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恐成灾祸
车外,衙役的呵斥声越来越大。沈昭能够看到有些流民已经紧握双手,欲伺机而动,若不是周围有妻儿老小压着,只怕早已跟衙役动手。
但这只是一时的,若是官府不加管制,又不开仓赈灾,流民走投无路之下,不仅在城内盘踞,只怕还会入室抢劫。城中富豪之家可不少,就是普通人家的粮食也够他们吃的。
便是此时,有人见到他们的马车驶过,都想上前拦截。还是衙役在一旁死死压制。沈昭忍不住皱眉,随即将帘子放下,阻挡外面宛若剑雨的目光。
此处可是县治所在地,流民数量都如此之庞大,那在别的县镇,以及山野之地,岂不是更严重?流民的数量只怕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今日若不是她恰巧经过城西,根本无法知晓这些事。府中亦无人提及。便是析玉也说不曾注意。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府刻意压制消息,或者控制流民数量。以致他们根本不清楚流民已泛滥至此。他们定然还阻扰了不少灾民入城。
但此事何其凶险!
史上因流民引起的暴动还少么?国朝建立至今,亦有不少的例子。
比如承德年间,广西灾民暴动一事,若不是世祖命时任广西巡抚的洪承泽加都督军务,兼任广西总督,领兵镇压。
广西地界早就被流民占领。
如今,惠州府隐有此祸患,州府长官却置之不理,他们难道真的不怕流民暴起吗?
到那时他们的官位定是不保。况且,城中的布衣百姓也要遭不少罪啊。
松雪看见沈昭面沉如水,欲言又止。
她本想让沈昭伸手援助,但方才沈昭也说了,并非城中富豪不愿放粮接济灾民,而是官府没有发放公文,私自赈灾罪责过重,非她一己之力可以承担。
车厢里几人相对无言,凝重的气氛直到抵达关老先生的住处才消散。
因着松雪已有月余不曾归来,沈昭便让她先去拜见。之后才独自去见老先生。
关老先生见她面上笑意寡淡,便询问道:“今日可是遇到不适之事?”
听到关老先生问起,沈昭才发觉自己情绪露于表,当下觉得羞愧,忍不住致歉:
“打搅先生雅兴,实乃学生之过。”顿了一下便又道:“不知流民一事,先生可有耳闻?”
“流民?”关老先生听闻不禁疑惑起来,“怎会突然提及此事?”
沈昭面露忧色,“方才从城西过来,才发觉城内流民聚集,隐隐已成难以压制之势。连县治都如此,别的地方怕是更严重。”
先前倭寇南下袭击惠州地界一事,关老先生亦有耳闻,如今听沈昭说起流民一事,顿时反应过来。
“照你之意,官府是不曾治理流民么?”
“确实不曾治理流民。”沈昭轻叹一口气,“时至今日,官府也不曾开仓放粮,接济灾民。
而如学生这等平民因没有官府文书,并不敢大力赈灾。这般下去,必然会酿成灾祸。”
关老先生忍不住皱起眉,“惠州府治如今已经颓败至此吗?先前倭寇袭击之时,知府不是还命人极力抵抗吗?
后来亦亲自前往灾区,抚恤受灾民众。应当是有节之士才对。”
沈昭听闻,眼底便露出一抹嘲讽来,
“那次是由于朝廷有旨意下来。自那以后,知府大人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按理说,发生倭寇袭击之事,朝廷必有赈灾银两拨下。
可到如今,官府方面也没有任何举动,似有任其发展之意。城外山野之地不知还有多少灾民聚集。
偏偏上次朝廷只有诏书下来,并未设置巡抚视察,因此现今就算上诉状也不知该向何人举报。”
关老先生知晓她这意思是府县官吏已达成共识,扣押赈灾银两,准备将那些灾民拒之城外,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诚如她所言,流民数量之大,根本无法完全阻拦在城外。
若是流民暴起,里外联合,凭这些衙役肯定挡不住。富贵人家通常有家丁护卫,还可阻挡一二。
但是那些寻常百姓就要遭罪了,历来流民一旦暴动,就皆成凶悍之辈,可不会顾及那许多。
“府县长官怎会糊涂至此!”
沈昭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沉思少许便道:“若是官府真的不管不顾,到时候学生便请人去孟府说项。
孟家诗礼传家,修习君子之道,眼见流民泛滥成灾。必不会无动于衷。届时再联合城中其余家族,一齐向官府施压,应当会起到些许作用。
只是学生担忧的是,城中富豪并非不知晓流民一事,不过已达成共识罢了。若真如此,才是真正的无计可施。”
沈昭之言并非全无道理。
流民非一日形成,且自倭寇袭击至如今已有数月,这些家族又一向耳通目明,怎会毫不知晓?
若是他们皆不把此事当回事,甚至连同官府一齐将流民赶出城外。
到时候流民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暴起而击,一旦攻入城中,便成灾祸,难以压制。
二是等到大雪降临,饿死或者冻死,届时便是饿殍遍野,尸骨满山,将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而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去,惠州府知府的官位还能保住吗?必将受到万民谴责!此等祸事,州府官吏竟是无一人察觉吗?还是他们觉得此事不足以酿成大祸?
兴许那些大家族也抱有此种想法,才一直不曾出面。若真如此,诚如关老先生所言,是真的愚昧如斯。
但那些家族若是连这些都想不明白,怎能传承至今?沈昭猛然觉得此事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
关老先生并不知晓沈昭心中所想,闻言便道:“城中有德之士不少,此法应当可行。”
顿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今日来,是为流民一事?”
听到这话,沈昭才记起今日所行的目的,便问道:“先生可知太原苏家?”
“都说天下商户出晋中,晋中商户出苏氏。这太原苏家可是商户之首啊。”关老先生微微一笑,“你这是与苏家的人接触了?”
沈昭便将与苏修允合作一事告知关老先生。“依先生之见,此事是否有异?可惠州这地界,实在无可谋之处啊。”
“那人的确出身太原苏家么?”
沈昭便道:“他言自己出自苏家旁支。只是既然能跟学生做这桩生意,想必就算是旁支,也离嫡系血脉不远。”
关老先生思索片刻,便道:“既然他并未以苏家之名同你合作,想必此事确实与苏家无关。
但他既然又行此事,理应非他一人所为,应当是有同党的。毕竟那处田庄实在无利可图,他何必千里迢迢来买这么一块地。
那块田兴许不是作耕地之用,而是有别的用处。他还接触过何人?你可知晓?”
沈昭闻言便摇摇头,“只知晓是与孟湛一同来惠州的。依先生之见,他若是有同党,那所谋非小啊。”
“此事你倒不必过于担忧。”关老先生听她这么说,便轻声安抚,“索性等开春,你们便算银货两讫,届时那田庄再作何用,也与你无关。
就是田庄真的有问题,到底不是你名下的,应当无法牵扯到。”
沈昭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当下亦不像之前那边忧虑,“照先生这般说,倒是学生杞人忧天了。”
“行事小心谨慎,确实乃谋者之道。”关老先生很少瞧见她这般懊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不必妄自菲薄。”
可见是在安抚沈昭了。
第三十九章 宋君亡珠,殃及鱼池
饶是沈昭这般脸皮厚的人,听到他这么说,也忍不住露出赧意来。
她轻咳一声,随即道:“虽则如此,不过他的来历还是需要仔细探查一下。
不日我便命人去太原府打探一番。既然是太原苏家的人,太原那边应当是有他的消息的。”
“如此也好。以防万一。”关老先生点点头,又忍不住迟疑了一下,“就是不知他那名字可否真实?”
这事沈昭也想过,听闻便道:“学生如今也只好尽力而为。”
关老先生心中知晓依沈昭如今的能力也只能这般做,考虑到如今的朝堂形势,道:
“想必不与朝中党派之争有过多牵扯,应当就不会有事。”
沈昭知晓关老先生对朝中党派之争忌讳莫深,许是忧心今上权臣沉迷于争权,以致荒怠政事,使国朝动荡。
当下便忍不住说道:“苏家自行商之初,便立下族训,后辈子弟皆不可读书入仕。
这么多年也确实不曾听闻苏家子弟插手朝政之事。想必对方所谋再大,行事也不会违背族训。”
“理应如此。”关老先生点点头,又问起朝堂之事来,“近些日子朝中党派可否起争执?”
听关老先生问起朝堂之事,沈昭心中不由得略感诧异,他平常可是很少询问此事的。至多是她提及时,他在一旁帮她分析形势而已。
不过因着书信未到,沈昭也不知晓自今上下诏擢升部分地方官,可否在朝中引起骚动。
“书信还为寄来,因此学生亦不清楚如今形势。”她停顿了一下,便又忍不住问道,“先生缘何提及此事?”
看到沈昭对此满怀疑惑,关老先生的神色也略显尴尬,许是发觉自己不该询问这些。
顿了片刻后才道:“先前听你提及官府扣押赈灾银两一事,深思之后便觉得此事有异。
府县官吏明知流民泛滥,非但不开仓赈济,还欲将流民拒之城外,此等行事实在匪夷所思。
就算非仁义之士,也该知晓流民若是泛滥成灾,于己身无益。如此行事等同自毁前程。”
听关老先生这般说,沈昭深有同感,她略微思索,道:“学生对此亦有诸多疑惑。依先生之见,此事是否还有隐情?”
“一旦发生匪患之乱,朝堂就必有赈灾银两下来么?”关老先生慢悠悠地问道。
沈昭听闻不由得诧异,猛地坐直了身子,“先生此言何意?”
关老先生看着她满脸惊诧,意有所指地道:“若是匪患不甚严重,朝堂便只会下诏安抚,不一定会有赈灾银两拨下,尤其是在国库空虚之际。正始年间便有这样的例子。”
听他这么一说,沈昭倒也明白过来。只是那是匪患不甚严重之时,与眼下的情况并不相符。
惠州地界流民泛滥成灾,此事难道还不算严重么?
她忍不住皱眉,“可惠州府眼下的情况已是十分严重。”
“此言不虚。”关老先生点点头,脸上却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可若真的严重,朝廷又怎会不设巡抚,巡行广东,安抚流民?”
“但巡抚一职向来无定论,且视地方情况定废。先前亦出现过匪患地方不设……”
沈昭猛地止住了话。那些地方之所以不设巡抚,是因为匪患并不严重,凭借州府的力量便可安抚。
但如今的惠州府显然不在此例。
匪患如此严重,朝廷怎会不管?但如果朝廷不知晓匪患之重呢?府县官吏身处此地,怎会不清楚流民泛滥成灾?
便是朝廷不知晓事态之重,地方官必然会上书请奏,言明倭寇之乱,恳求开仓赈济。
但是如今毫无动静,只有两个缘由。一是言明倭寇之乱的奏折被人篡改,致使朝廷对匪患之事不甚明了。
二是请求开仓赈济的奏折半路被人扣下,根本无法送至京师。
这必然是党派之争造成的后果!
宋君亡珠,殃及鱼池。
难怪如今不论是官府还是地方豪族都不敢插手赈灾,甚至要将流民生死置之不顾。
他们一旦开仓赈济,能不能救济灾民还两说,关键是还会把自己拉下水。
尤其像这种地方豪族,又非孤家寡人,根系广大,人口众多,一旦牵扯进去,只怕全族覆灭。这样的豪赌谁敢做?
朝堂之上有人相争,便相争好了。哪里是他们能管得了的,只求战火别烧到自己身上来。
因此时至今日,大多都是作壁上观,且看事态如何发展。
就算没有人出头,自己也绝不会做那领头之人,凭白无故地让朝堂之上的大人物惦记着,可不是好事。
以后想让家族发展可就难了。
而那些府县官吏恐怕大多都抱有这样的想法,能不插手就绝不插手。便是有人不忍灾民横尸遍野,也无法开仓放粮。
流民如此之多,就凭惠州府的这些官粮能救济得了吗?
走投无路之下,到可以从潮州,广州,韶州等地粮仓转运粮食,但关键是没有朝廷文书,凭一介知府之身有这样的话语权吗?
更重要地是,当时倭寇袭击的并不止惠州府地界,那一片海域都有倭寇之乱,焉知别的州县没有受到流民之灾?
说不定此事根本不是针对惠州府长官而来,惠州府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也许党派相争的目标是更高一级别的广东三司。毕竟一个小小的知府还不值得大动干戈,可布政使官居二品,是一方大员,值得他们这么做。
再者就是这些州县私自放粮救得了,只怕不日便有言官上书弹劾,私自开仓放粮以养强民,意欲何为?
若是上书请奏此事,也必然会被人扣下,金銮殿都上不了,哪里还能呈到今上面前?
进退维谷,这是一个必死之局!
难怪时至今日,官府豪族都无动于衷,他们怕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只是死磕到底,看老天爷站在哪一边。
竟然到了将希望寄托在上天保佑的地步。可就算上天再保佑,也不可能凭空掉粮食吧?
竟然已无措至此!
“惠州府的百姓何罪之有?”沈昭忍不住叹了口气,面露悲怆之色。
“朝堂之上党派相争就是再争个你死我活,也不能如此罔顾民生啊。只是为了压制政敌,便要让上万的百姓陪葬吗?何以至此!”
“自古政权争斗便是残酷如斯。”关老先生叹了口气,面容倒不似沈昭那般悲怆。
他曾经身处朝堂中枢,对这种罔顾民生之事看得并不少。因此如今反而能淡然处之。兴许是早就麻木了。
这样的事沈昭并非不曾听过,像她原先镇守边关之时,亦有人为了争权蓄意压制不肯调动兵力,致使边关将士惨死异乡。
可到底没有亲身经历,其感触之深不如此次。
这些灾民大多都是卫所军士用生命换回来的,竟然要被人糟蹋至此。
他们没有死于盗贼之手,却被那些口口声声说要为国为民的士大夫逼得走投无路。何其可悲可笑!
“地方豪族定是早就收到消息,才置之不顾。”沈昭目露冷意,顿了会儿才冷声说道。
“但此事学生既已知晓便不能置身事外,便是死局,学生也要走出一条生路来。”
关老先生见她有意要为惠州的百姓谋一线生机,这等仁义之事,自是不会多加阻拦。
况且,此事若成,何止是救了惠州的百姓,也是救了他们自己。流民暴起而击,绝非儿戏,怎可轻易脱身?
“你之意当如何?”
沈昭略微收敛情绪,思索片刻道:“当务之急是要查明广东布政使就属于哪个党派。其后再视情况论之。
不论朝堂争权如何,总有有德之士不愿百姓遭罪,曝尸荒野。
若真到了那般危机时刻,便是朝廷不曾下放诏书,学生亦会尽量联合地方豪族,搭棚煮粥,接济灾民。
事后再上书请罪。”
沈昭虽然这般说,心里却还是希望事态发展不至于那般严重。毕竟她亦非孤家寡人。
第四十章 路有孤弱,以讹搏命
言及破解之法后,沈昭便向关老先生辞行。
关老先生避居此处已有数十年,对于朝堂人员调派之事并不清楚,如今的广东布政使是属哪一派,关老先生定然是不清楚的,甚至于是圆是扁想必都不知晓。
对于广东布政使,沈昭心里倒是有个大概印象。迁至惠州后,她深知政局变化之快,无法掌控。
因此除了程窦两党的官员,对于朝堂的其他重臣亦了解过一二。
在她印象里,广东布政使廖思浦,祖籍山东兖州东平,是太康元年的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在六部六科亦任职数年,现在外放广东省,也有多年。
以他现在的年纪到这个位子并不容易。京师肯定有不少人脉,但是她了解得并不深刻,因此不清楚他究竟属哪一派。
至于廖家……
如果她没记错,应当也是兖州大户,朝中为官不在少数。
她记得廖家有一个子弟,应当是廖思浦的子侄辈,好像是吏部文选司主事。而吏部又是程党的地盘,不知道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骡车突然顿了一下,打断了沈昭的思绪。她猛地睁眼,看向车帘的方向。
松雪见此连忙侧身查看沈昭的情况,“姑娘可磕着了?”
沈昭摇摇头表示无妨,析玉则连忙撩开车帘询问,“可是出事了?”
罗会扭过头来,朝着析玉支支吾吾地回道:“好像撞到人了。”
析玉往地上看过去,发现路中间的确躺了个人,衣衫褴褛,蜷缩着身子,只有小小的一团,应当是流民无疑。
只是瞧着他躺的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骡车撞过去的。骡车的速度这么慢。哪能把人撞那么远?
周围依着墙角蜷缩的流民此时都渐渐围了过来,嘴里还囔着撞人了,要赔钱。眼看着就要包围他们的骡车。
罗会许是没有见过这架势,当下有点慌乱,“析玉姑娘,你看……”
析玉额角猛地一抽,他们这是被讹上了……
沈昭在车厢里听见外边嘈杂的声音,眼见着析玉迟迟不说话,不禁疑惑,“怎么了?”
析玉放下车帘,扭过头去回沈昭地话,“路上躺了个流民,硬说是我们的车撞的。只怕我们这是被讹上了。可这祸乱之地,我们也不好久留。姑娘你看……”
这意思是不如给些碎银子赔偿完了事,免得被这些人拖累,吃了官司就更麻烦了。
沈昭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已经不少流民围在骡车旁,叫嚣着赔偿,大有一副他们不赔偿,就不让走的架势。
她放下帘子,朝析玉淡声道:“既然把人撞着了,便由着我们医治。务必将人抱上骡车来,让我们替他找大夫医治。”
析玉一听便明白沈昭的意思。
虽则他们的确被人讹上了,沈昭却生不出怒火来,更不忍心置之不顾。
若不是生活所迫,有谁愿意这般横卧街头?假使方才罗会没能拉住缰绳,任凭骡车跑过去,那就是真正的横尸街头了。
只是若是这般轻易地给些碎银子打发了事,那些钱那个人未必就能拿到多少,还不是被其余的灾民一抢而空。
眼见着这些流民咄咄逼人,却无一人上前查看那人的伤势,想来他们未必就是一伙的。
析玉立即将沈昭的意思告知罗会。罗会听后,顿时明白过来,依言下车。
流民们见他下车,拿不准他们打的什么注意,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些。
罗会也不管许多,只过去查看那人的情况。看上去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鼻息自然是在的,就是身上黑不溜秋的也瞧不出什么东西,不过没出血就是了。
本也没有被撞到,自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随即将那人抱上来,直接放在车板上,没有再做别的事。他先前抱他的时候,可是瞧见他的眼睛动了的,肯定不会让自己摔着。
周围的流民见他们不按常理处事,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有些人还叫嚣着让他们把人放下,罗会自是不理会。
安置好小孩后,就朝那些流民说道:“我家主子说了,这人既然是我们撞的,就有责任将他医好。至于诸位,与他非亲非故,怕是没有资格决定这许多。”
说着,他便扬起鞭子赶车。
那些还想挽回一下的流民见他扬起了鞭子,也忍不住退了几步。
撞死了人的确脱不了身,可若是不小心被车夫地鞭子抽了几下,那就是他们自己找罪受了。
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可没有他们申冤的份儿。
回府之后,沈昭便让罗会把那个孩子带下去,整顿一番,又让人请了大夫给他诊治。
那孩子果然是半点事没有,就是饿得有点狠,吃了不少东西。
待他吃饱喝足后,罗会才领过来见沈昭。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服后,倒是能瞧出模样来了,不似之前,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
瞧那样子应当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身子骨虽然瘦弱,但双目炯炯有神,小脸清秀,没有唯唯若若的模样,皮肤亦不是那般粗糙,想必先前情况也不算坏。
亦不是个怯场的,见只有沈昭一人坐在上首,便恭恭敬敬地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沈昭连忙让析玉扶他起身,又命人搬了杌子过来让他坐下。
仔细问起一些情况来,“你怎么躺在路边上?可别说是我们的车撞的。我们可是连你的衣角都没碰着。”
小孩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人儿,又见她这么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问起话来却一板一眼的,不免愣住了。
“怎么不说话了?”沈昭见他呆呆的,又细声细气地问道,觉得自己方才过于冷硬吓着他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见沈昭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话,小孩顿时反应过来,大抵觉得自己先前的行为不算好,忍不住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
“我听说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心善的,只要我这样躺在路边,他们就会给吃的。”
沈昭被他这番话给气笑了,这小孩看着年纪挺小,倒是会捡好听的话说。“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他们都这般说……”小孩也觉得有些难为情,脸上笑容讪讪的,不由得伸手挠了挠头。
沈昭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想要打趣一番,问道:“他们是谁啊?”
小孩大概也说不上来,犹豫着道:“就是那些……跟着大善人走了的人……”
沈昭便又问道:“只要他们这样做,就能跟着走吗?”
“不是。”小孩摇摇头,“有些是给了些银两就走了,有些没有理会,直接被丢到了路边。还有些被蹄子踩伤了也不管。”
沈昭听闻,心里头就叹息了声。
就这小孩还能知道这么多情况,可见这种事时常发生。明知可能会被车轱辘压死,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去做,想必都是被逼急了。
而且这些事时有发生,可她却到现在才发现……
小孩见她迟迟不说话,不知她是何意,当下心里也有忐忑。总是忍不住拿眼睛瞟她。
沈昭见了觉得好笑,便又问道:“周围那些人,你都认识吗?”
“不认识,我才刚来。”
沈昭心想果然如此,要是她方才真的只丢一些碎银子了事,怕是根本落不到这小孩手里。
“那你之前在哪里?”
“在山里边,可有人说再不进城,等大雪封山,就没命了。我就跟着进城了。”
沈昭听闻,顿时便明白过来。
这么多人,盘踞在山野之地,哪有多少活路?就算没有大雪,那山里边也养不了什么人,里面凶猛野兽可不少,说不定还有瘴气之类的东西。
那可是真正要人命的东西。
第四十一章 小小孩童心思多
沈昭心里这般想着,又问起别的事来,“几岁了?叫什么名字?祖籍哪里?”
小孩复又站起来,看向沈昭回话,字字句句吐得清晰,“今年刚满十二。姓周名誉,祖籍海丰县海城镇。”
沈昭听闻不免有些诧异,瞧这瘦弱的模样,还以为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不想竟已经十二了。
“你的家人呢?”
小孩听到她提及家人,神色便不免有些惨淡,蔫搭搭的,完全没有之前那股子灵活劲儿。
“前些日子,倭寇洗劫镇子,家人都被杀害了。只有我逃了出来……”
“家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不是。”小孩摇摇头,“我还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延平府。也不知道我姐姐有没有收到消息,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很伤心……”
想必是头一次经历这等生离死别之事,谈及长姐,亦是满怀悲伤,若不是有外人在,怕是早已潸然泪下。
沈昭见他双目含泪,满脸悲戚,当下也有些心软,便问道:“可曾识过字?”
小孩便老老实实地回话,“原先跟着私塾的先生学过一些……”
沈昭脸上就露出些许笑容来,轻声说道:“那我且问你,可愿跟在我身边做事?”
小孩大概没料到沈昭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当下便愣住了。反应过来又忍不住打量起来。
“您真的要留我……”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还有身上这套簇新的衣服,之前吃食也是少见的东西。还有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可没忘记仔细瞧,这庭院里边的花草也很精致的。
若能留在这地方做事,以后必然是衣食无忧。想到这些,小孩的眼睛便亮晶晶的,跟珠子似的转个不停。
“怎么?想好了没?”沈昭瞧见他那股子机灵劲儿,又忍不住笑了笑。
许是沈昭的笑容太好看了,小孩顿时又觉得羞涩,他沉默了半晌,才低不可闻地道:“多谢姑娘的好意,我就不留下来了……”
沈昭原以为他会答应,突然听他这么说,不免诧异,“怎么不留下?”
小孩看着沈昭,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对我很好,我不能不管他们……”
“你的朋友?”沈昭不免有些意外,“你方才不是说只有你自己吗??”
小孩听她这么问,脸上的笑容便讪讪的,他犹豫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道:“是只有我进城了,他们都在外边……”
沈昭顿时明白过来,这小孩心里门儿清呢。原来说了这么大半天,都是在跟她打马虎眼。
不过心里虽这般想,却也没有真的怪罪他的意思。见他执意要走,便让人给他包了些吃食还有碎银子,让他带走。
小孩倒是觉得不好意思,忸怩不安地把东西接了,又说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沈昭便打趣他,“你那破破烂烂的衣服我们可丢了,你要脱衣服,待会儿可就光着膀子出去了。”
小孩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啥话也说不出来。
析玉便在一旁笑道:“姑娘的意思是,这衣服既然穿你身上了,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小孩一听这话,眼睛又亮了起来。当即又向沈昭拜谢,然后才由人领着出去。
析玉看着倒是有些忧心,寻思着要不要找个人跟着。沈昭却笑道,这小孩可精着呢,哪里就需要我们操心?
沈昭这话半分不假。小孩出了府后,七拐八拐才到了城西那边,却不急着出城。
而是在一旁寻思了许久,眼见着来来往往的人多了,才跟着人群往城外走。
出了城,便又专捡没有人的偏僻小道走。如今城西这一片流民泛滥,他这么个穿着尚好的小孩在外边走的确危险得很。
他这么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荒芜之地后,径直进了小树林,最后循着山道往里走。
不多久,就可以看到一个山洞。外边还坐着不少人,三两一团,都是些衣不蔽体的流民。
有些小孩眼睛尖,看到他的身影,就立马喊了起来。
“狗蛋回来了!”
众人听到这话,便都往这边来了。年纪小的更是一齐围了上来,个个嘴里喊着狗蛋,朝他问东问西。
“你这又是从哪个大户人家出来了?”
“这回是真遇着个有钱的主啊,还让你吃好喝好回来了。早知道有这待遇我也去了。”
“这包袱里边是什么?有烧鸡没?”
……
这些人大多都和他从海城镇那边桃树到这儿来的,还有一些小孩是邻里,打小一起长大,往常也都是这么喊他的。
原先他还不觉得如何,今日这么一听却又觉得俗气得很。
“喊什么狗蛋,多俗气!要喊也是周小公子。”
他一道把那些人的手打开,一道豪气冲天地说,“你们只管放心,大伙儿都有份的。这回准让你们吃饱喝足。”
小孩儿们便齐齐朝他呸了声。“进了回城倒是摆起架子来了。”
小孩才不理会他们,只管往山洞里边走。
这个山洞依着岩壁形成的,并不如何深,勉强能过躲避风雨罢了。里边碎石不少,被人清理了一番,倒也能歇息。
中间还放了一堆枯草,上边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体消瘦,脸色青白,时不时还会咳嗽几声,看着精神十分不好。
旁边还坐着个小姑娘,神色也不大好看,一面帮他顺气,一面嘴里询问好点没。
小孩进来后见到躺着的那老人,便立马跑了过去,“海大爷如何了?快吃些东西罢。”
说着,他便从包袱里取了些容易消化的吃食出来,将剩余的给大家分了,又让人取了水过来。
老人听到他的声音,就挣扎着要起身,“我还不饿,东西就留给大家伙儿吃吧。”
“瞎说什么?”小孩才不管他说什么,跪坐在一旁喂他喝水,又将吃食取了过来。
“那里还有很多呢,我今天遇到一个特别好的人家,他们给了我许多东西,还有碎银子呢。有了钱就能给您看病了。”
“哪能花这个钱?”老人听着便瞪了他一眼,“我现在好好的,不许花这个钱。有这些……”
刚说两句又咳嗽起来,小孩连忙替他顺气,嘴里也不停地念叨,“不花便不花,都听您的。”
安抚了老人之后,他又开始询问一旁的小女孩,“薛大哥他们还不曾回来吗?”
“不曾。”小女孩摇摇头,许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传闻,脸上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来。
“我听说好多人进城后,都被衙役打死了,薛大哥他们……他们不会有事吧?”
“你这打哪儿听来的胡话?”小孩厉声说道,“薛大哥他们好好的,怎会出事?这样的话以后莫要说了。”
小姑娘被他的神色吓到了,猛地噤声,低下头去。小孩便又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先去吃些东西,歇会儿吧。海大爷这里有我就好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立马破涕为笑,起身跟大家伙儿一齐吃东西去了。小孩看着大家吃得欢腾的模样,心里也松了口气。
多久没有看到大家这般笑了?好像自从离开海城之后,大家便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
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确实没有值得开心的地方。
想到这儿他便叹了口气,若不是那些倭寇,他们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若是他能活得好好的,以后定要杀尽天下倭寇以报血仇。
老人吃了些东西,精气神倒是好了许多,只是咳嗽却没有减少半分。小孩看着,心里也难受得很。
老人虽和他非亲非故,可从海城到归善的路上,却是相依为命的。还有好几次,若不是老人将寻到的食物留给了他,他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
他心里打定主意,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带着老人进城看病。
第四十二章 心有余
望仙楼位于归善县两条主街道的交叉处,是正个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来来往往的人一直很多。
今日同样如此。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又多了些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流民。夹杂在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并不算太显眼。
但是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这些流民的数量并不在少数。
望仙楼二楼的雅阁历来是达官贵人喝茶吃酒的好去处。因此无论何时都是人满为患。
下面经过的行人偶尔还能看到临街的雅阁里,闲来无事的阔少爷贵公子们凭窗而立,谈笑风声。
孟湛此时便站在临街的槅扇旁,却没有同往常一般谈笑风生,而是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街道两旁,怔怔出神。
在里边吃酒的季槐见他迟迟不回座位,忍不住喊了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兴致缺缺的。
莫非苏修允走后,你便要学他那套酸腐书生的作派。凭栏而立,引吭高歌,思及过往,悲从中来,以致潸然泪下。”
若是平日里,孟湛听到他这般打趣,定要转过身来,好好反驳他的话。可今日却是动也未动,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的街道上。
“倒叫你说中了。只是并非思及过往,而是目触现状,忍不住心生悲怆罢了。”
季槐闻言,当即有些懵懂,并不太明白孟湛的意思,更不懂他这般悲春思秋的念头从何而来。
便提起酒壶起了身,笑着安慰道:“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你若有什么伤心事,不如喝一壶酒,这样便什么都忘了。”
说着,他便将酒壶递过去。
孟湛却是头也没回,直接将他的酒壶挡了回去,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这愁怕是喝得烂醉如泥也解决不了。”
季槐只觉得他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弯弯曲曲地,怎么也理不直,听起来让人很不痛快。
便忍不住嘀咕道:“你今日倒真叫人奇怪。莫非是思美人而不得?”
孟湛这次却没有再回他的话。
季槐见此,十分无奈地摇摇头,举起酒壶大喝了一口。见孟湛一直盯着街道那边不回头,也忍不住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街道上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左右不过是些来来往往的人罢了。也不知孟湛这目不转睛地是为哪般。
“这归善县的县治可不好,怎么还多了这许多乞丐?”
孟湛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还带着三分冷意,“你知道这些乞丐是从哪儿来的吗?他们原先可不是乞丐。”
季槐只觉得他这话听着格外刺耳,也觉得莫明其妙,他又不是乞丐,哪里知道他们打哪儿来?
“他们原先都是沿海地区的渔民。”孟湛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季槐一眼。
季槐闻言顿时明白过来,孟湛这意思是他们都是遭倭寇迫害的平民,因无家可归才流落街头。不过这流民的数量怎么比他想象中要多些呢?
他先前在京师之时,也曾听闻广东布政使上了折子,言明广东省沿海地方深受倭寇之乱。
当时上奏之后,今上便下诏安抚,命广东省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领兵镇压,且令遭受倭寇袭击的府县长官前往灾区抚民。
听说倭寇数量并不多,很快就被镇压,因此此事并未有任何后续发展。
国朝各地时常会有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而广东省倭寇一事不过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并不曾过多关注。
再者,他亦未曾听闻京师之人言及此事,便觉得灾情并不严重。可今日一看,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归善县也算岭南重县,实乃繁华之地,且与沿海之地相隔甚远。连此处流民数量都如此之多,别的地方只怕更严重。
怎么不见布政使司的人上书言明此事呢?
孟湛见季槐满脸迷惑不解,心里头刚刚升起的怒气突然消了大半。他知道自己方才纯粹是迁怒于他,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明明心里不忿,却什么也不做,反而站在这里冲着季槐发火。
跟他生什么气,这些事又不是他做的,他能知道多少事,恐怕还不如自己清楚呢?
季槐自是不清楚孟湛方才对自己起了怨念,反而皱起眉头嘀咕道:“这广东省的官员怎么不如实禀报呢?”
孟湛这下是彻底没有怒意了。好歹也是一方大员家中的长子,怎么对朝堂风向的敏锐度如此之低?他方才那股子怒气真是发得冤枉。
他想起离京之时,祖父曾严厉警告,言日后惠州地界若是流民泛滥,无论何人前来商讨,都不要与之插手此事,府中上下也要明令制止。
他当时不甚明了,广东布政使上奏倭寇一事,并不严重,何至流民泛滥?因此不曾放在心上。
直至近些时日,县城内的流民突然多了起来,他才想起祖父之言。
他曾命人询问过城中流民的来历,确有许多流民都来自沿海之地。
国朝初建之时,前朝余孽分散四处,引起暴动,太祖陛下命各地驻军领兵镇压,但仍有部分前朝余孽逃脱抓捕,逃亡海外,且常驻于近海区域,蓄意复国。
太祖陛下闻此,为杜绝前朝余孽,打击海外势力,便颁布禁海令,言“片板不许下海”。
后“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又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颁布“禁外番交通令”。
然倭寇之乱并未息止。且沿海居民向来以捕鱼与海外贸易为生,颁布禁海令,如同夺去其生存之本。
沿海之地的渔民生活每况愈下,且今年收成不好,生活更是艰辛。又遇上倭寇迫害村民,抢掠村庄,所剩无几的粮食尽数被倭寇夺去。
致使无家可归,无物可食,只能沿路乞讨。
而最使他诧异的是,时至今日,那些倭寇竟然仍旧盘踞在沿海之地,未曾离去。
县镇的卫所军士根本无法尽数绞杀,只能设立关卡,将其挡至关卡之外,却也与其僵持不下。
且此事至今已有数月,但是他身居此处,并未听过任何与相关的传闻。归善县内依旧歌舞升平,全然一副安然之态。
可这等重要之事,怎会不闻只言片语?显然是有人封锁消息,不欲此事传出。
但此事若是放任不管,其形成的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除了广东省的百姓遭罪之外,广东省承宣布政使司的人定会被言官弹劾,纠察其失职之罪,布政使首当其冲。布政使若是失势,谁会得势?
孟湛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祖父曾明令禁止不许插手接济灾民一事。因为一旦放粮接济,流民受到安抚,便不会暴起而击。
流民不发生暴动,承宣布政使司的人便不会受到弹劾,布政使自然也不会失势。
可见得势之人是程阁老啊。
他想起前些时日,扬州府知府陈启恭致仕。
吏部侍郎上书欲令户部郎中梁孝义外放任职,户部给事中上书弹劾梁孝义守制期间亵玩侍妾。
言前朝纲纪败坏,六亲不认,上不尊下不敬,致使礼废而国亡。太祖圣明,立朝以孝论之,振纲而明纪,以致国泰政通。
而今梁大人如此行事,实乃不守孝道,不遵纲纪,不辩尊卑,不明太祖之言。己身不正何以正民?
今上闻言驳回吏部侍郎之奏。
此后,左佥都御史宋子钦上书,闻汝州直隶州知州杜沂,尊君而明礼,且以民生重之,可堪大任。
今上应允,随即擢升杜沂为扬州知府。
听闻程阁老下朝之后,忍不住摔了一个哥釉青花茶杯。
第二日前去拜见今上之时,今上曾询问可否需要赐一套哥釉青花茶盏。令程阁老心中大骇,跪拜谢恩。
第四十三章 力不足
自季方平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后,两淮地区便等同程党的囊中之物,可任意撷取,便是今上也难以插足。
而这次陈启恭致仕,两淮地区便破了个洞,让其他人有机可乘。新任扬州知府杜沂与宋子钦乃同科进士,关系十分亲厚,为窦党中人。有了他在一旁盯着,往后季方平行事必然要受钳制。
也难怪程阁老会心不忿,摔了一套茶碗。这新任的扬州知府对程党而言简直犹如芒刺在背,日不能安,夜不能寐。
程党与窦党算是又添一笔新仇。
再结合那日祖父所言,不难猜出如今倭寇一事,必有程党之人在内阻扰。而广东布政使十有八九是窦党的人。只是不知晓窦党中人为何没有极力挽救。
思及此处,孟湛便沉沉地叹了口气。两权相争,何必将布衣百姓牵扯其内?程党如此行事,真是可以依托之主吗?
他想起祖父曾言,君子行事不可有妇人之仁。可是,置百姓于水火就称得上君子所为吗?救百姓于水火就真的是妇人之仁吗?
他又将目光放至不远处的街道上,那里有几个流民正在向过往的行人乞讨,却被人视为蝇狗之物,恨不得其消失于眼前。
如果可以,他很想现在就回府,调集仆从,开仓放粮,搭棚煮粥。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不能这么做。一旦这么做了,毁的不只是他的前程,还有他祖父的,甚至可能连累家族。
心有余而力不足!
孟湛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势力微小,顾忌太多,否则何必受人钳制?就是有心想为布衣百姓尽绵薄之力,也没有那个本事。
若有朝一日,他能当权,定不会让此等事出现。定要让那些因争权而轻民生之辈,退出朝政。定要让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再也无资格指点朝事。他定会整顿朝纲,清理吏胥,还国朝一个海晏河清之态!
季槐见孟湛满脸深沉之色,心想他恐怕也是为流民一事忧心,便问道:“你是否也觉得这次的流民过多了?与印象中不符。”
孟湛闻言便看了他一眼,略显冷淡地道:“此事,你写信询问令尊便可知晓。”
孟湛的语气不算好,况且这句话透露的意思实在过多,不免让人心里起疑,为何别人不清楚,他父亲却清楚?他父亲远处扬州,跟这事能有多少关系?或者不是父亲,而是……
季槐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孟湛暗自怪自己沉不住气,当下便朝季槐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来,“庭植,我向你道歉。今日是我情绪不佳,不该迁怒于你。”
季槐见此,当下就愣了愣,他可从没见过孟湛这般模样,便伸手拍拍孟湛的肩膀,脸上随即也露出笑容来,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还专门向我道歉。
我知晓你平日里最见不得这等事,今日看到难免心有不忿。不过天灾人祸这等事情也非你我所能决定的。待会儿我便修书一封,问问我父亲是否知晓惠州流民一事。”
孟湛听闻十分诧异,当下亦有几分感动,刚刚那句话其实是他气愤之余说的,并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可季槐却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还想要凭一己之力挽救此事。虽然知晓如此行事并不能挽救什么,但季槐能有这份心意也极不容易。至少于他是真心相待。
“庭植,你大可不必如此。”
季槐便笑道:“我知你心里不舒坦,不过尽力而为罢了。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我觉得我这封信送到了扬州,只怕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
“我亦不求事成。”孟湛摇摇头,继而朝季槐微笑,“你有这份心意便是好的。”
季槐自己对这事没多少看法,不咸不淡地说道:“就当积德吧。就是不知道这德……能不能积成。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先回府吧。”
回府之后,季槐果然修书一封,寄去扬州。孟湛则被孟老太君喊去荣德堂问话。孟湛恭恭敬敬地请安。
孟老太君头上带着五福抹额,穿了大通袖褙子坐在罗汉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床薄毛毯御寒,背靠着松下童子大迎枕。自从上次病了以后,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入了秋以后,就愈发地怕冷了。
她指使丫鬟上茶,又端来孟湛喜欢的五色点心。
“记得你小时候,总不愿意亲近我。每次只有拿出这些点心来,你才愿意在荣德堂里多待一会儿。这是我特意命厨房里做的,你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说着,她又让丫鬟把点心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孟湛听了不由得露出无奈的笑容来,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老祖宗竟然还记得,还把他当小孩子看。他现在都大了,早就不吃甜食了。不过他还是象征性地取了一块。
孟老太君连忙询问道:“味道如何?好不好吃?”
“还跟以前一样好吃。”孟湛尝了一口,朝孟老太君笑道。
孟老太君听了便极其欣慰,笑容满面,“你喜欢就都留给你。待会儿要让人重赏那个厨子。”
孟湛便道:“难为您还记得我的口味。”
“哪能不记得?除了五色糕点,你还喜欢吃酥糖,我每日都让人做好。可就是不见你回来。”说到这,孟老太君的语气又一转,“你祖父也是个狠心的,明知你去了京师,竟然还不管不顾的。”
孟湛听她又提起那些事,顿时觉得头大,连忙岔开话题,“听闻老祖宗近些日子精气神好了许多。今日午膳如何?听说是多用了半碗米饭。”
“身子骨好得很。”孟老太君笑了笑,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前些日子听你母亲说起婚娶的事,你好像不大满意。”
这又是一个让人头大的话题。孟湛闻言苦笑,连忙正色道:“还未考取功名,不敢谈论婚娶事宜。”
“哪里没有考取功名,你现在可是正式的举人。”孟老太君便十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也不知你祖父是怎么想的,本想举办一场花宴,竟然还跟你祖母来信不许插手这些事。也不知他这是有何打算?”
孟湛觉得老太君这是向他套话来了。只是祖父的打算他确实并不十分清楚,原先在京师时,倒是提起过,说是要等春闱下场之后再谈。他觉得祖父可能想为他求娶京师的贵女,只是这话却不能跟老太君明说。
“祖父的意思是等明年春闱之后再说。”
孟老太君便道:“虽说是想过了会试才说,可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相看了。你跟我说说看,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孟湛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张明艳的小脸,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就是他有中意的姑娘,老祖宗还能为他求娶么?还是要他祖父点头才行。
他最终只是说了一句。
“这事您就不必操心了。”
孟老太君见他确实不想谈及这些,便也不再过问。说起别的事来,“如今城内流民的情况如何?”
孟湛听闻不禁诧异,“这事,您怎会知晓?”
“你这些时日总是往城西那边走,我这心里哪能不清楚。”孟老太君看了他一眼,便又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我知晓你仁心宅厚,最见不得这些事。只是如今情况到底不同,不论城西的情况如何,这事暂时还是不便插手。”
孟湛听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这事便是连我们也不能插手么?”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孟老太君沉沉地叹了口气,继而又看向孟湛,“我们孟家如今说是书香门第,但底子如何,你心里总该清楚。
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否则你祖父在京师何必小心翼翼?朝廷没有文书发放下来,这事我们便不能插手。”
孟湛还想说什么,却见老太君已经合上了眼,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他只能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想等朝廷的文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四十四章 病急乱投医
沈昭这边还在想着广东布政使的事,门房那里却送来了京师的信。她这才知道,原扬州知府陈启恭致仕了。看来朝堂之上又掀起了一番风雨。
就是不知陈启恭被打压是否与此有关?
这个时候,松雪却进来告诉她,自今日起,归善县的城门便要严守,往后那些流民不可轻易进城。至于进城的流民现今都移至城西统一管辖,不许他们随意走动。
官府竟然真的要封城?
沈昭闻言皱起了眉。
流民身上根本没有立身之本,不许他们随意走动,他们的吃食从哪儿来,他们住哪儿?还要不要活命?
官府这是要把流民往死里逼啊。
而城外的流民只怕也没有活路。
沈昭觉得此事不能再拖,决定去找沈余氏商谈。
“你是说惠州地界的流民如今无人管辖?”沈余氏闻言不免惊疑。
她多日不曾出府,对这些事并不清楚。
沈昭知晓母亲自从迁至惠州府后,便深居简出,对外界之事并不过多关注。
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母亲可知晓广东布政使廖思浦廖大人是何人?”
沈余氏知晓沈昭问这话,不是真的不知晓廖思浦是何许人,只是想知道他在朝中数哪个派系。不过廖思浦这个名字她听着虽然熟悉,具体情况却是想不起来。
“他此前官居何处?”
沈昭便道:“原是应天府府尹,出身兖州廖氏。”
“兖州廖氏?那就没错了。”沈余氏顿时了然于心,继而道,“你说的廖思浦应当是廖氏嫡枝。不过廖氏在兖州虽是大户,放到北直隶来却不够看的。
应天府虽不比京师,到底是留都,府尹这个位子当年还是有人争的。之所以会让廖思浦做这个府尹,还是因为他通过窦阁老向我们余家递了拜帖。”
沈昭闻言便皱眉,“依母亲这意思,廖思浦应该是窦党的人,可是为何女儿从未发现过?窦党的人女儿一般都会探探底。”
沈余氏想起当年的事,便道:“听说廖思浦和窦家勉强称得上姻亲,好像也是这方面出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所以后来关系就疏远了一些。”
这话听了不免让人诧异。姻亲出了问题竟然还能让朝堂之上的人脉关系疏远,未免有些儿戏,毕竟廖思浦当年也算一方大员。
恐怕不只是这方面的原因。
不过,要真是疏远了,如今这番打压可就有些冤枉了。
“说是疏远,可能就是各家的女眷少有来往。官吏之间的联系却不能真的断了。这朝堂之上站队的官员那么多,哪能让人家知道得一清二楚,总有不动声色的。身处朝堂的人都不一定清楚。”
沈余氏倒是看出了沈昭的想法,语气里便带了几分打趣的意思,“更何况是你,依你手里的那间铺子,撑死能打听到多少东西?”
沈昭听了不免讪讪,她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力量太小,起不了多少作用。
她虽然活了两辈子,可以前学的多是些武学战术,对于官场上的弯弯道道并不清楚,所谓的杀人于无形她并未摸到门道。
因此,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关老先生学习经史谋略,便是想着要能体会到官场的尔虞我诈。等她真正摸清了这些门路,往后的路走起来才不算艰辛。否则,她连往哪边走都不清楚。
如今这条路也只是刚尝试着走罢了。
“如此看来,廖大人这是被程党打压了?”沈昭不禁陷入了沉思。
可如果真是这般的话,那窦党的人怎会不想着阻止呢?总不至于连廖思浦都送不了一封信到窦党手里吧。莫非是京师又出了变故,让窦党不得不放弃?
可是,廖思浦自己不会想法子么?还是他现在已经急得拜天求佛了?
“廖大人当年既然借过余家的势,那母亲如今可否搭得上话?”沈昭忍不住问道。
沈余氏听这话便明白她的打算,细眉微蹙,“你是想说动廖思浦主动揽上这件事?”
“如今这情况可由不得他了。再拖下去,这事他便是想丢也丢不掉。”沈昭的脸色冷了几分。
如果不这样,走投无路之时,她可能真的自己接济灾民。不过这等容易被人捉住把柄的事,沈余氏未必会同意,因此,沈昭暂时并不打算告知。
“话虽如此,可他们只怕也是一个拖字决。这封信便是送到了又能起多少作用?关键还是看窦党的人愿不愿意保他。”
沈余氏这话说的十分在理。只是她现在连窦党这般做的缘由都不甚清楚,如何能保证让窦党极力保住廖思浦?
沈昭心里暗叹一口气:“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官府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别的府县兴许也如此。若再这般无动于衷,流民一旦暴起而击,我们便真的无计可施。”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片刻,又忍不住说,“这信母亲还是以余家的名义写吧。”
沈余氏闻言,忍不住笑了笑,“我今日若是不写这封信,你是不是还要想别的法子?比如煽动地方豪族……”
“母亲。”沈昭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此为下下策。不到必不得已之时,女儿不会这般行事。”
“这事,你心里有数便好。”沈余氏状似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暂且,别到你父亲面前提起这些。”
这事沈余氏便是不交代,沈昭心里也有数。她暂且还能按耐不动,可她父亲一向心软,兴许不会顾忌许多。
不过,她虽当着沈余氏的面称煽动地方豪族为下下策,可回房之后,还是忍不住着手准备。
孟家当然是首当其冲。
虽然在这种时候,由长辈出面其实更有说服力,但眼下她却不能这么做。她仔细想了想,如今归善县的这些地方豪族中,晚辈有话语权而她又熟悉的恐怕只有孟家的孟湛。
因此她给孟姝写了一封信。
言明惠州流民一事,且望她能以自己的名义约孟湛与她于望仙楼见一面。因此事非同小可,她又在信里言明务必保密。
孟姝跟她交情匪浅,也知晓此事的重要性,因此很快便着手此事。当日便给她回信,于次日辰正时刻见面。
毕竟是沈昭起的头,虽然是为惠州的百姓谋事,却也如同是有求于人,因此她便早早的赴约。
虽然是要与外男见面,沈昭却不敢大动干戈。这事要传出去,于孟湛无损,她的名声却要坏,可不敢赌。好在孟姝也想到了这一层,说是要跟着一起。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有孟姝在,她心里也放心许多。再者孟湛也是自幼习读礼戒之人,应当不会做出出格之事来。
因此,她只带了析玉。
孟湛这两日情绪不佳。听了孟姝的话后,心里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有什么话在家里说不好么?非得去外边。不过他跟这个小堂妹虽然不大亲近,可作为兄长,却是有求必应。当下也只能去赴约。
孟姝比他先一步去了望仙楼。见他来了,便起身行礼。
孟湛心里正觉得莫名其妙,因此就摆摆手,让她不必在意这些虚礼,问道:“八妹妹,你今日怎么想着要约我出来?”
“是我让姝妹妹这么做的。贸然行事,还望大公子莫要怪罪。”
孟湛听到这十分熟悉的声音,不免呆滞了一瞬,他扭过头去,这才发现窗边的圈椅里还坐了一个小姑娘。此刻她也站了起来,朝他盈盈一拜。
正是沈昭。
第四十五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孟湛愣愣地看着,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事已至此,他自然不会再怪罪什么。更何况,她们一个是他的堂妹,一个是让他心动的姑娘。
当下便朝着沈昭拱手,“沈姑娘不必多礼。”
孟姝见他们相互见了礼。当即也不多说什么,带着丫鬟退至隔间。沈昭见此,便请孟湛就坐,又指使析玉上茶。
孟湛并不清楚沈昭意欲何为,当下只好依言就坐。
心里面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大抵任谁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突然邀约,都会有一些不安吧。尤其是还不清楚对方想做些什么。
沈昭并不知晓孟湛现在忐忑不安,心里头还在想着该如何开口。
这事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毕竟孟家如今也算是被程党标记的。她还能保证人家能倒戈相向?况且他们也算是对立的,这么做未免有点不切实际。
不过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虽然之前她与孟湛闹得不愉快,可现在他们也可以说是休戚相关。不知道还能不能晓之以理?
至于动之以情,她觉得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
孟家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是偶然,自然踩了不少尸骨。而孟大老爷能够想到投于程党,甚至让孟湛接近十四皇子,可见也是工于谋略之辈。
用数万流民的生命说项要是能够打动他们,也不必等到今日,惠州地界的流民早就衣食无忧了。只有危及到切身利益,他们才会有所动容。
两人都不曾开口,一直这么保持着沉默,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起来。孟湛觉得再这么下去,他可能会撑不住。
好在沈昭没有让这情况持续太久,她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什么都不如开门见山来得好。
“大公子觉得现如今城内流民的情况如何?”
沈昭这话一落地,孟湛的脸色便僵硬起来。谈什么不好,偏偏要说这事。这话让他如何回答?别说是沈昭问的这话,便是他母亲在他面前提及,他也很难答上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沈昭为何要问这话?她一个小姑娘不在家里读女戒,习女红,为何要跑到外面来问这些事?孟湛觉得沈昭这话意有所指。
“城内的流民比起之前多了许多。”
“只是这样么?”沈昭淡淡一笑,只是笑容里带了几许冷意。
孟湛并没有搭话。
他忽然想起了祖父的告诫。任谁找孟家商谈流民一事,都不要插手。他觉得沈昭今日的目的便是在此。虽然这想法过于无厘头,毕竟沈昭只是一个闺阁姑娘。
可她对朝堂大臣的家世背景如数家珍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她不是一般的闺阁姑娘。可问题是,沈行书都没有出面,为何她要揽此事?为民请命么?
沈昭也不在意孟湛的沉默。他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到她的目的,自然是要好好想一想的。
她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伸手将槅扇推开。
望仙楼临街,槅扇一旦打开,外面的声音便陆陆续续地传了进来。说实话,各种吆喝声夹杂在一起,听起来其实有些嘈杂。
不过沈昭并不介意。
她不咸不淡地说,“大公子觉得,再这般下去,这街上的繁华还复存在么?”
“姑娘此言何意?”沈昭这话未免过于严重,孟湛忍不住皱眉。
“大公子恐怕还不知晓,官府即将关闭城门一事。城内的流民有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城外又该有多少?别的府县又有多少?”
沈昭转过头来看向孟湛,目光如炬,“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些流民联合起来,就凭这么一堵城墙能挡得住吗?他们为了活命,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据我所知,卫所军士如今还在沿海之地徘徊。流民一旦攻城,凭借县衙的这些衙役能挡住多少?只怕到时候都免不了遭难。”
“姑娘多虑了。”孟湛亦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朝沈昭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来,“如果情况真的那般严重,府县官吏不会放任不管。此事并非我等布衣百姓能够做主。”
这便是劝诫的意思了。
沈昭并不指望三两句话就能将孟湛说服。因此也毫不在意他这句话表露的意思。
“所以大公子这意思是,城内的流民不足为虑?”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孟湛意味深长地说,“恐怕不是不足为虑。而是在大公子看来,就算流民暴起而击,届时也有人能保住孟家。”
沈昭这话说得意味不明,让孟湛忍不住皱眉。他并不觉得以沈昭的身份,能知道多少东西。但这句话实在透露了不少意思。
“沈姑娘何处此言?孟家与归善县的百姓自是同进退。”
孟湛这句同进退,沈昭自是不能当真,不过信口胡言罢了。
她接着说道:“大公子是否要与归善县的百姓同进退,我并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望大公子能看得分明。如果归善县真的遭难,孟家怕是难以自保。
便是有人想要护住孟家,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远水解不了近渴。届时流民暴起而击,便是想走都走不了,还能指望别人来救么?”
孟湛闻言陷入了沉思。
沈昭这话不无道理。他们不想插手,只是不愿卷入党派之争。而且孟家有意于程党,更不可能坏程党的事。可问题是,惠州地界的流民比想象中更严重。
如果流民攻城,届时必定大乱。程党既然要打压廖思浦,也必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帮忙。惠州的情况如何,与他们何干?这事又不是他们做的,还不任其发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县城守不住,他们孟家就能独活?他们这种地方豪族才是流民眼中的肥肉。这个道理,他能想明白,别人自然也清楚。各家按兵不动,其实也是处于观望之中。
可诚如沈昭所言,这件事拖的越久,危险就越大。毕竟绝境之中总有孤勇。何况官府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如果情况不严重,他们何必这么做?
难不成这般拖着真能把流民拖死?孟湛突然觉得这想法有点儿戏。
“姑娘所言不无道理。”孟湛颔首低眉,继而问道,“依姑娘之见,此事该如何抉择?”
“若是时间充足,我们倒可以写万民请命书,向朝堂言明流民祸乱一事。恳请下诏开仓赈济。可如今时间紧迫,此事不可再耽搁。”
沈昭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听闻,孟家世代书香,身处山野,却不忘民生,广布恩泽。而如今正是布衣百姓生死存亡之际,孟家谨遵君德,自会不惜余力,挽救此事。留下万世颂扬之功德。
因此,我恳求大公子联络地方豪族,一齐向府县长官请命,开放官仓,放粮接济,以此安抚灾民。毕竟,放眼整个归善县,也只有孟家有这等本事。”
孟湛这下算是明白沈昭的意思了。难怪要跟他商谈此事,原来是想让孟家做那牵线之人。
可此事并不好揽。
沈昭的话说得好听。但这万世颂扬的功德有那么好得么?此番谋划,程党若是能得偿所愿,那还好说。
若是没有呢?秋后算账之时,能找到她沈昭身上么?找的自然是他们孟家。沈昭有本事煽动孟家揽这事,不知是否有本事替孟家挡灾。
沈昭见孟湛迟迟不言语,也知晓他定是想明白了这种其中关键,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归善县,除了孟家之外,她实在想不出第二家。要是有,她也不会找上孟湛。
“我知晓此事于大公子而言是为强人所难。但是为了避免流民暴起,此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湛沉思了片刻,又问道:“若是府县官吏不肯开仓赈济,届时又该如何?”
沈昭闻言便沉声道:“若真到那一步,便是只能私自放粮,接济灾民。”
孟湛听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六章 不羡凡尘客
“沈姑娘可知,此乃大罪?”
沈昭闻言便笑了笑,颇有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在里边,“生死存亡之际,便是知晓此为大罪,也不得不为。莫非真要等流民攻城的那一天么?”
此事孟湛也是心知肚明。
如果官府真的能有文书下来,早就到了,何必日至今日还要让他们忧心忡忡的商谈此事?只怕真要到私自接济灾民的那一步,可这样一来,身家性命又难保证了。
这也是两难境地。
虽然孟湛迟迟不曾言语,沈昭心里却清楚他已经有几分动摇了。当即便道:“大公子只管放心。若是真要开仓赈济,我们沈家当仁不让。”
孟湛朝沈昭拱手一拜,“姑娘大义凛然,为民请命,让我心悦诚服。此事定会尽力为之。”
“大公子谬赞。”沈昭回礼。
她并不觉得孟湛此言有虚。其中利害关系他已了然于心,一旦流民有任何异动,他定会让孟家老太君说项。让孟府插手此事。
孟湛说他会尽力而为,可沈昭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们这里刚刚商谈完毕。孟湛的随从就进来禀报,说是城西那边的流民方才暴动,幸好被碧甲巡检司的弓兵及时制止。
孟湛闻言,神色大变。
流民既然已经开始暴动,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巡检司的弓兵都是从附近的村庄里面招募的壮丁,真正动乱之时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届时还不得出乱子?
他当即向沈昭告辞。
“姑娘之意,已铭记在心。如今徒生变故,恐事态愈发严重,需回府与家中长辈商议具体对策。就此向姑娘告辞。”
沈昭亦知晓事情的严重性,隧不与他多言。也领着析玉一同回府。流民暴动比她预料的要快许多,如今也只能期望孟家愿意领头。
回府之后,她正欲跟沈余氏说起流民暴动一事,松雪却告诉她,陈适前来拜访。
沈昭听到这消息当即一怔,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急昏了头,不仅病急乱投医,还整错了方向。如果要找一个人商议此事,有比陈适更合适的吗?
他不仅是惠州府的官吏,还是窦阁老的得力后生。要是能说动他插手此事,怎么都要成功一半啊。
沈昭想了想,决定要去沈行书的书房会会他。
……
惠州的秋日比起别的地方来总要暖和许多。淡金色的阳光撒下来,照在身上就觉得暖洋洋的,便是那从远处吹来的风,也格外的和煦,并不能感受到多少凉意。
苏彦在后山就走了那么一小段,就有些气喘吁吁,实在是天气太热了。他把背篓往上提了提,免得里面的草药掉出来。要真少了一株,他可没处哭。
他不曾习过医术,自然是不认识那些草药的,不过是有人交于他这项任务,命他每日早上采一些草药回来。不过仔细探究起来,这个任务也算是惩罚,谁让他跟人高价买了个田庄。
知道那座田庄的价格让人不满意之后,苏彦便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明明说好买下来便可,怎么又变卦了?他满心怨念地背着背篓下山。
刚进院子里,就见头戴方巾的年轻文士愁眉苦脸地从书房里出来。见到他后便停下来,拱手行礼,“苏公子。”
苏彦将背篓放下,亦拱手向他回礼,“袁先生这是怎么了?瞧着情绪不太好。瀚元身子无碍吧?”
“公子身子无碍。”袁仲明摇摇头,语气里却又带了几分自责,“只是我方才说话多有冲撞,令公子徒增不快。”
苏彦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与他谈什么了?”
袁仲明便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地说,“公子从小沙弥那里听闻广东地界流民泛滥一事,便想着要插手一二。我念及府中老祖宗的告诫,便劝阻了几句。哪知……”
袁仲明复而又叹一口气,顿时不再言语。
苏彦听闻便明白过来,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跟了瀚元多年,还不清楚他的性子么?便是要劝,也不该拿老祖宗的规矩说项。”
袁仲明更加愧疚起来,“是我思虑不周全,不该提起这些的。”
“好了,我去看看瀚元的情况。”说着,苏彦又朝袁仲明安慰了几句,“你也别想这些了,先退下吧。”
袁仲明便朝他行礼告退。
苏彦提着草药进了书房。房间里临窗的地方站了个少年郎。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侧影,头上的黑发用竹簪半绾着,身上穿了一件玉色细布棉袍,更显得颀长消瘦,颇有清姿。
他此时正斜靠着槅扇旁边的墙壁立着,周身却仍然显出不凡的气度来。他的手随意放在窗沿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晶莹白皙。此时玉质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节拍。
苏彦这才发现原来寺中的沙弥在唱歌。只是那歌声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清晰。这个时候,少年郎却合着那歌声唱了起来,声音清脆凛冽。
“闲日居山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
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餐松柏随时饱。
卧岩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
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风来自扫了。
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挠。”
苏彦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不羡凡尘客,独做山间郎啊。”
少年郎听到他的声音便停下了合节拍的手,“草药采完了?”
说着,他便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隽俊的容颜。当真是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哪怕他脸上带着笑意,也依然露出一股淡漠和矜贵。仿若九天之上的谪仙,清冷,淡泊,又贵不可言。
苏彦正想说什么,却被这话噎了一下,半晌才将手中的背篓丢过去,“喏,这不就是。你要不要清点一下?”
少年郎伸手接过背篓,随意看了一眼,“清点就不必了。”
他将背篓放在地上,又拿起墙边放着的竹竿,拄着竹竿颇为艰难地走向苏彦。
这便是少年郎美中不足的地方。他从小体弱多病,犯有腿疾,以致行动不便,与常人略有差异。
“我听袁先生说,你要插手流民一事?”苏彦见他走过来,又连忙推开几步,让他坐在圈椅上歇息。
“你这是……替他说项来了?”少年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手端起仆从准备的热茶。
苏彦被他这不咸不淡地一瞥弄得有点惶惶然,随即笑道:“哪能是替他说项,不过是想着你南下是为了养病,可别被这些事扰了心神。到时候老祖宗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少年郎知晓他这话是真为自己的身体作想,不过自己的情况如何,他比帮人清楚,说是养病,哪能真的养好?不过是哄着老祖宗罢了。
“这事我心里有数。”少年郎示意他不必多说,又道,“待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交于谢时镇。”
苏彦听他这么说,当下心里头一惊,皱起眉头来,“你这是执意要插手?”
少年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放下茶碗,看着苏彦沉声道:“修允,你可知,此事我若不插手,广东省的流民便真的只能横尸山野了?我若是不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尚可不加理会。
可如今,我明知数万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流落于山野街头。身为国朝子民,熟读圣人之书,怎能对此置之不理?于心难安。”
苏彦闻言久久无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流民穷困潦倒的模样。从县城出来之后,他甚至在路上还看到有人易子而食,山野的树根早已挖尽。道路边亦有不少饿殍。
他亦心有不忍,只是无力为之。
但诚如少年郎所言,如果此事他不插手,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为何时至今日,广东布政使还不下令开仓赈济?便是因着党派之争致使朝廷没有诏书下来,可在此等危机时刻,也该主动放粮接济。否则一旦饿殍遍野,他就会受到万民谴责。
他难道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
不是不怕。而是他十分清楚,不开官仓尚有一线生机,一旦开仓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因为如今的广东省已无官粮可用!
第四十七章 少逸兄与陈大人
前年,廖思浦卷入海上走私一事。
因为当时钱财拮据,他就利用职权之便,将从地方百姓那里收来的粮食买到别处,以供应出海走私的花销。
当年又因收成不好,等到需要上缴官粮之时,百姓手里已无粮可收。因此,廖思浦只能下令将广州府,潮州府,惠州府等地储存的官粮上缴朝廷。
因为数额并不小,所以一时之间便是廖思浦也无力填补这几处地方的粮仓。以致今日,广东地界流民泛滥,也无法开仓放粮。
因为一旦让人知晓,广东省的官仓基本无粮,势必会牵扯出廖思浦海上走私一事。
国朝君主有多痛恨海上走私,有多忌惮时人与海上倭寇勾结,从太祖陛下三番四次地颁布禁海令便可知晓。
而廖思浦身为朝堂大员,竟敢沾染海上走私一事,不仅自己要被斩首,肯定还要株连九族。
少年郎接着便说道:“便是我不为广东省的百姓着想,也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一旦走私一事被捅到今上面前,窦家必受牵连,届时文臣之中便真的是程濂一家独大了。
如今,勋贵武将气候已不如从前,要是窦党败落,今上又是独木难支,朝堂又要掀起一番风雨。届时想要行事也是举步维艰。”
苏彦知晓他所言不无道理。
此事于窦党而言的确凶险至极。廖思浦清楚此事之凶险,怎会不送信给窦敬言,可此次就算是窦党的人也无力挽救。
莫说廖思浦,便是窦敬言自己也急得上火了。因为此次海上走私一事,他的季子也有一份。
这也是窦党明知廖思浦的奏折被拦截却无动于衷的原因。
因为此事一旦捅破,窦党的人也难逃一劫。廖思浦这海上走私赚的钱不只是进了他自己的钱袋子,还有不少贡献给了窦党。
不然谁帮他在朝中遮掩?
且有程党在一旁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窦敬言的季子也被牵扯进去,还不死磕着这一点不放。
届时窦家被沾染上海外走私一事,还有脱身的份?少不了要株连九族。
因此时至今日,窦党半分也不敢动弹。明明可以从邻省运粮过来填补空缺,却因走私一事,迟迟无法动作。
而少年郎口中的谢时镇,则是湖广布政使。他写这封信,便是令他从湖广粮仓调粮运至广东,填补空缺,以致廖思浦可以开仓赈济。
他这做法实在是买了廖思浦买了窦党好大一个人情。
不过苏彦还是略有几分惊讶,谢时镇这个人一直是隐在暗处的。少年郎这般做法难免会暴露一二,虽说是为了平衡朝中党派,可未免有点得不偿失。
“你让谢时镇出面,不怕惹来别人猜忌么?”
少年郎却并不如何介意,他慢悠悠地说:“无论这人是谁?猜忌都是一定的。不过未必能想到我身上。
况且谢时镇这个人很会收尾,不让人捉到把柄就是了。我这也算是为广东省的百姓做点事。”
苏彦便忍不住叹了口气,朝少年郎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多劝。不过此事之后,你切忌勿要多思多虑。”
少年郎自是应允。不过未必听进去多少。
……
沈昭赶到书房时,正巧遇上丫鬟送茶。她当下便将人拦住,自己端了茶盘进去。
进了书房后,便可看的一个作普通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跪坐在临窗的小几前,正与沈行书微笑而视。
沈昭不便多看,只好低头上茶。
沈行书自是发现她冒充丫鬟来上茶,正欲呵斥,却见沈昭眼里满是乞求之意。当下心里一软,竟是什么话也没说。
沈昭见沈行书不再出声,心里面也很是欣喜,便跪坐在一旁随侍。
倒是陈适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端茶的丫头不太像丫鬟。不过沈行书都不曾开口,他自是不好询问。
只得又跟沈行书寒暄起来,“前些时日,令阃携令爱上门拜访,使适羞愧难当。适久居此处,竟不曾拜访少逸兄。”
陈适与沈行书是同科进士。且当年,陈适与沈行书一同入狱之时,彼此之间确实有过不少来往。但自从来了惠州府之后,两家不再有来往。
尽管一方面是沈余氏故意为之,但另一方面也是他们陈家主动避嫌的原因——都已经贬至惠州,可不想再背上余家余孽的名号。
趋利避害亦是人之常情。陈适已因余家上书之事被贬惠州,想要避开他这个余家姻亲,并不为过。因此沈行书并不觉得不舒服。
他笑了笑,轻飘飘地撇开这个话头,“陈大人身居要职,事物繁忙,自是无法抽出这时间来。该是我亲自等门拜访的。”
沈昭听这话,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她觉得父亲的语气过于生疏了,陈适唤他少逸兄,他却喊人家陈大人。其实有点不大合情理。
陈适今日作这普通文士的装扮便是来以故人的身份前来拜访,而非以朝堂官员居之。她父亲这么做反倒有点撇清关系的嫌疑。
她悄悄往陈适那边看。果然发现他脸上笑容虽未变,眼神却带了几分探究。
若是他以为之前那次递话是沈行书的意思,那结合他今日的态度,确实是前后差别过大。
沈昭忍不住在心里捏了把汗。她好像有点没弄明白自己父亲的态度。
陈适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少逸兄何必与我如此疏远,唤达云便可。”
沈行书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他不咸不淡地说,“礼不可废。”
这话说的沈昭心惊胆战的。
生怕陈适当即就起身走人。她父亲难道不清楚陈适的身份么?这可是窦阁老身边的人,往后可是要飞黄腾达的,怎能不好好处着呢?
陈适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深了,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感觉。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少逸兄还是同当年一样谨遵君子之礼。”
沈行书应了一声,“毕竟自小学习君子之德。”
沈昭觉得这对话进行下去,有点艰难。她在犹豫要不要暴露身份,好插上几句话什么的。
陈适却又说起别的事来了,“自从当年余首辅逝世,至今已有八年,真是时光如驹,世事难料。不知眼下,少逸兄有何打算?”
沈行书听闻,只觉得陈适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他如今能有何打算?“不敢说打算。这些年一直在孟家族学教书,孟老太君待我不薄,往后只怕也是如此。”
这便是打算一直教书的意思。
陈适终于没忍住,皱起了眉头。他觉得沈行书这态度有点难以琢磨。
若是还有意于仕途,大家都是旧识,怎不敞开胸怀说话,还要这般遮遮掩掩?若是无意,那先前让他太太拜访陈家又是何意?还说出哪样的话来。
沈昭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叫苦不迭。生恐陈适将她那日递话的事给说了出来,这要是让她父亲知道了,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原以为只要让她父亲与陈适见上一面,一切都好谈。可现在看来,事情好像不是照她所预料的发展。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陈适沉沉地看了沈行书一眼,说道:“教书育人确实是有德之事。不过适窃以为孟家虽好,却也不是久留之地。少逸兄有踔绝之能,怎能埋没于此偏远之地。”
沈行书闻言便笑了起来,“陈大人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教书先生,哪里有踔绝之能,更谈不上埋没了。”
陈适听这话,顿时一愣。他沉默了半晌,才问道:“听少逸兄这意思,是不想再入京师吗?”
沈行书闻言忍不住皱眉,脸色稍微冷淡了些。
“还请陈大人谨言慎行。我如今不过一介平民,早已被今上下诏永不入京,哪里敢有那等忤逆之念?陈大人且勿要使我陷入不义之地。”
陈适的脸上的笑意彻底淡了,他仔细看了沈行书好几眼,才缓缓说道:“原来少逸兄是这般意思么?竟是适会错意了。之前听少逸兄提起……”
“陈大人!”
剩下的话被这么一喊彻底消失在陈适的嘴里。他顿了顿,忍不住扭头打量那个不似丫鬟的丫鬟。
此时,那个小姑娘正朝他露出一个端庄优雅的笑容来。
第四十八章 能说会道沈小姑娘
沈昭在他们惊诧莫名的目光中站了起来,然后朝着陈适行礼。
“民女沈氏,明知大人身份显贵,却不行礼拜见,实属顽劣至极。听闻大人豁达大度,礼下于人,还望大人宽宥民女的无礼。”
如果陈适毫不顾忌长者的尊严,这个时候就会问一句,打断别人就不算无礼么?
不过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实在是沈昭的行为举止有些可疑。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日递话的应当就是这个小姑娘。
沈行书也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有些胡闹,连忙向陈适道歉,“小女顽劣,惊扰大人了。”
“无妨。”陈适摆摆手,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沈昭,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我倒觉得令爱天资聪颖。”
这种情况下便是圆场也该说一句活泼可爱,可陈适偏偏说了天资聪颖。沈昭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可这个时候她实在不能多说什么。
只得回一句,“承蒙大人抬爱。”
陈适的笑容便浓了些,他继而看向沈行书,“闻少逸兄之意,是只愿纵情于山水,与朝露晚霞为伴。而无意于锦绣前程,仕宦显赫。”
“罢黜之人,不言仕宦。”
这话代表的意思太明显,陈适听闻久久无言。
自小就受儒学影响的书生怎会不想齐家治国平天下,更何况沈行书也曾造福百姓,可如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甘于隐没。
可他还那么年轻,怎会想要隐居山水呢?这事沈昭想不明白,陈适想不明白,也许只有作为枕边人的沈余氏会明白少许。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陈适看着沈行书愈发儒雅的笑容,脸上笑容一顿,眼眸微暗。
他想起了年少时的沈行书,尽管看上去从容淡定,其实内心是高傲要强的,可如今却是真的从容不迫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沈行书从不拜访他。并不是顾忌余家姻亲的身份,只是他真的无意于仕途。
惠州的山水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拥有更加温和宁静的灵魂,却也让大周失去了一个治国安民的栋梁之才。
这事是好是坏,陈适无从得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曾经被他当成对手,想要战胜的人,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
良久之后,陈适才回过神,正色道:“少逸兄好魄力,适佩服。”
沈行书但笑不语。
陈适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一旁的沈昭看着心里却叹了口气,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来。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只是乍一听闻,仍有几分疑惑不解。
他的父亲为何甘心做一个教书先生,难道山水真的能磨平一个人的豪情壮志吗?
她不相信。
可不管她信不信,至少今日陈适是信了这话的。
因此,接下来的谈话中,陈适再也没有提过任何有关官场的事,便是他即将回京之事也不曾提及。
这一场促膝长谈渐渐结束。
陈适以故友的姿态向沈行书辞别。沈行书亦以此礼回他。他本欲命人将陈适送至门外。
奈何陈适连声婉拒,言故友相会,何须拘于虚礼,沈行书只好作罢。倒是沈昭没忍住,在陈适起身之后,便追了上去。
“请陈大人留步。”
陈适对这个行为举止十分出格的小姑娘很感兴趣,闻言便停在了影壁前。
沈昭连忙上前几步行礼。
陈适的眼神便落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官亦有一女,与你岁数相去不远,自小习内训,不知沈姑娘可有修习?”
这便是以惠州府同知的身份与她谈话了。沈昭觉得陈适是对先前递话一事起疑了。
她恭恭敬敬地回道:“亦读女戒。”
陈适听闻,眼神便渐渐锐利起来,“既已读女戒,便当知晓多言多事乃出格之举。”
“民女此举,实有缘由。”沈昭满脸正义凛然之色,“听闻陈大人素有爱民之德,身处惠州这几年,亦是事必躬亲,不忘民生。
惠州百姓言及大人,莫不赞叹,感念大人之德。民女无意知晓此处有奸人竟敢口出妄言,扰乱民心。
更有甚者祸及令爱,且辱没大人之德。便心有不忿。唯恐大人为奸贼所戕,又忧民女人微言轻,不足为信。便借令爱之口传于大人。”
陈适听闻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姑且信你一言,那本官且问你今日拦路又是为何?”
沈昭闻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炬直视陈适,“陈大人可曾觉得近日惠州地界流民泛滥成灾?”
陈适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许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昭,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又带着几分探究。
“女戒里边可不曾教人打探流民一事。沈姑娘如此实属僭越之举。”
沈昭并不惧怕他眼里的冷意,依旧目光如炬,面露悲痛之色,“国朝之事,皆系众民。民女虽为一介草民,却知国之兴盛亦家之兴盛。
今上心系天下,励精图治,日夜伏案,欲令今世海晏河清。奈何天灾人祸频发,又有奸佞之辈跃于朝堂,致使国朝动荡,沿海渔民流离失所。
民女虽为一介孤弱,却不忍心见灾民流落山野。素闻大人宅心仁厚,胸怀宽广,因此想求大人一事。望大人开仓放粮,接济灾民。”
陈适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他冷冷地盯着沈昭,道:“如今惠州地界一派清和,何来流民泛滥一说?沈姑娘此言实在过于荒谬。
在此物阜民安之际,沈姑娘却言国朝动荡不安,居心何在?莫不是要妖言惑众,动摇民心?本官念及沈姑娘乃故友之后,不与计较,往后且勿要再言。”
沈昭闻言,脸上的悲痛之色收敛起来,嘴角不由得噙着一丝冷笑,看向陈适道:“我亦不是幼小弱童,陈大人也不必诓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如今惠州地界的流民情况如何,您身为府县官吏,应当心知肚明。您自以为不日就要入京,便觉得此事与您无关。
可是,陈大人好好想一想,此事到底与您有无关系?您现在可还在惠州啊,今上的诏书也没下来。到时候惠州府出了事,您身为同知能脱干系么?”
听到这话,陈适对沈昭终于忍不住重视起来。
他不曾想到沈少逸这女儿年纪轻轻竟会有这样的见地。怕是沈行书都难以看得如此分明。
沈行书自己想要待在惠州,不欲再入仕途,可见沈昭这般模样,对这打算只怕不怎么如意。她的心倒是大得很。
不过沈昭的话的确不无道理。
倒不是因为他是惠州府同知的缘故。而是由于这事是程党一手谋划的,他身为窦党中人,一旦此事捅破,难保不会被程党拉下水。
这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不过为大局着想,他只能按兵不动。沈昭这番话不过徒废口舌罢了。
“本官的官运倒不需沈姑娘操心。沈姑娘要是有这个本事,不如好好考虑令尊的事。这打算一辈子待在惠州府,可不是个好主意。”
听到这话,沈昭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她父亲的打算的确让她有苦难言。
她是谋划得挺起劲,可哪知他父亲根本不领情。这可真是自己不理事,却愁苦了旁人。
不过这事没陈适说道的份,她冷声道:“家父的事不需陈大人忧心。”
顿了顿,又说道:“陈大人自小习读圣贤书,难道所学的君子之德全都丢到天边了吗?
如今惠州地界流民泛滥,大人真的要看着府县官吏草菅人命,却这般不管不顾么?往后大人再言民生之时,不会觉得羞愧难当么?”
陈适闻言并不言语,良久才沉声道:“此事自不用沈姑娘忧心。”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
第四十九章 何以事之
“陈大人!”沈昭忍不住喊住他,“如果廖大人锒铛入狱,真的不会对窦阁老造成影响么?这流民究竟是如何形成的,陈大人想必比民女要清楚。”
“你知道什么?”陈适猛地转过身来,眼神如剑盯着沈昭。
沈昭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民女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料想此事一旦捅破,窦阁老未必不会受影响。
廖大人欲将此事压下去,但是依如今的情况来看,这些流民是能压住的吗?
如果一不小心暴起而击,届时广东省都被流民占领了,还指望这事不会上金銮殿吗?民女方才还听闻城西那边流民暴动。”
陈适久久无言。
他自然知道这事不是轻易能够压下的。只是如今无计可施。官仓开不了,无粮可用。朝堂又不能下诏书,没有名义征收富商之粮。
沈昭便道:“民女窃以为,陈大人应当写信于窦阁老,言明此事之凶险。若真是形势所迫,陈大人大可言明廖大人,令地方豪族上缴粮食。
至于官场文书一事,朝中亦有窦阁老代为周旋,程党难成气候。民女亦愿意搭棚煮粥,接济灾民。只望陈大人往后多庇护。”
陈适明白沈昭这意思是让他说服窦阁老出面揽下此事。便是朝堂一时间没有诏书下来,也可先开仓赈济,事后再负荆请罪。
朝中有窦阁老周旋,他私自开仓放粮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就是令地方豪族上缴粮食也是不得已为之。今上便是处罚也不会过重。
若是仓中有粮,此法自然可行,甚至于早就这般做了。可问题是如今的官仓根本无粮。开仓又有何用?
思及此处,陈适也忍不住在心里对廖思浦破口大骂。海上走私赚了那么多钱,怎么就不能把那官粮给补上?等到出事了,才知道悔之晚矣。
现在就是想筹粮一时间也筹不了那么多。
不过现下若是让城中豪族上缴粮食,倒是可行。城中仁义之士不少,且有官场文书不得不上缴。甚至于可以此粮食冒充官粮,以解燃眉之急。
不过就怕他们碍于党派之争,不敢出面,但若是形势所迫,也不得不为。且若是有人领头,城中至少有过半豪族愿意出面。
陈适想到这一点,深觉此法可行。还是要尽快写信给窦阁老以及廖思浦,速速下放官场文书。至于这领头的家族……
陈适忍不住思量起来。沈昭倒是说过她愿意献出绵薄之力。可沈家在归善县实在是人微言轻,便是出面,也不能领头,难以煽动地方豪族。
沈昭倒是清楚陈适的考量,便道:“大人不必忧心。如今放眼整个惠州府,除了孟家,谁可出其右?且孟家世代书香,素有贤名。定不会置之不理。”
沈昭此言倒是说到陈适心坎里了。
若是有孟家表明态度,何惧其余家族不踊跃献粮?
不过沈昭能知晓广东布政使的身份,又能点明程窦两党之争,如今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算意外。
自大长公主当政之后,国朝女子的地位便高了许多,大家族也并非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训。
再者,沈昭有邯郸余家的嫡长女作为母亲。他当年可是见识余家姑娘的聪慧之举。如今再看沈昭,便觉得她就是知晓的比其余女子略多也不为过。
因此陈适对沈昭此举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她天资聪慧。不过虽则如此,却并不赞同沈昭参与朝政。
辅佐夫君尚可,若是真的搅乱朝局,便是僭越。国朝出了大长公主这么一个女人便可,不用过多。
他当即沉沉地看了沈昭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沈姑娘此言甚是在理。不过,今日是为惠州才有此言,往后却不必言及朝堂要员。”
沈昭知晓陈适这是在告诫她不要干预朝政。她虽不点头,却也不露反驳之意。说到底,当今之世,女子还是无法占主导地位。
不过她并不在意此事。
今日目的是要陈适插手此事。如今已采纳她的想法,她心里便松了一口气,总之这事能成便好。
也算是救了惠州的百姓一命。
便道:“大人深明大义,让民女心生叹服。民女心系惠州百姓,忧心其居无定所。因此才出此言,多有冒犯,还望大人宽宥。
如今城门已关,且望大人与县衙商议几番,打开城门,放流民入城。若是流民之数过多,官府无暇顾及。
缴粮之余,亦可令城中豪族搭棚接济。民女愿领其命,以身作则。”
陈适听闻便道:“有姑娘如此大义凛然之辈,亦我国朝之幸。”
沈昭面露微笑,并不多言。
陈适当即便向她辞行。
沈昭目送陈适离开,才折身回房。先前她不置一言便出了书房,她父亲定是不明白缘由,自然也不会想到她会追着陈适到影壁前。
因而她折回之后,首先便去正院书房。却见沈行书依然跪坐在窗边,只是满脸抑郁之色。
沈昭心里一惊。不知他缘何这般。
她连忙上前行礼。
沈行书看到她折回来,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囡囡怎地回来了?”
“来看看父亲做什么?”沈昭跪坐在他面前,提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沈行书倒了一杯茶。
沈行书伸手接过,又忍不住问道:“囡囡方才为何要冒充丫鬟上茶?”
沈昭早就知道沈行书会有这么一问,当即便挠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道:
“女儿对陈大人的贤名早有耳闻。先前听闻陈大人登府,与父亲相谈甚欢。便忍不住过来一睹风采。父亲可不要怪罪。”
沈行书却不太满意沈昭这套说词,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略带几分不屑地说道:
“他有何贤名?官居惠州这些年又有何贤明之举?还值得你这般做。说什么一睹风采,难不成父亲的风采还比不上他么?”
沈昭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若是她不曾误解的话,她父亲对陈适是不是有什么敌意。
只是这敌意怎么来得有点莫名其妙。还是……他们从前有什么过节?他们是同科进士,想必是熟识的,有什么过节也很正常。
先前见她父亲态度僵硬,她还很奇怪,心想父亲亦不是那种目中无人之人,怎会对陈适这般无礼?若是有过节便说的通了。
陈适此人八面玲珑,想来不会计较许多。他父亲却是过于耿直了。若是有人让他心生不喜,只怕难以释怀。
只是……父亲竟然还有如此小孩子气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女儿心中,父亲的风采自然是无人企及的。”
沈行书听闻,当下脸色就缓和了许多。只是想起陈适今日的来意。他又忍不住皱了眉。
他少时曾见天灾人祸致使百姓生无所依,老无所养。甚至于流离失所。他舅父言,国朝决策多有弊端,难以惠及百姓,难现人和之态。
他少怀大志,闻此自是日夜苦读,孜孜不倦。只为有朝一日,能立于金銮殿之上,为君主排忧解难,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定之态。
可当他终入金銮殿之时,才发觉仕途之艰险,非他力所能及。以致今日,远贬惠州。
沈行书看着沈昭,脸上露出几分略带苦涩的笑意来,“囡囡,以后父亲都不能做大官了,你会不会失望?”
沈昭心里便沉沉地叹了口气,听到这番话,她算是明白父亲真的已志不在此。但她心里深知此事不可勉强。因此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不管您想做什么,您都是我父亲,女儿会一直支持您的。”
沈行书听了这话,便欣慰地笑了起来,道:“有囡囡这句话,父亲便放心了。”
沈昭亦面露微笑。
她心里隐隐明白沈行书的想法。
沈行书并不是那种贪恋权势之辈。他最初入仕途,只是单纯的想要为生民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稳固社稷,以安天下。
但是国朝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怀着赤子之心入仕为官,国朝却还于他权柄之争之险恶。
余家的例子活生生的摆在眼前。
他知晓余家子弟忠于职守,一心为民。他知晓那份奏折是为稳固万世之江山。
可余家却被斥为谋逆之徒。
何其无辜!
他少时踌躇满志,欲为百姓言事。却眼见清流之臣受辱致死,而无力为之。
如此朝堂,如此君主,何以事之?
第五十章 流民匪盗本一家
沈昭最终也没有等到官场文书。
不是文书来得太慢,而是流民又暴动了。
辰初时刻,城西那边有数个流民联合起来抢劫了路过的吃食小贩。后来有两个巡城的弓兵过来阻止都险些被打伤,可见这些流民异常凶悍。
更重要的是,因着守备森严,官府又不曾解除禁令,流民徘徊在城门便一直伺机而动。
今日晌午时分,通海门外的流民便趁着人多,欲冲进城内。因着全是手无寸铁的灾民,守城的官兵并不敢肆意杀戮,毕竟饿死和杀死是两回事。
这样的官司他们可吃不起。
正是仗着守城官兵这样的态度,那些流民才如此肆无忌惮。短短两个时辰内,就暴起了三次。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在县城里便引起轰动。尤其是小门小户的百姓,更是慌乱不已,生恐流民复又攻城,暴起而击。
便是不理世事的沈行书和沈余氏都收到了消息。沈昭得知后,便立即命人送信给孟湛和陈适。
一是想要通知孟湛,已经没有时间在等官场文书,不如现在就搭棚接济。
二是让陈适帮忙疏通弓兵衙役,不仅不能阻止豪族接济,还要帮忙维护流民秩序。
随后,她便同沈行书商议,命府中管事以沈府的名义在城西那边搭棚接济。
装粥的木桶刚刚被车拉到城西,流民便纷涌而至,幸好早就安排了府中家丁和弓兵维持秩序。否则早就乱了。
孟湛也是守信之人。沈昭的信刚送去不久,他吩咐仆从着手准备,很快就在城西搭起了棚。有孟家在一旁帮衬,沈家的压力便小了许多。
自他们两家在城中作出表率之后,城中的有德之士,富豪之家也开始陆续到城西接济。眼下城中的流民过半是受到安抚了。
但城外还徘徊不少流民,一旦打开城门,那数量绝对不少。况且,这么多流民一日三餐都需要供给,并不是一笔小的开销。
煮粥接济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让朝廷拨下赈灾银两,以供灾民维持生计,开垦土地,重新定居。
现下流民数量不大,便无人没有规定每家所供灾民。都是凭各家的本事来,往后可就不会如此。
毕竟谁也不愿花这等冤枉钱。没有回报,甚至还有可能会被拖下水,可不就是冤枉钱么?
现下沈家粮仓中储存的粮食并不多,以后若是将流民数量规定下来。接济一两次还好,一旦次数多了,恐怕难以支撑。
因此沈行书知晓此事后,便打算去城外的田庄再运一些粮食进城。沈昭得知后,便央求沈行书带着她一同去田庄。
她心里头其实一直惦记着那天救下的小孩。这两日,她让罗会跟着在外头注意流民的动向,但是一直不曾发现那个小孩。
如今城门还未曾打开,想必那个孩子并未进城,这么几天,也不知是否撑下去了。
她将此事告知沈行书。沈行书虽然觉得城外流民泛滥,过于凶险,却也念在她忧心那个孩子的份上,同意她随行。
不过为了安全着想,他们这次出行,不仅带上了大半府中护卫。还恳求巡检司拨部分弓兵护行。他们见沈家是为运输赈灾粮食,自是欢喜应下。
许是有着护卫随行,骡车出行的时候倒是畅通无阻,并不曾有人骚扰。
今日是罗会赶的车,沈行书则和沈昭一齐坐在里边。沈行书便问起她那日救流民的情形来。
沈昭听闻便细细说来。
“是从田庄回来的路上遇到的,当时倒在地上,女儿便让罗会带回府中照看。这才知道,原来是饿昏了,身体并无大碍。
本来想把他留下的,可他说自己还有同伴,不能抛下他们。便让他带一些吃食离开。
女儿先前并不知晓城中流民。因此前日陈大人上门时,便是有意想要询问此事。”
沈行书明白过来,脸上神色淡淡,“你问他能起到什么作用?依如今这情况,可见府县官吏并不曾管治。”
沈昭知晓他对此事极为不喜,当下便随口说道:“怕是另有隐情吧。”
“隐情是有——”沈行书的话到这里一转,“就是这隐情如何有的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他虽离开官场多年,但并不代表他是十分愚钝的。流民数量如此之多,甚至于难以压制,可见情形之凶险。
沈昭听到他淡淡的语气,便知是压制了怒意的。
听沈余氏房里的人说,她父亲得知城中流民暴动之时。一向和颜悦色的他忍不住打了个茶盏,怒斥朝廷官员草菅人命。
也难怪她父亲不愿再入仕途,与这样的人为伍,哪有舒心日子?若是有一日,他也遇到的情形,会有那个能力开仓放粮么?
若真是有心便可成事,历来死谏的官吏便不会那么多,金銮殿的龙柱上也不会血溅三尺。只有无力为之却心有不忿的官员才会选择死谏。
车内的两人因为此事各自沉默着。
好在一路畅通,达到田庄之后也没用多长时间便粮食装好了。
可在回程的路上,许是因为板车所拉的粮食过于显眼,倒引起了不少流民觊觎。虽有人在一旁护着,却仍蠢蠢欲动。
虽然这些粮食的确是为赈济灾民而运,但在此时却不能任由那些灾民一哄而上,抢夺粮食。
因此一旦有人靠近,车队护卫便挥起木棍将其驱赶。但这般做法并不是十分奏效。仍有一些流民紧跟在车队后边不肯离去。
沈行书见此,便吩咐让人传话过去,加紧赶路,不可再磨蹭下去。领头的护卫领命之后,自是加紧赶车。
可即便他们处处小心,也抵不过人家蓄意为之。车队离在通海门还有不足两里地时遇到了伏击。
沈行书撩开车帘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们被一群身强力壮的流民给围住了。瞧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说是流民倒不如说是山贼。
沈昭正欲往外头看,被沈行书伸手给拦住了,担心她被吓着。
因为没有主人家的吩咐,护卫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让领头的跟对方商议。但可这群流民却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只听到一道低沉地声音喊道:“我等不欲与阁下为敌,只要将粮食留下便可。”
领头的护卫听到这话,顿时怒眼相对,“好大的口气,竟是要将我们的粮食全部扣下。你是何人,难道以为有这资格取不成?”
那人却并不理会他,反而强行往前走了几步,“阁下若是不回话,这粮食我可就强行取走了?”
沈行书听到这话,立即下了车。
朝着站在最前方的年轻人说道:“我见你这后生也非山贼野匪之辈,不曾欺压过往百姓,今日何苦做这等自毁前程之事?
你可知,我这几车粮食运往城中,是为救济灾民之用。若是被你们取走,城中灾民如何生存?
你们既为受灾民众,便该同他们一般接受官府赈济,而不是在此处要挟过往百姓。”
拦截的流民并不曾想到这些粮食是用来救济灾民的,当即便十分惊讶,忍不住议论起来。
领头的年轻人闻言便道:“我们便是受倭寇之乱而流落至此的灾民。既然这粮食是用来接济灾民的,阁下何不直接交于我们。免得麻烦。”
沈行书被他这一番说词气笑了,“你倒是会强词夺理。这粮食便是送,也是我们主动送,而非你们强行夺取!
再者,你们既是灾民,便该进城接受官府安抚。而不是聚集此处,行盗贼之事。”
年轻人听到这话便冷笑一声,“阁下莫非说笑。如今城门早已闭关数日,我等皆是被弃于城外之人,如何进城?
我见阁下气度不凡,才欲好言相劝。阁下若是再这般执迷不悟,可别怪我手中利器无眼,伤了贵体。”
他这话刚落,四周的流民便又上前行了一步,持器而对。
虽非刀剑之物,却有不少尖锐之器。还有用以耕作的铁器。想必是从四周村庄田庄夺取而得。
可见这群流民并非临时起意。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第五十一章 留下买路粮
领头的护卫见此,心下一惊,知道这些人并不好对付,且已按耐不住,不敢小觑。
连忙朝沈行书喊道:“沈先生快请进去,这些贼人由我们解决便好。”
这个护卫并不是沈家府上的家丁,而官府派来相助的弓兵,因此对沈行书客气居多,并不以老爷唤之。
但沈行书听到他的话后并没有挪到步子。他并不想兵刃相见。
且不说能不能赢。
自己打自己人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者对方又不是真的山贼匪盗,不过是一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他还想在劝解两句。
这个时候,在车内等候多时的沈昭却戴着帷帽由析玉搀扶着下了车。
她并未走远,而是立在骡车旁,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个领头的人。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相貌端正,相对别的流民而言,并不如何高大,但是看上去却自有一股勇猛之气,让人心生俱意。
沈昭看着那位领头的年轻人冷声道:“阁下这是打算见血么?”
年轻人不曾想到车里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当即有些意外。
他微皱着眉头瞟了她一眼。
“小姑娘还是先上车,利器无眼,若是伤了可不好。”
沈昭听闻,并没有动作。
反而是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围的这些流民。
他们看上去就不像先前受城中豪族接济的那些灾民。这些人看上去个个都是孔武有力的。
哪像灾民,说是山贼匪盗还差不多。
都说城外的流民瘦骨伶仃,却不包括他们在内。他们看上去就不像是缺了许多吃食的,恐怕是在周边村落抢掠不少。
若是官府迟迟不接济,这些人就成悍民匪盗,祸乱周边,群起攻城。先前城西的暴动还不知道是否跟他们有关系。
沈昭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些人可不能以寻常流民论之。看他们如今手持利器的模样,已经可以说是匪盗了。
果然最终还是会有些流民按耐不住,准备群起而攻之。若是再像之前一般拖下去,队伍定会壮大。
这样的队伍别说整个广东省,就是在这惠州地界只怕也不是少数。
“若是我上车,阁下能带着人离开么?”沈昭看着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道。
“怕是不能吧。那我上车又有何用?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阁下欺人么?”
年轻人听到她如此争锋相对的话语,略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却没有开口说话。
沈行书却是神色大变,连忙转身行至沈昭身边低语。
“囡囡赶快上车。这里太危险了。”
“无妨。”沈昭却不曾动作,而是朝沈行书安抚似的轻轻笑了笑,站在他身侧。
继而又提高音量道,“量他们堂堂七尺男儿,应当羞于对我一个小姑娘出手。”
周围的流民听了这话,不由得略感尴尬,面面相觑。要他们对这么个小姑娘出手,还真是下不了手。
那年轻人闻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姑娘可别把我们抬高了,都是些粗汉子,不懂得怜香惜玉。待会儿打斗起来,兴许真会伤了你。”
沈昭却并不理会他这话,而是问道:“不知阁下要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年轻人笑容一收,目光落在那一车车粮食上,“不是早就说好了么?留下粮食,就放你们走。”
“这我可不能答应。”沈昭十分认真地摇摇头,继而沉声道。
“这些粮食并不归我们所有。莫非阁下不曾发觉先前跟你说话的那位与别的护卫并不相同么?”
年轻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凝眉看向先前拦住他的那人。此刻对方正一脸冷漠深沉之色。
他仔细看了看,才发觉队伍之中确实分了两拨人。其中大部分人穿的都是深色短褐,作寻常家丁护卫打扮。
却有几个人并不是作这等装扮,看着倒像是……巡检司的弓兵。年轻人不由得诧异起来。
沈昭看着便沉声道:
“阁下想必也看清了,这其中有一部分可是巡检司的弓兵。今日运输的粮食有大半都要归官府,可不是我等能够做主的。”
她这话并不算错。一旦官府文书下来,他们便要上缴粮食,的确是从这里边拿。
年轻人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些。
他看着沈昭,半晌才道:“便是官府的又如何?官府不肯接济我们。我今日抢的便是官府的。”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看着年轻人,淡淡地道:“阁下这话说的未免有些没底气。若真想抢官府的粮,便大可攻城抢之。半路上劫这样的粮算什么?
对了,方才忘了提醒阁下。此地距县城不出两里地,我方才已经命人悄悄离开,前往城中报信去了。
想必不用多久,官府的人便会赶到。他们……可没有我好说话。”
年轻人闻言双目一凝,忍不住望向骡车那边,却发生车板上空空如也,方才那个赶车的马夫并不在上边。
他当即一愣,又看向旁边守着的流民。大多面面相觑,并不能多做解释。直道方才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并不曾多注意。
年轻人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又不是真的匪盗,哪里敢轻易跟官府作对?即便真的是匪盗,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吧。
虽则他对官府厌恶至极,可眼下凭他们这点人,却还是没资格跟官府硬碰硬。如今这般情况,倒叫他有些难办起来。
沈昭见他犹疑不决,知晓自己方才所言有所奏效,当下便趁热打铁,步步紧逼。
接着说道:“我知晓阁下如此行事实属无奈之举。若不是天灾人祸,你们也不必陷入这般困境。
但是官府对此并非不曾理会。如今城内城外均是流民泛滥,我们今日运这粮食便是为了接济城中流民。
既然阁下所求,也是粮食。我们就不必刀剑相向,不如就此放下器械,握手言和。阁下想要粮,我们作为友人怎能坐视不理?”
年轻人的脸色缓和了些,他看着沈昭,沉声问道:“不知你所说理是怎么个理法?”
沈昭便笑了笑,“阁下也看到了。我们既然能与官府的人一同运粮,便说明与官府还是说得上话的。
我早已听闻官府先前对流民一事无动于衷,是由于朝廷不曾有文书发放下来,以致无权开仓放粮。
但昨日,朝廷文书已到。官府知晓后,便有意要接济灾民。这接济自然是城内城外都一样。
只因先前城内流民过多,一时无法安置妥当,因此才迟迟不曾开城门。可如今半日已过,想必城中流民大多已安置妥当。
如此一来,可知城门不日便可开。届时阁下只要在外头等着消息便好。”
“此话……我如何信你?”年轻人皱眉问道。
沈昭便笑道:“真假与否,阁下届时一观便知。”
“果然是狡诈之辈。”年轻人听闻便冷哼一声,“此事若为真,自然无需多言。
可若是假的,届时你们均已离去,我又找谁要粮去?废话不用多说,我看还是先把粮劫了才是正理。”
沈昭闻言顿时沉下脸色,语气里带着些许寒意,“阁下如此行事,真不怕片刻之后,弓兵到来以致无法收场么?”
年轻人顿时冷笑起来。
“我们若是劫了粮,便是官府来了,又能奈何?再者,以你们这报信的速度。怕是我们劫了粮,上了山,官府的兵都到不了。”
听到这话,沈昭已是面沉如水。
“既然阁下不听劝,今日便只能手底下见真章了。阁下真以为,我们今日迟迟不动手,便真是怕了你们这区区十数人么?
今日我到要看看阁下手底下的人到底有多厉害,能不能劫得了这粮?!”
说着,她便转身,准备上车。
两班人马等到此刻是剑拔弩张之态,已然怒火攻心,是不打一场不为快。
“等一下!”
这个时候却有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场的众人听朝不由得一愣,便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从年轻人的身后钻了出来。
脸上满是焦急忐忑之色,一双眼睛也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第五十二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昭听到这话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个小孩看到她停下来,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姑娘,我是周誉啊。您前些天救的那个人,您还记得吗?”
沈昭闻言,愣了愣神,仔细朝那小孩打量了几眼,虽然是脏兮兮的,可仔细一看好像的确是那天叫周誉的小孩。
“当然记得。”沈昭想起他那日说有朋友在外边等着,便问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周誉觉得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在不太礼貌。略有些尴尬地道:“薛大哥他们也是被逼的。”
说着他又转向旁边的年轻人,“薛大哥,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日救我的姑娘。她们人很好的。”
这个年轻人姓薛名柏一,是周誉的邻里,也算是看着周誉长大的。因此他的话,薛柏一还是会信几分的。
“一码归一码。这位姑娘救了你,我自要感谢。却不能因此短了大家的粮。”
这是并不打算握手言和的意思。
沈昭却忍不住皱了眉,他的态度未免强硬了些。本来就不是很想与对方起争执,如今看到周誉在此,她就更不想兵刃相见了。
“阁下若是为了大家伙儿的衣食,看在周小公子的份上,我倒有个法子。”
沈昭顿了顿,又道:“不如阁下待会儿便随我入城。进了县城,阁下自会知晓我所言不虚。
届时官府亦会搭棚煮粥,接济灾民,阁下便不用忧心食不饱腹。”
沈昭这话一出,别说薛柏一等人十分惊诧。便是沈行书也略感讶异。随即又皱起眉头。
他知晓沈昭这意思其实是为了安抚他们。或者说是欲令他们就此解散,不再聚集行事。
劫粮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今日若是让他们得逞,往后就算官府开城门接济,他们也未必会去。
届时就不是流民,而是盘踞在城外,祸乱百姓,半路劫杀的山贼野寇了。接济流民和安抚野寇可是实实在在的两码事。
但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未必接受安抚。若是入城之后,他们还是聚集闹事,骚扰城中百姓。
届时罪责可就落到她沈昭头上了。
他们沈家也少不得要被扣上一顶勾结山贼野寇的帽子。
沈行书忍不住弯下身子,在沈昭耳边低语道:“囡囡,你这法子甚是凶险。不可行啊。”
沈昭却摇摇头,低笑道:“我见他们非凶神恶煞之徒,亦非不守承诺之辈。若是应下,必然不会闹事。”
薛柏一等人确实有几分心动,他们都是正经人家出身。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做那不受待见的匪盗?自然是堂堂正正做人才是更本。
“姑娘如何保证能让我们进城?又如何保证进城之后我们都可接受官府的接济,而不是被官府以匪盗的名头扣押起来?”
沈昭听闻便问,“不知阁下想要我如何保证?”
“这个好说。”薛柏一笑了笑,双眼微眯,“只要姑娘肯随他们一同进城便可。”
这话一出,沈家的护卫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怒目而视。这人好大的胆子!
明面上听着都是一同进城,可薛柏一这意思分明就是要劫持沈昭。莫说沈昭一个姑娘家,跟一群流民匪盗在一起有损清誉。
便是少年郎,也没有这般将身家性命交于对方的道理。谁知道对方会不会信守承诺?他这态度分明就没有妥协的意思。
沈昭听闻,也忍不住冷笑一声,“阁下这话可是没有半分想要谈妥的意思。我一介弱女子,若是跟着阁下进城,成何体统!”
薛柏一闻言神色未变,依旧沉声道:“姑娘知晓不能将身家性命交于我,那我的命自然也不能随意交于姑娘。
若是姑娘出尔反尔,我们入了城,官府对付我们便如同杀鸡宰牛,真是有苦难言。便是我们到了阴曹地府,也无处申冤。”
沈昭知道他们是想掌控主导权,但是薛柏一这要求别说他们觉得过分,便是周誉也觉得十分不妥当。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别人劫持了,算怎么回事?
他见两方僵持不下,便道:“姑娘也知晓薛大哥是想为自己求一个保障。姑娘既然不同意薛大哥的要求,不如就让我留着姑娘身边。”
他顿了顿,又朝沈昭笑道:“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不至于毁了姑娘的清誉吧。”
周誉这话说得十分妥当,沈昭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别的意思。
周誉是个孩子不假,但他的年龄比沈昭还大,真要在一起其实并不妥当。可是不熟的人却无法知晓,他看上去不过才七八岁。
这法子沈昭自是同意,薛柏一却不这么想,当即便否定。直言如此会让周誉陷入危险境地。
周誉却笑道:“请薛大哥放心。这位姑娘并不是那种奸诈之辈。若不是你不放心,本来无需如此的。”
他见薛柏一脸上仍旧有一些犹疑之色。便又让其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说道:
“薛大哥只管放心。我的身手你还不清楚吗?就凭他们几个小姑娘,能奈我何?
再者,我现在可不小,那姑娘也不比我大,真要出了事。大家伙儿在外边说道说道,指不定我还能做个上门女婿。”
薛柏一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瞧你这点出息。”
却没有再说不许的话。
沈昭不知道周誉同那薛柏一说了什么话。
见他不再反对,当下也有几分诧异。心道这周誉同他的关系倒是不一般,竟然能说服他。
周誉又对沈昭笑道:“姑娘觉得我这法子可行,若是同意,我便随几位一同上车。”
沈昭确实不反对,略微思索片刻便道:“若是这般行事,我确无异议。只是你口中的薛大哥却要向我保证,入城之后,便不可如现在一般再聚众闹事。”
说道这,她又看着薛柏一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流民,官府自会安抚接济。可若是聚众闹事之徒,官府只怕会强行镇压,不会善待。”
沈昭这话里的告诫意味不可谓不重。
薛柏一倒也不觉得不舒坦。神色随即肃穆起来,朝沈昭行了一礼。
“姑娘大可放心。我薛某并非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只要姑娘不曾欺我,我自不会行那等背信弃义之事。”
沈昭对他的话倒是有几分认可。她正是见这人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的穷苦百姓,才有意好言相劝。
再者,她先前一直想招募一些人手,为自己所用。如今见到他们便觉得是大好时机。这些流民大多无存活之本,接受官府的赈灾银两后,总要谋事。
这其中亦有不少身手敏捷之辈,若是能为她所用,倒是能省去她四处招人的麻烦。
双方既都已商议妥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朝通海门行去。
只是当薛柏一见到那个赶车的马夫从车厢里钻出来又重新坐回车板之上时,还是忍不住噎了一下,感情他方才是被这个小姑娘给诓了?
先前她说起送信一事,他心中确有疑惑,不过见她信誓旦旦的模样,便也没有再作他想。想着兴许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瞧瞧跑了。
不想,这小姑娘竟然真的在诓他。难怪她之后要跟他东扯西扯,原来心里并没有底。
薛柏一的眉心突突地跳,直觉自己中了她的圈套。可自己方才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徒。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昭见薛柏一张俊脸上神色变化莫测,明白他这是反应过来了,脸上神情虽未变,心里头却暗笑了几下。
罗会的确没有那等本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过是吃准他们不会轻易搜查马车罢了。不想这么一诓,那薛柏一还真信了几分。
沈昭眼观鼻鼻观心地上了车,那周誉也跟着一同上车。要说这次劫粮之事,最愉快的莫过于他了。
自从上次离开沈府之后,他心里头便一直惦记着沈昭,想着有朝一日要是再见面,定要好好感谢。今日算是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