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沈氏阿昭
“这万民书从何处得来?”
陈适将文书放下,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面上却是十分沉着镇静地看向对方。
于廷易不疾不徐地笑了起来,道:“陈大人别管这万民书打何处而来。我家主子说了,您只管将这万民书交上去,届时窦阁老定会高看您一眼。”
陈适微眯着眼,目光锐利,直直地看向于廷易,“我如何信你?这万民书上罗列的种种罪状又是否属实?若是交上去反得一个构陷之罪,怕是得不偿失罢!”
“此事大人何须忧心?”于廷易微微一笑,道,“若是草民所料不错,这会儿程首辅定然已派人前往南京探查虚实。盐价上涨一事在两淮地区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是被人刻意压制消息,因而才未曾传至京师。”
陈适听闻,沉思片刻,复又略带深意地笑了笑,“这上头所写可不止盐价上涨一事。”
于廷易便沉声说道:“季方平在两淮地区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单凭盐价一事怎可伤及半分?自是要将其罪状一一叙述。”
“可单凭这万民书上的罪状亦难以伤其根本。”陈适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家主子还有何后招?”
于廷易对此亦不遮掩,当即便笑道:“想必纵使窦党同程党争斗多年,也不知晓季方平如今正插手海上私运一事罢。”
陈适闻言猛地一惊,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
原先的举动还可说是因忿而起,欲借民愤一事弹劾季方平,令其遭受斥责。可眼下连他们都不知晓的消息对方却能打探得清清楚楚,且可宣之于口,这必然是手中握有把柄。
此事定是早有预谋!
可对方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找上他来?他初见这万民书时,还以为是应天府里头哪位不得意的同僚,想以此搏个好名声,如今一看,却未必如此。
对方这般做究竟是何意?
良久之后,他终是忍不住沉着脸,目露凝重之色,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沈氏阿昭。”
于廷易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陈适心里的惊诧再也遮掩不住,猛地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复又紧紧地盯着于廷易,沉着声音问道:“你方才说谁?”
“归善县梧桐巷沈氏。”于廷易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见大人这模样,原先定然是见过我家主子。”
陈适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的身影。确实聪慧异常,可也只能说是聪慧。这样的事他不信对方能够插手。
他看了于廷易半晌,复又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便是要找人遮掩,也不该找这样一个小姑娘。你若说这人是沈少逸,我倒勉强可信几分。”
于廷易也笑了起来。
“我家主子曾说,不必将身份告知于您,怕您不信。现下看来,这话不曾错。可不管陈大人信不信,总之这份万民书已送到您手里,与私运有关的人证如今亦被扣押在后院,您大可前往一看。”
陈适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一时间,眼里的神色是惊疑不定。他自是不信那个小姑娘有这样的本事,可是对方说得如此笃定,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片刻后,他复又问道:“你家主子如今在何处?怎不亲自来见我?”
于廷易便摇了摇头,道:“可见陈大人这话是说笑了。我家主子如今还在豫东学府读书,应天府离京师有千里之距,来往并不方便,我家主子又怎会亲自前来?”
“豫东学府?”陈适听闻一怔,他蓦地想起方才那份万民书上,那些稍显稚嫩的笔体。
于廷易便道:
“百姓生活艰苦,季方平却仍要因一己之私,剥削民众,学子们不满其行,才联名提写这万民书,欲报陛下圣听。陈大人如今既是窦阁老身边的得意门生,递这样一份罪状不难罢。”
陈适默了片刻,便问道:“你家主子有何条件?”
于廷易便又取出一卷纸来。
陈适接过去,仔细瞧了起来,眉头却愈皱愈深。这上头写的皆是人名,背后还标注了其籍贯,入仕年月,以及功绩几何。最奇怪的是其后还标注了两种官职。
于廷易在一旁看着,便道:
“我家主子说了,这是互惠互利之事,她帮了您这么大忙,总要讨要些东西。年底便是京察与大计,事成之后,她想看到这上头的人都挪到该待的位子上。”
陈适本已舒展心神,听到这话,眉头又是一皱,目光落在其中一处,略带几分讶异地道:
“你家主子欲将归善县县令罗松生升任户部主事,可我见他刚从翰林院散馆,任期不满三年,再一晋升过快,让人生疑。”
于廷易对沈昭之意十分清楚,当下便道:“既然我家主子已将此事交于您,那这让人生疑便是您该考虑之事。”
陈适面色一僵,复又指向另一人,“那这吕玠呢,我如今还在考功司待着,你家主子就想让他挪过来了?”
于廷易便笑道:“陈大人何须忧心?经此一事,窦阁老必定要高看您几分,这位子自会挪一挪。”
陈适一愣,复又笑了起来,“她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接着目光又落在另一处,顿时觉得眉心突突地直跳,“我若不曾记错,这沈清远是她兄长罢,连会试都不曾过,也放在这里头?”
于廷易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当下便道:“凭大公子之才,往后高中入仕是必不可少的,如今不过是提前在您这儿挂个名罢了。”
这番话说得陈适哑口无言。
那小姑娘在朝中一无人脉,二无眼线。即便证据确凿,想要成事定然也少不了他们的助力,这还未开始,就提了这诸多要求,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少逸那等耿直之人,怎会养出这般心思缜密,狡诈如狐的女儿来?
于廷易见他半晌不言语,复又提醒了一句,“若仅凭陈大人之力,无法尽数完成此事,大可同窦阁老明说。至于其余人,就无知晓的必要了。”
陈适顿时一愣。
他方才沉浸于此事之中,竟忘了要紧之处,若真将这份万民书交上去,届时他该如何交代?可依对方之意,是想窦阁老知晓此事,除了知道瞒不过窦阁老外,还有何意?
她此举分明是想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是为她兄长着想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在里头?可对方将此事交于他,便是不欲避讳的意思。
陈适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他竟连一个小姑娘的心思都猜不透。
“陈大人,我家主子说了,这桥她已经帮您搭好,至于这路该如何走,便要看您的意思了。”
陈适猛地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那份万民书,说道:“私运一事,可有把握,那人又藏在何处?”
“大人若是已思索周全,大可此刻便带走。”于廷易便道。
陈适随即便起身。
才走几步,于廷易又喊住他,“这砚台,大人不看了吗?”
陈适一愣,片刻后又道:“你家主子是文翰堂背后的东家?”
于廷易但笑不语,不曾应下,却也未否认。
陈适一惊,顿时再不敢小看半分。
他自是清楚仅凭沈昭一人并无这样的实力,这些定然都是同余家有关。那此举……他顿时明悟。
看向于廷易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本想再多询问几句,可见对方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最终还是压下心底的疑虑,接过砚台,匆匆出门。
第一百零四章 你来我往,粉墨登场
宋赐原是在外头看那些颇有几分雅意的摆件,见陈适满脸凝重的跨门而出,当下便一惊,正欲上前询问一番。
却见陈适面上已恢复镇定,淡淡地同他说道:“砚台未曾选好,子钦不如再随我四处看看罢。”
宋赐却觉得有几分古怪,他偏头往方才那个房间看去,只见门大敞着,里头隐隐可见珠帘晃动,显然先前是有人在的,如今却早已无踪影。他一愣,方才竟未发现何时有人出来过?
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又被陈适领着下楼,前头早有伙计候着领路。他只得不动声色地跟着下楼。
随后,又让车把式领着他们去了别的笔墨店。
最后,他们足足走了两三个地方,才将那生辰礼选好。一路上,陈适都沉着脸,并不多言,眼神却时不时往车厢后头扫,宋赐深感古怪,却不好多问,只得压下满腔疑惑。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却不料陈适又同他说道:“我离乡数稔,在岭南之地,难得故乡口味。听闻天香楼的保定菜做得十分地道,眼下已至午时,子钦可愿同我去喝一杯?”
宋赐深觉今日之事有异,哪有拒绝的道理,当下便应好。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短,直至未正时刻方才离去。期间陈适神色平静,同他谈起少年寒窗苦读的光景,间或提及贬谪惠州之时的见闻,十分坦然,倒是宋赐心里压着事,数次欲言又止。
这之后,陈适照常值日,并无异样。
再过两日,浙江道监察御史夏成敦在大朝之时,弹劾两淮盐运使季方平滥用职权,以谋私利,为官不正,贪鄙不堪,应当立即罢黜。
随后还附上一份万民书。
“昨日微臣从通政司得知这份万民书,特呈于陛下过目。”
在一旁守着的公公便上前取了万民书,呈至龙案上。
崇仁皇帝取过来,粗略扫了一眼,当即便将文书拍在龙案上,面露怒意,“好你个季方平,枉费朕将两淮盐业交于你打理,竟做出如此背君离德之事!”
廷上顿时响起哗然之声。
纷纷将目光放在站在最前头的几位阁老身上。可无论是程濂还是窦敬言都是面不改色,平视前方,仿佛方才之言微不足道。
随后,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广仲便站出来说道:
“还请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夏大人所言或有谬误。季大人在两淮为官这些年,兢兢业业,不忘圣恩,定不敢有此举。想来夏大人所言过于偏颇,兴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不知徐大人是在说何人栽赃嫁祸?”夏成敦当即冷冷一笑,瞥了他一眼。
“我所呈之物是通政司从应天府接来的罪状,我不过一小小御史,哪有本事伪造此事?倒是徐大人本事不小,怕是真的也能说成假的!”
“夏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徐广仲面色一冷,“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我为臣为民一向忠贞不二,亦实事求是,何曾颠倒是非?夏大人胆敢在廷前信口胡诌,就不怕陛下治你一个妄言之罪吗?”
夏成敦站得四平八稳,嘴角噙着一抹满含嘲讽的笑容,道:“是否为胡诌八扯,徐大人不是心知肚明吗?两月前之事还历历在目呢。”
这是说徐广仲先前污蔑诚意侯府的二公子当街伤人,肆意骑马踩踏商铺,崇仁皇帝知晓后便让人廷杖二公子二十,险些要了他的命。
可谁都知晓,这是程窦两党的斗争,这二公子不过是因夹在中间,受了无妄之灾罢了。他母亲出身清苑宋氏,同窦阁老之子婿宋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徐广仲面色一僵,顿时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还未有随意辩白的本事。
崇仁皇帝看着下面两人几欲打上一场,脸色更加难看,当即就喊了一声,“好了,都给朕退下。”
“微臣遵旨。”两人复又行了一礼,回到人群之中。
崇仁皇帝的目光便落在程濂身上,慢悠悠地问道:“程爱卿,这季方平是你的门生,又是你的外甥,如今做了这等不耻之事,你就无可说之话?”
“臣不敢妄言。”
程濂沉声说道。
“爱卿此言何意?”
崇仁皇帝闻言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程濂拱手行礼,道:“季大人身为臣之门生,臣若为其辩解,便是刻意袒护,于陛下不忠。臣身为其舅父,在未知晓情况之前,便言其该杀,于心不忍,是为不义。因而臣不敢妄言。”
“好个忠义之臣!”崇仁皇帝冷冷一笑,“有你这么个为他算计的舅父在,难怪他会时时孝敬你。怕是朕也难得他这么一回孝敬!”
程濂当即便跪下了下来,道:“公覆虽则敬重于臣,却只因臣是其长辈,不敢有其余心思,更不会越了陛下去。还望陛下明察。”
崇仁皇帝却不理会这话,只漫不经心地问道:“朕听说你前些时日过寿辰,季方平送了你一块玉石?”
“确有此事。公覆言平日里难以回京探望,因而赠一玉石聊表心意。”程濂知晓崇仁皇帝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此事并不难,只是不知现下提及是何意,当下只得恭谨地回话。
“花数万两白银买来的玉石还只是聊表心意?这季方平倒是好大的口气!朕还真受不起这份礼,怕只有你这位天字第一号枢臣受得住!”崇仁皇帝当即冷笑起来,面露寒意。
程濂心中一惊,他还真不知这玉石价值几何。随即便喊道:“微臣冤枉,还望陛下明察。微臣见那玉石粗劣至极,十分寻常,怎会有如此高价,定是误传!”
“误传?”崇仁皇帝冷哼一声,随即将万民书丢到他面前,“你自己好好瞧瞧,这上头都写得明明白白的,看是不是误传?!”
程濂立即捡起来细细查看,与他先前所见并无异样。可后头却还加了两条罪状——耗费数万两白银求一玉石送于程首辅做寿礼,府中建有金砖打造的浴池。
怎会如此?
程濂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听崇仁皇帝复又说道:“朕身为一国之君,还不敢在寝殿用金砖打造一张龙案,他倒好,连浴池都能造出来,真是好本事!”
语气里不乏愤恨之意。
想他平日里,想问户部要点银子,不知道要跟钱樘打多少嘴仗,他倒好,一个小小的两淮盐运使,这私库竟然比他堂堂一国之君还多,真是可笑!
“给朕查,朕倒要看看,他那里边还藏了多少金砖?!”
“陛下!”程濂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那外甥的性子他是知晓的,真要查过去,不知会出多少事!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崇仁皇帝黑沉着脸扫过去。
“微臣不敢。”程濂复又磕头。
刑部侍郎贾盛越众而出,“微臣愿彻查此事,请陛下恩准。”
崇仁皇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正欲应下。
这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正是福建道监察御史陆世蒙,沉声道:“微臣有事要奏。”
“准。”崇仁皇帝一怔,随即道。
“微臣要弹劾两淮盐运使季方平不遵法度,无视君命,公然违禁海令,肆意行海上私运一事,与盗贼狼狈为奸,望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皆是一惊。
崇仁皇帝顿时色变。
右都御史赵鉴随即站了出来,“私运一事事关重大,季方平定然不敢肆意插手。此事怕是有人构陷,还有待查实,陛下万不可轻信。”
陆世蒙目不斜视地道:“既然微臣敢以此事弹劾季方平,自是证据确凿。”
“你有何证据?不如拿出来一看。”赵鉴冷声说道。
陆世蒙便冷笑,“岂敢交于你,若是被毁了,又该如何?微臣已将证人带至京中,肯请陛下命人彻查此事。”
崇仁皇帝此时已是面沉如水,当即便道:“命大理寺卿彻查此事。”他的目光往下扫了一眼,复又道:“命刑部侍郎,右佥都御史从旁协作。”
“退朝!”
崇仁皇帝起身,一甩衣袖,往殿后走去。
第一百零五章 千里之行
今年的雪下得晚些,直至十二月初,金陵城才被第一场雪覆盖。
此时京师已传来季方平的消息,在程党众人的周旋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判流放云南。
而扬州的季府,则让户部左侍郎随行监察,抄没家产。这位左侍郎是钱樘的门生,向来有聚宝盆之称,崇仁皇帝指派他去,怕是想从那些家产抽一部分作为私库。
这算盘倒是打得精。
至于与此事相关的一众官员,也在季方平入京之后,纷纷定罪,多是贬谪或者流放,扬州地区的格局大抵又要动一动,只是不知此次又是何人得利?
结果自是要等年底的京察和大计之后才能出来,可依崇仁皇帝的性子,有季方平的前车之鉴,必然不会再让两党中人做这两淮盐运使的位子。兴许会选个不偏不倚地人出来。
沈昭蓦地想起苏十三来,顿时觉得崇仁皇帝未必能如意,就算并非攀附党派之人,也未必是清白一身。
季方平之事一经传出,金陵城内的百姓也是十分欢腾,直呼善恶有报,大快人心,可见他们对季方平也是积怨已久。最欣喜的莫过于豫东学府的弟子,那万民书可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沈昭亦忍不住松了口气。
尽管略显艰难,到底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这只是开始,往后,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定会好好算,亦会算得分明,定要亲手将那些人送入牢狱,让他们尝尝当年外祖父受过的苦。
那些曾经打压余家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知道一个季方平或许会让程濂略感烦忧,却不会伤其根本。程濂在朝中的根基十分深厚,常人难以撼动。否则窦敬言便不会同他争斗这许多年。
比如此次之事,季方平所得钱财有多少进了程濂的口袋,便是崇仁皇帝亦心知肚明,可他却只得了教养不当,枉为人师这样几句斥责,之后并未受多少责罚,地位更是未动半分。
由此可见,这条路并不好走。
思及此处,沈昭的眉眼愈发深沉。在万民书一事上,她让于廷易提醒陈适,便是想将自己的部分情况展露给窦敬言。
唯有这样,方可引起重视。
可时至今日,都未曾收到任何消息。不知是她表达得不够清楚,还是窦敬言仍在权衡利弊?她原先想以此为依凭,同窦党联手。现下看来,却是自己准备得太仓促。
她还记得季方平一事,除了大理寺卿外,其余窦党中人竟无一人插手。这亦让崇仁皇帝打消了党派之争的疑虑,立即便下令彻查此案,一经证实,便不待片刻停留,定下罪名,做成铁案,不欲让人翻案。
这样的效果可非仅凭那几个证人便能达成的,里头不知还需要多少精密谨慎的操纵。而窦党不仅做到了,还让人难以怀疑到他们身上。这样的本事可一点也不小。
他原先还以为窦党被压制得厉害,因而这些年才一直未出头,现下看来,却未必如此。或为休养生息,或是明哲保身,可无论哪一种,兴许都不是可以合作之人。
沈昭顿时有些后悔自己表意太快。
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向来不是只有你我可分,而心性,亦不止好坏可言。谁也不知晓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背后,有多少利益牵扯?更不清楚,你欲合作之人,究竟有何种心思。
枉她多活一世,竟连此事都未曾看得分明。到底还是太心急了。可此事也容不得她不心急,前些时日,沈余氏来信,同她说起近来所发生的事。
说是余怀忱在外头胡闹的时间已不短,她舅母并不愿他再待在武学府,兴许今年年底回府之后,便不会再让他出门。又说她在外头待的时间也足够长,往后便不用再来豫东学府。
虽则她母亲并未明说,可沈昭心里清楚,沈余氏是因此次万民书一事,才有此言论。
毕竟万民书上,赫然写着余怀昭余怀忱几个大字,别人兴许不太知晓余怀昭,可余怀忱这个就读于武学府的余家子弟,众人却多有耳闻。
这样一来,不免要议论起当年之事,好在他们只是在上头签名,并未闹出太大的事,否则又岂是这几句议论?怕是会给余家招来灾祸!这可真是步步小心,方可安然。
沈余氏还说,明年开春后,她的七表哥余怀梓便会离开西北,再次游学四方。兴许还会来一趟岭南。虽则沈余氏是用书信告知于她,可她却能体会到对方那种愉悦之情。
沈余氏向来很喜欢余怀梓,只是见了之后,兴许又要伤感一番,这样的风华人物竟只能一年又一年的游学,甚至难以堂堂正正的立于世,何其可笑!
可余家正名之事,迫在眉睫。
她还未压下心底的忧虑,便收到苏十三捎来的口信,竟是邀她去听雪阁小聚。
沈昭想起那日同他见面之时,所去的那座二层小楼。建造的确十分别致,可好端端的,苏十三为何突然邀约?她怀着满腔疑惑,领着析玉上门。思及苏十三当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此刻也不再掩着。
整个金陵城都被冰雪覆盖,苏宅亦不例外,便是那方水池也结了薄薄的冰,上头盖着一层浅浅的雪花,更显得晶莹剔透。
九曲桥倒是让人扫得干干净净,走起来并不艰险。
沈昭由人领着往水池那头走,眼神却落在四周的景致上,早已落叶的古梅,只剩枯枝的花棚,还有停驻在池边,用草绳栓着的扁舟,衬着白雪倒显出别样的韵味来。
最让她诧异地是,青石板道旁的空地上竟还堆了个大雪人。眼睛鼻子一应俱全,还给它带上了瓜皮小帽,更显得憨厚可爱。
她顿了顿,随即询问苏家的下人。对方却道这是苏十三命人堆的。沈昭闻此,当即忍不住笑了起来,面上更带着几许古怪,她实在想不到苏十三这样的人站一旁看人堆雪人是怎样一番光景?
因此,在屋里候着的苏十三便见到了这样一番光景。
身披斗篷,气度雍容的小公子穿过珠帘走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
小小的脸被掩在毛茸茸的围套里,鼻子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十分黑亮,如一汪清泉,并不像往日那般黑沉,再加上嘴角那抹还未完全消失的笑容,更衬得眉眼如画。
他顿时一愣,只觉得这天地间的雪色再晶莹剔透也不及她嘴角的一抹笑容。
第一百零六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昭由着析玉将她身上的斗篷取走,近了却发觉苏十三神色有些异样,不禁稍感疑惑,忍不住微微偏头,蹙着眉问道:“苏公子这是……不欢迎我么?”
声音并不似往日那般低沉,带着姑娘家特有的软糯,言语间竟隐隐透出几分俏皮来。
沈昭当然知道苏十三不可能不欢迎她,只是觉得一向淡如清风的苏十三愣神是十分难得之事,不免要打趣一番——她这是还未从方才那个雪人身上收回心神。
苏十三闻言,顿时回过神来,脸上已恢复了先前的淡然。“既是我邀少明前来,又岂有不欢迎之礼?快请坐罢。”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软垫。
这是将她当成余怀昭的意思。
沈昭依言坐下,心里头却不免嘀咕起来。她原以为苏十三得知她的身份后,虽不至于四处宣扬一番,但也会打趣几句罢。怎地竟是一句话也不说?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苏十三并不知晓她在想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对方的打量过于频繁,倒让他稍微有些不自在,原先也不见这般的。他压下心里的疑虑,不动声色地替沈昭斟茶。
此刻仆人都被遣走,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茶水的声音便显得更加清晰起来。苏十三温润的眉眼隐约藏在升腾的热气之后,竟显出几分朦胧的感觉。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莫过如此。
沈昭瞧着,倒忍不住一愣。
她原先还想着这眉目怎会如此熟悉,原以为是因当年大觉寺的一面之缘。可眼下他的面容隐在朦胧的热气后,倒叫她想起别的事来。
她之所以觉得苏十三熟悉,并非因当年大觉寺之事,而是她前世曾见过相似的面容,只因时隔多年,那面容在她记忆里日益模糊,因而一时间才未曾记起。
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即将出征之前,尚且年幼还是太子的延武皇帝信誓旦旦地拉着她的手说,昭姐姐,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那样你就不用打仗了。
她记得那一日风和日丽,天空湛蓝纯粹如一块绸缎,那片片流云便是绣娘用丝线勾勒的祥云,那样的景致大抵只有天底下最为手巧的绣娘方可织出。
年幼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绸缎下,仰着脸同她说出最真挚最简单的话语。眉眼灵动,让人心生怜意。
那会儿她正沉浸在亲人逝世的悲痛之中。树倒猢狲散,沈家没落,同她来往的人家便少了许多,心中的苦闷无处叙说,乍然听到这样一番话,难免动容,当下便问他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他便理所当然地回道,因为我长大以后,就能当皇帝,那样我就可以让昭姐姐当我的皇后,皇后是不用打仗的。你看,我母妃就从没打过仗。
他哪里知道,天子一声令下,便可扭转局面。若是君主让她出征,便是当了皇后也一样出征。若是不让,怎么也轮不到她,只是这样的话自是不能说得的。
年幼的太子对此却是懵懂无知,因此可肆意言论。她当即一惊,连忙弯腰捂住他的嘴,细细叮嘱道,这样的话,殿下往后不要再说。
为何?他不懂,拧着眉问道。
沈昭便回道,殿下若是说了,微臣此生便再难回京,兴许也会同父兄一般身葬沙场。
十几岁的小姑娘,语气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惆怅与黯然。
小小的延武皇帝果然吓得哭了起来,连忙上前抱着她,抽噎着说我再也不说了,昭姐姐以后经常回来陪我好不好?
她自是应下。
可世事难料,她这一走便是六年,再回来时,小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为面容肃穆,气质沉稳的一国之君。幼时的嬉笑玩闹再不见踪影。
剩下的唯有金銮殿下的一问一答,君臣之礼。他是少年天子,气度华贵,不怒自威,她是铁血将军,沉默寡言,面容坚毅。
遥遥相对时再无少时温情。
她还记得,已俱男子气概的延武皇帝同她说道,还请表姐替朕守住边境的河山。而那回京之言,却再未提及。终究成了一朝天子。
沈昭不禁感概起来,复又想起她刚逝世时,延武皇帝日益憔悴的面容以及眼底隐隐的悲痛。可惜生在帝王家,终究是不能长成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模样。
只是那面容……沈昭复又向苏十三看去,他早已斟好茶,升腾的热气顿时少了许多,面容清晰起来,细看过去,还真有三四分相似,那矜贵的气质如出一辙。只是苏十三的面容更加温润清雅罢了。
“少明?”
苏十三见她眼神直愣愣的,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沈昭顿时一惊,回过神来,见苏十三依然看着她,便轻咳一声,道:“方才见公子的面容隐在这雾气蒙蒙之后,端的是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话一出,苏十三猛地怔住。
嘴唇翕和半晌竟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昭亦回味过来,眉头一凝,这话怎么说得跟她在垂涎对方的美色一样?她复又偏头看了看四周,好在四下无人,便松了口气。
见苏十三面色有异,就连忙转开话头,“我方才进来时,见那门口还堆着雪人,不曾想公子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昭的语气里还带着促狭的笑意。
苏十三顿时觉得她进来之时之所以会噙着笑,怕是那雪人的原因,面上的笑意便淡了起来,“不过是雪大,兴起罢了。”
沈昭直觉他不太开心,可一见他面色如常,便以为是自己多想,当下就问,“苏公子原先在太原府,还不曾见过雪吗?”
“此处的雪和太原府的并不相同。”苏十三神色淡淡。
沈昭附和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嘀咕。她也曾在在北方待过,怎未瞧见两处的雪有何不同?不过对方都这般说了,她自是不好再问。
可苏十三不开口,她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何事?气氛顿时沉闷起来。
沈昭觉得如坐毡针,她动了动身子,又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当即便赞道:“好茶。”
她对茶道之事有几分了解,自是知晓这杯茶除了茶叶本身外,还用了上好的雪水和茶具,便是泡茶手法亦是不俗的。
“少明喜欢便好。”苏十三微微一笑。
之后便再无别话。
沈昭略感古怪,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今日邀我前来可是有事?”
苏十三面上一僵,无事便不可邀你吗?
虽然他的确有事。
当下又道:“我只是见这外头雪景甚好,因而才邀少明前来一观。”
“啊?!”
沈昭一愣,随即又偏头看了看四周,此处哪能看到雪景?连窗户都已被棉帘遮住。
苏十三脸色又是一沉。
看个雪景很奇怪吗?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第一百零七章 沈小姑娘眼里的正道
“苏公子,你……当真是邀我来看雪的?”
沈昭看着他,犹疑着问道。
苏十三闻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默了半晌,只好道:“我见少明之前言及季公覆一事时,言语笃定。而季公覆此次的确遭受贬谪,被判流放。故而欲询问一句,少明是事先便知晓此事么?”
这才是正常的苏十三。他们之间怎会有风花雪月?唯有谈及政事才是正道啊!
沈昭顿时放下心来。
她自是清楚苏十三所言之事为何事。应当是私运一事无疑。而她之前又从海外运来一船货,还有那块被喊至天价的玉石,苏十三这般聪慧,怎会想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可心里虽这般想,此时却不能承认。她已将自己的实力告知窦敬言,莫非此刻还要告知苏十三?这般行事也太蠢了点。
“季方平罪状如此之众,又有万民书在前,被判流放,有何难度?”
苏十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算是打死不承认吗?
不过就算对方不承认,他也未必不清楚。
想来她去福州府之时,便有打算,只是不知她从何处得来消息。是那日去季府赴宴之时吗?还有这万民书,虽然此次少有窦党之人插手,可背后定少不了他们操纵。
那万民书上的字体应当还是苏彦的,想必她是临摹一份。再将其递给陈适,再由陈适交给窦党。沈行书不欲插手朝政,她竟还是同陈适持有联系,这可不简单。
之前在私运一事上,只觉得对方机敏聪慧,对朝中局势了解通透,但也仅此而已。可如今再一见,却发觉何至了解通透,简直是了如指掌!
竟连季方平这等势力根深蒂固的三品大员也能拉下来。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罢了。他活至今日,方有这样的本事,而对方如此年纪竟也能……苏十三看向沈昭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探究与兴味。
想之前,写一份万民书都要同他谈条件。她这么聪明,不可能不跟窦党谈条件,却不知她提出来何要求?苏十三对此有着莫名的兴致。
沈昭看着他沉沉的眼眸,大抵便知晓他在想什么。
可就算他知道此事是自己所为,也无大碍。因为其余之事,他定然查不出来,余家埋在京师的那两间铺子,以及眼线藏得多深,她很清楚。若是这般轻易便能查出来,也不会安稳至今日。
苏十三则在想,她这般费尽心思对付季方平究竟所为何事,只是简单的插手朝堂之事么?定然不会。而她跟程党唯一的联系便只有当年余家被流放西北一事。
思及此处,他顿时觉得有件事应当跟她提一提,“你可知工部尚书刘阁老即将致仕?”
沈昭一愣,不知他为何提及此事。
刘书培年纪已到,早在年前就不大管事,听说前些时日递了好几道折子上去,要求乞骸骨。前两道折子崇仁皇帝都是回爱卿深得朕心,国朝之事需卿辅佐。
如今第三道折子已上,结果定然是会允其归乡,否则再第一道折子上后,便会命其进宫,怒斥一顿。你来我往,强行挽留到无奈恩准,这是臣子致仕,君臣之间必走的流程。
可刘书培不仅是工部尚书,他还是东阁大学士。如此一来,他的致仕就显得尤为重要,更是朝中大臣重点关注的地方,因为致仕的阁老有权举荐下一任入阁之人。
尽管有驳回的可能,但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能让内阁首辅合意,崇仁皇帝又无异议的话,便可入阁。如今内阁之中,大抵分成三派。
程党有程濂和赵鉴,窦党有窦敬言和刑部尚书吕元荣。剩下的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就是无党派之人。而今刘书培致仕,下一任人选程窦两党必然会争个头破血流。
如今有资格入阁的唯程党中的通政司通政使贺道元和窦党之中的大理寺卿何守敦。
这次会是他们中的哪一人?
苏十三复又说道:“前些时日赣江决堤致使水患一事,可有耳闻?我听闻,近些时日王彻同许与义倒是频繁往来,走得极近。”
沈昭闻言,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赣江属江西行省,决堤一事虽未传至京师,她却收到了消息。倒不是眼线遍布各地,而是前些时候,茶铺里刚好有个从江西行省过来的客人,她恰好知道了。
听说江西布政使已下令开仓放粮,安抚民众,灾情倒是稳定下来了。可堤坝未修,仍有隐患,再者,灾民的去向亦是问题,因而便向朝廷递折子请奏拨款,可朝廷迟迟未下文书,那折子怕是被已被人压下。
她让人查了一下,发现当年督察赣江堤坝建造的是工部侍郎许与义,而许与义又是刘书培的门生,这其中定有不少牵扯。可王彻为何会频繁接触许与义?
虽则两人同为工部侍郎,但王彻是明晃晃的程党中人。苏十三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及此事。那就是程党所为,刘书培一生顺当,只愿圆满致仕,可不希望自己一生毁在这个档口。
“程党是欲以此相挟,令刘阁老举荐贺道元吗?”
苏十三闻言顿时笑了笑,目露赞许之色,小姑娘在此事上的确比他想得要敏锐,一语中的。他继而微微摇头,道:“并非程党所为,程首辅此刻怕是还未收到消息呢。”
沈昭猛地一惊。
王彻背后站的除了程党,还有谁?
她脑海里猛然浮现一个身影来,通政司通政使贺道元。只有他才能比别人更快一步得到消息,然后又将此事压下。一旦事情不会爆发,刘书培怎么也要买他个人情。
刘书培此人虽未攀附党派,做事又中规中矩,可到底在朝中经营多年,人脉不少。贺道元卖了个好,以后兴许还能笼络不少人心。而他找王彻出面亦是此意。
此事若是放到明面上,刘书培和许与义谁都讨不了好。届时工部之中,唯王彻资历最深,有望升任尚书的也是他。若是压下,当然也要以此作为条件。无论怎么看,都是他们得胜。
唯一不同的是,此事若是落在程濂手上,这些人可就都向着程濂了。
贺道元这是要与程濂撕破脸皮吗?
沈昭眉头一皱。
又觉得此事不该如此简单。毕竟就算程濂插手此事,这入阁的人选也只会落在他头上,他又何必为了这些人脉而开罪程濂,明显得不偿失。
她复又同苏十三说道:“程首辅可是令通政使贺大人出面与刘阁老周旋此事?”
此事说是程党的事,其实也是贺道元的事,交给他并不为过。至于这里头的事具体如何,程濂不必知道得太清楚,贺道元也不会让他知道。
苏十三神色的霎时一变,忍不住露出惊诧来,继而又道:“不曾想少明竟看得如此透彻。怕是程首辅也是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啊。”
沈昭却没有半分被他称赞的欣喜之色,眼里露出的满是寒意,这两人都是奸佞之辈,没有谁比谁高明!
不过此事,眼下看来却是好事。时至今日,贺道元要入阁之事怕是已挡不住。可眼下,他同程濂已是离心离德,往后也不免要惹起一番争执,届时就看他们狗咬狗好了。
第一百零八章 替谁正名
“我竟不知贺大人还有这般本领。”
沈昭淡淡一笑,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冷意。
苏十三听闻,默然不语。
他大抵能知晓其缘由。
当年余家同贺家是姻亲,本该是亲近之人。可贺家却同程濂勾结起来,捏造罪证,肆意诋毁余家。又将当年那些为余家抱不平的,来自国朝四处的折子尽数呈交至龙案。
那些折子上头写的都是余家除忧定难,磐固社稷之事,只差没说余家才是真正体恤民情,天命所授之人。在那个档口,谁敢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救命的折子,而是催命符!
这些折子本就来历不明,贺道元还将其递至今上面前。
简直就是欲将余家置于死地!
果然今上知晓此事后,震怒不已,不过是斥责一番,还未定罪,就惹得天下学子为其请命,若真将他们斩首示众,这天底下的人还不得反了他们慕容家?
余家随后就被定罪。
这里头,贺道元的功劳可不小。否则事后论赏之时,他怎能一跃而起,做了正三品大员通政使,位列九卿。当年靠余家擢升官位,如今又想借着刘书培入阁,他倒是好打算。
沈昭面色一冷。
贺家,她迟早会收拾。
苏十三看着沈昭面露寒意,料想当年之事,她既是极为清楚,应当不只是单纯地想替余家报复程党这般简单。又或者……他脑海里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她其实是想为余家正名。
思及此处,他看向沈昭的眼神愈发深邃。
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余家若是能这般轻易就被正名,也不会遭受打压至今。可以说崇仁皇帝在位一天,余家就只有被压制的份。就算真的被正名,也讨不着好。
这条路……也太难了点。
苏十三微微叹了口气。
却听沈昭又道:“贺大人这般做,不知程首辅知晓后,会做何想?”
苏十三闻言,顿时一笑,她还真是不想让他们有一点好。不过这想法却泄愤的心思居多,当下又道:
“事已至此,再说怕是已经来不及。再者,单凭此事兴许亦难以动摇他们之间的关系,贺大人同程首辅并非第一天相识。”
苏十三所言不错。
既是因利相结,如今两人实力俱在,又怎会轻易闹翻?至少明面上要维持和善的关系。
又听苏十三轻轻笑道:
“你若是真想让他们之间生出嫌隙,不如找到此事关键所在。他们之间定不会一直风平浪静,贺大人起了第一次心思,便有第二次。届时时机成熟,你大可将此事透露给程首辅。”
沈昭听闻,忍不住一愣。
苏十三这是在教她怎么做吗?
这可真是难得。
她长这么大,很少有人会教她如何处事。
以前的时候,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她是祖母带大的,姑娘家该有的礼仪,祖母自是会教。可后来她上战场,尔虞我诈的地方太多,她自不会将这些告知年迈的祖母。
她初到边关之时,局势微妙,肯真正听命于她的人并不多,倒是看笑话的居多。
无论是战时朝廷迟迟不下粮草,还是边关的将士得不到伤药,她都要想法子解决。可没有谁会教她。后来有了拥立她的人,自然也有谋士出谋划策,可她却早已学会如何处置。
苏十三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不信此事。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心道到底还是小姑娘,哪怕再聪慧,总有不及的地方。
“你只管放心,此种挑拨离间之事要是放在关键地方定会有用。届时无需多言,只要将此事透露给程首辅,他们定会忍不住的。”
沈昭知晓他是好意,当下也不做过多的解释,只点了点头。
“我定会让人关注京师的动向。”
苏十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大抵能知晓你想做什么,往后若是缺人手,便同我说罢。”
“嗯?”
沈昭一愣,有点不明所以。
苏十三便笑了笑,道:“你这般做难道不是想为余家正名?”
沈昭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苏十三的眼里闪过几分诧异,她没想到对方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且还直言会助她一臂之力。还有他方才特意提点她刘书培致仕一事。
见苏十三仍笑意吟吟地看着她,竟头一次觉得这样的笑容不算碍眼。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便又下意识地就说道:
“自外祖父逝世后,我夙夜难寐,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们死不瞑目的模样。我并不知他人是如何作想的,总之我不甘心。我想让余家子弟都能堂堂正正做人,而非背着这样的污名苟活于世。”
苏十三闻言,却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觉得沈昭的态度略有有些古怪,那语气里的愤恨之意实在过于明显。若非他清楚眼前的人是沈家姑娘,兴许还真会以为对方是余家子弟。怕是余家晚辈也不一定有她这般深的执念。
他记得余家出事之时,对方不过两三岁吧。那会儿他还曾在大觉寺见过粉雕玉琢般的她,那么小的孩子怎会将外祖家的这点温情记得如此清楚?若是换作他人只怕早已忘记。
难道是沈太太时常嘱咐?
这也不合理。
他虽不曾见过沈余氏,却见过沈行书,也知道余家人是何性子,沈余氏便是再记恨程党也不该同幼女提及这些,真要正名也该是其长子。他甚至觉得连沈行书都不知晓其打算,否则不会无意于仕途。
苏十三沉思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
“我记得余家出事时,你尚且年幼。虽则余家是你外祖家,恩重情深,可你当年到底是孩子,又能了解多少?怎会这般想要为余家平反?真是因余家温情么?这条路不好走,可要考虑清楚。”
沈昭一愣。
这样的话还从未有人问过。
就连她同沈余氏谈及时,尽管她十分愤怒,却不觉得此事不该。为外祖家平反,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可是谁都忽略了她只是个孩子,怎会对当年之事如此介怀?
便是余怀忱,身为余家嫡孙,也因年岁尚小,对此事并未有那般深的念头,否则他在豫东学府那些时日便不会那边胡闹。
那她是为何要替余家正名,为何一定要给余家流个清名?
她从未想过。
可此刻经苏十三一提醒,她忽然又明白过来。她这哪是替余家正名,她这是替自己正名!
当年她身死边关,致使城破,百姓流离失所。消息传自京师后,那些人竟颠倒黑白,说她是狐媚之主,同外族勾结,扰乱军心,致使城破。
真是可笑!
活着的时候,她尽心尽力守卫边疆,那些人便说她一个女人,不该插手战事。说她是狐媚之主,扰乱朝纲,导致君主昏庸,肆意将军权交至她手中。全然忘了,当初外贼攻城,边关告急之时,是谁举荐让她领兵镇压。
她都已身死道消,那些人也不放过她,还要败坏她的名声。尽管延武皇帝知晓她的性情,知道城破一事错不在她,也难以制止那些声音。毕竟那会儿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她记得沈安后来因此同人打了一架,却只得个纨绔子弟的名声。
念及此处,沈昭的脸上便布满了寒意,好半晌后,她忽然问道:“苏公子可听过大楚女将沈昭?”
第一百一十章 腊八
回府之后,沈昭便同沈清远说起推迟归家一事。
“……我见苏公子独坐府邸,身侧无人,确实冷清。回惠州府也不拘于这一两日,倒不如在此多停留一会儿,陪同他过了腊八再走。”
沈清远闻言却是眉头一皱,猛地问道:“你是如何认识苏公子的?”
沈昭便将早就想好的说词告诉他,“哥哥兴许不清楚,父亲同苏公子曾引为知己,我之所以能拜在傅老先生门下,也是得益于苏公子引荐。”
沈清远却仍有几分疑惑,不禁问道:“那我之前提及苏公子时,你怎说不认识?”
沈昭闻言,却忍不住苦笑起来,她哥哥何时这般细心了。这样的话她自己都快忘了……“我当时不知你说得便是这位苏公子,毕竟他之前一直待在惠州府,谁能料想他又跑到应天府来了?”
沈清远这才勉强打消疑虑。
又道:“既然要一同过腊八节,倒不如将周小公子也叫上,只可惜忱表弟如今已回凉州,不然倒可以再叫上他。”
沈昭却在心里庆幸余怀忱不在,本来想留下来过腊八,只是见苏十三一人过于清冷。且他的性子瞧上去也不像喜欢闹腾的人,若真喊上许多人,也不知他会不会别扭。
沈昭便道:“叫上重行也好,届时定要让他带些腊八粥,我至今还记得他去年送来的腊八粥。”顿了一下,她又道:“哥哥先前不还遗憾未曾见过苏公子风流姿态,眼下便可仔细瞧上一番了。”
“你倒是为我着想。”
沈清远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见沈昭脸上的笑容明媚如海棠花,复又想起自家妹妹貌若春华,眉眼如画,不知该有多少人仰慕其身姿。她如今已过十三岁的生辰,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他猛地皱眉,问道:“如此说来,那苏公子岂不是知道你是女儿身?”
“这……有何不妥?”沈昭一愣,复又想到沈清远定是担心她的安危,便笑了笑,安抚道,“哥哥只管放心,苏公子为人正直,定不会将我是女儿身的事宣扬出去的。届时只会遮掩一二。”
我哪是这个意思?!
沈清远还想解释几句,叮嘱妹妹一定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可是一看她面上虽带着微笑,却并未升起别的念头。便把这层心思掀了。现下看来她对这些是不甚明了的,若是此刻叮嘱她,反倒让她起了心思,又该如何是好?
真是左右为难。
腊八那一日,定不会让她同对方单独相处!
沈清远不动声色地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必忧心了。”
事情定下后,沈昭便开始着手准备腊八粥腊八蒜等吃食。这些事她以往也未做过,今年也是突起兴致,因此只得一步步来。好在府中还有管事嬷嬷,能在一旁提点她。
等腊八节那天,她便带着这些吃食上了苏宅。
苏十三早已有所准备。炭火烧得极旺,桌椅一应俱全。
几人见了面,便相互见礼。
沈清远看到苏十三患有腿疾,颇有几分意外,只是片刻后又恢复平静。心道兴许这就是他之前隐于人后的缘由罢。几人一一就坐。
窗户边的棉帘早已取走,人坐在屋里头,便可见到外头纷纷扬扬地雪花,煞是好看。
周谨瞧见了便笑道:“古人都说鹅毛大雪,我见这模样哪像鹅毛?这一团团的该说是棉花大雪才对。”
说着,他还伸手笔划一下。
几人皆笑了起来,沈昭也在一旁笑道:“我看着这样的场景,才像是赏雪嘛。像之前那般窗户都被棉帘遮住,哪里看得到雪花的影子?”
苏十三闻言,不禁赧然。
他当时只觉得沈昭的话带着奚落之意,并未细想。后来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屋子捂得严严实实,真不知道从哪处赏雪。因而他今日才特地将棉帘取走。
“之前是我处事不当。”
沈昭见他颇觉尴尬,当下也不再拿此事打趣,而是说道:“我见这般大开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反倒使屋子里带上了寒意。还不如将其关上,这雪不赏也罢。”
苏十三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当下便觉得自己像是在寒冬腊月里喝了杯蜂蜜水一般,浑身舒畅,直冒暖意。他轻咳一声,掩饰心里的异样,道:
“……屋子里烧着炭火,倒不觉得多冷。”
沈昭便抬眼朝他看去,发觉他如玉般的脸颊微微泛红……可见是热的。那便是不冷了。
一旁的沈清远见两人自顾自地说话,全然忘记了他,当下便插了一嘴,“我见苏公子脸颊泛红,可见是热的,想必不冷罢。”
这话一出,苏十三的脸颊更红。
倒是后头服侍的云崖深感疑惑,自家爷何时这般怕热了,这么点炭火也能烧得脸红?原先不是怕冷吗?
沈清远复又问道:“苏公子应当已及冠罢。”
苏十三还未说话,沈昭便忍不住皱眉,说话这般直接……哥哥以往不像是这样不知礼的人啊。
倒是苏十三见沈清远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又隐约挡住沈昭的身影,他心里头倒是有几分明了。这是怕他惦记着沈昭。
他复又看了一眼沈昭,小姑娘正撑着下巴偏头给沈清远使眼色,神情格外鲜活灵动,并没有发觉他的打量。他眼里忍不住溢出笑意来。
只是个小姑娘而已,他哪里会……苏十三的眼眸蓦地一暗。默了一息才说道:“两年前便已及冠。”
沈清远脸上的笑容愈浓,这都比汝宁大了快一轮,可见是没机会了。他顿时放心起来,悠闲自在地喝起了茶,偶尔还同周谨闲聊几句。
沈昭不知道沈清远到底出了何事,可眼下见他不再胡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同苏十三谈起了太原府的见闻,沈清远偶尔在一旁插上几句,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直至天色将暗,几人才一一辞别。
待人走后,云崖便抱怨起来。
“那沈公子也太不知礼了。怎能那般直白地问爷呢?”
苏十三听了,不由得好笑,“沈公子问我的年龄,倒也碍着你事了?”他顿了顿,复又抬眼问道,“我那日让你递话给京师,你可递了?”
“那日您说完,小的便立即按您的吩咐做了。”云崖连忙回道,又问,“爷怎知陛下听了这番话,便不会让王大人任工部尚书?”
苏十三微微笑了起来,眼底带着些许冷意,“我们大周朝的这位天子最喜玩权衡之术。一旦有打破平衡的迹象,他定会及时制止。”
如果王彻做了工部尚书,九卿之中,程党便占了四位,这样的事他怎会让其出现?只是这样一来,该头疼的兴许就是贺道元了。
苏十三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想必贺道元头疼的话,她就该高兴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灯会
正月初六,国朝开印,官员开了新年第一次大朝会。而朝廷关于官员任免文书也已发放下来。
原通政使贺道元升任工部尚书,并为东阁大学士。原右通政升任通政使,原考功司郎中陈适升任右通政使。而两淮都盐转运使则由原都盐同知升任,惠州府知府谢存嘉则入京任户部郎中。
当这份名单传至惠州时,已是正月中旬,天色渐暖,春风和煦。
沈昭的心情却比这春风还要舒畅。
她没想到崇仁皇帝竟然这般会玩平衡。
你们既然想拉拢刘书培,又想入阁,我自然会让你们如愿。只是这九卿的官位就别想握这么多在手中了。从始至终,你们要的都是贺道元入阁,可没说王彻必须升任工部尚书啊。
沈昭思及此处,深觉自己做梦都要笑醒。
王彻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知会把这个事推到谁身上。想必贺道元最开始拉拢王彻时,亦是以尚书之位为条件,可最后却是他做了尚书。
王彻可不会想这是崇仁皇帝的平衡之术,他只知道贺道元抢了他的位子。想必贺道元该头疼了,还不知哪一日王彻就会将他卖给程濂。届时可就真是得不偿失。
崇仁皇帝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好。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知晓背后隐情。
总之,沈昭年前的那些烦闷都在这一刻消失无影。
她复又看了看那份名单。
两淮盐运使计中良,这人她不是特别了解。可据信里说,的确是不属于程窦两党。她想起苏十三运筹帷幄的模样,顿时觉得这人十之八九就是他安排的。
还有谢存嘉竟然顶了陈适原先的位子……可见当年谢存嘉会来此也是因临时有事。眼下事情已解决,他便该回京了。看来主战场已转至京师。
沈昭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她也是时候回京了。
……
春节过后便是元宵。
惠州府的元宵节历来都有灯会,此次也不例外。这两年她在应天府读书,对外只说是拘在家里,跟着女师学琴棋书画,不准出门。即便是孙析燕亲自上门,也看不到她的人影。
因而她此处回惠州府后,首要的事便是同孙析燕赔不是。把罪责全部推到沈余氏身上,说是她拘着自己不然出门。因而此次的元宵节灯会她大抵是推不掉的。
与往年不同的是,孟家今年特意在府中举办了灯会,还邀请了归善县的高门子弟前来赴宴。帖子自然也递到沈昭这里了,她推脱不掉。便由沈清远领着去了孟府。
自去年春节一别之后,沈昭同他们足足有一年未见。孙析燕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当下便按耐不住,扑了过来,跟她抱作一团,又忍不住伸手去拧她的胳膊。
“你这丫头,还真会躲,竟然硬生生地躲了我一年。”
她眼巴巴地往沈府跑了好几趟,哪里信沈昭是被人拘在家里?真要拘在府中,她这么三番两次地上门,岂有不见之理?料想沈昭定是去了别处,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
小姑娘拧人也不过做做样子,哪会使什么劲,都是不痛不痒的。沈昭也不躲避,任她拧,等她拧够了,才复又揽着她,好声好气地同她赔不是。足足说了三道,她面上才复又露出笑容来。
沈昭便又同在场众人一一见礼。
也就是孟家的几位姑娘,林家的姑娘,还有谢家的谢闻意,以及荣阳县主和平南侯府贵女郑云岫。听说自两年前的寿宴后,几家便时常走动,关系倒好了许多。
她们都坐在一处,看上去是极为融洽的模样。
孟府有一处极大的院子,四处皆种满了花草,都只冒出了嫩芽,看着格外怜人。院子里头摆满了桌椅与各色糕点。中间则放着各色花盆和屏风。姑娘和少年分坐屏风两头。
院子里倒是挂了许多灯,可眼下还是白昼,这些灯即便亮着也看不出何物来。谁家的元宵节灯会还在白天举办?沈昭看了看屏风另一头,兴致盎然的少年们,心道孟家大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孟妧一年前便已及笄,可婚事却还没有着落,先不说她自己急不急,至少孟家人该急了。
这不,眼下趁着元宵节时候尚早,少年们还未外出游学,便举办一场灯会,以便相看。孟妧的端庄秀丽在惠州是出了名的,也难怪少年们都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
只是见孟妧笑容寡淡——她大抵是知晓家中打算的。可她的主意一向多,哪怕孟家真有打算,她也会毁了去。再者,她向来仰慕孟湛,若是找不到孟湛这样的风华人物,怕是意难平。
沈昭一面思索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同孙析燕说话。
孙析燕却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当下便喊道:“汝宁,你可有听我讲话?”
沈昭回过神来,连忙同她笑道:“听着呢。”
“那你且说说——”孙析燕摇头晃脑,看上去极为得意,“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沈昭一怔,顿时哭笑不得。她还真不知孙析燕方才说了何事。便连忙讨饶,道:“我方才不该走神的。这块水晶糕给你吃罢。”
说着,她便从碟子里取出一块糕点递给孙析燕。
孙析燕欢欢喜喜地接了,片刻后又嘟囔道:“你也太敷衍了点。”
她吃完水晶糕,便示意沈昭朝孟媱那边看去,低声说道:“你看孟六姑娘,是不是神色不大好?我前两日听说孟大爷在外头养了个瘦马,连孩子都快一周岁了。
前些时候找上门来,孟大奶奶气得脸色发白,可那女子还真有好手段,竟让孟家真的纳她入府。这些时日,不止孟大奶奶不舒服,连带着孟六姑娘和孟大公子面上也不好看。
你说这孟大爷瞧着好好的,怎也做出养外室这样的事来。书香门第闹出此事,实在是难看了点。听说前两日在茶楼还有人说孟大公子身为长子,怕也是德行有亏。被孟家公子骂了回去。”
沈昭闻言,便向孟媱看去,脸色确实不大好。
孙析燕复又说道:
“此事你怕是没有听闻罢。你说那扬州瘦马是何身份?我见孟大奶奶也不似那般心胸狭隘之人,纳个侍妾而已,怎闹得那般模样?”
竟别人府里议论他们的事,怕也只有孙析燕做得出来。沈昭不免觉得好笑,这事她自然是知道的。说来还是她当初为报孟湛羞辱之仇,特意安排的。
只是后来去了金陵,平日里琐事太多,倒忘了这一茬,也没想让那瘦马闹得惠州府来,却不想她竟是好手段。见孟敬璋的心思渐渐散了,便直接找上门来——孟家总不会让子嗣流落在外。
如今看来,她是成了的。
沈昭记得一直在采芩姑娘身边服侍的丫鬟是谢响当初找的人。倒也没有忘记她的吩咐,刚到孟府后,便想法子递了消息过来。
说是孟家想在元宵节替孟妧相看,似乎是看中了高家的一位公子。高家在惠州府也是名门望族,族中亦有人在京师为官。
孟家看中的高公子,家中行三,如今已有举人的功名。在年轻后辈里算是出色的,只是比之孟湛却又差了许多。孟妧怕是不如意。
不过孟家显然不打算考虑她的意思,正想借此次机会,为两人引荐一番,届时便是孟妧不愿意,也只得应下。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反对的道理?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孟妧那性子瞧着便不是安稳的人,哪能用这种手段?即便两人真的在哪一处相遇,又未发生实质性地事,真要推了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知孟妧会用何种法子处置?
沈昭这般思索着,却见析玉急匆匆地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姑娘,方才孟八姑娘身边的微雨同婢子说,要好好看着大公子。”
沈昭一惊,往另一边看去。
眼下哪里还有沈清远的影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破坏
沈昭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她一面同孙析燕致歉,说自己要去更衣,又一面同析玉往院子外头走。
“微雨是怎么说的?”
析玉大概也清楚出事了,当下便长话短说,“她说芩姨娘身边的雪芽姑娘急匆匆地同她说,若是有人请公子出去,定要拦住。其余的话就没有再说。”
沈昭眉头一皱。
猛地想起孟妧来。
先前雪芽同她递消息,说是孟家打算将高家公子引荐给孟妧,兴许她自己起了心思,便不会反对这门亲事。可依孟妧的性子,既然知道情况,哪里会起心思,毁了此事还差不多。
她原先还想着对方会如何解决,眼下看来她是选中了沈清远!先前没有消息传来,兴许还是她不确定沈清远会不会赴宴,毕竟按照惯例,沈清远现在已启程去了豫东学府。
而孟家之所以看中高家,是因其在朝中有人脉。沈家如今这情况可谈不上有多少人脉,若是孟妧遇见的是沈清远,而非高家公子,无论如何都会以礼之一事给压下。
孟家断不会让孟妧嫁到沈家来!
这庭院处在内院外院之间,当初建造之时便是打算让人赴宴的人来往方便。
在此等情况下,便陷入了两难境地,谁也不知道孟家会把地方定在何处。她记得这附近有一方水池,适合游赏,兴许孟家会将地方定在那处。
可那是内院,沈清远怎会跟着过去?
这些念头只一瞬间便在她脑海里闪过。沈昭复又向男宾那边看去,并没有孟湛的身影,她眉头一蹙,继而瞧见了孟濯,连忙让析玉将人喊过来。
孟濯如今年纪渐大,也会学着接待客人,今日的灯会便是他在一旁看着的。既如此,那他对孟家所行之事,定然也会有所耳闻。若是同他提及,总归会派出人手来寻。
沈昭见孟湛往这边过来,便上前几步,满脸焦急地问道:“六公子,你可曾见到我兄长?我正巧有事找他,可一转眼又不见他人了?”
孟濯闻言一愣,忍不住说道:“方才归之说你命人寻她,他才离席的。”
“我何曾找过兄长?我方才一直——”沈昭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朝自己先前坐的方位看过去,却并未瞧见孙析燕的身影。
是了。
孙析燕方才嫌之前坐的地方过于拥挤,便让孟家的丫鬟给换了地方,刚好是在藤萝架后头,被遮得严严实实。哪里能看到她们的身影?
沈昭眉眼一沉,这是早就算计好的。
孟濯见她神色不好,面上也是微沉。
他虽不懂内宅的那些弯弯道道,可也知道今日这事显然是有问题的。他猛地想起了孟家举办灯会的目的,再朝席中看去,高家公子已不见踪影。定是约定的时间已到。
孟濯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眼下看来只能赌一把了,他见沈昭满脸焦急之色,便道:“昭妹妹快随我来。”
他领着沈昭快步往院子外头走。
……
沈清远则由孟家的下人领着去了一片小竹林。
他听人说沈昭在竹林里头游玩之时,不小心崴了脚,身侧无人,便只好遣了孟家下人过来。他心里一着急,也未多想便跟着过来。
可眼下见这丫鬟虽是领着往竹林里头走,可却是越瞧就越觉得奇怪。自家妹妹向来不是贪玩之人,好端端的怎会一人跑到这竹林来?便是真来,也该有孙家姑娘陪着才是。
“不知舍妹现下身处何处?”沈清远见这丫鬟行事匆忙,终是忍不住询问一句。
那丫鬟便低声道:“就在前方,还请公子随我来。”
沈清远的脸色猛地一沉,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你一个小小的婢子竟也敢欺瞒本公子?!舍妹究竟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
小丫鬟被他一呵斥,吓得连忙跪了下来,“婢子不敢,还请公子——”
“啊——”
竹林里头突然转来一道惨叫声。
汝宁?!
沈清远猛地一惊,也顾不得这丫鬟的真假,立即向里头跑去。
只见青石板铺成的小道旁,瘫坐着一人,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隐约见到秀丽的侧脸。那人许是听到了动静,连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婉的脸。
“孟大姑娘?!”
沈清远眉头一皱。
孟妧则是细眉微蹙,目中泛起泪光,忍着疼痛唤道:“沈……沈公子,我好像崴脚了。”
沈清远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孟妧扶起来,“孟姑娘怎地一人在此?身边服侍的丫鬟呢?可有见到舍妹?”
孟妧的身子半靠着他,任由他扶着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我只是心中苦闷,独自来此走一走,并未带下人。至于沈姑娘……我也未曾瞧见。”
沈清远闻言,便松了口气,指不定那丫鬟传错话了,汝宁应当是无事的。他随即便道:“孟姑娘暂且在此歇会儿,我去知会令兄派人过来接你。”
他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哎——”
孟妧连忙扯出他的衣袖,见沈清远的视线看过来,便微红着脸,匆忙将手放下。
“孟姑娘可是有事?”
沈清远微皱着眉问道。
“我……我独自一人待在此处,心中稍有不安。沈公子可否……可否留下?”说着,她的头愈发低了下去,只露出一截秀美的玉颈。
沈清远听闻,只觉得莫名其妙。先前不是说心中苦闷,独自散心吗?这会儿怎又不想一人了?他正欲说话,却听见竹林入口处,传来沈昭的声音。
“哥哥!”
他猛地回头,只见沈昭急匆匆地跑过来,后头还跟着脸色微沉的孟濯。孟妧亦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沈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把沈清远拉开。还未等沈清远开口,孟濯便在一旁沉声说道:“昭妹妹,你先带着归之往竹林里头走,等时机合适了,我再来接你们。”
孟妧猛地抬起头来,“你这是做什么?!”
孟濯冷冷地看着她,沉声道:“姐姐,别因一己之私坏了两家的交情!”
话已至此,沈清远便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不对劲来。他眉头一皱,微沉着脸看了孟妧一眼,这才由沈昭拉着往竹林里头走。
他们这刚走,后头就传来了悉悉索索地声响,却是孟家的人寻了过来。
沈昭听着,脸色愈阴沉。
若是方才她没有过来把沈清远拉走,那她哥哥端端君子的名声是不是就该毁在这上头了?虽则时下对男子的名声要求不严,可那是在结亲的前提下,眼下两家必不会结亲。
别人知晓此事后只会说沈清远狂妄自大,想娶孟家姑娘却不凭真本事,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妄为君子。这就是沈清远一生的污点!
临死还要拉个叠背的,孟妧这行事实在太过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孺慕之情
过了约莫三刻钟的样子,沈昭才回到院子里。
孙析燕正在和孟姝说话,见她过来,便同她笑道:“汝宁,你去更衣怎这般久?姝姐儿正来找你叙话呢。”
沈昭此刻已恢复了平静,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方才出了点事,好在已经解决了。”
孙析燕还想多问一句,可见沈昭神色淡淡,显然不想多谈,她也不问。
只拉着她坐下,正欲同她说起方才发生的事,一转眼见孟姝还在这坐着呢。她只好闭嘴,又捏起一块栗子糕递给她,笑道:“还挺好吃的,你试试。”
简直就是没话找话。
沈昭觉得好笑。
也就孙析燕,还跟个孩子似的,整天一副不知事的模样。
她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见孟姝还坐着,面上神色是欲言又止。便微微笑道:“姝姐儿近来过得可好?”
并未提及方才之事。
可孟姝显然是知晓部分内情的,她愣了半晌,才低声细语地道:“姐姐也是一时糊涂了,昭姐姐别多想,我们两家的情分还是在的。”
“傻孩子。”
沈昭摇了摇头,复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面上笑容柔和。
“你姐姐这样……”沈昭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说道,“这次是恰好避开了,往后呢?她这性子迟早会害了她,你该同五奶奶好好说道。”
孟姝听这话,便知道沈昭心中是怨气的。可这样的事,换谁遇上,都会有气的。这都算计到人家头上了。你的事就重要,别的名声就不用管了?这天底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姝轻叹了口气,亦低下头去。
她也觉得姐姐这事做得太不妥当。
沈昭见她低下头去,也不多说什么,可这笔账她是记在心里头的。
……
孟家虽然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孟妧到底没损失什么。此事于他们无损无益。可沈昭心里却是意难平。
沈清远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我见那孟大姑娘往日里瞧着端庄贤淑,哪里知道她会生出这般心思来?好在我跟她保持距离了。”
沈昭便道:“哥哥这也算是吃一蛰长一智,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别这般冲动了。”
“我若不是听你受伤了,哪会这般着急?”沈清远拧着眉,深觉对方就是知晓他的心性,才用这种法子。
沈昭闻言也是脸色微沉,孟妧的确是摸透了他们的性子。
也不知此事之后,孟家会如何处理孟妧。听说那高公子知晓孟妧一人坐在竹林后,当即便甩袖离开。高家人也不是蠢的,哪能那般心甘情愿地让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亲事必是不会成的。
这联姻之事不成,孟大老爷定不会轻易放弃,下一次却不知会看中哪一家?又不知会不会合孟妧的心意?
……
“我说了,此事我绝不会认错。我不愿嫁去高家,这也有错吗?姝姐儿,你不必再来劝我了。”
孟妧此刻跪坐在香案前。听到动静,便放下手中的笔,头也不回地说道。
门口却没有同先前一样传来孟姝劝解的声音。
孟妧略感讶异,回过头去,却见孟湛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只觉得身材颀长,气度内敛,自有一段风流姿态。
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孟湛走了过来,在她身侧半蹲下,十分温和地问道:“跪了这许久,身子骨可还撑得住?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
孟妧摇了摇头,复又微低着头,声音轻细如蚊。
孟湛便叹了口气,道:
“这事,祖母做得的确不对。可我也听六弟说了。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打算,不去便好,怎么敢把沈公子也给牵扯进来?五叔和沈先生一向要好,你这般做,岂不是让他为难?”
“我……”孟妧猛地抬起头来,想要反驳几句,可见孟湛神情温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低声细语,“我不想嫁给高公子。”
孟湛闻言,便微沉着语气劝慰道:“妧姐儿,你长大了,迟早要嫁人的。你不嫁给高公子,又想嫁给谁呢?”
“可是你还没娶亲!”孟妧猛地拔高了声音,“我为何要嫁人?”
“这都哪儿跟哪儿?”孟湛觉得莫名其妙,半晌后才轻声说。
“我是长房长孙,往后娶妻定要千挑万选。再者,我是男子,便是娶妻晚了点,又能如何?倒是你,一个姑娘家的,若是在不嫁人,往后可就没人要了。”
说到最后,孟湛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打趣的意味。
孟妧听着,却只觉得鼻头发酸。
她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孟湛说道:“要是我没人要了,大哥便要养我。你以前说过的,我一辈子不嫁人,你就要养我一辈子。”
孟湛一愣,还真不知道自己以前竟说过这样的话,当下便无奈地笑了笑,道:“那都是儿时的玩笑话,这都多少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呢。”
“大哥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孟妧眼里溢出笑意来,显得眼眸亮晶晶的。
“我记得小时候,大哥出去玩,总嫌我麻烦,不带着我。后来我就去祖母那里告状,扯着你袖子,不让你走。自那以后,你就带着我玩了。每回出去还会给我带吃食。”
孟湛想起小时候,也露出笑容来。突然发现印象里跟个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终于也长成大姑娘了。他想抬手摸摸她的发髻,却发现长大后,男女有别,他抬到一半的手,又只好放下。
“我不想嫁人。”孟妧摇了摇头,复又扭过身子,扑到孟湛怀里,面上神色哀戚,泪盈于睫,“大哥,你带我走好不好,带我去京师。这样祖母就不能逼我成亲了。”
孟湛被她一扑,顿时便怔住了。一时间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
他蓦地想起先前来时,孟濯同他说过的话。姐姐自小就仰慕大哥,大哥说的话,她定然会听的。你待会儿就去劝劝她罢,让她别做傻事。
孟湛忍不住叹了口气,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直起身子来,沉声说道:“你成亲这事哪里是跟在什么地方有关。这门亲事还是祖父替你选的。即便是到了京师,也一样要成亲的。”
孟妧摇着头,神色悲戚,“大哥,带我去京师罢,有你在身边,总归要比这里好。若是去了京师,祖父还要让我成亲,我也不悔。”
孟湛心里猛地生出一分怪异来。
他想起了幼年时的孟妧,和现在的孟妧交织在一起,不停地变换着。可从始至终,他脑海里的孟妧都是面带微笑,眼里含着孺慕之情,一言不发地站在身后看着他的模样。
只是孺慕之情里多了几分柔情。
孟湛猛地惊出一身汗来,再看向孟妧的眼眸更显得黑沉沉。
孟妧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只是含着泪乞求他,“大哥,带我走罢。”
“妧姐儿,你好生歇着罢。”
孟湛放开她,猛地站了起来。
“大哥!”
孟妧一惊,伸手扯住他的绣着竹叶纹的衣袖。
孟湛微低着头,沉沉地看着她眼里的柔情与凄怨,良久后,他才缓缓伸手,将她的纤纤玉指一个个的扳开,沉着脸说道:“去京师之事,莫要再提。”
话落,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孟妧跌坐在地上,半晌后,终是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临行
雪芽那边传来了消息,孟妧被关进小佛堂面壁思过。
过来两日,就被放出来了。听说是她主动央求孟大太太,将她放出来两日。这几日,孟湛要准备去往京师。她的意思是想送一下长兄。毕竟成亲之后,来往的时候就少了。
沈昭却觉得孟妧绝不会只是出来送一送兄长那般简单。果然,没过两日,原本该在小佛堂待着的孟妧不见了。而后,孟湛那般送了信过来。
原来孟妧跟着离开了惠州府地界,路途多险,便让她随着去京师。听说孟大太太知晓后,摔了一套粉釉茶碗。而孟五奶奶,则是将她身边看守的丫鬟都打了一顿,发卖出去了。
沈昭收到消息时,正在院子里浇花。
听析玉将这些事说完,也不过是淡淡一笑,她就同孟姝说过,让她提醒孟五奶奶一番。却没想到,孟妧的胆子会如此大,竟然还想要跟着去京师,连拦都拦不住。
她真以为去了京师便有好结果吗?
京畿繁华地,富贵迷人心。
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被那满目繁华迷了眼,而最终的结果,谁又知道呢?!
她放下手里的木勺,继而去了沈余氏的院子。沈余氏正在整理她这一年里绣的鞋袜,还有几方手帕。均是给他们两兄妹准备的。
见她过来,便又招手让她坐下。
又命身边的雁如取了一个雕琢古朴的木盒过来。
沈余氏将其放在桌子上,十分珍重地打开。
沈昭看过去,才发觉是一套用赤金打造的头面。上头点缀着各种大小的珍珠,个个圆润柔和,与赤金互相辉映。只是那样式看起来却有几分古朴,不像是现在的姑娘往头上带的。
“……这是你曾外祖母传下来的。”
沈余氏取出一支金累丝满池娇挑心,往沈昭头上笔划了一下,复又放下来,“按理说,这头面该是你成亲之时,再留给你做嫁妆的。可母亲知你心意,这会儿怕是不会议亲。”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
将红漆木盒合上,又往沈昭那边推了推。
“如今你要去京师,往后怕是再难回来,再过两年也该及笄,母亲却不知能不能赶上。你主意多,母亲倒不忧心你会吃亏,可这议亲一事,到底是一辈子的。总归要上点心。”
“母亲只管放心。”沈昭握住她的手,略带俏皮地笑了笑,“若是有朝一日,女儿真瞧上了哪家的少年郎,定会写信知会母亲,央求母亲拿主意的。”
“你这丫头。”
沈余氏无奈地笑了笑,继而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髻。
“说来,当年你外祖母同母亲说起时,母亲也是这般回的。哪想一晃眼,母亲竟已儿女双全,便连你也成大姑娘了。”
沈余氏难得同她提起少时的事,沈昭听着,当下也来了兴致,又笑着问道:“那母亲当年怎地瞧上了父亲?”
世人讲究高嫁低娶,都是愿要低门妇,不娶高门媳。等到沈余氏这儿,却是恰恰相反。余家和沈家相差如此之大,也不知当年外祖父怎会同意她母亲下嫁给沈家的?
沈余氏提起当年之事,眼眸愈发黑亮,脸上也露出几抹红晕来。
“……母亲当时正同姐妹们在茶楼听书喝茶,一转眼就看到你父亲在下边听书,路过的仆人不小心把茶盏撞倒……茶水都洒身上了,他却在看那仆人有没有受伤。
还细细询问仆人,这茶碗碎了一地,掌柜的是不是要他赔?能不能赔得起?那仆人连连道歉,飞快地走了。他这才微皱着眉同同窗们说,我还没让他赔袍子呢,怎地走这般快?
母亲当时就想,这新晋的探花郎,怎跟个直愣子似的?你父亲竟还觉察到有人打量,转头看了过来,看到母亲站在窗户边,也不避讳,竟还打量了好半晌才扭头。
与他一齐喝茶的同窗皆取笑他。哪知你父亲却十分大胆地说了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完,沈余氏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昭亦面露笑意。
她还不知沈行书年轻时是这般大胆的,原以为他总是端着君子之风呢。不过就算如此,她也觉得当年这桩婚事是另有隐情的。只是沈余氏不提,她自不会去问。
良久后,沈余氏才收敛心神,又细细叮嘱她,“母亲虽多年不问朝政,却知这京师风雨从未停止。此次你祖父三番两次地来信,要接你们进京,怕也不只是日夜思念这般简单。
你祖父如今已致仕,前些时候,你四叔又拜在程首辅门下。程首辅是怎样的身份,你比母亲清楚,以后的沈家怕是会起更多的风雨。你们的身份又与他们不同。”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
“你小舅在京师也有些人脉,往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可写信向他求助。还有大兴顾氏顾老安人,她老人家当年同你外祖母最为要好,你若是出了事,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还有吏部左侍郎府上的夫人也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手帕交。她性子最为敦厚,虽多年不曾来往,可知晓你的身份后,定会照料一番的。再不济,你去寻柔惠郡主也可。”
“柔惠郡主?”
沈昭顿时觉得诧异起来。
柔惠郡主是大长公主之女,永嘉侯夫人。这可是实打实的勋贵,沈余氏怎会同她有来往?她只知士林与勋贵不合,料想当年的余家同大长公主府便是来往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怎如今,听沈余氏这意思倒像是关系匪浅似的?
沈余氏便轻声解释道:
“前些年的时候,士林与勋贵之间的仇怨并不像这几年那般严重。只是后来,今上践祚,想夺兵权,却无门路,只得重用文官,打压武官,这矛盾才愈发尖锐。
我幼时曾常去大长公主府,柔惠郡主的性子同我合得来,关系的确要好。只后来文武官之间的矛盾愈发严重,太康政变一事,武官们为了打压文官,亦在上头出过不少力,关系自不能像原先那般亲厚。
不过柔惠郡主的性情我十分了解,正是温婉之人。再怎么世事变迁,往日的情分总会惦记几分。因太康政变一事,当年同余家交好的人家多已没落,眼下你回京,靠的也就是这几人了。”
“还请母亲放心,女儿并非那等懵懂无知之人,自会事事小心的。”沈昭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来。
沈余氏便略带欣慰地笑了起来,又起身揽着她,“若不是母亲知道你的性子,哪敢放心一人独去京师?真要遇到什么事,也别一个人担着,母亲虽没有多大本事,却也能护你一世安稳的。”
沈昭便从她的怀里抬起头来,十分坚定地道:“母亲只管放心,用不了多长时间,您和父亲便都能回京了。”
“嗯。”
沈余氏摸摸她的头,隐去眼底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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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京
自承德年间,世祖陛下将京都从应天府迁至顺天府后,已有数十年的时间。
北京城,这座大周帝都。经过数十年的光阴洗礼,自是一日比一日繁华,在历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厚重起来。
刚至城外,便可看到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如一条长长的蚁龙。官道两侧则搭着许多茶铺酒肆,供过往的行人歇息,店门前插着的幡布随风而动,人声鼎沸,行人如织。
衣着朴素的妇人,满脸堆笑的商人,网巾襕衫的书生,广袖长袍的风流士子,骑马驾车的贵人,无论是其中哪一个,面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这便是繁华盛世的景象。
沈昭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在岁月侵蚀下愈发斑驳厚重的城墙,顿时忍不住生出感慨来。时隔多年,她终是回到了这座帝都。此后,如丧家之犬一般离开此地之事,再也不会发生!
沈家早就派了人在城门口候着,见他们的骡车进了城,当即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在他后头还站着三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年岁最长的看上去跟沈清远的岁数差不多。另外两个则要略小些,同沈昭差不多年纪。
管事在外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又听那年岁最长的少年郎抱拳高声问道:“这车里头坐的可是三哥和五妹妹?”
坐在后头的沈昭微微掀起车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而在前一辆车里的沈清远则撩起衣袍下车,同他们相互见礼。打量了少年郎几眼,隐约可见少时的影子,“可是四弟?”
他口中的四弟是大房庶出的沈清衡,家中行四,比沈清远小一岁。剩下两位少年郎则是五房嫡出的五爷沈清朗和四房嫡出的六爷沈清宓。
五爷沈清朗年方十三,同他的父亲一般长了一张略显圆润的脸,脸颊上带着酒窝,看着去十分讨喜。相较之下六爷沈清宓则眉清目秀许多,虽则年方十二,举止言谈间却已渐显沉稳。也是随了他父亲沈行谨。
沈清远同他们见完礼,又朝那位管事行了一礼,“是祖父身边的福伯罢。”
沈福听闻,当即便笑了起来,面上带着该有的敬重,“难为四爷还记得小人。老太爷和老太太早在屋里头等着呢,还请三爷随小人过来。”
沈清远上了车,照例让车把式赶着车往沈府走。
沈昭虽未下车,可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眼里。照这般情况来看,他们今日兄妹归京,沈家摆的架势并不小。
除了如今有公务在身的长房长子沈清佑和二房沈清奕外,其余男丁都休了课业,来城门口接待。连她祖父身边的随从都跟着来了。可见沈家对他们兄妹归京极为重视。
然则,礼下于人,必有有求。
沈昭可不信沈老太太会这般好心给他们作脸。
不用打听便知道,这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得到了消息,等着看他们兄妹俩归京。当年因太康政变之事,沈家退出中枢,不说沈老太爷如何想,至少沈老太太里头是不平的。
若不是因那一次政变,沈行谨也不必熬了近十年才出头。眼下,他们兄妹归京,当家的又是老太太,还不知会如何磋磨他们。可让人意外地是,在接人这一点上,老太太的做法挑不出任何错来。
沈昭想起六爷沈清宓脸上淡淡的笑容,眼眸愈发深沉。
沈家府邸位于皇城东南部的明北坊,进了永定门后,先直走,再往右拐,过了几条街道,才到柏树胡同,即沈家所在。这附近住的多是士林文官。
等骡车行至侧门,沈昭便让人扶着,踩着杌子下了车。
虽则已阔别十年,可当她再次站到沈府面前时,那种熟悉感依然十分强烈。她甚至隐约还记得这附近的人家,自己才一岁多的时候,也曾被沈余氏抱着去串过门。
沈家的仆人早在门口候着,看他们下了车,便连忙过来行礼,又将几箱物品尽数搬进去。
沈昭先是同几位兄弟见了礼,而后则示意云日将那些当作礼品的箱子额外拿出来,再跟着进了侧门。
沈福在前头领路,沈清远,沈清衡几兄弟随后,沈昭则落在最后边。她一面听着几位少年郎的闲谈,一面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同幼时并无多大差别,依然满目的冬青,银杏,带着些许粉意的桃树。只是有些地方翻修了,两厢对比之下,新旧不一就显得格外明显。
前头沈清朗正在询问岭南的风土人情。
他的性子同他父亲五老爷沈行茂一样,打小便是十分闹腾的。早在许久之前,听说多年不曾谋面的三哥要归京后,就准备了一箩筐的问题。沈清衡也会在一旁附和几句。
唯独沈清宓,一直神色淡淡。
四房和五房一母同胞,皆是如今的老太太沈王氏所出,可沈清朗和沈清宓这两兄弟看起来还不如沈清朗同沈清衡亲密。也不知是沈清宓性子使然不愿多言,还是沈清朗过于粗心,不大注意这些。
几人先去拜见了老太爷老太太。
沈明义看着六十左右,头戴四方巾,穿着灰色圆领道袍,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并不浑浊。他如今闲赋在家,整日也是逗逗鸟,下下棋,倒无他事,因而瞧着倒是精气神十分好的模样。
老太太沈王氏坐在他身侧,大抵五十左右,头戴福禄纹镶祖母绿暗紫抹额,梳着高髻,插着云纹屏梳。里头穿着绛紫色绣回字纹对襟通袖,下穿藏青色八幅马面裙,外罩一件绣宝相花纹褙子。
看上去很有几分高门贵妇的气度。
厅堂里还坐着几位太太和姑娘们。见他们进来了,便纷纷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这些人的面容,沈昭依稀记得。
端坐在左侧上首,慈眉善目的正是大太太沈林氏。接下来便是二房的太太沈刘氏,她出身商户,看上去颇为精明的模样,二老爷沈行绍如今正跟着三老太爷行商。
对面则是四太太沈严氏,她出身书香门第,为家中嫡次女,其父曾累官至一方镇台,只近些年族中无出色子弟,因而渐渐没落。不过当年为了迎娶沈严氏,沈家也花了不少功夫。
沈严氏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柔和,气质娴静,带着一股子书卷气,看着便人觉得舒心。
五房的太太沈王氏则是最为年轻,装束最为明艳的。她长得不算多好看,脸型圆润,身侧丰腴,可一双杏眼生得极为传神,倒叫人眼前一亮。她同五老爷是嫡亲的表兄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
因而在老太太面前总是会放开许多。
她见沈昭走进门,还没等沈明义说话,便率先道:“一转眼,昭姐儿竟这般大了,真是个标致的人儿。将来曦姐儿也该这般标致。”
曦姐儿是她的幼女,如今才八岁。
沈昭便朝她问好,“请五婶娘安。”
五太太闻言,顿时诧异起来,捏起帕子捂嘴笑道:“我还道昭姐儿去了惠州府后,便将我们都忘了差不多了。没想到竟还能认出我来。你去惠州府时才两岁多罢,竟也能记得五婶娘的模样?”
她这话一出,厅堂内顿时一片寂静。
众人皆是神色各异。
第二章 父子兄弟
沈昭闻言,心里头忍不住嗤笑。
这五太太看着糊涂,没想到还真是个糊涂人。
便是要提他们多年不回京孝敬长辈,也不该说她离京时才两岁多。阖府上下都知道,当年沈余氏带着他们两兄妹离开,老太太不曾阻止,在京中落得了个刻薄子孙的名头。
这过了好多年才渐渐消去。便连这次回府,也做足了脸面。她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微沉,眼珠一转,便往五太太身上扫去。
五太太见场面一度沉寂,大抵也知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一时间是讷讷不知所措。
沈昭才回府,自然不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当即便笑道:
“我虽多年未回京,可本家何处,家中长辈为谁,自是记得清清楚楚的,皆不敢怠慢。在惠州府时,父母亲也时常嘱咐我一二,因而莫不敢忘。”
至于她尚幼离京之事却不提半分。
老太太听了这话,当即便笑了起来,不咸不淡地道:“是个懂事的,”
却不知是说沈昭还是沈行书两夫妻。
这话落下,沈昭便同沈清远一起上前,恭恭敬敬地朝老太爷老太太行了跪拜之礼。
沈明义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都起来罢。赶了这许久的路,也该累了,待会儿便下去好好歇息罢。”
沈昭两人便一起应好。
说是让他们下去歇息,却并未真的让他们走。
坐在上首的沈明义打量了沈清远一会儿,随即说道:“我听你父亲说,你的书读得极好,可是今年下半年打算下场?”
“不过尔尔,倒是父亲谬赞了。”沈清远闻言,便十分谦逊地道,“父亲之意是我年纪到了,也该下场试一试了。”
沈明义闻言却笑了起来,“这科举可不是凭年龄看的。许多上了年纪也不见能高中,你要是能跟你父亲一般,弱冠之年便中探花郎,那才是真有本事呢。”
语气里却不乏喜意。
在场众人的脸色顿时微妙起来。
老太太的眼眸略微一沉,目光便放在了沈清远身上。大太太依旧面带笑意,目视前方,丝毫不理事的模样。二太太却是忍不住抬起眼,朝老太爷看去。四太太脸上娴静的笑容微敛。五太太捏着帕子,动了动身子。
沈昭听闻亦是心念微动,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自己这位嫡亲的祖父。外人都说他怨恨嫡次子把他拉出中枢,致使此生入阁拜相无望,可眼下瞧着却不像是满怀怨恨的模样。
过了片刻,沈明义复又说道:“你四叔的经义读得也好。想必他也很是盼望你这个子侄回京,等你要下场的时候,大可去请教他。”
语气十分平淡,听不出起复来。
在场众人却不敢这般想。
先是提沈行书当年之才,可见沈明义心里是念着沈行书的,对他当年之事并无怨念。又提及沈行谨,是想说两人同为沈氏子弟,终是亲兄弟,不分你我。
这话明着是说沈清远听,何尝又不是说给在场的其余人听?
沈明义哪里会不清楚有些人想趁机作乱?只一句话,便是想告诉他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既然同出一宗,便该互帮互助。至于其它程党也好,余党也罢,都与此无关。
他今天说了这样的话,事后沈行谨行事之时,非但不能不帮沈清远,还要尽心尽力地帮忙才行。不然就对不住“盼望”这个词,也对不住“叔叔”这个身份。
沈清远微微一愣,随即说道:“父亲也常同我提及四叔,说他的经义圆而不滑,直而不折,最是我该学习的榜样。”
沈明义闻言,忽然凝眸深思,过了片刻才笑道:“说得好。少逸这些年在惠州府没白待啊。”
语气里不乏欣慰与感慨。
言下之意是觉得沈行书没有因沈行谨不顾当年恩怨拜在程濂门下,而心生不满。
沈昭闻言,便低垂着眼,掩去一闪而逝的嘲讽。她父亲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又怎会因此而怨恨?他父亲是端方君子,倒叫他们想成了奸佞小人。
话落,沈明义又去问沈清远,“听说你原先是在豫东学府读书?衡哥儿他们如今都在四方书院读书。你眼下来了京师,是想去四方书院,还是国子监?”
沈明义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不止是沈清远,便是连沈昭也微微一怔。这看似随意地一句话,可在方才那样的情况下问出来,却又显得不随意了。
谁都知道,真想要读书就必须去书院,国子监向来非读书之地,只有那些想为仕途结交人脉的才往里边跑。沈家自诩为书香门第,这许多年亦从未将子弟送去国子监读书。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沈家的人脉多聚集在书院。像沈清衡等人,如今都是在四方书院读书。沈清远既然也是沈家子弟,自然同他们一起。可偏偏沈明义又问出了这样的话。
他这是哪里是问沈清远想去何处读书,根本就是在试探沈清远的志向!
原先沈行谨不曾入程党,自然不必有这样的困扰,可现在沈行谨是程濂门生,沈行书却还在惠州待着,身为人子,岂有不助之理?可这助是什么个助法,也值得商榷。
“我想去国子监。”沈清远神色微沉,躬身行礼。
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
沈昭微垂着头,心里却在想沈明义的打算。
既然他们三房已入京,那便不可能只做一介布衣。可是沈清远的身份到底有些不同,哪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可沈行谨是程濂门生的事却是板上钉钉的,沈家再非中立之臣。
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谁都看在眼里。眼下沈家若是帮沈清远在朝中站稳脚跟,哪知他们三房会不会一直惦记着那些事,等哪天飞黄腾达了,再来一一清算恩怨?
届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便是沈行谨。
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
沈行谨得程首辅看重,沈明义自然高兴,再者,事已至此,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可沈行书亦是自己嫡亲的儿子,他如今仍在外地不得归乡,兴许百年之后亦难得归乡。
焉有不怜之意?
那他对这个嫡亲的孙子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过了良久,沈明义的神色终是恢复了平静,道:“国子监也好,你学问做得好,该去的地方自然能去。”
这就是不偏帮的意思。
既然你沈清远不要沈家的帮助,我也不强求。我能做的只是保证程党不会挡你的路。
“谨遵祖父教诲。”沈清远像是受到了鼓舞,当即拱手一礼。
“走罢。”沈明义面上神色淡淡,复又说道,从圈椅里站了起来,“跟我去书房瞧瞧,我倒要看看你的书读得怎么样?”
说着,他便率先往外走去。
沈清远愣了一瞬,继而想厅堂里的几位长辈行礼,又看了稍带安抚地沈昭一眼,这才匆匆离去。
沈昭瞧着他远去的背影,细眉却忍不住微微蹙了蹙。
她哥哥还是太年轻气盛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换作是她,定然会顺着老太爷的意,沈家的资源能用多少就用多少。至于往后清算之时……那就各凭本事了。
兴许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差别罢!
沈昭心里头忍不住失笑。
第三章 沈家的姑娘们
待两人走远,厅堂里的凝重气氛才渐渐消散。
等到两祖孙的身影完全离开,沈清朗便颇为同情地嘀咕起来:
“没想到三哥才一回府,连口水都不给喝,就被祖父拉着考校学问了。自打祖父致仕后,日子便愈发清闲了,整日便只会让我读书。眼下三哥回府了,就让他去受那个磋磨罢。”
说到最后,竟还忍不住带上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瞧这模样——竟像是没有被方才那暗藏玄机的对话影响半分。
沈昭不禁讶异。
她若没记错,这沈清朗是五房嫡长子罢,原来竟是这样愚钝的吗?她下意识地往五太太那里看去,却见她面含怒意,作势要教训沈清朗。却无别的意思。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昭不由得在心里头失笑。
眼下一片寂静,便听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笑道:“哥哥,仔细你的话叫祖父听了去,届时定会罚你背书。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说话的是沈清朗嫡亲的妹妹沈曦。
“我何时叫你——”沈清朗正欲反驳,却见几位长辈皆在,自家母亲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不由得一哆嗦,连忙转走话头。
“……说来,三哥为何要去国子监那种连鸟儿都不光顾的地方?与我们一同去四方书院不好吗?”
可惜他这话头转得过于失败,不仅无人接话,屋里的声音反倒更小了些,便连沈曦都敛了笑意。姑娘们皆是或懵懂,或沉思。几位太太亦是神色各异,默然不语。
也难怪他会奇怪。沈清远既是豫东学府出来的,又拜在大儒顾蕴门下,凭他这样的才识,京师的哪座学府去不了,却偏偏要跑到国子监去。
谁都清楚,国子监里的监生多是勋贵子弟,或者荫庇子弟,他们只需在里头待上两年,肆业后自会有人将他们安排在合适的地方。
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
出身好的,自是早就留好了职位。无人脉的则要另议。
总之一句话,这里头少有正正经经参加科举的人。
沈清远这模样明显是要科举的,何必跑那地方去?
沈清朗想不明白,却不代表别人想不明白。沈清衡当即便淡淡地笑道:“以三哥的学问,怕是无论待在何处都可罢。”
沈清宓则但笑不语。
老太太便挥挥手道:“好了,眼下远哥儿也接回来了,你们几个哥儿也赶紧回屋歇着去罢,今日落下的课业可得补上来。仔细你们祖父又来训话了。”
沈清朗听这话,顿时又垮了脸。
他背着老太太瞧瞧做了个鬼脸,然后才跟着其余两人一起行礼告退。末了,还不忘叮嘱沈昭一句,“五妹妹,你回去后,同三哥说一声罢,我晚些便去找他。”
沈昭面带笑意应好。
待他们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老太太一贯做不来和声细气地模样,当下说一句乏了,便让嬷嬷扶着出了门。却没说让他们散去,再者,沈昭还未同几位太太和姑娘见礼。
还是大太太向她招了招手,等她上前后,又将人搂在怀里,左右看了一番,“这许多年不见,眉眼倒是愈发精致。从岭南过来,路途遥远,可是受了不少苦罢。瞧着小脸瘦的。”
大老爷是老太爷原配所出,可惜身子不大好,早年逝世,老太爷后又续弦,娶了原配外家的表妹顾氏,即为沈昭嫡亲的祖母。
早两年,顾氏膝下无子,便精心照料表姐留下的两个孩子。即便后来有了沈行书,也将他们视如己出。
因着这一层关系在,大房和三房的关系一向很好,连带着跟庶出的二房关系也好了起来。
二太太当即也笑道:“这么远的路程,可不就要受累。”
沈昭则站直了身子,十分得体地笑道:“路上总想着能来京师见一见长辈们,便也不觉得累了。”
“是个懂事的。”大太太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瞧我这记性,昭姐儿还没同姐妹们见礼罢?”
话落,她便放开沈昭,示意姑娘们一一上来,便都按着顺序来同她见礼。
好在沈昭早有准备,无论年纪大小,都给备了时下南方最流行的珠花和团扇。几人相互见礼之时,沈昭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
眼下大房的长女沈晗早已出阁,不在府中,六姑娘沈晏便过来同她见礼,面上带着十分和善的笑容,眼里还微微带着一丝好奇。沈昭虽不在京中,可沈家的情况却了如指掌。
这位六姑娘沈晏是大太太幼女,老来得子,养得十分娇气。但性子却同大太太一般,最是温婉和善,并不如何蛮横。
而二房则有嫡出的二姑娘沈暄和七姑娘沈昳。沈暄如今正在议亲,虽然出来见礼,面上却还是带着羞意。沈昳则是神色淡淡,脸上虽带着浅浅的笑容,却不及眼底。
五房便是八姑娘沈曦。同她哥哥一般的性子,身材稍显圆润,许是年纪未到,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也是一副俏皮的模样。她像模像样打量着沈昭,片刻后就道:
“五姐姐,你该多吃点的。太瘦了,母亲说了,姑娘家要长成我这模样,才算福气好。”
在场众人皆是忍俊不禁。
五太太佯装怒意,忍不住呵斥了一句,“曦姐儿,胡说什么呢?!”
沈曦却像早已习惯的模样,也不在意五太太的话,只是十分得意地问道:“五姐姐,你说对不对?”
沈昭顿时觉得,五房的人的这般性情倒是极对她的胃口,当即便微笑着道:“曦姐儿说得对,我是该多吃点的。”
沈曦脸上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看到了沈昭耳垂上坠着的耳珰,随即又问道:
“五姐姐,你这坠子的样式我还从未见过呢?这也是岭南那边时新的耳坠吗?这琉璃珠倒是难得晶莹剔透。”
沈昭当即便笑道:“谈不上岭南时新的,是我自个儿觉得新奇,才选中的,曦姐儿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一对,不如送给曦姐儿罢。”
“那可说好了啊。我到时候去找你。”
沈曦满意地退下。
沈昭同人见了一圈礼,却没瞧见四房嫡出的三姑娘沈昀的身影,庶出的四姑娘沈晖倒是来了,脸上笑容不浓不淡,看着也是刚刚好。
顿时让她颇感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