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见喜
待松雪出去后,沈昭复又躺回炕上,继续拿起书来。
可此时却是怎么也读不下了。
她脑海里忍不住浮现松雪说的那番话。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个姑娘,往后总要嫁人的。再者,眼下老太太的有心算计,她虽有法子解决,可却不能让这样的琐事日日绊着她的步子。她哪来这许多精神?
可若真到了那一日,她的夫婿又该是谁?
她原先还想着余怀忱很好,可经过豫东学府那一番接触后,便只觉得对方是个十足十的孩子,想她两世为人也是三四十岁的人,怎能同一个孩子日日举案齐眉的?
可除了余怀忱,又有谁呢?
她又不曾心悦过何人,从何处来人选?
沈昭思及此处,顿时觉得头痛起来。因而析玉进来报备行头一事时,看到的就是沈昭神色莫测,满脸郁结地靠在炕上,手里虽拿着书,可显然是未曾看进过一句的。
她不禁大感意外。
继而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姑娘这是遇到何等烦心事了?”
沈昭闻言,顿时一惊,回过神来,好半晌才道:“……无妨。”
却是言不由衷的模样,脸上的郁结还未退下呢。怕是不欲多谈罢。
她这般想着,便又岔开话题,“姑娘,老太太那边的嬷嬷递了话过来,说是您去参加花宴的行头准备好了,让您仔细瞧一瞧,看可有不妥之处,若有,当即便拿去改了。”
她说着,便让在外头候着的丫鬟捧着托盘走进来。
头面,衣裳,鞋袜一应俱全。
沈昭见此,便从炕上下来,朝析玉吩咐道:“你将东西取来,给我笔划一下。看可有不合身之处。”
析玉应了一声。
随即将沈昭身上的外衣褪下,又取了上衫,是一件雪青色蔷薇折枝琵琶袖对襟短衫,白绫竖领,上头缀着蝶儿拥花玉纽扣。下身则是一条月华裙,色淡雅,褶细窄,行动时如水纹,又如月色。
腰间则需系着葡萄花鸟银纹香囊,下头垂着珠宝流苏。鞋子则是白底绣紫莲纹缎面鞋。送的头面是一副镶白玉满池娇,还有珍珠耳坠,水晶金珠璎珞,蓝水飘花翠镯等,皆是素雅的装束。
于沈昭而言却是极合心意。她的容貌过于惹眼,正好用这样素雅的装束遮掩一二。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模样,终是忍不住笑道:“老太太倒是有心了。”
析玉却不如她这般心大。
这老太太一看就是下了大价钱的,如此装束,若是不从沈昭收回点东西,怎对得住这身行头?后头还不知有多少龌蹉等着呢。
沈昭摇了摇头,随即让她将衣服褪下,复又说道:“你去回了嬷嬷,说是这身行头极合我的心意,让她替我好好谢过老太太。”
析玉只得应下。
刚欲领着丫鬟转身出门,却见松雪满脸异色地跑了进来,还险些撞在她身上。析玉见此,忍不住低声呵斥了声,“你这般匆匆忙忙,却是所为何事?”
松雪连忙行礼致歉,复又说道:“……给姑娘送信来了。”
沈昭闻言,顿时诧异起来。
好端端的谁给她写信?
“拿来我看看。”
松雪随即递上去,析玉则是看了一眼信件,复又领着丫鬟出了门。
沈昭接过来看了一眼,哪知封皮上并未有只言片语,她忍不住问道:“你可知这信是从哪儿寄来的?”
“并不清楚。”松雪摇了摇头,“婢子差人去还木盒之时,恰好遇见门房的仆从将这封信递了过来。只说是一眉清目秀的小哥交付的,说是交给姑娘您,却未说从何处而来。”
沈昭当下了然,便拆开细细看来。
十分熟悉的字体。
却只有寥寥数语,无外乎是慰问之类的言语,言词间却不乏关怀,仿佛眼前便站着那人同她细细叙说,落笔写得是苏十三。她的眉眼顿时舒畅起来,眼眸里也染上了点点笑意。
松雪站在下头,见她神色几经变化,不禁讶异。能使她心情如此舒畅的唯有远在惠州府的沈行书夫妇来信吧,可见沈昭这笑容又不太像的样子。
她正想询问一番。
却见沈昭转身进了小书房,欢快的话语不远不近地传来,“替我研磨,我要回信。”
松雪愣了一瞬,随即跟了上去。
见沈昭仍旧兴致勃勃地看信,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这是谁给您写的信啊?”
“苏十三。”
沈昭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位十三公子?
松雪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她听罗会说起过,在应天府时,自家姑娘曾多次同其来往,且对方也知晓自家姑娘的真实身份,倒不曾揭穿,反是遮掩一二。
她不禁问道:“婢子听闻苏公子早就离开金陵了,却不知眼下正在何处?先前怎未同您联系?”
沈昭便摇了摇手中的信笺,眼眸里满是笑意,“这信上说他这两日亦来到京师,只是琐事较多,才一直未曾联系我。听说我已回京,便写了这份信来。他眼下正在明照坊的水玉胡同落脚。”
不消多时,松雪便磨好了墨。
沈昭取出一支狼毫,端正姿势写了起来。
先是同苏十三说了这些时日的境况,又问他怎会来京师,事物可打理妥当,需不需要帮忙。眼下京师虽暖和,却有几分乍暖还寒的意思,问他身子可受得住。
又在信的末尾说道,若是有时间,大可茶馆一叙。
这之后,才将信笺细细吹干,又让松雪取了信封过来,将其装进去。
松雪见她小心翼翼地模样,颇有几分意外,又忍不住朝书案上的信笺看去,片刻后,才发觉原先那信封鼓鼓的,似乎装了何物。
她随即便提醒沈昭,“姑娘,这信封里似乎还装了物什?”
沈昭将视线看过去,发觉那信件确实像是装了东西,便取过来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放着一株未曾晒干的草,上头带着白而紫的花。
她以前因着要治伤痛,也了解过部分草药,自是知晓这是一株刚采不久的草药。
顿时深感诧异,这苏十三好端端地送她草药做甚?
松雪并不识得这是何物,当下便问道:“姑娘,这是何花?”
“哪里是什么花?”沈昭不禁摇头失笑,“这是一株草药,名叫穿心莲,味苦性寒,可清热消炎。”
“啊?!”
松雪忍不住诧异起来。
“这苏公子好端端地为何要送您草药,您又不曾生病。”
沈昭闻言,细眉亦是微蹙。
她也不清楚苏十三为何要送这一株草药。若她未曾记错的话,这穿心莲还有个别名,叫一见喜。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般清楚,还是上辈子刚从西北之地回来时,尚且年幼的沈安竟找了这样一株草药给她,并同她解释了一番,说是这叫一见喜,表示一见到她便很欢喜。
沈昭不清楚苏十三是否知晓这个意思,才送了这样一株草药,可是眼下,他们还未曾见面罢?
第二十章 程二姑娘
“你就是沈五?当年那位余家女婿的女儿?”
程琬的眼神不咸不淡地扫过来。
沈昭心神微沉。
这个称呼真不好听。还有什么叫当年那位余家女婿,莫非她父亲如今就不是余家女婿吗?再者,她还真不知,自己的相貌何时这般出名了,竟是谁都能认出来的。
若是了解沈昭的人,大抵清楚她此时心里是带着不悦的。
不过眼下这几人大抵是不清楚她性子的,程琬的目光依旧肆无忌惮地放在她身上,而她身侧的几位姑娘——沈昭并不识得,却也知道她看笑话居多。
换作平常的话,沈昭或许会一笑而过,可今日显然不想。
她当即一笑,道:“程二姑娘的话错了,家父并非当年才是余家女婿,眼下也是,往后依旧是。”
笑容淡淡,语气微冷。
此言一出,身侧有个姑娘当即便笑出了声。
沈昭此刻情绪尚佳,不禁抬眸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立在程琬身侧,穿着缠枝绣花鸟短衫,下身着秋香色烟纱散花裙。她面容姣好,细眉杏眼,极为传神,笑容却十分恣意。
若是所料不错,应当是贺道元的幼女贺静姝无疑。
除此之外,其余人皆不敢出声。
程琬的眼神亦是当即就变,带着几分冷意。
她生平最厌恶他人唤她二姑娘,这样便时时刻刻提醒她上头还有一位嫡姐,且众所周知,她那位嫡姐十分出色,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昭在来之前,让析玉打探过程贺两家姑娘的一些性情爱好,对此事自是清楚的。因而她方才说话时,特意加重了那几个字。
她与程家之间的恩怨早就不可化解,又有何可忍气吞声的?只是一句话而已,程家总不会因此而剜了她罢。若真有如此仇怨,早该下手了。至于沈家余下几房,各有各明哲保身的法子,哪需要她多心?
程琬显然也没想过她的态度会如此冷硬,脸色寒了片刻,继而说道:“我倒是忘了,一直是罪臣之女罢了,往后确实也该是的。”
沈昭淡淡一笑,并不与其作过多的争辩。
程琬颇有几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微眯着眼看了看沈昭,蓦地发觉这个小姑娘不禁言语锐利,便连容貌也惹眼,定是同她母亲一般长了张狐媚的脸。
她心里这般恶狠狠地想着。
沈昭只瞧着她的眼神,便大抵清楚她在想什么。她其实不太愿意出风头,可程琬这般盯着她,她若不说上几句话,倒未免显得过于软弱了。
随即便笑道:“二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莫非是我脸上长花了?”
沈昭素日笑时都是微微勾起嘴角,并不如何明媚,也不惹眼。可眼下,她这般笑着,却真如一朵徐徐绽开的娇花,明艳俏丽。
众人听到她那句话,心里头想的便是——可就是一朵花吗?还是一朵娇艳的海棠花。便是远在流水那头的少年郎也将目光放了过来,隐约像是看到了这艳丽的面容。
程琬这才发觉她笑起来更是惹眼,当即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这个沈五,还真是长了一张狐媚脸!
她不由得冷哼一声,眼里不乏寒意,“确实长了一朵花,你可要当心些,这么多狂蜂浪蝶,若是被蹂躏了,传出去可不好听。你觉得我说得可对?”
沈昭却并未如她料想中一般恼羞成怒,只是煞有其事地颔首道:“经二姑娘这般提醒,我倒觉得是该注意一番。真是多谢二姑娘这番好意了。”
语气悠闲自在。
程琬顿时觉得她若再跟她斗嘴,只怕会被“二姑娘”这个称呼给气死。当下也不多说,只道:“那你便好自为之罢。”
转身便走。
沈昭瞧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位程二姑娘的段数实在低了点。她原先听闻程家大姑娘,是个蕙质兰心,端庄娴淑的主儿,想着她的嫡妹应当不差,眼下看来却是远远不及。
她至今能如此跋扈,大抵是程家后头撑着,难怪会因区区一顾钦玉同贺家姑娘争执起来。可那贺静姝——瞧着倒不像是糊涂人。兴许正是由于她们这样的性子,打闹起来才不曾惹得两家长辈过于注目。
意外地是,沈晏等人并未因此露出责怪之意。虽然觉得她容貌过于明艳,却好歹出了口恶气,程琬那傲慢地态度到底让她们不舒坦。
便是沈昀也难得的笑意及眼底了。虽则沈行谨眼下正依附程濂而存,可到底是因其才华,总不会因几句女儿间的意气话而徒生他事。
倒是沈晏看过来时,除了舒坦外,又隐隐露出一分忧色来。程琬到底是程家姑娘,眼下正在举行花宴,若是想在沈昭身上整出一点事来,也是极为容易的。
虽然出了口气,可这恶人到底是由她做了。
沈昭亦觉察到她的眼神,当即便朝她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继而自顾自地走到一旁坐下。
几位姑娘随即也走了过去。
沈晏坐在她身侧,频频抬头看她。沈昭大抵知晓她在想什么,随即问道:“六妹妹可是觉得我方才不该这般说?”
沈晏闻言便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忧虑,“倒不是不该说,只是……”她顿了一下,“这里终究是程家,那程二姑娘又是睚眦必报的主儿,你总要小心些。”
难得有这般忧心她的人。
沈昭面上带着几许柔和的笑容,“我行事自有分寸,六妹妹不必忧心。”
她随即取了一块马蹄糕,递给沈晏,“我瞧着这马蹄糕倒与外头的不尽相似,六妹妹不如尝一尝?”
这天底下的马蹄糕总归都是那几样做法,便是真有不同,又能差到哪儿去?沈昭这显然是想岔开话头,沈晏哑然失笑。
她原先还觉得自己这位五姐虽则容貌艳丽,行事却过于端正刻板了些,完全不似姑娘家那般鲜活。眼下瞧着,她才发觉对方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倒是沈曦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着问道:“五姐姐,你方才可曾看到,那程二姑娘脸色都不大好了。我瞧着真是有趣。”
沈昭未曾搭话,一旁的沈晏却忍不住低声呵斥了一句,“八妹妹,这话可不许乱说。忘了临走之前,祖母交代过要谨言慎行的吗?”
沈曦当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年纪虽小,有些东西却还是知晓的。沈晏这是提醒她,怕她失言,反被程琬给惦记上了。
沈昭看了看周围形形色色地姑娘,便同沈晏低声交谈起来,“六妹妹,我初来乍到,对京师贵女并不甚了解,你不如同我介绍一番?”
沈晏自是不会拒接,当即便解释起来,说起这些姑娘的出身门第来。沈昭在来之前也了解了一番,对彼此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此刻沈晏一说,便是将名号给对上了。
她正在细细辨认着,近处却传来一女子的呼声,极其欣喜的模样。
“昭姐儿?!”
第二十一章 他乡遇故知
沈昭听这声音,倒有几分熟悉。
她忍不住偏过头去,却见一个气质温婉,带着温温笑容的女子朝她走过来,明显梳着少妇的头。
她略有几分讶异,这是孙析月!
沈昭不禁起身,亦朝她走过去。
“月姐姐,你怎会在此?!”
孙析月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之感,“我是陪家中小姑过来的,她同程府姑娘一向关系匪浅。我婆母同程家大太太同出一宗。”
沈昭明白过来。
孙析月嫁给保定韩氏嫡孙为妻。她来京师后,也打听过韩家的事。虽是保定大户,在京师却不够看。若无这一层关系,兴许难以上门。
她随即拉过孙析月,同沈晏等人引荐一番。
孙析月年纪最长,几分便纷纷行礼,唤她姐姐。倒是沈昀看向孙析月的眼神有几分诧异,又不轻不重地打量了沈昭一眼。不曾想沈昭竟会同这样身份高的人有来往,原先似是没有的。
沈昭倒不知她想了这许多,只道故友久别重逢,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见几人见礼后,便拉着孙析月另辟一处,闲谈起来。
随后便禁不住询问她的情况。
“月姐姐原先不是在保定吗?怎会来京师参加花宴的?”
孙析月便道:“我嫁至保定不久,父亲便升至左副都御史,因而举家迁至京师。”
沈昭闻言有些诧异。
左副都御使韩廷贤!此人她是知晓的。季方平一案中,崇仁皇帝还令韩廷贤从旁协作,同贾盛一同处理此事。听闻他处理得妥当,因此被崇仁皇帝赏赐。
算是当朝新贵之一。
更重要地是,此人并未依附党派,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她并未过多的打探过,因此并不知晓孙析月竟然是他的儿媳。她记得之前韩大老爷被贬惠州任知府,永明五年才回京,之后几年便升至左副都御使,未依附党派,有这样的地位可不简单。
沈昭这般思忖着,又问起孙析月近况来,“我记得韩公子原是长房长孙,那眼下搬至京师的是只有你们一房,还是其余几房也搬了过来?”
沈昭知晓大家族的长媳做起来不容易,这是忧心她应付不过来。
“他们倒不曾。”孙析月摇了摇头,随即道,“前两年,韩家几房分家,眼下的长房大老爷是父亲,其余几房的老爷也是嫡亲的叔父,我与他们只隔了一辈,打起交道来倒是要轻松许多。”
沈昭点点头,露出了然之意。倒是亲近些的人,兴许龌蹉便少了许多。“我记得月姐姐的舅父是祁州知州,想必程家行事也会有几分顾忌。”
“倒是叫你说中了。”孙析月笑了笑,“我刚至韩家不久,确实遇到过刁难。舅父知晓此事后,便携同舅母上门拜访,自那以后就安分许多了。”
到底是有娘家人撑腰的缘故。
孙析月便问起她来。
她倒是清楚沈昭的情况,知晓她迟早会回京,只没料想会这般早罢了。“你呢?是何时来的京师?竟不曾知会我一声。”
“也就前些时日的事。”沈昭浅浅地笑着,“刚回京,对京师亦不熟悉,倒是摸索了许久,眼下才是刚刚适应过来。”
孙析月大抵能清楚她之意,眼神便下意识地朝不远处地沈家姑娘望去,继而说道:“眼下世叔世婶应当不曾回京罢。那只有你同沈公子……她们可不曾欺负你罢?”
语气里不乏要为沈昭出头的意思。
沈昭不禁笑了起来,“月姐姐怕是忘了我的性子了。我瞧着像是好欺负的人么?”
孙析月不禁哑然失笑。
她倒忘了,沈昭瞧着是温婉娴静的模样,心思却精着,怕是难以吃亏。
不过她终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我瞧沈家几房也是心思各异,你们老太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总之留意点总不错的。”
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复又问道:“我方才在那边远远地瞧着,看到你似乎同程家二姑娘起了争执?是怎么回事?可不是沈家那几个姑娘故意为之罢?”
孙析月还在保定之时,对这些事可是屡见不鲜的。
沈昭便摇了摇头,语气淡淡的,“虽说是各怀心思。可五房的姑娘年纪尚小,并无那许多龌蹉的想法,大房同我们又颇为亲近,晏姐儿也难有坏心思。至于二房的沈昳——”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噙着笑容少了几分,“虽说是个心思多的,可行事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倒不足为虑。”
先前花宴消息被阻一事,她遣人打探过,正是沈昳所为。
孙析月对沈家姑娘虽不了解,可听沈昭这么一说,再结合之前几人的态度,倒是一一对上了。
不过见她漏了一人,又想起方才见礼之时,其中一人的姿态,便忍不住问道:“那四房的情况你怎不说?我可知道沈四老爷如今是拜在程首辅门下,否则这花宴也接不到拜帖。”
沈昭闻言,目光便下意识地朝沈昀看了一眼,道:
“四房的三姐姐——她的性子较为高傲,可不屑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是个聪明人,只要妨碍不到她,大抵是不会出手的。”
沈昭在沈府待了一段时间,对几位姑娘的性子倒是摸得很清楚。也知道沈昀那日不去见她,不是想使什么下马威,就是不想去罢了。
平日里同她相处时,也未针对什么——都是聪明人,大抵知晓这样的小打小闹起不到作用。三房和四房的关系难看,真正的戏还在后头,谁也不想在这上头费心思。
孙析月微微颔首,她方才也发觉沈三傲气过甚,便忍不住说道:“我瞧着她也不是好相与的,真要在背后使绊子,怕是有得你受,还是小心为上。”
沈昭微微笑了笑,“月姐姐只管放心,这样的事我自有分寸。”她顿了顿,便别过话头,“我瞧月姐姐如今也是气色极好的模样,想必在韩家过得不差,燕姐儿也该放心了。”
提起孙析燕,孙析月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问道:“她不曾惹麻烦罢。每次写信过来,说的也不尽翔实,怕是闯了不少祸事,都给瞒下了。”
沈昭禁不住捂嘴一笑,“这话你倒是冤枉她了。燕姐儿可是真正稳重起来了。不过有两年我不在府上,同她玩乐的时间也不长。”
孙析月听闻,便又说道:“此事我倒是听燕姐儿提过,却不知你去了何处?”
沈昭不好同她说去了豫东学府,只说得含含糊糊,“先前出了点事,便出了一趟远门。”
孙析月也不多问,只道:“眼下你既然来了京师,往后我们便要多来往了。你在沈家若是受了委屈,可要记得知会我。”
“真有那一日,定会找你的。”
沈昭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眼下姑娘们陆续齐聚,其间穿梭的丫鬟更多了起来,上茶的上茶,端点心的端点心。她们这桌同样有人伺候,用托盘端了几碟糕点以及切成快的水果。
皆是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桌上。
伺候的丫鬟不知是过于着急还是别的,竟是一抬手,将桌上的茶盏给绊倒了,里头的茶水猛地留到了沈昭身上,并未来得及躲避。
孙析月见此,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你怎么做事的?!毛毛躁躁的。”
又转头去看沈昭的情况。
却发现她的衣衫和裙子都沾上了水迹,又是浅色的,根本遮掩不住,这花宴还未开始,衣裳就脏了,可如何见人?她的脸色更是难看起来。
那丫鬟却已匍匐在地,止不住地求饶起来。身侧有眼尖的丫鬟已经去通知程家姑娘了。
倒是沈昭自己,并不太在意。
反倒安抚起孙析月来,“反正早就准备了衣裳,左右不过是换一套罢了。”她随即让松雪去取备好的衣裳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在他人府上,行动起来不免有几分不便。
“这程家——怎地这般行事?!”饶是孙析月那般好脾气也忍不住抱怨起来。
很快,程家便有人过来了。
是二房的三姑娘程瑜。
沈昭略有些讶异,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程瑜倒是满怀歉意,先是训斥了丫鬟,又连连同沈昭致歉,道:“不知沈姑娘可有备好的衣裳?若是没有,我见我们的身量差不多,不如由我领着去换一套?”
沈昭微微摇头,“倒不必如此麻烦。我自己带了衣裳,三姑娘给我找间屋子便是。”
程瑜连连应好。
便领着沈昭往外走去。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未引起多大的骚动。
第二十二章 套话
倒是沈曦见沈昭起身离开,不禁有些讶异,禁不住说道:“我参加了许多次宴会,还从未遇到衣裳弄脏的情况,怎就叫五姐姐碰上了?可真是倒霉。”
她摇头晃脑起来。
沈晏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胡说什么?左右不过是换件衣裳,有什么倒霉的?”
说着,她又忍不住往园子外头看去,眼下沈昭她们只能瞧见一个背影了。她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忧意,总觉得这衣裳脏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复又朝别人看去。
只见沈昳满脸幸灾乐祸的模样,沈昀则是看向沈昭那边,一脸的若有所思。她的心更是沉了起来,是不是该通知谁,又或者派个丫鬟跟过去看一下?
可是这事——
是三姑娘带过去的,她能说什么?按辈分来讲,她还该唤对方一声表姐。若是没有差错,她这般冒冒失失,岂不是坏了情面?可若有差错,凭她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
她看到孙析月还坐在原来的位子,显然是想等着沈昭回来。对方是韩家的长媳,又同沈昭关系好,行事起来总比她要妥当。
她随即同沈昀道要去同孙析月闲聊一番,接着就朝孙析月走去。
“韩大奶奶。”
孙析月听闻有些讶异,“六姑娘?”
沈晏便低声说道:“我见五姐姐一人跟着过去,怕是不太妥当。我身侧又无人手,韩太太可否派个人跟着过去瞧一番?”
孙析月忍不住微皱起眉头,沈昭身边还跟着丫鬟,有什么不妥当的?再者,这是程三姑娘领着去的。程三姑娘行事妥当在京师是出了名的。
可见沈晏一脸凝重,她心里也忍不住起疑,随即指派自己的心腹丫鬟见瞧一番。半晌后,那丫鬟却是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大奶奶,婢子打探不到沈姑娘去了何处。”
“打探不到是何意?!”
孙析月闻言,眉头一皱。
丫鬟连忙答了话,“婢子听程家丫鬟说,女眷们换衣裳都是在这园子外头的玉清堂,可婢子方才去看了,并未看到人影,守堂的丫鬟也说,没有人去过。”
一旁的沈晏听这话,脸色更是大变。她禁不住扯着孙析月的衣袖,哑声道:“韩大奶奶,五姐姐她……怕是出事了。”
孙析月脸色一沉,“说清楚些。”
“我……我也不知道。”沈晏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我只是觉得五姐姐她既然不见踪影,定然有什么事绊住了。”
这话说得前后不搭的,孙析月却不敢忽视,直觉沈晏知晓一些内情,却又说得不太清楚。她当即起身,欲往园子外头走去。
很多时候,她并不愿意麻烦夫家的人,可眼下,她却只能由自己的婆母出面,看能不能寻到沈昭。
哪知沈晏却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沉声说道:“不能喊人!”
孙析月被她说得一愣,随即坐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沈晏便低声说道:“我听说祖母想为五姐姐相看夫家,那人今日也来了花宴……”
说到这儿,她不禁赧然。
大抵是觉得这样的事太上不得台面。
孙析月却是瞬间了然,面上带上了怒意,“那人是谁?!”
“是刑部左侍郎府上的贾大公子。”
这人暴戾恣睢的名头不小,孙析月自是听过的,当即怒意更甚,“欺人太甚!”
她随即让人知会也来参加花宴的小叔,若是见到贾大公子定要拦下来,自己也起身带着丫鬟去寻人。
……
沈昭随着程瑜往外头走,心里头却忍不住思量起来。她并不觉得此事是巧合,若程家的丫鬟行事如此冒失,这花宴定是办不成的。那这丫鬟后头有谁?
可此次领她走的却是程家二房的姑娘,她方才来之时便听沈昀提及过,程二太太同大太太有旧。难不成大房也在其中插了一脚?如此倒能解释沈晏为何会清楚相看一事。
她原先只查到沈大太太往程家递了回帖,除此之外并无交际。可程家递了请帖,她作为沈家主母回帖是再正常不过的。并不能瞧出不妥来。
因而在花宴上相看一事,虽是老太太之意,她却打探不出还经了谁的手。可眼下看来……
但是大房会做出如此无德之事吗?
她顿时有点不确定起来。
析玉和松雪大抵都清楚事有反常,手里虽抱着东西,却十分警惕地打量着四处,默默记下回去的路。
程瑜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起来,“我听闻五姑娘是才来京师不久,可过得惯这里的生活?”
沈昭闻言便笑了笑,道:“终究是我的家,倒是十分习惯。”她顿了一下,又道:“我见这花宴都是几位姑娘在操持,怕是累坏了罢。”
“倒谈不上累。”程瑜微微摇头,“我左右不过是跟着打打下手罢了,再者,家中的庶务总要学着打理。”
沈昭闻言,点了点头。
“我听六妹妹说,家中大伯母同令堂是同出一宗的姐妹,可是确有其事?这般说来,六妹妹岂不是要唤三姑娘一声表姐?”
“确实如此。”程瑜笑了笑,倒不觉得沈昭这话有何不妥。又解释起来,“家母同沈大太太是隔了一房的堂姐妹,按辈分来说,六姑娘是该我喊一声表姐。”
隔一房的堂姐妹?
这关系倒是有点远。
又说沈晏该喊她一声表姐,言下之意便是她从未喊过,是想说他们两家来往不密切吗?
沈昭的眼眸愈发深沉。
转眼便到了一座小楼前,楼前种着两个碗口粗的槐树,如今结了簇簇白花,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四周还种了许多别的低矮的草木,也是绿意盎然。
但是看上去有些清冷,并不像人来人往的模样。
程瑜却是神色自若,领着沈昭进门。“五姑娘便在此处换罢,我去外头等你。”
还未等沈昭回话,她便转身退下。
房门随之合上,传出吱呀地一声。
沈昭神色未变,析玉松雪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她们打量了一下四周,片刻后,松雪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姑娘,您看,此处——”
沈昭示意她们安定下来,又四处看了看,并不是一个封闭的房间。不过确实供人歇息的场所,桌椅,火炕,软榻一应俱全。
窗户还半开着,一眼看去就能瞧到外头的情景。
她不由得上前,仔细往外打量了一下,才发觉这座小楼竟是在流水边,还有一座九曲桥落在不远处,只是隐在树冠间,不仔细看根本瞧不真切。
两个丫鬟显然看到了桥的影子,脸色难看起来。
沈昭沉着脸,猛地把窗户关起来。接着又让两人上前,把屏风半折起来。先是让松雪守在窗边,然后让析玉服侍她换衣裳。
两人却都有些迟疑。
沈昭忍不住笑了笑,“总归要换衣裳罢。不必担心,动作快些便是。”
几人只好迅速动作起来。
不消多时,外头却传来动响。
第二十三章 遇险
屋里的人显然是听到了声响的。
几人的动作皆是一顿,可半晌后,屋外的动静又消失了,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听着却让人心头一紧。两个丫鬟的脸色都有些苍白。
皆是不知所措地看向沈昭。
好在沈昭此刻已经换好了衣裳,她微沉着脸,朝析玉说道:“你先出去看一看?”
析玉领了命,随即穿过屏风,往外头走去。
哪知她上前之后,却发觉暗红的雕花木门竟是打不开的。析玉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她猛地回头朝沈昭喊道:“姑娘,这门是打不开的!”
“什么?!”
沈昭亦是一惊。
“怎会打不开?外头的人呢?程瑜还在不在?!”
她随即往外走去,松雪也跟着跑了出去。
沈昭走到门口,亦使劲拉扯了一下门把,发现外头传来铜锁晃动的声响。透过窄窄的门缝朝外看去,竟发觉这外头果然早已没有人影。
她没想到对方竟做出这样的事,这是要把她们堵死在里边吗?
沈昭心里一沉,正欲说话,却感到头脑一阵眩晕。
她禁不住扶住了门把手,再回头看去,却发现两个丫头不知何时早已倒在地上,面色潮红。她尝试着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她的话,显见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她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却发觉眼前出现了重影,便是视线都有几分模糊。
这是被人下药了?!
可是她根本不曾触碰任何食物,怎会——她不由得咬了咬舌尖,疼痛让她的清醒了几分,鼻尖却传来了淡淡的香气。
什么香味?!
她下意识地想。
是槐花的香味吗?她方才在外头闻过的,可是槐树的香味一向不浓,怎会传到屋子里来?沈昭猛地回过神来,她方才一直闻着这个味道,竟未发觉不适,没想到这屋子里早就放了药。
该死的!
定然是点了迷香,可她刚才明明检查了屋子。
沈昭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脸上也泛起了潮红。好在她有武功底子在,平时又泡过药浴,此刻才未受到太多影响,但长此下去,却难说。
她只好上前,仔仔细细地看每个角落,又用手敲到桌上的摆件。不知是不是错觉,屋里的香味竟然比之前更为浓郁,熏得她的头又晕了起来。
此刻,外头却传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十分重,如鼓点一般,踏在人的心房上,顿时挠得人心烦意乱起来,沈昭的心蓦地一紧,脑袋愈加昏沉。
终于——
她走到软榻前,却发觉此处的香味最为浓郁,她忍不住弯下腰,看到软榻下头似乎亮着点点星火,她伸出手去,把那一点星火给掐灭。萦绕在鼻尖的香味终于散去。
她的心蓦地一松,想要坐到软榻歇息。
外头却突然想起了铜锁晃动的声音,听着很清脆。顿时让沈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的目光猛地扫向门口,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外头站着。
紧接着,传来钥匙插进铜锁的声音,她顿时站起来。目光看到了方才被关起的窗户上,必须尽快出去才是正理。
她拖着昏沉的身子,去开那扇窗,却发觉窗户根本打不开。
似乎被人在外头锁住了!
她心里一惊,又使劲拉了一下,依旧是毫无动静。
而房间的门也在此刻打开,外头站着的身影终是显露出来,是一个年轻男子。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沈昭扶着高几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她看到那男子走了过来,心里猛地一紧,急声喝道:“大胆贼子,你胆敢乱闯此地?!还不快滚出去!”
那男子的脚步果然顿了一下,脸上却露出笑容来,看向沈昭的目光带上了几分邪色,“哟,小美人,别急。是不是难受得很啊?爷这就过来。”
他说着就往前走了几步。
沈昭强行压下心底的不适,往另一边走去。还没有迈开几步,就被对方挡住了身子,“小美人,你想去哪儿啊?”
男子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因着中了迷香的缘故,沈昭此刻的脸上也泛起来淡淡的红晕,眼里湿漉漉的,本就艳丽的容貌此刻看起来更是添加了几抹艳色,让人心悸。
男子不禁看呆了眼。
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郁。
“真是人间绝色啊。”
他禁不住感慨起来,又抬手去摸沈昭的脸。沈昭猛地使出力气来,推了对方一把,男子不曾提防,竟是被她推得一个踉跄。
沈昭趁机避开了他,脚步却愈发虚浮。
她没想到老太太竟会有这般狠毒的心思,这何止是让她嫁入贾家?根本就是要毁了她!
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又禁不住咬了舌尖一口,提起步子往外跑去。却有被人拖住了身子,沈昭一个不注意,又被人拉住了手。
陌生男子的气息充斥在鼻尖,让她的头脑更是眩晕了几分,身子更加软了起来。
“畜牲!”
她禁不住骂了起来。
勉强转身踢了对方一脚。
沈昭这一脚使的力可不小,她本就习过武,虽则此时中了迷药,体力大量流失,却仍不可小觑。男子被他踢中了要害,不由得闷哼一声,禁不住弯下腰去,抓着沈昭的手一松。
沈昭挣脱了束缚,便松了口气,趁机往外头跑去。只差几步便要到门口了,出来屋子便安全了,她这般思忖着,脚步却越来越重。
眼看手已经抓到门把手了,对方又追了上来,脸上带着怒意,“小贱人,下手倒是挺狠的。看爷待会儿怎么教训你!”
说着又把沈昭拖了一下。
沈昭勉强跟他挣脱了一番,身子往另一侧倒去,撞到门边放着高几上,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神色却因此清醒了几分。
随手抓起高几上摆着的白底蓝花瓷瓶,往男子身上丢去。
这才趁机跑到了门外。
岂料外头竟还候着对方的随从,见沈昭从里头跑出来,立马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滚开!”
沈昭猛地推了他一把,慌不择路地跑开。
此刻她的脑袋早已迷糊,根本分不清路在何方,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头跑,后头追赶她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急。她的心愈加沉重起来,勉强穿过了一片冬青。
草木外头是一条弯曲的河流,还有一座九曲桥,而桥的对面则全是世家公子,她的心里更是一沉。以她如今的情况,根本不能从这里过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是峰回路转,那桥头竟然靠着一只乌篷船!
她禁不住上前,还未扶稳河边的石柱,竟是腿脚一软,一头栽到河里去了。
第二十四章 心有百结不可解
另一头,孙析月自沈晏同她说起那些事后,便暗地里遣人四处寻找。
又将园子附近的屋子一一查看。待她行至一石板铺就的小路时,却发觉在右手边不远处有人影闪动,她的目光猛地一凝。
身侧的丫鬟忍不住提醒道:“大奶奶,前头似乎是程三姑娘?怎不见沈姑娘?!”
孙析月的心猛地一沉,心里头升起不好的预感来,可别真的出什么事。她禁不住祈祷。
又让身侧的一个丫鬟上前找程瑜。
自己则领着另两个丫鬟往她们离开的路口走去。
“大奶奶,这条路看着就不像会有常走的模样,哪里寻得到人影?沈姑娘应当不在此处罢?”说话的丫鬟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也是认识沈昭的。
孙析月沉着脸,声音因焦急而带着几分冷硬,“昭姐儿分明就是她带走的,这才多长时间,她哪能跑两个地方?”
丫鬟还欲说什么,目光却猛地一凝。
不远处,正有一座二层小楼孤零零的立着。孙析月的心一紧,猛地快步上前。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木,进了大门,又像右侧打开的房间走去。
刚至门口,便可看到地上的花瓶碎片,视线再往里扫去,沈昭身侧的两个丫鬟,此刻竟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沈昭却不见踪影。
她微微松了口气,身侧的丫鬟却是吓了一跳。
“大奶奶……”
“赶快上前,把她们扶起来。”孙析月吩咐道。
又伸手掐了掐两人的人中,析玉悠悠转醒,脑袋仍是昏沉,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们。
孙析月便问道:“你家姑娘呢?”
“姑娘?”析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方才被锁了门,姑娘——姑娘定是遇险了,求您快去——”
别的却是不知道了,孙析月顿时面沉如水。留小一人照看尚未转醒的松雪,几人随即分头去寻人。
……
沈昭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一两岁的时候。
彼时余家尚且不曾没落,她们三房还在京师待得好好的。
那一年初春,天气多变,外祖母生了病,反反复复不见好。舅母便想着去大觉寺上香为外祖母祈福,母亲亦跟着去。她多年不曾去过大觉寺,也想念得很,便也央求一起去。
随后,她又到了大觉寺的后院。
墙头探出的梨花,略显老旧的远门,古老的银杏树,生着杂草的青石板缝,还有坐在树底,朝她微笑的少年。她的心蓦地一软,忍不住噔噔地上前。
少年弯腰将抱起来放在膝头,笑容柔和,语气里带着暖意,“我教你念字吧。”
她懵懂地跟着点头。
然后又仰着头,看着少年如玉般的脸庞,喃喃说道:“苏十三?你是苏十三,对吧?”
少年愣了一下,继而才微微颔首,“是啊,我是苏十三。”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是苏十三,你肯定是苏十三,不是别人的。”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然后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苏十三!
“我在。”
耳边传来低柔的声音。
梦境猛地破碎。
沈昭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然后记忆又如奔腾的江水一般涌了上来。她记得自己去换衣裳,然后中了迷药,然后跑了出来,看到了河边的乌篷船,再然后……再然后……
她想不起来,不由得睁开眼。
入眼是曲水纹的海墁天花,她不禁呆滞了一瞬。耳边适时响起一道声音,带着几分欣喜,又透着忧虑,“你醒了?身子可还好?”
这声音异常熟悉,她忍不住偏头。
却见苏十三坐在床头,正朝她露出些许安抚的笑容来。她顿时一惊,“你——你怎会在这?!”
苏十三抬手,半握着拳头抵在唇角,“我是跟着他人过来的。”说着,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只是十分轻柔地触碰了一下,“眼下觉得可还好?”
沈昭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却忍不住升起一抹酸涩之感,她方才还以为自己真会死在河里,没想到竟遇到了他。
他们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喜,还是愁?
她复又想起了那一株草,一见喜,一见喜。
苏十三见她不说话,只当她身子不适,正要再去喊人,却被沈昭开口制止了,“我好多了。”
苏十三的神色终是轻松了些。
“我已经让人稍了话给你身侧服侍的人,她们眼下正在外头候着,可要她们进来?”
却是没有询问半句发生了何事。
沈昭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
苏十三看着她的小脸,陷在锦被里,愈显得苍白脆弱。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怜意,又带着几分懊恼。是他太大意了,原以为沈家还要脸面,不敢这么快下手,竟不曾想到——
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厉色。
那些人都该死。
“眼下是在何处?”
沈昭终是忍不住问道。
“已经出了程府。”苏十三轻声解释道,“你只管放心,沈家那边已经让人打了招呼,不会有人起疑的。”
沈昭点了点头,不欲多言。
苏十三看了她半晌,继而说道:“你先歇息罢,我让她们进来守着。”
说罢,他便起身,拄着竹杖一步步往外走去。
沈昭偏过头,看着他清瘦的身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猛地想起了那个梦——
你是苏十三,对吧?
她心里莫名地慌了起来。
析玉和松雪随即走了进来,见她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皆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姑娘,还好您没事。”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昭轻声问道。
析玉便解释起来。
“是苏公子带您出来的。婢子后来被韩太太救醒了,去找您时,只见贾家公子被人揍昏了,您却不见踪影。好在云崖稍了口信过来,便带着我们出了程府,那种地方确实待不得的。”
沈昭神色淡淡,遂问道:“苏十三怎会参加这样的花宴?”
析玉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见沈昭将目光扫了过来,便低声说道:“您之前不是说苏公子是谋士吗?他似乎是顾公子身边的人。”
“哪个顾公子?”沈昭一愣。
析玉便道:“便是之前同您说过的京师玉郎君,顾太师府上的顾钦玉顾公子,婢子方才过来时,见到他了。”
沈昭默不作声。
方才苏十三说他是跟着别人来的。顾钦玉——顾太师的嫡孙。
析玉见她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身子不适,不禁有几分忧心。“您可是——”
却沈昭打断了话。
“并无大碍。扶我起来罢,打扰这许久,也该走了。”
……
“人醒了?”
说话的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穿着一身紫底绣云纹长袍,头戴网巾,插着玉簪,剑眉星目,生得极为俊朗,却是京师四郎君之一的顾钦玉。
苏十三点点头,一向淡漠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冷意。
顾钦玉有几分意外,十分稀奇地打量了他半晌,“你这副表情——让我猜猜,那个小姑娘是谁?长得倒是十分俏丽,要不是——”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苏十三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了寒意。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闭嘴。片刻后,又笑了起来,十分促狭地道:“喂,我说——你不会真的对她动心了吧?”
苏十三默不作声。
顾钦玉瞧他那模样,顿时觉得对方好像是来真的,毕竟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那样暴戾的模样。如果不是怕给小姑娘惹麻烦,只怕当场便将那人给杀了。
思及此处,他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个小姑娘的身份,她他可是打探过的,未免太不搭调了些。
这事还真是有点为难啊。
第二十五章 恩怨何人知
“谁让你插手此事的?”
程老夫人背靠着大迎枕坐在炕上,端着茶碗轻轻磕着,面无表情,虽微低着头,却仍能觉察到她眼里的寒意。
程二太太只觉得被她的目光刺得一紧,半晌后才微抬起眼,回道:“淑君求到媳妇儿头上来,毕竟还是同出一宗的姐妹,媳妇儿总不好回绝她……”
程老夫人闻言,手里的茶碗重重地磕在小几上禁不住冷笑一声,“你也知道她是你同出一宗的姐妹?!”
“母亲——”
程二太太心里头一惊,正欲说话。
却被程老夫人开口打断。
“我方才瞧着你同她还相谈甚欢,不知她可知晓你这姐妹还在后头这般算计人家?”
她见程二太太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复又冷笑起来,“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程二太太低下头去,好半晌才又回道:“媳妇儿并不曾算计她什么。本来这事也是她同媳妇儿说的,他们沈家的事媳妇儿总不好开口劝什么。”
“倒现在还瞒着我。”程老夫人沉着脸,“我倒真想让她瞧瞧,一向亲厚的姐妹是如何待她的?沈家大房同三房是什么关系,你当别人不清楚?她林淑君犯得着跟一个孩子这样置气?!”
程二太太一愣。
程老夫人便冷笑着说道:
“今日之事一出,你便急着同外人解释,那端水的丫鬟不是我们程家府上的。你可是忘了?今日是瑜姐儿领着人过去的!这花宴上下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
你想把自己摘出来,也要看摘不摘得干净!眼下都溅了一身泥,不想着洗干净,倒想着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可真是好本事!你怎不说那楼也她林淑君安置的?!”
程老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向来尊礼,行事磊落,最见不得内宅的这些阴私,更看不上自家二媳妇这般不知礼不懂事的模样!眼下连瑜姐儿都给带坏了。
可见娶媳还是要谨慎,否则只会闹得家宅不宁,徒增笑话!若不是自己儿子喜欢得紧,她当年也是不同意的,本来中意地就是余氏外家的姑娘。
程老夫人不禁冷笑起来,“沈家的水有多深,你不清楚吗?他们的腌臜事要你搅和?你有多大的本事?”
程二太太没有说话。
程老夫人看着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个媳妇的性子她还是清楚的,别的都好,就是心胸有些狭隘,当年那些恩怨也能记到今日。眼下余莞都已经留在惠州了,她却还记恨姑娘间的一些小事,觉得当年被人落了面子。
片刻后,她目光淡淡地落在程二太太身上。
“这两日,你便领着瑜姐儿登门拜访,先向人小姑娘道了谦再说,再怎么说,她也在我们府上受了惊吓。还有,淑君那里也去一趟,他们两房处得好好的,倒叫你把关系搅和了。”
程二太太一听这话,神色便是大变。沉着脸说道:“这又非媳妇儿之意,为何要让媳妇儿去道歉。再说,媳妇儿不过是让人在那里见上一面罢了,本也不曾出事的。”
“话已至此,你却还看不清。”程老夫人不禁有些失望,“沈家大房和三房的一向好,谁也不会将这事扣到林淑君身上。可你同余莞的恩怨,在这京师却是无人不知的!”
“可这事——”
程二太太刚要开口,却被程老夫人给打断,“就算此事是她沈王氏安排的,谁知道?人是你们领走的,地方是你们安排的,她矢口否认,你能安上这个罪名?”
程二太太神色一变,脸上惊疑不定。
她从没想过此事沈老太太能摘出来,反倒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可一细想确实如此。沈家和贾家本就有议亲之事,外头都知道,两家的老夫人谈起之时,态度都是十分好的。
也不是非要有这一出的。
外头只会觉得她是因当年之事记恨在心,而非受沈老太太之求。原先三房两兄妹进京时,老太太可是准备得十分妥当的,沈四老爷又亲自临着三房的公子去了国子监。
程老夫人见她明白过来,便微沉着声音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在人没有出什么大事。又有人遮掩了一番,你登门道歉,担个失察之责便可。外头的人总不会再多说。
还有,那个小姑娘你也别再记恨着使绊子。眼下余莞虽已在惠州,可这三房的孩子却未必无人护着,此次不就个例子吗?今日温仪那个孩子能出面澄清此事,可她们当年的情分还在。”
程二太太听闻,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可程老夫人所言不错,事已至此,的确只得勉强补救。她还真没想过柔惠郡主竟一直惦记着当年的缘分,连一向心高气傲的温仪知晓此事后,也愿意澄清。
程二太太压下满腹怨念,便想程老夫人行了一礼,沉着脸告退。
程老夫人却又喊住了她。
“你身边的人也该整治一番了。我看你原先只是让见人上一面的,可那地方我也让人瞧了,有迷香的痕迹,门上又落了锁。若非情况严重,贾家的公子也不会受那般重的伤。”
程二太太闻言也是面沉如水。
她先前之所以答应沈王氏,也是因为事情闹不大,于她无损,可眼下情况却不尽相同。本来的打算是让两个后辈见上一面,沈王氏自己说了,两家的亲事迟早会定下来。
不过是那个沈五使小性子,才想着坐实,往后给惠州去信也好说道。沈王氏原来也说不要闹得人尽皆知,对沈家颜面终归不好,且还有许多姑娘未曾嫁娶。
可哪知沈昭一被带走,外头便隐隐有流言传出。
参加花宴的一众姑娘竟还想着去楼里寻人,探一番究竟。还有迷香之事,她原先从未想过,名声之事对姑娘家而言何等重要,她还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下如此毒手。
显见是有人插手,让事情更严重。
可她为谨慎起见,此事只让心腹去运作,并未让消息传出去,怎会有人知晓?当年同余莞有深仇大恨的人并不多,再者,沈五才回京,能得罪谁?
怎会有人行如此狠毒之事?
若是今日这事让贾家公子得逞,沈五这一生可就是真毁了,就算不沉塘,余生也只能在庵堂里渡过。
她不禁皱起眉头,看来府里的人是该整治一番了。随即便向程老夫人应好。
程老夫人见她态度尚可,脸色便缓和了许多。又道:“我听闻瑜姐儿近来跟孟家那个小姑娘走得近?这几日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就别出去了,安心在府中待着。”
程二太太不敢多说什么。
程老夫人便摆摆手,让她退下。
第二十七章 道不同
“汝宁!”
云礼看着她渐行渐远地身影,终是忍不住追了上去。
沈昭站在庭院里,没有动作。
单薄纤细的身影在阳光下愈显得模糊起来,庭中有风穿过,吹得她略显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能随风而去。
苏十三站在长廊上,握着竹杖的手越来越紧,眼神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隐隐闪过几分怜惜。他几次想开口说话,却是无言以对。
见庭中冷风渐起,他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说道:“还是让侍书跟着你回去吧。这京师之地,凶险难测。”
沈昭没有回头,清脆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带着几分冷意,飘渺如天边流云,“云世子可曾听过一句话?”
云礼闻言,神色微变,却依旧垂着眼眸,默然不语。
沈昭便笑了一下,神色淡淡,眼底却是溢满苍凉,“道不同不相为谋。”
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决绝。
云礼只觉得莫名地一紧,心底仿佛有某个地方撕开了一条口子。他翕和着嘴角,良久说不出话来。他想迈开步子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仿佛便锁上了一般。
他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昭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脑海里顿时浮现沈昭的身影来,从那幼时还是娃娃模样的她,到后来相挟之时冷静又狡黠的模样,再到后来金陵城内大雪里面含微笑,目若星辰的模样。
一张张面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这才发觉,原来这许多年,他竟是惦记着的。
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拜访沈府,才会在知道她去了豫东学府后,迫不及待地赶过去,才会在她遇险之后将身侧的护卫送过去,才会在侍书一次次将毫不重要却关乎她的细枝末节传来时选择默许。
明知从海上来的那艘船惹人起疑,却任毫不犹豫地接下。明知那份万民书不该写,却终是被她说服。明知自己身子不适,却仍在雪地里堆了雪人,仿佛这般她的笑容便是因他而绽的。
手里拽着一点她的消息,便想拿出来反反复复地逗她。看她因此而气急败坏或者镇定自若地反驳,就像他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猫,一旦惹到她了,便呲牙咧嘴的,其实一点儿气势没有。
知道她要为余家平反,便提醒贺家之事,甚至冒险动用了宫里的人脉,为的就是她知晓消息后,能将往日的烦闷一扫而光。
他原以为她真的只是一只小猫。
可是那一日他看到她和孟湛两人一齐从楼里出来。少年眼里遮掩不住的柔情,少女含着笑意的面孔,看上去竟成了那街道上最为夺目的风景。
刺得他双目生疼。
那一刻才发觉,她其实是娇艳如花的小姑娘,是他想放在心上细细疼爱的人儿,是他想要相守一生的女子,从来就不是什么供他逗弄的小猫。
于是他送了一见喜。
她给他回了信,信里掩饰不住的关怀之意。那一日,他拿着那封信,细细地读了好几遍,就像是小姑娘站在她眼前细细地叙说,目光熠熠,面若春花。
可惜这样的场景他今生怕是再也看不到,那株一见喜终究会被时间所碾碎,落入泥土,世间再无其风情。
那封信里关怀之意多一分,他心里的恐慌便多一分。若有朝一日,她知晓他不是苏十三后,而是云子谦会如何?他不敢细想。
幼时读书时,曾听闻掩耳盗铃的故事,彼时只觉得故事中的人愚昧无知。可世间之事向来不可细细拆开来说,于是他选择做那掩耳盗铃之人,他瞒过了自己,却忘了终究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他头一次发觉,道不同不相为谋,竟是这世间最伤人的言语。
文臣武将历来不合,可这条通向官场的路却是两人都要走的,届时又该如何?他以前不敢想这句话,现在却是不能想。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
朝堂争端一向是世间最冷血无情之事。连他都是自身难保,又谈何从艰难险阻之中,携她的手?这条路上的荆棘真的可以斩断吗?文武不合,这是一个时代的现状,他如何改变?
山野的景色过于平和,以致他都忘了,原来他们之间还隔着难以逾越的沟壑。
至此之后,他们怕是再难有谈笑风生的一日。或许再见之时,他们便该刀剑相向了。
……
沈昭从府里出来时,已至黄昏时刻,落日的余晖撒在脸上,十分轻柔。可寒意还是从心底一股股冒出来,值刺得她浑身僵硬。
析玉和松雪侯在一旁,皆不敢多言。云礼府上的下人赶了马车过来,析玉这才敢上前提醒一句。
她回过神来,由人扶着上了马车,却在即将撩帘进去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除了沉默的大门,什么也没有。
门口的石雕像在夕阳里泛着幽暗嗜血的光,张开的嘴仿佛血盆大口将她与苏十三的过往尽数吞噬,不剩丝毫,不见踪迹。
她想,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谋士苏十三,唯有出身高贵,不可攀附的永嘉侯世子云子谦。
沈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自己烦闷地是苏十三对她的隐瞒,可知晓事实后,最让她难受地却是对方的身份。
如果他真的只是顾钦玉身侧的谋士,她尚可以平常心对待。虽说为人谋事,可他们终究不到利益相冲的地步。可对方偏偏是云礼,是永嘉侯世子,是大长公主的嫡外孙,是国朝公子之中除去皇子之外最为尊贵的人。
这样的身份,她该如何以平常心对待?
她不会入仕,可沈清远会。
她自始至终的都只会是文臣,而对方却只能是武将。
如果对方真是苏十三,她还可以说服他离开顾钦玉。可现在他是云礼,她该怎会说服?她莫非能让他将自己的身份弃之于不顾?
他们注定会走向兵刃相见的那条路。
的确是应了那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兴许他心里头亦是清楚此意,才不曾再做挽留。他们之间的沟壑如此之大,又岂是一座桥可渡的?
金陵城内的心心相惜之感还未宣之于口,便只得深埋心底。她想起那一株便藏于阁中的一见喜,兴许再也不得见天日罢。
纵是一见喜,亦是穿心莲。
第二十八章 查找
沈昭回府后,便径直赶至书房。
她打开红漆木盒,看着里头已然干枯的草药和那张清新雅致的信笺。
脚边的火盆里头,炭火的红犹如血色的口,一点点吞噬着,仿佛片刻便能将她手里的信笺给吞噬的一干二净。炭火依旧泛红,灼热的气息一股股传上来。
炭火的味道充斥在鼻尖,她不由得一阵眩晕,手里的木盒猛地落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姑娘?!”
外头传来一声惊呼,她却再也听不到,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
沈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将军府的大姑娘,大楚未灭,沈府尚存。
才三四岁的她穿着绣花夹衣夹裤,跟着一众丫鬟在院子里捉蝴蝶。沈府有一大片梅林,那会儿正值初春,红梅怒放。
她跑得急了,一不小心扑倒在地。她觉得自己被磕的生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一旁赏梅的祖母连忙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细声安抚着。
那会儿祖母还很年轻,面上的笑容也更为柔和。她一边揉着她摔疼的地方,一边笑着说囡囡可不许哭鼻子啊,哭鼻子的话长大后会没人要的。
那会儿的她还是小孩子心性,脾气大得很,当即便喊了起来,谁敢不要我。我这么好看,这么听话,谁都会喜欢的。
她接着就跟祖母解释起来。
您不知道,那天我在寺庙里,还遇到了一个好看的哥哥。哥哥见我长得这么漂亮,看到我随意推门进去,都不忍心训斥我,还眼巴巴地教我念字呢。
祖母显然十分惊讶。
那囡囡同祖母说说那哥哥是何人?
小小的沈昭想了好一会儿,视线越过祖母温暖的身体,竟发现一个少年缓缓走了过来,同他那日在寺庙看到的长得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同祖母说,您看,就是他。
哪知祖母看到后,却是沉了脸,转过身来呵斥道,你往后都不能同他来往!
她不明所以,跟祖母辩解起来。祖母却不听她的话,只说道,他那样身份的人,你怎么能跟他来往?他是云礼,又不是苏十三。
她一愣,猛地惊醒过来。
耳边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五姑娘是因初春落水受了些许寒气,又因心中郁结不可解,一时攻心才致昏迷,不消多时便会醒来。”
另一道更加柔和带着些许焦急之意地女声便问道:“那可有大碍?我方才瞧着她一直说胡话,可见是情形严重。劳烦您仔细瞧上一番。”
这话一落,先前说话的人便微哼一声,露出些许不悦来,“大太太这是不信老夫的医术么?”
“怎会?”大太太一听他的话,便连忙压下焦急之色,致歉道:“方才所言实乃无心之举,只因过于忧心侄女,好好的姑娘怎就受了这般苦?”
大夫的脸色好歹好看了些,劝慰道:“还请大太太放心,老夫方才已经施针,又写了药方,照着这药方抓药,吃上几副便可祛除寒气,届时便是安然无恙了。”
大太太闻言,便让人拿了药方去抓药,自己则亲自送大夫到了门外。
再回来之时,却见沈昭不知何时已睁眼,正愣愣地看着天墁。大太太禁不住一怔,生怕对方受了惊吓,连忙伸手抚了抚沈昭的胸口,又柔声细语地问道:“昭姐儿眼下觉得可还好?”
沈昭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大伯母,您不必忧心,我好得很,就是有点儿累罢了。”
又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大太太便拿了个大迎枕枕在后头,让她靠着坐着。沈昭半靠着,脸上虽带着笑容,却无多少血色,半阖的眼眸里仿佛聚着散不尽的雾气。
大太太看着她那张格外苍白的小脸,禁不住疼惜起来,又命人将早就沏好的茶水端来,里头还带着温意。沈昭接过来,微微抿着喝了。
“好好的孩子,怎就遭了这样的罪?”大太太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疼惜。
“昭姐儿,是大伯母对不住你,把你带到了程府,明知这一趟不好过,却不曾好好照料你,竟让你受了这样的苦。也亏得你无事,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又该如何同你母亲交代?”
眼下外头都传沈昭是换完衣裳后,不小心迷了路,与人冲撞了,又落了水。
可大太太身为府里之人,老太太有什么打算,她怎会不清楚一二?这走过的路哪有这般轻易迷路的?再者,程府怎么也该有人在一旁候着,怎会走错路?
怕是有人在后头算计。
还有程家二太太——
她蓦地想起先前那丫鬟匆忙之下的言语,竟说她原是守在外头的,却是被她身边的嬷嬷叫了出去,简直荒唐至极!
她不知这些言论沈昭可有听过,可眼下见她一副郁郁之色,终是忍不住说道:“昭姐儿,这外头的事言论不一,你不可尽信,唯要有明辨是非之能才对。我同你母亲一向要好,定不会做出戕害你之事来。”
今日所发生的事,沈昭不尽明了。但也知道程家二房是参与了的。她记得先前询问程瑜时,对方神色淡淡,似乎并不乐意同大房来往一般,可见两家的关系的确不甚亲密。
但个中之事,还得细细查了才知真假,眼下沈昭绝不会因个人之意而轻易判定某事。她微微垂下眼眸,掩去眸子里冷意,轻声说道:“还请大伯母放心,昭姐儿定不会那边糊涂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
大太太大抵也清楚她不会轻易信之。只是此事换作任何人,怕也是如此。她当即不再劝慰什么。只是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随后又嘱咐她好好歇息,这才起身往外走。
沈昭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并不出声,却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并不十分了解老太太,可心里头却清楚作为一个家族的主母,出身书香门第,对府邸之事定是看得十分清楚,对家族门望更是如此。
简而言之,即便她真想毁了沈昭,也只是让她一人受难,让三房受难,绝不会让此事影响到沈家的声誉。比如此次,就算有人遮掩,也同样会有人说沈家教养不好,才致使姑娘家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如今的沈家,尚待字闺中的姑娘不在少数,连静心教养的沈昀也是未曾议亲的。此事一旦传出,便是覆水难收,届时毁的何至是姑娘家的婚娶,它更会影响沈家的名誉门望。
老太太就是再糊涂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在外头肆意传播消息的定然还有他人。可具体是何人,却不是这般轻易能够揪出来的。
她这般思忖着,良久之后,才将析玉唤来。
“你送信去文翰堂,让他们打听一下,看我跟着程三姑娘离开后,有何人打头提了我与人冲撞一事,还有,看看程家二房近来同何人来往密切,不要拘于程二太太,其余人的动向也要打听一番。”
析玉沉声应下。
复又迟疑着问道:“那大太太的动向可要让人打探一番?”
沈昭闻言,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她才缓缓说道:“不必了。大伯母那边我心里有数。”
析玉便不再多说。
沈昭的挥手让她退下,脸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清茶闲话,徒生疑虑
沈昭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到了次日,精气神便好了。可心里的郁结之气是否已化开却不得而知。析玉对朝堂之事看得虽不如沈昭那般透彻,可文臣武将之事心里却清楚得很。更何况云礼又是那样的身份。
她知晓沈昭心里不舒畅,也不多提。只素日伺候起来愈发小心谨慎,唯恐惹她不快。倒叫沈昭笑了起来,禁不住打趣她。
“你这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这做主子的是个骇人之物,全然不通情达理呢。”
析玉哪敢接这样的玩笑话,只道:“姑娘性情向来和软宽豁,哪能不通情理呢。”
沈昭听闻,却是淡淡一笑,笑容里带上几分寂寥苦涩的味道。“我哪里是宽豁之人?我若为宽豁之人,便不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余下的话半句亦不肯再说。
只问道:“文翰堂那边可传了消息过来?”
析玉心照不宣,默了片刻便道:“正想同您说呢。程家二房的太太因花宴一事,多不得空,因而不大出门。只是近来爱上了听佛经,时不时便去大觉寺听上一番,曾数次与贺家五太太结伴而行。
至于二老爷,他早就外放为官,如今正在保定府任知府,因治所在清苑县,倒不时常回京。而二公子因在书院读书,来往的人左右不过是同窗好友。倒是三姑娘——”
她顿了一下,微微蹙着眉说道:“听说同孟家的大姑娘走得极近。”
“孟家大姑娘?”沈昭一愣,复又想起在她来京师之前,孟妧便已尾随孟湛到了京师,“孟妧竟会同程瑜交好?这是何时的事?”
析玉并未收到具体消息,当即便道:“听说是近些时日,孟大姑娘原先并不如何出门。也不知她是如何同程三姑娘有了来往的。”
沈昭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来。
既然如此,那前两日的花宴孟家定然是去了的。孟湛亦提起过花宴之事,可惜那一日她走得太快,并不曾看到孟妧,因而也不太清楚孟妧自来了京师之后究竟有何际遇。
而她对孟湛又是哪样的态度……
沈昭思索了片刻,便道:“孟妧同程瑜之间的事最好都查出来。还有程二太太——她同贺五太太的事也要查一查。再看看程二太太年轻时同余家可有嫌隙?”
析玉闻言,不禁一愣。
“姑娘这是怀疑——”
沈昭的脸色便稍微冷淡了些。
“程二太太同老太太能有多深的交情,值得她毁了自己的清誉来掺和这样的事?还将自己的女儿牵扯进来。还有那一日,她竟还能认出我来。老太太可不曾介绍。不过眼下她怕也是恼了老太太。”
析玉听闻她这般说,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应下此事。继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沈昭欲言又止。
倒叫沈昭好笑起来,“怎么?还有事?我何曾因你说事而训斥过你,倒露出这般表情来了。眼下便一并说了罢。”
析玉便道:“那日您走之后,程府的丫鬟曾说,她原是守在院子门口的,是大太太身侧的嬷嬷将她支走了。姑娘,您看此事——”
言语间十分犹疑。
沈昭见此,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微微挑眉,问道:“怎么?这话你信?”
析玉见她没有生气或者恼火的意思,便大着胆子道:
“婢子也同大太太打了许久交道了,倒不觉得她是那样的人。您身子不适之时,她也是忙前忙后的。只是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分明……”
“你倒是会为我着想。”沈昭忍不住摇了摇头,“就冲着六妹妹先前提醒我,又想法子寻我一事,我也觉得大伯母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再者,此事于她何用?六妹妹尚且待字闺中。若说是四太太倒可信几分。”
析玉见她看得分明,遂也不多说。
正欲告退,又听沈昭喊住了她。
“我记得先前查贺家之事时,提起过贺五老爷,他可是行商之人?”
析玉对此事倒是记得清楚,随即便点了点头,“贺家的产业多是他们五房打理。”
沈昭有些意外,“这样的身份,依程二太太的性子怎会瞧得上的?”她思忖了片刻,便道:“你将贺家的营生也一并交于我罢。看贺五老爷多是同何人来往。”
析玉应下,正欲告退。
又听外边传来通报的声音。却是松雪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姑娘,韩家太太方才递了帖子进来,眼下正在府外候着呢。”
沈昭闻言,面上顿时一喜,连忙说道:“快请月姐姐进来。”
不消多时,孙析月便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之下走了进来。沈昭在厅上请她就坐。
还未开口,就听孙析月说道:“你出了这样的事,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探望一番,你可别怪我不曾提前递帖子,不请自来。”
沈昭哪敢这般说,当下便笑道:“月姐姐说这话便是同我生疏了。该是我向你致歉才对,竟让你在外头还等了许久。”
孙析月见她的声音虽略微虚弱,可面色看上去还算红润,眼眸亦是清亮,悬着的心便也放了下来,“……好在你无事,这气色瞧着也好了许多,我倒是放心了。只是这沈府……”
她顿了顿,见沈昭神色如常,便又说道:“倒像是个狼潭虎穴。那一日若非沈六姑娘提醒我,我哪知会出这样的事?不过此事到底是程家的丫鬟不懂事还是别的缘由,你可打探清楚了?”
孙析月问这话也是将当沈昭成自家姐妹来看,那日又费尽心思去寻她。她自是清楚对方是为了她好,当下也不隐瞒什么。
“本是早有准备的。只是中途出了些岔子,才使后来……事情的龙去脉倒是查清了。只是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却不甚明了。”
“你之意是此事非沈家一家所为?!”孙析月闻言,亦是十分诧异,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可你这才回京,连门也未出过几回,哪里来的这仇敌?”
沈昭自己也不甚明了,当下就只说道:“若只有沈家参与,便不会闹得人尽皆知。沈老太太别的不敢说,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又非出身低下见识浅短的小妇。”
孙析月见她心里有数,也不多说,只嘱咐道:“我看这府中也不太平,你行事还是万般小心才好。”她继而说道:“我听说令兄眼下正在国子监读书?”
“正是,哥哥不敢耽误学业,因而一回京,便由着四叔引荐去了国子监。”沈昭微微颔首,复又问道:“月姐姐怎突然提及此事?”
孙析月便笑了笑,颇有几分惋惜地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原还想着,令兄若是在四方书院读书,倒可以让我外家表弟同他结交一番。令兄曾在豫东学府读书,定是学识斐然之辈。”
沈昭闻言,亦笑了起来,心里头徒然有荣与焉的感觉,继而说道:“我兄长的学识倒是勉勉强强,担不起月姐姐这样的称赞。”
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继而问道:“若是我不曾记错,月姐姐外家小舅应当在祁州任知州罢。我记得保定府亦有一座十分出名的学府,怎不让令弟留在保定府?”
孙析月有些讶异她将这样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片刻后才道:
“具体缘由我也不甚了解,只是挺舅母在信中提及过,想要搬至京师来。前两日,舅舅还特地遣了身侧的管事见过父亲,商议了许久,兴许就是为了此事罢。
倒是表弟不大情愿,听说同舅父置了许久的气,不过却是被训斥了一番。舅母还同我写信,说表弟性子倔,让我在京师多照看他一番。我倒觉得此事倒是多余的,哪里需要她提醒。”
沈昭闻言,心里头却升起几分疑惑来。本就在祁州为官,何必搬至京师,莫非往后还能做京官不曾?她不禁又问道:“既然姐姐舅母要搬至京师,何须特地提醒你照看令弟?”
孙析月便解释了一番,“说是他们近些时日忙不大过来,一时半会儿离不了祁州。”
沈昭默然不语,心里却满是疑惑。
既如此,为何不让孩子在祁州多待些时日,入学读书本也不拘于这两日的。还有四方学府门槛算不上高,作为祁州知州这点人脉应当是有的,何须派贴身管事同韩家大老爷商议?
她不由得问道:“那眼下,令弟可来了京师?”
“还需两日才到。”孙析月便随口答道。
沈昭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心里头却沉思起来。
第三十章 话里话外,意不尽同
沈昭这边同孙析月才聊上一盏茶的时间,外头却传来老太太的传话。竟是程家二太太携程瑜登门拜访致歉,说是花宴那一日,沈昭在他们府上受了惊吓。
沈昭不禁讶异起来,她竟不知程二太太原来还拉得下这样的脸面来。
倒是孙析月听闻后,并不觉得诧异。“我倒觉得程二太太不来才是古怪异常呢。”
沈昭闻言,有几分讶异。
“此事从何说起?”
孙析月便细细解释起来。
“你初来京师,大抵不清楚情形。程家老夫人可是个颇有手腕是人,又最重门望声誉之事,程二太太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心里必是不喜的。定会让程二太太登门致歉,以显诚意。”
沈昭听闻,倒有几分意外。
她记得程老夫人的确出身书香门第,家风严谨,却不知她对待晚生后辈也是这般严格,竟也会让程二太太坦坦荡荡地承认此事。
不过换作是她,亦会如此,外头的猜测已经这般不堪了,若再不做出些举动来,只怕是更损清誉。
她随即向孙析月致歉,“倒是怠慢了月姐姐,本来你来探望,我该留在此处陪同的,却不想竟出了这一档子事。”
语气里不乏烦闷之意。
孙析月却不免笑起来,“我们是何关系?还需讲究这些?你只管去便好,我一人待着亦坦然。再者,你去探探她们的底也好。”
沈昭便不多言,遂起身让析玉服侍着换了见客的衣裳,这才随老太太身侧的嬷嬷过去了。
依照礼制,程二太太上门拜访,应当先见了长辈才是正理,因而此刻她正在集福堂陪同老太太说话,脸上虽带着笑容,可笑意却不及眼底,话语间也不如往常热络。
可见心里头还是存着怨气。
本来是他们沈家的事,程二太太一搅和进去,不仅没让沈昭出多少事,便是始作俑者沈老太太也是庙里的菩萨,光亮得很,身上摘得干干净净,倒是她自己,好处捞不到,反倒惹了一身腥。
心里头哪能不起怨气来?
沈昭瞧着,心里头好歹舒坦了些。
这些人,惯会在背后算计,哪想过会有一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她同他们的账还是要好好算的,眼下便先压着。
她这般思忖着,便缓缓进门。
程二太太的目光徒地便放在了她身上,仿佛含着利箭。
沈昭却视若无睹。
按照规矩,她是晚辈,应当先见礼的,因此当下便不紧不慢地朝程二太太行了一礼,神色淡淡,谈不上好态度。不过眼下她不发怒便是最好的态度,因而在场之人也不责怪,唯独程二太太满脸阴郁。
沈昭却不多加理会。随即便坐在一旁的圈椅里。
她笑意吟吟地看向程二太太,“不知二太太今日突然拜访所为何事?倒叫晚辈心中惶恐不安。”
沈昭这是明知故问。
程二太太听闻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倒是沈老太太觉得对方身份到底不低,如此落人脸面,实在说不过去,当下便道:
“昭姐儿,你这说的是何话?二太太是你长辈,哪里容你如此放肆,可是知错了?”
话虽如此,却半点没有让沈昭道歉的模样。
自然不是为维护沈昭,只是程二太太今日本是来道歉的,若是反倒让沈昭道歉,可就是沈家徒惹笑话。老太太倒是看得分明。
沈昭心里也有几分意外。
她没想到老太太有这样的见识,也不怕惹对方不快。她当即便神色淡淡地说道:“身子还未好利索,因而言语不大妥当,二太太向来豁达,定不会怪罪罢。”
沈昭这是提醒她那日所发生之事,真要道歉,便速战速决罢。
程二太太的脸色顿时黑沉起来,却是不能多言,她只好扯出一个笑容来,“昭姐儿,那日在府上实在是让你受罪了。小小年纪,怎就受了这样的苦?眼下身子可还算好?”
说着,她又示意身侧的丫鬟上前。
“这是给你带的一点儿小物什,万望你忘了那日之事,全身舒坦起来。说到底也是我这个主人家安排得不妥当。那处地方向来是宽敞的,也不知怎就让你走到小道,迷了路。”
这话哪里是自责,分明是说她沈昭自己走错路,怨不得旁人。
沈昭听闻,便在心里头冷笑一声。她让析玉接过对方的礼,面上却是半点神色不显,只淡淡地道:
“我也不曾想过,本来好好的女眷待的地方怎就出现了他人?可见这府上还有诸多不知礼之人,万望二太太多加管教,若是哪日冲撞了三姑娘,可就是罪过了。”
这番话显然就是绵里藏针。
程二太太顿时面沉如水,便是程瑜听闻亦是脸色微沉。府中这么多姑娘不提,偏只提她程瑜,可不就是恶语中伤她么?
沈昭却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何不妥。依旧泰然处之。
程瑜便接了她的话,语气微沉,“烦请五姑娘放心,府上的人一向懂事得很。我的腿脚也比五姑娘要好上许多,定不会乱走的。”
沈昭闻言却是一笑。
“那三姑娘可要打起精神来。”她不待众人说话,复又说道:“你的腿脚好使,能识路,却难保府上某些心生邪念之人,能不被眯了眼,乱闯起来。总之,我惟愿三姑娘好运。”
程瑜神色一僵,许久说不出话来。
沈昭瞧着她,片刻后,便似笑非笑地问道:“我听闻三姑娘近来同孟家的姑娘走得近?可是确有其事?说来,我在惠州之时,还同孟姑娘交情不浅。”
程瑜不知她提及此事是何意。
面上稍微一怔,继而才缓缓说道:“孟大姑娘才情斐然,我确实同她来往不少。不过言语间却少见孟姑娘提及五姑娘。”
这便是说沈昭方才交情不浅之言有误。
可沈昭却知晓她是满嘴胡言,依照孟妧的性子,若是来往不少的话,定会同她提及她的,便是不提及,府中那么多人看着,总有那么一两个心生好奇的人。
她淡淡地笑道:“可见三姑娘同孟姑娘的交情还是浅了些,否则怎会不提及我?说来三姑娘大抵不清楚孟姑娘才情出众亦是有缘由的。”
程瑜显然未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便怔了一瞬,随即问道:“五姑娘此言何意?”
“三姑娘怕是不清楚孟姑娘还有为学识斐然的兄长,她时常同他请教一二,自是非寻常姑娘能比。”沈昭不咸不淡地说道。
哪知程瑜却是面色一僵。
好半晌才回道:“我倒是不曾听她提及过。”
以孟妧的为人,孟湛之事她自是不会提及的。
沈昭在心里微微一笑,眼眸便微微眯了起来,正欲多说几句话,却忍不住压下心底的念头。只似笑非笑地道:“可见孟姑娘并未同三姑娘交心,我听闻孟姑娘同孟大公子关系匪浅,怎会不与你提及?”
说着,她又朝程二太太瞥去,若有所思地道:“可见交友需慎。二太太是过来人,自然要比我们这些晚辈清楚。往后还该多提点三姑娘才是。”
让人意外地是,程二太太却不曾反驳她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程瑜略显苍白的脸色一眼,继而说道:“倒是要多谢昭姐儿提醒了。”
一场暗藏机锋的话竟这般轻易就被压下,倒叫沈昭心里索然无味起来。颇有几分她才刚想开战,对方便偃旗息鼓之感。
第三十一章 闺中密话
程二太太登门拜访不过是想走个过场罢了。
不消多时,便起身告辞。老太太也不多言,挽留了几句,便让人送她们出门。而程瑜,自沈昭说过那番话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心事重重。
倒叫沈昭一脸莫名其妙。
不过是随便说上几句,怎就脸色这般难看了?莫非她还真的那般看重孟妧,明明才相识数日罢。这挑拨离间一下就变了?她竟不知小姑娘的心思能如此细腻?
沈昭顶着满腹疑惑回了自己院子,见孙析月正在打量着那藤萝筐中的绣品,顿时老脸一红,立即上前欲把东西给取走
这般做法更有欲盖弥彰的味道,孙析月随即便伸手制止,举起其中一块绣帕笑道:“两年不见,昭姐儿的女红倒是见长了许多。”
沈昭索性也不管了,只轻轻哼了一声,道:“月姐姐惯会那此事打趣我。”
孙析月捂着嘴笑了起来,脸上却强装镇定,“何曾打趣你?我这亦是实话实说,你且瞧瞧,这帕子上的花样子可比先前好了许多。这可是绣的牡丹?我瞧着就是颜色素雅了些,别的都好。”
说着,她更是拿到面前仔细瞧了几眼。却见沈昭小脸一沉,半点儿笑意都没有,她一愣,只见析玉和松雪两个丫鬟站在一旁,抿着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最终还是析玉壮着胆子说道:“回韩大奶奶,姑娘绣的是海棠。”
孙析月一听,顿时扑哧一笑。
“我就说牡丹的颜色怎会这般素雅。可我向来只听过芍药和牡丹相像的,没见过海棠还能同牡丹如此相似的,昭姐儿这女红——”
她见沈昭黑沉着脸,顿时又转了话头,“比之之前倒好了许多,原先是什么模样都瞧不出来的。”
身侧的几个丫鬟也都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昭见此,便有点恼火,哼了一声,道:“你们就尽管笑吧,等我那一日女红好了,看谁笑话谁。”
说着,她还淡淡地扫了两个丫鬟一眼,几人顿时便闭嘴。
孙析月也将手中的绣帕放回去。继而上前拉着到一旁坐下,“昭姐儿这话我可记下了,等你成亲那一日可要将绣出那几方帕子好好给我瞧一瞧,看看可否是同你一般出色?”
沈昭听到“成亲”二字,脸色便微微一僵,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她面色淡淡地说道:“谁说等成亲之时女红便会好的?”
孙析月当即便笑了起来,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怎地说起成亲你倒像不乐意似的?等到那时,夫君的贴身物什可都是要你亲自动手的,不许经旁人的手,届时女红若不出色怎好意思拿出手?这女红不好,婆家人可是不喜的。”
沈昭闻言,便微微蹙起了细眉。
“莫非韩夫人同韩公子他们也会介意月姐姐的女红么?”
孙析月便道:“怎会不介意?母亲一向端庄贤淑,可瞧不上我的女红,好在夫君为人随和,倒不介意这许多。只是他的那些同僚之中难免会有人提及罢了。”
沈昭对此似是了然。
想她前世之时,与那些将士同进同出,偶尔听他们闲聊之时,会提及自己媳妇儿。也会拿出贴身物什来,若是绣品精致的定会显摆一番。不过众人对此看法不一,自是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
不知苏十三会不会——不对,应该是云礼会不会在意?
沈昭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以他那种云淡风轻的性子,应该不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罢?不过,此事与她又何干呢?她不由得在心里冷哼一声。
一旁的孙析月见她神色多变,还当她是忧心此事,当即便劝慰起来。
“你倒不必如此忧心,女红之事还需慢慢来。兴许你日后的夫君并不会在意这些罢。说来,以你的性子倒不像是喜好此事这人,怎会想起了做了?”
沈昭见孙析月误解了她方才,本欲解释,却又觉得自己无从下手,便只好装作烦闷的模样,“还不是余嬷嬷?说起我的女红不堪入目,平日里需要多练习一番。”
孙析月想起她将海棠绣成牡丹,顿时也觉得不堪入目。却不敢再打趣她,只道:“可是世婶身边的嬷嬷?怕是跟过来照料你的罢。你也该多听着才是。”
沈昭便道:“余嬷嬷完全是按照母亲的旨意来的,我哪敢反对半分?怕是往后都不得安宁了。”
在一旁候着的析玉闻言,便适时地提醒了一句,“姑娘这话可别让余嬷嬷听到了。您前些时日抱怨之时,还让她多加了两张帕子,现在都不曾做完呢。”
沈昭闻言,眉梢一冷。
“就你多嘴。”
孙析月与她相识多年,只是知晓她的性子。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摇了摇头,笑道:“你啊,就是没有半点儿小姑娘的模样,倒是白白浪费了这张脸。也不知你往后该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沈昭不知她是何意,只撇撇嘴,随意说了句,“左右不过眼下这副模样。”
孙析月便觉得好笑起来,“你可知我是何意?”
她见沈昭一面懵懂,便接着笑道:
“你啊,这榆木疙瘩何时能开?你莫非忘了,此次出事,老太太打的是何主意?我看你如今年有十三,为婚娶之时,世婶远在惠州不便安排,你自己便该长点心。”
沈昭一愣,嘴角翕和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轻咳一声,偏过头去,神色不大自然地道:“怎好端端的提起此事来?怎么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我管呢?”
孙析月见她神色赧然,又不欲多谈,只当她是害羞,便转了话头。“此事倒也不必过于着急。说来程二太太上门拜访可有提及他事?”
“能说什么?不过是为面子上过得去罢了。”沈昭摇了摇头,思及程瑜,便忍不住说道:“月姐姐可知道程三姑娘?我竟不知她是个心胸如此狭隘之人,竟是半点挑拨都受不住。”
说着,她便将今日同程瑜相谈之事细细说来。
孙析月闻言,顿时失笑起来,“她这哪是怨孟大姑娘不同她交心?”
“那又是何意?”
沈昭满脸疑惑。
孙析月便笑了笑,道:“你初来乍到,怕是不知这京师之中的许多风月事罢。你若是知晓程三姑娘于孟大公子有意,今日定不会同她提及这些罢?”
沈昭闻言,顿时一怔。
她好半晌才蹙起眉,“月姐姐之意是——她竟然心悦孟湛?!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孙析月见满脸惊诧,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莫非孟大公子还不值得这京师的名门闺秀心悦了?你未免太瞧不起人。”
天下奇闻!
沈昭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默默在心里头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不过听孙析月这般一说,顿时觉得孟湛似乎也挺好的,出身书香门第,学识斐然,身姿风流。也难怪她们会芳心暗许吧。
她如是想。
孙析月便打趣起来,“怎么?你还于孟大公子有意?我可记得当年孟大姑娘还因此事算计你呢。”
沈昭神色猛地一变,正色道:“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孙析月亦觉得不妥当,当即便道:“瞧我这张嘴,光顾着打趣你,倒忘了别的事。你可别生气。”
沈昭自不会因此而生气,却想着岔开话头,这风月之事可不能再提。她随即说道:“先前月姐姐说让令弟同哥哥结为好友倒是可以一行。若是哪日令弟来了京师,必要为他们引荐一番。”
“这是自然。”
孙析月不觉有异,只点了点头。
这一日便在两人的闺中密话中悄悄溜走。
第三十二章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那一日同孙析月抱怨之事还是泄露出去了,因此沈昭近些时日又多了几方帕子,愁得她连练字都提不起兴致来,好在文翰堂那边又传了消息过来。
析玉恭恭敬敬地回了话。
“姑娘所料不错,程二太太同太太在年轻时候的确有几分交际。您可记得余家还有一位表姨太太?”
“表姨母?”沈昭一愣,凝眉细想了许久。
忽然记起余家似乎确实有一位表姑娘,不过因为早年逝世,少有提及,她未曾见过,因此记得并不清楚。
她不禁问道:“莫非她还与程二太太有何恩怨?”
析玉便将当年之事细细说来。
“您也知道的,余老夫人娘家子嗣并不兴盛,老夫人的姐姐又只留下这么表姑娘一点血脉,因而早年便将人接到余府养着,吃穿用度同太太并不差异。
可到底是寄人篱下,表姑娘又是个喜好掐尖的性子,总有些风言风语,因而日子总不如人意。不过性情温婉,倒惹人疼惜。
后来到婚娶之时,叫程老夫人瞧上了,便想着为自家的老二求娶。那会儿程余两家的关系还是尚可,联姻倒不算坏事,因而便在私下里商议过一番,余老夫人也询问过表姨太太之意。
本该是好端端一桩喜事,可偏偏程二老爷有个青梅竹马的世家妹妹,便是如今的程二太太。两人来往不少,程二太太又心念着程二老爷,知晓此事后便在一次花宴上羞辱了姑太太一番。”
之后的事,析玉不再细说,沈昭便知晓结果。
以她那位表姨母的性子,经历了这样的事,必然觉得羞愧难当,甚至于有辱门风。本就是寄养在余家的表姑娘,流言蜚语不少,那样的境地也不是谁都能勇敢面对。
她后来定然是选择了自缢。
难怪余家上下少有提及,便是偶尔谈到也是讳莫如深,惋惜不已。
析玉便接着说道:
“年轻时候的太太也不是个服软的性子,知晓缘由,曾好几次落了程二太太的面子,碍于家世,程二太太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吞,可她向来心胸狭隘,因而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此事。”
沈昭闻言,顿时失笑。
“原来这还是母亲留给我的烂摊子。”
析玉却笑不出来。
那日之事何其凶险,哪是这两句话可轻易揭过的?
“久居京师的人大抵都知晓此事,因而那日之事一出后,众人轻易便联想到程二太太身上了。老太太也是看中这一点,当初才跟程二太太提出了此事。”
沈昭点点头,复又问道:“那迷香一事应当不是程二太太所为罢?”
析玉诧异于她竟然能看得清事实,当下便道:“那迷香的确非程二太太所为。您不是让人查一查程三姑娘同孟大姑娘之事?文翰堂传了消息,其实是程三姑娘主动找上门的。”
沈昭的眉头不禁一蹙。
她似乎能想明白所为何事。
果然,析玉接着便道:
“那日韩大奶奶所言非虚,程三姑娘的确心悦于孟大公子。因而知晓孟姑娘入京后,便接着花宴之事同孟姑娘来往,实为打探孟公子之事。可依孟姑娘的性子自是不会同她提,只说孟公子有心悦之人。”
沈昭听闻,脸色顿时一沉。
接着便听到析玉说道:“孟姑娘说孟公子心悦之人是姑娘您……”
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此事,孟妧如何知晓?”
析玉便道:“是前些时日,因花宴之事,孟大老爷欲令孟公子相看名门闺秀,他却直接同孟老爷提及非您不娶,如今孟家阖府上下皆是知晓的。”
沈昭顿时哑口无言。
她难道还能打骂孟湛一顿?毕竟是一颗赤子之心。
她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也难怪孟妧和程瑜会起这样的心思。情之一事可真是害人不浅。”
她顿了一下,继而说道:“不过此事却不能就此作罢。稍后,你便让人放话到程瑜身侧,就说孟家两兄妹关系匪浅,孟妧甚至为其奔赴京师。程瑜心里必定会起别的心思。”
析玉应下,又提及他事来。
“还有您让人打探贺家之事,也有消息传来。贺家祖籍保定祁州,因而贺家的生意多在祁州一带。行商之事与官府总有交道,程家二老爷又是保定知府,因此两家才多有来往。”
“祁州?”沈昭微微一怔,“月姐姐外家小舅便是祁州知州罢?我记得祁州多产药材,此事贺家应当有插手才对。”
析玉便点了点头。
“听闻贺家的药材商行在祁州一带首屈一指。不过贺五老爷生意做得大,因此除了药材之外,别的行业也有插手。其祁州那一带还盛产铁矿。
自大长公主颁布朝令,令部分商户联合朝廷采矿之后,许多商贾便看中了这一暴利之事。而贺五老爷因程贺两家的缘故,轻易便从官府去了矿引。
这铁矿本就是暴利之事,里头少不了弯弯道道,贺家因此赚了不少钱,这亦是他们这几年愈来愈昌盛的原因。有一层关系在,贺五老爷同程二老爷少不了打交道。”
“如此说来,贺家能有底气同程家对抗倒不是完全没有缘由。”沈昭若有所思地道。
“不过这铁矿之事虽是和朝廷合办,里头应当还是少不了龌蹉。矿产向来归工部管,而工部左侍郎王彻是程党中人。眼下贺道元又是工部尚书,那这一带的铁矿怕是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她随即便道:“贺家矿产之事,着人好好探查一番。”
析玉随即应了下来。
正欲退下,临走之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姑娘,还有一事,不知您可有听说?”
沈昭不由得失笑,“我这整日都待在府上,从何处听出外头之事?快说罢。”
析玉的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婢子回府之时,听说贾家的大公子眼下已重病在床,没几日活了。”
“这是为何?”
沈昭闻言,不由得一怔。
“听说花宴过后没两日,贾大公子出府同人荒唐,晚上回府时在半途遇到了罗浮教中人,被人抢去了钱财不说,还被斩断了双手。因为救治的人去得晚了,未能及时解救,眼下正用人参吊着一口气呢。”
沈昭大感诧异,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这罗浮教行事怎会如此大胆?在京师重地,连侍郎之子都敢动手。”
析玉也觉得古怪,“听说贾侍郎知晓后,生了好大的火,随即便向陛下上奏,陛下怜惜贾大公子,便令五城兵马司戒严,眼下这段时间,京师可是人心惶惶呢。”
沈昭不禁陷入了沉思。
她还记得在应天府之时,罗浮教曾因崔家之事对季桐下手,如今又将手脚伸到京师了?却不知此事所为何事。早知如此,当初便该拷问崔逊一番,也不知这罗浮教后头究竟有何人。
“还有一事。”析玉见沈昭沉默不语,又低声说道,“眼下外头都在传……传您是红颜祸水。说贾公子被人伤纯粹哪家公子给罗浮教开了重金。”
沈昭一听,顿时面沉如水。
“荒唐!”
她看向析玉,眼眸愈发阴沉。
“此事可是孟妧传出来的?”
析玉被她看得心里头一紧,迟疑了好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道:“并不清楚,只知眼下外头都在传……”
“我看她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沈昭冷笑一声。
“你让人放出话去,就说孟妧在岭南亦是名门闺秀,本来许了亲事,是她心悦他人,拒了亲事,又被关佛堂思过。可那人后来去了京师,她心中思念,便偷偷跑到京师来了。”
沈昭这话算不上无凭无据。
孟妧来京师本就是未经过孟家,也的确被关过佛堂。先前,她在程府花宴之上名声大振,眼下这样的消息,各家姑娘太太们定然是极感兴趣的。
对方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第三十三章 生疑
不消两日,府外便传来贾家公子身死的消息。
沈昭听到这个消息时,沉默了许久。她并不意外此事,可其中缘由却让人生疑。自不会如外人所言因她争风吃醋而起,可罗浮教又怎会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说五城兵马司戒严这些时日,贾盛还因与锦衣卫千户交好,动用过锦衣卫的人手搜寻,却未有结果。锦衣卫的眼线一向是无处不在,而罗浮教竟也能避开,足见对方实力不俗。
这背后到底有谁?为何要对贾家下手,谁都清楚贾盛就只有这么个儿子,杀了他便等同于要去半条命。贾盛为官不算罪大恶极之辈,罗浮教不必惩奸除恶。
可若无此意,又怎会对其下手?
贾盛是程党中人,若是罗浮教带有别的目的,那就是与程党为敌的人?
这个时候,析玉又传了消息过来。
说是贾大公子在烟柳之地留宿之时,强要了一个清白姑娘。那姑娘羞愤之下自缢而亡,其家人曾多次上门央求赔偿,都被拒之门外。随后,便找上了罗浮教为其女报仇。
这样的话如今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也符合罗浮教惩奸除恶的形象。
听上去合情合理。
析玉便在一旁笑道:“姑娘何须为此事忧心?总归此事于您无坏处便是。这是贾家公子自己惹的祸事,外头的人便不会再掰扯到您身上,那贾侍郎应当也不会因此而记恨您。”
沈昭略有几分意外,“……我倒不曾往这处想。”
她随即放下心来。
析玉便同沈昭说起豫东学府之事,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这是从应天府传来的书信,怕是与崔家公子有关。”
沈昭取过来看了一眼。
信中果然是提及崔逊之事。
眼下季桐已从豫东学府退学,说是不日便会启程奔赴京师,投靠其兄长。崔逊则是随行。
在应天府这些时日,崔逊的确遇到过几次袭击,不过皆化险为夷。他自己亦对此有所察觉,并不诧异。且身侧还有两名高手暗中保护,应该是罗浮教派去的人无疑。
沈昭不禁沉思起来。
崔逊比她想象中重要,不知派人保护他究竟是出自何意?是明知程党会对付他,还是因他罗浮教之事,怕他透露出去?可是她仔细询问过,崔逊于罗浮教显然是边缘人物,对其行事并不清楚。
思及此处,沈昭突然想起一要紧之事来。
她曾与崔逊见面且向他打探罗浮教之事,罗浮教中人是否知晓?且罗浮教曾因季桐一事,盯上她。后来她因忧心身侧无人,便聘请护卫。甚至将苏十三身侧之人留了下来。
可自从那夜之后,却又毫无动静。
她不知江湖帮派如何行事,可她的做法显然是冒了对方忌讳的。之后怎会毫无动静?便是有侍剑等人在身侧……还是因侍剑武艺高强,罗浮教才放过她的?
毕竟江湖中的确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定。若是侍剑入府为卫之前,在江湖上名声甚重,对方兴许真会给他几分薄面。
只是眼下侍剑的底也探不到了。否则她倒可以好好询问一番,且对方若是真的出身江湖,兴许对罗浮教也有几分了解。
她不禁叹了口气。
又想起崔逊来,对方并不了解罗浮教之事,身侧会有人护着兴许是教中还有他的亲眷。眼下,他即将进京,那许多事等他进京之后再打探也是可以的。
沈昭回过神来,随即便将那封书信放进火盆烧毁。
“姑娘,豫东学府那边可是出了事?”
“无事,让那边的人跟着崔逊回京便好。”沈昭若有所思地道,“说来这崔逊对季桐确有几分真心实意,也不知能不能用此事来说服他……毕竟季方平属程党,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此事析玉不敢妄言,只道:“富贵易交,贫贱难守。崔公子能一直陪在季公子身侧,除了心存愧疚之外,应当还有几分情谊的。”
沈昭微微颔首。暗暗记下此事,又询问她文翰堂可有消息传来?
析玉便同她说道:“方才文翰堂那边来了信,说是贺家之事,需要您亲自过去商议。”
沈昭略感诧异,“这贺家惹了何事?文翰堂竟不敢直接捎口信过来?”
她随即起身,让人赶着车去了文翰堂。
刚进文翰堂的大门,便听到有人起了争执。
“贺公子这般行事未免太不厚道,这方砚台本就是我先看中的,怎就成了你的物什?”
只见一个身穿襕衫,头戴网巾的少年站在木架旁边,身侧正是摆了许多样式的砚台。此刻他正面对着门口,因而沈昭轻易便可看到他羞愤的脸色。
站在他对面的也是个身材颀长的书生,手里正拿着一方砚台把玩。听闻后,也不说话,只是抬头微微瞥了对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仔细赏玩手里的砚台。
他身后的随从随之便道:“王公子此言差矣。分明是我家言先瞧中了砚台才是。否则,怎会让我家爷拿到手里了?”
对面的王公子顿时恼怒起来,“分明是你们强行夺过去的,简直欺人太甚!难道堂堂贺尚书家的公子便是这般行事的么?哪来书香门第的谦逊,我看是同强盗无异。”
贺公子闻言,顿时冷笑一声。
“小爷我今日还真就做一回强盗了。你只消说,这砚台今日让是不让?若非念在王大人与我父亲同朝为官的情分上,今日小爷也不会同你废这许多话。”
王公子一听这话,脸色又是阴沉了几分。单其父亲是他父亲上司一事便是横在王家人心中的一根刺,眼下听他这般说,焉有好脸色?当即便冷声道:
“贺学义,你莫要仗势欺人,当心同那贾诩一般,死无全尸。”
说罢,他也不看对方阴沉的脸色,直接越过他走了。
末了,还能看到他身侧的随从一脸忿忿之色,若非王公子不欲惹事,怕是早就上去同贺家一番争夺。
沈昭在一旁瞧着,立即朝罗会使了个眼色。罗会会意,当即跟了出去。几人渐渐走远。
而那贺公子则将砚台交给身后的随从拿去结账,深色极为轻慢。沈昭微眯着打量了好一会儿,眼中的嘲讽一闪而逝,这才往里头走。
铺子里的伙计早在一旁候着,见她过来,便不动声色地领着人往二楼走。
于焕早在里头的隔间候着。
见她进门,便连忙起身请安。沈昭则是回了半礼,才随着就坐。有下人上了热茶。随后,于焕便屏蔽左右,只在房间里头留下他们两人,竟是要单独叙话之意。
沈昭略感诧异。
却见于焕沉着脸说道:“若非姑娘提醒,小的都不知晓贺家竟然惹了那般大的祸事!”
第三十四章 血色铁矿
沈昭见此,不由得一惊。
“出了何事?”
于焕便将打探到的消息仔仔细细说来。“您之前让小的打探程二老爷之事,又让人注意贺家的生意。小的知道了不少。前些时日,边关马市正式通货,贺家便首先同鞑靼做起了药材生意,赚了个盆满钋满。
不过好景不长,贺家同关外的生意来往过多,且因某些难以言说之事,竟然被边关之人给压下。本来此事只需额外交些银两便可。
可偏偏在前两日,贺家在祁州的生意出了问题。派去打探的人,竟发现有人曾经去清苑县的保定府治所击鼓鸣冤。”
“击鼓鸣冤?”沈昭一愣,随即问道,“鸣何怨?莫非贺家做的生意还闹出了人命不曾?”
于焕点点头,随即说道:“姑娘所料不错。您应当知晓,贺家在祁州除了药材生意,还有铁矿生意,且因程家之故,生意不小。在祁州境地有数处矿地,其矿工雇的都是附近的村民。
可是贺家的矿地除了已在朝廷登记造册的之外,还有两处私人铁矿,且产量并不比别处少。但因是私人矿地,采矿运铁都需是自己安排人手,成本较高。
所以,贺家在人力方面便压榨得较为厉害,矿地设施也不齐全。前些时日两处矿地都发生倒塌,当时下矿的数十个矿工都被深埋矿洞,难以见尸。出了这样的事,贺家本就该出面赔偿。
可死的人不少,压下消息便极为不易。且贺五老爷一向是惯会打算盘的,这钱他不愿意一人出,便想跟程二老爷商议。但是程二老爷在这处矿地里头并未占大头,自是不肯吃这个亏。
死的矿工都是附近村民,又是家中顶梁柱。出了这挡子事,自然免不了上告官府。本是找了祁州知州,可惜贺家势大,并无作用。便找到了清苑县,可谁知保定府知府也是背后之人……”
沈昭不禁讶异。
“那些告状的村民眼下在何处?”
于焕的脸色也是一沉。
“击鼓鸣冤之后,就被程知府以刁民闹乱衙门之由关入狱中,眼下怕是凶多吉少。小的也是恰巧得知此事,才特意让人去祁州探查了一番。此事在祁州闹得不小,若非有人强力镇压,怕是早已转至京师。”
沈昭闻言,眉头忍不住微蹙。
“我记得祁州知州杨易是勤政为民的清廉之官,怎会不管此事?”
于焕的脸色有些难看,微微叹了口气,“怎会不管?可以他之力又有何用?虽说顺天府的府州都是直接受命于朝廷,可通政司还是程党的地盘,这折子递上去总会被压下。如何管得了?”
于焕此言非虚。
杨易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州,上头还有那许多人压着,怕是轮不到他插手。
却听于焕又道:“那些村民皆是孤儿寡母,无人供养,又因失去亲人,悲痛至极。眼下还是知州大人想法子供着,不过这法子怕是维持不了多久。
贺家已经知晓此事,知州大人若是装聋作哑还好,若是执意上奏,怕是革职是轻,最怕的是会被人安上别的罪名,若是贺家还将此事之责推到他身上,就更难处理。”
沈昭闻言,顿时想起孙析月先前所说,她外家小舅将自己儿子送至京师,又让自己管事亲自前往同韩廷贤商议,多加照看一事。结合如今的情况,这般做法看来倒像是托孤。
她忍不住将此事同于焕说了。
于焕听闻后,便忍不住皱眉。
“照理说,不该如此。眼下知州大人并未有多少动作,不过是上了几道折子,不到身死的地步,何须托孤?再者,他既找上韩大人,韩大人如今可是左副都御使,还怕护不住他一条小命?
且据小的所知,韩大人行事一向正直,遇到此事必然是看不过去的。知州大人为何不写一份奏疏直接交于他,让其弹劾贺家便好。”
“若是这份奏疏,韩大人接不了呢?”沈昭闻言,便接着问了一句。
于焕一愣,随即问道:
“姑娘此言何意?”
沈昭便沉声说道:“我等能想到的事,杨大人定然也能清楚,且他比我们更了解情况。他未必不曾向韩大人言明此事,甚至也送了奏疏过去,可韩大人未必会接。”
“可如此惨绝人寰之事,韩大人怎会不接?”于焕闻言,却是十分不解,“以韩大人的为人,并不像畏惧权贵之者,否则何以立至今日?”
沈昭却摇了摇头,眼里带着淡淡的冷意,“若是韩大人真是事事只为民生,必不会活至今日,更难有如此高位。不攀附党派却又如此功绩,其一举一动间必有度。
如果贺家只是有两处私矿,然后死了些人,即便韩大人以此弹劾,以程党之力也可压下。但如果杨大人手中握的罪行不止此事,甚至更为严重,却又无实在把柄,你觉得此奏折,韩大人敢接么?”
于焕听得一愣。
又见沈昭说道:“我猜杨大人手中握的罪行定然也有程家参与。若是此事真的被捅破,兴许两家都会灭门之灾。而韩大人知晓此事之事,一旦走漏半点风声,怕是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亦是韩大人接受照看杨大人之子之事,却将其管家好言相送的缘由。若我所料不错,他们两人此刻应当都被盯上了。”
于焕闻言,不禁讶异起来。
不得不说,沈昭的猜测却有几分依据。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可此事我们既然知晓了,就不能不管。先不说贺家本就是仇敌,单说那数十条人命,便值得我们插手此事。”
“此事的确不能放任不管。”
沈昭点点头,随即说道:
“眼下有两件事必须确定。首先杨大人手里写有贺家罪行的奏折具体内容究竟为何?其次,杨大人既然做好了托孤准备,便是想要有所行动。他的动作必须打探清楚。”
她接着又看向于焕,“眼下我们的人是否还在祁州?”
于焕微微颔首。
“的确在祁州,但是因杨大人已被人盯住,守卫甚严,怕是难以接触。小的原先还在想若只是为铁矿一事,贺家不该如此谨慎才是,眼下听您一分析,才发觉兴许贺家也知晓杨大人手里还有别的东西。”
沈昭听他这么一说,随即便陷入了沉思,若是真有人无缘无故的接触杨易,只怕确实会引起怀疑。可不如此,又怎能得知杨易的打算,还有他手中所握罪行?
于焕见沈昭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后,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可就算我们能接触杨大人,也未必会有好结果。您不是说杨大人手里证据不足,连韩大人都不敢接的事,我们又如何下手?我们在朝中的人脉实在太少。而窦阁老他们也存在过多不确定性。”
于焕所忧之处沈昭亦有考虑。
但此事事关重大,且若是利用得好,兴许还可以此扳倒程党,她并不想轻易放弃。但具体情况还需细细谋划,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解决。
她沉思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他们两家的消息,你继续盯着。还有祁州那边,自古官民合作的铁矿都是朝廷用制造兵器的。既然贺家开了两处私矿,其中盈利定然不少。
你想法子打探一下,看他们的铁矿运出来后,究竟是如何处理的。国朝的矿场都是登记造册的,突然多了两处矿场,这些铁矿定然不能全然工部拿去。”
于焕闻言,顿时诧异起来。
“姑娘之意是贺家还用这矿产做别的营生?那他们能卖于何人?又有谁会买?”
沈昭闻言,倒是豁然开朗。
“谁会买?自然是需要铁的买。”
她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来。
“你顺着这条线去查,定然能查出些东西来。”
有什么人会需要铁?
于焕不由得在心底问自己,当下便惊诧起来,这贺家胆子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