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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望月阁

    不过这事到底还是让她心里不舒坦,她知道怪不到醉仙楼身上去,只是背后做这事的人最好别让她碰着。

    不然,她少不了要想个法子让他们懂懂规矩。

    她可不像她父亲那样大度。

    临夏在外头听到沈行书的话,当下也明白他的意思,就想着回头去回了望月阁的掌柜。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人走了过来,“请问里头可是沈先生?”

    临夏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态度十分好,便回道:“正是我家老爷。”

    沈行书听到这声音,也掀开帘子下了车。

    那小厮就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沈先生,我家公子看到您的车停在下边,就想着邀您一起赏月。不知沈先生可方便?”

    沈行书仔细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恭谨,就淡淡地笑道:“你家公子是孟大公子吧。你回去告诉他,今日就不便打扰了。若是有下次,我再跟孟公子游赏。”

    那小厮听到这话,却没有立即去回话,而是接着道:“车里是沈姑娘吧,府上大姑娘,六姑娘还有八姑娘都在楼上,也想邀沈姑娘一起赏月呢。”

    沈行书听他这么说,神色微变,顿时觉得孟湛想得也挺周到的,知道他坐着车,是带了家眷出来的,脸上当即就露出了些许笑容。

    “既然都这么盛情邀请了,倒真是不好拒绝了。”说着他又转身上前掀开一半的帘子,“孟家几位姑娘想请囡囡去赏月,囡囡要去吗?”

    沈昭在里边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其实是不想让沈行书与孟湛有什么牵扯的,只是人家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倒不好再拒绝。

    况且,孟家要怎么站队也是他们的事,若是真想依附程党,想让朝堂之上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就不会跟他们沈家真的有太多来往。

    他们的身份孟家可是一清二楚。

    如此看来,就算他们今日赴约,两家也难有深交。

    沈昭略微思索,就应了下来,“孟家姐妹既然邀请女儿一同赏月,女儿自然也是愿意的。”

    说着,她便让析玉帮她带上帷帽,让人扶着下了车。

    望月阁建在河边,孟湛订的雅阁正是对着那条蜿蜒曲折的河流。

    此时河上正停着许多船只,挂着各式灯笼,各色灯光和月光一同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交相辉映,也算得上一番别致的景色。

    有人在船里头拨琴弄弦,又有年轻公子对月吟诗,不时还有几道歌声远远地传来,也显出了几分意趣。

    沈昭跟着沈行书上了楼,孟湛几人见到他们连忙起身行礼。

    沈昭这才注意到雅间里的男子除了孟湛以外还有他的两位好友,季槐和苏修允。

    孟湛还是原来那副模样,斯文俊朗,脸上的笑容淡淡的既不过分热切还不失礼。

    季槐倒是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没有那么傲慢无礼,笑容里也不含那丝玩味。

    至于苏修允她上次瞧得不仔细,如今再看就完全不是印象里那种寒门书生的模样了。

    他今日头上没有戴网巾,而是将头发绾了简单的髻,插了跟青玉簪,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皂边襕衫,倒是寻常的学子装扮。

    只是他眼眸黑沉,面带微笑,周身气质倒颇有几分青衫落拓之感。

    沈昭瞧着,心里却不免有些讶异。这苏修允单凭这份潇洒从容的气度也是极为出众的。

    她这打量也不甚明显,只是几眼的事,却不想还是被苏修允给发现了,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她心里一跳,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地移走目光。

    沈昭思索的这一会儿,孟妧她们也都过来了。

    她们坐在另一边,被一扇屏风隔开了。可尽管如此,和外男同处一室其实还是不太妥当的,不想孟家竟然也不在意。

    沈昭心里有些意外,面上却不动声色,与他们都相互见了礼。

    行了礼,孟姝就上前挽着沈昭的手,她一向与沈昭关系好,说起话来语气里也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

    “昭姐姐要出门玩也不叫上我,好在大哥方才恰好看到了你们家的车,要不然都碰不着了。”

    沈昭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看向孟湛那边,他正跟沈行书寒暄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当下心里哂笑,这孟湛倒是有心了。

    她一边跟着几人往里走,一边说道:“原也只是打算出来随便逛一逛的,听说这登楼望月是十分流行的事,便想着过来瞧一瞧,却不想早就没了雅间。”

    她没有提及沈行书早就订了雅间却被人给抢了的事,这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出来也只是平白失了脸面。

    一旁的孟媱听了就忍不住说道:“沈姑娘怕是没经验了。这望月阁的雅间向来是受人欢迎的,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有人把那雅间都给定下来了。我们也是早就订好的。”

    孟媱是孟家东府长房的嫡女,也就是孟湛的嫡亲妹妹,年纪比沈昭要大上几个月,府中行六,沈昭跟她并无多少来往。

    沈家也只是因沈行书的缘故跟孟家东府五房来往较多,实际上跟孟家来往并不算深,说到底,沈行书还只是孟家族学的先生。

    一个书香门第,一个教书先生,还能有多少来往?

    沈昭就露出一个笑容来,轻声地回了句,“倒是让我长了经验,以后要再想进这望月阁的雅间还真得提早做好打算。”

    “可不是。”孟妧便笑道,“我们去年也差点没订上,后来还是知县夫人说他们不订了,才落到我们头上的。”

    几人就了座,便有服侍的人端来热茶,又上了些点心。

    孟姝就指着桌上的几样糕点说道:“这梅花糕,茶糕和桂花拉糕都是应天府的特色糕点。因着如今醉仙楼掌勺的原是应天府人,这几样东西做得倒是正宗,味道也不错。昭姐姐可以尝一尝。”

    沈昭便依她的话拿了那几样点心,分别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就是略微有点甜腻。

    偶尔吃一点还行,吃多了就容易腻,所以她平常不太吃甜食之类的,“味道确实不错,香甜糯滑,软脆适中。”

    “是吧。我也觉得好吃。”孟姝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平常无事的时候就总想要下人从醉仙楼带一些回来,而且还得各样都有。可是我最近换牙了,母亲并不许我多吃,说是容易长龋齿。”

    说到这,她又苦恼起来,一张小脸都皱了,苦巴巴的。

    听到这话,孟媱就哼了一声,“你还说,我昨个儿还听五婶婶说你前天又偷吃糕点了,被五婶婶好好说了一通。”

    府上的七姑娘是个庶出的,平日里孟媱根本不想与有多少来往,九姑娘十姑娘年纪又太小,更玩不到一块去。

    四姑娘五姑娘又是西府的,她平日里不出门的时候就只好找孟姝玩。虽说爱打趣她,可到底也是一起玩到大,对孟姝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第二十一章 言藏机锋(一)

    沈行书当下也是一愣,他没想到这季槐看着年纪轻轻,知道得倒不少,言词也有点咄咄逼人。

    不过,到底是个少年人,他当然不会与之计较,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季公子博闻强识,宝坻沈氏的确是本家。”

    季槐见他一脸的云淡风轻,不免觉得是一拳打到棉花上,有些无力,不想这沈行书倒是有几分本事。

    他淡淡一笑,“我也是突然想起,才有一问的。先生莫要怪罪。”

    沈行书便道:“季公子所言非虚,何来怪罪之说?”说罢,也露出几分笑意来。

    季槐见他笑容依旧,又忍不住说道:“我听闻商贾之家,惯会打算盘。可见先生如今身处岭南,无籍籍名,想必是不精通了。”

    沈行书这次是真有点愣住了。

    他怎会不知季槐这话明着是说他不会打算盘,其实是想说他惯于算计却功亏一篑,或者说是嘲讽他当年费尽心思取了余家姑娘,却还是站错了队。

    他在惠州这么多年还真头一次听到这样话,这辈子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傲慢无礼咄咄逼人的晚生后辈。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孟湛闻言也忍不住皱眉,虽然他一直知道季槐身份颇高,行事便有点目无中人,却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落人面子。

    沈行书是他请过来的,季槐这么行事说话不是让他难做吗,而且,他早就说过,沈行书是他的先生,说话前怎么也不想想?

    他向季槐使了个眼色,“庭植怕是醉了,不如吃点别的东西醒醒酒。”

    又转向沈行书露出一个笑容来,“庭植不甚酒力,言语之间不免有些冲撞,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先生担待。”

    “无妨。”沈行书摇摇头,淡淡地道,“只是季公子既然不甚酒力,还是早些歇着才好。”

    季槐闻言冷冷一笑,正欲开口。

    却被一直默然不语的苏修允开口打断了,他朝着季槐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来,“不论季兄方才的话是何意,我倒觉得过于偏颇了。

    商贾之家以行商为本,擅打算盘是为本分。先生一介文人,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孔孟之道,自然是堂堂正正立于世方为本分。

    怎能同某些奸邪之辈一般,将那算计之心用于为臣为民之上,做那投机取巧之事。季兄以为修允说的如何?”

    季槐闻言脸色不由得微沉,他总觉得苏修允这话意有所指,他苏修允一介寒门学子而已,也敢对他说这样的话,真是不知好歹。

    这样一想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苏兄可知我方才还说了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在那工于算计之辈身边待久了,难保身上不会沾染一些东西。

    就像苏兄久居闹市,难保身上不会沾染无知愚民的愚昧无知。就像那些出身商贾之家的人,从小耳濡目染的,怎知他不会学到那商人的投机取巧呢?

    不过一个精一个拙罢了。我言之可还在理?”说罢,他又看向沈行书,脸上带着嘲讽。

    孟湛看到他这般神情,脸色也不好看,声音冷了些,“庭植,你今日怕是真有点醉了,不如喝碗醒酒汤。”

    季槐哼了一声,虽然没有动弹,脸上的嘲讽却好歹收敛了些。

    苏修允也打算说话,却被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

    “季公子此言确实在理。季公子觉得商贾之家出身的人,满身铜臭,没有君子之德,不配学习孔孟之道。

    那我怎么记得当朝首辅程濂程大人,未入仕途之前,也只是商户出身呢?

    我记得程大人时常说,他幼时失恃失怙,食不饱腹,满径蓬蒿,全靠长姐养育。后长姐嫁于商人作妇,生活困境才有所缓减。

    是故程大人常言,长姐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因此对长姐一家多有照拂。如今,程大人高居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外甥季大人也是一方要员,可是他们皆出身商户。

    依照季公子的意思,他们是没有为臣为民之德,没有资格学习孔孟之道的,可如今却偏偏能身居高位。

    所以季公子是觉得他们精于投机取巧才有今天的成就,是觉得今上的眼光不如你清明,看得不如你清楚,受人蒙蔽,让那投机取巧之辈成了内阁首辅,成了一方大臣。

    若季公子真是这意思,那我就要问问,季公子下一句是不是该说,今上能够入主金銮殿,也是靠投机取巧呢?毕竟今上原先在青州时也曾行商啊。

    季公子觉得我言之可有理?”

    众人听到这些话,心里头俱是一震,因为这些话并没有错。

    就连今上行商之事也是事实,当时陵江王就藩青州时,因着太祖末年国朝动荡,世祖登基后也未曾对他们青眼相加,府中的确过得艰难,也确实行过商。

    别说陵江王当年,就是现下这么多世家,想要维持府中的开支,谁家不做生意?难道还能靠着朝中的那点俸禄撑下去吗?

    可这些话也实在过于诛心,简直把季槐说成了放肆不才,大逆不道的狂妄无知之辈了。

    大家的目光就不由得都落在站在鱼戏金莲嵌玉珠石屏旁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不施粉黛,虽然还没完全张开,但眉眼间已经能瞧出明艳来,娇如秋海棠。

    不过身上的服饰过于素净,不像小姑娘穿的,也根本压不住那样的明艳之色,让人惊艳之余又不免觉得可惜。

    此时的她脸色微沉,目光冰冷似冬月寒雪,直直地看着季槐,极其冷冽,又带着一股压迫感,让其不敢直视。一时间竟没人敢出声。

    而沈行书一看到说话的人是沈昭,神色就不由得一变,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声说,“囡囡别胡闹,快进去。”

    沈昭才不听他的话,只管冷着脸直挺挺地站着。

    她早在季槐问沈行书是否出身商贾时,就沉了脸,只是不愿太出头,毕竟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想这季槐咄咄逼人。

    沈行书不想跟小辈计较,她却不想放过这种欺软怕硬,落井下石之辈。

    沈行书知道她不出这口气是不会罢休的,无奈之下,只得侧着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他可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别人看了去。

    季槐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姑娘是沈行书之女。

    上次在孟府她一直低着头,他没瞧见,方才进门又带着帷帽,他也没看真切。这下才发现沈行书的女儿真真是个美人。

    不过他想到沈昭刚才说的话,脸色便难看起来,“沈姑娘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曾有哪样的意思?我方才说那些话也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

    沈昭冷冷地瞧着他,道:“那往后季公子可要谨言慎行,这样的比方最好不要再打。今日是只有我们几个人听见了,要是往后传了出去,又该如何?

    程大人和季大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今上知道了会怎么想?届时季公子又该如何自处?季公子可要牢牢记住我的提点,省得到时候悔之晚矣。”

第二十三章 原是旧识

    那是永明三年的初春,他五叔刚刚升任潮州府同知,老太君请了戏台子唱戏,与孟家有来往的人都来祝贺了,自然也包括与他五叔交好的沈家。

    他早就知道孟家族学的沈先生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但是从未见过,他只跟她的兄长沈清远有过几面之缘,还是在他六弟的引荐下认识的。

    他六弟是五叔的嫡长子,跟沈家也是相熟的。

    那一日,他按照祖母的吩咐去听雨阁把他的那些弟弟给喊回来,听雨阁毗邻荟蔚园,园子里坐的都是各家的姑娘,他们这么冒冒失失地待在听雨阁难免会冲撞。

    从正院出来,过中庭后,就会有两条青石小道,一条通往听雨阁,一条通往荟蔚园。

    他刚走到岔路口就小道旁边的小花园里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应该是哪家的女眷吧。他想。正打算离开,又听到有人说话了,声音有点气急败坏,这次应该是丫鬟。

    不知怎么的,本该去听雨阁的他居然走到了另一条小道上,他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把自己的丫鬟气成这样。

    他绕过青石道旁高高低低的冬青树,走到园子里才看有两个小姑娘站在那里。

    小的那个才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白底绣五瓣梅纹的短袄,素白澜裙,头上扎了小小的髻,绑了两朵粉白的珠花,可能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更显得粉雕玉琢。

    她此刻正站在一块作为景致的怪石上,伸手去勾墙边的一枝雪白的杏花,那是从荟蔚园里伸出来的。

    下边站着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姑娘,年纪要大些,一脸焦急地喊着,让她下来。

    她却不管不顾,一边踮着脚去勾花枝,一边扭头笑嘻嘻地跟丫鬟说话,一点都不怕的样子。

    他看着都有着急,那怪石凹凸不平的,虽然不算高,可底下还有许多碎石,真要摔下来是很危险的。

    他正胡乱想着,也不知是不是他乌鸦嘴,那小姑娘哎呦一声,好像真摔下来了。

    他一惊,正想上前去看看,却见小姑娘没事人似的站起来。

    还朝她的小丫鬟笑,我骗你的,这么矮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摔着。你真是太好骗了。

    他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心想这小姑娘胆子真的很大啊。这个时候恰好他身边的小厮找过来了,他只好转身离开,心里却想着他还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呢。

    后来在永明五年的时候,他准备参加秋闱了,听说族学的沈先生是太康年间的探花郎,就想去请教制艺。

    他正待在沈先生的书房读书,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圆滚滚的猫跳到沈先生的书案,不仅打翻了笔架,还踩了石砚,又在沈先生的画作上印了许多脚印。

    紧跟着又跑进一个小丫头,哭丧着脸喊,“姑娘,朽木又踩坏了老爷的画。”一边说着又一边去捉那个猫。

    后面就传来一道笑嘻嘻的声音,“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看到父亲的画作也不知道避开。罚你去跳大绳。”

    那个小丫鬟就喊,“明明朽木的错,为什么要罚婢子!”

    他十分惊讶,谁家的猫还叫朽木这种名字啊。

    然后就看到一个面容精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才发现原来是他在两年前看到的那个小姑娘。

    她长大了些,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没了,不过还是一样的好看。原来她就是沈先生的小女儿,他心想,果然长得跟娃娃似的。

    这个时候主仆俩终于发现书房还有个陌生人。

    不过那个小姑娘好像猜到了他的身份似的,一点都不惊讶,倒是她身边的小丫鬟满脸警惕。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去向沈先生请教制艺,可惜却再也没有见过她,只能偶尔听到她的笑声从后院传来。

    身边的小厮提醒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正看到沈昭在一盏六扇雕花镂空走马灯前犹疑不止,仰头跟沈行书说了几句话,也不知是说了什么,总之片刻后就转身离去,那花灯也没要了。

    见此,他忍不住对着身边的小厮低声吩咐了一番。

    小厮小跑过去买下了花灯,又追上沈行书他们,将花灯递过去。他不知道小厮是不是按照他的话说的,总之沈昭没有伸手,是沈行书接过的。

    不过,他好像看到她抬了头,隔着层层帷帽,交织不断的人群,他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于是,脸上的笑容就更温柔了。

    直到她的身影隐入人群中再也见不着了,他才转身上楼。

    一进雅间,就看到季槐半卧在软榻上朝他笑得意味深长,“孟兄,沈行书那女儿闺名为何?”

    孟湛听闻,忍不住皱眉,“你问这些做甚?她一个姑娘家,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闺名,岂不是有损闺誉?”

    季槐闻言就笑了起来,“问一下都不可以。怎么,怕我跟你抢人啊?你方才吩咐小厮做的事,我们可都看到了。”

    孟湛一愣,反应过来才发现苏修允也是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他有点恼怒,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还不是你说话没有分寸,惹人家生气了,我自然要赔礼道歉的。”

    季槐见他欲盖弥彰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得更欢了,认识孟湛这么久,他还真是头一次见他这个样子。

    之前在京都的时候,那么多名门闺秀对他暗送秋波,他都不假辞色。偶尔去茶楼画舫听听曲,他也是孤身一人,从不让人伺候,干净得跟个和尚似的,原以为是不解风情,却不想心里早就藏了个人了。

    还是这般明艳的美人,就是年纪小了点,也太聪明了点。

    “这沈行书倒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季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道,“不过沈姑娘这口齿也是真的伶俐,对我父亲和舅爷爷的事也是张口就来,平日里怕是读了不少书吧。”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知道太多总归不好。”

    孟湛不太喜欢季槐这么说话,这会给他一种季槐觊觎他喜欢的姑娘的感觉,而且他这些肆意评论的话也确实不好听。

    孟湛不咸不淡地道:“沈先生满腹经纶,沈姑娘自然也弱不到哪儿去。庭植,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针对沈先生。”

    “谈不上针对不针对。”季槐淡淡的笑了笑,“就是想看看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念叨的。不过说起来,他真的甘心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啊。”

    孟湛觉得季槐这句话有点讨打的嫌疑,当年那些事虽然都被压下了,但像他们这些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的,哪能不知道一点事。

    沈行书今天会待在岭南究竟是为什么,季槐心里能没点数吗?还要这么直接说出来。而且这话也说得跟沈行书想要欺君罔上一样。

    苏修允就在一旁轻声说道:“这是今上的旨意,沈先生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季槐便哼了一声,这话他可不信。“寻常的姑娘能对朝中大臣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难道不是耳濡目染的结果吗?”

    孟湛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庭植,这事应该是你多虑了。何况现在的余家已经被彻底压下去了,单靠沈先生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季槐便不再说话,他当然也知道单靠沈行书成不了气候,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第二十五章 何故乞乎

    她自己年轻时是有余家在,本身又颇负才学,名声早已有。怎像沈昭现在,诗词歌赋半点不会,坊间也难有沈家姑娘端庄大气的名声。

    那些太太便是想提起什么姑娘,也难以想到她头上来。

    沈昭这些年实在过于低调,行事稳稳当当,不出差错也不出头,她以前以为尚好,姑娘家本就该行事稳妥为上?

    可如今却不这般想,她女儿端庄秀丽,为何在坊间就是无籍籍名呢?

    沈昭见她并没有打消念头的意向,顿时有点语塞,她是真嫌此事过于繁琐,便忍不住说道:

    “母亲,您别忘了,现在可是多事之秋啊。京中大长公主与首辅大人起了嫌隙,陈大人又要进京,盯着惠州的人可能不少,我们若是再如此高调,怕是会被有心人利用。”

    听她这么说,沈余氏脸色顿时沉凝下来,“余家子弟已不能入仕,你父亲也与仕途无缘,他们还想如何?莫非是要逼我们死才甘心吗?”

    “母亲……”沈昭轻轻喊了声。

    听沈昭的喊声,沈余氏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她十分清楚说这些并无用处,那些人或许并非有意逼迫他们,但是若他们真的过于高调,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提及往事,毕竟一个被贬的人本该失意潦倒。

    他们如今底牌不足,确实要处处小心,谁能知晓今上哪日情绪变化又想起他们来,是不是还要治个矫作之罪呢?她复又叹了口气,“倒是难为你了。”

    “母亲,您别多想,这事有何难为的?您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沈昭连忙安慰她。心里想着如此最好,没有人认识她,真要整日被人念叨着,想想都会觉得烦闷。

    “你倒是知道得多。”沈余氏瞥了她一眼。

    沈昭就笑意吟吟地不说话。

    中秋之后,太阳就沉得早些了,待沈行书散学归来之时,西边连晚霞的影子都不曾见了,天空已经完全变成墨蓝色,远处挂着一轮半圆的月,撒着几丝银光,使得夜幕较之无月的黑夜更为亮堂。

    这亦是所谓的月上柳梢头,可惜并无人约黄昏后,沈行书看着天边的月亮不觉笑了笑。一面让马夫把车牵进去,一面往里走。

    身边服侍的人自是知晓他的习性,早早地就在书房备好了一切。他外出归来一般不会直接去见家人,而是先到书房整顿一番。

    如他所说,在外头呆一整日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怎能以如此不雅面目见人?未免太不庄重。

    对此,沈昭心里只觉得无语至极。此举说文雅点是讲究,通俗点就是事儿多。像她以前那会儿,时常能遇到被围困数日之事,活着就已是大幸之至,又有谁会管风雅之事?而且像西北那等荒芜之地,风沙满天,想要整干净何其之难?

    沈行书自是不管幼女心中作何想,仍是如往常一般在书房整顿一番,长随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端给他,又把之前从门房那里取来的东西递给他,“老爷,是大少爷来的信。”

    沈行书听闻就有些讶异,不知长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来信,中秋的信可是早就收到了的。他接过信,拆开细细读了起来。

    “儿始能行能言,父常言,君子立于世,若行之,将勿假于人,必躬身。儿懵懂无知,故谨记。

    儿幼时入学,经义晦涩,闻梓表兄,擅六艺,故常询之问之。父闻,某日问曰,躬身何意?儿默然。后行必躬身,莫敢求之。”

    “今闻祖父母有信,令兄妹归之。妹有言,途艰且险,儿深以为然。离京八稔,星移斗转,境况何如,渺不可知……”

    “……父既言,君子行必躬行,事必躬亲。又言行孝悌之事。然未闻,功业未成,何以目亲?父忧儿入仕艰险,故借势而为。然君子固穷,亦不行匄。儿坦荡行于世,何故乞乎?”

    “……汉高祖起于式微,亦天下所归,无土不王。儿无高祖之才,但求不忘鸿鹄之志,亦闻达于世。何须借势?……”

    沈行书读完信,久久不曾言语。

    他想起了年幼时,外家舅舅的教诲。母亲逝世得早,父亲又不大管事,他是跟着外家舅舅启的蒙。

    大丈夫行于世间,不畏腹中无才,不畏家中粗鄙,而畏无担当,不坦荡。否则,与小人何异?

    是故,外家舅舅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哪怕仕途不顺,家中简陋,也仍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九岁时,舅舅因病逝世,紧接着父亲就将他接回了大兴,此后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年岁渐长,他对幼时的事记忆不多,唯有舅舅的那几句教诲,时常回荡在他脑海里。

    因此,他行事一向稳稳当当,也很谨慎小心,便是娶妻也不例外。总想着有了正正式式的功名,才能娶人家姑娘。不然如何给她一份安稳的生活?

    直到弱冠之年的时候,他中了探花郎,才开始考虑婚娶的事。那日看完榜,他跟着同窗去喝茶庆祝,刚好遇到了余家大姑娘,天仙似的人儿,他顿时就羞了起来,觉得此生非卿不娶。

    可是身边的人却都劝他,说他们并不合适。他心中困惑,他们两情相悦,为何不合适?若说是门第,他自会好好做官,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回来,哪有不合适的?

    他向父亲提起这些,想让他找人提亲,他父亲却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命他面壁思过。后来听说余家大姑娘为了此事跟家里人闹出矛盾,说是非君不嫁。

    他想着余家姑娘温婉柔媚的模样,便觉得心疼不已。打定主意要亲自上门求娶。还是他大哥知晓后把他给拦住了,又说明了其中利害。

    高门嫡女不是那么好娶的。便真是两情相悦,往后过起日子来也免不了有一番磋磨。更何况,余家地位甚高,朝中风言风语又多,他这样难免落一个攀附高门的名头。

    但他并不惧,他娶余家姑娘只因她这人,又不是有别的要求,便是王公贵胄他也娶。君子坦荡荡,又怎会俱小人之言?

    后来他如愿娶了余家姑娘,大舅子见他官职低微,深觉不妥,就想提一提他的位子,他坚持不受。在衙门做事也不骄不躁,并不因成了余家女婿就狂妄起来。

    他始终觉得大丈夫立于世,不需要靠别人,单凭自己也有本事为妻儿挣得荣光。而他最终也因为行事稳妥,御前伺候笔墨时得到了今上赏识。

    只可惜后来他被贬至惠州,没能为妻儿挣得荣光,又待了许多年,以前的那些心性竟被磨掉了许多。以致觉得,仕途之艰险,单靠自己如何能走完?

    可此刻他的儿子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君子固穷,亦不行匄。坦荡于世,何故乞乎?

    沈行书顿时觉得羞愧难当,他活了大半辈子,最终却没有一个束发少年看得明白。

    是啊。

    他的儿子胸怀大志,为何要卑躬屈膝,为何要靠乞求他人得志?真正的有德之士,自会有人赏识,自会给予他与之相当的东西。

    何需乞求?

    他沈行书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第二十七章 山间孤崖一白鹿

    当日在望月阁,季槐跟他们闹得不太愉快,孟湛后来亦说要上门赔礼道歉。原以为是客套话,却不想竟放在心上了。趁着沈行书今日休沐,便上门了。

    这着实让沈昭惊讶了一番。感觉孟湛有点过于热切。虽说曾有师生之谊,但他能摘桂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如此礼遇她父亲实在有点不同寻常。莫不是有别的打算?

    再说本来就是打着赔礼道歉的名头,怎么没把那罪魁祸首给带过来呢?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沈昭心里满是惊疑。

    孟湛可别打什么别的主意。

    她这些日子被沈余氏压着做了许多事,竟连他什么时候递的帖子也不清楚。不然在之前就能打听一下情况。只是尽管她心里困惑的地方不少,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眼巴巴地跑到书房去。

    他既然选择登门致谢,应该也不会闹出别的什么事来吧。

    沈昭蹙眉想了想,又让松雪多注意那边的动静。

    进了沈宅后,孟湛就跟着仆人往书房走。跟记忆中一样,沈家院落仍然不算大,只有两进的样子。不过他知道沈行书的太太喜欢侍弄花草,而沈行书自己在这方面也颇有研究,因此宅子四处种的花草并不少,也添了几分意趣。

    书房安在东次间,也跟记忆里一样不甚宽敞,胜在雅致。进去之后就能看到一扇半开的槅扇。

    窗外是瘦竹数枝,竹叶稀稀落落,随风而舞,也别有几分风骨。窗下安置着一张红木小几,搁着棋盘,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几,摆着实木茶台,茶灶,茶垆等器具一应俱全。

    一面墙上挂了两幅字画,一幅山水画,一幅行书字体。一面贴着墙根立了书架,上头摆的全是书卷古籍,旁边放着竹叶纹青瓷缸,插了许多卷轴。

    前边放了一张酸枝枣木长书案,上头摆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等物品,而前头放着的是绒毛蒲团。

    他还记得,当年沈昭的那只猫就是跑到这张书案上打翻了笔架。他那会儿正坐在书架旁摆着的书案前。听说是为了方便沈昭读书才特意放了那张书案。

    他当时还很惊讶,不曾想沈家姑娘竟如此喜好读书。因此就存了一丝好奇,想着应该是怎样一个姑娘?后来见到时还有些惊讶,那么好动的姑娘原来也可以静下心来看书。

    虽然从未见过她读书的模样,可他总能想出小姑娘跪坐在书案前低头凝思的场景,偶尔看到不甚明白的地方可能还会皱眉,但必然是极认真的。

    他沉思的这么一会儿,沈行书已经命人又拿了一个绒毛蒲团放在窗下的小几前。他便跟着沈行书一起就坐。

    想他当年初来沈家时,看到绒毛团蒲还惊异不已。自国朝新建,圈椅逐渐流行,到如今已很少有人习前朝的跪坐礼了。不想沈家居然遵循古古训,行跪坐礼。

    丫鬟端了茶过来。

    沈行书便向孟湛示意,“秋白露比起春茶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孟湛也点头致意。“学生在京师游学时,祖父感念先生对学生的教诲之恩,时常叮嘱学生勿忘师恩。听闻先生喜好书画,祖父便特意找来这幅画,让学生归家之时,请先生鉴赏。”

    说着,他便命随从将带来的书画取过来。

    这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上远处群山起伏重峦叠嶂,连绵不绝,近处孤崖高耸拔地而起,屹立山间。一头麋鹿站在崖边,低头看着连绵群山,颇有一种天下尽握而众山皆小的睥睨之感。

    山间孤崖,崖上白鹿,鹿下群山构成了整幅画卷。群山,孤崖,白鹿本来都是寻常的东西,但此刻放在一起,却又多了别的意味在里边。

    这是前朝名士杜荀早年的画作。称不上绝世之作,但因其有特殊含义,且用笔运笔独辟蹊径,所以也倍受众人追捧。

    杜荀是寒门学子出身,但有雄才大略,见识颇为不凡,因此倍受当时的清贵士林赏识。年轻时候也是仕途得意,只是后因故贬至蜀地,便消沉了一段时日。

    俗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杜荀仕途虽然失意,在画作上却颇有一番心得。这幅白鹿图就是他在蜀地时所作。

    听说他某日清晨攀越蜀地名山,无意之中遇一头鹿循着山间小道往上走,最终越群山而登断崖。他有感而发,当即回到家中,作了此画。当然,这毕竟是传说,真假难辨。

    而这幅画之所以出名,也不是只是因为这个传说,而是因为杜荀并没有在蜀地终老。

    这幅画作流传出去后,朝中有德之士念其贤良方正,若是就此隐没未免可惜。因此就向当时的中书令章之龄投了他的举荐书,章之龄知晓后就将杜荀收作门生。

    之后不久杜荀就被调至京师任职,仕途从此顺遂,最后累官至平章政事,就连子孙后辈也受其荫庇。杜家当时一跃而起,在前朝时算是一方大族,极尽显赫。

    而这幅作为他仕途转折点的白鹿图,其含义自然也是特别的。况且杜荀失意之时,作此画作,未必就没有仕途更进一层的想法。否则何来“众山皆小”一说。

    所以后世众人都认为这幅画作上寄予了仕途得意的厚望。而那些仕途失意之人也常拿此激励自己,惟愿自己能像杜荀一般遇到赏识之人,从此高官厚禄,衣锦还乡。

    除了寓意之外,这幅画本事也算是佳作,得到不少人的喜爱,因此也是难得一见的。不想孟家今日竟然能拿出来。倒让沈行书讶异了一番。

    只是这幅画放在别的失意潦倒之人那里兴许还能起到激励作用。但送到他面前来,未必就能起到什么作用。毕竟他比起寻常那些遭受贬谪的官员还是略有不同。

    沈行书的眼神落在那头白鹿上,久久凝视不语。他不知道孟湛将这幅画送到他面前来是何意?

    若说激励,可他此生仕途无望。只要崇仁皇帝还在一天,只要余家一天不平反,他就不可能再入仕途。若说嘲讽,他跟孟家无冤无仇,跟孟湛一个后辈更是毫不相干,他何必做这些。

    可若说是单纯地送一幅画,也未免太不可信了。天底下那么多画作,怎么偏偏是白鹿图,就是杜荀也有不少画作流传于世。

    他可不信孟湛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就是他不知道,孟大老爷总得知道。既然知道就该避开这幅画,而不是摆到他眼前。

    沈行书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看不到孟湛的心思,或者说孟家的心思。

    他虽远离朝堂,但毕竟在孟家也待了好几年,对于孟家的还是知道个大概的。知道孟家并不想止步于此,如今在京师也算是苦心经营。

    还有孟湛那天带的两个好友。他虽没有听过什么季氏大族,但是季槐能让孟湛如此看重,想必也是身份不凡。而且瞧他的装束说话的神情想必也是有底气。苏修允虽然看着低微,气度也是出众的。

    孟家大老爷一直想着孟家有朝一日能成为世家大族,是故对孟家子弟极为严格。又哪里肯让他们结交一些寻常的学子?想必都是有特殊之处的。

    不过孟家既然想在官场上谋求出路,就不该找上他这样的人来。他的身份按理说是沾染不得的啊。

    可孟大老爷还是让孟湛送来了这幅画,所以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沈行书的脸色一时沉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可堪幕僚

    孟湛见沈行书迟迟不出声,脸上已有焦虑之色。沉思良久,才斟酌着开口,“先生以为这幅画如何?”

    沈行书收回了目光,继而看向孟湛,神色淡淡的,“恕我眼拙,无法鉴赏这幅画。”

    孟湛脸上的笑容一顿,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几上铺着的画作,“学生记得先生在书画方面一直颇有研究。为何今日会瞧不出来?还是先生不喜欢这幅画?这倒是学生的失礼了。”

    沈行书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伸手将那幅画给卷了起来,才不咸不淡地说,“倒不是不喜欢,只是石林居士这幅画我的确瞧不出什么东西来。真要鉴赏反而是侮辱石林居士的佳作了。”

    孟湛听闻沉默了一瞬,才抬眼看向沈行书,目光沉沉,“学生在京师时,祖父时常感概,先生如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唯恐踔绝之能,隐没于世,以至嗟悔亡及。学生对于先生的才情也是仰慕已久。”

    国子监是国朝人才的出生地,孟正棣在那里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什么才华出众的人没有见过,怎么会把他这样一个远贬惠州的人记在心上呢?哪怕他在孟家族学教了许多年。

    沈行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读了几年书罢了,哪里就称得上踔绝之能了?实在是祭酒大人过于抬举。像我这种人本是不值一提的。”

    “先生过谦。”孟湛听到沈行书过于疏离客气的语气,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深沉了些,“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生乃有德之士,自让学生心生叹服,因此有一个不情之请。”

    听到这话,沈行书平淡随意的神色就收敛了不少,有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这样一来便显得面无表情了。他看了孟湛一眼,没有急着询问其缘由。

    “学生只愿一直跟在先生身边学习,希望先生能应允。”说着,孟湛便站了起来,朝着沈行书一揖到底。

    沈行书看着他脸上真挚而坚定的神情,眼底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敛去了,更显得双眸深沉。他仍然沉默不语,气氛便略显凝重。

    孟湛见此,脸上的神色渐渐地也略微僵硬起来,沈行书这双眼过于黑沉,仿佛一支利箭,能够直透他的内心。叫人心生恐意,不禁惶惶然。

    直到此刻,他才觉晓沈行书绝非一介俗人。蓦然想起这许多年,以沈行书那等带罪之身,能教于孟家族学,且以稳妥行事,如何是一介俗人可比?

    念及此处,孟湛心中略感不安。而长时间的沉默,更让他忧虑渐深。沈行书此时态度不明,他便不能妄下断语。更是无法知晓他的想法。

    本来,按照他原先预想,沈行书并不会拒绝此事。虽然他已仕途无望。但是他若能找个有实力的人作靠山,未必不可重入仕途。毕竟他不是主犯,他只是因身份缘故受了牵扯而已。

    而且,孟湛并不相信他没有重入仕途的想法,否则,何必留在孟家族学?既然有这样的想法,那他能做族学先生,就应该能做他的幕僚,他的幕僚较之族学先生难道不是更胜一筹吗?

    只是沈行书迟迟不回答,倒让他有几分摇摆不定。

    良久,沈行书的神色才发生了些许变化,他收回落在孟湛身上的目光,沉声道:“孟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先生,何德何能教得起孟大公子这样出色的学生。还请孟公子另请高明。”

    孟湛听着顿时愣住。沈行书竟然真的拒绝了他,虽然刚才隐约觉得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可真听到时他还是有点猝不及防。

    因为他并不明白沈行书为何要拒绝他。虽然现在的他还只是一个举人,但他十分肯定,明年三月他必能杏榜题名。之后便可入翰林院,或者入十四皇子府。所谓前程似锦莫过于此。

    就算仕途多有坎坷,朝中亦有孟家指路在前,若是沈行书肯谋划在后,未必不可封侯拜相。而沈行书缺的不应该也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晚生后辈吗?

    尽管沈行书也有一个岁数不小的嫡子。但说句实话,未必就比得上他。而且他们沈家在朝中行事也不会有孟家方便。况且,就算沈家有那等实力,但那些人未必就肯全力支持沈清远。

    他虽未特意打探过沈家的事,但也知道,沈行书在惠州这些年,沈家是没什么动静的。可见情分并不深厚。

    而如果沈行书能为他分析局势,出谋划策,直到他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到那时难道还不能让沈行书重入仕途吗?

    就算沈行书不想等到那时候,若是他能跟孟家合作,能为孟家出力,他祖父肯定也会想尽办法让他重入仕途。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好处,换作谁都不会拒绝吧?

    可偏偏沈行书却……孟湛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想法,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先生此言何意?学生的确是仰慕先生的才情,才有这个不情之请的。”

    沈行书闻言便微微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孟湛,“孟公子可知,今上当年下旨时说过什么?”

    孟湛顿了一下,见他怎么突然提起往事,心里不知他是何意。

    “永夺官身,不可入京。”沈行书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一介平民,如何为孟公子挣得锦绣前程?孟公子还是请回吧。”

    “先生……”孟湛惊呼出声。他不曾想沈行书会挑明了说,更没想过他居然会拒绝得如么彻底。甚至于把后路斩断。

    最初想要将沈行书收作幕僚,虽然也存了一分私心,觉得沈昭应该希望他的父亲还能起复。但心中也以为沈行书是沧海遗珠,德才兼备,对国朝而言也是栋梁之才。而且,他尚且年轻,应该是愿意去搏那一份前程的。

    所以,尽管他祖父并不太同意,他还是坚持做了,还特意向他祖父要了那幅画。为的就是能让沈行书做他的幕僚。可他没想过沈行书拒绝。他以为,最多是提出条件而已。

    但是现在沈行书明显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他沉思了良久,才缓缓说道:“若有朝一日,先生愿意收学生了,还望先生能告知。”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沈行书却没有搭话。而是自顾自地端起了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

    孟湛无奈,只得起身,“这幅画还请先生……”

    他的话还没落,沈行书便开口打断了,“这幅画也请孟公子带走,我没有那等本事欣赏。”

    孟湛的脸上就只剩下了苦笑了,他伸手取走那幅画,朝着沈行书行了一礼,“今日打搅先生了,学生这就告辞。”

    沈行书但笑不语。看着孟湛带着满腔不甘,快步离去,神色才渐渐变得深沉。

    今日孟湛说的那些话他并非没听过,甚至比这更难堪的话他也听过不知几何。当初他向余家求亲时,也有人说他是奸佞之徒,以谄媚侍人,非才学居之。他亦可一笑置之。

    只因少时尚有鸿鹄之志,自有经纶之学以安天下。何惧言论?然世事变迁,时至今日,鸿鹄断翅,经纶失义,正谓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他今日身陷囹圄,朝不保夕,何以福泽四方,何以安天下?本已是苟延残喘之余,再闻稚子之言,可堪幕僚。自是心有愤懑,难以释怀。

    谁承想昔日踌躇满志,南州冠冕之辈,今日寄身偏隅,再无风流。甚至于只可做隐于人后,受制于人之徒。虽说世事难料,也未免可悲可笑。

第二十九章 以其道还之

    当沈昭知晓孟湛是为何而来后,立即沉了脸色,以至于怒火难抑,打碎了一套茶盏。

    立在案前的松雪眼疾手快,立马上前收拾,心里却觉得可惜得很,那套茶盏可是正始年间烧制的白瓷。

    胎白而致密,釉面光润,具有“薄如纸,白如玉,声如韾,明如镜”的特点,被称之为“填白”,以“填白”釉烧制的茶盏,造型稳重,比例匀停。

    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竟然就这么摔了。真是有钱还怕没处花。松雪一边收拾一边在心里嘀咕。她心里其实并不明白沈昭为何发怒。就因孟公子想让老爷做他的幕僚么?

    可是俗话说得好,将军前卫,宰相门客,贵人近侍均是权重之辈。若是能留在孟湛身侧做一介幕僚,便等同于做孟府幕僚。

    幕僚之身比之一介教书先生如何?其益处自是不需言明。

    松雪作此感想,也并非见识短浅。只是她初来沈府,并不曾过多的了解沈家事宜,对于沈昭的心性更是难以了解一二。

    若是换成自小服侍沈昭的析玉,想必是能明白沈昭缘何发怒。

    沈昭的确怒不可遏。

    她父亲才情俱上,当有治世之能。孟湛何德何能,区区稚子,竟敢口出狂言,说出可堪幕僚这等话来。他孟家也不过九流三教,有何资格?

    若是孟湛真有那等不世之才,能入则为相,出则为将。便是他不提出此事,沈昭也有意辅佐。但现下的孟湛虽有才学,却非南州冠冕之辈。

    不过读了几年书,如何就有冠绝古今之才,平国治世之能?又如何能让她心悦诚服?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也让她心生不满。

    此刻正在外间指使丫鬟打扫庭院的析玉,听到书房传来的动静后,便立即转身进了小书房。见沈昭一脸冷沉之色,不免心生疑惑。挥手让松雪先行退去,自己则替沈昭沏茶。

    析玉如此不言不语,沈昭心中怒意倒也平复几分,脸色渐渐缓和。

    见此,析玉便问起缘由来,“姑娘可是因孟公子一事……”

    她并不知晓孟湛上门所为何事。只是听闻自孟湛离去后,老爷一直神色不虞。自家姑娘向来对老爷多有敬重。孟湛既然惹老爷不悦,姑娘心中必然也会徒生不愉。

    沈昭并未回她的话,而是沉默了一瞬,才沉声道:“我听闻扬州瘦马最是善解人意,便是孟家大爷也心动不已。”

    析玉虽不解沈昭提及此事是为何意,当下却没有询问许多,而是恭敬地回道:“听闻扬州城内,胭脂河边的清江坊有一位采芩姑娘很是受人追捧,孟家大爷也曾多次言及。”

    沈昭闻言便轻轻笑了笑,朝析玉道:“既然孟家大爷多次提及,不如成人之美。若是采芩姑娘看不分明,只管向她言明。

    孟家乃岭南大族,孟大爷更是东府长子,往后便是无名无份,也可尽享繁容,不至沦落风尘。若是偶得子嗣,便可归府安身,自是半生无忧。”

    析玉至此才算知晓沈昭之意,当即差点惊呼出声。自家姑娘这哪是要成人之美,分明是有意整治。

    先不说孟府以孔孟后人自居,向来家风严谨,不许族中子弟无故纳妾养侍。便是寻常人家,也难以容忍子弟蓄养外室。更何况,这外室还是扬州瘦马出身。那是专门为做人妾室而教养的。

    被当成瘦马的女子都是从小就被教坊教养的。才情俱一等者琴棋书画,双陆骨牌,温床侍候样样精通。中等者管家算账伺候笔墨亦有所长。下等者则习灶上烹调,针黹女红。

    外地若有官宦富商停驻扬州,但凡露出半分纳妾之念,便有教坊牙婆驵侩闻风而动。着瘦马于庭中,或行或卧或顿首,皆示之,此之谓相瘦马。价高者可达一千五百两银子以上。

    这种生意自正始年间起便已成为扬州城一大特色。也算你情我愿之事,又能各取所需,因此屡见不鲜,并无人管治。

    清江坊便是专门教养瘦马的地方,时有达官富商上门。据说孟家大爷曾跟着友人去过,得遇一女子,颇有些两情相悦之意。友人欲将其赠之,孟大爷因家风甚严,拒而不受。然美人甚思之。因此时为佳话。

    姑娘亦命人打探过孟家大爷的动向,因此知晓其中故事。此次若是让人向那采芩姑娘提点一二,让她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再推波助澜一番,必能成事。

    若是采芩姑娘手腕再厉害点,怀上子嗣,孟家便是想反悔亦为时已晚。族中子嗣流落在外,本是大不孝之罪。国朝更是以孝为本,孟家便是家风再严谨,也只得令其入府归宗。

    而孟大奶奶若是知晓枕边人心心念念的竟是一个如此不入流的女子,便是再端庄也不免要呕出血来,那真真是夜不能寐,日不能安。姑娘此举分明是要孟家后院起火啊!

    或者不止如此。

    孟家诗礼传家,一旦传出族中子弟蓄养外室,便是名誉扫地,难以立足于士林。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孟湛作为长房长子难免受其影响。

    虽说此等不堪之事孟家必会尽力遮掩,难则有姑娘在一旁虎视眈眈,只恨这事不能昭告天下,又如何让他们如愿?而外人若是知晓孟湛有个蓄养外室的父亲,有个身为外室子的兄弟,也定会看轻几分。

    虽说国朝以才取人取士,可若德行有亏,清誉有损,不免也要受人诟病。更何况毁其清誉如同害其性命。可见沈昭此举实属狠绝。

    想到这,便是析玉也忍不住诧异。她知晓沈昭待人处事一向留三分余地,不把人往绝地逼,可今日在孟湛一事上却是过狠了。

    若是平日她兴许还会劝慰几句,今日却是不愿多说。姑娘此举动怒显然是为老爷,而她又一向敬重老爷,怕是孟湛犯了忌讳。况且如今她正是盛怒之时,析玉更是半句话也不敢问。

    只是这事也不是轻易能成,譬如孟大爷便是将采芩收作外室,也不会允其怀上子嗣。这其中还是需要一番动作。

    于是析玉又轻声问,“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沈昭思索片刻,便又道:“让谢响在铺子里找个可靠的伙计,让他去扬州待上数月,务必让采芩跟了孟敬璋。为避人耳目,孟敬璋自不会让采芩随侍左右,定会再行安置宅院,招纳婢仆。

    因此,令其在扬州安顿妥当后,定要在扬州本地找个身世清白,性情妥当,又可掌控的丫头,送至采芩身侧服侍。”

    析玉听闻,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姑娘此举并非只为折损孟湛清誉,更是想在孟家长房安插眼线。若是采芩怀上子嗣,自会归府。

    而采芩虽懂伺候之法,却未必会知如何做人妾,想在高门大族的生存更非易事。若是身旁有可靠的人在,必会多有倚仗。

    届时便是各取所需。她们助采芩在孟家站稳脚跟,采芩则为她们获取孟家动向,各有所得。

    至于那采芩性情如何,是否易拿捏,便不需过多考虑。到时只管叫她知晓她们能让她入孟家,尽享荣华,自然也能让她出来,半生无望。

    “下去安排吧。”沈昭朝她颔首示意。

    析玉领了命便躬身退下。

    因着交代了一番,倒让沈昭心中怒意平息许多。虽则她平时行事奉行君子之道,但此次并不想。孟湛既然敢出言辱之,她自是会以其道还之。

    况且,孟家也确实该安插一下眼线,否则行事的确多有不便。

第三十章 宵小得志

    北直隶的国朝皇宫建于承德年间,整体坐北朝南,其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数不胜数。从九门之一的承天门到大明门之间建有御道,千步廊,廊外两侧皆为中央衙门所在地。

    东侧从北到南依次为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衙门,再往东便是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西侧墙外是几条胡同,再往西则是鸾仪卫,太常寺,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衙门。

    沈行谨办公所在便是千步廊西侧的都察院衙门里的一个小单间。都察院经历,秩正六品,职掌案卷勘合,督察吏胥等事。他每日职责便是整理都察院内所记录的吏胥卷宗。

    因着近日衙门清闲无事,衙内官吏处事便轻松许多,不到申正三刻便可散衙归家。但作为经历司经历的沈行谨却无法早早归府,因为他最近额外增添了誊录卫所一案相关卷宗等事宜。

    这一日,他同往常一般在书案前整理今日所誊录的卷宗。这是他顶头上司之一的左副都御史韩廷贤韩大人交于他的任务。作为都察院除去都御史之外职权最大的存在,这位韩大人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而沈行谨能够得到他的赏识,专门为他办事,亦是不可多得的殊荣。品级所差无几的同僚每每言及此事,亦是不胜艳羡。沈行谨心中亦知此为官运所在,得非易事,自是日日勤恳,绝不懈怠。

    他今日处理的卫所案中与之相关的官吏档案,其中包括其家世祖籍,官场履历及案件参与事宜。事宜如受贿者受贿几何,详细时日,何故受之等。均要预备归档入案。

    因着此事牵扯甚广,下狱者百来人,贬谪者数百,故而卷帙浩繁,整理颇为艰难,所需时日亦较长。因而他每日需额外抽出一些时间在衙门整理一番。

    此时,衙门同僚大多已离衙归家,值房内的人所剩无几。稍迟归家的同僚见他仍旧伏首卷间,动作一刻不停,心中艳羡之余不免有些怜悯。

    虽说此事是韩大人吩咐下来的,但自卫所案至今,已过数月。韩大人除了吩咐此事外,并没有同沈行谨言及他事。且整理卷宗所行之事繁杂无比,所谓劳大功小莫过于此。

    况且韩大人并非未曾亲自吩咐他人行此事,而那些人在朝中也不过泛泛无名之辈,并未有过升迁之举。因此,赏识一事说来未免叫人心存疑虑。时至今日,他们愈发肯定沈行谨是被喊来做苦力的了。

    “沈大人还不散衙么?”

    沈行谨只闻其音便知这是比他低一品级的道官山西道监察御史魏永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微笑道:“手中还有些事宜未曾处理,魏大人先行一步罢。”

    魏永恩便道:“沈大人尽职尽责,实在令我等汗颜。”

    沈行谨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正欲搭话,却被一个略显尖锐,带着些许嘲讽之意的声音打断了。

    “这是韩大人吩咐的事,沈大人自要毕恭毕敬,不得有丝毫松懈,否则何以面向韩大人的知遇之恩?”

    这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略微消瘦,此刻一脸嘲讽之色,便显得有些尖嘴猴腮。此人正是正七品的经历司都事许则厚。

    按理说,此人是沈行谨的直系下属,是不该说出此话,更不该与他针锋相对的。只是他资历较深,在都察院任职时间亦不短。

    同是翰林院观政出身,沈行谨的资历比之他更浅,年纪也更轻,哪里就有资格做他的上司?心中自是愤愤不平。

    而沈行谨自打刚来此处,便受了他不少冷嘲热讽。原先也只是暗地里使绊子,阻扰他几下。最近这些时日却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沈行谨并不与其过多计较,反倒是身为同僚的魏永恩有些看不过。

    他斜眼看了许则厚一眼,略微冷淡地道:“许大人既知晓此事是韩大人亲自指派,便该清楚此为不可多得的殊荣,亦是本职之事。许大人身为经历司都事应当从旁协作才对,怎能作事不关己状?”

    许则厚想反驳几句,却发觉他所言并无差错,便一时语噎。顿了顿才道:“沈大人还不曾说话,魏大人又何必急着揽此事?”

    言下之意便是说魏永恩此番行事越俎代庖,其心可诛。

    以沈行谨和魏永恩的关系自是不会被他三言两句就挑拨到,只是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魏永恩顿时便觉得怒火难抑,想要说道他一番。

    眼见这两人又要争论一番,沈行谨不免出来打圆场,“时候已不早,两位大人不如先行归府,此处有慎之便可。”

    魏永恩见沈行谨自己都不甚在意,他自然也无需为此事与许则厚作过多的争论。只是看向许则厚的眼神又多了些许冷意。当然不只是因为此事。

    许则厚最近气焰嚣张也是有缘由的。

    数月前的卫所一案中,新晋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广仲因不畏权势,上书力谏,其后又监察吏胥,督办有功,在朝中一跃而起,如今已是国朝清流官吏之表率。

    在都察院众多御史中脱颖而出,亦是极尽风流,一时间声名鹊起。便是两位佥都御史也对他礼遇有加。可谓是声名显赫之辈。

    但同在都察院为官,徐广仲性情究竟如何,与他朝夕相处的魏永恩怎会不知。那徐广仲因卫所案一事获得不畏强权的清流之名,实则不过一介宵小之辈。却不知他是走了怎样的运道,竟然能得如此好事。

    而徐广仲也不是那等懂得收敛之辈。许是因为底气够足,自卫所案后气焰比之以前似乎更涨。他之前便与魏永恩不大对付,如今他权势渐长,更是不把他们这些同级官僚看在眼里,矛盾比之之前自是激化不少。

    而许则厚则与徐广仲有着同乡之谊。

    本来关系寡淡,只是自徐广仲名声大噪之后,许则厚就以同乡的名义联络,这一来二去便熟了。所谓借势而为,许则厚在都察院就更加意气风发了。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如此一来,魏永恩自然是瞧不过的。

    眼下沈行谨既然开口了,魏永恩也不好过多计较,只得向沈行谨远远地行一礼,之后便转身出门。而许则厚见沈行谨一言不发,自是不免无趣,亦匆匆离去。

    至此,都察院值房里才真的只余沈行谨一人。此刻,他的神色并不如之前那般平淡,眼底隐隐有阴沉闪过。诸如许则厚之辈,他自入仕以来,不知遇过几何。

    不过是见他力小势微,沈家又无高官支撑门户。如两月前的御前失仪,便是许则厚在其中动作。

    而许则厚一直以为他都不清楚这些事,但若真把那日的事当作一次意外,那他沈行谨也不过蠢货一个,活该被人整,更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到如今。

    他自太康末年登科入仕,至今已有八年之余,八年的时间很长,至少足够让一个有才能的人进入国朝官场中枢。而他身为二甲进士,又是庶吉士出身,于翰林院观政,这些足以证明他的才能不逊于任何人。

    但是至今为止,他仍然只是都察院的一个六品小官。虽说职责为卷宗勘合,督察吏胥。但事实上,他有什么资格督察百官?没有人给他这个资格。

    便是徐广仲之流也可成为督察百官,不畏权势的清流之辈。他堂堂翰林清贵出身,却只能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值房整理卷宗。甚至只能让许则厚之流嚣张于眼前而无罢黜之能,实在可笑至极!

第三十一章 欲借势而行

    沈行谨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至今仍记得当年他高中时,父亲脸上寡淡的笑意。他不明所以,直到后来他的三兄入狱。

    今上忌惮余家,早在之前便有眉目,到太康末年那会儿更是异常明显。而余家亦是了然于心,否则,以余家姑娘的身份怎会下嫁于沈家。

    便是余家庶出的姑娘都能入为书香世家的嫡妻,何况是余家唯一嫡出的大姑娘?!

    那是连王侯将相都想尚的。怎么能轮到他的兄长来娶,不过一介探花郎而已。

    而他兄长尚不自知,只是欢欢喜喜地娶妻。以为余家姑娘看中了他这个人,以为他的才能让余家老太爷心悦不已。何其可笑!

    果真,便是余家已摆出了这样低的姿态,今上也依旧无法容忍。

    在余家上书请为天下书而仕之际,今上勃然大怒。其后甚至没有等证据确凿,便匆匆定罪,着余家为官者尽数入狱。

    而余家亦知此案无处可平反,因此不论嫡系还是旁枝,只要是为官者,皆在狱中自缢而亡,为的就是保全余家妇孺老幼。

    手段之迅速,之狠绝,震惊朝野!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以今上所定的余家谋逆之罪,本该株连九族。但因余家此举,却并未祸及家中妇孺,只是流放西北而已。

    但与之牵连的朝堂官吏却并没有轻饶轻放,皆是依情节而定。可此案牵扯如此之广,又哪能只是祸及参与者?但凡有点牵连的都受了斥责,而其家族子弟也因此受到排挤。

    比如沈家。

    若不是出了太康政变一事,他的父亲的官位本可再升一阶,位列小九卿。但是为了保住沈行书,他只能上书请罪,自请降等,以致官位生生被降了两三阶,成了一名知县。

    哪怕大兴县依郭京县,可到底是外官,又只是知县,比起京官来不知差了多少。

    沈家彻底退出了京官中枢。

    而他也因无沈家在前护航指路,官位迟迟无法提升。不然他该真正进入六部六科的,而不是在都察院经历这么个位子上待上数年。更不会有许则厚什么事,像那种人,他早就把他整角落去了。

    若不是因为沈行书……

    大兴县在顺天府的南部,是离皇城最近的京县之一,来往路程不算远,不过十几里地。沈行谨坐着马车回去并不要用多长时间。

    不过等到站在沈府大门前时,日头还是早已西沉,夜幕悄然降临。

    当年沈从俭高中之后,便举家迁至大兴县城,在枫树胡同置了一套宅子。多年来,经过反复修缮扩建,规模已是不小。

    后来老太爷逝世之后,沈明礼三兄弟便分了家。沈明信搬到了在黄村镇,沈明礼和沈明义则分居沈家老宅,又扩建一番便是如今的东西沈府。

    沈行谨进府后,首先就去正院向老太爷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沈王氏照例只问了他衣食住行等事宜,沈明义则将他留下来叙话。

    倒是引得沈王氏一阵埋怨,说是沈行谨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沈明义却板着个脸,说沈李氏太惯着沈行谨了。

    叫沈王氏一阵莫名其妙。她是沈明义几任妻子中陪得最长久的,虽称不上老夫少妻,但年龄上也差了许多。

    自从嫁入沈家后,沈明义便一直对她多有爱护。

    如今也算老夫老妻琴瑟和鸣,沈李氏平日这么说上几句并不会惹得沈明义不快,却不知今日竟会驳她面子。

    不过夫为妻纲她还是知晓的,并不会因沈明义在儿子面前说了她几句话,便觉得不舒坦。只让人交代厨房额外做几道菜给沈行谨补身子。

    沈行谨则跟着沈明义进了书房。他见沈明义神色不愉,以为他是不满沈李氏适才的行为,便轻声解释道:“母亲也是过于忧心了……”

    “你母亲的性子我还是知晓的。”沈明义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着眼于这些事。

    沈行谨猛然觉得自己眼界太小,不禁赧然,默然不语。

    沈明义便问起他官场上的事来,“韩大人这些日子可有再寻你叙话?”

    听他提起此事,沈行谨的神色便冷淡了许多,“并无。”

    沈明义闻言便叹了口气,“原以为你能得他亲自指派事宜,是因为我上次托人在韩大人那里替你美言几句,起到作用了,却不想也只是一场空谈。”

    沈行谨听沈明义这么一说,心里讶异之余不免也有些动容。他竟不知父亲还托人向韩大人递话了。

    只可惜……韩大人兴许只是做做样子。

    如今朝中党派林立。

    勋贵那边有以魏国公为首的跟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牌勋贵,不过经过大长公主当政期间的一番整治,如今大多已渐呈没落之态。

    在朝中权势比之以大长公主为首宗室勋贵所差甚远。

    而文臣之中亦有以首辅大人为首的程党与以次辅窦阁老为首的窦党分庭抗礼。韩大人并没有站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派。

    所以真正说来他在朝堂难有许多话语权,毕竟他虽是秩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可未曾入阁,比之真正能左右朝政的权臣还差了一步。

    念及此处,沈行谨便又适时的提了一句,“最近这些时日,道官徐九雉风头正盛。”九雉是徐广仲的表字。

    沈明义便抬头看了沈行谨一眼,神色淡淡,“你想借他之势行事?”

    不怪沈明义多想。

    卫所一案,徐广仲身为剑尖,不仅刺破了武将的军营防御,还划破了一道口子,让文官能在军队之中安插人手。

    或者说是让程党的人能插手武将事宜。

    虽说此事是今上默许,又经过程党之人的一手谋划才促成的。

    但徐广仲毕竟是挑起整个事件的人,在经今上钦点前往天津卫之时,更是帮程党处理不少事宜。

    虽未言明他属程党,但事实摆在眼前,已不需多说。他俨然已是程党中人,甚至是其中的红人。

    沈行谨突然提及,若不是想借他之手向程党递投名状,又是为何?

    而沈家自入官场以来也一直未曾站队,并不属任何派系,倒不是沈家子弟有先见之明,只做忠于君主的臣子。

    只是因为沈家祖训有一条便是忠贞于君。

    只是沈家子弟并不清楚缘由,因为在沈家太爷之前只是商户,并无入朝为官者,何来忠贞一说?但此为祖训,作为沈家子嗣岂敢不从?

    也正是因为沈家遵循祖训,所以尽管沈行书娶了沈余氏,也没有向余家递投名状。他们仍然属于中间派。

    也幸好沈家没有依附余党。

    余家覆灭之时今上清算党羽,遭罪的家族不知几何,却没有将沈家归为其中。

    只是因沈行书之故,让沈家为官者降等,或者堵了仕途,使之难以晋升。

    否则沈家连如今这等境况都难以维持,为官者怕是早就削职为民。

    沈行谨沉默些许,才缓缓说道:“首辅大人与今上识于微末,程党亦如日中天。虽则有窦党钳制在后,但实际上已无力阻之。如今文臣之中,掌权者非首辅大人莫属,我们借其势而行,并非不可。”

    沈明义闻言便皱眉,似是不赞许沈行谨此等看法,“那你可知余家亦与今上识于微末?”

    其语气之重使人心生惧意。

第三十二章 非国之幸

    沈行谨自然知晓父亲心中所想,定了定心神,便又道:“卫所一案,程党直逼勋贵,便是大长公主也无力反抗,只得接下这一招。

    程党之功固然不小,但此事若无今上许可在前,必不能成。

    虽则如今大长公主权柄甚重,地位岿然不动,诸如府上世子县主亦受今上恩宠甚重。

    可朝野皆知自今上践祚之后,便对大长公主行事多有不满,只恨皇室衰落,孤掌难鸣,无法真正把持朝政,才让勋贵武将左右朝局。

    是故,今上三请邯郸余家出山。然,余家清誉之盛,地位之尊,召力之强,实非今上所料,亦远非他所能掌控。因此今上只能将余家弃之不用。

    如此才有今上与首辅大人识于微末一说。今上想在朝堂之上有话语权,便需要重用文官,从武将手中夺权,从而集权。而眼下程党俨然已是今上需用之人。”

    “不无道理。”沈明义点点头,接着便问,“所以,依慎之看来,程党是今上作集权之用的么?”

    听沈明义这么问起,沈行谨顿时错愕,“莫非不是么?”

    沈明义闻言便笑着摇了摇头,“如此想法未免浅薄了些。”

    沈行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响才嗫嚅道:“那依父亲之见,程党如今境况如何?”

    沈明义目光炯炯,落在沈行谨半是疑惑半是求解的面容上,“今上确有用文臣钳制勋贵武将之心,才请余家出仕。

    然余家位尊权重,难以掌控,今上便目光放在程首辅身上。可依你之见,程家如今比之余家如何?”

    沈行谨顿时哑然,不知沈明义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程家比之余家如何,这种事需要说吗?完全没有可比性啊。

    他们差的何止一星半点。

    “程家比起余家来自是相去甚远。”沈明义笑得意味不明。

    “但这就能说明程家好掌控吗?程家只有程首辅吗?程党只有程家吗?程首辅真的只忠于君吗?他不为自己考量吗?这朝中有多少他的人?”

    听到这些话,沈行谨才反应过来。

    以往他很少往这些方面想,只觉得今上需要文臣的力量,而现如今程党扶摇直上,自然是今上属意的。

    比如卫所一案不就得到了今上所求吗?可沈明义这么一提,才发现细思极恐。

    余家不好掌控,所以成为弃子。但程党或者程家就好掌控吗?诚如沈明义所言,程党不止程家,程家不止程阁老。

    程党之中的贺家便不容小觑。当年太康政变一事,贺家出力镇压为余家呼吁的众多学子,又借余家之姻亲身份捏造证据。

    在事后今上嘉奖政变之中有功之人时,贺家是摆在前头的。如今贺家的掌权者已官至通政司通政使,位列九卿。

    程家除去程濂官居首辅之高位,还有他的几个儿子,虽都外放为官或为知府或为知县。但管辖之地亦是国朝重镇。

    更重要的是他的外甥季方平官居两淮都转运盐司转运使,堪称手握两淮盐业,国朝财命之一。

    其权柄之重亦不言而喻。

    而程濂本人的确非完全忠于君主之人,国朝之中他亦安插了不少人手。况且,他与今上也并非那般亲密无间。

    卫所一案后,军中新增监军一职。程濂上书请奏欲令兵部郎中任时茂为监军,今上留中不发。

    只因任时茂是程濂属意之人,却非今上属意之人。

    最后,今上擢兵部给事中魏延秉为监军,秩正六品。但监军之职是为监察武将,且今上特许可先斩后奏,权柄之重可想而知,实为明贬暗升。

    而魏延秉此人也是真正的寒门学子,两袖清风,不属于任何党派。他能走到今日,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所以真正说来,他才是完全忠于今上之人。

    想明白这一点,他才知晓今上下诏令地方官入京任职的真正意图。地方官远离京畿,受到朝堂党派影响的并不多。

    真正身处党派之中的官吏不是京官便是地方大员。但卫所案后所缺职位大多品阶不高,怎能让地方要员担任?

    其实只要仔细分析一下那份名单便知,今上所选之人无非两种。

    一是在朝中毫无根系惟凭己身熬到如今的寒门学子,一是如陈适那般身属窦党之人。

    今上这是怕程濂一家独大,以至于难以钳制,步了余家的后尘!

    思及此处,沈行谨猛然瞪大双眼,错愕地看向沈明义。

    自入仕以来,他思索的唯有如何擢升,对于朝中局势并未细想,如今才觉晓自己的愚昧无知。

    沈明义见他已知晓其中纠葛,也忍不住喟然长叹,“君臣不正,喜好弄权,非国之幸啊!”

    公然谈论君主,本是非臣之道,沈明义若非心有不甘难以释怀,又哪会言及此事?

    沈行谨亦十分清楚沈明义叹息的原因,为何国朝党派林立?为何结党营私之事屡见不鲜?只因今上喜好弄权,乐于见下边臣子争斗不休。

    然则,此为君之道乎?

    异族屡犯致使边疆动荡,灾祸频发致使流民不止。岂非国之重事?然今上沉于集权,置之不理。

    实属可叹。

    “当今国朝,有德之士弃于隅陬,粗鄙小人蹿于近幸。慎之心有不忿,然,为父未尝不是心怀抱负而无处施展,但此事需缓缓图之。”

    沈明义言深意重,实为告诫其不可乱来。

    “至于投名状一事切记不可再提。须当谨记沈氏祖训,不可结党营私。且,程党实非良主,不可折而栖之。”

    沈行谨亦心知此事之险恶,点头称是。只是若不依附于党派,以现今朝局之艰险,他如何谋事?

    “先前父亲往岭南寄于书信,不知现下如何,可有回信?”

    听他提及此事,沈明义当下顿了一瞬才道:“依少逸之意,他已不可入京。然归京之途既艰且险,归之兄妹亦年岁尚小,此刻入京未免凶险,还需再等几年。”

    沈行谨闻言顿时默然,知晓三兄是忧心他们怀意不轨,才不欲将儿女送至京中。否则,何不央求沈家派人接他们回京?

    当下心中不由愤然,若非三兄,沈家何至于此?

    他在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却不显露半分,“三兄所言不无道理,既如此,便缓几年,再令其归京。毕竟归之兄妹均是沈家子嗣,常年在外于理不合。”

    “理当如此。”沈明义点点头,见四子言语如此豁达,当下亦有些欣慰,“我们沈家沦落至此,非少逸一人之故,实属气运不佳。望慎之心中明了。”

    沈行谨知晓父亲这是在安抚他,或者说是为他三兄撇除罪责。

    今上对余家忌惮在怀,沈明义身居朝堂要职,怎会不知?因此当沈行书言明要聘娶余家女之时,被沈明义训斥一番,着其于祠堂面壁思过。

    然沈行书不解其意,仍是执意为之。而余家老太爷对此亦有所闻,谈及此事便言沈家三郎性情中人。

    不出月余,便差人向沈明义言明欲结为秦晋之好。今上亦拟御诏,沈家岂有不从之理?

    后余家上书欲令天下书而仕,朝中官吏多有附议。沈明义知晓此事不可为,且窃以为此为今上之忌讳。极力劝阻沈行书附议一事。

    然,沈行书以为此为利于国朝之事,身为国朝臣子自要极力推行。故执意附议。

    后今上大怒,余家受斥责,御史弹劾余家欲行谋逆之事。动作之迅速,根本无法应对。

    沈明义只得在沈行书入狱后,竭力保全其性命。然此行无异于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但此件种种,若非沈行书执意而为,何止于此?

第三十三章 敌匿身侧,难以安卧

    可尽管心中有如此想法,沈行谨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得正色道:“此事何须父亲多言?向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仕途艰险,我等以身犯险,自有险恶之时。又怎能将罪归于三兄?

    慎之只恨奸臣掌权,构陷忠君爱民之士,致使有德之士难得其位,难展其才。诸如三兄之辈远逐偏远之地,父亲当有定国安邦之能,却困于一隅。”

    “虽则时不予人。”沈明义闻言便道,“但若奋起击之,未尝不可有一席之地。此事为父自会尽力为之。”

    沈行谨低眉颔首。

    “今日时候已不早,先下去歇息吧。”沈明义又嘱咐道。

    沈行谨便行礼退下。

    夜已渐深,风从半开的槅扇里吹进来,使得书案上的灯火不停地跳跃,映着沈明义略显老态的面容,更显深沉。

    在众人眼里,沈家之所以没落至此,他沈明义变成一介知县,均是因太康政变。他为保沈行书之命,对方奔走才换来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然。

    虽则沈行书是余家之婿,但终是余家外人。

    所谓罪不及出嫁女,沈行书不过是外婿,上书附议而已,又非牵扯谋逆之事,至多降等贬谪,何至于丧命?

    只是政变期间,恰好还发生一事,致使他不得不上书请罪,以求退出太常寺少卿此等中枢之位。为的就是不受牵扯。

    这些年,他并非没有复起之时,不过隐忍不发而已。

    他要外人都以为他们沈家因政变而没落,甚至无法起复。或者让那暗中下手的人以为他沈明义并不知晓其中隐秘,只恨三子行事不妥当才使他退出中枢。

    太康十九年清明陵寝遣祭之时,寝中帝及正后衣冠有误。但因当时情况紧急,无法多加处置。沈明义作为太常寺属官随行,此事虽非经他之手,但必会追究他责。

    因此连同当时的太常寺卿竭力将此事遮掩一二。

    然,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此事竟是针对他而来的。虽则他极力遮掩,却仍有人知晓此事,甚至欲集齐罪证,将此事之责推及于他。再着都察院御史以此弹劾。

    他无意中知晓后,立即修书一封告知与他交好的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的郭川,令他次日朝会时弹劾他教子无方。

    而他亦在次日朝会之上上书请罪,因教子无方,致使沈行书犯下滔天大罪。故请自降品阶。

    他知晓若是他离开太常寺,人员必然发生变动,太常寺内与之相关的文件卷宗亦会调至吏部进行勘合。

    一旦勘合,便是纰漏百出,甚至有可能遗失部分文件,且吏部不花数月必不会归还太常寺。而此等卷宗虽不属机密,却也非轻易可得。

    若他仍为太常寺少卿,此事被人奏至今上跟前。轻者削职为民,重者祸及家族。毕竟祭祀之事可大可小,全凭今上裁决。

    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早已离开太常寺,就算对方握有把柄,亦难发挥最大作用。

    果不其然,今上闻郭川言养子不教,故罢黜他太常寺少卿之职,贬为大兴县知县。祭祀之事亦不了了之。但时至今日,他也无法知晓对方真正的身份。

    那日他去工部值房寻同僚叙话,经过户部夹道转角处时遇到有人谈话。

    但因天色尚暗,又刻意压低声音,所言亦隐晦不明,因此并不清楚两人是何身份。

    且户部那边毗邻多个衙门值房,根本无法确定属哪个衙门。

    当初,他因无破解之法,才只得破釜沉舟,上书请罪。以此求得退出中枢,外放地方。断绝对方欲行之事来保全沈家。

    这些年他亦是战战兢兢,从不冒头,只求稳妥,就是怕重蹈覆辙。

    但自那以后,对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按理说如今沈家没落,他们便该乘胜追击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

    因此他连对方是想他仕途无望还是想沈家不再发达都不甚清楚,所求为何亦不明了。

    敌匿身侧,难以安卧。

    所以只要对方一日不现身,他便一日不可放松警惕,更不可认为如今的沈家安然无恙。

    正因如此,哪怕这些年家中对沈行书当年所行之事一直是怨念颇深,他也只是极力安抚,并不能说太多。

    只是今日沈行谨心有不甘,他亦看在眼里,不免怀疑自己所为正确与否。传承家学,踵事增华原是本分,他如此苟且偷生,任家族没落实属不孝之道。

    ……

    那日将孟家的事安排之后,沈昭便去正院向沈行书请安。彼时,沈行书正在庭中梧桐树下抚琴。

    日已西斜,晚风习习,天边只余几缕霞光照耀。衬着不甚亮堂的天光,以及悠扬的琴音,沈行书的身影竟显出了几分出尘之感。

    并没有丝毫落魄或者抑郁之色。沈昭松了口气,想着她父亲并不是那等脆弱之人。

    只是瞧着他闭目抚琴的模样,心里忽然又觉得她父亲已无心于庶物。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自从上次让谢响回话之后,已过了数日。直到今日才传来消息,对方约沈昭在竹里馆见面,其后再详谈事宜。

    竹里馆在归善县是有名的茶馆,多是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却不想那人一介商户竟也选在这种地方。莫非现如今便是一介商户也要附庸风雅?

    思及此处,沈昭心中略感无语。

    次日一早,她借向沈余氏请安之余,言明自己需要去一趟田庄,做买卖一事还是不敢让沈余氏知晓。

    之后就由罗会赶着骡车往竹里馆驶去。谢响早就在那边等着沈昭。见她下车,便恭敬地领着她进去。

    竹里馆不愧是文人墨客喜欢的地方。入内之后并非寻常大厅,而是如同家中院落一般,院子连着院子,白墙黛瓦,中间小道铺以青石板,又建有九曲回廊。

    其间角落亦有瘦竹几枝,枯梅几树,芭蕉几颗,顽石几块。偶尔还有悠悠琴音夹着茶香飘来,当真庭院深深深几许,曲径通幽处又别有洞天。

    沈昭被人领着七拐八拐才停在了一处小院落前,上头写着竹园二字。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青青翠竹,几乎种满了整个庭院,其间只余两条青石小道供人行走。

    沈昭顿时愣了片刻。

    这满院的青竹到真是应了竹园二字。只是对于文人墨客的意趣她实在有点无法理解,这满园的竹子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还不如直接整个竹林,那样格局会比如今这样大得多,看起来也更舒坦。沈昭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然后跟着穿过竹林走进主屋。

    屋内的书香雅意自是不输外头。墙上挂着水墨丹青,炉内焚着淡烟清香。

    一人着素衣青衫跪坐于窗前,身前放着低矮的小几,上头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盘。

    显然在她来之前,这人一直在与自己手谈。因为这人侧着身子对着她,所以她并不能瞧清他的面容。

    只能通过他清俊的侧脸瞧出这应该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人偏过头来朝她轻轻一笑,带着几分柔和,“阁下来了?”

    看到那张脸,原本打算回礼的沈昭顿时愣住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刻还带着帷帽,对方一定可以瞧出她现在的神情无异于目瞪口呆。

    这人竟然是……

第三十四章 太原苏家

    苏修允……

    因着沈昭愣神,时间便仿若停止了。一时间屋里寂静无声。对方见她迟迟不出声,不由得有些奇怪,“阁下……”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沈昭才反应过来,她收敛心神,似笑非笑地道:“苏公子,别来无恙啊。”说着,她便将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朝他淡淡一笑。

    这次就是换成苏修允惊诧了。他看着沈昭瞪大了双眼,“沈姑娘?”

    沈昭但笑不语,看了谢响一眼,示意他退下。然后径直走到苏修允的面前,析玉则紧跟其后。

    苏修允示意仆从上茶,又虚指座位请沈昭就坐。“我听随从说在城南那边发现几块好田地,想要盘下来。不想竟是沈姑娘的产业。”

    沈昭听闻,心里头亦是一动。这苏修允倒是个明白人,不说沈家单只说她。知道若全是沈家的产业,定不会让她出面。

    “苏公子也叫我大开眼界。上次见你那般装扮,原以为只是寻常读书人而已,不想竟还懂得稼樯之道。”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农耕乃民生之本。”苏修允淡淡一笑,“我虽是一介书生,却也为民。应当知晓些许民生之本。”

    沈昭听到他说这些,心里头便嗤笑,她可不信这苏修允真是一寻常书生。“听闻苏公子祖籍太原府,不知属苏家哪一房?”

    沈昭说出这样的话来,倒叫苏修允有几分意外。虽说太原苏家乃天下商户之首。但以沈昭一个闺阁姑娘的身份,不仅知道,还如此肯定他出身太原苏家。也确实不简单。

    苏修允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她在望月阁时口齿伶俐的模样,朝中重臣的家世背景她张口就来。诚如季槐所言,知道的可一点也不少,她这样还真不像寻常的闺阁姑娘。

    “不过是借了太原苏家的名头,至于属哪一支,就是不值一提了。”

    真是满口胡言。沈昭在心里头冷笑,她可不信这苏修允只是借了苏家的名头。瞧他这讲究的模样,通身的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还有田庄的那几块地,他们只瞧几眼便大抵知晓那田地开垦了几年,收成如何。这可不是种了几年地便能知晓的,总归要懂一些稼樯之术。

    苏修允一个书生哪能有这样的本事,身边的能人也不是他能养出来的。太原苏家倒是有这样的本事。

    太原苏家兴起于正始初年,刚开始只是一介寻常商户,后来因经商有道,家世渐显。到如今,太原苏家俨然可说是天下商户之首,其产业占了国朝的将近三分之一。

    所谓天下财富三分归于皇宫,三分敛于官宦,三分散于民间,剩下一分便集于苏家。其家业之大令人瞩目。常言道贫民恨不生于江南富商,江南富商恨不生于太原苏家。

    现今从商者均以与能与苏家合作为荣,欲行商者亦想尽办法与苏家拉近关系。只因苏家产业囊括四海。

    西北的皮毛,牛羊,奶酪,辽东的药材,木材,江南的米,丝绸,陶瓷,茶叶等都有涉及。茶寮酒肆,青楼赌坊,金石笔墨亦包括在内。

    便是漕运,票号这等归于国朝管辖的产业他们亦能插手一二。不仅如此,苏家还是天下盐商之首,国朝每年颁发的盐引其中大部分都握在他们手中。

    其势力之广可想而知。

    而太原苏家的嫡系子弟在身份方面比起那些书香门第出身的世家子弟并不会卑贱多少。甚至因太原苏家家业十分庞大的缘故,在有些没落的世家面前反而更有底气。

    只是,太原苏家之所以能成为天下商户之首,甚至还险些打破了历来“士农工商”的等级,让天下人皆不敢小觑。不单单只是其经商有道。

    国朝新建之初,因撤除商籍,许多从商之人便开始读书入仕,想要以此提高门第。摆脱商户的身份,毕竟自古商就是四民之中的末等。但是太原苏家是个例外。

    太原苏家从来只从商而不从仕。这是他们祖上立下的规矩。凡是苏家子弟皆不可读书入仕。当然,此处的读书并不是指他们不可习书,只是不能科举入仕。

    这样的规矩乍一听还真让人诧异,财富于怀便想权敛于手实乃人之常情。且提高门第是何等重要之事,苏家竟然置之不理。

    而最使人意外的是,这许多年来,苏家竟真的能一直遵守这条规矩。苏家子弟确实没有一个从仕的。至少她不曾听闻。

    而苏修允虽已过弱冠之年,却仍连举人的身份都不曾有。虽说科举考试并不简单,但沈昭不信以苏修允的本事不能中举,想必是受祖训所阻。毕竟有了举人的身份便可入仕为官了。

    这些念头在沈昭心里飞快地闪过,也不过瞬息之间。她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继而抬眼看向苏修允,“我听闻苏公子的意思是,瞧中柳湖田庄的那块地?”

    “姑娘怕是会错意了。”苏修允长眉微挑,朝沈昭露出几分笑容来,“不只柳湖田庄,还有青溪山脚下的那片地。”

    “胃口不小。”沈昭轻笑一声,继而道,“那公子可知那块地耕作至今,已有数年,其产量几乎是柳湖的两倍。素来有宝地之称。”

    “宝地我倒是认同,至于已有数年……”苏修允看向沈昭,似笑非笑,“此处是否有误解?我听随从的意思耕作不过两三年,并未完全开垦。”

    见自己的话被他拆穿,沈昭也不觉得尴尬,依旧坦坦荡荡,“公子懂得不少。”

    苏修允见她态度依旧坦荡,脸上无丝毫不自然之色,到有几分意外。“姑娘谬赞了。只是身边有几个能人异士罢了。”

    “既然如此,那公子想必也清楚,这地不好卖。”沈昭若有若无地叹一声,“自从随家父迁至惠州府后,因身傍无财,家中侍养艰难,生活拮据,全靠这些田地支撑。

    自去年端午之后,家中便不曾置办物件,便是身上的衣物也是前年旧款。平日里的吃食亦是清粥小菜。刚来惠州那段时日,我甚至想学范文正公断齑画粥。可想而知,公子若是卖了这块田地,便等同于夺我身家性命。”

    沈昭这话一说口,莫说苏修允十分意外,便是析玉听了也羞愧难当。顿时神色僵硬,就连瞟向苏修允的眼神也虚了几分。这等胡诌八扯的话,自己姑娘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苏修允忍不住仔细打量了沈昭几眼,见她双目清明,神情坦荡而无愧色,如同日月皎然。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等张口胡扯,且毫无愧色之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若是家中当真拮据至此,只能依靠几亩良田维持生计,又哪能养得起丫鬟仆从,还能去孟府赴宴,甚至于穿着用度还能如此之好。若真如此,那这几亩田地倒真是实实在在的良田。

    原以为她只是牙尖嘴利,眼下看来她还是那等不知羞愧为何物之人。若不是觉得青溪那块田地较为隐秘,且收成可入上等,他也不会想办法与人商议此事。

    现如今看来这桩生意,不仅谈起来麻烦,而且要花大价钱。看来等事成之后,必定还要向那人索要财物,好好补偿自己一番才是。亏本生意他要是愿意做就留给他来做,自己可不想掺和。

    苏修允心里打定主意,只要沈昭提出的要求不过分,他就答应。反正早就说好了只要事成便好,他损失多少自会有人赔多少,再者,对方也不差这些。说不定还会因此小赚一笔,他可瞧中那幅前朝名士的画许久了。

第三十五章 坐地起价

    苏修允心里的算盘打得多响,沈昭当然不清楚,只是见苏修允迟迟不言语,不禁有些担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头。

    若是析玉知道自己姑娘心中有如此想法,怕是会觉得姑娘总算是有觉悟了。

    沈昭便轻咳一声,又问道:“公子是否也觉得此事有些强人所难?”

    “确实有点。”苏修允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沈昭顿时心感诧异,她可没料到苏修允真的会点头。原只是觉得凭太原苏家的能力不可能会差这么块田。虽说苏家大本营在山西,但是凭他们行商遍布天下的本事不可能没有插手岭南。

    既然已经把手伸到岭南,那就不会缺这么点东西。除非他们还有别的打算,所以使得这块田地非要不可。但是非要不可到什么程度,她并不确定。

    所以方才说那些一方面是为了获利更多,一方面也是为了探底。可不曾想这苏修允竟然答应得如此之迅速。看来那块地他是势在必得啊。

    这不禁让沈昭怀疑青溪那块地是不是藏有什么宝藏之类的,她还不曾发现。而苏家的人巧好知道。她是不是该考虑不把那块地给卖了啊……

    沈昭这里思绪万千,身后的析玉更是瞪大了眼,心里头忍不住犯嘀咕。这苏公子瞧着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啊,怎么就这么好骗呢,难道是人不可貌相?

    这让我们多不好意思啊……

    苏修允自是不清楚他在小丫鬟眼里已然成了冤大头,沉思片刻后,就道:“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才适合卖这块田地?”

    沈昭听出这是任她开价的意思,顿时觉得有点不好伸手。这感觉就像一个穷了很多年的人突然遇到了一个大发善心的富人,然后告诉他,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那这穷人心里肯定会有一瞬间的呆滞,我到底该要什么呢……

    她没有急着提条件,而是询问道:“听闻苏家行商遍布天下,其产业亦已涉及各个行业。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苏修允闻言便轻轻颔首,“姑娘所言不虚。”

    “那么……”沈昭停顿了一下,继而看向苏修允,目光炯炯,眼神如剑,“我的条件便是每年一千张小引。”

    如果此刻苏修允在喝茶的话,他一定会被茶水呛到。因为沈昭实在是狮子大张口——好大的口气。

    一千张小引?!亏她想得出。

    按照国朝如今制定的开中法来说,依据路程远近,一石至五石粮食换取一张小引盐引,折合下来便是两百斤盐。沈昭这想法便是三石粮食换一张小引,即两百斤盐。

    听起来他好像并不亏,但问题是田庄的米能保证年产三千石以上吗?更重要的是,从惠州府到九边重镇有多远?从这里运粮过去需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如果运粮这么好运,为什么自开中法制定以来,收益者多为晋商?为什么前些年晋商几乎垄断两淮盐业,苏家甚至独占鳌头?江南地区粮食那么多,富商亦不少,为什么没有人大量换取盐业?毕竟贩盐可是最容易赚钱的。

    但是江南富商靠粮食换取盐引的寥寥无几。大多贩盐者都是从苏家或者说晋商这里用钱财换取盐引。但这期间必然会被晋商抬高价格,致使盈利减少。可就算如此,这依然盐商们贩盐的主要途径。

    因为粮食并不好运。江南地区距九边重镇不下千里,惠州府距离最近的山西镇也将近两千里,这么远的距离运输粮食多艰难可想而知。

    其间不知有多少匪盗山贼虎视眈眈。况且路程如此遥远,天气肯定有变,遇到大雨之时,来不及躲避,这些粮食不知要毁掉多少。到那时,会亏损得更厉害。因此,就算江南富商再眼红,这盐业他们还是很难插足。

    而现在沈昭开口就要一千张小引。折合下来便是二十万斤盐。时盐市价约五钱银子,二十万斤盐便可赚六万多两银子。除去期间运作耗费的财力,至少还有六万两银子。

    虽说六万两银子于他而言并非负担不起,可沈昭那三千石粮食,撑死也卖不了两千两银子,他这是要白送她五万多两银子啊。

    关键是盐价极其不稳定,遇到盐量少的时候,盐商们会抬高盐价,很有可能高于五钱银子,达到七钱甚至八钱。那个时候赚得更多。她沈昭坐着不动就想年入六万两银子,真不怕钱太多,胃太小,装不下吗?

    苏修允的脸色便稍微冷了点,他朝沈昭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姑娘怕不太懂得陶朱之道,做生意可不是只管自己赚钱的,总要互惠互利才好。”

    听到苏修允这么说,沈昭毫不意外,她可没指望苏修允会同意这条件,不过先抬高价格罢了。“照公子这意思,这生意大概是谈不成了。”

    苏修允收敛了笑容,看了沈昭一眼,“并非是我不想跟姑娘谈,只是这条件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姑娘不如换个别的条件,这样才好商议啊。”

    “公子这般说,倒叫我有些为难了。”沈昭不咸不淡地道,“我原先只是听闻和苏家做生意,别的不用提,只需换取盐引便可。毕竟苏家几乎掌控两淮盐业。所以才有今日一说。”

    苏修允见沈昭这副滴水不进的模样,面上神色虽不变,心里却恨得牙痒痒。不过捏住了他的命脉,知道他不会放弃这桩生意罢了。不然哪能有她如此猖狂的时候?

    “姑娘这价实在开得过高。”苏修允皱起眉,“我不过苏家旁支,盐业也非归我管,哪有这个本事取得这么多盐引?”

    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现今我手上到有一些茶叶和皮毛的生意,姑娘若是感兴趣,我可以低价出售。”

    沈昭闻言便道:“我并非想要从商,只是欲借此赚取微薄小利,以支撑家业而已。因此并不需要茶叶之类的。况且我若真有意于此道,也不必通过苏公子。”

    苏修允心里头便只剩下冷笑了,真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若真是不想赚钱,何必咬着盐业这块肥肉不放?真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到路。

    沈昭见他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又道:“既然苏公子觉得此事不可行,我倒可以换一个条件。听闻苏家与关外的生意不止野兽皮毛,还有牛羊等牲畜。不如除了部分盐引外,苏公子再给我一些关外的马匹。”

    等到这话,苏修允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之前还在想,除了盐引外,她还能提出什么要求来,没想到竟然打上边关马匹的主意了,这胆子可一点也不小。

    正始末年,太祖薨逝。国朝有三大祸乱,一为诸王夺嫡,二为前朝起复,三为外族入侵。这其中的外族入侵便是由于边关马市勾结鞑靼侵占中原。世祖践祚之后,就下令关闭边关马市,并颁布禁马令。

    但是马匹有多重要,别人不清楚,世祖陛下能不清楚吗?他这皇位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啊。便是大长公主后来能掌控朝野,权倾一时也是因为手握骑兵致使兵权在怀。让朝中大臣无话可说。

    因而,虽则已颁发禁马令,却无法阻止马匹通行。不说岭南这等偏远之地,便是南北直隶亦有不少私人马场。贩马买马者更是不在少数。

    但这沈昭所求的关外马匹比之中原马匹又有不同。

第三十六章 以盐易马如何

    如今禁令毕竟悬于头顶,一旦贩马便如同走私,实乃犯法之事,而边关马匹更甚。唯独如苏家这等势力庞大者可插手。

    便是中原地区的私人马场亦非财力雄厚者不可沾染。毕竟数量庞大的马匹养起来亦不容易,首先场地就是问题。

    如今依沈昭这话,若是贩马,首先场地便是问题,且没有人脉难以支撑。若是自己要用,这岭南大大小小的马场亦不少,用来做代步工具的马哪里买不到?

    而且,在他印象里沈家用的是骡车而非马车。

    再者,谁不知苏家做生意向来只做大头,马匹亦如此。苏家的马全部来自关外,是从鞑子那里交换过来的。

    依照世祖所定等级,至少为中马,可作狩猎之用。更有那上上马者,可行军作战,日行千里而不倦!

    因而,苏家每年从关外购的马匹不过数百匹。买主多为勋贵武将或者富豪子弟。而今日,沈昭竟也打这样的主意?!

    她要这马究竟做何用?

    沈昭见苏修允神色不掩惊诧,也不觉得是自己语出惊人。

    见他不出声,便又道:“依我之见,公子不如每年给我八百张小引,八匹中马。”

    这价可不比之前低。再者,苏家每年才多少张盐引,哪能给她那么多?苏修允皱起眉,“八百张小引还是过多了。”

    沈昭听闻便轻笑一声,看向苏修允的眼神也冷淡了些,“那依公子之见,多少张小引才算不多?”

    苏修允可不怕被沈昭笑话。生意人若是怕被人笑,那还能做什么生意?“至多四百张。”

    “苏公子这性子不够爽朗啊。”沈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既如此,那便再定个法子。

    不止两块田地,连同整个田庄,既包括周遭的林地和果园都交于公子。不过我的条件是四百张小引,八匹中马,再加两匹上马。”

    不等苏修允搭话,便又道:“这要求不算为过吧。两百张小引换一匹上马。再者,整个田庄都给你了。公子若是再不应允,可真就没法谈了。”

    苏修允被堵得哑口无言。她还真是会算账,两百张小引就想换一匹上马。上马可不是那么好得的。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纠缠下去,免得她又起价。

    虽则要的马匹数量不少,但他对边关马匹的地下交易却轻车熟路,可以额外从鞑子那里换取。反倒是盐引每年数量有限,他不能拿到太多。

    再者,能得到田庄也算意外之喜。到时候若是把周遭一片地方都买下来,也就不必再另觅他处。至于今日损失的财力,自会有人赔偿。

    “姑娘要了这马匹,不知是让我们代为贩卖,还是……”

    沈昭开口打断他的话,“我听闻苏家的马匹每年都是运往两淮地区贩卖,有春夏秋三季。如今秋季马匹应已全部入关,想必已没有我的份。

    我的马匹倒也不急着要,等明年春季之时,公子何时行事方便,大可再托人运至惠州府,到时候自会有人安排。不过那田庄也只能明年再转于公子。我毕竟还要整顿一番。”

    苏修允闻言便颔首,“姑娘言之有理。既如此,那便等明年开春之时,再与姑娘交接田庄之事。至于盐引和马匹也等明年一齐交于姑娘。”

    说着,他又把在外头候着的仆从喊进来,伺候笔墨。不出片刻,便写出一份契约来。

    沈昭看了,不免惊异,“公子这是要立下一份契约么?”

    “自然。”苏修允挑眉,朝她淡淡一笑,“若不写契约,姑娘不怕我反悔么?”

    “我倒是相信苏家的处事。”

    苏修允闻言便正色道:“姑娘怕是忘了一件事。我不过苏家旁支,不能代表苏家说话,此次交易仅是我个人与姑娘之间的。与苏家并无半分关系。”

    沈昭听闻,神色虽未变,心里头却微微一动。苏修允这撇清关系的举动有点过于明显,再结合他之前对田庄势在必得的意思,实在让人心里起疑啊。

    而且,尽管她未曾与苏家做过生意,却也清楚苏家的规矩。双方商谈之后,苏家的人会交于对方一块玉珏,那是言明苏氏身份的物件。

    苏家若有人反悔,对方便可凭这玉珏寻至苏家面前。苏家将代苏家子弟完成这桩交易。这是苏家的行商之道。苏家子弟从不会立契约!

    可今日……

    沈昭压下心里的疑虑,仔仔细细地瞧了苏修允写的契约,然后盖印,双方各执一份在手里。至此,这次交易才算完成一半。

    不过沈昭心里并不如之前那边欣喜,实在是苏修允的行为举止过于可疑。只是,这桩生意好歹是谈成了。

    她原先只是打算接触一些茶叶皮毛的生意,但是看到对方来自太原苏家后,便下意识地想到马匹一事。

    她以前还是将军府大姑娘时,虽未掌管兵权,手中却有一支骑兵。那支骑兵是从沈家军里分裂出来的,她祖父交于她练手之用。

    她幼年时常跟着祖父去军营,因此亦懂一些训练军士之道,那支骑兵在她手里亦被训练得有模有样。后来那支骑兵跟着她上战场,守边关,为大楚王朝立下赫赫战功。

    时人称之为云骑。一支穿云骑,破除四方贼。只可惜,在守城之战中,云骑为了救她几乎全军覆灭。世间便再无云骑。

    因此,这辈子她一直想重建云骑,再显当年之勇。但受身份限制,一直无法实现。

    且大周禁马,首先她就无法明目张胆地买马。再者,就算她能寻到马场,其蓄养的马匹通常也是作代步之用。

    这种马通常瘦弱,别说行军作战,日行千里,便是用来寻常跑个马也不算好的。

    既然如此,又如何用来组建骑兵?就是寻不到那等日行千里的好马,至少也要用那可狩猎的马匹多加蓄养才行。

    苏家所贩卖的马匹多为中马之上之事她早有耳闻,但是由于跟苏家未曾有过交际,又无人牵线,因此一直压着置办马匹的念头。

    直到今日,她看到苏修允,发觉他来自太原苏家,才想起此事。送上门来的东西怎能不要?

    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打定主意要用马匹来交换,只是为了避免苏修允起疑,才用盐引作幌子。

    如今商议一番也算达成目地。

    稍待片刻后,她就领着析玉跟苏修允道别。谢响一直在外头等着,见主仆两人出来,便立马迎上去。

    只是见沈昭神色并无喜意,心里头忍不住有几分忧心,不过碍于主仆有别,终是没有主动询问。

    回到沈府之后,沈昭便将谢响唤至敞轩,告知他盐引事宜。

    叫谢响好一番诧异,她可没想到沈昭本事那么大,居然连盐业和马匹都敢插手。只是头一回接触这些,反倒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沈昭见他迟迟不语,便知他心里有点犹疑不决,在思考此事如何下手。便道:“索性盐引要到明年开春才来,这段时日你就将庄子里的事宜交于谢牧打理。

    亲自去一趟两淮地区,打探一下贩盐事宜,务必在明年开春之前,将此事办好。”

    谢牧是谢响的独子,年方十六,平日里也跟着谢响处理一些事宜。沈昭如今让他打理庄子,也是对他的提拔。

    不曾想沈昭竟还惦记他。谢响听了心里很是感动,立即谢恩领命。

第三十七章 流民难制

    沈昭摆摆手让他免礼,又问起苏修允的事来,“原先你跟他的随从打交道时,可曾发现什么?”

    “不曾。”谢响摇摇头,“对方行事微小谨慎,我很难瞧出什么东西来。便是他们的住处也摸索了许久,但一直不曾进去瞧一瞧。”

    沈昭便道:“他们是太原苏家的人。”

    谢响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猜想对方来历不凡,现下听沈昭说起,当即惊讶起来。他可没料到对方来头如此大。只是,太原苏家的人为何要买这么一处庄子?此事倒让人心中不解。

    沈昭见他已明白此事不当之处,便吩咐道:“我把罗会拨给你用。这段时间首先给我打探他们的动向,还有柳湖那座田庄,也好好查查它的情况。看他是否有特别之处,值得对方花这般大价钱。”

    其实沈昭心里很清楚,虽然这般吩咐,却不一定能得到结果。首先苏修允那边就不必说,她不信就凭她如今这人手能打探出什么消息。真要较真到时候只怕还得把人给折进去。当然,沈昭也不指望能打探出什么来,时刻注意罢了。

    至于柳湖田庄的事,想必也难以查出有何异动。若是轻易能查出来,她就发现了,还等到苏修允今日来买?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谢响听闻领了命,又问起马匹的事来,“那关外的马匹,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对于此事沈昭心里并未有成熟的想法。虽说原先早有打算,却没有想过事情来得如此之迅速。现如今便说马匹之事需要考虑,就是打造骑兵所需的别的东西也要提上议程。

    比如场地,人手,弓箭之类的。这么一想,需要考虑的东西确实不少,沈昭顿时有些头痛,好的弓箭打造起来也不容易啊。还是只能徐徐图之。

    因此沈昭无法提及太多,只得说道:“此事到时候我自会安排。”

    谢响只好领命退下。

    自那日之后,罗会那边就时常会传来苏修允的消息,他这段时间仍在孟府,因此都是跟孟湛等人一齐出行的事。沈昭觉得孟湛他们应当是不知晓苏修允的身份的,否则不是那样的态度。

    不过昨日罗会传来消息,说苏修允好像要向孟府辞别了,想必是寻了别处。沈昭知道后,立马回了罗会,让他悄悄跟着苏修允。

    不过对方显然是有准备的,不过几刻钟便没了身影,只知道他们往城北那边走。城北那边人烟稀少,出了娱江门不过数十里便是东江,若是渡江便出了惠州地界。

    而偏东侧的便门则是连同官道,那一块除了几座山几家寺庙外没有别的。那条官道通往相邻的潮州,不下数百里就可抵达潮州关卡。

    按理说他们不该往深山里跑,那就只能走官道或者渡江。可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出了惠州地界,所以苏修允他们这意思是要离开惠州?

    或者说这边的事情已全部处理,不必再逗留。只可惜她发现得太晚,无法查明他在惠州的这些时日究竟去那哪些地方。这件事只能暂且放下。

    因着沈昭有些时日不曾去小竹林,今日一早,便将罗会喊回来赶车,载着她,析玉还有松雪一同往城西去。每当这种时候,她便觉得自己人手不够用。

    虽说因着大长公主曾经当政的缘故,大周对女子的束缚并不想以往那边严格。但沈昭到底闺阁姑娘,且沈余氏又是遵守礼法之人,自是不许她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这些时日她的所做所为已经让沈余氏心有不满,若不是知晓她是极有主见之人,想必早就关禁闭了。况且,就算没有这些约束,她也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还是有人在手才是最重要的。沈昭觉得等何时有机会定要再招纳些人手。

    城西历来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如今已入秋,天气渐冷,此处滞留的人愈发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这些流民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男女老少皆有之。

    松雪将帘子放下,扭头跟坐在一旁的析玉说起话来,“怎么瞧着今年的流民比往常要多许多。”

    析玉听了不免讶异,“你原先跟着老先生住在竹林里边,也清楚城里流民的情况么?倒是比我要心细几分。”

    松雪头一次听析玉这么夸她,倒有些难为情,不禁挠了挠头,“老先生原先时常教导我,要多看看世俗风态。因此每次来县城我都会四处走走多看几眼。不过我方才瞧着,这流民比起往年确实多了。”

    析玉闻言就叹息了一声,道:“听闻前些日子,倭寇曾在海边肆掠成瘾,连带着周遭的村庄也被洗劫一空。想必这些流民当中有一部分就是海边渔民吧。

    听说原先只是聚集在山野,如今想必是眼见着时至仲秋,天气渐冷,才早些往城里走。不然等大雪封山,便只能冻死在外边。”

    “可是这么多流民,官府不管吗?”松雪听到外边噪杂的声音,还有一些流民的求饶声,忍不住皱起眉,“我原先听老先生说过,遇到饥荒年月,颗粒无收之时,官府都会开仓放粮以此接济灾民,同时置办屋棚安顿流民。”

    析玉看到流民衣不蔽体的模样,眼中隐隐有忿忿之色,“朝廷没有下御诏,地方官哪敢擅自开仓赈济?他们哪有权力动官粮?”

    松雪闻言,眉头皱得更厉害。她小时候亦经历过饥荒年月,父母兄弟皆因此而亡,她若不是遇到关老先生,只怕亦早已归为黄土。

    “可这事事关民生,朝廷为何不管呢?”

    析玉听到这话,顿时愣了片刻,良久没有出声。

    沈昭亦收回看向车外的目光,说道:“你也说了事关民生,朝廷怎会不管?只是官府没有发放公文罢了。

    也正是官府没有明令接济,便是城中富豪颇多,仁义之士亦不少,却仍无搭棚接济灾民的。若是私自接济,怕是不日便有问责下来,以己之粮饲养强民,意欲何为?”

    她的声音刚落,松雪便猛地反应过来,只觉得适才的话问得蠢。

    这等事关民生之事,朝廷怎会不管?便是流民一事官府不上报,可倭寇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总该知晓。既然知晓,就会有赈灾银两拨下来。

    可现在,惠州府内并无出现任何赈灾事宜,那银两更是闻所未闻。缘何如此?个中缘由不必多说。其间定然是有人阻挠的,至于那人是谁,却是无法言明的。

    松雪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自小跟着关老先生读书,对圣贤之道,仁义之事自是知晓的。虽则泱泱大国,难以处处顾及,但在其位谋其政,岂非君子所为?所谓父母官,不就是视民如子,以民生为重吗?怎能因一己之利便如此罔顾民生!

    “可是流民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余下的话松雪没有再说,但是众人皆知她之意。

    必成祸患!

    沈昭复又挑起帘子看街道边的状况,流民确实越来越多,从别处来此聚集的亦是源源不断,城西俨然已成流民盘踞之地!

    其中亦有不少衙役管治流民,欲将流民赶出城外,但流民怎会听其言,自是岿然不动。衙役们便挥棒殴打,更有甚者以此为乐。并不顾及流民如今势弱,毫无招架之力。

    只是流民如此之多,凭府县的这些衙役怎么管得住?沈昭已经看到有些体格较好的流民因不满官吏的吆喝和粗暴的手段,面上隐隐有愤恨之色。若长此以往,流民只怕会暴起而动。

    祸及性命之时,便是文弱书生也会变成悍民。更何况,惠州地界因临海,时常遭遇倭寇,家家户户自有一套强身健体的法子。此地民风彪悍,若是暴起,岂是州府这些吃官粮的衙役能制住的?

    到那时就是真正的祸患,便是想制止亦为时已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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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纪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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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