒?”
他连忙将对方手里的酒壶拿走,慕容禛倒也不反抗。只是微微笑道:“你来了。”他并未喝醉,素日里风流倜傥的眼眸却微微眯着,反而显出几分醉意来。
孟湛的神色有稍许凝重,片刻后又道:“殿下何苦如此?不过是少了个永城侯罢了。殿下手底下的忠臣仍不少,只要您一声令下,定有人会敬您如初的。”
哪知慕容禛脸上却露出苦笑来,道:“我哪是为了那所谓的永城侯?不过是父皇对我的训斥罢了。我活了二十余年,却是头一回听他说那般话来,以往我再这么胡闹,他都不会这般怒火难消。”
话虽如此,可慕容禛此次所行之事实乃帝王大忌,崇仁皇帝岂有不怒之理?不过他所训斥的话,孟湛亦有耳闻。
听闻崇仁皇帝怒其不争,言悔不教之,以致祸患,又言一行有失,百行俱倾,言其罔顾朝令,不遵法度,何以表之于民,何以为王?
此言不可谓不重。
难怪慕容禛心有不安。他亦是怕从此恩宠不再。
孟湛正欲安抚两句,却听慕容禛又道:
“不过是借此捞些银两,有何不该?再者,拉拢人心之事,又非我一人这般,自古皆如此。父皇却独将训斥至此。还赐死乐瑶,他明知乐瑶与此事无半点干系。”
他口中的乐瑶是府上一姬妾,前两年永城侯贡献的。崇仁皇帝得知后,便言这姬妾迷惑皇子,扰乱朝纲,下旨将其赐死。亦算是对慕容禛的告诫,可惜他却沉浸于父子之情,难以释怀。
自古君臣父子,便是先为君臣,再为父子。慕容禛长于这荣华权势之地,却连这一点都没看清。想必他先前在京中能如此得意,也是慕容祗未曾回京,无人与他争夺的缘故。
孟湛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复又说道:
“殿下,不论陛下如何做,他心里总归是是有您的,否则又怎会命微臣日日来见您?他定是怕您拘于府中,过于枯寂。陛下如此行事,亦是形势所迫,毕竟法不可废。”
慕容禛心里头自是清楚此事他做得不大妥当,却不愿意承认。依旧沉着脸。
孟湛知晓绝非三言两语便规劝他,当下又道:“微臣今日前来,实则还有一事禀告。”他顿了一下,又道:“据探子来报,十七殿下昨日同温仪郡主相遇于茶楼,两人相谈甚欢。”
慕容禛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伸手便将身侧得茶杯尽数拂到地上,寒声道:“慕容祗!真是好样的!私运一事还没找他算账,他又敢对温仪下手了。”
孟湛对此也有些意外。
慕容祗自从回京后,便是一直不动声色,即便时常进宫探望太皇太后,也是进退知礼,并未表露多少野心。没想到此次不仅能将永城侯一事牵扯出来,还能同温仪郡主搭上话。
温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否则当日又怎会将攸宁公主推下水?这本事可一点也不小。
慕容禛此刻虽然气急,却又迅速镇静下来,冷声道:
“慕容禛回京许久,本宫就不信他没露出什么把柄来。近些时日必要盯紧他。还有,他同温仪的事,想法子坏了。本宫不能得的东西,他也别想拿到半分!”
这些事当然是必需做的。
孟湛便低声应好。
却见慕容禛凝眸沉思良久,复又问道:“近些时日,蒋松平是否还在养病?”
蒋松平是慕容禛府上一长史,掌府之政讼,辅相规讽以匡其失,率府僚各供乃事,总其庶务,又职同谋士。后因孟湛入府为侍读,慕容禛又愈发信任他,许多事都交于他处理,蒋松平便不大管事。
此次,慕容禛被牵扯进永城侯一事,蒋松平作为长史,亦受诘问惩处。
可到底是服侍过慕容禛的老人,又经受此事,慕容禛对他还有几分情义在,素日里亦是尊敬居多。却不想他今日竟会直呼其名,且语气里显然带着寒意。
似乎还欲将此人斩于剑下。
孟湛思及此处,不由得一愣。不知慕容禛今日这般是何意,半晌后,才沉着声音道:“因蒋长史先前受了廷杖,至今还未好全,仍在府上养伤。”
慕容禛闻言便冷冷一笑,眼眸里都迸出寒意来。
“真以为他这么养伤,本宫便会放过他吗?既然他伤病甚重,想必也好不了了,怕是不日便会逝世。届时你去吊唁一番。对了,在此之前,还要撬开他的嘴,看能不能吐出什么东西来!”
孟湛心里猛地一惊。
慕容禛此意分明是要将他赐死。
可是何故如此?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慕容禛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应道:“微臣领旨。”
慕容禛依旧面带寒意,沉声道:“本宫插手私运之事,唯他最清楚。”
孟湛顿时神色大变。
私运一事爆发后,慕容禛便被喊至宫中,训斥了一番,他当时亦深觉疑惑。不知此间有何联系,后来才发觉慕容禛亦插手私运。他原以为无人知晓此事,可照慕容禛方才之意,蒋松平竟是知晓的?
他顿时默然。
却听慕容禛又道:
“八月二十一日,蒋松平出府,入茶庄访友,至晚方归。随后永城侯的船便被福州左卫所劫,而他那日所见之友,是翰墨书局的伙计。那名伙计,本宫曾命人寻过,次日便了无踪迹。”
孟湛心中大骇,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慕容禛不清楚情况,可他却知晓那伙计是何人。因为翰墨书局是他们孟家的店铺,或者说是孟家的暗桩。
蒋松平怎会同一个书局伙计称兄道弟,且那书局还是他们家的。慕容禛怀疑蒋松平同慕容祗勾结,而那书局伙计便是代为联络之人。
可那书局明明是孟家的,里面的伙计亦是精挑细选的,又怎会同慕容祗有来往?
第八十七章 暗线
翌日一早,孟湛遵从慕容禛的吩咐,去了蒋松平的府邸。
可他来晚了一步。
他过去时,蒋松平正靠着大迎枕,半躺在床上。双目充血,面色如金。见他来了,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可搭着他这个脸色,即便是极淡的笑容,也显出几分阴森可怖来。
孟湛蓦地一惊,忍不住停下脚步,微微蹙着眉头,看向蒋松平的眼神带上了些许探究与兴味。
他这是畏罪自裁吗?
蒋松平不觉有异,只是用气若游丝地声音道:“孟先生来了,可惜此处简陋,无可招待之物,还望先生见谅啊。”
说着,他又忍不住咳嗽几声,嘴角流出了暗色的血,他毫不在意地擦掉。继而又指着一旁的杌子,道:“先生请坐。”
兴许是方才服侍他的下人所坐,蒋松平却不觉有何不妥。语气十分轻快,仿佛孟湛今日前来只为旧友相会,来一场畅谈罢了。
孟湛见此,眼里闪过些许疑惑。蒋松平的态度太奇怪,并不像一个被发现身份的细作。更准确地说,是对他的态度过于奇怪,没有冷笑,没有怨恨,反倒带着几分……善意?
是人之将死,所以不欲为恶么?
他猛然间想起,蒋松平家中亲眷早逝,并未娶亲,但慕容禛早年送过一姬妾服侍他起居,可他今日过来,却没有见到那姬妾的身影。慕容禛早就封锁了府邸内外,定不是已然潜逃。
孟湛随意扫了一眼房间,样样物件都不缺,并不能瞧出异常。他亦没有坐到杌子上,依旧站在原地,道:“蒋长史何苦如此?”
“何苦如此?”蒋松平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是为主子谋事而已,有何不妥?”
为主子谋事……
孟湛心中一惊,莫非蒋松平从一开始就是慕容祗的人?难怪一直孑然一身,他是早知会有今日。可他在慕容禛身边待了许多年,那会儿慕容祗才多大,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或者是林淑妃?
蒋松平大抵能猜出他心底在想什么,继而又意味深长地问道:“殿下让你来问什么?”
孟湛回过神来,沉着脸问道:“殿下想问长史,何苦如此?他还想问,长史的主子在殿下身侧留了多少人?”
蒋松平闻言便笑了起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殿下这问题不该问我,一个细作怎会轻易回这样的话?”
顿了一下,他又意味深长地道:“孟先生,你自己莫非就没有想问之事?在你来之前我已服了毒,大概没几刻钟时间了。”
孟湛闻言一怔,盯了蒋松平半晌,并未开口。
蒋松平又接着说:
“比如,在私运一事爆发之前,我为何会去翰墨书局?我堂堂一皇子府邸长史,怎会同一个身份低微的伙计相谈甚欢?又比如,孟先生似乎还很了解翰墨书局,对么?”
孟湛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蒋长史,你的话太多了。”
“怎会多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蒋松平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孟先生,殿下不是让你来问话吗?我多说几句,你才好回了殿下。”
孟湛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握起来,他微微眯着眼,冷声道:“既如此,那蒋长史便同我说说,你为何会同翰墨书局的伙计有来往?”
蒋松平没料到他真的会问出这话,愣了一瞬,继而笑了起来,“孟扬浊啊,难怪你能得殿下这般看重,比我可强太多了。可一臣不事二主,你可知晓?”
说着,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指缝间有鲜血流出来。
“不过此事,你无需问我,你心里头兴许比我还清楚罢。”
半响后,孟湛复又沉声问道:“蒋长史,你真的不肯再多说一句么?”
蒋松平笑了笑,道:
“一臣不事二主,殿下想知道的事,我无可奉告。至于别的事,殿下还欲知道,也不必再问我。至于孟先生……你是否已考虑周全?”
孟湛的脸色早已阴沉如水。
蒋松平复又咳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显得极为艰难。不过片刻后,他终是再无力气咳嗽,忍不住吐出一大口血,喷溅而出,落在地上,已彻底转为暗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孟湛冷眼瞧着,半晌后,才将下人唤了进来。“蒋长史受廷杖之后,修养不适,吐血力竭而亡,厚葬了罢。”
……
没几日,沈昭便又收到了来信。
前些时日,她给苏十三写信,商议海船上岸一事。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狮子大开口,要从里边抽三成。给他银两就算是白得的好处,还想抽三成?胃口这般大,也不怕硌着牙。
沈昭自是不同意。
当即便回信过去,道至多一成,前提还是必须将这些货贩卖出去。可苏十三却像是料定她不得不松口一般,指定两成不放手。
沈昭的脸色极为难看,却不得不同意对方提的要求。苏十三所料不错,她确实拖不起。无奈之下,她只得同意对方所要求的两成,复又去长乐县交代薛柏一一番。
可仍是忍不住对侍书冷笑一番,“你家主子倒是本事大得很。”
直说得侍书冷汗连连,生怕沈昭一个不喜,还要来惩处她。上次的事,沈昭虽不予追究,却也没有轻易放过她。只道让她寻一个于沈昭有用的消息报备过来。
侍书当时便觉得头大,她虽是暗卫出身,可最擅长的还是杀人,而非搜集消息。更何况,于沈昭有用的消息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若是真想惩处她,只怕如何都入不了眼。
可主子吩咐了话,她也不得不做。
沈昭见侍书依旧面带微笑,却沉默不语。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随我去趟长乐县。”
等她将出海之事一一交代薛柏一后,已是申正时分。
她领着侍书出了门,刚欲上车,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人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云松纹绣鹤杭绸直裰,头戴平式幞头,相貌端正,神情不怒自威。他刚从马车里下来,原先在门口候着的随从便迎上来,满脸笑容地朝他行礼,领着他进去。
那是一间酒楼。
沈昭细眉微蹙,撩车帘的手放了下来。
如果她没瞧错,方才那人是沈家三老爷。如今正在福州右卫任指挥使。可为何行事要特意跑到长乐县来,是为避人耳目吗?他所会见之人是谁,还需避开他人?
侍书见她将视线放在那边,便又低声在她耳边解释了一句,“接待老爷的随从是罗浮教中人。”
沈昭猛地一惊。
此刻沈三老爷已然进门,早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她将目光收回来,又冷声问侍书,“你如何知晓对方的身份?”
侍书便又回道:“公子兴许不知,婢子曾同罗浮教打过交道,因而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您仔细回想,方才那随从是否作武者装扮,腰间还系着玄色绸带。”
沈昭闻言一愣,尽管她方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沈三老爷身上,可却并未忽视那随从,实在是他往身上系的绸带过于显眼。谁家的随从往身上系绸带?
可经侍书一说……沈三老爷为何会同罗浮教中人有来往?那罗浮教来头不小,亦非安分之辈,他一个朝廷武将怎敢与之来往?
沈昭复又看了一眼。
侍书见此,便轻声问道:“可需要婢子去打探一番?”
“不必。”沈昭摇摇头,“你方才也说,对方是罗浮教中人,沈三老爷又是难得一见的行武高手。你去了,未必能打探到多少消息,兴许还会被对方发现。”
沈昭这话并无差错,侍书只好低声应是。
沈昭便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们原先……同罗浮教中人来往多吗?”
侍书心里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低眉顺眼地道:“曾经遇过几次,因而较为熟识。”
沈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第八十八章 剑拔弩张
九月九,重阳日,佩茱萸,食蓬饵,吟菊花酒,云令人长寿。
《吕氏春秋》记载:“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
九月九日,历来便是登高远眺,赏菊出游,遍插茱萸的日子。这一日晚上,沈家在府中举办了赏菊夜饮宴。东西两府中皆在福州府的子弟聚集在池边赏菊夜饮。
这是为数不多的,众子弟皆能聚集在一处的日子,因而更显珍贵。处处皆是欢歌笑语,尽情畅饮的模样。沈昭被这气氛感染,当下心里头亦生出几分感概来。
如今处在大兴县的沈氏族人,应当也在进行这样的夜饮。可惜她父亲正身处岭南偏远之地,一双儿女亦在外游学,今年的重阳大抵是最枯寂无聊的。这可真是为子不孝。
她靠在水榭的栏杆旁,一手拎着酒壶,一手举着酒意淡薄的菊花酒,轻轻抿了口。姿态潇洒,颇有几分青衫落拓之感。
沈存尧端着酒杯过来,见她神色间隐隐带着惆怅,倒有几分意外。这样的神色在性情平淡的沈昭脸上可难得瞧见几回。
他随即笑了起来,问道:“少明这般神色,可是心有所念?”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怅然,道:“只是忽然想起远在家中的父母,心有所愧罢了。重阳佳节竟不能与其相伴,何以为人子?”
沈存尧以为她想的是余氏族人,料想他们此刻远在西北黄沙遍野之地,满目皆是苍痍,哪有此地温柔,现下定然也是落魄而不复往日繁华。
他后来又想起季方平一事,余怀昭哪里只是简单地忿其言行不当,程党与余家恩怨早在之前便已结下。也难怪她费尽心思谋划!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沈存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一笑,“少明在外游学,家中长辈应是甚感欣慰,定不会埋怨少明不曾归乡陪伴。”
“沈兄此言在理。”沈昭回以微笑,见庭院里人声渐稀,又见远处的长廊缓步行来一群人,当下又道,“老将军怕是已然行来,我们不如先归席罢。”
沈存尧的视线亦往远处一扫,微微颔首,领着沈昭往庭院里走去。他们刚坐定,一行人便已来到庭院中央。
为首的正是东府老太爷沈行恪沈凤忱。西府老太爷沈行璋如今仍在辽东不便归府。随后便是沈存尧之父沈家大老爷沈清俭,还有三老爷沈清豫,以及西府的几位兄弟。
行伍出身的人,平日里总有几分严厉,因而众多子弟一见他们过来,便不敢再传出更多的嬉笑之语来,只得规矩地坐好。
沈行恪在前头入座,见后辈们皆有几分拘谨,便大手一挥,笑道:“今日是重阳佳节,该是赏菊夜饮之时,你们大可不必拘谨。”
小辈们这才渐渐放开。
先是向几位长辈行礼,而后再回到案几旁喝酒玩闹。
等沈家子弟皆行礼后,沈昭亦上前同诸位长辈行礼。她来沈府之后,虽在此借住许久,却不曾正正式式地见过几位长辈。沈行恪等人一一受了她的礼,例行问了几句学业以及在福州府的见闻。
沈昭亦应对得体。
待几人不再出声后,便打算行礼退下,却听见沈行恪突然开口问道:“听闻余公子前些时日指点了沈家武学,可是确有其事?”
此言一出,原本正在夜饮地众人皆慢慢放下酒杯,说话的声音亦小了许多,甚至于闭口不言。坐在不远处地沈存尧亦是听到了此话,面上顿时露出诧异之色来。
他原本早已忘记此事,可今日这般提及,又猛地想起对方不仅指点过沈家武学,甚至于早在金陵之时便谈及沈家祖上行军布阵,威名震震。此事他一直未曾同家中长辈提及,现在却有些迟疑。
沈昭早知有此一问,因而并不慌张,当下便十分坦然地道:“谈不上指点,晚辈只是恰好知晓其中谬误,因而指出来罢了。”
沈行恪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看似十分平和,又显出几分锐利来,“老夫听闻余公子出身书香门第,这武学之事竟也如此清楚,倒叫人意外。不知余公子师承何处?”
沈昭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晚辈确实出身书香门第,可晚辈自小仰慕将军骑马行沙场,挥剑斩异贼的风度,因而习武。只是所学颇杂,家师亦隐于人后,不便多言。还望将军谅解。”
沈行恪的脸色便微微一沉,看了她半晌,便道:“既然余公子不愿谈及师承何处,老夫自是不强求。老夫听闻余公子在寒舍这些时日,喜欢去海边赏景,不知余公子觉得此处风景如何?”
沈家人果然还是知晓她的动向的。
沈昭眼眸微沉,脸上笑容却不变。
“晚辈深以为将军将此处打理得极好,民众和睦,衣食无忧。令晚辈心生向往。晚辈仍记得前些时日在金陵城外遭遇山匪一事。可恨罗浮教人目无尊卑,胆大妄为,竟敢堂而皇之地挟持世家子弟。
晚辈料想此事在福州府必不会发生。听闻将军铁血丹心,又护国守民,便是罗浮教人亦敬佩不已,定不敢在此处行凶作恶。将军以为,晚辈言之可有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色变。
小辈们兴许不清楚具体情况,可能察觉气氛有异,至于知晓内情的那些人,当下都是目露杀意。虽则一闪而逝,可沈昭历经沙场多年,对杀意最为敏锐,怎会错过?
“对了,前两日在长乐县之时,我亦三老爷途径,可见沈家行事皆是细心谨慎。否则,以三老爷右卫指挥使的身份,何必亲自前往长乐县缉拿盗贼?必然是放心不下。”
沈昭不介意再为自己加一层保障。
她虽愿意不计后果地指正拳法,却不能过于放心沈家。现在的她于沈家而言或许是一知晓沈家不传之秘的外人,而非百余年前的老祖宗。手上的把柄自然越多越好。
她的话刚落,三老爷沈清豫眼中便露出些许慌乱之意,甚至险些绊倒手边的酒壶。他怎会想到自己那日外出行事还遇到了他人?
“余公子所言在理。”片刻后,沈行恪便微微颔首,抚了抚下颚的灰白长须,“我们沈家受君命守于此处,自是要勤恳行事,护国守民,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沈昭复又行了一礼,“将军所言极是。但愿将军不忘今日之言,世代忠于国,守护此地百姓,不让其遭受艰苦磨难。”
“此乃老夫本分。”沈行恪沉声道,之后便不再言语。
沈昭便退回坐席。
一时间,众人相谈甚欢。
方才的剑拔弩张之状早已消失无影,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可是沈昭却并没有放下心来。她方才所言不过是随意试探,没想到还真让她试探出一些东西了。沈存尧原先只说沈家与罗浮教有旧,她未曾多想。可现下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简单,否则,何须慌乱?
她蓦地想起了沈家那个气氛诡异的祠堂,兴许,她该寻个时间去瞧一瞧。不然,可就晚了。
第八十九章 国之重器
冷风乍起,夜色正浓。
沈家正院的书房里却仍旧亮着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里,更显得微弱,细小。
房间里传来不高不低地交谈声。
“你那日去长乐县怎叫人瞧见了?”
沈行恪坐在圈椅里,双手搭在扶木上。几缕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明黄色的灯火微微摇曳,更显得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沈清俭和沈清豫皆站在书案前,垂手而立。
沈清豫微沉着脸,道:“他们约儿子在长乐县见面。您也清楚,长乐县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倒没想到会让那后生撞见!您看现下该如何?”
沈行恪想起先前谈话之时,少年毫不畏惧的眼神,继而沉默了片刻,“他不敢说的。”
沈清豫有些意外。
“父亲怎会如此相信那后生?他可还知晓沈家的拳法,谁知道背后站着谁?还有此次来福州,他亦是行迹可疑。近些时日罗浮教又频繁同我们接触……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沈家的拳法兴许不止我们清楚。”沈行恪沉声道,“至于我们同罗浮教有来往,与他一个余家子弟有何干系?他也是怕我们起杀心,才以此为依凭。”
沈清豫闻言蓦地一愣。
“父亲之意……他同沈氏族人有渊源?”
“沈氏本也不止我们这一支。”沈行恪微微颔首,又微沉着脸,“罗浮教的来历可打探清楚了?”
这句话是问沈清俭。
“他们近些年行事愈发没有章程,前些时日还劫持了季公覆之子。倒完全像是江湖人的作派……我们的人手一时间也觉察不出来。”
“你见哪个江湖人敢劫持朝廷三品大员之子?”沈行恪沉着脸,语气不善,实在是罗浮教行事过于频繁,如鲠在喉,令他颇感不适。
沈清俭顿时默然。
“我们近些年一直以沈家军后人自居,倒少有人寻上门来。可近来这罗浮教的态度却叫人意外。”沈清豫略带疑惑地说道,“罗浮教同儿子接触,竟多是询问沈家祖上一事,而无他事。”
他顿了一下,见沈行恪脸上神色淡淡,便又迟疑着说道:“儿子记得父亲曾说,是正始年间的动乱才致使家族分崩离析。而罗浮教传承已久,在承德年间便十分活跃……儿子觉得他们兴许是……”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可在场的人都能明白。
沈清俭沉思片刻后,亦微微颔首,“不无可能,否则他们何必同我们频繁接触?还记得前几年在辽东之时,初遇罗浮教,他们的态度便十分和善,对我们并无恶意。”
说到这,沈清俭沉吟少许,又微摇着头道:“倒也不能这般说,当时的罗浮教虽心怀善意,却是恭敬居多。可今日听三弟这般说,这态度与先前却是截然不同的。”
若只是简单的心怀敬意,何必打探沈氏过往?这些年,明里暗里探查沈氏的无一不是居心叵测之人。当年那段渊源,本不该流传至今。除沈家世代相传之外,只怕更多地是怀有异心,欲取而代之之辈。
因而,便是罗浮教再示好,他们亦不敢等闲视之。
沈行恪面上亦露出几分凝重来,沉默了半晌,才沉声道:
“此事确实不可大意。正始动乱之际,知晓内情的并非只有沈氏族人,多年过去,谁知他们是否起了异心?当年之人大多奔向海外,一直不曾见其踪影,怎会突然出现?还偏偏是诸皇子争位之际。”
余下两人便皆默然不语。
沈行恪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国朝眼下并未立储君,都言贤者居之。可若手握国之重器,就未必是贤者居之。谁都知晓大周慕容氏之所以被认为来历不正,除了谋权篡位外,主要是其手上并未有传承数代的国之重器。
传言,国之重器才是国朝气脉之所在,而慕容氏手中并无其传承,因而大周根基迟迟未稳。
此事牵扯甚大,他们并不敢轻易抉择。
“父亲,恕儿子直言。”沈清豫微沉着脸,神情间隐有困惑不满之意,“当年祖上为避开追杀,被迫迁居南下,多年来,我们这些后辈仍不敢正视祖上身份,唯以沈家军后人自居。
可据我所知,百余年前的沈家亦只是落了个凄凉的下场。既如此,我们何苦耗全族之力,守于此处?虽则沈氏历来为忠君之辈,可君不为君,肆意猜疑,我们又何须忠之?”
沈清豫此言颇有几分大逆不道之意。可却无半句不属实。史书上至今还记载着沈氏满门破败之状,可沈氏若真那般不堪,有何来今日沈家驻守福建之事?
沈行恪沉思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多年来,我们沈家之所以守在此处,皆是因祖上所行之事,以待后来者,物归其主。然世事变迁,转眼已是百年。
可不论沈家祖上作何想法,沈家祖训又是何意,我们都不可随意从之,亦不可肆意违抗。前尘往事究竟如何,老夫并不清楚,活至今日,所见唯民生而已。
若是国泰,民无忧,沈家守之。若是国乱,江山倾,即便世上再无他人,亦要反之。你们必须知晓,沈家忠的不仅是君,更是国。”
两人闻言,亦是神情一震,齐声应好。
“那罗浮教该如何处理?”沈清俭忍不住微微皱眉,“他们行事这般醒目,总不能放任不管。如此频繁的来往,于他们无多少害处,于我们却是倾族之祸!
今上本就对我们沈家功勋过重,略有不满,自践祚后,更是频频打压。今日,余家那后生的言语若是传出去半分,怕是都会引起猜疑。”
沈行恪的脸色亦不太好看,“最近这些时日,朝中动荡颇多,就不必再同罗浮教来往。若是他们还有书信递来,便询问他们目的何在?
此事还需知根知底才行。他们若是不肯透露半分,我们也当作寻常往来,不必反应过激。只当不知晓内情,与他们虚以委蛇一番便罢。不过,罗浮教的底还是要探明。”
话落,他又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片刻后,复又说道:“把尧哥儿唤过来罢。”
“夜已深,父亲为何还要……”沈清俭稍有些迟疑。
沈行恪想起先前的夜宴,便道:“余家那后生,老夫仍旧不太放心,还是询问一番为好。”
第九十章 祠堂
及至半夜,偌大的府邸才渐渐沉静下来。便是廊上的灯也减缓了跳跃的力度。唯有偶尔吹来的夜风,会带起一阵低鸣声,给府邸增添一点趣味。
还未换班的府卫在此刻亦有些精神不振,见四处无人,亦会悄悄闭眼,打个盹儿。谁也不曾瞧见,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廊间飘过,悄无声息,转眼便无踪影。
沈家的祠堂建在东北角,平日里亦是大门常掩,并不如何起眼。偶尔吹来一阵风,惊得树枝晃动,影子落在门扉上,飘荡不止,朱红的漆在黑夜之中,亦泛着森森寒意。
沈昭听闻沈家早在正始年间便搬至福建,那会儿的祠堂定然不曾建在此处,毕竟这座府邸是世祖陛下亲赐。便是后来迁至此处……可沈家族人并不止东西两府,族人们怎会同意这祠堂建在东府府邸?
且在她的印象里,大家族的祠堂都不会建在府邸里头,毕竟不便于祭祀之事。料想沈家唯有历代长子才可住在这世祖亲赐的府邸,其余人都需搬走才对。
莫非沈家祭祖之时,族人们都需来东府才行?这举动未免过于奇怪。再者,不过是一祠堂罢了,沈存砚提及怎会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来?
沈昭趁着夜色,悄悄翻过墙头,落在了祠堂里边的庭院里。前世之时,沈昭因身份特殊的缘故,曾进过一次祠堂,倒也清楚基本布局。眼下沈家这祠堂在建筑方面倒并无异处。
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而进,落眼便是摆了数排的牌位,下头的香案上焚着香,还放着一些贡品。只是上头供着的牌位,数量却有些过多了。并不符合沈家目前的情况。
她上前几步,借着微弱的烛光,这才看清,这里供的牌位不止后来逝世的沈氏族人,连她的祖父,父兄叔侄的牌位亦在此。不过,瞧那模样,应当是后来新刻的。
墙上还挂着几人的画像。
她一一看过去,十多年不曾见了,却依稀还能辨认出他们的模样。她顿时眼眶一热,泪盈于睫。虽然眼下的她早已习惯如今这个身份,可想起过往的点滴,心中仍不免有些感概。
不管怎样,她始终是多年前的那个将军府嫡长女。
她想起大楚末年,京师亦是动乱不堪,兴许沈家亦遭屠灭,那等凶险之际,沈安安然离开京师便是极为不易,自然不可能带上这些画像。这些定然是他后来所画。
这上头亦供着沈安的牌位,还有沈安的画像,不再是年轻模样。沈昭若不是仔细辨认,还有点瞧不出来,可瞧那画上的模样,沈安后来过得定然也不差。
在书案的旁边还放着宗谱,沈昭上前,随意翻看一番,便可看到沈氏祧字。“守仁思德,正从明行,清存振义,显荣愈盛”。
她一一对应下来。
沈安名思危,便是思字辈。往后她不清楚,但沈家现下的族人却是沈行恪,沈清俭,沈存尧,依次而来。思及此处,她的眉头蓦地一蹙——似乎忽略了什么?
沈昭便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几个字。
她的曾祖父名叫沈从俭,祖父沈明义,父亲沈行书,她哥哥则是沈清远,是一模一样的祧字。
这两个沈家出自同宗!
她记得祖上原是祖籍通州宝坻,国朝初建之时,太祖行商谋生,而她的伯太祖则是南下谋生。原以为这些东西只是祖上随意传下的话,并不可考,可如今见到这沈氏祠堂,倒觉得他们所言非虚!
所以,这般说来,她是重生到自己后辈身上了?
可是福州沈氏能够传承沈家武学,怎么通州沈氏反倒成了一派文人?还有他们当年真是因为世事艰难,才分道扬镳的吗?那会儿,国朝初建,正是百废待兴之际,生活不至于如此不堪罢。
竟还需要沈氏族人背井离乡?
都说安土重迁,若非形势所迫,他们必不会如此行事,以致多年仍不曾联系。沈昭忍不住皱眉,她怎么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呢?
按理说,这祠堂也不曾供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沈家却不愿提及,还让一个年迈的双目失明的老媪在此打扫。还日日紧闭,连个送饭的丫鬟都不能轻易踏进。
她猛然间想起,沈存尧曾说他们是沈家军后人,而非沈氏族人。
若是沈家军后人,在此处供着沈氏先祖的灵位的确不合适,自然不能让外人知晓。可沈家为何要隐藏自己的身份,若非她临时起意来这祠堂一看,兴许都忘了此事。
大周建国之时,沈家早已没落。世上无人不知,慕容氏又岂会在意?沈家何必东躲西藏?若是真想隐于人后,这么多年,他们战功赫赫,又在豫东学府授学,早已是大周的世家大族,这样的身份怎会掩饰得下去?
还是为迷惑他人?
沈昭放下宗谱,心里头却更是疑团重重。
她忍不住来回踱步。视线又往牌位扫去,目光却猛地一凝,在她前世长兄那一排,还供着一个灵位,上头豁然刻着“沈昭”两个大字,十分醒目。
这分明是她的牌位。
她猛然一惊,复又往墙上扫去。
只见右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画,她看得不甚明了。便举起灯火,上前几步仔细打量。这幅画同别的画像并不相同,并非端坐之姿。
而是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护心山文甲,一手握着红缨银枪,一手抱着凤翅兜鍪,长发束在头顶,自然垂落,随风而动,更显得这张面孔明艳如花。背后是大片被夕阳染红的血色天空,愈发称得枪上的红缨鲜红如血。
可这是一名女子。
哪怕这是百余年前的物件,可因沈家静心保存的缘故,她仍是能够看出那女子的模样。
这根本就是她自己!
这是她出征之时所穿衣物,沈氏祠堂,竟还会供着她的牌位和画像!实在令人惊诧。女子不入祠堂,这是自古便定下的规矩,可沈家……这该不会是沈安吩咐的吧。
她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怪异感。难怪沈家不让他人进祠堂,单这供着的画像就足以让人惊悚了。
她真没想到这世上竟还会有人供着她的灵位。一时间竟说不出是何滋味。她微微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呵斥。
“谁在哪儿?!”
沈昭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老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正目露厉色地瞪着她。
他的视线复又落在后头的画像之上,再看了一眼沈昭的脸。片刻后,脸上终是充满惊骇之色,手中的灯笼猛地落地——
“你!”
第九十一章 沈氏女
“老祖宗显灵了!”
那老人家看着沈昭的脸,神色间带着欣喜,忍不住喃喃自语。
沈昭顿时觉得头大,她差点忘了,自己两辈子都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不就是老祖宗显灵吗?先前在祠堂待得太入迷,都没听到来人的动静,再待下去,可不会有好结果。
她抬脚就走。
那老人家自是拦不住她,可她还未出门,外头便传来阴沉的声音,“余公子这是想去哪?”
沈昭的脚步蓦地一顿,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不知何时,门口竟站着沈行恪,堪堪挡住她的去路,还有沈存尧一脸半是凝重半是羞愧地跟在身后。
她愣了片刻,继而微微笑道:“东西看完了,自然就该走了。”
“余公子好魄力。”沈行恪冷冷一笑,复又上前一步,原本温和的气息尽数收敛起来,取而代之地是一股压迫心神的气势,这是出入战场数十年的老将军该有的气势。
“来了不该来的地方,还妄想走吗?”
沈昭曾经在战场厮杀十数年,这样的气势唬得住别人,却吓不住她。因而她并未后退半分,依旧笔直地站在门槛后面,微仰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行恪。
“不该来的地方?沈家的祠堂是不该来的地方吗?”说着,她又偏过头去扫了一眼摆放整齐的牌位,“晚辈听沈兄曾说,福州沈家并非沈氏族人,而是沈家军后人。老将军觉得晚辈此言可对?”
她未等沈行恪搭话,又道:“沈兄定然同您说了,晚辈对沈家祖上有几分了解。正巧,晚辈来这祠堂后,发觉这上头供着的牌位,竟然都认识。比如那画上画的几位——”
她侧过身子,随手朝墙上一指。
“这可都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沈家将军。不知在这祠堂里边怎会供着他们牌位?莫非老将军继承了沈家武学,连香火也要一并继承吗?这可是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不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并不妥当。沈存尧的脸色当即就难看起来,沈行恪亦是面沉如水。
“这是我们沈家的事,无需向余公子解释。”他看了看那些牌位,又冷眼盯着沈昭,“我们祖上初建祠堂之时,便定下规矩,擅闯祠堂者,格杀勿论。余公子既然来此,也该遵守规矩。”
这是已起杀心。
在一旁的老人家同沈存尧便齐齐出声,“老爷!”“祖父!”
他们的声音还未落下,沈行恪便直接伸手朝沈昭的面门抓去,不带丝毫花俏的手法。沈家所授的武学历来都是杀人的招数,直截了当。沈昭练了数十年,自然也十分清楚。
当即一个侧身避开,又抬手朝他劈过去。
两手在半空相撞,发出一道细微低沉的碰撞声。沈行恪自是纹风不动,沈昭却被镇得后退数步,良久才稳住身形。哪怕她练了数十年的武学,懂得招数不少,可眼下这具身体在体能方面根本不够。
一旦同这种浸淫武道数十年的高手较量,转眼便会落了下风。这一世,她一直没有机会同他人交手,方才出手不过是兴起而击。可这般试探一番,确实发觉自己实力不足。
她心里头不免有几分感慨,像她上辈子,活到三十多岁,作为一方将领,能接下她一击的人并不多。如今就换成她接不下别人一击了。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过,她自己虽不满意,却吓坏了周围几人。她如今才多大,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竟然就能接下赫赫有名的沈老将军的一击。
实在让人震惊!
别人不清楚情况,沈行恪却明白自己方才用了几成力,可不是轻易能接下的。
尽管她方才使的是巧劲,也不简单。而且他对沈家武学亦十分清楚,虽只是简单的一击,可也能瞧出几分门道来,对方所习武学同沈家定是有几分渊源的。
沈行恪终于重视起来,看向沈昭的眼里多了几分探究。“余公子这武学倒是极为出色,不知师承何方?”
这是他第二次询问,却明显比第一次更慎重。
沈昭依旧面带微笑,“无名之辈,不足以挂齿。”
她一手背负,一手曲肘半握放在腹前,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晚辈既然来了贵府,自会遵循规矩。只是在此之前,晚辈还想询问一句,沈家为何要隐姓埋名藏于此处?当年祖上究竟定下了何种规矩?以致于你们需从通州迁至此处,至今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沈行恪忍不住皱起了眉,实在对方知晓太多的内情,这让他心有不安。
可是对方对沈家似乎又没有恶意,他沉默了片刻,复又问道:“余公子同沈家有何渊源?为何会知晓沈家祖籍通州?”
这态度相对之前已缓和许多,完全没有杀意。
沈昭忍不住微微一笑,伸手将头上的发带解开,一头青丝落下,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在不甚亮敞的屋子里,更显得明艳如花。“因为我并非余家子弟,而是沈氏女。”
豁然同那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这举动如同晴天霹雳,让几人皆是一惊。
半晌不曾回神。
良久后,还是沈行恪最先回神,仔细看了看沈昭的脸,又看那幅画像。这画像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东西,自然不会认错,眼前这人同画像里确实一模一样,只是,面容更加稚嫩。
莫非这就是返祖?
“你。。。果真是出自沈氏?”他忍不住迟疑着出声。
沈昭微微颔首,连声音也不似之前那般低沉,“家父曾言,沈家祖上还有一房于正始年间便已南下。晚辈料想便是沈老将军祖上罢。”
神情姿态完全就是小姑娘的模样,同先前那翩翩公子无半点神似,这样的易容术可真是出彩!
沈行恪忍不住露出赞叹的目光,复又露出几分怅然来,“我们沈家原先确实祖籍通州,只是这许多年来,不以沈氏族人自居,亦不曾回去,倒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沈昭便将自己所知晓的情况一一说来。
“沈氏族人颇多,但如老将军这般出众者并不多。自正始年间分开后,祖上便随着世祖陛下谋了通州百户,至今仍在承袭。而晚辈的曾祖父则走上了科举之路,现下住在京师大兴。
家中伯祖父同几位叔伯皆入朝为官,祖父曾官至太常寺少卿,现为大兴县知县。父亲家中行三,因太康政变一事,如今仍谪居惠州府。”
沈行恪身为武将,又常年驻守边疆,除非皇帝特召,或者年底述职,其余时候皆不在京中。他们沈家又不同于普通的武将,根本不需要拉拢文臣,因而像沈明义那种品级的文臣他并不清楚。
可震惊朝野的太康政变却多有耳闻。自然也听过那曾名满天下的余家女婿沈三爷。
原来竟是同出一宗。
他当下不免有几分感慨。看向沈昭的眼里多了几分对晚辈的关怀之意,“……你一个人怎会跑到福州来?“
沈昭自不会说是为季方平一事,有些话同沈存尧可以说,同眼前这身居高位的将军却不能说。“是曾听闻沈家威名震震,因而慕名而来。我曾询问过沈兄,却不知将军为何不以沈氏族人自居?“
“纵使已过百年,有些东西却不曾变。”沈行恪看了她一眼,复又沉沉地叹息了声,“此事,你询问族中长辈便可知晓内情。”
这是不打算告知的意思。
沈昭闻言不免有些讶异,都到这份上了,沈行恪却还要瞒着,沈安到底做了怎样的安排?
却听沈行恪复又问道:“既然你们这一房都是文人,你一个小姑娘又如何习得武学的?”
“……是机缘巧合之下同族中长辈所习,家人并不清楚。”
沈行恪倒不觉有异,毕竟这祠堂里便供着当年威名震震,独掌一军的女将。
沈昭还有许多话想问,可沈行恪却是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只道:“天色已晚,还是先回房歇息罢。”
沈昭的话便都堵在嘴里。
第九十二章 结束
“父亲之意是余家那后生竟是沈氏女?!”沈清豫当即便瞪大了眼睛,面露惊诧之色。
“确实是出自通州沈氏。她的模样同祠堂里挂的那位老祖宗相差无几,我们沈家这位老祖宗当年镇压异族十数年,名震一时。如今看那后辈,仿佛竟有几分当年的风范。她的武学可比眼下这几个后辈要精深许多。”
沈行恪微微叹了口气,“不曾想,我活到这岁数了,还能见到这样一番奇事。”
其余两人亦是面露感慨之色。
沈清俭也道:“还记得幼年时,老太爷总同我们说那位老祖宗多么英明神武,祖上才将她的灵位供在祠堂。让儿子心中生出憾意,深觉再难见到这样的风华人物。不想竟会见到一位同老祖宗如此相似的后辈。”
沈清豫便又问道:“既然父亲知晓她为沈氏后人,又颇觉其有当年之风范,为何不将沈氏数代守护之事告知于她?”
“此事不可大意。”沈行恪摇了摇头,“我们本是同出一宗,按理说,当年之事,他们亦是知晓内情的。若是她可以知晓此事,族中长辈怕是早已告知,何须来询问老夫?
据她之意,原先在北方的沈氏早已开枝散叶,族人众多,与我们眼下并不相同。哪能轻易确定她是何意?她在府上的这些时日,你们也不必过于惊讶,好生照料便罢。”
两人便齐声应好。
沈行恪复又叮嘱一句,“切记不可将她的身份传出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后辈中唯尧哥儿知晓,其余人就不必告知了。”
……
在沈家府邸的另一边,早已恢复男儿身的沈昭跪坐在茶几前,行云流水般地伸手斟了一杯茶,而后递给沈存尧,面带微笑地道:“沈兄请用。”
沈存尧微低着头,看了那杯茶半晌,目光却落在那纤纤玉指上,原来是姑娘的手,难怪那么白皙娇嫩。古人云肤如凝脂,皓腕如霜,还真是没错。
沈昭见他低着头,半晌不回神,不禁有些诧异,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兄这是怎么了?可还是在怨我先前欺瞒你一事。我先前是形势所迫,并非故意为之。还望沈兄原谅则个。”
沈存尧听到她略微低沉的声音,心里头竟生出几分失落感。他可还记得昨日里她露出姑娘姿态时,异常柔媚的声音,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他这般胡思乱想着,等到反应过来沈昭说了何话之后,又是惊呼出声。
连忙接过那杯茶,急声解释起来,“我哪会怪罪你?你这般做亦是迫不得已。只是你一个姑娘家怎敢独自出门,还去武学府那等地方读书,也不怕累坏了自己。“
全然忘了沈昭昨夜展现出现来的实力。
他喝了一口茶,又蓦地发觉这是沈昭亲手斟的。原先不知晓内情倒不觉有异,可现下知晓对方是女儿身,却仍旧让她斟茶,却不免露出几分羞愧来。又急忙将茶杯放下。
沈昭并不知晓他此刻十分慌乱,只道:“沈兄不怪罪我便好。此事还请沈兄替我保密,我并不想让他人知晓,毕竟行事多有不便。”
“这是自然。”沈存尧连忙点头。
沈昭想起昨日暴露身份,也没能让沈行恪说出几句实话,当即便有些苦恼。谁能想到沈行恪身为一介武夫,行事竟还如此计较,竟是半句也不肯透露。
也不知他是在怀疑什么。
她见沈存尧有点心不在焉,便忍不住问道:“沈家祖上之事,沈兄原先知晓吗?”
沈存尧见她问话,便又收敛心神,“……我只知我们这一族是大楚沈氏后人,别的却不清楚。”他见沈昭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之意,当下又道:“此次可不曾欺瞒你。我当时也是遵循祖训。并非有意为之。”
“我知晓沈兄之意。”沈昭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反倒是沈存尧想起她先前所为,便又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既然少明并非余氏子弟,那季公覆一事。又何必参与?”
沈昭闻言便道:“我虽非余氏子弟,可家父被贬惠州却同他们脱不了干系,如何能坐视不理?”
“可……”沈存尧又想劝慰几句。
沈昭便连忙开口打断,“此事我自有分寸,沈兄不必理会。如今已是九月中旬,离沈兄的大喜之日应当不远了罢。”当即转过了话头。
沈存尧微微颔首,“不知你先前那事处理得如何了?十月份的喜宴你可一定要在,以后怕是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他是想起沈昭是姑娘家,往后怕是不能轻易来往。
沈昭便笑了笑,露出安抚地神色来,“沈兄何必如此?不管怎样,我始终是你的好友。”
沈存尧当下也露出笑容,他是有些怕沈昭同他生疏了。“不知余公子他们可有时间,到时候也该把他们喊来才是。”
“此事你只管放心。”沈昭复又笑了起来,“以他们的性子,届时便是没有时间,也会想法子过来。你只管下帖便是。”
一时间两人相谈甚欢。
之后这些时日,沈昭一直留在沈府。平日里除了去演武场观摩,或者明里暗里打探沈家之事,只是并无收效。
她之后便同沈家几位老爷切磋一番。刚开始相差甚远,到后来却是不分伯仲。惹得沈清俭等人连连称赞。他们自是不知,以她前世的实力,一打二也不在话下。
等到九月底的时候,惠州府便传来了消息。
沈昭命人抢劫的那些货物,已安然在惠州登岸,如今正由苏十三的人打理。薛柏一亦从船上劫了几位季方平安插在里头的人,如今正关在新置的院子里好生养着。还从中找到了许多交易的文书。
至此,沈昭才真正放下心来。
想必此时季方平已发觉船只不曾上岸的事,怕是以为他们早已迷失在茫茫大海。此刻应当正想着怎么把这消息压下去。
她随即便写了封信给扬州的茶庄东家。让他悄悄联络那些入了股的人家,一同向黄延要货。
沈存尧的婚宴过后,沈昭的福州之行才算彻底结束。
沈清远并不清楚她在福州发生了许多事,只是见到略显瘦削的面容,不禁有些心疼,又忍不住责备,不该因为贪玩而跑这么远。沈昭就只笑嘻嘻地说不会有下次,让他保密云云。
第九十五章 民愤
局已布下,可能否达到期望的效果,还需要更细致的推动。
这几日,沈昭都待在府里,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把析玉喊过来,询问外头的情况。
析玉便仔仔细细地回了。
“……现下金陵城内的文人都已是满腔愤慨,指责季大人为官不正,荒淫无道。听说豫东学府的学子也聚在一处,议论季大人这些年的恶行。有人提出要写万民书,上达天听,控诉其恶行。
前两日,翰林院姜大人在茗客居品茶之时,听闻此事后,亦言季大人行事不正,妄为天子臣下。又言程首铺为官清廉,不忘民生疾苦,季大人身为其外甥,如此恶行,实为败坏其名声。”
“翰林院姜大人?姜义权?”沈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来。
她对姜和的印象只停留在季府宴会之上匆匆一瞥。只知对方颇有血性,耿直有余,圆润不足,否则,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便不会出声。左右逢源之人可不敢同季家作对。
不过现下看来,对方未必是只知鲁莽不懂进退之辈。
像他今日这番话,只言季方平为官不正,中饱私囊,祸害此地百姓。却丝毫不提其背后所站程党,甚至于要说程濂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而季方平此举败坏其名声。
言下之意便是,此次民众愤起而击,非程党之故,只因季方平做法太过狠绝,让两淮地区的百姓都无活路可言。
此事完全是民愤而起,而非党争。一旦非党争,程党中人放在此处的目光便会少许多。甚至只会想着压下此事便好,至于其根源,追寻与否,都不必过多注意。
这才是沈昭想要的效果!
姜和这三言两语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刻意为之。或是他从这些言论中嗅到了他人操纵的味道,若真如此,便是沈昭也不得不佩服其敏锐。
她想时机已到,也该去豫东学府走一遭了。
……
沈昭刚到学府,周谨等人便围了上来。
“少明,你可算来了。”
神色间皆带着几分急躁与欣喜。
倒让沈昭一愣,稍带疑惑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莫非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学府还发生了大事?”
“学府无恙,不过大事倒有一件。”周谨便在一旁回道,又略带责怪地看了余怀忱一眼,“你同少明住一起,少明不出门,你怎不将此事告知她?”
余怀忱顿时垮了脸,在心里直喊冤枉。沈昭可是个姑娘家,他一大男人,哪好意思时不时地往她闺房里跑,又非亲兄长?
不过当下也只得略带歉意地道:“我见少明近来太累,便不好以此事打搅她。”
周谨便不再多言。
只道:“少明久居府邸,怕是不知如今整个金陵城都快闹翻了。前些时日,两淮盐运使季大人提升盐价,使得物价大涨,民众难以承担其价,生活愈加艰苦。
我等学子熟读明理书,修习圣贤道,岂能将如此荒诞之事置之不理?因而近来便想着状写其行,控诉此事,令其上达天听,听候陛下处置。
可前两日,我等上街同人说道此事,竟遭到了学府先生的呵斥,甚至有数名同窗被其处罚。倒叫我们几人深感不解。少明,你说此举有何不可?”
沈昭看着他们脸上的激愤之色,心想她此刻若说不可,怕是会被其围殴。兴许这才是少年人有的模样,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敢言敢行。这才是真正的不惧权势罢。
“并非不可。”她摇了摇头,“只是你们用错了法子。言事尚可,却不能过激。再者,我们现在身为学子,读书才是正道,便是言事也该充分利用习书之余,而非贸然行事。”
不过她虽这般说,却知学府未必是这般想的。
兴许是担心他们遭人利用,以致引起动乱,才呵斥一番。可此事岂是轻易能够压制的?学府亦是心知肚明。这般做不过是为了应付朝廷。届时便是真有人怪罪下来,说一句已尽力便可。
周谨等人听闻都有些赧然。
他们行事之时确实不曾想过这些,有些人甚至于连具体情况都不甚清楚,便跟着痛斥季方平。说到底只是想一展身手,或是展现自己不畏权势,敢于言事的风范罢了。
少年人大多是冲动的,会有此举并不意外。
不过,此事亦是沈昭所求之成效,当下便不再说教,只沉思了片刻,问道:“季兄现下如何?”
“他啊,此刻怕是羞愧欲死。早已不敢出门。”回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刻正面露嘲讽之意。沈昭对他有几分印象,原先同季桐走得近的一官吏子弟。
她闻言,便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她可不信这人原先不知季方平是何人,不知季桐是其子。原也是沆瀣一气的,如今倒自诩为清正之辈。
不过这亦是世事常态。
她复又问道:“重行既说要写万民书,那这执笔者可有人选?该如何定?”
周谨闻言便叹了口气。
“此事还未定下。我等不擅笔墨之事,怕无法真正写出其罪状,反倒使得对方逃于法度之外,届时便是得不偿失。再者,此事事关重大,若不选出德高望重之辈状其罪行,怕是难得成效。”
“言之有理。”沈昭微微点头。
“其实我倒是有一人选。”余怀忱忍不住开口,“前两日,我随归之兄赴了宴山亭的诗会,见识了无数才学出众之辈。深以为近来闻名于金陵城的十三公子足以担此执笔者。”
余怀忱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开口说话,“十三公子,可是太原苏家十三郎?我还记得去年的清和雅集,这位十三公子亦是获得不小的名气。”
“前些时日的诗会,我亦去过。确实见过其精妙绝伦的言词,其才学之渊博非我等可比。可太原苏家的状况众人皆知……十三公子便是有此心,亦未必有其力。”
“这人我亦曾听闻。”周谨亦目露欣喜之色,“虽则苏家有祖训横于其上,可此事是为两淮百姓言事,造福于民众。十三公子深知圣贤之道,岂有婉拒之理?我看不如就请他作那执笔者罢。”
“可……该谁去请呢?”
余怀忱忍不住皱眉。
他心里头其实是不愿意的,他虽见过其学识渊博,却不想同对方打交道,实在是自己口拙词穷,怕是说不过人家半句话。
其余人同他的想法差不多。
现下聚在此处的大多是武学府的学子。虽有心为民言事,却最怕同文人打交道。谁不清楚那些文人墨客一向自诩清高,瞧不上他们这些粗俗武夫?
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愿出头。
第九十六章 万民书
沈昭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竟连苏十三也被牵扯进来。
怕是他近来动作过于频繁,以致金陵学子皆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毕竟以苏十三的年纪也可算是年少成名。
可仔细想来,这执笔者还真只有苏十三最为合适。声名闻于士林,才情俱佳,又非真正的为声名所累之辈,便是参与此事,也不过是因民愤而行事。
而真正德高望重之辈,却不会掺和此事,因为他们大抵都清楚这样的万民书难有结果。
可这苏十三年纪虽不大,却也深知官场之事,如何肯写这极易留下把柄,让人戕害的万民控诉书?但若不请他出面,又有谁肯写?
此事若无能力者可不敢揽,这亦是文学府的那些学子至今不出面的原因。若为百姓言事,他们自是肯在这万民书留下自己的痕迹,可论起领头之人来,却无那等魄力。
沈昭凝眸深思良久,见众学子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道:“不如由我出面游说苏公子罢。”
“由你出面?”
余怀忱当即皱起眉头。他并不想让沈昭出面,一个小姑娘怎能掺合这些事?若是让沈清远知晓,少不得要责骂一番。他随即便道:
“那还不如我去呢。”
沈昭忍不住笑了笑,道:“你一向词穷,又总是词不达意,真能说服苏公子吗?我的口才你亦见识过,还不放心么?”
余怀忱顿时语塞。
沈昭的口才,他们确实比不过。
当下只好同意此事。
“等明日,我便去苏府游说。不过此事,我需过问一下傅老先生之意。请诸位同窗静候佳音。”沈昭拜见傅礼九之时,他正在解一盘残局。
见沈昭过来,便连忙招手请她就坐。自先前对弈输给沈昭后,兴许是自尊心作祟缘故,傅礼九时常会钻研棋谱。按照惯例,若是不将残局破解,他必不会停下。
今日却例外。
他当即便停了手,让人将棋盘取走,随即抚了抚长须,慢悠悠地问道:“听闻武学府学子因盐价突涨一事而激愤不已,闹得沸沸扬扬?”
“是。”沈昭轻声应道,复又解释一番,“并非是武学府,而是学子们。”
听到她的纠正,傅礼九忍不住笑了笑,目中露出赞许之色,“此言有理。天下学子是一家。”他顿了片刻,复又问道:“你们可是还欲写万民书?”
沈昭微微颔首,继而沉声道:
“学生原深居府邸,并不知晓具体情况。可今日上街一看,才发觉事情严重至此。学生并非迂腐固执之辈,知晓年底物价上涨乃常态。
然则此次盐价上涨却已越线。学生特意查找往年情形,发觉像两淮这等产盐之地,盐价从未如此之高,将近是原来的三倍,百姓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为官者因一己之私,而祸乱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此等行为简直是轻贱民生,不遵法度。学子们不忍两淮百姓受其磋磨,才有决策。唯望能上达天听,还百姓公道。”
“为民生言事,确为当代学子之责。”傅礼九微微笑了笑,复又问道,“你们欲让何人纸笔?”
“先生言之有理。”沈昭点点头,又道,“武学府的学子深觉自己不通笔墨,才学过于逊色,不足以表达心中之愤慨。本应请德高望重的先生,可即为后生之事,同窗们便欲令学生请苏公子作执笔者。”
“苏公子?”傅礼九闻言,顿时有些讶异。
“正是太原苏家那位十三郎。”
沈昭随即笑了笑,道:
“学生前段时日游学于福建,对金陵之事并未过多关注。只是甫一回府,便听闻苏家十三郎享誉金陵,实乃南州冠冕之辈。故而学子才有此一举。先生以为如何?”
傅礼九微微收敛心中的讶异,面上仍带着平和的笑容,“这是你们后生之事,老夫怕是管不着。”
此次虽说为万民书,但其实更多的是学子联名书写,控其罪行。这亦是学府先前处罚他们的原因之一。学子行事兴许较之普通民众更严重。因为年轻气盛。
不过依傅礼九之意,学府此后的确不会再插手此事。
正好遂了沈昭之意。
不过傅礼九此刻倒升起了别的念头。
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因而亦有所了解。此次爆发的民愤,看似合理,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怪异。盐价上涨之事并非头一次出现,纵使此次提升略多,让民众颇多怨言。
但真正闹事的却并非民众,反而是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以及学府的学子。金陵帝王州自是不缺文人,他们一旦闹起来,声势必定浩大。
可问题是,季方平所在衙门并未处在金陵城内,而是隔着数十里的扬州府。他掌管着两淮盐业,唯一能将金陵城牵扯其内的亦只有盐业一事。民众若是控诉自然也只有此事。
然事实却是,他们言其罪行并非只有盐价一事,还有数条。
比如,他打压盐商,每张盐引除去三两公使银和三两税银外,还额外征收税银。又比如,他每年都会从茶庄,金石铺珠宝阁取物件,却从不付银子。
诸如此类之事,扬州本地人知晓便也罢了,怎连金陵城内还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如此明白地控诉其罪状?
可这背后之人,他却无法得知。
且所有言论皆只针对季方平,并不牵扯其后程党,看上去并不像党派之争。却不知对方是何意?
沈昭并不知傅礼九已经怀疑起万民书一事,听闻他的话,便只道:“有先生这句话,学生便放心了。”
此事结果如何,还不可知。
傅礼九闻言,当下便又安抚道:“不论此次结果如何,你只需知晓,你已尽力而为。须知往后行事,亦要一心为民,不夹私念,方可按心之所指。”
沈昭当即便挺直腰背,道:“请先生放心,学生自幼习读圣贤之书,立志于为百姓言事,自不敢抱有私念,妄行损害民生之事。”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傅礼九目露深沉之色,紧紧地盯着沈昭,“若是有朝一日,你入朝为官,必不可趋炎附势,因权贵在前而不敢言。为官者,便要有为生民立命之心。”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沈昭当即拱手行礼。
傅礼九便又道:“至于万民书一事……”他本欲劝诫一番,蓦地又想起此事于他们而言未必是坏事,“罢了,此事还是参与为好,兴许经此一事,你们便会真正知晓何为官场?何为权势?”
沈昭知晓他之意。
若此次无人操纵,只为一份简单的万民书,怕是难以上达天听。即便上达天听,亦难以起到作用。若是权势可被几句愤慨之言压下,官场之上以权压人之事又岂会屡见不鲜?
傅礼九此意是欲让他们磨练一番。
她当即便沉声道:
“先生之意,学生明白。明知百姓受难而无动于衷,是为不义,学生不愿做那不义之人,是以插手此事。然学生势单力薄,只可尽绵薄之力,其结果却不敢掌。惟愿无愧于心。”
“此言大善!”
傅礼九当即抚掌而笑。
“可惜你已有师承,否则老夫倒是真想收你这个学生。”
“先生谬赞。”沈昭微微一笑。
第九十七章 有匪君子,可怜可恨
“学子们欲请苏公子做执笔者?”
析玉忍不住面露讶异之色。
“如何?”
沈昭微微挑眉一笑。
析玉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婢子亦见过苏公子,那等精明人物,怎会轻易插手此事?婢子虽不如您一般神机妙算,却也知晓这落人把柄的事必不可做。却不知那些学府公子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的?想当然罢了。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复又似笑非笑地道:“现下无人出头,还真是非苏十三不可。对付他那样的人,大抵唯有以利诱之方可。”
思及此处,她眼里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苏十三频繁活动于士林之中,目的何在?无论他背后站着谁,大抵都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机会。可不付出点代价,又怎会让他得好处?
翌日一早,沈昭收拾妥当,便前往苏府。
自回金陵之后,她便将侍书等人遣送回苏府。留这些人在身侧,于她而言,实在是日夜难安,行事诸多不便。她可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因而此次出门,她只命罗会赶车随行。早在昨日,她便递了拜帖。因而苏府外头早就有人候着,见他们的车停下,便连忙迎了上来。
脸上的笑容愈发热情和煦。
“阁下可是余公子?我家主子已在里头等候您多时。”
“有劳了。”
沈昭微微颔首,任由他领着进门。
苏府位于城东集福巷,并非高官巨贾聚集之处。在此地居住者多为文人学子,不算显眼,却胜在清净。等过了青松迎风山水影壁,府邸的摆设才渐渐显露出来。
庭院里的景致倒寻常,四角种着冬青,一处置着鱼缸,里头养着锦鲤,浮着开败的碗莲。过了两侧的朱红抄手游廊,再穿中庭,后院,视野又开阔起来,放眼望去是一片水池。
水池对面矗立着两层楼阁,屋檐高耸,雕刻精致,四周种着冬青,海棠等,两侧还用藤萝搭了棚。数块玉石板搭建成一座曲桥横跨水池,池里的残荷败叶已被移走,清可见底的池水仿若一方碧玉。
下人将她领到此处,便自行退下。
沈昭不动声色地打量此处,这样的宅子打造起来可不便宜。太原苏氏倒真是财大气粗。
她这般思量着,转眼就见到池边站着一道玉色身影。头戴网巾,身穿玉色细布直裰,作读书人装束。其身姿挺拔,铮铮如竹,自有一股风度。
对方似乎听到了动静,片刻后便转过身来,依旧是略带笑意,温润如玉的面孔。
她当即便朝他行了一礼,“苏公子。少明贸然来访,多有打搅,还望见谅。”
苏十三微笑着回礼,“能邀少明来寒舍,亦是我之幸。请随我入楼中一叙。”
语气淡然,却并不显得疏离。
他抬手虚指,率先往楼阁中走去。沈昭神色不变,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走着。
许多时候,见到苏十三此人,往往都会被其风华所折服,而忽略他体弱多病之事。唯有此刻,跟在其后行走之时,才深觉对方患有腿疾,行动不便,甚至较于许多寻常人皆有不足。
沈昭不禁有些感慨。
若他身子健壮,哪怕苏家有子孙不可入仕这样的祖训压着,也必无法掩饰其风采。可如今却只得费力于士林之中夺取名声,又或者隐于人后苦心谋划。不知事后回想之时又该如何怅然?
她并不知晓对方这一身疾病来自何处,但料想定不会是先天不足。即便是先天不足,亦多是人为。否则苏十三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太原苏家为商贾之家,竟也有这许多不可言说之事。也难怪当年的苏十三,虽则年纪轻轻,眼中却是落寞居多。连当年随意闯进来的小丫头,他也有兴致陪着念书。
大抵是平日里真心待他者过少。
这些念头在沈昭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人随后便进了楼阁。南方无地炕,冬日多阴冷潮湿,在此处却觉察不出来,细看去,才发觉在四周都放了炭火。
苏十三引着沈昭就坐。
仆人默不作声地上茶,又有人端炭火盆放至苏十三身侧。为了透气,一侧的窗户开了一半,隐约可见外头的水池和仍旧泛着绿意的冬青。倒让人心情舒畅起来。
沈昭面上带上了些许笑意,正欲同苏十三说起此处景致之雅致,却见对方一张俊脸泛着白意,一手微握抵着唇角,一手烤着炭火,半息后又忍不住轻咳一声。
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对方连额角都带着细密的汗。
“苏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她何曾见过对方这般模样?
“无妨。”苏十三微微摇头,轻咳一声,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继而露出一抹笑容,这才露出些许血色来,“适才在外头吹了些许风,故而稍有不适,倒惊着你了。”
沈昭顿时讶异。
方才从外头一路走来,虽有风吹过,可那样的风轻微若无,她甚至难以觉察。苏十三竟会觉得不适,这身子骨未免过于虚弱。她看着对方脸上淡淡的笑容,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怜意。
原先在大觉寺之时,他的腿疾虽较为严重,可身子看上去并不虚弱,怎地如今瞧着,腿疾好了许多,身子骨却这般差了?那他这些年的医治岂不是未曾起到作用?
苏十三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是略带歉意地道:“之前未曾知会,便随意在少明身侧置人,是我不对,还望少明见谅。”
他极为认真地朝沈昭行一礼。
沈昭没想到他会率先开口提及此事。可见对方将姿态摆得如此低,本是满心怨气,如今却是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再者,他亦是受父亲之托才遣人保护的。
她当即道:“苏公子之意,我已心领。只是此事,绝无二次。”语气里带着些许冷意,此事,总归是让她不喜的。
这一点冷意并未让苏十三觉得不适,当下便微微笑道:“少明不再怪罪便是我之幸,不敢有下次。”
沈昭淡淡地应了声,算是揭过此事。
苏十三便又提及他事来,“我之前听闻少明去了福州府游学,不知可有收获?”
沈昭闻言神色微变,眼底闪过淡淡的冷意,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福州府,海滨邹鲁之地,自是源远流长,可学之处数不胜数。我久居于其间,亦见识不少风土人情。”
苏十三闻言,脸上便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来。
“我自幼体弱,家中长辈不许我离家远行,是故游学四方之事从未经历,至今仍觉遗憾。不如少明同我说一说海滨之地的风情,比如出海之时需准备何物?”
沈昭的脸色猛地微沉。
出海之事苏十三自是知晓的,可此事知晓是一回事,打听又是另一回事。这人可一点儿也不讨喜,她方才还觉得对方可怜来着,现下看来哪是如此?
说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差不多!
她心里忍不住泛起冷意。
第九十八章 此谓两全
“少明不说话,是不可说么?”
苏十三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沈昭的眼眸愈发黑沉。
照苏十三这般模样,定是有所怀疑。那批货物的来源确实不可查,可对方未必没有怀疑对象,毕竟季方平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问这话是为求证还是单纯的好奇?
只可能是前者。
沈昭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云淡风轻地道:“不是不可说,是无可说之处。纵使苏公子不曾出过海,可你麾下的那些能人异士每年定要出海一两次,亦谈不上稀奇,又何必多问?”
言下之意是我的货虽则来历不明,你苏十三手里却更多,彼此彼此罢了。
苏十三当即便笑了起来,这个小姑娘总是输人不输气势。“少明言之有理。”
沈昭微微一笑,并不接这个话头。而是开始转入正事。“我前些时日刚从福州府归来,便闻这金陵城内满是公子的赞誉之声。想来以公子之才如今这是享誉士林了?”
苏十三面不改色,依旧微微笑着,“承蒙诸位世兄看得起,幸得薄名罢了,不值一提。”
沈昭却仍旧赞扬一番。
“哪里只是幸得薄名?我见如今金陵城内四处可闻苏家十三郎,着手成春,其才如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而不绝如缕。且公子这才名早于岭南之时便已显露,如今更是响彻江南。”
若要求人,先赞其名。
苏十三不为所动。只微笑道:“少明过誉。”
沈昭却不轻易罢休,当即又说,“不过我觉得公子这才名虽好,却未免过盛,非妥也。”
“少明此言何意?”
苏十三闻言,顿时来了兴致,他想知道沈昭接下来会说什么。
沈昭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自古盛名者,皆有与之匹配的功绩。如前朝章老先生少时成名后,便入仕为官,造福于民。而历来为文人所赞之宋衍,亦用八策助太祖平天下。苏公子既有这般盛名,便该兼有功绩。”
苏十三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兴味,“少明应当知晓,我苏氏祖训便是可不读书入仕,因而我至今仍是一介白身。依少明之意,这功绩又该如何得?”
沈昭目露悲愤之色,沉声道:
“公子久居金陵城内,应知盐价上涨一事。两淮盐运使季方平为一己之私,肆意提升盐价,致使百姓生活艰苦,金陵士子不忍其受此磋磨,故而欲状告其罪行,以正风气。
想必苏公子对此应有同感。可这执笔之人……我等深觉才疏学浅,声名不显,故无此能力。现下闻苏公子素有才情,不如请公子作执笔者如何?既得才名,又搏功绩,可谓两全。”
苏十三顿时一愣。
深觉小姑娘的口才较之前又精进不少。
若真是那懵懂无知,为搏名气者,只怕真会轻易应下此事。像此次聚而论之欲联名状书者,未必皆是为名言事者,或为搏名,或因流言而随之,又或者是只为从中得利。
然此事又岂是可轻易应下的?
若是这份万民书半路被人截下,于季方平并无损害,兴许程党不会过于追究。可若上达天听,季方平未必会因此下狱或贬谪,朝中有程党护航,结果不过是罚几月俸禄。
若是万民书有用,凭季方平这几年在两淮地区的肆意妄为,怎能活到今日?
可此事到底在崇仁皇帝那里留了底,程党岂会轻易放过这背后之人?联名者众多,不可一一捕之。可这执笔者却只有一人,届时定然为程党所恶,只欲除之而后快。
再者,就算季方平真因这份万民书而牵连被贬谪,却不会连累程党。有程濂在一日,这执笔者必不会好过。因此,这执笔者不仅要有名声有才情,更要实力非凡。
或者说不惧程党。
此类人或许不难找,可愿参与此事者却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如今这等情况下,金陵城内权贵不少,明哲保身者却更多。其余人看中苏十三是因其才情,而沈昭看中他却是因其实力非凡。
苏十三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这小姑娘怎会以为他不惧程党呢?又怎会觉得他并非明哲保身之人?他看上去想那种热心之人么?
沈昭见他迟迟不言语,复又问道:“苏公子意下如何?”
苏十三微微收敛心神,问道:“少明可知此事凶险异常?”
“此言何解?”
沈昭明知故问。
苏十三身子稍微前倾,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昭,眼眸愈发深邃,“若是我写了这份罪状。少明可否告知,要如何将其送至京师?”
季方平之事究竟是谁领的头,他并不清楚。可他下意识地以为同眼前的小姑娘有关。
她之前去了一趟福州府,便从海外运回来一批货,还要舍近求远冒着被他打探的危险从广东上岸。之后,盐价上涨便开始上涨。而她回金陵之后,激愤之言四起,学子要求写万民书。
更重要的是,她竟揽下此事,亲自来此请他作执笔者。
人皆有恻隐之心,见百姓生活艰苦,自要为其发声。这便是学子们言事的原因。可沈昭不属学子之列。她虽有恻隐之心,却绝不会盲目行事。
从那日同他说海运一事,他便知晓对方不是普通的闺阁姑娘。其中厉害关系她不可能不清楚。既如此,为何要插手此事?是能保证程党不会怀疑她,还是不惧程党?
无论哪一个,其目的都不简单。
沈昭料想他是在旁敲侧击,可此事却不必同他说得过于清楚。“国朝设有通政司,便是为接地方奏折,为何不可送达?”
这是在跟他虚与委蛇。
苏十三当即微沉着脸,“恕我才疏学浅,无力应下此事。”
“苏公子不再细细考虑?”
沈昭闻言,神色未变,只淡声问道。
苏十三凝眸不语。
沈昭复又问道:“苏公子以为两淮盐运使这个官位如何?”
苏十三微微皱眉,似乎已清楚沈昭此言何意。
沈昭便似笑非笑地道:
“我虽不知苏公子后头是否站着他人,可我却知公子必不甘心隐于人后。人生于世,怎能不于史记之上留下一笔?苏公子既想谋大事,除湖广布政使外,多加一个两淮盐运使亦不为过。”
苏十三的神色终于变化,他面带诧异地看向沈昭,半晌才微笑着问道:“朝中有程窦两位阁老在前,胜得圣心,凭我一介书生,何以操纵堂堂三品大员?”
沈昭也不跟他绕弯子,直道:
“朝野内外皆知季方平属程党中人,今上便是再喜爱两位阁老,这个盐运使的位子也定不会交于其中任何一党。季方平在此处捞的银子兴许还要多于今上的私库。”
苏十三脸上的诧异之色渐渐变为赞许,他能看清这些事是因浸淫朝局多年,而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正是金钗之年不知愁之际,又如何深谙官场之道?
沈行书不理朝事多年,必不会将这些告知幼女,那她又是从何处得知?听闻余家嫡长女曾以才名闻于世。
他看向沈昭的眼神多了几许探究之意。“少明以为此事必能成?”
沈昭知晓苏十三心中已是意动,当下便道:“只要苏公子写下罪状,届时静候佳音便是。”
“得少明这番话,这罪状我写便是。”
苏十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般微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仿佛此刻让他写并非落人把柄的罪状,而是表达爱慕之情的诗篇。
他很期待后续之事。
沈昭当即起身行礼,“我替两淮百姓谢过公子仗义之举。”
苏十三抬手还其半礼。
“要谢也该谢少明深明大义。”
两人继而相视一笑。
第九十九章 心思
一番畅谈后,沈昭便向苏十三告辞。
苏十三随即起身,亲自送她至影壁处。只这么一段距离,苏十三脸上的血色便淡了几分,沈昭微微抬头,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皱眉。
半晌后,她便沉声问道:“还有一事,不知苏公子可允我冒昧询问一句?”
苏十三闻言不明所以,便道:“但说无妨。”
沈昭细细打量他几眼,又道:“我略懂岐黄之术,见公子今日表现,外为体虚之症,内却无法确定。不知公子如今是令何人医治?症状为何?可否让我把脉一试?”
苏十三神色一顿。
眼眸里带上了警惕之意,一个小姑娘还会懂岐黄之术吗?她这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有别的目的?
沈昭见他神色变化如此之快,还以为自己所言略有唐突。苏十三虽已及冠,可到底年轻气盛,又怎会喜欢他人提及病弱一事。
她当即便施礼致歉。
“方才所言颇有得罪,还望苏公子告罪。”
苏十三见她神色平淡,眼里确有忧虑,暗道自己竟成了惊弓之鸟。他身上的伤势对方怎会知晓?他握着竹杖的手稍微一紧,眼里带上了几分黯色。
“大夫说我这是先天气血不足,以致体弱,并无大碍。倒让少明忧心了。”
他的语气十分淡然,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昭神色未变,却微微垂下眼眸,掩去眼里的怀疑。她不信先天气血不足会让他患腿疾以致无法行走,可对方不愿多谈,她也只得勉强信之。这背后怕是有数不清的龌蹉。
她脸上复又带上淡笑,“我见苏公子体虚,故有此一问。公子不怪我唐突便好。”她顿了一下,又道,“罪状一事,烦请公子多费心。先行告辞。”
苏十三微微颔首,在影壁处看着她的车渐渐走远。
心里头却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暗道方才竟那般沉不住气。小姑娘不过是询问一下病况而已,又未歪曲事实。反应何必那般激烈?是因为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太弱么?
苏十三的眼眸愈发黑沉,看着门外偶尔经过的行人,一时无语,半晌后才折身回房。
见云崖还在一旁整理书籍,他便走到书案后头坐下,淡淡地吩咐道:“将在外头所流传的季公覆的数条罪状一一整理交于我。”
云崖听到这话,顿时一惊。他知晓沈昭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当下便从书卷里抬起头来,“爷这是要帮余公子写罪状吗?”
“哪里只是帮她?”苏十三想起对方十分笃定的语气,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她可说了,季公覆此次必会被今上处罚,届时这两淮盐运使的位子大可让我拿去。”
他实在是想不到小姑娘会用什么法子打程党一个措手不及。
云崖闻言却是眉头一皱,他怎觉得自家主子的语气里多是挪谕之意?
可既然不信此事,又为何要应下来?他这些年行事战战兢兢,唯恐出半点差错,自是微小谨慎的。若非是上次那般凶险之状,他是定然不会出手的,怎在此事上又答应得这般痛快?
思及此处,他的脸色顿时一冷。沈家那个小姑娘,当初见面时便觉得会坏事,没想到竟还应验了——此次万民书一事,显然就是将爷诓进去了。
“余公子之言,您也信?”云崖的语气里顿时带上几分不满,“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有本事插手三品大员的定夺?再者,这万民书若是能起作用,季公覆也不会猖狂至今。”
“偏你心思缜密,知道得多。”苏十三微沉着脸,略带冷意地扫了他一眼。
“爷!”云崖听到这话,神色一变,忍不住喊了一声,快步走到他面前来。
“程党是何情况,想必您也清楚。您如今好不容易能放开手脚做事,莫非还要因此事让人起疑?即便程党不细查,也会找到苏家身上,未必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届时您该如何同苏公子交代?”
“交代?我需要同修允交代什么?”苏十三闻言,顿时露出几分冷意来,“他们苏家的情况,我自是比你清楚。他们若是本分,谁也拦不住。
就怕这些年,本事愈发大了,心思太多,什么事都想插一手,借程党的手压一压气焰也是好的。修允这些年在苏家是何情况,你亦清楚。那些人,我还未同他们算账呢。”
云崖顿时默然。
苏彦在苏家是何情况,他自是清楚的。否则当年又怎会有那一番相遇?
苏家那些人,个个端的是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当年不过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手!若非如此,苏彦这些年也不会一直往外跑,更不会不顾生死跟他主子站到一块,实在是苏家无甚留恋之人。
可话虽如此,却也不该这般行事,苏家的人早晚会收拾,等了这许多年,又怎会差在这一时?还是用如此挫劣的法子。
说到底,还是沈家姑娘惹的祸。
云崖便道:“苏公子,您就交给他自己处理罢。这金陵城内也不安稳,您轻易应下此事,届时还不知要扯出多少风波。”
“哪能这般轻易出事?”
苏十三见他良久不动,又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还不快去。”
云崖顿时垮了脸,默不作声地出门。
……
两日后,苏十三便命人将那份罪状送至余宅。
沈昭仔仔细细看了,其上数条罪状同街坊传言相差无几。当即便觉得苏十三行事稳当,是可谋事之人。她随后就带着罪状去了豫东学府。
学子们都收到了消息,知道她前两日曾去游说苏十三,见她来此,当即便迎了上来,纷纷询问情况。
“怎么样?情况如何?十三公子可有应下?”
沈昭便微微笑道:“幸不辱命。”
随即将那份罪状取了出来。
几人拿过去,一看上头所写,当即便赞叹不已。
“不愧是十三公子之物。这样的词句怕是丝毫不了解内情之人看了,亦不免心生愤慨之意,只愿将那奸臣绳之以法!”
“这人选,我们果然未曾瞧错。”
周谨便面带笑意地拍了拍沈昭的肩膀,“此次还是多亏少明出面,说服十三公子。”
沈昭听闻,却是眉头微蹙,忍不住出言澄清,道:“谈不上说服,苏公子本就因此事愤慨不已,一心想为百姓言事,此举正合他之意。”
在场众人便纷纷说道:“都是有功之人,两淮百姓定会铭记于心。”
此刻又有人道:“既是万民书,自要留下我等印记,快取纸笔来。”众人纷纷在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沈昭在一旁看着,片刻后突然又道:“我看不如写两份罢。”
“这是为何?”几人闻言皆有几分诧异。
“季贼行事如此荒淫无道,自要写两份方可表达我等之决心。”沈昭目露悲愤之色,沉声说道。
当即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众人见此,亦忍不住效仿起来,纷纷写下自己的名字。
第一百章 压下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夜间悄悄落下,转眼间便覆盖了整个北直隶。
下了早朝之后,官员们陆陆续续地从大殿里走出来,如今朝堂之上依旧是勋贵官宦各成一派,文臣之中又是程窦两党角力。便是文渊阁这等历来为阁臣官员议事之地,也被一分两半。
程党中人通常往东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殿内走去。
为首的自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内阁首铺程濂,随后则是文华殿大学士兼右都御史赵鉴,通政司通政使贺道元,工部侍郎王彻,詹事府少詹事韩绩,以及通政司参议沈行谨等一众官员。
屋内烧着地炕,倒是十分暖和。众人按着品级一一就坐,小太监们则在一旁上茶。
“今年这雪下得虽晚,天气却一点儿都不含糊,这风还是一样的刺骨头。才走这么一段路,都冻得受不了了。”赵鉴用一口河南口音说道。
他性子向来粗暴直爽,若非场地不合适,只怕要骂上几句。
“京师的冬日向来如此,明纪在此处生活多年,莫非还未体会出来?”贺道元在一旁慢悠悠地回道。明纪是赵鉴的表字。
他面容端正儒雅,脸上总带着几分和善的笑意。宫里的宫女太监每每瞧见他,都不会同面对赵鉴一样惊慌。皆在暗地里说这位通政使生了一副好性子,便是端茶递水时也要轻松自在许多。
此刻正是议事之时,闲聊不过片刻的事,小太监们便一一退下。
程濂坐在上首,他如今年近六旬,多年的思虑让他面容略显老态,可这位内阁首铺气势却不输他人,端的是威严面孔,不怒自威,令人心生俱意。
“今日可有要事需奏?”他放下茶盏,不急不缓地说道。
坐在末端的沈行谨便下意识地看了贺道元一眼。贺道元知晓他意,当即便微不可闻地点头。
这个年轻后生虽然在他门下行事,可谁都知晓,他一向得程濂看重,否则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让其入阁旁听。不过这个后生的确出色,有野心有魄力亦懂得隐忍。
沈行谨见此,随即便起身,行至中间,躬身行礼。
“首辅,下官有事要奏。”
程濂闻言,顿时便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微微颔首,“说罢。”
沈行谨便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这是前两日刚从应天府寄来的文书,还请首辅一观。”
在程濂后头站着的舍人便上前取走文书,交至程濂手中。
程濂打开一看,才扫了几眼,便沉下了脸,一手将文书拍在了桌上,“混账东西!”
几人见此皆是一惊,不知他缘何如此发怒。
程濂见各人面色皆异,复又说道:“明纪,你且看看。”
赵鉴闻言,随即起身接过文书,打开一看,也吓了一跳,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怎会有此等事情,莫不是他人构陷?”
他随即将递给众人一一传阅。
良久之后,贺道元才缓缓开口,“公覆行事虽不精细,但为人稳妥,不至于出此等纰漏,此次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贺大人所言极是。”韩绩点点头,“这年关将至,提升盐价本是约定俗成之事,往常亦不曾听人说道此事,怎偏生今年便出这等事。怕是有人构陷,欲败坏季大人的名声。”
“韩大人此言差矣。”王彻拱了拱手,随即说道。
“我见这万民书上亦说,今年盐价上涨同往年不同,不仅将时间挪前,且价格较之往年亦更高。可见季大人此次行事略有越界,以致引起民愤,豫东学府皆是读书人,与季大人无冤无仇却不必做那等构陷之事。”
王彻一番话看似分析事实,却是句句指向季方平。
韩绩当即便皱起了眉头,“此事哪有这般严重,王大人此言未免有落井下石之嫌。”
“韩大人此言何意?”王彻当下脸色微沉,“我不过是阐述事实罢了。”
韩绩闻言,则是冷笑一声,当下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一旁的沈行谨见此,不由得向他使了个眼色。王彻觊觎两淮盐运使的位子已有多时,不满季方平之事人尽皆知。如今好不容易抓住其把柄,又岂有不言之理?
何必在这个档口同他置气,反倒惹程濂不快。
但此事这般僵硬下去,亦不是办法,想着他便起身,道:“下官私以为为今之计还是先把此事压下。这万民书之前倒非未曾出现过,皆因民愤而起。既如此,不如先行化解民愤,再言他事。”
“慎之所言有理。”赵鉴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我看不如先将这万民书毁去,再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至扬州,让公覆先将盐价降低,而后施粥济贫,安抚民心。”
“可知这罪状为何人所写?此事又是何人主导?”程濂复又看向贺道元,只问这么一句话。
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这万民书自是在贺道元管辖之列,在此事出现之后,他便命人探查了此事。
当即便拱手道:“我听闻这罪状出自苏家十三郎之手,至于主导者皆是豫东学府的学子,具体为何人却并不清楚。”
“可是出自太原苏家?”
程濂目光微闪。
“正是。”贺道元微微颔首。
“那个苏彦好端端地跑到应天府做甚?”程濂脸色微沉,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悦。可在场众人却答不上他的话。
只有沈行谨略一拱手道:“之前大长公主府的小世子南下修养,苏修允与之交好,便一同前往。却不知怎地去了豫东学府。”
程濂略有些讶异,这些小事他一向不在意,没想到沈行谨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随即又问道:“那云礼如今身在何处?”
“听闻仍在惠州承恩寺修养。”
“派几个身手好的人连夜赶至南京,查看具体情况,主要是苏彦。还有,让季公覆近来行事注意分寸。”程濂双眼微眯,开始吩咐,“再派人去太原看看……”
“首辅这是怀疑……”赵鉴忍不住讶异,在场众人亦是一惊。
程濂面色微冷,“苏家近些年动作愈发大,也不知他们按的是何心思。若真有不妥……苏承颢与鞑靼通商之事暂且压下。”
既然程濂已有打算,众人自是不敢有异议。王彻倒是想再说两句,可也轮不到他。
程濂便将万民书递给身后的舍人,神色淡淡地道:“烧了罢。”
“好了,今日议事至此,暂且散了罢。”程濂起身,末了又加一句,“慎之,你随老夫过来。”
沈行谨闻言,略感诧异,随即应了下来,又朝韩绩微不可见地点头,这才跟着程濂往里走。
第一百零一章 暗潮涌动
“韩大人还不走吗?”王彻见韩绩依然端坐于堂上,眼里露出几许讥讽来。
韩绩目不斜视,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喝起来,倒全然将王彻忽视。
王彻面色一僵,片刻后又冷笑一声,跟在几位大人后头往外走,眼里却露出鄙夷来。沈行谨得程首辅看重才被喊去说话,与他韩绩何干?偏偏还要在此处待着。
真不愧是一伙的。
不多久,几人便走到一处分岔路口。
“贺大人,老夫先行一步。”
赵鉴略一拱手。
贺道元亦回之一礼,微微笑道:“赵大人,请。”
待赵鉴走远之后,王彻的脸上才渐露不满之色,道:“没想到闹出这等事,首铺也没有动贬谪季公覆的心思,甚至还要为其遮掩。”
贺道元闻言,便摇了摇头。
“季公覆是首铺外家表姊唯一的儿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岂会这般轻易动他?再者,季家当年于首辅有恩,如今将儿子交付于他,自会好生关照。季公覆所行又非罪大恶极之事,哪里会遭斥责?”
王彻面上露出几许寒意来,默然不语。
贺道元便又说道:“这季公覆向来难成气候,否则像万民书这样的事必不会送至京师。他若无首辅护着,早就走不到今日,能躲这一劫,未必躲得过下一劫,你又何须多言?”
王彻听闻,脸色稍微平静了些,可心里仍带着几分怨恨。
想他寒窗苦读十数年,又是少年进士,熬了这许多年却只在六部中最末的工部做一个侍郎。同样都是三品官,工部侍郎和两淮盐运使差的又岂是一星半点?只因对方有一位高权重的表舅。
何其不公!
“老夫知您苦苦熬着这许多年,亦不容易,可此事急不得。”贺道元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道,“只要有这份心,机会自不会少。”
“下官心中确有不满。”王彻沉着脸,眼里寒意愈浓,“下官在这文渊阁守了许多年,难得首辅一声称赞。那沈行谨何德何能,凭着一篇诗作就入了首辅的眼?”
贺道元闻言,眼神蓦地一冷,片刻后又恢复平静,摇了摇头道:
“你当真以为他能得首辅看重,是那一篇诗作的原因。此事岂是这般简单的?你连这都未曾看分明,难怪这许多年一直在工部熬着。”
王彻被他说得一愣,面上顿时难堪起来,他嗫嚅半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行谨缘何会迅速得程濂看重,他确实不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
贺道元复又说道:
“沈慎之此人虽有几分本事,可背景不太干净,暂时不足为虑,你也不必总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本官听说近来江浙那边发了水患,死了不少人,此事是被刘阁老给压下了?”
他口中的刘阁老是工部尚书刘书培,亦是东阁大学士,并不属任何派系。
王彻猛地一惊,此事被瞒得极好,连他都是无意中知晓的,却不想贺道元还能收到消息。他十分讶异地问道:“大人如何得知此事?”
贺道元抚了抚衣袖,漫不经心地道:
“别管本官如何知晓的。除了此事,老夫还知道此次赣江决堤口的那一处堤坝,是刘阁老当年向陛下报备的,又问户部要了不少银子,甚至还因此将西北的军需给延后。
这耗费巨资打造的堤坝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吗?不知陛下知晓后会如何作想?也不知兵部知晓后又会不会同刘书培打一架,他们当初可为此事产生了不少争执。是刘阁老说情况紧急,才拨给工部的。”
贺道元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暗含深意,王彻眼里隐隐闪过一丝惊疑,下意识地微微抬眼看了贺道元一眼,一时间竟无法言语。
贺道元察觉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复又说道:
“当年督查堤坝建造的是与你同为工部侍郎的许与义,本官记得他是太康十六年的进士,当时的考官正好是刘阁老。不知此事,刘阁老可有同许与义商议?”
王彻心中大骇,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磕磕巴巴地道:“此事……大抵是商议过的……近些时日,下官时常见刘阁老将许大人喊去问话。”
贺道元便意味深长地道:“刘阁老年岁渐长,想必不日便会请辞归乡。人活一世,无外乎是衣锦还乡,德名永存,刘阁老兴许也不想在这档口得个德行有亏的名头罢。”
“大抵是不想的。”王彻沉声说道。
贺道元复又笑了起来,“王大人在侍郎这个位子上待了许多年,也该挪一挪了。”顿了一下,他又看向王彻,眼里带着几分笑意,“王大人是明白人。”
“在此处闲聊许久,本官也该走了。”
贺道元未等他回话,便自顾自地抬脚离开。
王彻连忙躬身行礼,“大人慢走。”
……
文渊阁内,程濂正同沈行谨说话。
“大长公主府的事,你也仔细打探过?”程濂轻轻磕了一下茶碗边沿,面上带着几许和煦的笑意。
沈行谨站在前头,恭恭敬敬地回话,“下官听闻近些时日,十七皇子频频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又携温仪郡主出游,因而特意打探了一番。”
“嗯。”程濂微不可闻地应了声,眼里露出赞许之色,“对此次万民书一事,你同老夫说说看法。”
沈行谨闻言顿时一愣,片刻后又反应过来,这是程濂对他的考验。当即神色一振,沉声说道:“下官以为,此事与苏家并无关系。”
“何也?”
沈行谨复又将自己所想说出来。
“苏家祖训第一条便是不许子弟读书入仕,朝中无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对付朝臣并无必要。再者,苏家第一盐商的地位非今日之事,若有此份心思,也不必等至今日。”
程濂放下茶盏,神色淡淡地道:
“苏家之事,你了解得不够透彻。今时可不同往日。再者,自古有财便想得权,便是苏老太爷没那等心思,却不敢保证苏家后辈无这等心思。否则如今又怎会出一个才名大噪的苏彦?”
“可苏家如今到底是……”沈行谨犹疑着说道。
“你觉得老夫的决策有错?”
程濂不禁问道。
“下官荒谬之言,还望首辅宽宥。”沈行谨连忙躬身行礼。
“方才议事之时,他们都不敢对此提半分异议,你倒是敢说。”程濂忍不住大笑起来。
沈行谨闻言一愣,一时间讷讷不知言语。
程濂面上稍带冷意,“自开中法以来,国朝对这些商人便看重几分,此事无错。苏家作为第一盐商,实力声望皆不可小觑,此亦无错。可这生意却并非唯苏家可做。
开中法之后,受惠之商户不知几何,现下有苏家,往后也能出王家,李家,甚至更多。这赚钱的生意人人想做,可做。可若无官场文书,只怕他们是想做也做不了。”
沈行谨心中一惊,当下便道:“下官受教了。”
程濂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半晌后又道:“你往后便跟在老夫身侧吧。”
跟在国朝首辅身侧可与寻常的服侍大不相同,这分明就是有将沈行谨收为门下学生的意思。
沈行谨闻言,脸上顿时露出诧异之色来,半晌才回过神来,拱手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第一百零二章 文翰堂
自从北直隶下了第一场雪后,京师的天气便愈发冷了起来,好在风雪已停,并不阻碍上街,因而街上的热闹程度并未受到半分影响。
这一日,趁着休沐,陈适便邀着宋赐一同来皇城外头的胡同逛一逛。自打来了京师后,他便忙着同各种势力周旋,一时间竟少有舒适散心之时。
他听闻棋盘街里有一间文翰堂,专做笔墨生意,口碑很好,已有好几年的光景。正好几日后便是他次子的生辰,倒可来此选一套文房四宝送作生辰礼。
这文翰堂宋赐自是知晓的。因依陈适的品阶还不可乘轿,当下便让马夫赶着车过去。
文翰堂在棋盘街的选址恰到好处,正好是几条过道的交接处,人来人往,生意比起别处的确要好上许多。
宋赐便同他介绍起来。
“前些年的时候,这文翰堂倒不如何出名,永明三年那会儿,换了个掌柜,这生意倒是愈发红火了。我也时常去瞧几眼。
看的时间长了,倒发觉这文翰堂的笔墨的确皆是上等,偶尔还会有一两件精品。你拿来做煦哥儿的生辰礼,倒是绰绰有余。”
陈适虽久未居京中,可对这文翰堂却也听过不少,当即便笑了起来,道:“既然连子钦都如此称赞,那我可要进去仔细瞧一瞧。”
两人相携而进。
不论文翰堂的笔墨如何,至少店内的布置便比寻常店铺更为雅致。四周的角落里摆放着竹木,后头专门有侍者抚琴弄弦,琴音清脆,时如珠玉相撞,时若流水轻击。
倒叫人心情舒畅。
来此做生意的多为文人墨客,因而墙上还挂着数幅字画,高山流水,花木怪石皆有,倒非全出自名家之手,只是画里自带一股灵气,倒让人觉得难得。便是那些诗句词篇亦是上层佳作。
陈适细细瞧了几眼,忍不住诧异起来,“这些字画出自何人之手?我瞧着倒是极具气韵,自有一股潇洒从容在里头。”
宋赐闻言顿时笑了起来。
“此事你定是想不到的。我曾问过店里的掌柜,听说都是赴京赶考的寒门学子所作。说是世道艰难,那些寒门学子囊中羞涩,买不起上好的笔墨纸砚。
店里的掌柜知晓后便赠予他们一些笔墨,偶尔也会出资助供他们读书。倒不央求他们回馈什么,只需留下墨宝便可。听闻这是文翰堂的东家定下的规矩。”
陈适听闻确实有几分诧异,忍不住叹道:“也不知这文翰堂的东家是何许人也,竟有如此心肠。京师繁华之地,寒门学子生存不易,能得恩惠倒也是三生有幸啊。”
“此言有理。只是文翰堂向来是掌柜的打理,背后东家倒未曾露过面。”宋赐点了点头,复又看向那些画作,“不过我听闻那些举子不论是最终是否蟾宫折桂,都不忘感激文翰堂一番。”
陈适闻此,顿时一愣,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怪异来。
这间笔墨店能得众多士子的称赞,倒也不容易,却不知这里头,平步青云者几何,复又报恩者几何。
宋赐并未发觉他神色有异,只上前在檀木阁架上取了一方雪松立崖青石砚,见那砚台之上的青松雕刻得栩栩如生,当下便询问道:“达云觉得这方砚台可好?”
陈适接过去,细细打量了几眼,“倒是尚可。只是在我瞧来,这雪松雕刻得虽好,但这笔直的枝叶反倒是其败笔,应当是似弯还直,更显其坚韧。”
他的话刚落下,身侧便有一人接口道:“这位老爷好眼力,这方砚台的败笔之处确为您所言。”
两人皆转头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身着青色短褐,绾着小髻,正是店铺的伙计。顿时皆有些讶异,没想到这小小的伙计还能知晓这许多。
陈适当下便问道:“那这铺子里可还有上好的物件?”
“自是有的。”那年轻的伙计笑了笑,随即道:“烦请两位老爷随我来。”
几人当即便一同去了楼上。
相较于一楼,二楼则要清冷许多,只有一两个伙计在清理物件,见他们上来,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躬身行礼,之后又转身做事,却并未发出一声声响,可见是训练有素。
陈适不由得暗自赞叹。
伙计领着两人就坐,很快便有下人上茶。
陈适看了一眼,是雁荡毛峰。这文翰堂财气倒是不小。他不由得微微摇头,笑了起来。
伙计见他们俩皆端坐于圈椅上,便在一旁笑道:“请宋大人在此稍作休息,烦请陈大人随小人过来。”
两人闻言皆是一怔,他们方才过来时可不曾自报家门,这小小笔墨店的伙计才一见他们,竟然就认出来了,这可不简单。
宋赐的脸上便露出些许警惕之色,“不知你们铺子是如何行事的?买方砚台还不许旁人瞧吗?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伙计神色未变,脸上依旧堆满笑容,“这是东家定下的规矩,我们做下人的也只好随了东家的意思,还望宋大人多担待。待会儿定向您赔罪。”
态度愈发恭谨。
宋赐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可眼里依旧带着些许冷意。这文翰堂他并非第一次来,怎地之前不曾听过这样的规矩,如今一来就有了?
他忍不住皱眉,“原先来时也未曾见过,你们东家的规矩倒是一天一个样的。”
伙计听闻,倒也不恼,只满脸堆笑地道您多担待。
宋赐到底不曾再说什么。
文翰堂的口碑还是在的,天子脚下,他又守在此处想必如何都出不了差错。
陈适便同他微笑,“此处摆的古玩物件亦不少,子钦向来对此颇有研究,不如在此稍作歇息。”
都到这地步了,宋赐自不会多言。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自己当心。他原先来时还不觉得,这今日所遇却让他觉得有些许古怪。
陈适倒不像他那般思虑颇多,十分坦然地跟着伙计进了隔间。
隔间里依旧是十分雅致的装扮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两株静心照料的建兰。高几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见他进来,当即便起身,行了一礼,微微笑道:
“草民于廷易见过陈大人。”
完全不像是买物件的模样。
陈适略有几分疑惑,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颔首。
于廷易则请他就坐,又有人上茶。陈适端坐着,并不动那茶盏。
待仆人退下后,于廷易则起身,从怀里取出一卷文书,递到他面前。
“烦请大人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