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房的下马威
方才笑声瞬间便散去。
众人见她身后的丫鬟手里仍捧着一份红木漆盒,当下也将目光往四太太那里扫了过去。
而端坐于圈椅之上,向来如仕女般的四太太,见到她后头的丫鬟捧着的那一份礼,脸上也是微微一变,当即便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昀姐儿前两日出门游赏,不小心着了凉,如今正卧在床上,不便出来。我这个做母亲的就替昀姐儿向你赔不是了。昭姐儿可别怪罪她才好。”
话虽这般说,却并未有任何动作。
几位太太的神色更显得意味深长。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人呢,今日怎地就卧病在床,连出来见个礼都不成?这到底是怎么个病法,她们心知,沈昭亦心知。
且四太太这话说得过于诛心。
再怎么错,也不该是她这个做婶娘的给侄女赔礼。再者,不过是未曾出来见礼,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怕是给沈昭挖坑等着跳呢。
沈昭当然不会接这样的礼。
若她接下这礼,外人知晓此事后可不会说沈昀不知礼数,不出来迎接归京的妹妹,只会说她沈昭狂妄自大,毫无教养,连婶娘的礼也敢接。
沈昭当即便向四太太行礼,面上露出笑容来,“这天底下哪有让婶娘向侄女赔不是的道理?四婶娘这般说,岂不是折煞侄女了。既然三姐姐身子不适,那待会儿我更该上门拜访一番的。”
这话说得得体,几位太太皆暗暗点头。
四太太当即便笑道:“拜访就不必了。她这也算不上大病,你过去探望,反倒过了病气。届时便是我这个做婶娘的错了。”
方才老太爷已放了话,如今两房同出一宗,虽没有出谁帮谁的事,但也别想闹出谁害谁的事。本也没打算靠着四房的人,沈昭自是不必上赶着讨好,眼下不让她去拜访,倒是正好。
她还真懒得同她们打机锋。
当即便道:“那属于三姐姐的这份礼,我便央求四姐姐带过去好了。”
被点名的沈晖当即一愣。
沈昭便朝她面露微笑,道:“劳烦四姐姐帮我送过去罢。”
她可知道,四姑娘沈晖的生母梅姨娘原是四太太身边服侍的丫鬟。趁四太太有孕之时,悄悄爬上沈行谨的床的,这才有了沈晖。她同沈昀年纪相近,向来是互相看不过眼。
想必她今天的表现,沈晖会很乐意同沈昀细细说道的。
果然,一向平和的四太太,脸色顿时微微一变,她向来不喜欢沈晖。
可耐不住沈行谨喜欢,梅姨娘也有手段,原是落魄的书香门第之女,后被四太太之母买了回去。眼下四太太之母怕是狠极了,当年怎会买个白眼狼回去?
沈晖的心性随了其母,面上温和,可心思却有些难测。她当即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微微笑道:“哪里是劳烦?五妹妹既然这般说了,我当然要亲自送到三姐姐面前。”
话已至此,四太太也不能多说什么,可脸色却不大好看。
沈晖每出来一次,她便只觉得眼睛要疼一次。原料想是琴瑟和鸣的夫妻生活,哪知这里头还会插根刺?偏生这根刺还颇有本事,一个丫鬟还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整日和沈行谨,素手调墨,红袖添香。如何不让人心里呕出血来?
四太太复又朝沈昭看去,本还只觉得这丫头,懂事知礼,眼下看来,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可不信那沈晖是个什么身份,对方没打探过!
沈昭不动声色地回了礼,“还是要劳烦四姐姐。”
几番来回,这见礼一事便算结束。
大太太随即发话,让几人都退下。虽说老太太还健在,可这中馈之事早在多年前便交给了大太太。这是沈家祖上的规矩,等长媳到了一定年纪,便要接下中馈。
此次沈昭他们回府,其吃穿用度,住所皆是大太太安排的。西府并不小,经过扩建之后院落更多,几房分住几个院落,沈昭他们住的地方在东面,同大房及二房的院落相邻。
大太太亲自送她到了房间里头,领着她转了一圈,笑道:
“昭姐儿看看可还缺什么物什?若是不够,我再命人置备便是。至于人手,因这院落较大,你父母亲又不在,比起别的姑娘哥儿院子,我就多安排了些。”
沈昭扶着大太太的手,当即便笑道:“辛苦大伯母了,这房间布置得极好,我很喜欢。我方才也瞧了,人手也是足的。往后还要多承您照料。”
“喜欢就好。”
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随即便拉着她在炕沿坐了下来,安抚道,“大伯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虽则你父母亲如今皆在惠州府,可此处毕竟是你本家,不要拘谨,也不可犯糊涂。”
她顿了片刻,又说,“你也别嫌大伯母说话难听。远哥儿毕竟是男孩,年轻气盛,颇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可不能同他一样犯浑。你四叔如今……到底不同于以往。”
沈昭清楚她的意思。
这是在说沈清远不该去国子监。此事也怨她,未曾提前同沈清远商议,让他冲动之下做下了这样的决定。谁也没想到沈明义竟会开门见山,将那些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连个缓冲的机会也没有。
她这般想着,又听大太太道:“昀姐儿的性子……一向如此,你也再跟她计较,今日之事过了便过了罢。”
这其实说她沉不住气,不该用沈晖来膈应四太太。
若沈昭他们真的只是从异乡归来的孤弱兄妹,自然是该忍气吞声,便忍气吞声,怎会生这些事?可老太爷才发了话,让几房都安分些,她亦有自己的人脉在手里,不必仰仗四房的鼻息,自是该怎么舒畅就怎么舒畅。
可沈昭也知道,大太太若非真为了他们两兄妹好,自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眼下四房最为得势,确实是连大房都要退避,不得明面上过多维护,便只好暗地里指点一番。
好在中馈之事被大房牢牢抓在手里,不然届时少不了会有一番磋磨。她虽不惧,却也嫌麻烦。她哪能抽出这许多精力来?
沈昭当即便道:“还请大伯母放心,昭姐儿自会谨记您的教诲。四叔他们同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哪里会生出那许多嫌隙来?”
大太太不知她是真看不明白,还是假看不明白,当即只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说着,她便起身。
沈昭随即送她至院门外,直至见不到大太太的身影,才缓缓转身往回走。
析玉当即迎了上来。
“姑娘。”
她脸色微沉,眼里隐隐闪过忧虑,方才她跟在沈昭身后,正院里发生的事,从头看到尾,自然知道这沈府也是狼潭虎穴。那些人竟连这一时半会儿都忍不了,才刚一回府,就做出这般姿态来!
“怕他们做甚?”沈昭笑着摇摇头,又回头看了看庭院深深的府邸,“他们心里头若是安稳,何必来这个下马威?你啊,指派丫鬟收拾东西罢。”
析玉只得应下。
第五章 各怀心思
是夜,沈家的几位老爷尽数归府。
沈清远便领着沈昭又去拜见几位长辈。眼下大老爷沈行荣正在清苑县任知县,二老爷沈行昌随着三老太爷行商,如今正打理西府的庶务。四老爷便是沈行谨任通政司参议。
五老爷沈行茂相对而言,却要差许多。他自小不喜读书,至今都未中举,难得的是在老太爷的逼迫之下写了一手好字,如今正在制敕房当值。
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揭帖等机密文书,以及各王府敕符底薄。话虽如此,可实际上,也只是行誊写之事,并无多大权力。
好在西府如今未曾分家,五太太又有几间从娘家带来的铺子,作平日的补贴用,倒能维持着表面荣华。
都是久经官场之人,沈清远一将国子监之事说出来,大家便能猜得七七八八。事已至此,便连大老爷沈行荣也未曾开口劝诫。说到底,这还是三房和四房的恩怨,谁也不想掺和。
反倒是沈行谨忍不住提点几句。
“往后在制艺方面若是有不懂的,大可同四叔提。你既然执意要去国子监,我倒也不阻拦你。只是你要清楚,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读书重要。
家里的事也不必管太多,专心读好书才是正理,不要想着走捷径。你近来若是无大事,我过两日便引荐你去国子监好了。”
话里话外都是告诫。
示意沈清远如今既是三房主心骨,便该承担起责任来,专心科举,至于其余的事,比如家里的庶务之类的,便不必多想。也不要想着依靠他人,投机取巧。
沈昭闻言,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莫非沈行谨觉得他如今这般成就是凭真本事?而非投机取巧?
沈清远倒不如她这般深思,只是十分恭敬地朝他行礼,回道:“谨遵叔父教诲。”
沈行谨点了点头,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取了过来,随即道:“你初来乍到,四叔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套文房四宝便先拿着罢。往后去了国子监,进退知礼便好。”
沈清远依旧是面带微笑应下。
沈行谨倒是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来,深觉沈清远是个沉稳得体的少年郎。
却也仅此而已。
他同三房的恩怨早已说不清。
沈昭便一直在后头默不作声地听着,片刻后,又听沈行谨提起她来,“我听说南方水土养人,京师的气候却是过于干燥了,昭姐儿初来乍到,可还习惯此处的习性?”
沈昭有些讶异,飞快地在脑海里想自己可是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显见是没有的,即便是今日之事,对方也不能如此迅速的得到消息。
她当即便回道:“岭南再好,终究不是故土。古人讲究叶落归根,在我这里也是行得通的。既然是回了家,哪有不习惯的道理?”
沈行谨的话是句句深意,沈昭亦是耐人寻味,不甘落后。
片刻后,沈行谨便欣慰地点了点头,“还记得你小时候,哭着闹着要跟着你父亲南下惠州,谁劝都不肯听。如今却是惦记着回家了。可见是长大了。”
沈昭闻言,却忍不住腹诽。
若是她当年真留在此处,可不知是否能安稳活至今日。
“确实是长大了,懂得东西多了,道理也看得更明白了。”
沈行谨这次便只笑了笑,没有再多说话。其余几位老爷也适当的问上几句话,一时间,气氛也十分融洽。
……
是夜,一身素衣的大太太站在屋里,替沈行荣宽袖更衣,换上舒适的中衣。
随后,沈行荣半坐在炕上,靠着大迎枕看书。大太太便在一旁替他疏松筋骨。服侍的下人大抵都知道他们有话要谈,便瞧瞧地退下。
大太太果然就同沈行荣说起今日发生的事。
“……那昀姐儿做事也太不妥当了,这里头定然少不了四叔媳妇的默许。原先只道四叔媳妇是个知礼数的,费了不少劲给娶回来,却没想到近几年心思愈发狭隘了。
当年那事,哪能怪到三叔身上?也不是谁乐意见到的。说是阻了四叔十年的运道,可三叔真要留在京师,这些事未必能落到他们头上。”
大太太这话可真不算错。
沈行书的才华众人都看在眼里。不然当年也做不了探花郎,便是崇仁皇帝也说过若是天下贤才十分,便有一分聚在他沈少逸身上。
当时京师像他这样出身的学子可不少。余老太爷挑子婿,怎就瞧中了他?还不是见他有大才,前途似锦。沈行谨比之却是差了点。可这话也不是眼下能说的。
“胡说什么?”沈行荣当即便低声呵斥了一句,“妇道人家,就是嘴碎。”
大太太可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当下就道:“哪里是嘴碎?我这不是心疼昭姐儿两兄妹。……要我说,三弟媳便不该将他们送回京来,这年纪还小,又未定下什么亲事,这往后可知如何是好?”
老太太总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这亲事又是最有理由最好拿捏的。
“我看你这忧心倒像是多余的。”沈行荣忍不住放下了书,继而又道,“他们两兄妹是什么情况,你今天没看清楚?瞧着可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如此一说,大太太倒是反应过来了。
先不说沈清远不卑不亢之事,只单单说沈昭面对几人时的应对,倒不全然像是那种不知事的,回的话也是句句深意,哪像她家晏姐儿,年纪瞧着差不多,这些话却是说不出来的。
可是……大太太复又叹息了声,“妾身就是觉得两兄妹不太沉稳了些,往后怕是会着了他人的道。就拿国子监一事来说,远哥儿要真想靠自己真本事,这三叔还真不知能不能回京……”
大太太这也是实话实说,倒无埋汰之意,沈行荣便不计较。只摇着头笑道:“我倒觉得远哥儿这举措十分好。”
“何以见得?”
大太太微微直起了身子。
沈行荣便笑道:“如今沈家是何情况,你也清楚。哪怕我们不像程党递投名状,可这一举一动总归带点儿意思在里头。朝野内外都只觉得我们是偏向程党,行事也会多有牵扯。
若是远哥儿真靠着沈家的人脉出人头地了,他首先要做的必定是让三弟回京。届时却不免要提及政变之事,能不能翻案肯定要两说,但因此牵扯的冤假错案却可提上来。
到时候,受损的必然是程党。如今要是让四弟来供着他读书,可不是养了个祸患在旁。有了这一层在,便是帮忙也不会尽心。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坦坦荡荡,井水不犯河水,各凭本事。如父亲所说,程党中人不出手阻拦他入仕,就是最好的帮助。我瞧着,远哥儿这模样,往后前途也是无量的。”
沈行荣这一番解说,大太太也明白过来。
确实是这个理儿。
第六章 旧时恩怨,今日难结
可说到底,沈清远年纪尚小。光凭一己之力,变数太多。
沈行书不就是个例子吗?
沈行荣却不这么想,他随即便道:“当年同三弟一起贬谪惠州的还有陈达云,他如今可是正四品的右通政。焉知三弟在惠州时不曾同他来往?”
他复又意味深长地道:“你只知程党把持朝政,如日中天。却忘了,这朝中还有个窦阁老呢。程阁老不阻他入仕,他若是能想法子搭上窦阁老,比起沈家来又如何?”
大太太听闻,顿时一惊。
嘴角翕和半晌,才低声道:“怎能如此?!四叔跟在程首辅身侧,三房又去找窦次辅,朝野谁不知这两党斗得如火如荼,我们沈家却……这都是什么事啊!”
可真是左右为难。
沈行荣的眉目愈发深沉,盯着案几上的灯罩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
“你别看四弟面上和和气气,可这些年积攒的怨气也不少。谁让那政变恰好赶上他殿试结束。老太太当年又同母亲……”
他口中的母亲是沈明义第二任嫡妻,即沈行书的生母。当年她卧病在床时,如今老太太沈王氏尚是深闺姑娘,同如今东府的姑太太关系匪浅,来往密切。这一来二去不知怎地就看到沈明义了。
要说沈家人都长了一副好面孔,沈明义年轻时亦是风度翩翩。沈王氏当年知晓他有妻室后,也是歇了心思的。可偏偏感情这事也没个准,恰巧沈顾氏又是身患顽疾。
她借着东府姑太太的名义时常往府里跑,甚至于沈顾氏在场时,亦是眉来眼去。沈顾氏看明白后,当即便发了火,落了她的脸面。
当时京中都传她不知廉耻,出身书香门第,又是堂堂侍郎之女,竟也做出这样的事。让人奇怪的是,一向自诩书香门第,家风清廉的王家并未将沈王氏送去庵堂闭门思过,不过是在小佛堂关了几日了事。
后来,等沈顾氏病逝后,王家又为沈王氏张罗同沈家的亲事。连热孝都未过,就要议亲,好在沈明义心存愧疚,硬是为亡妻守了三年,才着手成亲之事。
可为这事,自打沈顾氏走了后,沈王氏可没少为难三房。好在沈行书是个争气的,尚了余家的姑娘,这才好转了些。可如今又是这样的境地……这恩怨如何化得了!
这些往事,京师之中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清楚。
大太太也是想起了当年之事,脸上忍不住露出不屑来,“要我说,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当年亦见过她几面,看着倒是端庄,哪知是这样的人?这王家也真是,由着姑娘家做出如此……”
之后的话,大太太也说不出口,只得闭了嘴。
王家家父向来严谨,也只出过这么一桩事,确实让人觉得奇怪。
沈行荣思索了片刻,当即又说道:“可见你不如王家会算账。要是将人关进庵堂,那王家除了得个家风不正的名声外,可没半点好处。若是让她进了门,好歹能得个沈家姻亲。”
这可都是些惯会打算的!
大太太凝眉,心道倒是苦了这些后辈。
……
翌日一早,沈清远便让人去寻沈昭去书房说话。
这样庄重的时候可不多,倒将沈昭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哥哥这般唤我过来,可是出事了?”
“倒无大事。”
沈清远让她坐下。
继而细细说来,“四叔已帮我引荐,过两日便要去国子监读书。往后哥哥在府里待的时间短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外头的事就不必去掺和,她们总不敢硬来。”
这算是嘱咐吗?
沈昭一愣,觉得他哥哥也不似那般不理世事,至少清楚这沈家是龙潭虎穴,不好闯。
她当即便笑了起来,安抚道:“哥哥何必忧心我?这院子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还怕他们做甚?再者,我也不是那般好欺负的啊。我可还去学府读过书呢。”
沈清远听到这话,神色顿时一变,只差没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仔细叫人听了去,届时便麻烦了。”
沈昭倒是无所谓,“哥哥只管放心,此事造不成多大影响。”她复又道:“哥哥还是想着自己罢。我可听说国子监里都是尽会胡闹的人,哥哥可别学他们身上的败习陋气。”
“我是去读书的,又哪会同他们一起?”沈清远连忙反驳,默了半晌,又问,“我去国子监读书一事,事前不曾同你商议,可有怨我?”
这话倒不是字面意思。
他知道自家妹妹能同男子一般入学府读书,又敢前往福建等地。自然不能当成寻常姑娘对待,家里这些事定是看得分明的。
沈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即便看向他,眼眸清亮,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令人振奋的力量。“我相信哥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过了片刻,她又问道:“哥哥可会信我?”
能得到妹妹的认同,沈清远心里自然是欣喜的。他面上立即便带了上了笑容,随即就道:“我自是信你的。”
沈昭便沉声说道:“哥哥若是信我,便只管专心读书。往后,自然不会比去书院读书要差。府里的事你也不用管了,尽数交给我罢。”
“这如何使得?”
沈清远忍不住皱眉。
“这庶务你也未曾接触过,甫一打理,怎能适应?虽说不曾分府,可这丫鬟婆子,日常杂事也不少,你年纪尚小,哪能日日管家?”
“我若不管家,还让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你管吗?”沈昭当即便打趣道,“母亲指派了余嬷嬷跟着过来,就是怕我不擅长这些,有她在,你大可放心。再者,姑娘本就要学着管家啊。”
沈清远听她这般一说,倒也放下心来。又问道:“老太太那里可是需要日日去请安?”
“这寻常礼数,自是少不了的。”沈昭不以为意,左右不过说两句话,站片刻钟,不至于过于苛刻她。
沈清远却有些担心,他也是被内宅的那些弯弯道道吓狠了,当即面露忧色,“若是老太太找借口,罚你怎么办?我看不如称病不去罢。”
沈昭顿时笑了起来,觉得哥哥这耿直的性子,定然是不能理解内宅的这些弯弯道道,“我若称病,才是真给了她借口呢。老太太无缘无故的,罚我做甚?你便安心罢。”
说罢,她又催促沈清远去做该做的事,别在这内院耗着。沈清远无奈,当下只好退了出去。
第七章 京师玉郎君
除了初见之时,之后几日府里倒是一直安安稳稳,未起风浪。
这一日,沈昭正在小憩,析玉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请她去外边的敞轩议事,过去时,罗会正在那里守着。
“出了什么事?”被突然打断睡眠,沈昭的神色谈不上好,只微沉着脸问道。
罗会也深知自己做得不妥当,当下略带歉意地道:“小的不该,打搅姑娘歇息了。”他见沈昭神色稍缓,便又说道,“方才刑部大牢那边传来消息,黄延已经死了。”
自私运一事爆发后,季方平被判流放,负责出海事宜的黄延则被判秋后问斩。没想到在刑部大牢待得好好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沈昭随即就问道:“死了……是什么意思?”
“听狱卒说,他过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那黄延用一根筷子捅破了喉咙,已经咽气了。后来送给仵作验尸,说是自杀无疑。”
沈昭的脸色当即便微沉。
她不信黄延会自杀,如果他会自杀,早就受不住了,何苦等到现在?她之前派去的人还打听到了,对方好吃好喝活得好好的。
析玉随即便道:“原先想着黄延待在刑部大牢是妥当的,毕竟刑部是窦阁老的地盘。窦党的人只怕也想从中撬出点东西来,可现下却……姑娘你看如何?”
沈昭沉思了片刻,复又问道:“云南那边可传了消息过来?”
“正准备同您说呢。”罗会随即便取出一封信来。
沈昭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片刻后才将信纸丢在案几上,面沉如水,“果然如此。”
“姑娘这是——”析玉忍不住讶异。
沈昭微眯着眼,淡淡地说,“这信上说季方平早已到达云南,正在矿山服役,可身侧却时常有两人护着,十分警惕,他人皆不可近身。可瞧季方平的模样,却非欣喜之意。”
析玉神色微变,“姑娘之意——那两人并非是刻意保护季方平安危的?”
“若真是护他安危,他也不必惶惶然不可终日。”沈昭摇了摇头,眼里泛起几分冷意。
她原先还想着能否将季方平当作切入口,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眼下看来,却是不行的。那些人定然是程濂派去的,否则不必护其安危,但更多的可能是监视。
季方平手里究竟握着怎样的把柄,让程濂都觉得不安稳?
当初劫货之时,她便向那些人拷问过,并无多少实质性的东西,只知道季方平的船每次出海分两批,一批经商,另一批则去到深海无人区,却是少有人生还。
可季方平却从未停下。
这定然不是他的本意,应当是程濂的意思。那程濂出海又是想做什么?
沈昭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片刻后,猛然沉声道:
“让薛柏一挑两个稳重的人去金陵。眼下崔逊应当还陪着季桐在豫东学府读书,务必护住他的安危,不让人近身。若是时机恰当,便以我的名义同他搭话,想必他会明白的。”
罗会当下便领了命出去。
析玉却是略有些迷惑不解,“姑娘为何要派人去保护崔逊,您怎知他会有危险?”
沈昭便冷声说道:“关于私运一事,定然还有隐情。这些事是黄延经手的,所以程濂要杀了他。季方平知道不少,所以程濂要看着他。而崔家——眼下或许是唯一知晓内情之人。”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猛地一顿。
当年崔家缘何会被灭门?这些东西崔逊又是否知晓?
“那眼下……崔逊岂不是有危险?”析玉神色一变。
“未必。”沈昭摇了摇头,思索片刻后,又道,“程党中人未必知道崔家还有人活着。当时罗浮教劫持一事,因京中出了季方平与大长公主的争端,恰巧被他人所忽略。”
“这事暂且放下,等他们消息便好。”沈昭沉声说道,又问,“我要你派人盯着贺家,如今可有动静?”
“并无动静。”析玉微微摇头,“贺道元升任工部尚书后,并未大肆操办,只拗不过几个同僚之意,便请了在府里头,喝了一次酒。在之后,便是安分得很。”
沈昭闻言,便微微冷笑,“大抵是觉得此次这情况特殊,不敢多想。王彻怕是还怨恨在心罢,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也不愿意做。”
析玉不敢多言,片刻后又道:“说来,这次盯梢倒发觉一件趣事。姑娘可曾听过京师四玉郎?”
沈昭单听这名头,便觉得头都大了,何曾听过,当即便问,“都是些什么人?”
析玉见她满不在意,当下便忍不住露出笑意,解释起来,“姑娘可别小瞧了去,这四位可都是京师之中最为出色的年轻后生,皆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之辈。
这京师贵女不知有多少为其着迷的。为首的便是永嘉侯世子云礼。其次是顾太师之嫡次孙顾钦玉,再便是窦阁老幼子窦沛成和程阁老嫡长孙程景杞。”
沈昭一听,顿时便觉得有意思起来,这可是士林勋贵各占一半啊。她忍不住问道:“这名头都是如何排出来的?”
析玉便回道:
“大抵是按他们的才华,容貌,出身等各方面一齐排的,茶楼酒肆多是流传这样的说法。这几位公子确实出色,因而时常惹得贵女们遐想不已。
而顾太师之嫡次孙,最是受人欢迎。听说贺道元的幼女一直仰慕其风采,程首辅的嫡孙女亦不忘其风姿,可偏偏两人时常见面,每每谈及此事,便要争论一番,关系并不算好。”
沈昭闻言,便是意味不明地道:“程氏一家独大,文臣之中,难有出其右者。贺家姑娘竟也不惧?”
她这话并非问析玉,因而析玉一时也不曾搭话,心里头却不免深思起来。可见贺家不满程家已久,否则,那些后辈怎敢有这些不顾及脸面的举动?
又见沈昭问道:“两家姑娘争执,两家的主母也不多言吗?”
“都说是闺阁姑娘的小打小闹,并不能算什么,倒也无人管教。”析玉低声道。
沈昭闻言,思索了片刻,道:“那待会儿,再给文翰堂那边捎个口信,王彻那边的情况也多注意些。尤其看看他近些时日都跟些什么人有来往?”
析玉当即应下。
第八章 姐妹
她正要告退,却听沈昭又喊住她,“为何是顾钦玉最为受人欢迎,而非是为首的永嘉侯世子云礼呢?”
析玉难得听她问一次这种闲谈之事,当即有些意外,怔了半息,才道:
“虽则永嘉侯世子品性才情俱是出色,可他早已过弱冠之年,年纪略大,且身患腿疾,不便行走,仰慕他之人自然要少些。”
沈昭听闻,倒是有些意外,“我竟不知永嘉侯世子身患腿疾?”
析玉便失笑道:“这些事本也没人会整天拿在嘴上说,您不清楚,倒也正常。”
“倒是可惜了。”
沈昭摇摇头,略有些惋惜。
“不过,这也算是遂了某些人的愿。”
析玉有些诧异,“姑娘缘何这般说,莫非您以为这里头另有隐情?”
“身为永嘉侯世子,又有大长公主做外祖母,这样的身份,京师有多少人比得过。哪能轻易身患顽疾?”沈昭微微冷笑。
继而又道:“若是他本身十分出众,这朝中焉无他一席之地?如今朝中这两位皇子比之如何?可惜,只身患顽疾这一条,便难以立于朝堂之上。”
析玉默然不语。
这其中阴私确实不敢细想。
沈昭复又问道:“我听闻今上对因大长公主之故,对永嘉侯府恩宠甚重?”
“确有此事。”析玉微微点头,“永嘉侯之女封为温仪郡主,极享尊荣。其子更是同皇子一齐排号。姑娘可知晓这朝中虽有十二皇子,十四皇子,却无十三皇子?”
“竟有此事?”
沈昭暗叹自己以前只注意程党两党,对慕容皇室却关注太少。大抵是觉得他们虽来位不正,可到底结束了前朝末年的混乱不堪之状,并无太多怨恨之意。
析玉颔首道:“因为今上令永嘉侯世子一起排号,这京师之中大多称其为十三爷。”
沈昭略感诧异,继而才摇头道:“难怪。”
她顿了片刻,又道:“有这样恩宠,难怪永嘉侯世子会身患顽疾。天子之恩何其重,非常人可以承受。”
这话——析玉惊骇起来,沈昭可以说,她却接不了。
沈昭见她一副不掩讶异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退下罢。”
这时,在外头整理物件的松雪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六姑娘同八姑娘来了。”
沈昭略有些诧异,随即起了身。往外头的正房走去。
“快请她们请进来罢。”
沈昭走了过去,只见沈晏和沈曦一同站在厅中,都穿着折枝短衫,下身着百褶裙。皆左右打量屋里的摆设,还时不时议论一两句。眼眸亮晶晶的,面上都是一副极为新奇的模样。
她这才发觉,沈晏同沈曦像是关系极好的模样。不由得略感诧异,她们年纪相差颇远,怎会走到一起去?
两人听到动静,皆转过身来。
继而齐齐见礼,“五姐姐。”
沈昭随即还了半礼,笑道:“快请坐罢。”
又命小丫鬟上了茶。
沈曦甫一坐下,又连忙同沈昭示意,指着耳垂上的坠子道:“五姐姐,你看我带着耳珰,好不好看?”
说着,她还微微晃了一下头。
耳珰上的琉璃珠随着一齐晃动,再衬着头上微微摇晃的珠钗,发出叮当地清脆声,看上去极其讨喜。
沈昭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道:“我瞧着极适合你。”
“我也觉得好看。”沈晏也在一旁附和道。
沈曦便笑弯了眼,十分欣喜的模样。沈昭不禁感慨起来,前后两辈子,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难有如此简单的欢乐。顿时觉得沈曦生在这样的家里,何尝不是福气?
她便微笑着问道:“两位妹妹今日怎想着来我这走一遭了?”
“你还说。”沈曦拧着眉,皱了皱小鼻子,“你上次分明说了要去找我玩的,可我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也没到你的人影。倒叫我白望一番。”
沈昭一愣,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她下意识地朝析玉看去,却见析玉跟她打了个手势,顿时记起来,上次去正院里请安时,沈曦似乎提起过,她当成场面话回了,转眼便忘。哪里知道沈曦还记得?
因为老太太并不要求他们日日请安,她平日里也忙得很,正好懒得去,过了几日,便将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面上不由得赧然,她轻咳一声,道:“本是打算这两日便去的,哪知八妹妹今日便来了。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很会打结子,能给我看看吗?”
沈曦闻言,精神一怔,连忙让身侧的丫鬟将东西取过来,“喏,给你看看。”
沈昭接过来,发现是用大红丝线编织的如意结,谈不上多精致,但也小巧可爱。她拿起来细细看了看,随即笑道:“我瞧着挺别致的,八妹妹这手法果真不错。”
沈曦闻言便眯着眼笑了起来,“五姐姐若是喜欢,我不如将它送给你罢。”
沈昭略有些讶异,问道:“八妹妹真要将它送给我吗?那我就收下了,可惜我手笨,打不出好的东西送给你。”
“哪里需要你送,我自己就会打。”沈曦十分得意,复又说道,“过段时日,程府大姑娘要举办花宴,你可有准备?”
“花宴?”沈昭一愣,随即问道,“什么样的花宴?我倒不曾听过。”
“咦,祖母没有派人知会你吗?”沈曦十分疑惑,过了半响才道,“昨日程府递了帖子过来,说是邀府上的姑娘和公子一齐去。这花宴程府每年都会举办,也不拘于时间。”
沈昭便道:“兴许是事物繁忙,前来知会的嬷嬷一时忘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沈曦闻言,仍有几分疑惑。不过是送信的嬷嬷,哪能事物繁忙到漏了知会人呢?
沈昭不欲多说,见沈晏坐在一旁,眼底一片了然,便将目光放在她身上,问道:“不知这花宴都邀请了些什么人?六妹妹可知晓?”
沈晏猝不及防地被点到,愣了一瞬,她大抵知道沈昭要问什么,当即便道:
“这个花宴同寻常的士林家举办的花宴不甚相同。除了文臣家的公子姑娘,连勋贵武将家有头有面的也会请。本来沈家不在此列,因四叔之故,才收到了名帖。”
沈昭有些讶异。
文臣武将的公子姑娘齐聚一堂,这可是难得的盛况。这两派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且程家还有这样的本事?看来远离京师,即便打探的消息再多,也仍有不足。
沈晏复又解释起来,“大长公主说过,天下臣子是一家,均为今上尽责,不分你我。我们这些后辈自然也不能分得太清楚。”
沈昭顿时略感诧异。
倒不是大长公主说的那番话,而沈晏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对京中的某些情况,她还是看得分明的,倒不像那种全然懵懂无知的。
沈晏见她面露诧异,片刻后又忍不住说道:“这花宴除了让姑娘家交流感情外,还有相看之意,否则不会邀请高门大宅的公子。五姐姐到时候……也可留意些。”
说着,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昭一眼。
沈昭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她的眼神便可知此事必有内情。她微微抬眼,看向沈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还请六妹妹放心,我届时定会留意的。”
沈晏点了点头,接着又说起别的趣事来,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
第九章 沈昀
等到晌午时分,沈昭才将两位姑娘送走。
待转身回屋时,脸色却是冷下来。
“原先还说先歇会儿,她们倒是找上门来了。”
析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姑娘,她们这是不让你去参加花宴,好闹出笑话来?”
“她们?”沈昭冷冷一笑,“她们是谁?应该说是沈昀才对吧。她倒是好本事,连老太太身边的嬷嬷都能想法子截了去。”
这样的花宴一年难得有一次。虽则沈昭至今未出府,但京师之中有几人不知沈家三房的公子姑娘已归京。若是这次花宴,程家已下帖,他们却不去,倒时候众人会如何看?
是因身为罪臣之女,面上无光,不愿出门吗?还是因沈行书被贬惠州之事,心存怨恨,不愿出门?那他们这怨恨到底是冲着谁去的,就有待商榷!
届时,无论哪种言论都只会让他们陷入两难境地。
析玉思索了半晌,知晓这其中确有隐情,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怎知是三姑娘?而非老太太?”
沈昭顺着炕沿坐下来,一手放在小几上,不停地敲打,一手横放在腹部,眼眸愈发深沉,“老太太还指望我能联姻,助他们一臂之力,这么好的机会,怎会不让我去?”
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在府中也谈不上两眼一抹黑,沈昀大抵也没指望单靠这件事就把我拖住,兴许只是想拖上一两日。
这样的花宴都要盛装出席,老太太不发话,我们就不能从公中拿银子。届时花宴将至,我们却拿不出像样的衣裳饰品,即便去了,怕也是让人看笑话的。”
“这打的岂不是沈家的脸面?”析玉微皱着眉道。
“兴许在她心里,并未把我们三房归入沈家罢。”沈昭摇摇头,眼里露出几分嘲讽来。她没想到沈行谨的嫡长女竟是这样不知进退的人,实在叫人失望。
析玉默然不语。
她不当三房是沈家人,可在别人眼里却是板上钉钉的事。荣损俱同,这丢脸的哪里单是他们三房?
“老太太定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沈昭微微一笑,继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正巧,我刚来京师,身无长物,这次去程府参加花宴,还真要老太太破费了。”
析玉听闻,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昭名下好几间铺子,便是专做衣裳饰品的店铺亦有一间,哪里会出不起这个钱,大抵是想让老太太出血罢了。老太太想让她去相看,这行头必定不能差。
析玉当即笑了起来,道:“姑娘这法子好。依婢子看,不如就趁明日请安之时,同老太太提一提好了。”
老太太不喜欢她们整日去闹腾,除非她中意的那几个姑娘。而别人除了初一十五或者重要的时节,轻易不去请安。明日正好是三月初,是该请安的日子。
“正是这个理。”
沈昭笑了笑。
复又想起沈晏意味深长地话语,脸色便冰冷起来。可见对方是早就打算好的,不然,她才回京,怎么恰好就有合适的人?
沈行谨如今刚入程濂门下,说是培植势力还是太快了些,不过除了程党之外,仍要有自己的人脉才行。否则,行事必不方便。
而联姻是最好的手段。
眼下二姑娘沈暄正在议亲,男方父亲是同沈行谨一起是在通政司任职的同僚。除此之外,便属三姑娘沈昀最大,其次是四姑娘沈晖,与其同岁,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老太太却越过了她们,直接安排沈昭的婚事。除了见他们三房势单力薄之外,应当还有别的原因。也不知他们瞧中的人是谁?
沈昭将京师之中的那些官宦人家皆想了一遍,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沈行谨在朝中人缘不差,跟谁都合得来。但与他关系最为亲密的还是少詹事韩绩。韩绩此人与程濂是同乡,其母同程濂本家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则官职不高,相较于程党其余人,却是更受程濂看重。
沈行谨能搭上程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借韩绩之手。他们的关系摆在那里,即便想靠联姻加强,也绝不会找沈昭,沈昭怕是只会给他们捣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
沈昭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一个名字来——刑部侍郎贾盛。
她连忙将析玉唤来,“你让人去查查,老太太或者四房近来同哪些人家来往较多?还有刑部侍郎贾盛府上的事也好好查一查,看可有适龄的公子?”
“姑娘,你这是……”
析玉有些讶异。
“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花宴总不能不去。”
……
次日。
要说整个沈家谁摆的谱最大,绝不是老太爷或者老太太。沈家的人都知道,唯有四房的三姑娘沈昀才是排场最大的那一位。从吃食到衣裳到住行,无一不精。
原先沈行谨位卑权低之时,好歹有所收敛,近两年却是愈发张扬。难得是沈府上下无一人言其不该,仿佛她就该这般做才对。若无这样的排场,才与其身份不合。
晌午过后,沈昀必要小憩两刻钟,之后由着贴身丫鬟服侍,沐浴更衣,重新梳理一番,才可出门。再之后的时间便是任意安排。今日,沈昀正在自家院子里好整以暇地修剪花枝。
不多久,便有丫鬟过来请命,“姑娘,婢子打听到了。”
“说罢。”
沈昀停下手中的动作,随侍的小丫鬟连忙上前接过剪子,又一人上前搀扶着沈昀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歇息。还有人端了盆盂过来,伺候沈昀净手,又给细细擦干。
等一切妥当后,前来回话的丫鬟这才敢答话,“那日刘嬷嬷奉命去知会各房花宴之事,在三房院门前恰好遇上了七姑娘身边的留香姑娘,多说了几句话。
这一来二去的,竟快把老太太吩咐的差事给耽误了。刘嬷嬷怕去得晚了,耽误了主子的事,便央求留香姑娘,让她去知会三房的主子。留香姑娘是应了下来的。”
“应了下来?”沈昀微微挑眉,继而淡淡一笑,“应了下来,五妹妹会隔这么长时间才跑去同祖母哭穷?”
丫鬟们俱不敢接话。
她也不指望有人回,顿了一下,便又问道:“七妹妹眼下在何处?”
“七姑娘正在暖阁里头喝茶呢。”
小丫鬟恭敬地回道。
“去暖阁罢。”
沈昀随即起了身。
一行人便朝暖阁里走去。
第十章 贵不可言
沈昳原是坐在圈椅里喝茶,见沈昀过来,便连忙起身,不乏恭敬地行礼,“三姐姐。”
沈昀面带微笑,应了一声,继而坐在她身侧的圈椅,仪态端庄。
沈昳随即入座。
她见沈昀神色尚好,便笑道:“还是三姐这里姐瞧着自在舒心。”
沈昀轻轻应了声,“你若喜欢,往后大可多来。左右我这里素日无人,清冷得很。”
沈昳便笑着接话,“那我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唯望三姐姐不觉得我烦闷才是。”
“怎会?”沈昀摇摇头,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忽然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我听说你前两日命人拦了去三房送信的嬷嬷?”
沈昳不知她是何意,便只讶异道:“原来三姐姐的耳目竟这般通达。”
沈昀闻言一笑,语气淡淡,“今日早间,五妹妹都去向老太太哭穷了,我岂有不知之理?”
沈昳捉摸不准她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继而笑道:“不过是见不惯她那副作派罢了。只晚几日,倒也不碍事。眼下,她不正同祖母哭穷吗?”
沈昳自打出生就没见过沈昭,除了是同出一宗的堂姊妹,还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又从哪里生出这许多怨气来?左右不过是想替沈昀教训沈昭一番。好讨好沈昀罢了。
哪知沈昀听了,却将茶碗磕在桌上,只听砰地一声。她面上已然带上了冷意,“自作聪明!”
沈昳顿时一愣。
见她眼里带着嘲讽之意,转瞬便羞红了脸,心里猛地生出一股怒意来,片刻后又将强行其压下,只是脸上仍是神色不豫。
“我说错了?”
沈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沈昳沉默了一瞬,继而说道:“不知三姐姐是何意?”
沈昀复又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神色微沉,“你以为三房的人全是瞎的聋的,你瞒着这消息能瞒几日?即便真瞒到了赴花宴的那一日,祖母也必然会带她赴宴。
届时没有合适的行头,却还去了程府的花宴,丢的是谁的脸?你以为是三房吗?丢的是沈家的脸面!你别忘了,就算三伯父至今仍在惠州,可一日不分家,便是一日是沈家人!荣损俱同。”
沈昳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我并无此意。”
“我当然知你无此意。不然又怎会坐在这里同解释?”沈昀脸色稍有缓和,片刻后又道,“你觉得她同祖母哭穷,太不顾脸面。
但说句实话,在这家里头,你要什么脸面?脸面都是给外人看的。她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的。
祖母总不会让她丢了脸便是,哭一哭,就能省去大笔银子,这才是会打算盘的。你倒好,还想着看人家笑话,眼下,谁看看谁笑话还不一定呢。”
沈昳不禁赧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昀便又说道:“这些时日,你便安心待在院子里头,她的事,祖母自有安排,不需要你我插手。”
沈昳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应好。
“回去罢。”
沈昀摆了摆手,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
沈昳的面色仍有些难看,却还是起身,给沈昀行了一礼。
待沈昳走后,沈昀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敛去。她身侧的一等丫鬟司琴这才上前,低声说道:“七姑娘这作态……未免太急功近利了点。”
沈昀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道:
“她的性子一向如此。只是单凭这般做法,即便挑起了两端的怒火,也起不到作用。莫非我还能因这事同五妹妹打起来?我瞧着五妹妹也是个看得分明的。怕是不会轻易中套罢。”
顿了一下,她又道:“真以为在我身边跟了许多年,便算了解我了?我那次不去迎她,不过就是不想去罢了,哪里还能有别的缘由?”
这话司琴不敢接,心里却暗叹自家姑娘终究是个心气儿高的。素日那作派哪像是寻常官宦人家姑娘会有的?偏生老太太同四太太都不觉有异。
这往后还不知如何是好。
……
沈昭原先不知沈昀是怎样的性子,可那日去正院里请安,也算是真正见了她一面。顿时觉得那种不顾沈家脸面的事不像是对方能做出来的。
沈昀的面容比起四太太来,要更加端庄大气,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贵族仕女的模样,让人挑不出错来。相较于沈府别的姑娘,她的气质里还带着一股矜贵,更显得迫人。
沈昭的美是过于明艳,而让人不敢直视。沈昀却是过于端庄,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沈昭初见之时,还愣了好大一会儿。她记得幼时的沈昀不是这般模样,怎么现在长大了,那通身的气度却养得跟王公贵族一般?在沈府里能养成这样的姑娘来,还真是不容易。
她记得之前打探消息时,都说沈三姑娘的性子最为柔善,怎么她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呢。虽然对着她时的确是笑意盈盈,又特意解释一番,那日为何不曾接她。
但沈昭毕竟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瞧着实在是心气太高的模样。且她那排场,竟还有四个一等丫鬟服侍,比之真正的高门嫡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倒叫她惊讶了好一会儿。
还是沈晏在一旁低声解释,说是沈昀四岁那年,去大觉寺上香之时,寺里的高僧曾言她命格贵不可言。自那以后,她便愈发矜贵起来。
沈昭不禁觉得好笑。
沈家人还能信这东西不成?命格这种东西哪里说得准。上辈子时也有人说她是天潢贵胄之命,可最后还不是客死他乡,尸骨难存。
她见沈昀由丫鬟们簇拥着离开,依旧是气质端庄,清傲矜贵的模样。
眉头忍不住微微蹙了起来。不过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姑娘,这样的排场,于礼不合。四房不在意便罢了,老太爷老太太他们也不管吗?
还有,沈行谨为人一向小心谨慎,且他如今在朝中也有一定身份地位,又是程党中人,盯着他的眼睛必定不少。沈昀行事如此张扬,就不怕朝中御史因此事弹劾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可是君子必备。若是沈昀出事,便是家不齐。连家的治不好,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沈晏便在一旁解释,早些年沈昀这般行事,沈府上下也不同意,可后来也不知沈昀说了何话,竟说服了他们,自此以后,便再也无人说及此事。
第十一章 一臣不事二主
自从程府花宴的请帖传出后,各府都开始准备花宴事宜,谁都知道这花宴不止赏花,更是为高门子弟联姻。
孟妧来京师将近两月,除了初来时,孟正棣训了她一顿,让她不得轻易出行之外,之后便没有再说他事,也同意让她出行。只是这京师她初来乍到,倒无多少玩伴可言。
好在孟府所在南居贤坊,有不少文臣子弟,倒可来往一二。
如今孟家同程家同为一体,程府的花宴,孟家自不会错过。孟妧深知这花宴作用,虽有心想以此博取名声,却也不愿因此而嫁与某位公子,便显得不甚在意。
孟正棣却表现出异常的热情。
如今孟太太仍在惠州,在府中打理庶务的是孟正棣一妾室。早就在孟正棣的授意下,为孟妧准备齐全。因府中无正经女主子,便让孟湛随行。
孟妧听到这样的安排后,心里好歹舒坦了些。
这一日,她又命梅疏做了龙眼莲子羹送到孟湛的住处。
梅疏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喊道:“姑娘,不好了,湛少爷……湛少爷被老爷训了。”
“怎么回事?!”孟妧猛地站了起来。
梅疏也是满脸焦急之色,“婢子也不清楚,只听到老爷在里头说他……说他不孝,又有茶盏摔碎的声音传来,婢子不敢多留,便连忙跑回来同你报信。”
孟妧一怔。
她大哥一向得祖父看重,哪会轻易打骂,眼下看来,定是情况紧急。
她当即起身,沉声道:“跟我去一趟竹园。”
梅疏应了声,接着便跟她往外走。
……
孟府,竹园。
孟正棣坐在上首,孟湛则垂手坐在堂中。
“过几日的程府花宴,你便同妧姐儿一齐去罢,好好看着她,我之前同你说过的,几位侍郎府上的公子,都可仔细考量一下。”
孟湛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便拒绝道:“这几日十四殿下事情较多,我需要陪在他身侧处理。”
孟正棣的神色淡淡,冷声说道:“老夫早同你说过,十四皇子那边,不必理会许多,暂且可以放一放。”
闻言,孟湛的脸色更显得阴晦不明,“我如今被陛下任命为十四皇子侍读,为十四殿下做事,怎能不加理会,不为殿下谋事?祖父莫非想让我做那不忠不义之辈吗?”
孟正棣听闻,脸色微变,继而沉着声音道:“你这话是何意?我是你祖父,幸幸苦苦教养你至今,还能让你做那不忠不义之辈?简直荒唐!”
这样的话根本没有说的必要。
孟湛闻言,眼眸愈发深沉,紧紧地盯着孟正棣,面露探究之意。
“去年九月初,十四皇子府长史因病逝世,临走前,曾同我说,八月二十一号那天,他同翰墨书局的伙计相谈甚久,可那名伙计至今却为见其身影。
别人不知道,可祖父应当最清楚,翰墨书局是我们孟家开的。这里头的伙计也是精挑细选的,如何能与皇子府的长史相交为友?且又怎能无缘无故的消失?我想祖父应当是最清楚的。”
听完孟湛这一番话,孟正棣的脸色早已是阴沉如水。
过了片刻,便又沉声说道:“这话你该问蒋松平才对。蒋松平既然敢将十四皇子插手私运之事放出去,可见是十七皇子派来的细作,他的话,你也信?”
孟湛闻言,眼眸里泛起几许冷意,沉声说道:“十四殿下也曾说,蒋长史在八月二十一号那日与翰墨书局是一伙计相谈甚欢,他的话总可以信吧。”
孟正棣面色阴沉,继而说道:“即便蒋松平真与翰墨书局的伙计有来往,又能说明什么?再者,那伙计也未曾失踪,他的尸体早就让人在湖中找到了。”
“这样的话,祖父也只能用来瞒过外头的人罢。”孟湛摇摇头,神色间带着几分嘲讽。“想瞒我这种知晓内情的人,却是不可能的。祖父不打算同我解释一番吗?”
孟正棣的脸色十分难看,却始终不曾多言。只道:“此事没什么可说的!”
孟湛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当即又道:“既然祖父不愿多谈,那不如让我来说道一番。若是我没有猜错,孟家应该是为十七殿下做事才对。
蒋松平一臣事二主,因而深觉妄为君子,无颜面对世人,只得自裁。可我们不同于他,还未酿成大祸,仍有机会脱身而出。祖父又何必做这等自毁声誉之事。”
“混账东西!”孟正棣脸色一变,猛地拍了一下桌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有今日一番劝告。”孟湛神色未变,依旧盯着孟正棣,“祖父为十七皇子做事,却又在明面上给程党递投名状,又依附十四殿下做事。祖父可知此为世人所不齿?”
“你胡说什么?!”孟正棣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开口制止他。
哪知孟湛却不听劝,执意说到底。
“祖父别以为现在安然无恙,便可高枕无忧。既然做了这样的事,便该知道总有暴露的一日。届时天下人该如何看我孟家?我尽心为十四殿下谋划,却得一个细作之名,祖父要置我于何地?”
孟正棣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此事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孟湛无动于衷,意思却十分明显。只等着孟正棣说清楚。
孟正棣看了他半晌,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只知我孟家做这事二主之事,为人所不齿,又可知这朝中势力交错,党派林立,非我等所能掌控的?再者,我们孟家既然投靠了十七皇子,他让你潜伏在十四皇子身边,又如何抗拒得了?”
“那投靠程家呢?”孟湛接着问道,“程首辅之意是让我辅佐十四殿下,可我们又为十七殿下做事,又置程家置程首辅于何地?”
孟正棣闻言,忍不住冷冷一笑,继而平复情绪,不咸不淡地道:“朝中程窦两党向来中立,此次若非陛下有心让这两位殿下比试一番,又怎会将他们牵扯进来?
至于投靠程党,这也是十七殿下之意。尽管程首辅保持中立,可陛下终有老去的那一日,届时这两位阁老的态度便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十七殿下自然想争取。”
孟湛听闻,忍不住皱起了眉。他深觉孟正棣之话有异,却觉察不出怪异在何处。当下只得道:
“尽管如此,可这细作之事,仍然是不忠不义之事。我不知十七殿下让我潜伏在十四殿下身边所为何事?但往后他若让我做不利于十四殿下之事,我定是不会应允的。”
“你——”
孟正棣忍不住皱了眉。
“我必不会步蒋长史的后尘。”孟湛沉声说道,“祖父若想为十七殿下做事,尽管做吧,往后我们不可不为一体。”
孟正棣闻言,终是忍不住将桌上的茶杯尽数拂到地上,“荒唐!”
第十二章 抉择
茶杯猛地碎裂,溅起的茶水打到孟湛的衣摆上,他却不躲不避,神色依旧一派冷然。
孟正棣紧紧地盯着他,声音里带着漠然之意,“你当初在惠州府之时,带领地方豪族捐粮,是否也是这般想法?不愿做那不忠不义之辈?”
孟湛神色未变,只沉声道:“莫非祖父想做那不忠不义之辈吗?”
孟正棣压下心底的怒火,面色阴沉,“你觉得做不利于十四殿下之事是不忠不义之辈。可我们孟家早已给十七殿下递投名状,不为他谋事一样是不忠不义之辈。你觉得该如何抉择?”
孟湛顿时哑然。
孟正棣继而说道:“我们投靠十七殿下在先,去十四殿下身侧在后,你觉得如何做才算忠义之辈?”
孟湛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既然祖父知晓左右为难,当初又为何应下?又为何要让程首辅将我安插在十四殿下身侧?我原以为孟家是向程党递投名状,为程首辅,为朝廷做事,当初才尽心谋划。
没想到祖父竟想插手夺嫡之争。可您莫非不知晓,历来夺嫡之事便是凶险异常,稍有差错便是全族覆灭。如今还在两位殿下身侧左右徘徊,此事何其凶险,祖父不曾深思吗?”
语气里不乏责备之意。
孟正棣看了他半晌,这才发觉他精心教导的孩子长大了。他知道今日不给孟湛一个说法,他必不会屈服,可关于此事,他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剩下的,却是一句也不能说。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见孟湛还在等他的答案。只得满脸无奈地道:“你觉得我如今处在怎样的位子上?”
孟湛一愣,刚想说话。
却又听孟正棣道:
“不过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哪怕与朝中诸多大臣交好,但真于谋权之事,又有何用?你叔祖父虽为豫东学府的山长,可在朝廷仍无任何官职。
而你的父亲及几位叔父仍熬在地方上,我孟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于官场之上却毫无人脉,十分微弱。你觉得这些事是孟家能掌控的吗?”
孟湛顿时说不出话来。
孟正棣复又说道:
“说到底,我们孟家不过是他们手上的一颗棋子,你是,你父亲是,我也是。十七殿下想让我好好的活着,我便能安然待在在国子监,甚至于官升一阶。
倘若十七殿下今天想要我的命,我定然是留不到明天的。再者,你觉得十四殿下会因你不曾背叛他,而拼死护住你,护住孟家吗?
十四殿下的情况你也清楚,若真跟十七殿下撕破脸皮,他兴许还是自身难保,又如何顾得了我们?我们孟家能得十七殿下看重,是祖上积德,而非祖上行恶。”
孟湛终是默然不语。
他何尝不清楚自己势力太小,才拼命努力。
他原以为自己才华横溢,可到了京师才知晓,才华不是最重要的,且他也非最出色的那一个。他在岭南之时被评为第一公子,可到了京师,他却只能跟在他人身后。
他何曾不痛恨自己无能?
“好了,此事你不必再多想。”孟正棣神色微敛,微微一笑,继而说道。
“你若真想改变这样的困境,便该更努力才是。所以,过几日的花宴,你必须参加。不止为妧姐儿,你自己也要同各家的姑娘的好好相处。
我原先同你说过,新任通政使府上的嫡长女,大兴李家的七姑娘,詹事府詹事府上的三姑娘,都是极为合适的。你也是时候成亲了。”
孟湛的神色又是一变。
“祖父,眼下两位皇子的事还未曾解决,我身侧又是凶险至极,怎可轻易成亲?如此行事岂非陷对方于不义?”
孟正棣闻言,忍不住哼了声。
“你且说说,自从我同你谈及婚事之后,你推脱了多少次?你早已及冠,此次定不可再推脱。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你推脱。你若再这般,届时便是我定人了。”
可见孟正棣是下了决心的。
孟湛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也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可让他同别的女子成亲……这样的事,他如何做得出来?!
他沉思少许,继而说道:“祖父,你既然让我自己选择,那就应该是选谁都可以,而不是拘于那几家的姑娘。”
孟正棣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你想选谁?沈少逸的女儿?”
“祖父——”孟湛猛地一惊。
“你做的那些事,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孟正棣冷笑起来,“你当年说服我,想要让沈行书做身边的谋士,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让他恢复官身,回到京师。
还有后来捐粮一事,你本不打算插手,也是沈家那个姑娘出面说服你的。此次她回京,你往沈府跑了几次,真以为我不清楚?!”
“我——”
孟湛顿时默然。
他该怎么说,说他很早之前就心悦于她,这些年念念不忘,希望祖父能够成全?可这样的话,孟正棣定然不会应允。他是孟家嫡长孙,该找一个高门嫡女,而非罪臣之女。
孟正棣见他黯然神伤的模样,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也听人提起过,那个小姑娘的样貌随了父母,长得极好。可这世间好看的女子多得是,非她一人。
再者,依我看,对方未必于你有意,否则,怎会次次无功而返?听祖父一句劝,那个姑娘,你就忘了罢。娶个更合适的姑娘回来。”
孟湛低着头,久久不曾言语。
他想起很多年前,小姑娘明媚如花的笑容,想起她银铃般的的笑声,想起那年中秋她将季槐说得哑口无言的风采,还有她说起不忍民众受其苦时的悲悯之色。听季槐说,她还女扮男装,去豫东学府读书。
可惜的是,他不曾见过。但他知道,还是一样的耀眼夺目。
这样的姑娘,任谁都会动心罢?
他权衡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说道:“祖父,我身为堂堂八尺男儿,哪有依靠妻族出头的道理?这般行事岂是君子所为?这世上,除了沈家姑娘外,我定不会再娶他人!”
“好个君子之风!”
孟正棣气急而笑。
“你以为凭你如今这情况,能有出头之日?”
孟湛依旧沉着脸,神色坚定。
“若是祖父不应允,我便想法子离开十四殿下身侧,左右不过是受贬谪罢了。十四殿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总不会要我的命。”
孟正棣听到这话,顿时气得哆嗦起来,“好啊你,竟然为了个罪臣之女,来威胁我?”
他接着起身,猛地上前打了孟湛一巴掌。
“给我跪下!”
孟湛依言跪下,却仍说道:“不管祖父应不应允,总之,沈家姑娘我是娶定了的!”
孟正棣气得说不出话来,最终甩袖离去,“那你便在此处跪着罢!看你何时能娶到她!”
孟妧赶到时,便只听到孟湛沉着声音说出的那句话。她在屋外怔了半晌,见孟正棣拂袖而去,才缓步走了进去。
见孟湛仍是跪在堂中,急忙上前,“大哥何苦如此?”
孟湛见到她,略有些意外,“你怎来了?”
孟妧顿时便红了眼,“我若不来,哪知你出这样的事?”她顿了一下,又问道,“沈家的姑娘就这般好吗?值得你同祖父置气?”
孟湛闻言笑了起来,神色十分轻快,“自是值得的,妧姐儿,你定然是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孟妧怔了一会儿,继而低声说道:“我哪知道那些?我只知道不忍心你受这样的苦。”
孟湛被她说得一愣,半晌后才道:“妧姐儿,你先回去罢,待会儿,祖父若是知道了,怕是会责备你。”
孟妧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
却见孟湛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快回去罢,别让我担心。”
孟妧只好起身。
梅疏在外头等着她,见她神色苍白地出来,连忙上前,“姑娘……”
孟妧摇摇头,神色悲戚。
“回去罢。”
行走时竟是步履蹒跚。
第十三章 勾当
过了两日,析玉便同沈昭回话,说是让松雪去打探的消息已经打探清楚了。
自从来了京师后,事情愈发多。沈昭便将院子里的琐碎事都交给府里的小丫鬟,至于析玉等人便负责联络外头的一些事。地位俨然等同管事嬷嬷。
松雪原先跟着关老先生时,学过不少东西,沈昭有意培养她。来京师之后,便将与铺子里联络的部分事宜交给她。此次打探消息析玉也是在她的授意下交给松雪去办的。
松雪进了小书房,首先同两人行礼,随后才道:
“铺子里传了消息来,听说自四老爷拜在程首辅门下后,同程党中人来往就更加密切了。他有意扩展自己的人脉,原先引荐他的御史徐广仲就一直有来往。
还有兵部郎中任时茂,户部给事中梁孝义,礼部都给事中孙佑德等都有来往,素日无事,也会相邀去茶楼酒肆闲聊一番。”
沈昭闻言,略感诧异,“他这么明目张胆地结交官员,程濂也不管吗?”
松雪便道:“听说工部侍郎王大人曾将此事告知程首辅,程首辅知晓后却是一笑而过,言及此事时只说四老爷需要这样的历练。”
沈昭忍不住蹙了蹙眉。
党派之中定然不是拧着一股绳的,低品阶的官员更是各有团体,这倒是很正常。可沈行谨这般结交显然是犯了大忌的,君不愿臣结党,臣自然也不愿意看着下边的人结党。
程濂不知道便罢,怎如今知晓了还如此云淡风轻?
一旁的析玉见她蹙着眉,便忍不住轻声说道:“兴许是看这些官员品阶不高,掀不起风浪,程首辅才不甚在意的罢。”
沈昭心中仍有不解。
难不成程濂还施行放养式教学?
她沉默了片刻,复又看向松雪说道:“我记得四叔是由徐广仲引荐给程濂的。在那之后,他还做了什么?”
“只作了一幅字画。”
松雪轻声回道。
“是啊,只作了一幅字画。”沈昭微微颔首,手肘支着下巴,眼神落在不远处的香炉上,显得愈发深沉。
沈昭不信沈行谨的字画能有多高的水平,可偏偏就凭这幅字画入了程濂的眼。朝中比沈行谨有才华,深谙为官之道的并不少,怎偏偏就是他?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拜入程濂门下。
程濂对沈行谨如此态度,完全是当成后辈在教养。可程濂自己尚且年轻,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官场,他又何苦为其谋划?怕是连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曾这般细心教导罢。
“姑娘这是在怀疑什么?”析玉见此忍不住问道。
沈昭直起身子来,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只是觉得程濂对四叔过于看重了些。”
“兴许是惜才罢。”析玉下意识地说道。“毕竟沈家只是普通人家,并无可图之处,四老爷也只是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
沈昭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笑道:“继承衣钵也不过如此了。”她压下心底的疑虑,复又问松雪:“那四叔同刑部侍郎贾盛可有往来?”
松雪便回道:“近些时日来往颇为频繁。听说贾大人府上的大公子为亡妻守制三年之期已到,家中贾老安人和贾夫人都在为大公子寻续弦的人选。
但是将京师的贵女看了个遍,也寻不到合适的。不是觉得姑娘家出身过低,便是觉得对方性情不好,模样太差。因而拖了许久。
贾大人同人闲聊之时,也会提及此事,看哪家有年龄合适的姑娘。上次季方平私运一案中,贾大人被陛下派去查案,处理得当。不止得程首辅看重,还被今上升授通议大夫,风头更盛。”
沈昭闻言,却冷笑起来。
如果贾家的情况真这般好,定不会寻不到合适的续弦。除了贾家眼光过高之外,定然还有他人不愿将女儿嫁入贾家的缘由在里头。
她随即问道:“贾大公子为亡妻守制,是因夫妻感情伉俪情深吗?还是为礼制?又或者两者皆不是。”
松雪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说道:“婢子听人说,那贾大公子性情暴戾,喜欢恣意打杀家中仆奴,又喜在外头逛窑子。听说贾大奶奶并非外头所传的病逝,而是被贾大公子打死的。
贾大奶奶的父兄看不过,为此事跟贾家打过官司。结果却不大好。因为膝下无子,最终只是将贾大奶奶的嫁妆全部收回,又让贾大公子为其守制三年。”
听完这番话,沈昭已是面沉如水。
他们倒是会选人,竟想着给她挑这么个货色。这是让她嫁人,还是想让她送死?
松雪便又说道:“这些事在外头流传不少,贾大公子又无子嗣,因而贾家知晓后也很焦急,怕他找不到续弦。否则,贾大人也不会在同僚面前提及此事。
可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人尽皆知的。京师里头,但凡有点底气的人家都不会将自己姑娘送过去。哪怕贾大人声称往后贾家的家业尽数叫给大公子,也无甚作用。”
沈昭便冷笑了一声,继而问道:“所以,四叔的意思是让我嫁过去?”她顿了一下,便又问道,“不知四叔是如何同他说的?”
松雪便道:“并非是四老爷提及的。四老爷同贾大人来往后,两家是女眷也时常往来。前些时日,老太太领着家中女眷去寺庙上香,恰好遇到贾老安人,便提起此事来。”
松雪便逐字逐句地说了,“老太太说家中还有一孙女,模样性情皆是上好,只是年纪略小,与贾大公子相差略远,不知贾老安人可中意?
贾老安人便说这些都不打紧,又问是出身哪房的侄女?老太太便细细回了,说是三房的嫡女,还随父母待在惠州,不日便要回京。贾老安人听闻后却不甚满意,说老太太找个罪臣之女——”
松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见沈昭面色阴沉,双手紧握成拳,仿佛随时要打杀人,顿时骇得说不出话。只听沈昭复又沉声说道:“接着说,把她们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松雪只好领命,又接着道:
“说……说老太太找个罪臣之女来诓她。哪知……哪知老太太却说这个罪臣之女身份与众不同,可是原先名震一时的余家外孙女,同余家有着实实在在的血脉之缘。
又同贾老安人说了许多好话,贾老安人这才应了下来。说是等您回京后,定要好好相看一番。谁知老太太却说,不必相看,说您的相貌性情皆是上等。
只消哪日贾大公子见了之后,心里头满意便可,两家的后辈若都能互生情愫是再好不过的事。又说日后程府花宴之上,可安排贾大公子看上几眼,保管移不开眼。”
沈昭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
松雪顿时后悔自己说得太仔细。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沈昭,一旁的析玉也是面沉如水。
“这个老虞婆,实在欺人太甚!姑娘天仙似的人儿,她哪里有资格提?!还有那贾大公子,是个什么货色,竟也敢打姑娘的主意?!”
松雪也在心里为沈昭惋惜,只觉得让人糟蹋了。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来,只微低着头听沈昭吩咐。
过了片刻,沈昭的脸色好多缓和了许多,她声音里带着些许冷意,“依这意思,看来此次的程府花宴,贾大公子也会去。不知他如何有这个资格的?”
花宴邀请的都是未曾婚娶的年轻子弟,像贾家这种的确不在其列。
松雪便轻声说道:“听说贾夫人亲自同程大夫人提及此事,程大夫人为圆一段好姻缘,便令程大姑娘多备了一份请帖,送至贾府。”
这一个个,倒是会打算!
沈昭冷着脸,默然不语。
析玉不禁有些忧心,遂说道:“那此次花宴岂非是龙潭虎穴?也不知老太太还在后头安排了什么圈套等着您。眼下可如何是好?”
沈昭面布寒霜,沉声说道:“花宴必是要去的。左右不过一纨绔子弟,能奈我何?我更担心的是哥哥,他素来不关注这些,也不知老太太会不会在他身上使绊子?”
松雪便道:“大公子终究是男儿身,便是不懂内宅的这些阴私,也总会得几分利。倒是您,年纪尚小,婢子们又不会拳脚功夫,真要遇到事还不知如何。
薛护卫他们虽懂得多,可到底是男子,又是下人,这内宅怕也进不去,若是出了差错,届时谁能护住您?”
析玉也蹙起眉来,“早知如此,当初那侍书就不该送还给苏公子,她的拳脚功夫那般了得,护住姑娘定是不成问题的。”
松雪后来也听人提及过,知晓内情,当下也有些惋惜。
沈昭深知她们之意,却不敢轻易将侍书放在身边。
一是她行事需要谨慎,不敢贸然放苏十三的人。二是因这样的护卫培养起来不易,十分难得,苏十三也是为他人卖命,轻易赠予自己,往后又如何同他主子交代?
总不能让他难做才是。
她思索了片刻,只道:“你们将那贾大公子的模样寻来告知我,届时也好防备。再者,让薛柏一挑个合适的人留在哥哥身边,做随从,往后便时刻护着好了。”
两人俱领了命退下。
第十四章 故人相见,细数当年
次日,沈昭还未收到贾家的消息。
便想着自己来京许久,竟不曾去余家的那两间铺子拜访当年的老人,心中当下略感歉意,便寻了个时间,同沈大太太大了招呼,领着析玉松雪往棋盘街去。
文翰堂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铺子里的伙计很是懂事,见她过来,便连忙迎上来,低声细语,“不知您要看点什么?”
沈昭笑了笑,轻声问道:“我听闻文翰堂的好物什都在二楼,可是确有此事?我想为兄长选一方好砚台,可否待我前去一观?”
伙计一听此话,心里头顿时一惊,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恭谨起来,连连说道:“自是可以的。烦请您随小的过来。”
说着,便领着沈昭上了二楼的隔间。请她入座后,又命人上了明前的新茶,道:“烦请姑娘稍等片刻,掌柜的稍后就来。”
沈昭微微颔首,待伙计退下,才让松雪将她头上的帷帽给摘下来。
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她站了起来,细细打量房间里的摆设。
清一色的黄梨花木制的物什,右侧的槅扇半开着,高几上摆着白底蓝花青瓷瓶,里头插着几株建兰。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左侧的多宝阁上则摆着玉白菜,红珊瑚,青花瓶等物件。
只瞧这布置便可知文翰堂的光景定是不差的。她记得守在文翰堂的掌柜是余家的,其父当年原是外祖父身边的随从。
因为这样的暗桩必须是完全忠于余家的人看着才行,所以当年余家挑选掌柜时,都是从家生子中选的。可这样的身份轻易不可同余家有来往,所以,自从接了这营生,他们与余家便少有往来,便是同父母见面也十分艰难。
虽则余家的暗桩早些年因政变一事,大多被查封,可眼下留着的这几间铺子却未出任何变故,哪怕余家如今早已没落,也依然忠心的守在原地。
只等着有朝一日,能再为其卖命。若不是余家的这些仆人十分忠诚,沈昭当初又哪能凭借一封信便让众人归于她麾下,为她打探京师的消息?哪怕她未曾用沈余氏的名义,也无丝毫迟疑。
她不禁感慨起来,如此十年如一日的守着此处,忠于余家,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他们能留存至今,亦是极为不易的。
正在思索着,却听见珠帘相撞的声音传来。
她收回思绪,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四十左右,面白无须,身穿茶色直裰,头戴四方巾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刚刚及冠的年轻男子。
沈昭知道年长的便是这文翰堂的掌柜,姓于名焕。后头跟着的则是其子于廷易。
两人见到沈昭之后,连忙跪了下来,喊道:“见过表姑娘。”
沈昭哪敢受他们的礼,连忙上前扶住他们,口中喊道:“于伯快请起,这礼我可不敢受。”
于焕顺势站了起来,面上却愈发恭谨,“您是主子,老奴这一礼自是受得的。”
他接着又指了指身侧的年轻男子,道:“这是老奴那不肖子,于廷易。您上次交代的事便是他同陈大人游说的。”
于廷易便又行了一礼,“表姑娘好。”
“不必多礼。”沈昭摇摇头,随即让两人就坐。
两人也不推辞,依次就坐。
京师的消息大多都是经过于焕的手的,他自是清楚眼下情况如何,当下便道:“表姑娘在沈家住着,可是受委屈了?老奴知晓沈家那些人各有各的算盘,怕是不会顾忌您许多。”
沈昭不甚在意,微微笑道:“只是些小事,倒无需在意。我今日来此也不为别的事,只是想着这许多年不曾来过此处,忍不住想过来瞧一瞧。”
于焕顿时感慨万千。
想他当年刚刚接到来自惠州的信件时,还吓了好大一跳。以为是谁恶意使坏。可后来细细读去,字里行间的悲戚之情却是如此相似,想起早已逝世的老太爷,还有已然没落的余家。
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
他想起父亲临死前,死死地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守住余家的产业,等着后来的主子把他们收回去,等着余家平反的那一日。
他原以为是等不到的,可那日看到信件后,竟莫名的心悸,甚至于隐隐觉得,离余家平反之日并不远了。当下便回了远在惠州的小主子,言明自己之意。
眼下看来,他并未想错。
只看她行事便知,这平反之日定是此生有望。
他不禁感叹起来,“老奴真是没想到,表姑娘竟有如此宏韬伟略。季方平一事上,程党至今未曾起疑。如此缜密的心思,比之当年的大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奴原以为此生看不到余家平反,可有表姑娘在一旁谋划,相信不用多长时间,便可等到那一日。若是如此,老奴此生无憾。”
沈昭不禁赧然,片刻后才笑道:“哪是我有宏韬伟略,若无于伯将京师的消息一次次递出来,我也做不来这样的事。我之所以这般,也只是想让外祖父九泉之下能安心。”
“老太爷若是知道您这般出色,定是欣慰的。”于焕笑道。
继而又脸色微沉。
“眼下七爷还在四处游学,九爷自年前招回凉州后,至今不得外出。余家子嗣虽多,可真正能为余家平反的却只有表姑娘您。此后,不论表姑娘有何吩咐,老奴都会从之。”
沈昭亦是叹了口气。
“虽则已过去十余年之久,可朝中风云变幻,时常有人提及此事,便是前些时日万民书一事,也有拿此事中伤余家。几位表哥哪怕身处山野也是不便行动的。
我虽有心想为余家平反,可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程党在朝中依旧是如日中天,难有人与其抗争,今上的性情又不定,还得细细谋划才行。”
思及此处,沈昭复又问道:“于伯也是府中老人了,对窦阁老可了解一二?”
“表姑娘何出此言?”
“您也知道,我如今势单力薄,虽则清楚各方势力,可朝中无人,行动依旧艰难。如若不然,我上次便不会通过陈达云来扳倒季方平。”
沈昭顿了一下,接着道:“因此我想的是,能不能借助窦阁老的力量?自那日之事后,窦阁老也该知晓文翰堂背后的东家是谁,可至今为止,都是了无音信,却不知他是何意?”
于焕闻言,便叹了口气。
“当初出事之时,老奴正在外地进货,虽通过书信了解情况,心里头却还是有几分顾忌的。只是老奴也清楚,不靠这样的法子,怕是难以除去季方平,因此并不曾多言。”
沈昭闻言,忍不住诧异起来。
“于伯此言何意?莫非窦党不可靠吗?”
于焕摇了摇头。
“具体情况老奴不甚清楚。世人只道老太爷当年同窦阁老交好,余家同窦家亦是来往颇多。可是老奴的父亲曾跟在老太爷身边,依父亲之言,两人来往之时,并未交实,皆有几分顾忌。”
沈昭的神色顿时一变。
又听于焕说道:“当年政变之后,窦阁老明哲保身,并未掺和进去,此事倒不能说其不该。老奴只是觉得他退得过于干净了,倒叫人生疑。毕竟当年两家来往密切,可此事……”
他叹了口气,“倒不知如何说了。”
沈昭的眉头忍不住拧起来。
她竟从未细细想过这些事,原以为是可依靠之辈,可眼下听于焕之言,心里头也忍不住生疑了。
当年政变一事,受牵扯的家族那般多,虽则窦敬言明哲保身,可到底同余家有过许多来往,又怎会至今仍居高位,地位岿然不动?
于焕见她神色有异,当下又道:“表姑娘无需过多担忧,这些只是猜测罢了,也不能证实。再者,我们左右只透露了一间铺子,倒不会引起大的变故。”
沈昭却忍不住叹息了声,“……可见往后行事还是谨慎为上。”
又道:“窦家的动静还是好好盯着罢,兴许会出现变故也不一定。”
于焕自是应下不提。
沈昭随即便起身,“时候已不早,我也该走了。”
于焕等人便都跟着起身,又让仆人送来一个红漆雕花木盒,于焕亲自交于沈昭,“老奴听闻表少爷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这方砚台便是老奴送他的贺礼,还望表姑娘莫要推辞。”
言已至此,沈昭自是不好再拒绝,只得让松雪捧着木盒,下了楼梯。
刚至厅中,却听到一个略带欣喜的声音传来,“沈姑娘?”
第十五章 示好
沈昭听到声音,立马就转过头去。
只见一人立在书架之侧,身着长衫,头戴网巾,发顶簪着云纹玉簪,眉目清朗,身姿如松,他嘴角上扬,似一轮明月,使得这灰暗的厅堂转瞬便明亮起来。
沈昭隔着层层纱幔,看着只觉得对方笑容朦胧,可眼眸却灿若星辰,仿佛含着道不尽的情愫,像是那年中秋,他远远地站在台阶上,朝她微笑。
沈昭心里猛地一跳,她压下心底的怪异,半晌后才屈膝行了一礼,“孟大公子。”
孟湛像是十分欣喜,猛地走了过来,“沈姑娘怎会在此?”
语气异常轻快。
沈昭微微一愣,继而说道:“过来给兄长买一方砚台。”
孟湛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想象出她略显迷惑的表情,当即便笑得更欢快了些,道:“文翰堂的笔墨纸砚的确是上等物件,沈姑娘来此选择倒不算错。”
“我方才也瞧了,确实不错。”沈昭点点头。她觉得今日的孟湛略微奇怪,因而并不想与之多谈。
孟湛却未察觉出来,依旧笑容满面,道:“我听说姑娘是近些时日回的京师。此处比之岭南,要更为干燥,不知姑娘的身体可受得住?不曾出现病痛罢?”
沈昭微微颔首,言简意赅,“不曾。”
孟湛并不觉得她的语气里透着疏离,仍是面容柔和的模样。
“此处并非叙话之地,还请姑娘可随我移至他处。我记得姑娘最喜虎皮肉,仁寿坊有一家酒楼,所做的虎皮肉最为正宗。如今已至午时,姑娘可愿前去一品?”
沈昭闻言顿时一怔。
这孟湛……好端端的邀她吃饭做甚?还知道她喜欢虎皮肉?
她正欲拒绝,又听孟湛说道:“姑娘勿要误会,我只是他乡遇故知,难免有所感慨,因而才有此一邀,并无恶意。还望姑娘成全。”
态度十分好,语气里满是希翼。
沈昭愣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公子盛情难却,还请公子领路罢。”
孟湛似乎有些意外,她竟然会同意。毕竟自己这么贸然相邀实在是于礼不合,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昭觉得他似乎是神色一振,眼眸里的笑意愈发浓郁,神情却更柔和。她心里的怪异之感更加浓郁,看着孟湛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片刻后才跟上。
孟湛本来还欲将沈昭请到自己的马车上,可转眼一看,却发现沈昭已经由人扶着上了自己的车。当下一愣,暗道自己今日有些操之过急。
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可不能因他毛毛躁躁而毁了。
两辆车不紧不慢地朝仁寿坊驶去。今日之事,孟湛早有准备。便率先进了酒楼,让伙计告知他订好的雅间,这才小心翼翼地领着沈昭往里走。
雅间的位置选得极好,十分亮堂,视野也很开阔,扭头便可看到街道上的繁华景致。
沈昭率先就坐,孟湛随之坐在对面,他身侧的随从则十分默契地推到屏风后头。析玉和松雪却不曾动作,谁知道对方今日有何目的?孟湛略有失望地看了她们一眼。
见沈昭并未有让她们退下的意思,便只好收起心思,脸上重新带上了笑容。
沈昭见他面带笑容,却没有开口的意思,过了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问道:“孟公子今日便是邀我来吃饭的?”
微微蹙着眉,神色里带着几分疑惑,却显出了几分俏皮。世人说美人一颦一笑皆成美景,这句话在沈昭身上亦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孟湛当即便愣了神,过了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当然不是,我不过是想见姑娘一面罢了。”
这话说得……沈昭的脸色猛地微沉,“孟公子请慎言。”
孟湛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言语有所不妥,连忙轻咳一声,以作掩饰。他觉得自己今日的行为有些不受控制,这可不是好现象。原先不曾见面时,还觉得无所谓,怎今日一见,便按耐不住了?
沈昭见他满脸纠结之意,深感奇怪,便又唤道:“孟公子?”
孟湛暗自懊恼自己又走神了,左右看了一番,才问道:“……我听说令兄眼下正在国子监读书?”
颇有几分无话找话的感觉。
沈昭觉得烦闷,却只好耐着性子回道:“正是。”
孟湛便说道:“国子监……我也去读过几年,里头的教学虽好,可同窗们的心思却未免过多了些,不知令兄可受得住?”
没想到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昭有些意外,正欲搭话,又听孟湛说道:“我原先在里头读书时,同司正司业皆有来往,关系亦不算差。往后定会在其面前美言几句,这样令兄读起书来也舒坦些。
姑娘也知道,我祖父眼下还是国子监祭酒,虽然官职不高,可在国子监内仍有几分话语权。往后,令兄若是有何疑虑,大可去寻他。”
他顿了一下,又道:“姑娘家中的长辈定然不会同令兄处理这些事的,我可有说错?”
听闻这一番话,沈昭脸上终是露出诧异来,“孟公子何出此言?”
只听孟湛复又说道:“我知晓沈家的人脉皆在书院里头,眼下令兄却选择国子监,可见并不是沈家长辈愿意见到的。即便同意引荐令兄入国子监,别的事却不会多说。
原先在惠州之时,我同令兄也有过来往,知晓他性子最为端方,国子监的那些弯弯道道必是看不惯的,惟愿不会吃亏才好。姑娘之后大可嘱咐令兄,在国子监若是遇到麻烦事便去找司业刘大人好了,他最看不得这些。”
“孟公子这番话……”
沈昭顿时不知道回什么好,她哪想到孟湛特意邀她竟是为嘱咐他这些事的。虽则她兄长在国子监未必会出事,可孟湛能说出这番话也不容易。
怕是看在她父亲曾教导他制艺的份上。
孟湛便笑了起来。
“五叔同沈先生结为知己,我原先又于沈先生门下学道,说这番话是我的本分。再者,当初捐粮安抚灾民一事,姑娘亦于我有恩,否则,还不知惠州会乱成何种模样。”
听到孟湛提起当年之事,沈昭心里不由得赧然。她当时哪是为他们孟家好,不过是利益相逼罢了。只是这话眼下却说不得,她朝孟湛微笑致谢。
“多谢孟公子提点之恩。”
孟湛看到她露出笑容来,霎时便怔住了,好半晌才回神,“……无妨。”
沈昭突然觉得今日的孟湛十分古怪,当下便笑道:“孟公子今日可是身子不适?怎地如此古怪?”
孟湛听到她语气里有几分打趣的意思,当下便涨红了脸,“……哪有?沈姑娘莫要胡说。”
沈昭便但笑不语。
恰好此时伙计上了菜,沈昭的目光便被菜肴吸引过去了。孟湛有句话还真未说错,她的确喜欢虎皮肉。且是此处的虎皮肉。
概因她上辈子吃过许多次,虽然味道有所变化,却仍然喜欢得紧。
第十六章 少年心思
概因孟湛今日的态度太好,未让沈昭感到任何不适。再者,她也想看看孟湛今日的目的究竟为何?当下也未顾忌许多,拿起筷子便吃起来。
倒是孟湛瞧着怔了好一会儿。
见沈昭吃的满嘴是油,便忍不住说道:“慢点儿吃,别噎着了。”
语气如三月春风,异常和煦。
沈昭听得心里一动。
片刻后才道:“孟公子今日特地请我吃饭,总不能自己不吃罢?”
孟湛这才拿起筷子。
吃饱喝足后,伙计又上了点心与清茶。吃饭总是让人愉悦的事,因而一顿饭下来,沈昭的心情更加舒畅。
孟湛也瞧出来了,脸上笑容更浓。接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过了片刻后,便沉声道:“听闻令叔父刚拜入程首辅门下,可令尊却仍在惠州府。沈家岂非是各自为政,心思各异?”
沈昭不知他提及这些是何意,只不动声色地道:“到底是一家人,不曾闹出什么动静来。”
孟湛便冷哼一声,神色间带着冷意,“他们若是真将你们当作自家人,你四叔又何必拜在程党门下?”
沈昭不禁觉得好笑,当即便道:“孟公子眼下不也在程党门下,你当年也算是我父亲的门生罢。”
孟湛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见沈昭眼里有淡淡的嘲讽,更是焦急。当即便解释起来,“沈姑娘,你别误会。我祖父投靠程党有难言之隐,并非你所看到那样。”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们孟家终究太弱小,抵不过他们之意。”
沈昭闻言,只觉得他话中有话,心道这里头莫非还真有隐情不曾?正想询问几句,却见岔开了话头,提起别的事来了。
“不知沈姑娘在京师过得可好?沈家的人……可曾欺负过你?”
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又有几分焦急。
沈昭一愣,孟湛这是在关心她吗?
孟湛见她半晌不说话,还以为她真在沈家受了欺负,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很有几分骇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克扣你的月钱?还是那些丫鬟不听话?”
他虽未接触过内宅之事,却也清楚后院里头少不了这些。
沈昭还未回神,身后的析玉同松雪便瞪大了眼睛,满是诧异。孟公子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孟湛以为自己的脸色吓到了她,心想再怎么说也是小姑娘,当下便放缓了语气,说道:
“你别怕,只管说出来,我定会想办法替你出气的。沈家那些人虽为长者,可也没有这般欺负人的道理。你也是娇娇女,哪容得他们撒野?”
沈昭闻言,不禁失笑。
可孟湛这番话到底取悦了她。她虽不曾体会过情爱之事,却也知晓一二。眼下见孟湛这番动作,若是还瞧不出来,才真是愚钝。可孟湛怎会起了这样的心思的?
两世为人,她还真未经历过有谁这般笨挫地朝她示好。瞧着一向成熟稳重的孟湛露出傻乎乎地笑容来,实在太有趣了些。
她当下便摇摇头,笑道:“还请孟公子放心,我眼下好得很。”
孟湛直觉她的态度有所变化,却看不出哪里变化了,当下又道:“你别嫌我啰嗦,我只是……只是担心你安危罢了。”
“我知道。”
沈昭十分坦然地点头。
这下孟湛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嘴角翕和了半晌,却是偏过头去,故作镇定地将目光放在窗外。可不自在地扭动身子却出卖了他。
沈昭当下便感慨起来。
想她两世为人,竟不曾有过这般可爱的心思。战场的厮杀,家族的重任早已让她失去了这般简单的少年心思,眼下便是看到对方如此示好,也难有丝毫悸动。
可心里还是有几分羡艳的。
她忍不住打趣起来,“孟公子见我之前,将这些话想过几次?”
孟湛听出她语气里的促狭之意,当下也不自在起来,半晌后才扭扭捏捏地道:“何尝想过几次,只是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罢了。”
沈昭也不戳穿他,只是微微笑道:“孟公子怎想着今日邀我来酒楼一聚?”
孟湛一愣,片刻后,才喃喃自语般地问道:“沈……沈姑娘,你怎知道?”
神色十分不自在。
沈昭有心想逗他,便眨了眨眼,故作疑惑地问道:“我知道什么?”
你怎知道我今日是特意邀你过来的?孟湛在心里头默念,却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低下头去,扯了扯衣摆。
沈昭便笑了起来,复又问道:“孟公子,你在沈府门口盯了多久的稍?可否与我一说?”
孟湛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怔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并无多长时间。只是你回京之后,便让人守在外头,想着你总会出来逛一番的。”
沈昭闻言,深感诧异。
她哪知孟湛竟这般有心?早知如此便不该问的,这样的好她终究受不起。她心里说不出的怪异,原先想要打趣孟湛的念头也渐渐压了下去。
孟湛却不觉有异,仍是自顾自地道:“沈姑娘定然不知晓,自从永明三年,我在荟蔚园那边见你同丫鬟嬉笑之后,便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我有幸上门向沈先生请教制艺,却不想会在沈家的书房见到你。自那以后,每当我在书房读书时,总是十分认真。可惜你却再也没有去过书房。”
沈昭一愣。
永明三年那会儿,她才多大?还是个娃娃罢,连眉眼都没张开,也不知孟湛瞧中她哪儿了?她只觉得孟湛的兴趣爱好十分古怪。
孟湛又说道:
“你大抵不知道。那年中秋,你在雅阁将庭植说得哑口无言时,我有多开心。我当时想的都是你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可惜你却始终没有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沈昭听闻,更是惊讶。
她怎么觉得孟湛的语气里带着几许幽怨?
孟湛又絮絮叨叨起来,“后来,我看你似乎极喜欢那盏六角灯的模样,便连忙让人买了去送给你。原以为你不会接的,没想到你竟接了下来。我当时真的十分开心。”
沈昭听闻,很想说那是他父亲接下的,可到底没有说出来。孟湛大概不喜欢听这样的话罢。
她听到孟湛又说道:“沈姑娘,我知道今日的举动有些唐突。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才想着要说出来。我知道你没有这份心思,我愿意等你的。”
语气里带着落寞,面上却故作轻松。
沈昭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孟湛看得这般清楚。正欲说什么,却听孟湛问道:“几日后的程府花宴,沈姑娘可会前去?”
“自是会去的。”
孟湛便点了点头,“我也会去。”
沈昭一愣,很想问一句所以呢?
孟湛却什么也没有说。
沈昭便叹了口气,见时候已不早,便说道:“今日多谢公子款待,眼下时候已不早,我也该回府了。”
孟湛闻言,眼里便露出黯然来,片刻后又说道:“……我送你下楼。”
几人便一同出了酒楼,孟湛目送她的车渐行渐远,才缓缓上了自己的车。
谁也没有看到,酒楼对面的茶馆里,在二楼半开的槅扇旁还站着一人,瞧着他们分别的身影,神色愈发深沉。
云崖站在一旁,见自家主子神色莫测,不禁有些心慌,正欲搭话,却听对方问道:“那个男子是何人?”
云崖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孟湛,当下便道:“是孟正棣的嫡孙孟湛。”
见对方依旧神色莫测,便又说道:“听说是沈姑娘的旧识。”
果然,自家爷的脸色猛地一沉。
第十九章 程家
三月底的京师,正是草长莺飞的模样,到处都是暗香浮动,蝶飞蜂舞,阳光更是明媚起来,瞧着便让人心里头跟着舒坦。
程府花宴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举行的。
程家原先只是东昌聊城一寒门,程濂自幼父母双亡,与族人关系并不亲近,一直由其长姐扶养,后程濂读书入仕,光耀门楣,便在京中入户。
眼下,程家的宅子还是太康年间,立功之时,由崇仁皇帝赏赐的,是前朝一位王侯的府邸,位置甚佳,占地极广,府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的布置都十分精致,可说是一步一景。
程濂当年入京后,娶了其恩师之幼女,亦是出身书香门第,极具涵养,将程府上下打理得极好。与程濂育有三子一女。
其女嫁入大兴一书香世家,眼下正随其夫君在任上。至于其子为了避嫌,除了三子之外,眼下都在外地为官,不过见程党风头正盛的模样,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调回京师罢。
沈昭这般想着,便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原本像这样的花宴,他们沈家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不过是因沈行谨拜在程濂门下罢了。可就算如此,来的仍旧只有几房的嫡女,至于几位公子,却是都来了。
自然不是因他们年纪渐大,需要婚娶的缘故。京师高门子弟皆汇聚于此,这样的机会可不多,除去相看之事,自然也是联络感情的地方。
虽有沈行谨的原因在,可沈家门户不高,程家的大太太自不会出门迎接,却也不曾看低他们,是程二太太亲自引的路。
至于男方那边,则是程家嫡孙接待的。这样的花宴来的都是年轻公子,倒不需要长辈接待。
程二太太是个体态丰腴,面容柔和的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穿了见遍地莲妆花褙子,梳着高髻,带着鎏金观音样式的头面,看上去极其雍容华贵,态度却很和煦,并不让人觉得不适。
她见到人影后,连忙上前招呼,“……我倒是谁,竟是沈家的老安人。瞧着这气色倒是比上次见您还要好许多,可见是子孙和乐,人也跟着舒坦了。”
面上带着笑容,又作势过来扶着老太太的臂膀。
老太太的笑容倒是要比往常还热情几分,“也是托你的福。听说二公子眼下正在同贺家的姑娘议亲,这可是喜事临门,届时老身也要来讨杯喜酒喝。”
她口中的二公子是正是程二太太的嫡子,十六七岁的模样,亦是少年才俊,已有举子的身份。本来头上大公子还未婚娶,是轮不到他的,不过各家皆有各家的打算,倒不拘于这些。
至于贺家便是说的贺道元他们家了。
“自是少不了您的。就怕届时您抽不出这时间来,倒叫我空欢喜一场。”二太太亦是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背,动作轻柔,语气轻快,倒让人觉察不出敷衍来。
程家跟沈家很难扯上什么亲戚关系,程家二公子成亲,沈家老太太一个长辈何须去?不过皆是面上说着好听罢了。可眼下显然是无人会觉得此言不妥的。
程二太太继而又同大太太聊了起来,语气更为熟稔。
倒叫沈昭颇感诧异。
沈晏便同她解释道:“程二太太的娘家同外祖家颇有些渊源。”
沈昭顿时明了。
京师的书香门第统共就那么些,来来去去总是逃不过的,彼此联姻之事并不少见,细细说来,指不定彼此间还真能扯上些关系。
她正这般想着,却听程二太太笑道:“这是沈三爷家的女儿罢,瞧这眉眼可真是俊俏。眼下他们两兄妹都回了京,老安人又多了儿孙伺候,可是享福了。”
沈昭眉心一跳。
不知她这样的小人物,怎被对方给惦记上了?
她顺势朝程二太太看过去,却见对方的眼神正好扫过来,眼底带着不浓不淡的笑意。她不由得想起对方刚刚的话语,他们三房同程家的关系,她必不可能不知晓。
可对方的话倒是毫无芥蒂的模样,觉察不出任何不妥来。不过后头的话,老太太却未必赞同,哪里是福,祸还差不多。
沈昭忍不住在心里头笑了笑。
又听老太太回道:“都是懂事的。倒会在老身身前讨巧。”
虽带了一分刺,可语气却是和软的。到底在外人面前,给彼此都留了脸面。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行人很快便行至府内。
过了正门,转瞬便到山水影壁前,其上浮雕十分生动,上头还题了一副字——济世安邦。与这山水影壁并不搭调,却无人说它放得不该。
听说崇仁皇帝曾同程濂题过这么一幅字,之后程濂便将这幅字拓印下来,刻在这浮雕上。崇仁皇帝说他有济世安邦之才,何尝不是提醒他忠于君国?他将此书放在此处,亦是回应崇仁皇帝。
沈昭几个晚辈先是去正院里拜见了程老夫人同程家大太太等几位长辈,而后才由程家姑娘领着去了花园。这样的花宴本是为晚辈准备的,长者虽跟着过来,却都是在里屋叙话,并不随行。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花园。
程府的花园比沈昭想象中要大得多,其间花草树木,怪石假山不少,初春已至,迎春,忍冬,丁香等都是嫣然绽放的模样,因是举办花宴的缘故,此处布置更是精巧别致。
中间还有一条数仗宽的河流蜿蜒而过,上头分别立着三座汉白玉拱桥,上头雕琢着花鸟虫鱼,栩栩如生。而河流的对面则是另一处花园,远远看去,也是人影幢幢,却都是些公子哥。
沈昭这才明白程府的布置,遂又往两侧看了看,两边的园子都建了长廊,角亭,摆了桌椅。丫鬟穿梭其间,动作娴熟,又礼貌周到,并未显出丝毫杂乱来。
相识的姑娘则是各作一团,尽情相谈,时不时传来一声娇笑,倒引得对面的少年郎频频注视。两处地方隔得并不远,隐隐约约可见到彼此的模样,因而更是挑起了少年们的情绪。
沈昭她们过来后,程家二姑娘程琬便上前招呼。
沈昭还记得析玉先前同她说过,程家姑娘同贺家姑娘争执顾钦玉一事,应当便是这位程二姑娘无疑。她便多打量了对方几眼。
细眉凤眼,俏鼻樱唇。青丝绾髻,带着珍珠头面,上身一件海棠红缠枝短衫,下身着鸟衔花草纹八幅裙,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姿态。
她亦是长房嫡女,程家大姑娘年岁略长,早已嫁作他人为妇,眼下程家姑娘中唯她年岁最长,也最为受宠,家中又是这样的境况,心里头难免要傲气些。
看向沈昭她们的神色便淡了许多,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算了事。
沈家的姑娘倒是习惯了,并不曾露出窘迫感,至于怨气,便是有,此刻也只会放在心底。倒是沈昀,虽然脸上笑容未变,眼眸却是微沉,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心里头未必会舒坦。
不过沈昭早已非当年姑娘,自是不会在意此等小事,当即便随着几人一齐同对方见礼,低垂着眼眸,脸上笑容淡淡。
哪知即便做出这样的举措,程琬的眼神还是朝她这边扫过来了。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昭心里暗叹。
第十七章 玲珑骰子
沈昭回到府邸时,已是申正时刻。
正由着析玉等人收拾行头,准备换上常服歇息一番。刚坐到炕上,靠着大迎枕看书,就见松雪捧了个红漆描金云纹檀木盒走了进来,步履匆匆。
她略有些意外,随即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问道:“这是出何事了?”
松雪的神色却有几分古怪,片刻后才扭扭捏捏地说道:“姑娘,这是孟公子身边的随从送来的,说是一些小玩意儿,送给你赏玩。”
沈昭有些讶异,随即让松雪递了过来。
打开木盒一看,里头放着一个陶制的玩偶,其身前还放着一个两寸宽窄的棋盘,上头刻着十分鲜明的线条,摆着棋子,与素日里下棋所用并无不同。
陶偶半跪着,插簪绾髻,穿着短衫褶裙,眉眼如画,带着盈盈笑意,细看过去竟与沈昭有几分相似。其半抬着指间还捏着一颗棋子,微低着头的模样与她素日下棋之时像了七八分。
沈昭十分诧异,没想到孟湛还有这样的心思,送出这样精巧别致的物件来。她复又向盒子里看过去,里头还摆着别的物件。
是一个洁白的骰子,应当是用象牙制成的,看着洁白无暇,温润如玉。且并非寻常所用的那种实心的,而是镂空的。里头似乎还装着东西。
她捏起骰子仔细瞧了瞧,这才发现里头放的竟是一颗红豆。骰子一滚动,从四方都能见到里头的红豆,她愣了一瞬,继而捏着这东西看向松雪,表情十分疑惑。
“这是何物?”
松雪瞧清她的手里的东西后,神色也古怪起来,瞬间想到今日孟湛在酒楼说的那番话。见沈昭还在等她的回答,便硬着头皮答道:
“姑娘莫非不曾听过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沈昭应了一声,表情仍有几分茫然。
松雪便接着解释道:“孟公子这是在向你表达思念之情呢。”
沈昭闻言,神色猛地大变。
她怎会想到,孟湛的动作如此迅速?
方才在酒楼之时,她只是因心里那一份好奇并未明确拒绝罢了,孟湛竟转眼就送了这代表相思之意的红豆。还有那陶偶,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亲手做的。
松雪见她神色变化莫测,一时间也拿不准她的心思。可方才孟湛在酒楼说那些话时,她分明也在身侧听了个明明白白,眼见自家姑娘那态度,不像是有情愫的意思。
可这事也说不准……
她的思绪乱飞着,却见沈昭将骰子放进木盒,复又将其合上。神色淡淡,眼眸黑沉,阴晦不明。
“不好。”她摇了摇头。
松雪没听太清,便又问道:“姑娘,您刚刚说什么?”
沈昭便又说道:“这样不好。”
松雪闻言有些意外,继而又迟疑着问道:“姑娘,那您看这如何是好……”
沈昭重新靠回迎枕上,淡淡地说道:“将这盒子还回去罢。”
松雪当即神色微变,道:“这如何使得?”
沈昭便抬眼扫了她一眼,神色未变,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如何使不得?”
松雪见此,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自己方才说话太急,继而说道:“瞧孟公子这模样,显然是对您起了心思。您这样将东西收回去,对方未必会接下。”
沈昭摇了摇头,语气淡淡地说道:“可我对他没有起心思,这份礼如何受得?”
“可即便您送回去——”松雪不免再想说一句。
却被沈昭截住了话头。
“他收不收是他的事,可我还不还却是我的态度问题。我总该像他表示清楚的。我虽不曾有过悸动之时,却也清楚有些事必须说清楚。否则只会伤人伤己。”
松雪的神色却还有几分迟疑。
这倒叫沈昭有几分意外,她不禁皱了皱眉头,复又问道:“你这是何意?”
松雪当即跪了下来,“还请姑娘允许婢子斗胆一言。”
语气十分庄重。
倒叫沈昭十分诧异,她看了松雪半晌,才缓缓点头,“你说罢。”
松雪正了正神色,继而说道:“婢子倒觉得,姑娘……姑娘大可应下孟公子之言。”
沈昭一愣,片刻后,才脸色微沉地问道:“……你这是何意?”
松雪见她神色不豫,连忙说道:
“姑娘勿要误会婢子之意。婢子只是方才在楼里听了孟公子那番言论,又想起其往日所为,可见对方于您的确是真心实意。倒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此言一出,沈昭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她沉默了半晌,才挑了挑眉梢,问道:“……莫非你觉我就这么嫁不出去?”
松雪哪是这个意思,当下神色大变,急声道:
“婢子并无此意。只是觉得孟公子是朗朗君子,您又是窈窕淑女,便是站在一起也极为合适的。您眼下并无心悦之人,这孟家同老爷又是旧识,自是十分妥当的。”
沈昭不禁失笑起来,“我往后会不会有心悦之人还不一定,但这孟湛确实非良人。”
松雪有些意外,想着孟湛那边清风霁月的人,自家姑娘怎会提不起兴致来?这京中还不知有多少姑娘等嫁给他呢。莫非——
她继而问道:“莫非姑娘是嫌孟公子年龄略大,所以觉得不合适?”
沈昭闻言,更觉得好笑起来。
“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怎会嫌他年纪过大?只是到底身份不同。眼下孟大老爷终究是程党中人,哪怕真如孟湛所言有难言之隐,可事实如此,却是不可更改的。”
松雪却还想劝上几句,“可惜眼下这婚娶之事于您而言,却是十分着急的。您莫非忘了,这些时日,老太太还想着给你那什么贾家的公子。
若是孟公子能率先一步提亲,又得了老爷的认可,怕是哪家的公子都不管用。老太太总不能越了老爷这个亲生父亲去罢。”
听松雪这么一分析,沈昭顿时也觉得孟湛是个不错的人选了。她虽对婚娶之事不存多少期待,可让她往后日日对着孟湛微笑,却不免有几分怪异。虽然她也说不出哪里怪异。
半晌后,她仍是摇了摇头,“不妥。我既于孟湛无意,又怎能随意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将这些东西还回去罢。孟湛那样稳重的人,定会明白我之意,不会无理取闹的。”
松雪听闻不禁为孟湛惋惜起来。
可见沈昭一脸坚定,便只好应下,捧着盒子复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