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蓁
孟妧大抵也瞧出了她眼神不善,忍不住咬了咬下唇,面色隐约透出几分苍白来,神色间也带着些许不甘。
她想起先前去向孟湛请示选诗一事。她虽然用孟湛的名头定了沈昭,但这事孟湛并不知情。
她过去询问是打个招呼,其实也是走个过场。
孟湛醉心于经义,又游学在外,这贵女圈里有多少姑娘,他怕是连个印象都没有,真要选人,哪里说的出名号来,不过是凭她定罢了。
却不想孟湛竟记得沈昭。
她不过才提了一句,孟湛便说,沈先生家的姑娘瞧着到比原先沉稳许多。接着就定下了沈昭。
不曾想她认识沈昭这么久,竟不知她原也是欢脱的。
沈昭见她一张俏脸变幻不定,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越过她们往先前的座位走去。
倒是孟姝异常的敏锐,竟从大家的态度里察觉出了些许不同,她远远地看着自家长姐没有喜意的脸色,再看看沈昭闲庭信步般走来。
最终忍不住站起来,上前拉着沈昭的手,略微仰着脸小心翼翼地说,“昭姐姐,微雨回来了,说是你方才丢的帕子找着了。”
“那可好。”沈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状似安抚,“我待会儿就去拿,倒是麻烦你家微雨了。”
孟姝听着她这话,暗自松了口气,又佯装抱怨,“昭姐姐还跟我还讲什么客气啊。”
“你这丫头。”沈昭敲了敲她的脑袋,领着她过去,那边微雨也赶紧迎上来,身边却没有析玉,说是她先前身子不适,更衣去了。
这个时候,西南方向却传来一声尖叫,众人未曾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救命声。
出什么事了?
沈昭与孟姝对视一眼,就往西南方向那边看过去,就见一个丫鬟从篱笆外的小道匆匆跑来。
她走到孟妧身前,朝她仓促地行礼,又附到耳边低语,“大姑娘,清荷轩里边,陈同知府上的姑娘落水了。”
孟妧的脸色原本好了些,听到这话顿时又沉了下来,虽说先前被沈昭惹得不痛快,但头脑还清醒得很,处理事情也很有条理,她领着几个丫鬟往出口走去,出了姑娘们的圈子。
也不询问缘由,直接吩咐,“秋棠,你快带几个会水的婆子赶过去。春杏,你去取件披风过来,吩咐婆子把清荷轩的隔间收拾干净,烧几桶热水。
梅疏,你去通知祖母和陈夫人,不许让消息传到男宾那边。所有从清荷轩外经过的小厮男宾一律拦在垂花门,让他们转道。”
几个丫鬟领了命就急匆匆地走了。孟妧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对着在场的姑娘露出略微歉意的笑。
“府中行事不妥当,倒是打搅姐妹们的雅兴了,先在此赔罪,还望姐妹们宽恕。”
姑娘们连忙笑着让她去忙。
孟妧又把西府的三姑娘和孟姝喊过去交代了一番。孟家东西两府还没有分家,西府三姑娘虽行三,却是西府嫡长孙女。
姑娘们便又都落了座,不过神色间隐隐约约少了几分兴致,心思倒是都飞到另一边去了。
孟妧神色如此匆忙,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姑娘们到是想自己亲自过去瞧一瞧,不过也怕落下管人家事论人长短这些不好的名头,便都耐着性子等消息。
只有那些跟孟家时常有来往的人家,才打发了自己的心腹去探听消息,孙析燕也将身边的丫鬟支过去了。
沈昭这边因着析玉未曾回来,没有人手,便只好作罢。
不大一会儿,析玉赶了回来,也带了个消息。沈昭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位陈同知府上的蓁姑娘落水了。
而清荷轩那边,好在婆子的动作迅速,陈蓁也没喝几口水就被抱到隔间歇息,只是怕是底子不好,人躺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大好。
这个时候孟大太太和陈太太已经赶过来了,旁边还跟着孟老太君身边服侍的辛香。
她的爷爷是孟府的府医,她自幼在医术方面很有天分,早就能单独出诊了。孟老太君便让林大夫将她留在府里,府里的女眷有什么不舒服的都让她把脉,行事就方便许多。
她向陈太太说明一下情况,便上前把脉。
过了片刻,才起身。
“太太大可放心,姑娘只是由于精气泛散而昏迷不醒,休息片刻便好,我先替姑娘写一副方子,吃上三回,祛祛寒便无大碍了。”
陈太太听到这话,心里也安稳了几分,她知道孟府敢带着这个丫头过来,必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到不用信不过。
她一边用帕子安抚似的擦拭陈蓁的额头,一边问道,“那且问,我家丫头的身子骨可能好全?”
孟大太太一听,脸色便微微变了些,她明白陈太太的意思,水池向来是阴寒之地,这么落一回水,寒气难免过重。而姑娘家最怕的就是寒气入体。
她抬眼看向辛香,辛香倒是大大方方地回了话,“太太大可放心。如今刚入八月,寒气不算重,令媛体内的寒气定是能祛全的。”
陈林氏心里便松了口气。
孟大太太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一边领着众人往外间走去,一边满怀歉意地安抚,“妹妹只管放心,辛香的医术可不比老大夫差,府里的女眷身子不适都是靠她把脉,定不会出差错的。
这次人让蓁姐儿受了罪,虽无大碍,可我这心里过不去,还请妹妹原谅我则个。”
“太太不必自责,这么多姑娘在那赏花作诗,怎偏生我家蓁姐儿落了水。合该也是她命道不好,怨不得谁。”
陈林氏拿着帕子印了印眼角,身旁服侍的嬷嬷被指去照顾昏迷不醒的陈蓁,便由着丫鬟扶着她落了座。
孟大太太听到这话,心里便起了疙瘩,这话说的那里是不怪罪的意思,分明句句是怪罪,就差没直说是有人暗自使绊子了。
偏生她还说不得半点别的话,到底是在自家园子里出的事。陈蓁若真有半分不适,往后两家来往,他们孟家总归要低人一头。
“妹妹这话怎么说,我瞧着蓁姐儿真真是个福气好的,运道哪能差?怕不是这其中出了差错。
合该将那些服侍的丫鬟婆子全部喊了审问一遍,却不知是如何做事的,竟让主子遭了这种罪。”
“是该仔细问一问。”陈林氏应了孟大太太的话,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今日这事若说是意外,有谁会信?孟家既然肯开口出这个面,就会担这个事,做个见证也够了。
有人敢对她女儿动手,她就得扒她一层皮。
不管谁挑事,她女儿落水为实,吃亏在先,总之不是她理亏。况且别人她不清楚,自家姑娘的性情如何她会不清楚吗?
陈蓁从来就不是那种挑事的人。怕是有人觉得他们陈家软弱可欺,才这么肆无忌惮。
这个时候孟妧也连忙上前道歉,“陈太太,今日这事是阿妧照顾不周,好在蓁妹妹身子已无大碍,若真有什么不适,阿妧万死难辞其咎。”
陈林氏听到这话,神情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孟姑娘的安排合情合理,此事错不在你。怕是这些丫鬟婆子玩忽职守了。”
孟妧听了正想再说上几句,却被孟大太太用眼神给制止了。
孟家已经答应出面,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事什么话都是点到即止最好。更何况,今日这事怎么着也碍不到孟家身上,人不是孟家推的,地方也不是孟家定的。
这做主人的当然不会带着客人去不该去的地方,可客人要去哪,主人又哪能拦着。
这清荷轩本不是他们的待客之地,既然过去了,当然也是陈蓁自己两条腿走过去的,难不成还是别人架着去的?怎么看都不该跟孟家有牵扯。
陈林氏神色冷了三分,而是将目光转向陈蓁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你是怎么照顾姑娘的?不是说在赏花吗?怎么好端端的还落了水?!”
丫鬟大抵是被她的神色吓住了,又或者是心中有异,竟然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陈林氏又将目光放在那个丫鬟身上,“怎么?要让人掌嘴才肯说是吧?”
“是婢子没有照顾好姑娘,婢子该死,请太太恕罪。”
丫鬟磕了好几个头,脑海里蓦地想起陈蓁刚被抱起时死死抓住她的情境,似是要交代什么,可是却没来得及,她想了想斟酌着回话。
“先前姑娘觉得身子不适,便由婢子陪着去一旁的清荷轩更衣。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章二姑娘和李大姑娘,互相打了个照面,两位姑娘就说要与姑娘说几句体己话。婢子们便尽数退下了。”
说到这儿,丫鬟停顿了一下,“然后……然后婢子就看到姑娘的身子往池里倒去,两位姑娘去拉也没能拉住……”
“胡说八道!”陈林氏将茶碗往桌上一放,发出刺耳的声音。
丫鬟被她的声音吓住了,身子止不住发抖,“婢子没有说谎,请太太明鉴!”
“那我且问你,姑娘们不是在说体己话吗?怎么就往池子里倒了?”
“是……是几位姑娘起了争执,言语不及就互相推搡起来,才使得姑娘落了水……”
“竟是起了争执?”陈林氏眼神一凝,往旁边那两个小姑娘身上扫去。
“既然章府和李府的两位姑娘都在场,那且问问,与我家蓁姐儿是怎么起了争执的,竟是到了动手的地步。若是我家蓁姐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就先在此替她赔罪了。”
这么会儿功夫,章夫人和李夫人也已经赶过来了,知道这事跟自家姑娘脱不了干系,虽然将她们护在身后,挡住了陈夫人过于锐利的眼神,面上却都有些讪讪的。
尤其是听到陈林氏这么问话,谁都清楚她这话只是表面好看,那里面咄咄逼人的语气谁听不出来。
章夫人首先就开口了,“陈姐姐,这事怕也是小姑娘家的起了口角,我家姑娘性子又急,怕是惹得蓁姐儿不开心了。
这些日子雨水也多,池边石阶阴凉,免不得要长些青苔之类的。蓁姐儿只怕是没注意脚下,才不慎摔了。”
将这事全然说成了一场意外,与她们到是毫不相干了。
陈林氏便冷笑起来,“听太太这么说,合该是我家蓁姐儿要落这么一次水,得这么一场祸事。”
“可见姐姐是说气话了,哪有什么该不该的?”章太太见陈林氏神色不虞,丝毫不留情面的样子,心底里也有些恼火。
他们的夫君同在府衙做事,地位相当,平日里打交道的时候也多,见了面怎么也得客气三分。
陈林氏这么不给脸的确让人难看。
只是刚才过来时,她也听自家姑娘说起了,这事竟是她们起得头,还讲了些不该讲的话,她倒不是不好占着理了,本也是她们没有理的。
况且如今的陈家可不同以往了……“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年纪小,不懂事,我家姑娘也做得不对。不知蓁姐儿现如今如何了,可无大碍罢。我这做婶子的就在这向她赔罪了。”
这话倒是让在场的人吃了一惊。虽说这事是她们理亏,可章太太向来是个厉害的角色,哪里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大家的眼神渐渐就变了,就连陈林氏看向她的时候也带着三分探究。
“蓁姐儿哪受得住你这做长辈的赔罪,怕是会折寿的。就是不知蓁姐儿说了什么话惹得两位姑娘不开心了,说出来也好让我回头训她。”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太太也开口了,“能说什么话?是我家姑娘气性大了点,才惹出这些是非。改日,我定带着她登门赔罪。”
到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她们说的那些东西确实是不适合拿到明面上讲,毕竟是没有定下来的事,说开了虽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可那事要成了,都是同僚,往后要仰仗的地方就多了,自然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得罪陈家。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挺机灵的姑娘,这回却是连什么话该说不该说都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人撺掇做出这些事来,府上的人只怕也该整顿一下了。
说着她又看向李大姑娘,“还不向陈太太赔罪,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反倒惹得妹妹受了罪。”
李大姑娘平日里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母亲这般指责,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心里面哪能服气,当即就叫唤起来。
“哪里是我们欺负她,分明是她自己没站稳。况且我们也没有说什么,就提了一句往后要与姐妹们多来往,毕竟这入了京……”
“母亲!”里间突然传来陈蓁的喊声,硬生生打断了李大姑娘的话。
众人寻着声看过去,却见本来昏迷不醒的陈蓁不知何时醒了,被陈太太身边的嬷嬷扶着站在百蝶穿花云锦屏后。
脸色尚显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但看着陈林氏的眼神却显得凝重。
陈林氏看到她这副模样神色骤变,除了心疼之外,更多的是不解,她平日里很少见女儿这边焦急的模样,立即上前。
一边指责林嬷嬷伺候不上心,一边扶着陈蓁往里走,“怎么起来了,是不是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跟母亲说,母亲叫大夫给你看看。”
陈蓁半靠在她怀里跟着她的步子走,“我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如今待在这里反倒打搅孟府了,不如先回府吧。”
“那你落水……”
“母亲,我想先回府。”陈蓁仰着头看着陈林氏,态度十分强硬。
陈林氏见她态度如此强硬,心里也清楚此事有异。
便不多说什么,一道往外走向孟府的人辞别,又一道打发身边的丫鬟去告知陈适。
而外间自陈蓁出声后,李大姑娘就被李太太一直拽着手,暗中提醒她不要再说话。
可她那半句话到底是在众人心底留下了印象。
第九章 孟府的两位客人
沈昭回府时已经到了申初三刻,沈行书牵着沈昭下车。
门房连忙过来把车拉进马房。
当年沈行书刚到归善县时,沈余氏就拿出家中所剩不多的积蓄在梧桐巷子里边买了座两进的宅子。
南方的宅子虽然不大,但是白墙黛瓦胜在精致,小小的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又用太湖石堆砌了假山,阁楼之间也开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天井,种上四季花草,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几人一道穿过抄手游廊往里走,沈余氏一面摸了摸沈昭的头,一面在正院右侧的回廊站定。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也累着了,先回房好生歇会儿。”
沈昭知道他们夫妇俩可能有些事要谈,便乖巧地应下了,带着析玉穿过月亮门去了后院的阁楼。
云日早就打点好了,等到析玉打着帘子进门,就让松雪端来了温水。
她是自小服侍沈昭的,对她平日里的习性也清楚得很,便亲自服侍着沈昭净了面。
待沈昭在小书房坐定的时候,又过了差不多两刻钟。
云日和松雪早就退下了,只剩析玉在伺候笔墨。
“你先前说陈同知府上的蓁姑娘落水了,是怎么回事?”
“婢子去清荷轩更衣时,恰好撞见陈姑娘和章府李府的姑娘起了争执,是为陈姑娘入京一事……”
沈昭听了忍不住凝眉,“陈蓁好端端为何要入京?我要没记错,陈适应该是惠州府的同知吧,他定然是不能动的。陈家的本家也不是在京师啊……”
但是陈太太的娘家似乎在京师。可陈蓁去自己的外祖家,这事有什么值得争论的呢?
“婢子并不太清楚。只是不论是陈家还是章李两家似乎都不愿意提起。”她想起之前在清荷轩的打听到的事。
“陈太太问责时,陈姑娘身边的丫鬟和其余两家都没有提及她们争论的缘由,而李大姑娘也只提了半句,就被陈姑娘给打断了。”
“陈蓁后来醒了?”
“是醒了的。还拖着身子出来跟陈太太打招呼,硬生生打断了李大姑娘的话。”
沈昭轻叩着桌面,略微思索,“你让罗会去青石巷转一转,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青石巷位于城西,集聚了归善县这一带的官宦人家,当然也包括陈,章,李这几家。
罗会虽说是沈家的马夫,但大多时候都知听命于沈昭,因着当年是沈昭将他从馆子里赎出来的。
沈昭见他机灵得很,身边又少了在外边走动的人,便将他赎回来安排在马房做事。
他还有一个哥哥罗集,如今在归善县有名的茶楼里做事。
析玉应了下来。
又说起之前打听的事来,“孟大公子那两位好友的身份被孟家给瞒了下来。
是临夏向马夫套的话,一位是来自扬州的公子,姓季名槐,而那位提起沈三爷的公子姓苏名修允,来自太原府。听说那位季公子,是扬州府盐运使家的大公子。”
“两淮盐运使季方平?孟湛能跟他的长子交好?”沈昭心中一惊,对孟家的行事更觉得疑惑了。
官宦世家们确实不会因某些政见不合而使家中子弟不与其来往,毕竟圈子就那么大,哪能一直躲着不打交道。
就是士林与勋贵的后辈平常遇到了也会说几句话,喝上一杯茶。但是孟湛能够邀季方平的长子回府,关系必然是极不普通的。
而季方平此人却也不简单。
季方平,东昌府聊城县人,太康四年进士,于户部观政,后任户部给事中,太康十四年外放扬州府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五年后升任盐运使,至今已在盐运使这个位子上呆了将近八年。
盐运使是从三品的官,与最富有的盐商打交道,掌管两淮盐业,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这个位子上呆着,就是不伸手也能赚个盆满钵盈,何况谁也不是那钱财当前还能做得住的人。
而且这个位子也不是他白得来的,自然要孝敬上头的人。而他作为当朝首辅程濂的亲外甥,上头的除了程濂除了程党之外自然别无他人。
打点程党可不是随便一点银子就行的,所以季方平还有个称号是小钱袋子,而大钱袋子则是当朝户部尚书钱樘。
钱樘是什么人,那是今上的钱袋子,是整个大周国库的钱袋子。而私底下却将季方平与他放在一起,可想而知,他在扬州这些年究竟捞了多少。
这些事大家伙儿心里门清,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把拉下马过。
言官们上的折子雪片似的落,却从没参到他身上,虽说御史们一张嘴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可那也要有得说才行,季方平身上可没有半点能让他们说的。
前年进京述职时今上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赞他,说他将江南盐业打理得好。
这期间固然有程党在中间周旋的缘故,但他自己也得有两手,不是谁都能像他一般,什么都做了还能不落下半点首尾。
往钱堆里坐的人,就是牙缝里落下一星半点也能养活一大帮人,是故这朝里朝外想与季家结交的不知几何,孟家能排得上号?
可偏偏孟湛又能将那季大公子带回府。
析玉在一旁便又提了一句,“听说自清和雅集后,孟公子在士子中名声大振,想与他结交的名士也不在少数。”
“以文会友?”沈昭轻呵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这季大公子到是真性情。”
析玉顿时默然,真性情?这话别说沈昭不信,就是她也不会信。钱堆里能养出真性情来,那可真真是天下奇闻。
沈昭没有再说话,又想起孟家的事来。
他们本事倒是不小,还能与季家的人结交。孟湛难道不清楚季方平是程党的人?他在京都呆了两三年,耳濡目染之下不可能不清楚,可他还是与他们牵扯上了。
再加上之前孟湛得到十四皇子赏识一事。
当朝谁不知十四皇子的老师是翰林院侍讲刘其振,而刘其振是太康七年的进士,当年的主考官正是时为吏部侍郎的程濂,所以刘振名义上是程濂的门生,而实际上也是程党的人。
孟湛若是能跟程党的人交好,打听到十四皇子喜骑射也不是难事。所以孟家这是依附程党了?
如果真的归附程党了,那孟家不仅不能合作,还是她需要对付的。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嗯……孟家的事还是要让人好好看着。”沈昭思索了片刻,“还有那位苏公子,除了知道他是太原人,就没有别的消息了?”
“没有。”析玉轻轻摇了摇头,又斟酌着回话,“按照临夏打听到的消息,怕是孟家也不会很清楚苏公子的身份。听说是在清和雅集上互相引为知己的。”
沈昭便了然地点头,太原府有名的苏家她倒是知道一个,只是不知这个苏公子是否就是出自那个苏家。
想来也不太可能。
毕竟太原苏家是商贾之家,孟家向来自诩为清流名士,应该不会与商户来往。清和雅集到底是以文会友,兴许孟湛真是瞧上了一介书生交为知己呢。
不过那位苏公子既然能够说出她父亲是沈家三爷的话来,想来也有他的过人之处。
毕竟自从她母亲嫁入沈家之后,这世上能知道沈家三爷而非余家女婿的实在寥寥无几。
到不能说别人有多无知,只是清流之首的余家名头实在太大,她母亲又是名动京华的才女,而当时的沈家不过是个刚刚起步的官宦家族,这样的家族整个国朝不知几何。
当时的事人尽皆知,他父亲的身份自然也被这风头盖过去了。再之后,余家没落,她父亲远贬惠州,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事更是没人提了。
那位苏公子能清楚这些,倒也不容易。
“那这位苏公子的事暂时就不用管了。”沈昭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倒是那我季公子要给我好好打探一下,最好是知道他的行程之类的。
既然是来惠州做客,那这归善县有名的茶楼酒肆特色商铺少不定要逛一道,你让罗集到时候也注意一下。”
析玉刚应下这事。门外就传来珠帘相撞的声音,却是松雪过来请示了。
这沈昭定下的规矩,寻常时候若没有吩咐,除了析玉和云日一般人都是不允许进她的小书房的。
松雪起先也不是她的人,而是在她的老师关老先生身边服侍的,前先日子才给了她。
人倒是很机灵,就是心有点大,不太安稳,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便不太顾这深宅后院的规矩。
到底是从小就跟着关老先生的人,也有确实知道点东西,沈昭身边正缺人手,到也不想就这么放了她。
便打算晾她一阵子,没给她安排具体事项,只让她平日里帮着传话。她这个时间过来,怕是来请示晚膳的事了。
沈昭打发析玉过去领她进来。
许是这些日子在沈家被训的时候也不少,倒是懂得了一些规矩,跟在析玉身后也是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视。
“姑娘。”松雪朝她行了礼,“太太说今日孟家送了一块鹿脯肉,打算让厨子烤了吃。老爷的意思是索性就将晚膳摆在敞轩。不知姑娘您的意思?”
“我随父亲的意思。”沈昭对这事没什么看法。松雪得了她的意思就退下了。
接着沈昭又吩咐了析玉一件事,“你过会儿跟云日说一道,让她去门房问一问,京师的信怎么还没到。”
孟府那边,许嬷嬷正服侍孟老太君歇息,将她发间的屏梳珠钗尽数取了下来。“这些事情,你交给冬青来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你年纪也不小了。”
“老太君可是嫌老奴手笨了。”许嬷嬷将取下来的珠钗一一放到柜子里。
孟老太君听了,佯装怒意,“你这老货,倒是敢在我面前拿乔了。”
许嬷嬷是跟着孟老太君出阁的老人了,相依为伴这么多年,哪有不知道她性子的,只听半句便知她不是真的生气。
“老太君可真是冤枉了,老奴哪敢在您面前装腔作势?”
孟老太君笑骂着拍了她肩膀一下,“你个老货倒是会服软。”
“在老太君面前哪有不服的?”许嬷嬷笑着受了这一手,又问,“老太君心里可是有事?”
“这你倒是瞧出来了。”孟老太君眄视了她一眼,又吩咐那些在一旁服侍的丫鬟,让她们先退下了。
“老奴自十岁起就跟在您身边,您的心思总能猜到一二的。”
孟老太君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问起孟湛来了,“湛哥儿现如今在哪儿呢?”
许嬷嬷笑着回话,“正在大太太跟前叙话呢,听说大奶奶也在。”
孟老太君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是老了啊,管不了事了。”没等许嬷嬷接话,她又问道,“你说湛哥儿此次回府是为何?”
许嬷嬷正往抽屉里取香膏,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愣,当即收了手。“自是为您祝寿回来的。”
“你倒是会捡好话给我听。”孟老太君冷哼一声,说完这句话却又不再出声了。
许嬷嬷也不在意她这般语气,只笑道,“老奴心底自然也是只愿老太君日日舒坦的。”
孟老太君却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了,“你也跟了我六十多年啦,就是这孟府也呆了快六十年了。这么些年,我熬死了公公,熬死了老爷,熬死了总看不我不顺眼的婆婆,这归善县跟我同辈的也没剩几个了。
他们都说我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可我哪不知他们心里都在念我这老虞婆怎么还不死?其实我心里也知道自己没个几年活了。”
“老太君……”许嬷嬷大抵也想起了过往的那些日子,眼眶湿热。
从刚开始的闺中不知愁,到后来的新妇难为,忍着泪博得婆婆青眼,拿到中馈,再后来就是夫君过世。
一个人支撑着这一大家子过日子,从儿子娶媳到孙子娶媳再到如今的曾孙都长大成人,这其中的一桩桩一件件她哪个没操过心?
个中辛酸也只有经历了才清楚啊。
“你也别变着法子安慰我了。”孟老太君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还记得老爷要合眼那会儿,一直拽着我的手,说要我好好督促老大,做学问不可浮躁。
又说老二年纪小,玩心大,一定要看好他,让他好好学。还说要我好好教养子孙后辈,让孟家发扬光大。
老大没让我操过心,考功名娶媳妇都顺顺当当的,虽说那徐氏身份低了点,但胜在贤惠,我也没多说。老二不愿入仕,我就遂了他的愿,让他教书,他教得也好。
就是湛哥儿如今也有出息了。要一直这么顺顺当当的,我这辈子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将来去见了老爷,也有颜面。可他们是存心不想让我寿终正寝啊!”
许嬷嬷知道她怕是为了孟湛回府一事忧心,才会突然提起这些往事,嘴里却忍不住安慰,“老太君何故这样说?怕是有什么事误解了罢。”
“能有什么误解?前些日子老大来信,你瞧瞧他说的是些什么话?!说湛哥儿得了十四皇子赏识,要让他入十四皇子府,简直是胡闹!
自古以来,这些结党的有什么好下场?今上要立谁储君哪是做臣子的能置喙得了的,莫说那十四皇子非嫡非长,那贵妃再得宠也是个妾,就算是太子。
依照今上如今的情况,若无变故少说还有个十来年,这期间不知有多少变化,又哪里是板上钉钉的了?
人家遇到这事都是越远越好,他倒好,自己凑上去。从龙之功有这么容易得?那程濂手中有多少筹码,我们孟家有多少筹码,能跟人家比吗?
他程濂都没有一个劲儿往那边靠,他居然要将自己的嫡亲孙子往那边送。我看他是在京师待久了,被权势迷了眼!”
“他这次让湛哥儿回来哪里是给我祝寿的?分明是要给我说清楚情况的。他真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理事了?我们孟家祖训是守本修德,为臣之本,为民之德。
你看他做的这些事有哪一件遵循了,真是越老越糊涂,连本分都给忘了。他这是要气死我啊!我百年之后哪有脸面去见老爷啊?”
第十章 家宅是非多
孟老太君实在是气急了,忍不住锤起了胸口。
许嬷嬷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老太君,您息怒。大老爷兴许是有自己的考量啊,他在京中这么多年,总归知道得要多些。”
“他知道得多些?他知道什么?他不过就是想求得那泼天富贵?”孟老太君冷下了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湛哥儿如今的风采哪里就比那些世家子弟差了,他要是勤勤恳恳,未必就不能走到阁臣那一步,哪里需要依附四皇子,依附程党?他活到这个岁数了,却是连这点都看不清。”
这下许嬷嬷却说不出话了。
说什么?说大老爷确实不该,为了泼天富贵忘了祖训?或者说是老太君糊涂了,谁不想自己更上一层楼,谁不想做那权倾朝野的臣子,大老爷这么做也是为了孟家。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只是一个下人,主子让你听,那是给你的恩典,哪里就有你说话的份?说到底这些还是他们娘儿俩的事,外人怎么插得了嘴?
说了这么多,孟老太君的心里好歹舒坦些了。
“待会儿湛哥儿从正德院出来后,你让人把他领过来。”
这是有话要交代的意思了。
“老太君歇会儿罢。”许嬷嬷应了下来,扶着孟老太君上了贵妃塌,又往手上抹了精油,帮她一寸一寸按摩起来。
……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处在中间倒是不冷不热的,尤其是在岭南这种地方,更给人一种暖意。
一大早,沈余氏就在小书房打理账本,在惠州这些年为了支撑府里的开销,她盘了几间铺子,做了绸缎布匹和胭脂水粉的生意。
掌柜隔段时间就会将账本送过给她过目。
“昭姐儿可用完早膳了?”
“用完了,正在小书房练字呢。”余嬷嬷在一旁回了话。
“她这练字的习惯倒是雷打不动的。”沈余氏一面拨弄着算盘,一面笑,“这样也好,她不喜诗词歌赋,能练得一手好字也是不错,小姑娘家的总要有点才学傍身,不然平白被人说成了教养不当。”
余嬷嬷便笑道,“太太只管放心,姑娘心里明镜似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您就别惦记着她把那女师遣走的事了。你的才学当年在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若是亲自教养,不比那女师来得强?”
“我哪是气她把女师遣走?”沈余氏轻哼了一声,“我是气她行事乖张,小小年纪,主意倒是不少,往后还能听上半句劝?”
余嬷嬷免不了安慰一番,“太太哪能这般想,姑娘能有主见,那可是好事。难不成还要像巷子里头的王家姑娘一样,平日里的穿戴都要向人请教?”
沈余氏这回到没有说话了,她的女儿自然不会那般小家子气。
只是未免太有主见了,若是能跟远哥儿一样是个男儿身还好,可偏偏是个女儿身。
前些年那些事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少印象。
余嬷嬷自然是想不到沈余氏忧心的缘由,见她没有再提这事,便也闭了嘴,专心打起下手来。
这时有珠帘起落的声音传来,隔扇边守着的小丫鬟传了话进来,“太太,雁如姐姐想见您。”
余嬷嬷立即停下手里的动作,见沈余氏没有异样,便替她搭了话,“让她进来吧。“
于是一个穿着深兰色比甲的丫鬟便徐徐走了进来,朝着沈余氏盈盈一礼。
接着又拿出一叠纸来亲手递过去,低声道:“太太,京师有信到了。”
沈余氏伸手接过,余嬷嬷也有些意外,来惠州府这么多年,京师的信接的还真不多。
沈余氏看着两个不同的信封,不禁惊异,“怎地还有两封信?”
雁如摇了摇头:“婢子不知,只听回事处的人说都是从京师那边寄来的。”
沈余氏看着面上那封,从那字迹便知道这是沈老太爷写的。好端端的,沈家怎么来了信,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
典雅的小书房里,沈昭正在跪坐在书案前提笔练字。因着沈余氏在余家时一直沿用前朝的跪坐之姿,所以他们家也皆用跪坐。
每日练字是沈昭以前就有的习惯。那会儿她常年守在边关,手上免不了沾染鲜血,身上戾气过重,便时常练字平复心境。
是故,她虽不喜作诗词歌赋,却有一手好书法,更有临摹的手段。
析玉在旁一面替她磨墨,一面说起孟家的事,“听说老太君昨日夜里病了。”
“好端端的,怎地病了?我还记得在寿宴见到她时,精气神好得很。”
“听说晚间开了一扇窗透气,下人们大意忘了关上,老人经不住凉气,竟然受了凉。半夜找来府医服了药,可人还是昏昏沉沉的,如今几位太太奶奶都在跟前侍疾。”
“受了凉?”沈昭手中的笔顿了顿,“我看未必吧。怕是气病了才对。”
“姑娘何出此言?”
“听说孟家大太太虽端庄贤惠,但是在教养方面并不如何出色,况且内宅不言朝事,官场上的事孟大老爷肯定不会跟她提多少,可他在京中的一些情况总会跟他们提几嘴。
而孟老太君不是寻常女子,这么多年撑着孟府一大家子,手段心智绝非一般,就是只言半语也能猜出一二。
孟湛回府真是为了祝寿?恐怕更多的是为孟大老爷在京中的行动。而孟老太君对于朝堂风向哪有不清楚的。
更何况孟家向来自诩清流世家,她能不知道依附程党就是结党营私,有违祖训?孟大老爷这么做能不让她动怒?”
析玉听了,沉默了半晌,才叹息般地说道,“这孟家怕也只有老太君是个明白人了。”
“泼天富贵谁不想求得?”沈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提笔练字。
析玉也不再说起这事,见沈昭写满一页的字体工工整整,又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今日怎地想起练台阁体了?”
她自小服侍沈昭,也读过一些书,认得几个字,倒是知道一些东西。
“不过是兴起罢了。”沈昭停了笔,又拿起澄心纸仔细瞧了瞧,她今日仿的是沈度的四箴铭,确实字字端正,不过总觉得少了东西。
“自乐先生到底是台阁体的鼻祖,这字帖仿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析玉也看了几眼,有些兴味索然,“婢子到觉得只是过于端正罢了。”
“你说它端正?”沈昭朝析玉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纸张,“倒不如说它死板。连你都能看出来的事,别人如何不知晓?
可它偏偏成了官场文书必用字体,还是科举取士的要点之一。不过是迎合先帝喜好罢了。”
沈昭这话到也不算完全错,自乐先生最终能被人推崇为书法大家,也少不了先帝那一句“当朝王羲之”的推波助澜。
不过这些话,析玉是不敢再提了。
“罢了。今日就不练了。”沈昭顿时觉得无趣,让析玉将澄心纸都整理起来,又问起松雪来,“她这些日子可算安稳?”
“比起初来时好多了。”提起松雪,析玉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许是被王嬷嬷教训了一番,这些日子倒是愈发懂得规矩了。姑娘问起她来,可是想把她放到身边了?”
沈昭到也没有否认,只是面上仍有些不大满意,“心思未免多了点。”
析玉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本就是沈家的家生子,跟沈昭又是打小的情分,平常说话倒是随意些。
“姑娘如今嫌她心思多,往后怕是又要嫌她心思少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真真是摸不准您的心思。”
沈昭不置可否,只说道,“那也要听话才行。”
析玉便道,“姑娘只管放心,到底是关老先生身边的人,哪能是个蠢笨的?不消几日,便能明白了。”
沈昭也知道析玉说的在理,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且看看吧。”又问起另一件事来,“过几日去承恩寺一事,母亲是怎么说的?”
析玉便将之前得到回复细细说来,“按照太太意思,索性再过些时日,等到九月九登高时再去。到时候老爷休沐,寺中的主持也会开坛讲经,便可一起听经文插茱萸。”
“怕是父亲想听佛经了吧。”沈昭笑了笑,“便依母亲的意思了。这样一来,我倒不急着准备了。”
这边她们两人正谈着,云日却又打着帘子进来了,只是满脸愁容。析玉见了就朝她使了个眼色,云日便收了愁意,扯出一个笑容来。
“可是出事了?”沈昭抬头看了她一眼。
云日走到她面前站定,“婢子听说京师来信了,说是许多年不曾见过姑娘和少爷了,想要接姑娘和少爷一起回京。太太知道后已经摔了好几套白玉瓷碗。”
沈昭听闻,脸色猛地一变,直了直身子,冷声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听说是老太爷的意思……”云日被沈昭的语气吓了一跳,立即回答。
沈昭的父亲在惠州这边另开了府,大家伙儿便都称京师那边的为老太爷老太太。
听说?那就是说不一定是。沈昭这般想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沈家如今能做主的除了沈老太爷,就只有那位不安稳的老太太王氏。
沈家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官宦家族,但是非并不少。
前朝商人地位低,不仅在许多方面有限制,就连科举也不许参加,更别说入仕,是以前朝商业并不繁荣。
后来前朝覆灭,太祖皇帝登基,重新立了户籍,却撤销了商籍,商人的身份便与平民无异,行商的人就渐渐多了。
沈家祖籍通州宝坻,原也是靠种田糊口的普通人家,后来遇到饥荒年岁,家中侍养艰难,沈昭的伯太祖便南下谋生,而她的太祖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跟着一个南货北卖的商人打起了下手。
之后不久就自己开起了铺子,从了商。
正始年间,太祖皇帝薨逝,朝野混沌,高祖皇帝率领亲军拨乱反正,当时接手家业的是沈昭的高祖父。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终决定将全部家财都捐作粮草,追随高祖皇帝。
天下大定之后,便谋了通州百户的职。沈家从此有了底蕴,便督促沈家子弟刻苦攻读。
后来长子沈从恭承袭百户一职,而其余几个后辈资质平平,唯有五子沈从俭在晚年中了同进士,他就是沈昭的曾祖父。
也许是遗传缘故又或者是时运到了,沈从俭的几个儿子都很争气。
长子沈明礼是同和年间的二甲进士,外放做了知县,后升任青州知府,永明二年迁泽州知府,他便是如今的东府老太爷。
嫡次子沈明义也被赐进士出身,官至太常寺少卿,后因沈行书之故左迁大兴县知县。他就是西府老太爷,也是沈昭的嫡亲祖父。
庶子沈明信仕途虽不济,但他继承祖宗的本领,在从商方面颇有几分心得。沈家至此才算是有一个家族的模样。
相对其他两枝,西府子辈较多。老太爷总共有三任妻子,元妻育有一子一女,第二任妻子育有一子,第三任妻子也就是如今的老太太王氏育有两子一女,还有几个庶子庶女。
沈昭的父亲沈行书便是老太爷的第二任妻子所出,虽为嫡出,但并不受重视。
因为他的母族地位不高,妻族又已没落,如今被贬惠州不得入仕就等于成了废棋。而老太太王氏又因为当年的一些恩恩怨怨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艰辛。
这也是沈昭神色不愉的原因,多年不管不问,突然来信要接她和兄长沈清远进京,必不是好事。
想必说的也不是好话,所以沈余氏会发怒。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此时一梅苑里也是一片冷凝之色,丫鬟婆子都在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能不开口的绝不开口。
隔间里,余嬷嬷亲手服侍着沈余氏喝茶,“还请太太放宽心,老爷定是舍不得姑娘的。”
沈余氏的脸色好了些,但一想到王氏,又恨得牙痒,抬手就将小几上摆着的一套茶具拂到了地上,“那个王氏实在是欺人太甚!”
连敬称的没了,想必是气狠了。余嬷嬷看着,眉心突突地直跳。她早该想到沈余氏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性子――一生气就摔茶碗。
她不该端茶给她顺气的。余嬷嬷瞧了一眼地上还冒着热气的残渣碎片,喊了小丫头进来收拾。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进来,头都不敢抬,只自顾自地收拾碎片。
余嬷嬷看了她一眼,又朝着沈余氏道:“太太可千万要沉住气,不然到时候老太太就更有由头了。”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那王氏……”沈余氏想起那封信的内容,眼神愈发冰冷。
当年余家突遭变故,沈行书因此被贬惠州府。
她不忍沈行书独自受苦,便执意带着才七岁的远哥儿和三岁的昭姐儿一同前往。惠州府向来偏远贫瘠,两个孩子爬山涉水地跟着去,根本不妥当。
王氏却没说过一句挽留的话,这么多年也没来过一封信。
头一回来信却是要接哥儿姐儿回京。说还不知昭姐儿性情如何,这分明就是骂她没教养。
真是笑话!她王氏父亲当年也不过是一落魄书生出身,她们王家才传承几代,莫非还比得过余家世代书香传承?!
又说什么哥儿姐儿年纪大了该相看了,又说多年未见,甚是想念。
真以为这天底下就她王氏聪明,别人都是蠢货,不清楚她的如意算盘!竟然还想要靠着这点血脉之缘使手段!
沈余氏想着,双手便紧紧地攥在了一起。要是她真耍什么阴招,她就算顶着不孝的名头,也不会让她好过。
“派人去孟府知会三爷一声,要他今日早些回府。”沈余氏深吸了一口气。
余嬷嬷知道这样的事总归需要沈行书出声,便恭顺地回答,“太太放心,老奴省得。”
第十一章 沈少逸的心思
沈昭也在思索着京师寄来得那封信。
突然来这么一封信,不知是深思已久,还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京师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沈昭想起前段时间京师传来的消息,她四叔沈行谨早朝时御前失仪,不仅挨了训,还罚了几个月的俸银。
这对把名声看得极重的沈行谨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更何况在那之前他还因文采斐然气度不凡被今上称赞,堪比魏晋名士。
只是沈行谨一向严于律己,行事谨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早朝这种重要场合出差错的。
他是太康末年的进士,二甲十三名,后来点了庶吉士,便入翰林院观政。永明四年,调任都察院经历司经历。
因才学出众,又有魏晋名士的风度,在一众年轻士子中倒是颇有清名。
入仕八年,行事无差错,又颇得上头赏识,自然免不了被人惦记,恐怕那御前失仪就是有人暗中作梗。
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对付沈行谨,怕也是因为如今的沈家在京师分量不足。
虽说沈家仍有在朝为官者,可自从太康之变后,因沈行书的缘故,西府老太爷左迁大兴县知县,东府老太爷迁泽州知府,之前与沈家多有来往的人家联系也淡了许多,沈家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
沈行谨如今尚且年轻,仕途上自然是想更上一层的,可朝中无人脉,想要往前走一步何其难。
这个时候当然是要想办法建立人脉,而最快最有用的法子自然是联姻。
只是现如今的沈家适龄子女并不少,为何一定要接他们兄妹俩回京。
她父亲被贬惠州府,并且非诏不得入京,而沈余氏也一定会留在惠州,若是沈昭他们真的回京,那定是孤身上路。
可那王氏一向将他们三房视作眼中钉,沈老太爷又因太康政变对沈行书有了成见,他们若真回了京,还不是任王氏拿捏?
怕是那王氏早就做好了打算。
析玉见沈昭脸色沉凝如水,便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了?”
沈昭收回了思绪,“你觉得老太太是何意?”
“怕是不怀好意。只是……姑娘既然在京师有自己的布置,此刻去,也当……无碍。”
析玉挺直了身子,沈昭对她的规矩并不严,所以有些话她也敢说出口。
“现在还为时过早。”沈昭摇了摇头,“京师的消息传得太慢,便是我如今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冒然前往只会被动。”
她想了想,又道:“还是要再等几年,等我将局势看得更分明些,才能去京师。”
析玉听沈昭这么一说,到也明白了几分,依老太太的性子此次若回京,必不会有好事,的确需谨慎。
“想必母亲也不会同意老太太把我们接回京去。就是不知父亲知道了会如何?毕竟这也是老太爷的意思……”
沈昭扣着桌面,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实际上她担心也不完全是这些,对于自己的父亲,她总归要有几分了解的,就怕他还有别的考量……
“姑娘为何这么说,老爷怎会舍得你入京?”云日大为不解。
倒是析玉有点明白,“姑娘可是担心老爷还有别的考量?只是还有太太在呢,老爷哪舍得驳了太太的意?”
沈昭对这话不置可否。
……
等到沈行书散学回来时,沈余氏仍旧余怒未消,他还未进门便听到沈余氏的怒斥声,不仅疑惑,“这是怎么了?谁又惹阿莞不开心了?”
声音未落,便跨门而入。
他面容温和,身材颀长,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了一件竹青色的细布直裰,领口和袖口都绣了竹叶纹,到像一株铮铮玉竹,颇有清姿。
余嬷嬷连忙行礼,沈行书摆摆手让她退下。
沈余氏知道他来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反而把身子偏过去,将小几上摆着信推了推,“你自己看看。”
沈行书见她这般模样,下意识地皱眉,疑心家中出了事,毕竟沈余氏一向是温婉端庄的,很少有如此气恼的时候。
他拿起小几上的信匆匆读了起来。
沈余氏看着他,淡淡地道:“这么多年不曾在母亲面前立规矩,实在是我这个做儿媳的不该。”
沈余氏虽然这么说,但心里面可没一点服气的意思,明眼人也都知道此事错不在她,当年她跟着沈行书南下时,老太太王氏可不曾说话。
沈行书自然也清楚缘由,却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只问道:“囡囡呢?我去看看她。”
沈余氏听到这话,看向沈行书的眼神就变了。
她和沈行书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清楚对方的性情。沈行书看到信后,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她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声音忍不住发颤,“沈行书,你置我于何地?!”
自两人相识以来,沈余氏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跟沈行书说话。
连名带姓地喊自己的夫君,本就是极不尊敬的行为,沈余氏自幼习读礼戒,若不是气急了,哪里会这样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行书偏过头去不敢看沈余氏,身子僵硬了好大一会儿,才轻不可闻地说了句,“我去看看囡囡。”
说着,他也不等沈余氏如何表态,便匆匆离去。
沈行书走到半路上,远远地就听到院子里一片欢歌笑语。
那会儿沈昭正在天井的躺椅里歇息,几个庭前洒扫的小丫鬟就在一旁跳百索。
天气渐凉,析玉就过来提醒沈昭进屋歇息,沈昭才刚躺下,哪里想起身,索性来了脾气,赖着不动,析玉无奈,只好吩咐松雪抱来一床薄毯盖在她身上遮凉风,又亲手沏了热茶给她。
沈行书站在廊下,看见沈昭与丫鬟一起玩闹,小脸上满是笑容。
突然想起了她出生那天他正在礼部衙门值班,听到下人传来的消息,便急匆匆地向上司告假。
那天刚好是冬至,京师下了第一场雪,特别大,鹅毛似的落,他伞也没打,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府,落了满身的雪花。
那是初雪,给他带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还记得她刚出生那会儿,小小的软软的,他想抱,又怕弄疼她总是不敢伸手,小小的她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不停地朝他招手。
他的女儿这么好,值得更好的生活,怎么能跟着他受苦。
沈行书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沈昭才看到,连忙掀了毯子起身。一面叫丫鬟沏茶,一面过去迎。
“这个时间,父亲怎地过来了?”
“父亲过来看看囡囡在做什么?”沈行书弯下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
沈昭领着他进屋,笑道:“刚刚跟松雪下了一盘棋,有点乏,就想着歇会儿了,看碧溪姐姐她们跳百索也有趣的很。”
“囡囡怎么不跳?”沈行书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我不喜欢,就爱看别人跳。”沈昭笑嘻嘻地。
沈行书看着沈昭头顶晃动的小珠花,心里蓦地一酸。
要不是身边没有个姐妹陪着,何必要跟身边的丫鬟下棋,小丫鬟能懂什么,平白没了兴致,还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这里看丫鬟们跳百索?
“怎么不去找孙家的两位姑娘玩儿?或者去找你慎元叔叔家的姝妹妹?”
沈昭没有察觉出沈行书的异样,自顾自地回道,“孙家姐姐明年三月就要出阁了,正在家里备嫁,忙得很,女儿也不好意思去叨唠。再说了,哪能成天去别人家玩呢?”
沈行书听了,更觉得心酸,要是他没来惠州府,还在京师呆着,本家那么多姐妹兄弟,囡囡何至于这么孤苦伶仃的?
沈昭不知道沈行书因为她这么几句话已经在自责不已了,若是知道,怕是半句也不会说。
她拉着沈行书进了小书房,“我今天练了几贴自乐先生的四箴铭,父亲替我看看火候如何?”
沈行书自然是觉得自己女儿哪里都好,“囡囡写的自然不会差。”
可反应过来是台阁体后,心里面又不大满意了,他可不想让那些过于死板的东西束缚了小女儿的才思。
“囡囡怎么练台阁体呢?应该写簪花小楷才对。改日父亲给你寻了卫夫人的名帖过来,再好好练习罢。”
“为何不能练台阁体?”沈昭十分不满意沈行书这种看法,“我看看哥哥的台阁体也写得极好啊。”
沈行书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
“傻丫头,你哥哥将来是要入仕的,自然要会写台阁体。你又不科举入仕,哪能跟你哥哥比呢?再说了,囡囡性情洒脱,这台阁体又过于规矩,哪里衬得上你了?”
沈昭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台阁体可是官场文书必用字体,就连先帝也称赞过它。
她父亲居然说它衬不上她,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说父亲如何猖狂呢。
沈行书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大笑,只是看着她笑得开心,也忍不住跟着笑,看见她书案上摆着的笔墨纸砚,像是突然记起似的。
“父亲前些日子去七宝阁刚好看中了一块上好的青田石。囡囡不是喜欢青田石吗?不如拿来做了镇纸,淡青的也很好看,跟你的砚台刚好配套。
再者,给你做个印章也行,你喜欢建兰,就在上面刻几朵建兰,背面就写建兰仙子好不好?”
沈昭顿时无语,谁家的印章还在上边刻这些字,青田石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她父亲真是一如既往地惯着她。
“我要那印章有什么用,您还不如自己留着,就在上边刻个观澜先生,也挺好的。”
观澜是沈行书的别号。
“还会为父亲考量呢?”沈行书跪坐在书案前,看着沈昭小小的身影在鱼戏金莲青瓷缸前找字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家囡囡真懂事。”
沈昭对于他的这种宠小孩子的话语已经见怪不怪了,索性没有理他。
沈行书也不介意,看了她半晌,才轻声问道,“囡囡,你还记得京师吗?”
“记得啊。”沈昭抬头看了沈行书一眼,略带迷惑,“父亲为何突然提起京师?”
“就是突然想起了。”
沈行书微低着头,把目光放在书案上那松山风月纹青田石砚上,他记得这砚台还是沈昭过五岁生辰时,送她的。
她从小喜欢写字,那会儿她写得的东西相对同龄人来说已经是极好的了,他觉得有荣与焉,便特意给她寻了这方砚台。
沈行书心里沉沉叹了口气,“囡囡觉得京师好玩吗?”
沈昭找字帖的手顿时一顿,心里咯噔了一下,从一堆卷轴里直起身子,“我觉得京师一点都不好玩,到处都是人,乱糟糟的。”
沈行书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一愣,复而又抬起头朝她笑,“囡囡怎能这么说,那儿哪里是乱糟糟的?分明是热闹嘛。
唱曲儿的耍杂的各种零嘴儿样样不缺,每逢七月七的乞巧,还有九月份的青女雅集哪个不是国朝的盛事?还有,你的姐妹们也都在那儿呢。”
“可是那些东西这里也有啊。”
“这哪能一样啊。京师可是天子脚下,其繁华之处自是无可比拟。”
沈昭看着沈行书脸上的温温笑容,天色渐暗,屋里的光线少了,沈行书的身影隐在暗处,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晦暗不明。
半晌,才开口,“父亲,您是想让女儿去京师吗?”
沈行书听着顿时僵硬了,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喉咙里堵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半响才用干涩的声音问。
“你都知道了?”
沈昭点点头,“我听母亲房里的雁如姐姐说的。”
“那囡囡想去吗?”
“不想。”沈昭直截了当地回答,声音里有了些许冷硬,“为什么要去京师?”
沈行书的表情有点讪讪的,良久才用轻不可闻地声音说。
“可是你祖父母都在那儿,你们也有许多年没有见面了,理应回去瞧瞧的。父亲走不开,你就替父亲好好服侍他们,敬敬孝道。”
“我走了,您和母亲怎么办?”沈昭走上前,跪坐在他旁边,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想去京师。”
“囡囡听话。京师可比这里好多了。”沈行书用手摸了摸她的头。
“谁说的?哪里都比不上您在我身边。”
“傻丫头。”沈行书无奈地笑了笑,却又不多说什么,“天色不早了,父亲该走了。”说着,他就起身。
沈昭没有办法,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送送您。”她跟着沈行书走到了廊下。
“就到这吧。天凉了,快回房。”沈行书让她停了脚,自己则往正院里走去。
“父亲!”沈昭忍不住了喊了声。
沈行书听到她的声音,脚步顿了顿,复又折了回来,半蹲在沈昭面前,与她平视,目光柔和,脸上也露出了暖暖的笑容。
“囡囡放心,父亲不会让你难过的。”
沈昭看着他,心底一酸,眼里露出泪光来,声音低不可闻,“可是您让我去京师,就让我很难过……”
沈行书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良久,偏过头去,什么话也没说就起身走了。
沈昭看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天色已经黑了,下人们已经把回廊上的灯都点好了,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竟显出几分落寞来,昏暗中缓缓而行的他也显得步履蹒跚。
她父亲过了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却早已经没了那些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本该在朝堂之上,为君主排忧解难,为大周百姓尽绵薄之力,造福社稷,建功立业。
可他却只能呆在惠州府这偏远之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连儿女的未来他都不敢保证。
若不是他们,何至于此!
沈昭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良久,才缓缓吐出心中那口郁结之气。转身进了小书房。
她想给兄长写信。
沈清远是她嫡亲的兄长,要比她大上四岁,前年参加县试中了案首,之后就去了应天府读书。
“姑娘。”析玉进来请示晚膳。
沈昭没有理会,直接冷声道,“侍候笔墨。我要写信给哥哥。”
析玉不知沈昭和沈行书说了些什么,听她语气不佳,也不多言,手中动作起来。
“兄归之亲启
自兄归学,今已数月,吾心甚念。时值仲秋,日夜渐凉。兄冷暖如何?食之可否?……”
“……今祖父有信,望吾二人归之,然京师甚远,父母俱不随行,路途艰险。且祖母心性如何,尚不可知,此行甚险。然父决意如此,其所思,吾不可知。望兄询之问之……”
“兄日益苦读,艰否?倦乎?惟望兄安。
妹汝宁上。”
沈昭将信纸折起来装进信封,把云日喊进来,递给她,“将这封信六百里加急送至应天府。”
云日接过信,便匆匆离去。
析玉便又问道,“姑娘是想让少爷帮忙吗?”
“哥哥是不会同意去京都的。”
“可是……老爷为何要同意呢?”析玉百思不得其解,虽说父母命不可违,可也有特例。
老太太心思如何,他不可能不清楚,京师简直就是狼潭虎穴。既然清楚,那为何还要同意?
沈昭没有说话。她也想不明白。因王氏之故,父亲自幼生活艰难,所以对他们兄妹俩多有宠溺,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
沈昭毫不怀疑,如果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办法的摘给她。可是对她这般好的父亲竟然要把送往京师,把她送到王氏手里,怎么都说不通。
他明明说过不让她难过的。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想要好过,什么最重要的,首先就是娘家家世,其次就是夫家家世。
她在惠州府只是梧桐巷沈家姑娘,可在京师她有身为泽州知府的伯祖父,身为大兴县知县的祖父,身为清宛县知县的伯父,身为都察院经历的叔父,这些都可以是她身上的筹码。
她要是想用这些谋一个好夫家并不算太难,但问题是把他们三房视为眼中钉的老太太王氏会同意吗?会让她好过吗?
沈昭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不明白父亲怎会如此糊涂。
第十二章 犹记当年事
沈余氏最后还是因回京之事跟沈行书吵了一架,自那以后沈行书都睡在书房。
余嬷嬷劝沈余氏跟沈行书和好,她也未曾理会,任何事情她都可以妥协,唯独儿女之事上不可以。
这一日,沈余氏又在小书房处理账本,突然想起那日京师送了两封信来,她停下手上的事,把放在书柜上的那封信取过来。
竟然是一封上了火漆的。
沈余氏忍不住惊异,把封口剪了,取出来仔细瞧。
“主昭亲启
自卫所案,京中多变。官员调动无定论……左佥都御史奏曰:闻惠州陈同知,行事恭谨,上遵君命,下抚民情……可堪重任……”
等到沈余氏仔仔细细地读完整封信,已是面沉如水,她立即命人把沈昭喊来。
沈昭过来时,沈余氏已是神色如常。
她不明所以,跟沈余氏行了礼,“不知母亲喊女儿过来所为何事?”
“跪下。”沈余氏一面打着算盘,一面不咸不淡地出声。
沈昭一愣,不由得抬眼看向沈余氏,“母亲为何……”
“跪下!”比起之前,沈余氏的声音里已多了几分厉色。
沈昭见此,只好压下心底的疑惑,恭恭敬敬地跪下。
沈余氏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沈昭沉静的面容,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她的第一个笑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走的第一步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女儿自小聪慧,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她多高兴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
可是从何时开始,她变了呢?不,或许她从未变过,她一直都这么懂事,太懂事了。
她担心的事到底成了真。
“听说你在京师开了铺子?”
沈昭心底咯噔一响,这是谁透露出去的消息,还是她母亲自己发现的,可是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怎么好端端就被发现了。
她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亲自培养的,就是新来的松雪也是关老先生送来的,对于她的事情根本不清楚,就是知道也不会倒向她母亲。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她母亲到底知道多少?京师的铺子她全知道吗?她做的事清楚多少?还有关老先生的存在,她究竟知不知道。
一时间沈昭心里思绪万千。
不管怎样,还是先渡了眼下这关再说。
她压下心里纷扰的思绪,满是惊异地开口,“女儿不知母亲这话是何意?什么京师的铺子?女儿并不知晓。”
沈余氏听到这话,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的声音满是严厉,又隐隐含着几分无奈,“你想瞒我到几时?”
“母亲……”
“你自己好好瞧瞧。”沈余氏打断她的话,将信纸甩到沈昭的面前。“你且好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沈昭看到信纸的那一瞬间,心里蓦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封信,那知道的东西就有限了,“母亲,女儿知错了。”
“知错了?你这信上写得什么?探查朝堂风向,窥察官员隐私,这是一个闺阁女儿该做的事吗?沈昭,你自己说说,你想做什么?我们沈家是不是要出一个女诸葛了?好得很,好得很。”
沈余氏气极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那铺子到底从哪儿来的?”
沈昭低着头,默然不语。
“说啊!”沈余氏厉声道。
“那间铺子是小舅留给我的,记在了哥哥名下,所以当年没有上缴。去年,舅舅给我写信,问我还记不记得铺子的事,把地契也一同寄了过来。”
其实沈昭这话不算全对,当年她小舅确实写了一封信,却不是临时起意,而她以哥哥的名义先写了一封,小舅才想到要将铺子的地契给她,那会儿才永明三年。
沈余氏听她这么一说,便明白那铺子的情况了。她四哥从小不喜读书,却在从商方面很有几分心得,束发之后就开始着手商铺之事。
余家搬入京师后,常与官宦打交道,今上又是多疑之人,有时行事多有不便,就借商铺打探各方消息,后来就成了余家的暗桩。
这样的暗桩不是三两天就能成的,便是余家也费了不少心思,上至掌柜,下至伙计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尽心培养,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只是自太康政变后,余家的财产就尽数上缴,商铺也跟着没了,却不想还有留了下来的。作为余家曾经的消息渠道,探查一下朝堂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沈余氏想到这些,神色便有些晦暗不明了。
沈昭一向聪慧,她是知道的,可她想不到沈昭敢打这样的主意,让那些商铺成为她的耳目,为她刺探消息,若是普通的消息便也罢了,可偏偏是朝堂之事,她这胆子可一点也不小。
“这些事是谁教给你的?朝堂之事是你该管的吗?”
“没有人教我。我也没有管朝堂之事。”沈昭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只是我远处岭南,耳目闭塞,想知道京师的一些情况,才让人给我写信的。”
“难道京师的情况还要包括朝堂官员的调动之事,你想知道的情况真不少。”沈余氏冷哼一声。
沈昭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
沈余氏看不到她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还能如何呢?打她一顿?
余家也没有把姑娘完全当成姑娘养过,从小除了学习主持中馈,琴棋书画之外,也会让她们通读四书五经,研习经史谋略。
余老太爷也会跟老太太一同讨论朝堂风向,有时甚至还会问问她的意见,可那是余家,不是沈家。
沈昭往后只能嫁个普通人家,主持中馈,相夫教子,而不是做那高门媳。
她若真的学了这些,会甘心这么默默无闻吗?会甘心自己的夫君只是个普通的士大夫吗?
可她的夫君是绝不允许她插手这些事的,若是通透的人家还好些,要是遇到小门小户出身的,眼皮子浅的,还不给她定个妄言之罪?
况且,今上又因大长公主之故,一直对女子读书多有阻扰,要真听到哪家的姑娘言及朝事,不日便会有问责下来,到那时就是真的就晚了。
“既然不想管,那就把京中的铺子关了吧。”
“母亲!”沈昭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她以为以她母亲的见识知道这事后至多是训她一顿,让她下不为例,却不想她居然让她关了店铺。
“怎么,你不想?”沈余氏盯着她,眼眸沉沉,“这事没得商量。”
沈昭沉默了良久,问道,“母亲还记得我们刚来惠州府的时候吗?”
她没有等沈余氏回答,又自顾自地说。
“我记得那一年的惠州格外冷,下了好大的雪。南方没有地炕,屋里烧着炭火也冷得很。那会儿我还很小,本来小孩子该火气旺的,可那寒气四处蹿,我怎么也暖和不了。
后来就生了一场大病,烧了好几天。我当时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千里迢迢的来这种地方,我们不是在京师呆的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让我们来这种让人难受的地方?”
沈余氏没有追究为什么沈昭能记得她那么小的时候的事,因为她想起了从前。
为什么他们会来到这种地方,还不是因为太康政变?为什么会有太康政变,还不是因为余家上书令天下书而仕遭到斥责,然后被下狱被流放。
“后来,我慢慢长大,又看了很多书,我终于知道我们会来惠州是因为太康政变。我问哥哥,为何会有太康政变。
哥哥说,是因为今上要惩罚外祖父。可是今上为何要惩罚外祖父?外祖父哪里错了?”
沈昭说到这里终于说不出话了。
余家与崇仁皇帝是有一段渊源的。崇仁皇帝的祖父陵江王虽说也是太祖皇帝的亲儿子,可因生母卑贱,地位并不高,成年之后所受封地也不大不小。
太祖末年,东宫衰弱,各地藩王纷纷起义,陵江王因自身实力弱小并未参与。
后来先帝登基,经过一场大变,藩王们基本死绝,再不就是削爵为民,就是没有就藩的兄弟也差不多都逝世了。
也是因为陵江王本分,先帝又念着那么点旧情倒也没对他动手,陵江王这一支算是保全了。
余家祖籍邯郸,前朝时便是簪缨世族,祖上出过几位太傅宰相,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计其数,后随着前朝覆灭。
余家子弟尽数凋亡,只留下余老太爷这一支迁至青州得以保全,但邯郸余家的清名到底还是在的。
而陵江王当时的封地正好在青州。
陵江王自己虽然软弱无能,但他的儿子却很有文韬武略,余老太爷也因此与之交好,连带着两家的晚辈交情也深了。
只可惜陵江王世子打小身子骨弱,不到而立之年便病逝,之后不久陵江王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尚且年幼的小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崇仁皇帝。
当时的藩王虽然只剩陵江王这一支,可到底因为不受重视,日子也不好过,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削了爵抄了家,崇仁皇帝承爵后更是艰难。
还是余家时常照拂一二。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交情在,后来崇仁皇帝登基,下诏请老太爷入朝为官,老太爷才会同意。
否则余家连大长公主的劝说都没应下,又怎会答应辅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君?
可崇仁皇帝到底是生性凉薄。
余家为了巩固大周江山,殚精竭虑,可他们又是怎样做的呢?说下狱就下狱。
一份欲令天下书而仕,欲筑永世金汤之固的奏折却被说成以下为上,藐视皇族,其意不轨,其心可诛。
外祖父除忧定难,磐固社稷,却被说成罔顾君命,擅用其权;
大舅体恤民情,广布恩泽,却被说成酷虐百姓,荒淫无道;
二舅远逐野寇,定国安邦,却被说成放肆不才,恃宠而骄;
三舅奉天勤民,执于稼樯,却被说成擅离职守,淫佚无度。
这才多少年啊!
从崇仁皇帝践祚到如今也不过二三十年,余家子弟就从伏危除难,稳固山河之臣变成了身怀异心,欲夺社稷之辈。
余家子弟狷介自守,事必躬亲,谨遵君命,忠贞不渝,换来的却是大德不言,大功不论,换来的却是流放西北,不得入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外祖父被逼得在牢房自缢以证清白,几位舅舅为避免诛连九族,均以死谢罪,只有行商的小舅得以生还。
可余家上上下下最终还是沦落到流放西北的地步。
还有已经嫁给贺家大公子的大表姐,最后也被他们逼得带着自己五岁大的孩子投河自尽。
就连父亲也因此获罪,被夺官身,贬至惠州。
果真天家最是无情。
想到这,沈昭心口就止不住的疼痛,眸子里也泛起寒意,那么疼爱她的表姐舅舅,还有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的外祖父就这么走了。
连遗体都惨不忍睹。
这么多年了,这些事她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如蝼蚁噬骨般痛。
“外祖父根本没有错。”沈昭冷声说道,“又或者外祖父的确错了。
他错在识人不清,不知今上薄情寡义;错在轻信他人,不知天家罔顾诺言;错在尽忠职守,不知群臣自私自利。”
“住嘴。”沈余氏厉声道,“自幼让你习读圣贤书,学习为君之道,让你谨言慎行,端庄于世,谨言何在?慎行何在?口出不逊,如何自处?”
“口出不逊?何处不逊?”沈昭挺直腰背,直勾勾地看着沈余氏,“今上蒙蔽视听,为笼络政权,轻信小人之言,给余家定罪;
程濂为稳固仕途,排除异己,将余家的忠贞不渝共筑金汤说成意图谋反;
群臣刀笔小人,趋炎附势,构陷良臣,让余家背负污名,让外祖父与几位舅舅至死都是乱臣贼子。
女儿说的这些哪句错了,哪句不是事实?!”
她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回余家省亲,突然就有人带着锦衣卫冲进来,将余家在朝为官的人全部带走,毫不留情。
而宣读圣旨的正是刚刚和余家定完亲的三表姐夫。
她还记得三表姐面若死灰的模样。
“我听闻梓表哥始能行能言,便诵读经史,研习六艺,不足束发,游学四方。其文上通朝事下达民俗,政史谋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然何用之有?单不得入仕,梓表哥此生便只是一介书生。梓表哥何错之有?就因生在余家,便只能泯然于众人,何其无辜?
余家子弟何错之有?就因姓余,便只能留在西北,做一介草民,何其无辜?父亲何错之有?就因上书附议,便只能困在惠州,做一介教书先生,何其无辜?”
沈昭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是啊,何其无辜?
余家子弟巩固江山社稷,却沦为逆臣,何其无辜!
余家老太爷如何安心?为余家打下清流之名的先辈们如何安心?先祖们九泉之下知晓余家后辈永生永世被安上了谋逆之名,如何安心?
“母亲。”沈昭深吸一口气,神情冷冽,“身为余家后辈,明知家族清名被污,却无动于衷,是为不忠;
身为子女,明知至亲身受构陷,却忍气吞声,是为不孝。您甘心做这不忠不孝之人吗?女儿不甘心。”
“我如何甘心?”沈余氏忆起往事,悲从中来,“记得幼年时,父亲时常告诫子女,要懂为臣之本,要修为君之德,上要无愧于君,下要无愧于民。
我虽一介女流,却也铭记于心,余家子弟所言所行无不谨遵君德。然余家仍被刀笔小人视为祸端。
罔顾君命?意图谋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功高震主,恐我余家受命于天,恐这大周子民另择其主。
我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可我能做什么?那是大周的主子,是天子,是君,我等为臣为民,以何反之?
我怎会不想余家重获清名,怎会不想余家子弟堂堂正正存于世?可我能做什么?”
“为何不能做?”沈昭冷声道,“虽言君为臣纲,可若君纲不正,身为臣子便有责任拨乱反正。今上蒙蔽视听,妄信奸臣,身为臣子便有责任清君侧!”
“沈昭!”沈余氏厉声喊道。
拨乱反正?清君侧?亏她说得出。
“不可妄言。”沈余氏的语气到底又软了下来,“便是真要为余家正名,这事也不该你做。”
“我不做,那该谁呢?”沈昭看着沈余氏,目光炯炯,“梓表哥吗?他此生已不可入仕。父亲吗?他已身陷惠州。
哥哥吗?他是男儿身,往后必将入仕,余家的嫡亲外孙的身份不可能被人遗忘,他一举一动时刻受到他人的关注。
您吗?您是余家嫡系,您在惠州只要动一分,便有八方闻风而动。但他们不会想到一个闺阁女子有能力插手这朝堂之事,不会想到一介女流之辈能有本事为余家正名。
除了我,没有更合适的人。”
“你疯了?”沈余氏站了起来,“这事是你该管的吗?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为何不能管?”沈昭目光如炬。
“外祖父在世时,也没有说过后院不言前朝,几位舅母也是懂得朝事之人,外祖母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西山别院的大长公主更是执掌朝政数十年。
她们能做,为何女儿不能做?女儿深知前路艰险,但女儿不惧,人存于世间,哪能无风无雨?女儿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
第十三章 陈达云的返京一事
沈余氏久久无言。
余家的荣光与污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但她心里的痛并不会因此消减半分,她在惠州呆了多久,心里就痛了多久。
余家若能正名,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这事怎能落在沈昭身上,她只是一个孩子啊。
沈昭的话又响在她耳边,除了她,还有谁更合适?他们一个个都不能动,动了便是罔顾君命,万劫不复。
“你先回房吧。”沈余氏半响才吐出这句话来。
她母亲到底没有反驳她的话,就说明这事还有周旋的余地。
沈昭依言站了起来,朝沈余氏行了礼,临走前还不忘将那封信拾起来。
不管她母亲态度如何,她都不会轻易放手的,她筹划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因为她的反对就放弃。
余家的名声她是一定会正的!
沈昭被喊去小书房时,析玉就在门外候着,虽然听不清里面的谈话,但沈余氏的呵斥声还是传了出来的。
她见沈昭出来时神情凝重,脸色略显苍白,便知沈余氏定然是训了她的。
可自家姑娘行事端正,一向毫无差错,太太又颇为宠溺,哪能发火呢?
“姑娘,您现在感觉如何?身子可好?”
“无碍。”沈昭摇了摇头,“先回房吧。”
析玉上前扶着她,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不禁吓了一跳。
沈昭的事她基本是知道的,既然这书信从太太那里拿来的,便说明沈昭与京都有书信来往的事被太太知晓了,难怪太太会发那么大的火。
沈昭回到小书房,拿着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析玉在一旁,心里也有些忐忑,等到沈昭将信纸放下,她才开口,“太太怎地收到这封信了,往常不都是直接送这儿来吗?”
“怕是这次京都送了两封信的缘故,门房给整错了。”
沈昭冷声道,“给那门房寻个错处,放出去吧。”
“姑娘放心,这事婢子会处理好的。”析玉低声应下。
心里也很清楚只是把他放出算是轻饶他了,这次是送错信,下次呢,真要犯下大错,那就为时已晚了。
沈昭问起之前的事来,“罗会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没有。”析玉摇摇头,“不过想来也就这两日的事了。”说着,她又问起书信的内容,“这信里写的是?”
沈昭的目光落在折叠起来的信纸上,神情有些晦涩难懂,用低低地声音说道,“陈适要进京了。”
“陈适?”析玉乍一听这名字,有点懵懂,良久没反应过来,“陈同知?”
沈昭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陈适,字达云,清苑人士,太康十年二甲进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调任按察司经历,后外放任真定府知府,太康十九年左迁惠州府同知。”
“太康十九年左迁?”析玉忍不住惊呼出声。
虽然她对于朝堂之事不如沈昭那般了解,却也知道太康十九年便是太康末年,知道太康末年国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无数官员或贬谪或流放,甚至是被斩首,而作为大周清流之首的簪缨世家余家也就此没落。
缙绅中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朝堂来了一次真正的大清洗,局势彻底改变。
史上称之为太康政变。
既然陈适在太康末年被贬,那就跟太康政变脱不了干系。
可是如今陈适却要进京了,任谁都清楚太康政变对今上的影响有多大。
这朝堂的官员换来换去,可因太康政变被贬谪的却从来没有动过,就是动也是往下降,绝不会有升迁的可能。
可偏偏陈适要进京了,而且是在年中。
不是年底的进京述职,不是年初的政绩考核,地方官是非诏不得入京的,这如何不让人诧异。
可京师来的消息也绝不会有假。
“可是陈同知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进京呢?”析玉喃喃细语。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呢?”沈昭轻笑了一声,“你可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有哪位朝堂要员也是清苑人士?”
“左佥都御史宋子钦宋大人!”析玉忍不住微微直起身子,“所以姑娘您的意思是陈大人与宋大人是相识的,甚至还可能十分要好。
而据婢子所知,宋大人不仅是都察院御史,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当今次辅窦阁老的女婿。
若是有他在阁老面前说项,陈大人升迁也不算太难,可现在不是年底,他就是要升迁也得有由头吧。”
“当然是由头的。”沈昭道:“而且他进京一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相信不出八月就会有消息传来。”
“这是为何?”
“你忘了数月前的卫所一事吗?”沈昭轻笑道。
“今上将天津卫整顿一番,又将六部六科,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中与地方卫所有牵连的官员尽数收押,一时间京中职位空缺。
这样一来,必然会有大的变动,而今上也下旨同意举荐地方官。”
沈昭这么一说,析玉倒也记起来了,“调地方官员进京倒是可以。可是陈大人哪能有这样的机遇?当年余家上书时,他也是极力附议的,不然也不会被贬至惠州。
况且今上对太康政变也不是一般地隔应,否则,这么多年那些官员怎么都没有出头呢。”
沈昭轻笑道:“难道你忘了?陈适跟宋子钦不仅是同窗好友还是同科进士,他遭贬谪,宋子钦定然不会放任不管。
当年的事,窦阁老有先见之明,并未参与,却还是受到打压,致使得力后生遭贬,他心里怎会甘心。
况且还有个宋子钦在一旁时不时地提点一下。时机到了,自然也可以向今上举荐。窦阁老到底是内阁辅臣,辅政多年,对于今上的心思自然也是有几分了解的。”
“那照姑娘这么说,莫非今上对当年的事有所松动了?”
沈昭也想到这方面了,只是君心难测,她也无从得知崇仁皇帝的真实想法。
只是但凡为君者,总希望自己能取得千古政绩,也能有万世清名,而单只说余家一事,便可将他的清誉尽毁。
这朝野上下有几人不清楚余家子弟忠贞不渝,又有几人不清楚今上是畏惧余家功高震主?
不清楚今上对余家定罪之所以这么迅速,是因为余家的声誉越来越高,是因为天下学子对余家的拥护越来越重?
他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污蔑余家,自然也是他这辈子都无法磨灭的污点。
所以他才要将当年与那些事相关的官员斩的斩贬的贬,才始终不愿提起有关太康政变的任何事。
任谁都不会希望一个知道你所有过错的人在你眼前晃动,时刻提醒你当时所犯下的那些过错。
便是天子也不例外。太康政变的官员若是上了朝堂,那就打崇仁皇帝的脸,他能让别人打他的脸吗?
可陈适还是进京了,虽说这其中肯定少不了窦阁老他们的周旋,可是程濂是他们的政敌,未必不会在崇仁皇帝面前提起他遭贬谪的缘由。
那么崇仁皇帝究竟是何意呢?或者他真那么大度,已经忘了当年的事?
毕竟现在的余家已经彻底没落,想要重新在士林之中站起来,怕是没有个数十年是不行。
又因有不得入仕这条压着,想要插手朝堂之事基本不可能。
他做的已经够绝了。
沈昭皱着眉头,“今上的心思也不好说。”
“这次卫所案窦阁老是不是也有参与?”
“这应该不太可能。”沈昭摇摇头,“虽说这卫所案的确是文臣与武将打擂台,可毕竟是程濂一手策划的,而窦阁老与程濂不和已久,就算是要削减武将的实力,也应该不会与他谋和。
更何况,程濂这手段显然是污蔑。窦阁老一向清廉,怕也不愿用这等龌蹉的手段。
再者,陈适再也才能,毕竟也只是他的一个学生,还不至于让他做到这地步。听说,是宋子钦上奏今上时,窦阁老附议了。”
析玉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一些事来,犹豫了许久便说道:“婢子知道姑娘一心想为余家正名,但眼下最紧急的事应当是为老爷销了身上的罪名。
虽说老爷是余家的女婿,可罪不及出嫁女,更何况是女婿呢。
对于余家上书之事,老爷当年也只是附议了,并没有扯出什么谋逆的事来。既然陈大人能进京升迁,那老爷为何不能呢?
记得您之前之所以会向婢子提及窦阁老宋大人也是因为余老太爷在世时,与窦家交好,两位老太爷更是私交甚好。
当年窦阁老为了余家的事也没少出力,总归是有几分情义在的,对老太爷唯一的嫡女自然也免不了一番照料,既然他能让陈大人入京,未必就不会帮老爷一把。”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想过?”沈昭叹息了一声,神色凝重起来。
“父亲已经在惠州待了将近八年了,还有几个八年能待,他等不起。可是情义这种东西往往是因人而议的,人不在了,情义自然也散了。
再者,人家就算是帮忙也要看到你的实力才行。谁都不会冒着自己被斥责的风险去帮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人。毕竟互惠互利才是最永恒的纽带。”
析玉心里不免觉得可惜,“那姑娘就这么放弃吗?”
“当然不会。”沈昭微微眯起双眼,语气更为深沉,“陈适这条线必须抓紧,这是我能接触到窦阁老的唯一途径。
若是我有那能入他眼的实力,他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就算是为余家正名也不是不可能。”
“姑娘打算如何做?”
沈昭正欲说起自己的打算,云日就过来请示了。“姑娘,罗会那边有消息传来。”
“什么消息?”
“李大姑娘所说的入京一事其实是陈大人要奉旨入京。听说这事如今已经人尽皆知,茶楼酒肆都在议论。”
沈昭听了,忍不住诧异,“这事怎么会传出去?”
莫说这事今上还没下旨,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就是已经下了诏书,也不该如此大肆宣扬,他就不怕今上把他治个矫作之罪。
更何况,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就是靠挤兑人吃饭的,他就不怕御史们上一封奏折,把无也说成有,到时候可真是有千万张嘴也说不清,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不说这陈适为人处世谨慎小心,混迹官场这么多年,什么门道摸不清,就是那初入仕途,蠢笨无比的,也都知道这事得捂着,不能透露半分风声,怎么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可见尽管陈适身处岭南这偏远之地,那朝堂之上盯着他的人也不少啊。
云日回道:“罗会观察了好几天,应当是李府的一个马夫传出去,他逢人便说起陈大人奉旨进京的事。
罗会把他抓起来拷问过,说是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把这消息散播出去。
原话是他家老爷要升官了,因为原来的同知陈大人要进京做官了。外面那些人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过是有样学样。”
“那人的身份清楚吗?”
云日回道:“那马夫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生得白净的小哥,衣服也是上好的料子,腰间还挂了个玉牌。”
生得白净,穿着较好,腰间又挂着玉牌,这样的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管家或者少爷身边服侍的小厮。
寻常人身上不会挂玉牌的,但这样的人在归善县也是一抓一大把,如何能找出来?
沈昭皱眉,又问,“那李大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也是那马夫说的?”
“不是。”云日摇头,“听他们府上的婆子说,那日两位姑娘去小竹林之前,还逛了一会儿园子,恰好听到有两个丫鬟提起这事来。
她们上前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是陈大人的事。那丫鬟也不是孟家的丫鬟,怕是府上宾客的。”
“她们怎么知道不是孟家的丫鬟?”
寻常人家又不是王宫贵府,只有三等丫鬟们的装束是统一的,像身边的大丫鬟装束一般不统一。
“据那婆子所说,那丫鬟的打扮不像惠州人士,应该是外地的无疑。况且那马夫也是这两日才把消息传出去。”
孟府寿宴上确实有外地人,只是具体身份沈昭也无从得知,这条线索算是断了。沈昭又问道:“陈适府上可知道这些事?”
“怕是不清楚。”云日摇摇头,“罗会说陈大人这几日一直是早出晚归,陈府又紧闭大门,极少有人员走动,便是递帖子探望陈姑娘的,也都婉拒了。不过想来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便会知道了。”
这倒是真的。陈府就是把门关得再紧,也总会有消息传进去。
沈昭点点头,又道:“你让罗会找到那个李府的马夫,再给他十两银子,让他再传几句话出去,就说上头有人故意陷害陈大人,让陈大人又升不了官了。”
“这……这有人会信吗?”云日不禁迟疑了一下。
沈昭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管人家信不信呢?只要那话能传到想听的人耳朵里就行了。
让罗会做事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瞧出身份来。还有,这几天要盯紧那马夫,看还有什么人跟他接触。”
析玉一听沈昭这话,便清楚她是想用这法子将那人引出来,“姑娘,您这么做那个人会上当吗?”
“别人我不敢保证,他我是能肯定的。”沈昭笑了笑,眼中露出几分嘲讽来,“让人做事,连脸都不遮掩一下,是仗着这里没人认识他吧。”
听沈昭这么一说,两人顿时明白过来,那李府的马夫在归善县待了这么多年,什么大户人家的管家小厮不认识,可他既然说不清楚,那就是真的不清楚了。
归善县新来的外地人能有多少呢?更何况还是身份不俗的。
“姑娘,您是怀疑?”析玉忍不住惊呼。
“我也不确定,先瞧瞧吧。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这份闲心。”沈昭淡淡地道,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我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接触陈家,你们瞧瞧,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析玉,你待会儿就去陈府递帖子,说我们过几日要去瞧瞧陈姑娘的身子,看他们府上什么时候方便。别忘了,要以母亲的名义。”
云日不由得奇怪,“这些日子,陈府谁都不见,姑娘的帖子他们会接吗?”
“就是怕不见,姑娘才用太太的名义吧。”析玉忍不住笑道,她跟着沈昭一起去了孟家寿宴,自然知道陈太太与自家太太是相识的,只是……
“姑娘这么做有什么用呢?陈大人未必就查不出问题来。”
“他查出来的是他查出来的,我查的是我查的。这其中是有很大区别的,好了,尽管去安排吧。”
两人得了令便都退下了。
第十四章 道阻且长
翌日清晨,沈昭驾着骡车出了府。
归善县是惠州府治所所在地,比起别的县城来要繁荣许多,方圆百里都是村落。罗会赶着骡车直接出了城门,又往西边走去。
西边人烟稀少,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因着平日里来往的人甚少,竹林里铺满了落叶,层层叠叠的不见底,偶尔有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倒有一番幽幽绿意,一条铺满竹叶的小路曲折而入。
很普通的景致,寻常人都没有一探的欲望。却也有不寻常的地方,竹林里面岔路甚多,不懂点奇门八卦的基本出不来。
罗会也是被人带了好几次路才学会的,他赶着骡车往里走,过了好几条分岔路才寻到一间竹屋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
罗会掀起帘子。
沈昭便让析玉扶着下了车。
竹屋还是原来的样子,数年如一日。小小的院子里摆着石桌石凳,干净如新,另一边则摆放了一堆木头,时常会有青衣小童在一旁劈柴。
这就是她的先生关老先生的住所。
她虽然喊了关老先生数年的先生,但是除了知道他姓关以外别的并不清楚。
她第一次见到关老先生是在承恩寺的后山。
那是他们刚到惠州府的第二年,她父亲听闻承恩寺寂本大师的佛法精湛,又颇有几分窥破天机的本事,便在初春时节带着一家人去了承恩寺。
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并不敢拜见寂本大师的尊容。听说承恩寺的梅林是岭南一绝,就避开下人的耳目一个人偷偷去了后山的梅林。
那会儿还有一些雪没有完全融化,衬着朵朵红梅,层层叠叠的煞是好看。忽然就记起很久以前的将军府里也有一片小小的梅林,因为她的祖母最喜踏雪寻梅。
她仰头看着点点红梅,片片白雪,忍不住吟起了一首很应景的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只可惜红梅依旧是红梅,寒雪依旧是寒雪,她的故乡却不再是故乡了。
“这诗是好诗,景也应景,就是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身后突然有一道略微嘶哑的声音传来。
沈昭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身着布衣,手柱竹棍的老先生站在她身后。
虽已是两鬓斑白,身形消瘦,但是周身却隐隐透着闲云野鹤的潇洒气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很像那些避开红尘隐居山林的高人。
沈昭正了正神色,“老先生此话何意?”
“小女娃说这话做甚!要说也该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沈昭听闻笑了起来,“老先生说得对,是晚辈庸人自扰了。”
“你这女娃年纪挺小,懂得倒是不少。”老先生往前走了几步,跟她并立。
“你瞧这雪是雪,梅是梅,雪不能是梅,梅也不能是雪,世间万物皆有它本身的因果,世间万事也皆有它原有的定数。世事轮回,万古定理。”
说着,他拿起竹棍敲了敲树干,梅瓣带着雪花一起落下,纷纷扬扬的,沈昭的心也跟着纷纷扬扬起来,之前那点缅怀之意倒是少了大半。
沈昭扭头看着老先生消瘦的身影,眨了眨眼,问道:“老先生跟我这女娃谈这些做甚?”
老先生也看着她,笑容朗爽,“这不是你要听的吗?”
沈昭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先生倒是很懂晚辈的心思。”
“你这女娃也是有意思得很。”老先生笑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比你聪慧,也比你有意思。”
说着,他又看着沈昭,很认真地问,“女娃,老夫且问你,可愿做老夫的学生?”
沈昭也很认真看着他,“老先生能教晚辈什么呢?”
“你想学什么?”
“古有张仪众横捭阖,今有宋衍策平天下,晚辈想学的自然是权术谋略。”
老先生双目一凝,紧紧地盯着她,“历来谋士三六九等,谋财者为下,谋权者为中,谋国者为上。你可知你口中的张仪宋衍皆是为国谋划的上等谋士。莫非你是想做那上等谋士?”
沈昭淡淡的笑了笑,尚且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深沉之意,“晚辈并不想做谋士。晚辈只需学得那谋国之术。老先生可有那本事?”
“口气不小。”老先生大笑起来,略微嘶哑的笑声在这荒山冷雪间倒显出了几分苍凉来,“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口气跟你一样大。”
沈昭闻言心里一动,直觉告诉她这老先生前后说的都是一个人,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老先生叹息了一声,声音低不可闻,“后来自然是权倾天下……”
沈昭还想问他那人是谁,却瞧见老先生眼底隐隐约约地落寞之色,到底是没有再问一句话。
劈柴的青衣小童见到沈昭的身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行礼,“沈姑娘。”
青衣小童是关老先生身边服侍的小童,打小就跟着关老先生。
听说他是关老先生在竹林入口捡到,当时的他尚在襁褓,还是个幼儿,却不哭不闹,一双乌沉沉的眼滴溜溜地转着,机灵得很。
他躺的地方恰好有一小截竹笋冒了尖,青青翠翠的,可喜得很,关老先生就给他取了个名叫竹笋。
沈昭点点头。
竹笋便领着几人往院子里走去,“老先生正在里边下棋。前些日子一直抱怨姑娘许久不来,连个对弈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无趣得很,只得自己与自己手谈一局。”
沈昭笑着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竹林湿气重,竹屋并不是依地而建,而是用木头架了起来。
踏着竹梯上去,进门便是堂屋,说是堂屋却未免过于简陋,好在桌椅板凳样样不缺,又胜在干净,看着也很舒服。
房间的两边还挂了几幅字画,又在简陋里平添了几分风雅,字画都是寻常隐士喜爱的泼墨山水,怪石残雪,中间题了一幅字。
上头写着:
且将白鹿与清风,笑言千古兀自归。
落笔是拂云居士。
正是出自李长吉的“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
诗是好诗,字也是好字,只是这幅字用的是台阁体,而非寻常的狂草行书,倒让人不禁觉得遗憾。
自古以来所谓隐世者即避世者,避的是官场,关老先生也不例外,从白鹿二字便可知其意。
诗里抒发的也是松风山月淡泊名利的隐逸情,但所用的台阁体却明明确确是士子科举官场文书才会的,一向以端正拘恭著称的台阁体如何能显出诗句的潇洒豪迈?
任谁见了也不免要可惜一番。
沈昭也曾问过关老先生缘由,却没有得到答案,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
“丫头来了。”关老先生指了指对面的坐垫,“快过来跟老夫手谈一局,许久不曾对弈,心里倒是痒得很。也不知你最近棋艺如何?可有退步?”
“先生真是说笑,哪有变得这么快的?”沈昭跪坐在他对面,将棋盘上的棋子均取了下来。“不如手谈一局看看?”
两人便对弈起来,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连午膳都来不及用。
直到分了胜负,竹笋才又将热好的饭菜端进来,一面布置一面抱怨。
“沈姑娘往后可别这么惯着老先生了,他的身子可撑不住的。”
沈昭一面替关老先生布菜,一面带着歉意笑道:“今日是我忘了时辰,实在不该。先生身边有你服侍倒教人放心许多。”
竹笋倒也不说什么,他是由关老先生带大的,如父如母,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伺候两人用了膳,又端来了热茶。茶倒是普通得很,淡淡的也不浓,不过也有几分值得回味的清香。
“你这棋风比起之前倒是变了许多。”关老先生跪坐在小几前,指着那棋局道。
沈昭的目光也落在黑白错落的棋局上,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学生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关老先生沉吟少许,“你原先棋风是步步紧逼,锐不可当,如今却步步为营,迂回婉转,倒教人瞧不出你的走向了。沉稳了许多,倒是好事。”
沈昭眼底也露出了笑意。
她性子一向好强,上辈子过得倒也如意,从将军府的嫡长女到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其中虽有波折,可到底因为年轻,并未受多少影响,也算是顺风顺水。
哪怕后来因中人奸计,被一箭射死在城墙下,仍旧有着满腔热血。
后来因外祖父一家尽忠职守却遭奸人算计,落得如此污名,家里又突遭变故,才让她两辈子的愤恨都难以压抑。
所以不管是行事还是下棋,她都势如劈竹,锐不可当。
直到后来关老先生发现她心性不稳,又素有才智,生恐她长此以往会变得暴戾恣睢,横行无忌,便有意引导,让她懂得压抑自己,使她的行为举止都变得沉稳。
为人处世改了许多,性情也更加平和。就连下棋也渐渐成了隐而不发,止而后动。
“也多亏了先生时刻教导,学生才不忘平心静气。”沈昭低眉颔首。
关老先生打量她半晌,又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取下来,缓缓说道:“你可知佛家一直流传着生而知之者的说法?”
沈昭心里一惊,也低下头去将黑子一颗颗放回棋罐,虽说自己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可她这位老师活得比她两辈子加起来还长,怕是早就看穿了那些东西。
她沉声回道:“学生并不知晓。”
“不必惊慌。”关老先生轻声笑了起来,又意有所指地说,“老夫可从未见过什么生而知之者,当年在承恩寺的后山老夫只见到过一个很聪慧的小女娃。”
沈昭低着头没有说话。
关老先生也不甚在意,“老夫年轻的时候,大师曾跟我们师兄弟说过,这世上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糊涂人有糊涂人的活法。
老夫当时年轻气盛,并不认同这句话,人要是太糊涂了,活着岂不无趣?因此老夫这大辈子都过得清醒得很,倒是看了许多不该看的,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便是如今也走不出。
师兄就比老夫糊涂多了,一辈子就想守着大师留下来的东西讨活,日子过得也是无风无雨,顺顺当当的。
说起来,老夫当真几分羡慕他,不过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沈昭知道关老先生口中的师兄是承恩寺如今的主持寂本大师。
他和寂本原先都是承恩寺老主持门下的俗家弟子,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们俩师兄弟后来一个出了家彻底做了和尚,一个便下山去那锦簇红尘寻自己的劫了。
那劫有没有寻到,沈昭尚不可知,不过这锦绣红尘倒是看得半破不破了。
关老先生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带了几分唏嘘感概,“老夫现在想想,大师的话当真是有理的,人还是过得糊涂点好,看得太分明,总归要付出代价的。
老夫的代价便是一生所求皆不可得,只能在这偏远之地的竹林里了却残生。”
说着,他又看向沈昭,眼里带上了些许关怀与欣慰,“老夫这一生收的学生也就只有你了。你是个很聪慧的孩子,老夫第一眼看到你时便知道。
可还有一个道理是太聪明的人所求的必不简单,你所求为何物?老夫不清楚。但记得你当年说过你要学那谋国之术,却不愿做那谋士。
自古以来,谋国者几何?成之者几何?你可知晓?”
“谋国者数不胜数。成之者……少之又少。”
“正是此理。”关老先生颔首,抚了抚下巴的长须,“虽则你是老夫的学生,可你要走那条路老夫也无法决定,更不可能阻你。
老夫知你心中有恨有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解的,也不求你能消解。所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自古不变。但求你无愧于天地。
老夫入世时,见这红尘虽锦簇,却抵不过太苦太污;这国朝虽泰平,却抵不过奸者邪心。老夫终归是一介凡夫俗子,见这红尘污浊,国朝动荡,也无力挽之。
以致今朝,权臣当道,罔顾民生,虽则天下政修人和,却已隐现灾祸。你且瞧瞧,近来有多少地方因天灾致使田地荒芜,因人祸致使流民不止。
所谓的海晏河清,国泰政通也不过是高居庙堂之士掩耳避之罢了,那些久居江湖之人更是深知其害。而掌权者尚不自知。”
说到这,关老先生沉沉地叹了口气,“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认,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是时候出个有魄力的晚生后辈的搅一搅这朝堂风云,拨乱反正,钳制权臣,也好让国朝江山缓一缓。”
听到这些话,沈昭站了起来,朝关老先生行了个大礼,“学生何德何能,得此重任。”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但求勿忘初衷,为生民立命。”
沈昭退后一步,一揖到地,“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第十六章 拜访陈府
“好端端的怎么要去陈府拜访?”沈余氏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沈昭忍不住皱眉。天气渐渐冷了,她最近正打算做几双袜子给沈行书沈清远爷俩。
沈昭见她神色不愉,脸上的笑容就更浓了些,“前些日子,孟府寿宴上蓁妹妹受了惊,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去好好瞧瞧她的身子。
只是最近事情有点多,没缓过来,好在今天陈太太回了帖,说是明天有时间。我便想着明天去府上好好看看她。”
沈余氏顿了顿,听到沈昭说这些不免有些疑惑,“你上门拜帖怎么要用我的名义?”
沈昭听此便笑了笑,“想着我之前与蓁妹妹并无来往,冒然打搅怕也不好。
更何况,陈府主事的毕竟是陈太太,母亲和陈太太又是旧识,就想着用母亲的名义递了帖子。”
听完沈昭的话,沈余氏的神色就比之前冷淡了些,“说实话。”
沈昭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硬了一瞬,她缓了口气,问道:“母亲怎地这么问?女儿真的只是想去瞧瞧她,也好多交几个手帕交。”
沈余氏看着她,并不出声。
沈昭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母亲应该也知道陈大人就要进京了,往后想要再联系只怕就难了些,女儿就想趁着他们还在惠州的这段时日打打交道。这样做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看着沈昭颇为无奈的模样,沈余氏沉默了半晌,才忍不住喊了声,“傻丫头。”眼眶却有些红了,“这些事你又何必管呢?”
沈昭低下头去不再看沈余氏,也没有再说话。
沈余氏就将身子前倾些许把她揽入怀中,“你父亲总想着要把你送到京都,想着要靠那些个东西来提高你的身份,可我们汝宁这般好,又聪慧又懂事,哪里就需要靠那些东西?”
沈昭听了心里头一暖,也伸手抱住沈余氏,“母亲,您不用担心,女儿懂得分寸的。”
沈余氏吸了一口气,轻抚着她头顶的乌发,“母亲知道,不管母亲再怎么劝,你都停不了手,也知道我们家汝宁是巾帼不让须眉。
只是汝宁,你要记着,不论怎样,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的。成败与否都不重要,余家的名声再重,你父亲的仕途再重,也抵不过你的安危,尽力就好。
往后的事自会有人去管的。”
“女儿明白。”沈昭重重的点了头。
翌日一早,沈昭便由着析玉云日她们两个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
选了件烟罗紫如意云纹缎裳,下身是素白的八幅澜裙。
梳的是双丫髻,绾了两条碧丝绦,又带一对并蒂海棠琉璃珠花,耳垂上并着兰花蕾形耳坠,腕上带着一副红珊瑚手串,腰间挂了银纹刻丝百蝶穿花香囊。
如此一来,倒也不失庄重。
用过早膳后,沈余氏就领着她上了骡车,由马夫驾着车往陈府所在的青石巷驶去。
陈府位于青石巷的里头,占了一间三进的宅子,据说也是从前头的一位同知手里盘下来的。
经过陈林氏大刀阔斧一般的布置,庭院倒是没有原先那般小巧玲珑了,反倒透着北方院子的一股子粗犷。
听说陈林氏还不大喜欢那些柔柔弱弱的花草,说是打理起来麻烦,因此院子里种的都是些冬青之类的四季常青的树木,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陈林氏早就在院子里备好了东西,只等沈昭她们过去,就直接领进了小花园。花的确是没几朵,院子里的树倒是长得郁郁葱葱的。
沈余氏见了不免打趣,“你这院子里也不见几朵花,你叫我们来这怕也是赏树的吧。”
陈林氏也是个妙人,听了便笑道:“倒叫姐姐说对了,还真是来赏树的。”说着就把陈蓁喊了过来,“快给沈太太和昭姐姐见礼。”
陈蓁就乖巧地给沈昭她们行了礼,气色瞧着很是不错,想必之前那事也没给她带来多少影响,身子骨肯定也是好全了的。
陈府这段时日闭门谢客恐怕也确实是为了陈适入京的事。
沈昭看着陈蓁柔弱的模样,又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她时,眉眼弯弯的面容,心里不免有一番感慨,可真是瞧不出她有哪样的见识和魄力,能拖着病重的身子出来打断李府姑娘的话。
陈家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沈昭跟她互见了礼。“蓁妹妹的身子如今可是好全了?气色瞧着倒是很好。”
“难为昭姐姐挂心。”陈蓁抿着嘴笑,“原本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受了点寒,如今身子骨也差不多好全了,只是母亲怕我留下什么别的症状,硬是拘着不让我见客。也就今天放我出来了。”
这就是在解释她们之前闭门谢客的事了。
沈昭也跟着笑道:“我瞧着蓁妹妹也是个底子好,有福气的。”
陈林氏见了便笑了笑,“难为你们两小姑娘合得来。昭姐儿不如让我家丫头带着四处逛逛,说一说姑娘家的体己话。只是这府中除了树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就怕你瞧着觉得甚是无趣。”
沈昭心里明白陈林氏这是想支开她们俩,她正愁着如何找机会跟陈蓁单独聊聊呢,这一走开倒是真合她意了,当即就笑了起来。
“太太这话可就说岔了。原先那院子里花花草草见多了,也不觉得如何。可今日见了太太这绿意盎然的院子,倒觉得花草有些乏味了。
原来院子里竟种些冬青梧桐,也是有几分别致的。倒让汝宁学了一招。”
“瞧瞧这话说得,真真是到我心坎儿里去了。”陈林氏拿起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沈余氏便也笑骂了一句:“她呀,惯是个会奉承的。”
陈林氏便道:“是嘴巧才对。我家蓁姐儿就是个嘴笨的,要是能及上昭姐儿的万分之一,我这心里也能日日舒坦了。”
“我瞧着蓁姐儿这般也是样样都好的。”沈余氏嘴上也跟着称赞了一番。
沈昭跟陈蓁两人就行了礼,退下了。
既然是打着逛院子的主意,陈蓁倒也确确实实带她逛了几圈,途中还指着那些怪石树木讲解一番,倒是个个都有一段渊源。
沈昭便称赞道:“蓁妹妹对这些草木倒是很有一番研究。不像我,一问三不知。”
“昭姐姐可别打趣我。”陈蓁拉着她到六角亭里歇息。
“不过识些草木罢了,哪里称得上有研究。听说昭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倒是叫我很是羡慕。改日定要去姐姐府上好好瞧一瞧。”
“也不过是寻常的东西罢了,倒是叫你们传来传去说得真像是有几分本事了。”沈昭入了座,又轻声笑道。
“孟家的妧姑娘倒是有一手好书法。前些日子在老太君的寿宴上作了一首诗,我瞧着那手簪花小楷才真真是绝妙。”
陈蓁听到她提起孟家的寿宴,神色就有些不大自然,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是吗?我倒是没见过孟姑娘的墨宝,只听说她在诗词方面很有造诣。”
沈昭闻言便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蓁妹妹当时忙着别的事,没有在场,倒真是有些可惜了。”
陈蓁轻咳一声算是应了这句话。明显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沈昭却做了一回没有眼力见儿的事,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蓁妹妹要入京了,可是确有其事?想不到我跟蓁妹妹才认识没几天,就要分开。还真是有些不舍呢。”
陈蓁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免想起那一日她没来得及打断的半句话。
如今沈昭提起又是什么意思,是随意闲聊还是打探消息?
她心里头思索了一番,又忍不住露出疑惑来,“昭姐姐这是听谁说的?莫不是有什么误解?”
沈昭听了就露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这不是李大姑娘当日说的吗?如今这外头都传遍了。蓁妹妹莫非还不知道?”
陈蓁闻言忍不住皱眉,略有些迟疑地道:“母亲也没跟我提起过,我确实是不清楚的。”说着,她沉吟了片刻又问。
“不知这外头是怎么说的?怎会突然提起我们家要进京的事了?”
“也没说别的,就是说陈大人要奉旨入京了。我也是突然想起才问一嘴。”沈昭笑了笑,“既然连蓁妹妹都不清楚,想必外面那些传言也都是乱说的了。”
陈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昭姐姐这些话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啊?怎会传出这样的话来呢?”
沈昭便随口答道:“也是我们家的下人在外面采办的时候听到的,这一来二去的就传到我耳朵里了。也不知真假,这不就来蓁妹妹这儿求证了。”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蓁妹妹可认识什么季家公子?”
“不曾。”陈蓁摇摇头,“昭姐姐为何这般问?”
沈昭就道:“采办的下人说这事也是他们从那李府的马夫那听来的。那马夫说他也是无意中从一个什么姓季的公子那听到的。
所以,我才想问问,蓁妹妹府上是不是什么季家有来往?不然怎么就知道这些消息呢?”
其实沈昭说的这些话是破绽百出的,单说那马夫一个下人,哪里就能轻易从什么季家公子那儿打听出消息来。
不过她也不管这可信度高不高了,本来就是借陈蓁的嘴递个消息而已,能让陈适听到就够了,谁还仔细去瞧那些说词呢?
况且越是刻意越是破绽百出才最让人起疑啊。
陈蓁听了半晌都是默然无语的。沈昭这拜访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等到晚上,陈适回府时就忍不住向陈林氏问起详情来,“沈行书那女儿当真是这么说的?”
“自然是真的,难道蓁姐儿还能骗我们不成?”陈林氏取了一件道袍给陈适换上。
这话倒是没错。
陈适点了点头,做到书案前的圈椅里歇息。
前些日子,宋子钦跟他写信说季方平的长子南下岭南了。原也是随口一提,知道他是跟着孟湛住进孟府后,便没有过多的注意了。
没想到那季槐竟然还有闲心做这些小动作,真是一刻也不想停歇。
更让人诧异的是那个叫沈昭的小姑娘能递来这样的消息,想必也是替沈行书传话的。
他们在惠州府待这么多年也没来往,怎么这个时候就想起打交道了?莫非因为他入京的事,所以有点按耐不住了?
既然沈行书还能打听到他入京的事,那他在惠州这些年也不算是混日子过啊。
原先怎么就没瞧出半点动向来?
陈林氏见他沉吟不语,便问道:“你这是想到什么了?”
陈适听闻就笑了笑,“看来沈少逸也没死心啊,他倒是聪明,还知道让他女儿给我们递个消息。沈家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这话怎么说的?”陈林氏大为不解,“我今日跟沈余氏聊天,也没见她提起这些,京都的事更是绝口不提啊。”
“她哪敢提?”陈适沉声道,“虽说那些事也过了好几年了,可别人的眼睛未必就没有盯着。
今上的心思一向难猜,行事又没有个定论,这些年更是愈发严重了。真要被人抓到什么把柄,捅到今上跟前,那才是万劫不复!”
陈林氏听闻便了然于心,“照你这么说,沈家如今也是隐而不发了。”
“自然。”陈适笑得意味不明,“他沈少逸当年也不是那甘心屈于人后的。正好我不久就要奉旨入京了,走之前,去见见故友,打个招呼倒也没什么。
这些时日,你就着手准备给沈家下下帖子,我们两家也该走动走动了。”
陈林氏听他这么说了,自是应下不提。
第十七章 青溪的米
转眼中秋节就要到了。月中的时候铺子里的掌柜都会把这个月的账本送到府里给沈余氏过目,是以这两天沈余氏要比平常时候忙些。
自打上次跟着沈昭一起去了陈府以后,沈余氏就再也没有提起沈昭在京都开铺子的事,算是认同了,不过沈余氏显然也不打算让沈行书知道这事。
因此直到现在,沈行书也是半点都没有过问过。这也正合沈昭的心意,要是让她父亲知道了,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做这些的。
因着没几日就到了中秋,府里总有些东西要采办,沈余氏又有些顾不过来。
想着沈昭年纪也不小了,也跟着处理了半年的事宜,总能懂得一星半点,便索性将这次中秋置办的事交给她了,就当成是练手了。
虽说两辈子做的都是姑娘,可这采办,送礼之类的事沈昭还真是头一回接触,不免有些费心。
像一直与沈家有来往的孙家,孟家等中秋礼是必须准备的,他们两家最近没什么事,按照往年的规矩来就差不多。
不过有些也有变化,比如同在梧桐巷的刘家前些日子刘大奶奶新添了姑娘,因着没有大办,沈家没有上门,但是必要的礼金不能少,今年的中秋礼节就要多加一层。
这些也还好办,其实难的是陈家,他们刚刚才有来往,可毕竟又是旧相识,而且如今陈适还要入京了。
这礼是送还是不送呢?要是送的话,该怎么送?轻了未免显得不重视,重了又怕人家心里不舒坦。
首先就向她母亲身边的余嬷嬷询问了一下往年的规矩,又拿了去年登记的册子仔细看了一番。依次准备了各家的中秋礼节。
自己府上的装置也好好想了一下。
虽说这府上的正经主子只有四个,而且她兄长沈清远还远在应天府读书,因着之前端午的时候请了假,这次的中秋就不赶回来了,这样就只剩下三个了。
但是好歹还有许多下人,总要办得热热闹闹的才像个样子。
惠州府这边中秋有个不同于北方的习俗,这里的人喜欢在中秋夜点灯。
每家每户于节前十几天,就用竹条扎灯笼。不仅作果品、鸟兽、鱼虫形及‘庆贺中秋’等字样,上头糊色纸绘各种颜色。
还会用小灯砌成字的形状做成字灯,再在下面接各种小灯。
到了夜里就在灯内燃烛,最后用绳系于竹竿上,高树上,瓦檐上或者露台上等各种房屋高处,俗称‘树中秋’或‘竖中秋’。
有的富贵人家所悬的灯,高可达数丈,家人聚于灯下欢饮为乐,平常百姓则竖一旗竿,灯笼两颗,也自取其乐。
满城灯火与天上的月光互相辉映,以此贺中秋。
去年,沈昭就亲自做了两盏灯,上头题了字,挂在了树上。倒是应情应景。
今年府里肯定还是要跟往年一样挂灯笼,只是单只挂灯笼倒有点单调,沈昭还是想整点别的新花样出来。
她听说有的地方过中秋还有一种习俗是烧瓦子灯。中秋夜的时候,孩子们会到野外拾瓦片,堆成一圆塔形,在中间留孔。
黄昏时候在塔中放置木柴点燃。等到瓦片烧红,再泼以煤油,火上加油,霎时四野火红,照耀如昼。
直至夜深,无人观看,才将其泼息,故作烧瓦子灯。不过往年的时候他父亲总觉得点火过于危险,从未尝试过,她今年倒想试一试。
沈昭正和析玉还有身边的嬷嬷商量着具体事项。这个时候云日就进来给她请示了。沈昭就摆摆手,让别的人都退下。
等人都退下了,云日才说道:“谢总管让人捎了话来,说是今年的庄稼涨势大好,湖里的鱼也肥了,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沈昭听云日这么一说,便立即挑起了眉梢,谢响是她身边的大管事,平日里也不常跟她见面,他负责地是她在郊外置办的田庄和那些米仓。
那田庄是前些年沈余氏记在她名下的,后来就安排了一个管事替她打理。只是寻常无事的话谢响怎会请她去吃鱼,怕是有事吧。
沈昭这么一想,却还是顺着云日的话,笑了起来,“如今已是八月了,庄子后山的果子也都熟了吧。”
“如姑娘所言,已经可以摘了。”云日轻声回道。
一旁的析玉听闻便笑了笑,心想姑娘怕是又要出去走一遭,就问道:“姑娘可要选个日子去尝一尝?”
如果真的只是尝一尝,自然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只需让人摘了送一筐过来便可。沈昭顿时觉得析玉实在是善解人意,“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日好了。”
云日听了心里不免有些讶异,“姑娘这就要出门吗?那这中秋置办的事如何准备?”
沈昭身边原先是有个嬷嬷的,后来因为行事不妥当,就给放出去了,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就得到了重用。
她原是沈昭房里管首饰衣裳的,不像析玉一直跟在沈昭身边,沈昭身边的大小事仪都要经过她的手,地位倒是跟管事娘子一般了。
直到这些日子因着析玉跟沈昭一起打理中秋置办的事,她才管起沈昭院子里的事了。因此也清楚沈昭这会儿也是有些走不开的。
“索性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正好去瞧瞧今年的庄稼如何,再看看人家是怎么置办的。”沈昭起身,又道。
“你们两个就留下吧,到时候母亲要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你们也好着手去办。”
云日低头应下。析玉却忍不住问了句,“那您是……”
“我带着松雪就行。”
听到沈昭这么说,析玉就明白过来了,姑娘这是想提点提点松雪呢,怕是往后也要放到身边了。
当下便也应了下来。
沈昭过去请示了沈余氏之后,就带着松雪让罗会赶着车往庄子里去了。她这座田庄跟沈家的那些田庄不在一个地方。
罗会赶着车出了县城后,就要往南走,过来数十里地就到了一个叫柳湖村的地方。附近城镇不多,连带着村子里的人也不多,总共也就几十户人家。
也只有沈家在这里置办了田地,只是沈余氏看着收成不好,离得又远,就打算转手,后来还是沈昭听了以后要了过来,说她日后闲暇之余也能有个去处。
这柳湖田庄别的不说,至少景致还是十分好的,旁边围了一片低低矮矮的山丘,春可赏花,夏可乘凉,秋可摘果,冬可挖笋。
庄子不远处还开了个不大不小的湖,兴致来了也可泛舟游湖。
罗会的车赶得不慢,没多久就进了村子,远远就瞧见那几间工工整整的房屋前站了一堆人。
见骡车驶来,就连忙上前。为首的青年男子穿着茶色绸衣,身材微胖,面白无须,满脸的笑容,眼睛都快眯没了,活生生的弥勒佛,让人顿生好感。
正是沈昭手下的大管事谢响,他身后站着的夫妇是柳湖田庄的庄头,看见沈昭下车,几人连忙见礼。
沈昭摆摆手,让柳氏夫妇退下,只留下谢响。
“我刚过来时,远远地瞧了几眼,今年的庄稼长势倒是不错。”沈昭边走边说。
谢响慢她半步,恭敬地搭了她的话。
“今年天气不错,雨水也都刚刚好,庄稼长得确实喜人,姑娘待会儿也可亲自去瞧瞧。近些日子,领头的柳老头身子愈发不适,只怕做不了多久了。”
“若实在做不了了,你就让他回家休养,拿些银两给他养老。定要安排妥帖了,莫让底下人寒了心。”沈昭说到最后一句话,又偏头看了他一眼。
谢响面露微笑,轻声道:“请姑娘放心,小的定会安排妥帖。”
“你办事我也放心。”沈昭颔首。谢响眼底笑意更浓,没有什么比得到主子的认可更让人安心的了。
虽然这个主子年龄尚小,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很有本事。于是又道:“承蒙姑娘看得起。”
沈昭也没再跟他寒暄,又问:“接手的人可安排好了?”
谢响回道:“已经选了一些,不过有几个年龄不大,也不知合不合适。”
“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起码他们舍得做。”沈昭挑眉,淡淡的道,“你待会儿把他们带来给我过目。”
谢响挑的定然是些种地的能手,她要过目不过是想看看人品是否过得去。谢响明白她的意思又低声应是。
这时几人已经进了正堂,柳娘子又带着小丫头送了茶点进来。
沈昭坐在主位上,谢响垂手立在她身前,沈昭就挥手让几人退下,她这是要和谢响再谈话的意思。
松雪便领着几人出去。
沈昭端起茶杯,轻轻拂了拂茶水,“你这是请我来吃鱼的?”
谢响闻言一笑,恭声道:“姑娘说笑了,柳湖的鱼再美味,也不值得您这么跑一回呢。”
沈昭没有接话,示意他说下去,谢响便正了正神色,“前些日子有人找了小的,说是看中了柳湖仓库。”
“柳湖仓库每年才产一千二百石左右的粮食,也值得他们看?”沈昭挑眉一笑,又示意谢响坐下来说。
谢响也不推迟,直接坐在了下方,“若只是柳湖仓库当然是不够看的,不过他的意思并不只是在柳湖仓库。”
沈昭听到他的话,眼神随即冷了下来。
柳湖田庄年产一千二百石,但那个大仓库里存的并不只是柳湖产的粮食,还有不远处青溪山脚下的那一大片荒地的粮食。
当然现在已经不能叫荒地了,因为自从几年前引了活水后,那里就变成了宝地。虽然刚开始产量不高,可这两年,粮食年产量至少一千八百石,偶尔还能达到两千石。
南方田地多,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田,基本不需要买米,米仓的米倒是越囤越多。
谢响这两年一直管着沈昭手下的铺子,心里却越发不安稳了,想要把生意做大些。
做生意当然是茶叶皮毛之类的最赚钱,可是他如今底子浅,自然搭不上这些生意的线。
便想着不如先把囤着米卖出去,因应天府那边居住的人多,许多田地最后都成了住所,于是谢响就在应天府那边开了几间米铺。
如今也算是有名的米铺,跟那片的一些人家也有来往。所以这里产的米往年都运到应天府的。但这事都是沈昭信任的人经手的,没多少人知道。
可如今却传了出去!
半晌之后,沈昭看向谢响,声音微沉,“那个人怎么说的?”
谢响想起那天对方说的话,脸色也微微沉凝,“他说他愿意与姑娘您合作。”
合作?他们想得倒是好,沈昭心里冷笑,眼中露出些许冷意,淡淡地问:“青溪的那片地,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谢响听到沈昭淡淡的语气,心中一惊,知道她是生气了,便立即跪到她面前,“小的……小的不知。”
沈昭盯着谢响的后脑勺,半晌,突然抬手将茶几上的茶杯尽数拂到地上,砰地一响,“一群废物!”
瓷杯的碎片溅了起来,险些划破谢响的脸,他却不敢动弹,只得求饶,“小的该死,请姑娘责罚。”
“失察之责,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沈昭看了他一眼冷声道。
听到沈昭这么说,谢响的心到底落回了肚子,“小的省得。”
“起来吧。”沈昭淡淡的道,眼神愈发深沉。
虽说在应天府开米铺是这两年才有的事,可柳湖田庄在这待的时间不是一年半载,怎么突然就有人知道了?
这事她特意瞒了下来,可是连沈行书他们都不知道的。她当初同意谢响将米铺开在应天府也是有缘由的。
当年国朝初建,定都南京,即应天府,后来世祖入金銮殿,迁都北京,即顺天府。而应天府就作为留都,除了内阁之外,别的机构应天府都留了下来。
比如六部六科五寺,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都察院,通政司,宗人府,詹事府等等都有。只是管的都是闲事,没有实权。
通常情况下,同样品级的官员从应天府到顺天府,就是升职,可喜可贺。可要是从顺天府到应天府那就是实实在在的贬谪了。
可作为留都,还是有其特殊的政治地位的。
当然,这不是沈昭想在应天府开米铺的主要原因。应天府除了是国朝的留都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
它的附近有一座山,名叫豫东山。
国朝始建之处,有人在豫东山上坐而论道,那人就是曾助太祖陛下稳坐江山,用八策平定天下的著名谋士大儒宋衍。
后来因听他讲学的人越来越多,众多学子便自行在他所住的竹屋旁搭檐建房。
久而久之,一些颇负才学的人也会来此讲学,渐渐地就在此形成了一所著名的民间学府,即豫东学府。
这是可与京师的国子监相提并论的学府。世祖陛下甚至说过,天下若有贤才十分,便有三分出自豫东学府。足见其影响力。
因着大长公主的缘故,武将在国朝的地位并不低,与文臣成分庭抗礼之势,所以武将并不在少数。
而豫东学府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不单单只传授文人所求的四书五经六艺,它还传授武将所需的刀法剑术,兵法谋略,也就是说它分文武两个学府。
国朝自建立以来出过的武状元大多来自豫东学府。因此许多武将出身的家族也会将族中子弟送入豫东学府。
便是大长公主也称赞豫东学府多出能人。
但是豫东学府的入学条件极其苛刻,每年招收的学生总共也不过四百余人,可从豫东学府出来的人也必然是前途似锦。
如今国朝的许多名士大儒甚至朝中大臣都在豫东学府进修过。
足见其成就。
如今,她的兄长沈清远便是在豫东学府读书。
而她将米铺开在应天府,其实是存着一分联络年轻学子的心思。
豫东学府重的是才学,而非家世背景,因此并不缺少寒门学子。
他日,若是想让这朝堂之上有她说话的地方,光靠她兄长一人是不够的,她需要有一股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这些力量可以分散在朝堂的各个地方,可以很微小,可以毫不起眼,可如果凝在一起那必定是不容忽视的,甚至可以形成一张庞大的网。
但是那些能够为她所用的绝对不可能是世家子弟,因为他们早已有了人脉。她需要的是那些毫无根基,却有才能肯钻研的人,这样的人才是最好掌控的。
而寒门学子恰好就是最符合条件的。
第十八章 中秋
所以,她这些田庄里产的米也是很重要的,他们想要合作,当然也得拿出本事来才行。
沈昭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对方的底细你可查清楚了?”
“尚未。”谢响老脸一红,“他们当日来的时候驾的是制作精良的马车,小的起初以为是出来游山玩水增长见识的老爷,也没有在意。
柳娘子还想请他们进屋休整一番。只是他们没有应承,下来的只有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瞧那语气应当是管事,穿着锦衣绸缎,装束倒是颇显富贵。”
“他开口就让人把主事的喊过来。小的跟他刚碰面,他就问起田庄的事来。
还依着庄稼的长势,大概说了一下田庄每年的产量,又问起青溪山脚下那片田地的事。小的这才知道他们打的是别的主意。”
“如此看来这事也是他们有备而来。”沈昭点了点头,又问,“他们难道没有自报家门?”
谢响摇了摇头,“小的问了,那人没有回答,不过却留下了联系的法子,只说让小的把这意思传到就行。
后来他们走的时候,小的倒也派人尾随了,只是半途被他们给绕晕了,也就跟丢了。”
“他们倒是真有把握。”沈昭冷笑,思索了片刻道,“既然留了联系方式,那你找个时间去回了话。想要合作就要拿出诚意,拿不出就别想了。”
谢响听了有些惊讶,他原以为沈昭不会答应的,毕竟应天府那些米铺她很看重的,要是真把这些米卖出去,那些米铺可就开不下了。
“这诚意……姑娘的意思是……”
沈昭当即就淡淡地笑了笑,神色里带着几分玩味,“你不是总想做些茶叶皮毛的生意吗?他们要是有那本事牵个线,这合作就可以成。”
竟是打这样的主意。
谢响眼睛一亮,他们要是真能牵个线让他做起茶叶皮毛的生意,那这次合作可就划得来了。
只是,姑娘如何能肯定他们有这样的本事呢?
沈昭见他迟迟不语,就道:“总之,这事你心里留个底,到时候谈条件的时候就只管往这方面说。”
谢响领了命。
又道:“姑娘待会儿可要去瞧瞧庄稼,要去的话,小的这就下去准备。”
“不用。”沈昭摆摆手,“不是说后山的果子可以摘了吗?你不如让人给我准备几筐带回去。让大家伙儿都尝尝。”
谢响便回道:“那小的这就下去准备了。”
沈昭最后果然还是带了好几筐果子回去,自己留了一筐,又往孟府孟姝那里送了一筐,孙家姐妹那里送了一筐。
最后,还特意往陈蓁那里也送了一筐。
别的都是小辈回的口信,陈家那边却是陈太太亲自回的信,说是有机会也要请沈昭去他们庄子上玩一回,也给他们回了些庄子里种的蔬菜。
沈昭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允了,让陈家的下人带了话回去。
过了两日便到了中秋。还是按原来的规矩,让下人们做了各色各样的灯笼,只等入了夜,就把它们都点燃全挂上去。
她还特意吩咐下人清理了正房面前的庭院,又让人去拾了许多瓦片在庭中搭了个圆塔,还在里边放置了许多木柴,想着入夜之后就点燃。
原先沈行书是不同意她弄这个烧瓦子灯的,可耐不住沈昭撒娇,只好同意了,说到时候定要安排个妥当的人时刻守着,最多是多打赏些银子。
沈昭自然是满怀欣喜地答应了。
入夜之后,一家人围着用了晚膳,又吃了特意做的月饼。还把那些灯笼都点燃挂上了屋檐,树枝,竹竿等地方。
沈昭今年又学着做了三个灯,一个鸟状的一个鱼状的,还有一个普通的在上面提了字。
写的是“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
这是她引用的史邦卿的一句词。
沈行书见了不免觉得有意思,打趣起来,“囡囡写这样的诗词做甚?难不成是想学一学范文正公,既要忧国又要忧民?”
沈昭见他打趣也不闹,只笑道:“女儿倒是真想学学范文正公忧国忧民,只可惜女儿心太小,就只能忧心父亲了。”
沈行书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囡囡真是会说话。”
“女儿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怎么到了您嘴里就成了油嘴滑舌了?”
说罢,沈昭翻了个白眼,也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吩咐下人把瓦子灯给点燃了。
沈行书见了,不免又要到沈昭跟前说好些哄她的话。
虽然沈昭心里觉得很幼稚,面上却很得意,她又从父亲那里得来了一样好东西。那本古籍她可是念叨了好久的。
沈余氏打点好事物出来的时候看到就是沈行书把沈昭当孩子哄的那一幕,心里既好笑又无奈。
他这么宠着昭姐儿,将来有一天真要把人送到京师去,只怕他自己首先就舍不得。
与往年不同地是,沈行书今年还在醉仙楼订了隔间。
当然这并不是沈行书的打算,而沈昭想去外面看一看,往年的中秋她都是在家里度过的。
只是听说中秋晚上外面街道热闹得很,她也就来了兴致,央求沈行书带她出去逛一逛。
沈行书想着既然要出门那不如就在醉仙楼订个隔间,也好看看醉仙楼的登楼望月是怎么回事。
醉仙楼原是归善县最好的酒楼,前两年又从应天府那边请了个掌勺的厨子,很是擅长那边的菜式。尤其是每年中秋必做的桂花鸭,最是受人欢迎。
本来中秋吃桂花鸭也是应天府那边的习俗,况且这道菜确实做得好,让人回味无穷,这习俗便也在这里流行起来了。
醉仙楼为此还特地选了个开阔的地方建了一座望月阁,顾名思义是为望月。
因此,归善县的人家大多都会在中秋这一天在望月阁订隔间,一面吃着桂花鸭,一面望月吟诗。
只是这隔间也不是这么好订的,每年都有都有人为此抢破了头。沈行书能订到也是他颇负才名,又与孟五爷交好的缘故。
几人收拾好以后,就由着沈行书身边的小厮临夏驾着车往城东的望月阁驶去。沈余氏因着不太方便就没有跟他们一起。
到了望月阁后,沈昭他们也没有急着下车,而是让临夏去跟掌柜的说明缘由。
不过片刻,临夏就过来回话了,“老爷,他们说今日没有隔间了?”
“没有了?”沈行书忍不住皱起眉来,好端端的雅间怎就没了呢,他撩起帘子问道,“我不是早就订好了吗?”
临夏想着之前那掌柜的满脸歉意的神情,便犹疑着答道:“他们说是有人看中那个隔间,便出了两倍的价钱……掌柜的意思是愿意给您退还两倍的价钱。”
沈行书听到这话,当下就明白过来,醉仙楼行事向来不是这么不道义的,怕也不是出了两倍的价钱那么简单的事。
他们声势再大,到底是民,还能与官斗不成?
沈昭听了后,便忍不住道:“既然没了位置,那不如就随处逛逛吧。本来也是打算看看街上的灯,四处玩一玩的。”
沈行书想了想,便道:“也只好如此了。倒叫囡囡失望了。”
沈昭听了便笑道:“这有什么失望的?这月在哪看不都一样吗?也不过是些附庸风雅之人想出来的法子罢了。”
她对赏月这事还真没什么看法,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
第二十章 谈笑间
孟姝听了忍不住恼起来,作势要打孟媱,“六姐姐,你惯会取笑我,怎么这事也拿出来说啊。我的脸都丢光了。”
说着,她又转向沈昭,“昭姐姐,你说她过不过分。”
沈昭可不会掺合到她们中间,只淡淡地笑道:“要是会长龋齿的话,这甜食确实要少吃。”
孟媱听了,扑哧一笑,“你看,都是这么说的吧。”
孟姝听了就更恼了,佯装怒意,“昭姐姐,怎么连你也这样,都是惯会欺负我的。”
孟媱闻言就道,“那你可真是冤枉人了,我们明摆着是为你好,你不领情,反倒成了欺负你了。”
孟姝还想说什么。孟妧就摆出长姐的架势来,“姝姐儿,可不许再胡闹了。”
孟姝闷闷地应了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沈昭见了心里觉得好笑,就问道:“姝姐儿平日里除了糕点还喜欢吃别的吗?”
“还有很多啊。”孟姝提起这些又来了兴致,“像窝丝糖,杏仁酥,蜜饯青瓜,糖蒸酥酪……”
沈昭闻言笑了起来,“你倒是竟吃些糖了。”
说完又忍不住想,好像小孩子都这样,喜欢吃甜的。
“是啊,糖多好吃。”孟姝眯着眼笑,像是有想起了那糖的味道。
沈昭伸手点了点她的头,又问起孟府的二姑娘来,她的闺名一个单字嫣,是东府二房的嫡女,父亲在广州府的一个县做知县。
“今日怎么只有几位姑娘出门了,为何不见二姑娘?我记得府上老太君办寿宴时,她也跟着府上二奶奶回惠州了。说来,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了。”
孟妧便道:“二伯母舟车劳顿,身子有些疲乏,嫣姐儿便在家与她一同说说话。”
沈昭是知道孟府二奶奶的,听说身子骨确实一直不大好,便道:“二奶奶是有福之人,定会好全的,还望大姑娘替我问个好,惟愿二奶奶身子安康。”
孟妧便道:“你的心意我自是会带到的。”
沈昭便道了谢。
又朝着孟妧道:“上次大姑娘送的那些花茶,我带回去又喝了几次,确实是馥雅芬芳,唇齿留香。”后来她也送了一些果品给孟妧作回礼。
孟妧便道:“你喜欢便好,我最近又让人做了一些别的花茶,你要是想要,找个时间给你送一些去。”
“那倒不必了。”沈昭笑着婉拒,“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姑娘倒不如将那法子告诉我,让我自己学着做更好。”
“这话在理。”孟妧便笑道,“你要是真想学,改日便好好教你。”
“那就先多谢大姑娘了。”沈昭笑道。
孟媱听到她们说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听说沈姑娘十分擅长书法,可有此事?不知沈姑娘喜不喜书画?”
孟媱也是个喜书法绘画的,如今府上的兄弟姐妹都收过她的墨宝,便是西府刚出生不久的小辈也不例外。
沈昭笑得十分谦逊,“哪里是擅长,不过略知一二罢了。至于书画,我喜是喜欢,只可惜手笨,并不能画出什么来。听闻六姑娘的书画也是府上一绝。”
“沈姑娘这话实在谬赞了。不过是府上的人夸大其词罢了。”
孟媱嘴里面虽然这么说着,眼里却隐隐带着得意之色,可见她对自己的书画还是极有信心的,“沈姑娘若是喜欢,我倒可以送沈姑娘一幅。”
“当真?”沈昭面上露出欣喜之色来。
孟姝就在一旁撇嘴,“六姐姐又要将自己的墨宝送给别人了。”
“怎么?八妹妹也想要了?那改日我也给你画一幅,就画个爱吃甜食的小花猫好了。”孟媱笑道,“八妹妹觉得小花猫好不好?”
“不好。”孟姝听了大为气恼,“你才是小花猫。”
她们这边聊着,孟湛他们那边也是相谈甚欢。
待沈行书就坐后,孟湛便举起酒杯,颇为恭谨地朝沈行书笑道:“当日与先生一别,已有三年之久。学生先在此敬先生一杯。”
虽然他一开始就是在豫东学府读书,但毕竟在乡试之前向沈行书请教过制艺,对沈行书的才情也很是佩服,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沈行书也微笑着受了这一礼。
季槐和苏修允也以晚生的身份向沈行书自报家门。季槐自然没有他父亲是盐运使一事,只说自己表字庭植,祖籍东昌聊城。
沈行书便道:“我久居岭南,竟不知国朝出了这许多的学识与才情俱出众的晚生后辈,倒是孤陋寡闻了。”
孟湛闻言便道:“先生谬赞了。我的学识不过尔尔,实在谈不上出众。”
沈行书道:“何须妄自菲薄?我看孟公子这几年在外游学,行为举止倒是比之之前更为沉稳。虽读书万卷,也可破题。可若止步于书,便是得不偿失。
书中的东西终究是前人所言,自身不亲自尝试,难有体会。这也是游学盛行的缘由之一。行万里路,见识各方,方能体会书中所言,方能使胸中自成丘壑。
再者,虽有才之士,今多颇负盛名于世,可须知山野林间也有才识不凡之辈,其见识格局自是不俗。不过我见孟公子如今这情形算是领悟到了。”
“先生所言极是。”孟湛神色颇为赞同,说起自己游学的经历来,“我曾行至曲阜云阳山脚下,得遇一老翁,时值寒冬,老翁穿戴蓑衣斗笠划舟行于湖中。
待老翁泊舟于岸,我才发觉,老翁竟只着单衣,我不禁讶异。哪知老翁竟言,胸中有烈火,自是周身通达,不惧严寒。
问我岂不知,‘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心有杂念,则貂皮披身亦不御寒;心中无物,则暴风骤雨仍不危惧。’言毕,便乘舟而行。
我见他言词虽偏执,可亦有所长。早闻曲阜老幼皆书,那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孟公子言之有理。”沈行书便道:“方才听闻季公子祖籍东昌聊城,若没记错,应当与曲阜相隔不远。”
“先生所言不错。”季槐点头,“我早年也曾游至曲阜,见其山村妇孺言谈举止亦进退知礼,无知幼儿对孔孟之言也信手拈来。可见文圣故居后辈深受其影响。”
沈行书也轻声道:“文圣曾言君子一言一行皆受人注视,因此需谨言慎行。足见其言辞在理,晚生后辈也是见其君子之风,才纷纷学习效仿。”
季槐听闻也淡淡一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行则君子,是一人之风,推而广之,也可成一家之风。由此可见家世传承的重要性。这也是世人讲究门风端正,家学渊源的缘由。
若是根基尚浅,祖上门风不正,便会忧心其子孙后代行事不端,更忧其影响他人。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生以为如何?”
沈行书不知他提起这些是何意,听他这么问起,便道:“此言有理。”
季槐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放在沈行书的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听闻先生祖籍通州宝坻,我记得宝坻沈氏是通州那一带有名的商户,不知跟先生有何渊源?”
这便是说沈行书出身商贾,想必身上也满是铜臭味了。
季槐此话一落,顿时无人说话,便是女眷那边的声音也消失了,雅间里顿时寂静无声,气氛到显出几分沉凝来。
第二十二章 言藏机锋(二)
季槐不知道她总提程濂和季方平是何意,是故意为之还是恰巧?
可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她这么说倒让他觉得是在说他一样,心里特别不自在。
又听到她说提点,脸色更不好了,“沈姑娘,你才是要谨言慎行,方才的话实在有违女德。我见你只是个小姑娘,才不与你计较的。”
沈昭听到这话,就不禁冷笑,“季公子,你可要瞧清楚状况,现在到底是谁不跟谁计较!”
沈昭的话说得这么强硬,季槐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当下便愣住了。
“好了,囡囡。”沈行书见沈昭依旧冷着脸,便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为这点小事坏了兴致。
又朝着季槐淡淡地道,“季公子,我见你是晚辈,便不欲与你多言。不过,囡囡方才有句话说对了,往后还是谨言慎行得好。”
季槐还想说什么,却被孟湛拦下来了,他朝着沈行书拱手行礼,“先生,今日是学生招待不周,还望恕罪,改日定要再向先生赔罪。沈姑娘,也请你息怒,庭植终究是无意之语。”
沈昭听了便冷笑,孟湛这和事佬的作风她还真是有点瞧不过,也就他为了能在程党站稳,才愿意跟季槐这种人来往。
像季槐这种行为举止如此蛮横无理的人,那些世家子弟只怕是瞧不上的。
何为才情?
自然是才识斐然,性情出众,而季槐先不说才识如何,至少性情不过关,傲慢无礼,目中无人,谁愿意与之交往?平白失了身份。
季家到底还是底子太浅。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自然是无意之语,季公子要是有意,那可就诛心了。”
孟湛一时语噎。季槐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苏修允瞧着沈昭冷冽的眉眼,轻声笑了起来,“沈姑娘所言极是。”
沈昭闻言便看了苏修允一眼,他依旧笑得坦坦荡荡,被她打量着也毫不躲避。
沈昭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这苏修允也不知是何人,居然敢屡次跟季槐作对,他不可能不知道季槐的身份。
既然知道怎么还敢作对?难不成真不怕他记仇,或者说季槐就算记仇也对他造不成影响?不过眼下她也想不了这么多了,这个地方她是片刻也不想待了。
她给析玉使了个眼色,让她收拾东西,自己则向坐在屏风后边的孟家姑娘辞行,又朝着孟湛他们几位不咸不淡地喊了声告辞。
这才让沈行书牵着她下了楼。
待沈昭他们走后,季槐就看向苏修允,神色深沉,“苏修允,你刚刚回那句话是何意?还是你与沈行书是旧识?”
“季兄此话怎讲?”苏修允听到季槐这么说话,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我和沈先生哪有什么旧识之说?不过是少时读书时颇为仰慕沈先生的诗作而已,况且沈先生才情横溢,我替他说几句话难道也不可吗?
况且季兄的话语实在让人难堪。还有季兄言词咄咄逼人,莫非真是有意为之?真如沈姑娘所言季兄当真瞧不起商贾之家出身的人,譬如首辅大人……”
苏修允的话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季槐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
便又满怀歉意地朝他拱手道:“季兄,我不过一介迂腐书生,言词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
季槐的怒气顿时被堵得无处安放,他难道还能说苏修允的话错了吗?要是说他错了,岂不就是承认自己方才说的话是有意为之,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这苏修允一张嘴还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是真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一时间竟也看不出来。
想到这,他看向苏修允的眼神又带了几分探究,他与苏修允接触其实并不多,能认识还是因为孟湛。
孟湛先前在外游学之时,认识了苏修允,与之结为诗书之友。
前些日子南下恰逢苏修允也要去惠州,这才结伴而行,而苏修允也的确是才华横溢之辈,虽说言词不多,但也不卑不亢。
不过如今想来,他才发现自己对苏修允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祖籍太原,无父无母,至今未曾中举。
倒和普通的寒门学子无甚差别。
可问题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寒门学子吗?
孟湛见季槐迟迟不语,一双眼黑沉沉的只顾盯着苏修允,想到他今日的行为,心里也有些不悦。
“庭植,你今日行事确实有几分不妥当。”
季槐听了也收回目光,转向孟湛,“何来不妥当?只是想看看那位余家女婿有何本事罢了。不过不说别的,至少他那修身养性的功夫是真的到家了。”
孟湛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郁结,他是真不知道人家是不欲与他计较吗?季方平官做得不错,这教养子女方面却真是差了一大截。
他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为何京师的那些世家子弟不太愿意与季槐来往了,底蕴不足是一方面,关键是太不知礼了,没有气度。
莫说沈行书是长辈,便是同辈,也没有这么明里暗里贬低人家的,现在居然还要将怒火牵扯到别人身上。
如今他是有程阁老和季大人在背后撑着,往后呢?
这性子迟早会害了他。
孟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打定主意以后不可与之深交。
他现在也只能期望明年春闱之后,能去十四皇子府上做事,也好早日入程濂的眼。
想到这儿,他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而是走到屏风的另一边,对着孟妧吩咐了几句,安排护卫送她们回府,本来她们出来也是不合适的。
何况今晚季槐行事如此不妥当,还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出来,让她们早些回去也好,免得到时候季槐又惹出什么事,他那人又放肆惯了,一向不管不顾的,谁也压不住。
他亲自送几个妹妹下了楼。
待马车走后他才转身上楼,还没进屋,随意偏头一看,目光却不由得被远处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小姑娘,穿了一件雪青色的短衫,下身是一条素白挑线八幅澜裙,此时正站在一间卖花灯的小铺前仔细打量着那些花灯,因带着帷帽样貌并不清楚。
但孟湛知道她正是刚刚下楼的沈昭。
想起她刚刚站在屏风旁嘲讽季槐的言语和神态,孟湛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沈昭的目光更加柔和。
沈行书性子这么温和,怎么会养出这么口齿伶俐的女儿,别说季槐应对不了,便是他一时间也反驳不了。
几年不见,她倒是比原先更厉害了,也更出挑了。
他可没忘,方才她站出来时,季槐那厮目不转睛的神色,便是知礼如苏修允也多看了几眼。
不过她的眼神是一点没落到他身上,他好歹也算她父亲的门生吧,怎么就形同路人呢。
上次在孟府的时候也这样,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点不太开心。
这种生疏的关系让他很不舒服。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时,他和她如同处在两个世界的关系刺得他生疼。
第二十四章 京师来信的影响
“这孟湛倒是很知礼。”街道上沈行书一手提着花灯,一手牵着沈昭护着她在人群里走。
沈昭闻言便想起之前孟湛站在台阶上朝她微笑的模样,态度倒是十分好,只是事后送盏灯就能算知礼了吗?
真要知礼,之前季槐说话的时候他怎么不堵他的嘴呢,还让他说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
“不过一盏灯而已,倒是把父亲给收买了。就是他再好,可是既然会跟季槐那种人来往,那也打折了。”
沈行书听她语气不算好,脸上就带了几分无奈之色,道:“不过小辈而已,说话不好听不听便是了,难道还能与他计较不成?”
说道这,他顿了会儿,语气又放软了些,“倒是囡囡,以后气性可别这么大了。气不气着别人无所谓,就是别坏了自己的兴致。”
沈昭就说道:“父亲的性子总是这么好,难怪人家常说谦谦君子,说的就是您这样的吧。”
“囡囡这么夸父亲,父亲心里很受用。”沈行书笑道,“囡囡往后也要做个谦谦姑娘才对。”
沈昭嘟囔着应了声,心里却想她今日已经是十分谦和了,换成她以前的时候,那等嘴贱之人,怎么也要教训一顿才能让他长长记性。要是不把他撕下一层皮来,她都不姓沈。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若是不知道季槐的身份还好,教训了就教训了,也不会在心里头留下什么疙瘩。可现在知道他背景不俗,她还真是下不了手。她现在是有惹麻烦的本事,可收拾首尾的本事太小啊。当然只能不了了之。
她想起那一天去参加孟府寿宴时,沈行书沉凝如水的脸色,心里也清楚父亲不是那性子太软的人,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或者说季槐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而已。
要是今日季槐说的不是父亲,而是他们其余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怕是一开始就忍不住。
沈行书见她仍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忍不住露出无奈的笑容,又细声哄道:“既然今晚出来了,索性就把想玩的都玩个遍,囡囡还想要什么?父亲给你买。”
沈昭闻言也笑了起来,有人宠的感觉总归不错的,就是连因季槐产生的那点不快也少了许多。
因为沈余氏管得严,往年的中秋她是很少出门的,至多是在巷子里看看别家的小孩放花灯。今年能同意,可能也是觉得沈昭自己主意多了吧。
“我听说街上还有耍杂的,不如去看看吧。”
“那好,都听你的。”
……
中秋过后,沈昭的日子便又空闲了。也是因为空闲,这两日沈余氏一直压着她学女红,各种花样子都让她学着做。
沈余氏的话说得轻松,可就难为沈昭了,她以前就不碰这些女儿家的东西,现在更是养成了习惯。
别说女红,便是寻常姑娘要学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不过是会点儿书法和围棋,其余的是真的半点不通。谁让她以前舞刀弄枪,行军布阵做习惯了呢。
书香世家里出个她这样的也算败坏门风了。
以前沈余氏见她这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歹会点儿东西,可是现在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好像自从沈行书有意愿将她送到京师后,沈余氏对她就没有一刻松懈的,偶尔还会问起她对归善县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的印象。
她当然是没有的。
最近几天沈余氏的心思更活络了,居然想在家里举办一场赏花宴,说是他们来惠州好几年,从来没有宴请过什么人家,实在不合情理。
沈昭一听赏花宴这种东西就觉得头大,当然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她母亲平常根本就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怎么好端端的想办宴会了,这有些不合常理。
又想起她之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各家公子,便觉得她母亲不会是想让她跟惠州府的公子结亲吧,以此来断绝父亲把她送往京师的念头。
可是这么说也不对,她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打算,怎么还会让她早早地定亲呢?
又或者她其实是想让她传个好名声出去,要是她在各家太太心里都是端庄贤惠的,自然会有人上门求娶,也未尝遇不到好人家。
这样一来,他父亲可能真的就不会把她送到京师了。看来沈余氏和她的想法都是一样,觉得沈行书最忧心的是不能给他们一个好的未来。
这一日,沈余氏又把她喊过去,商议赏花宴的事,说是宴请一些什么人家比较好。
沈昭听她这么问,当下就反对起来,“母亲,我觉得赏花宴就不必了,实在太麻烦。再者,最近这段时间事又多,突然办个赏花宴,又没什么由头。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的,我看你就是不愿意忙活。”沈余氏瞪了她一眼,“虽说你要做的事也不少,可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让人家都不知道梧桐巷沈家有个姑娘吧。”
沈昭听她这意思,就明白她的想法了,果然是担心父亲把她送到京师去,她有点无奈。虽说她已经向母亲摊了大部分的牌,可母亲显然还是不放心。
她到觉得母亲这么想是多余的,她能把目光放到朝政上,难道还会怕一个内宅妇人不成?况且,能不能去还不一定呢,虽说父命难为,但哥哥肯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母亲是不是担心我父亲把我送到京师去?”沈昭偏着头问沈余氏,没等她回答又道,“母亲不必担心,就是我真的去了京师,她一个内宅妇人,眼界还是窄了点,不能奈我何的。”
沈余氏见她心里清清楚楚,不免放心了些,不过看她毫不在意的模样,又忍不住叮嘱起来。
“你可别大意,这后院里整治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她又是你名正言顺的祖母,她要你做什么难道还能不做不成?你要不做转眼一个不孝的名头给扣下了,就真的败坏你的名声了。”
沈昭是真没见过什么后院争斗的,以前的时候沈家规矩严,沈家男丁到了三十还未有子的才会纳妾,所以她没有见过什么主母姨娘嫡庶争斗的情况。
现在沈行书又洁身自好,就是她外家舅舅们纳了妾那也是安分守己的,没有那么多腌臜事。
不过她也是听过一些的,想来她那名义上的祖母会的也就那些东西。可就算再怎么想对付他们,也得顾忌着沈家别的姑娘的闺誉,总归不能太过了。
“母亲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笨呢?再说了,这去不去还不一定呢,哥哥如今还在豫东学府读书,要是贸然去了京师,就只能想办法进国子监了。
依我们家现在的情况,国子监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就是进了,国子监未必就比豫东学府好。父亲哪能想不到这些,他那日也是一时着急。”
“这事我倒忘了。”听沈昭这么一提,沈余氏倒是也想起来了,京师国子监虽说名气大,可都是些官家子弟,不务正业的也多,风气不如豫东学府正。
“可就是不冲着这事,举办一场赏花宴也是可以的,你该在惠州府的太太们面前露个脸了。”沈余氏想了想又忍不住打起主意来。
第十五章 君子六艺
关老先生摆摆手算是受了这一礼,又让她起身,“若是老夫身上才学十分,你如今也算学了七分,倒是可以出师了。”
沈昭正色道:“先生谬赞了。学生所学不及您十分之一,学生的路还长着呢。”
“你啊倒是谦虚得很。”关老先生笑着摇摇头,又想起一事来,“松雪那丫头近来可安稳?”
“行事举止倒是微小谨慎,多教几日该学的就都学会了。”
沈昭笑着说,“只是先生这里少了个服侍的人倒叫学生过意不去了。要不然改日给您送个丫鬟过来。”
“那倒不必。”关老先生摇摇头,“她年纪也不小了,总跟着老夫也不妥当,早就想放出去。如今跟在你身边老夫倒是放心得很。”
“先生只管放心,学生会好好照看她的。”沈昭脸上露出笑容来,又提起一事。
“京都的铺子也开了许久了,学生这些日子正打算拜访一下惠州府同知陈适大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老夫远离朝堂数十年,对这些晚生后辈并不清楚,不过想来你准备许久,时机也该到了。”关老先生轻声道,又忍不住嘱咐。
“但是你要切记,行事不可莽撞,这可是谋者大忌。虽说你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但毕竟是女子,行事还是谨慎为上,定不要让人捉到把柄。
虽则今上这位子是靠血脉之缘得到的,但天家无情义,未必心存多少感激。
大长公主对于今上又一向是苛责多于关怀,摄政期间也驳了今上不少决策,尽管是为了江山社稷,可到底让今上不悦。
今上也非心胸开阔之人,否则不会将大长公主替他求娶的皇后置于宫中不幸,而独爱郑氏女。更是在大长公主退居别院之后,关了京师的女子学府。
虽未明令禁止女子读书,其意却不言而喻。可想而知,若是让他知晓有女子敢插足朝政,必会心生不悦。”
“请先生放心,学生心里头有底。必定是事事谨慎小心。”沈昭颔首,又道,“先生虽不知陈适,但想必他的老师次辅窦敬言是熟识的。”
“广平窦氏的子弟?”
“正是。”
“老夫刚来惠州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小的六科给事中,如今倒是官至次辅了。到底还是得到了重用啊。”
关老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欣喜,又带着些许感慨,怕是忆起往事了。
“他这人别的不说,至少性情端正,又很有几分本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
沈昭听到这话便问道:“那依先生之见,这人是值得交往了。”
“怎么?你想搭他的线?”
“先生以为如何?”
“胆子不小。”关老先生点了点她的头,大笑起来。
“彼此彼此。”
沈昭回府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沈行书早就遣了仆人在门口等着,远远地瞧着沈昭的骡车过来了,就连忙去通知。
等骡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府门前,沈行书就上前扶着沈昭下了车。
他牵着沈昭的手穿过山水影壁,“囡囡今日怎么想着出门了?”
沈昭笑道:“父亲前些日子不还说女儿整日窝在家里未免过于无趣,这不今日便想着出门走走了。”
“出门倒无妨。”沈行书笑了笑,又摸摸她的头,“就是往后别回来这么晚,到叫我们忧心了。”
“是女儿不对。”沈昭赶快认了个错。
沈行书他们并不知晓关老先生的事,倒不是她不愿意提,只是关老先生不愿让她提起这些事,她只好瞒了下来。
便说起早就打好的腹稿。
“是燕姐儿给我捎了口信,说他们府上在郊外有一座田庄,最近后山的林子里面长了许多果子,味道有几分特别。
便想领我去尝尝鲜,当成散心了,却不想误了时间。燕姐儿还让我带了好些果子回来,待会儿便送给父亲尝尝鲜。”
说着,她又吩咐罗会把那些早就准备好的果子搬到正院里去。
沈行书忍不住笑了笑,带着些许欣慰,“囡囡心里还惦记着父亲呢。”
“怎能不记得父亲?”沈昭仰起头,朝沈行书道,“就怕父亲嫌弃那果子过于寻常,不喜欢吃。”
沈行书闻言又哈哈大笑起来,“囡囡给的东西就是再寻常父亲也愿意吃。你母亲今日特地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你最喜欢的菜,今日就跟着一同到正院里用膳吧。”
沈昭眉眼带笑,“那正好。女儿也许久没跟你们一同用膳了。今日就让女儿到你们跟着布菜,尽尽孝道。”
“正合父亲的心意。”
沈昭跟着直接去正院,又问起沈行书今日的行程来,“听母亲说,父亲今日带着孟家族学的学生去郊外修习骑射了。”
沈行书便点点头,不免露出几分无奈之色来,“现在这些晚生后辈啊吃喝玩乐倒是样样不误,身子却不大健壮,谈起骑射来,一个不如一个,比起父亲当年那会儿可差远了。
虽说习读圣贤书是学子本分,可身子骨也不能落下。想着刚入秋,天气甚好,去野外走一遭也未尝不可,就让他们去郊外试一试了。”
沈昭知道她父亲的意思其实不是说晚生后辈重文轻武,而是君子六艺渐渐隐没。他失望的地方也在于此。
先秦以前,世族子弟遵循周礼,习君子六艺,此时的六艺并非后世所传六艺经传,而是作为一种技艺存在。后遇战乱,礼乐崩坏,六艺大多失传。
孔圣人重新整理,为六艺著书立说,六艺就从技艺变成了经传,但其中的御,射却因车战消失而没落。
后世所习也多为经传,而非技艺,又因焚书一事致使六艺经传中的《乐》失传,此后世人便多知五经而非六艺,君子六艺就更不像之前那般盛行。
后为广纳贤才设立科举,初期亦取题于四书五经。此后又重置科举,专以经义,论,策取士,其中的数就不再受重视。
也就是说此时的科举虽然取题于四书五经,可到底只是做文章,别的一概不论。尽管也是读圣贤书,习孔孟之道,可书还是读死了些,对于许多事物并不通达。
否则,太祖在国朝新建之初,也不会说出“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这样的话来。
甚至在殿试之后又加了观政制度,只为“欲其遍观政事,识达治体,以扩充其见闻”。
但太祖这番举动只是为选取有才之士,培养文臣。科举考试的内容依旧还是取自四书五经,儒家原先推崇的六艺并没有继承下来。
跟先秦以前的君子六艺更加不一样。
虽然流传悠久的世家子弟大多承袭古训,习六艺,前朝雅集的兴起更是让六艺受到文士的推崇,但毕竟不是主流。
寻常人家是不会习六艺的,以致如今六艺衰弱,其中御,射,数能者更是极少。
但沈行书却是精通六艺的。
因为沈家的祖训其中有一条就是要修习六艺。
这其实是让沈昭很意外的,毕竟如今的沈家起于微末,跟那些底蕴深厚的簪缨世族并不相同,更不会有那样的思想。而且如今跟沈家一样的家族也很少有遵循古法的。
沈昭心里很是大为赞同沈行书的话,面上却免不了要问上一句,“莫非一个个都不如您的意?”
听沈昭这么问起,沈行书倒是记起来了,“倒也不全是入不了眼的。孟家那位孟扬浊对于骑射一事倒是颇得要领。
孟家到底是孔孟后人,家族底蕴比起寻常家族来还是要深厚些。说起来,他下场之前还来府上向父亲讨教过制艺,不知囡囡可还有印象?”
沈昭听他提起孟湛,神色便有些不大好,以前他上门请教学问的时候都只称他一声孟公子,现在倒是喊起字来了。
她对孟湛其实没什么具体的印象,只是停留在天资聪颖,才情俱佳上。
只是一想起孟家费尽心思接近程党,又想办法入四皇子的眼,心里便不舒服起来。
她对程党对天家实在没什么好感,当然,最重要的是,孟家本来是她属意的合作伙伴啊。
这么一来就像是煮熟的鸭子飞了,真真是够她气的。
她想到这里就颇为冷淡地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又哪里会有什么印象?”
“是吗?”沈行书满是一脸可惜的模样,“那位孟扬浊到真是一位满腹才学的少年人,难怪能在清和雅集上颇得盛名。”
沈昭见自己父亲对那孟湛赞不绝口,忍不住在暗处翻了个白眼,心想您要是知道他与自己祖父费尽心思往程党靠,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那孟湛可不仅仅是您说的满腹才学那么简单。
他们心思多着呢。
这一天,沈昭正在小书房的窗前读书,前些日子,她父亲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本游记,她瞧着颇有几分趣味,便拿来读了。
虽说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在她无法四处行走时,便也只能从书上看看了。
她看得正起兴的时候,云日引着罗会过来见她了,说是消息打探到了。
沈昭只好放下手里的书,去敞轩接见了他。
罗会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粗布短褐,手脚都缠了绑带,清清爽爽的倒也精神。
他见到沈昭,便立即行了礼。
“小的按照姑娘的吩咐给了那马夫十两银子,让他照着原话说了。又跟了他两日,果然见到有个作小厮打扮的人在李子巷那边跟他见了面。
小的虽离得远,却瞧得真切,是那季公子身边的人无疑。”
沈昭点了点头,“没让人发现你吧。”
“小的出李子巷时,确实有人尾随跟踪,不过小的在大街小巷绕了好几圈,把他们甩了。”
罗会道,“只是往后要是再联系那马夫只怕会让人起疑心。”
“往后也不用再联系那马夫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沈昭满意地笑了笑,又道,“孟湛那边有什么动静?”
“哥哥说最近这些日子,孟公子都带着他的两位好友去各处的茶楼酒肆看了一看,倒是寻常的游乐。只是……”
说到这,罗会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上不由得赧然。
沈昭一愣,“怎么?有什么能不说的吗?”
罗会咳嗽了一声,“就是那位季公子前日去了乐音坊。”他只说了一句却不肯再说了。
沈昭顿时明白过来,想必那乐音坊也不单单只是听曲儿这么简单的地方,不过孟湛也会跟着去吗?还有苏修允,看着也不像那种人啊?
她仔细想了想,有点不太明白。
可能男人都会去一两次的吧。
云日见她有几分懵懂,便想着定是不明白这些的。姑娘天仙似的人儿怎能听这种污秽事?
她想着就瞪了罗会一眼,“这事就别提了。”
罗会也笑得讪讪的,连忙说自己该死。又提起别的事来,“不过昨日只看到了孟公子和季公子两人上了街,并未见着那苏公子。”
沈昭听闻不禁诧异,还有分头行动的?这孟湛对他这两位好友难不成还能有不同的态度?或
者这苏修允来惠州府也不是去孟府做客的,只是恰巧。
“他是没有出府吗?”
“这……小的也不清楚。”罗会摇了摇头,“总之哥哥的意思是只看到了那两人。”
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兴许是身子不适想在府中休息,看紧那个季槐的才是最要紧的。
沈昭沉吟了片刻,便道:“那你就接着盯着孟湛他们吧。有什么动静也不必亲自来禀告我,通知云日就行了。”
自从京都的铺子被她母亲知晓后,虽然没有再出什么动静,可态度却也有些不甚明朗,她不想动作过于频繁,使她母亲徒增不快。
罗会领了命便退下了。云日就说起陈府回帖一事,“陈太太今日亲自回了帖,说是明日就请太太和姑娘上门叙话。”
“接下帖子就好。”沈昭点点头,又忍不住皱起眉,不过还是要把她母亲喊上才行。
既然是以她母亲的名义下的帖,要是一个人贸然前往只怕也不好。不过她母亲未必会同意啊。
要是以前她还可以想办法劝说一下,可是现在沈余氏知道了她的打算,只怕不会觉得她这是寻常的上门叙旧。
她得想套好好的说词才行,可不能让她母亲不开心了。要是别人她可能就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的,只是亲人对她而言到底是不同的。
以前的时候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在豆蔻年华失去了父亲和几位兄长,除了祖母之外就没有别的亲人了,所以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
因此她成了另一个沈昭后,总是格外在意这些,哪怕一点点温情她也觉得来之不易。
所以她并不想惹得沈余氏不快,沈昭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去跟她好好谈谈。
第二十六章 世有少年郎
沈昭也收到了沈清远的来信。她和沈清远这个兄长自小十分亲近,时常通信。其实也不说别的什么,只是写一些生活琐事,比如他在豫东学府读书的一些事,或者在应天府的一些见闻。
她以前虽然时常外出,但去都是西北和辽东,至于南方这边来得并不多,便是应天府也没有去过,偶尔听兄长提起这些见闻,心中亦觉得趣意非常。
与往常一样,这封信写的也是一些小事。至于自己跟他说的那件事,他只说已经写信于父亲,叫她只管放心就是。沈清远既然这般说,沈昭便也放下心。对于兄长的能力,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她原先也不是没见过那些世家出身的少年郎,只是大部分都有些或多或少的瑕疵。文臣家的未免有些板正,武将家的又过于粗犷。倒是这辈子见了两个出色的少年郎。
比如她的兄长沈清远。
跟着余家老太爷启蒙,南下后更是刻苦攻读中了案首。之后就去了豫东学府读书,拜在大儒顾蕴门下。才学自是不说,性情也是极好的,恭谨敦厚,温和知礼,又心系天下,不忘民生,很有几分范文正公忧国忧民之风。
而另一位就是她外祖家的长房长子行七的余怀梓。
她大舅子嗣并不旺盛,前几年得的都是几个姑娘,年近不惑才有了这么个哥儿。既是长房长子,又是老来得子。自是打一出生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而且,她这位七表哥比起别的余家子弟来又有些不同。崇仁皇帝还是陵江王小世子时与她大舅交好,几乎是同进同出。当时甚至还立下约定,若是将来娶妻生子,长子的字一定从他们俩的字那儿取。
只是,后来小世子入主金銮殿成了国朝君主,他的长子自然是皇子,取字这种事又哪能是随便定的?自然是不了了之。原以为自此以后,君是君,臣是臣,那约定便只能是幼时玩笑。
却不想,余怀梓出生后,竟极得崇仁皇帝的喜爱。不仅在三朝宴上赐了无数珍宝,更是亲自给取了字——端越,的确是取自他们俩的字。虽说刚出生就取字并不合理,但是崇仁皇帝赐的字谁敢不要?
崇仁皇帝这举动简直是直说,青州旧事他并不曾遗忘,甚至常念于心。她大舅深受感动,当即便进宫谢恩。如此一来,余家恩宠更甚,在当时的国朝无人出其右,余怀梓的地位自然也不同于寻常人。
只是后来,余家子弟被下狱被流放,繁华自然不再。崇仁皇帝当年的那些恩宠听着也像一个笑话似的。余怀梓头上顶着的表字更像。
好在余怀梓虽然打小受宠,却没有被养骄。跟余家所有子弟一样,他在读书方面也很有天赋,甚至更刻苦些。却不像一般的读书人眼里只有经义,他的格局并不小。
外祖父在世时常常称赞他有余家一位先辈余怀璋的风范。
前两年他游学四方,途中路过惠州府便前来沈府拜访。沈昭也见了他,不愧是余家子弟,当真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言谈举止亦是不凡,丝毫不见落魄之感。性情也是明朗疏淡,不拘于时。
若不是有崇仁皇帝那一条不可入仕压着,余家有这样的晚生后辈想要起复根本不是难事。
沈昭想起这些往事,心里难免有一番感概。
像她原先的家族,如果不是过于显赫,她又怎会被人一箭射死在城墙下?她在外征战十多年,什么样的险情没遇到过?怎么可能被一支乱箭射死,又怎么会连一座城都守不住?
她想起自己死后那几年,魂不能归天,只好整日附着在闺房里摆着的那盆建兰上。看着将军府一日日败落,看着府中自她死后人心惶惶,看着她祖母华发一日比一日多,看着她幺弟小小年纪肩负起族中重任。
后来,她的表弟也就是当时的延武皇帝想要睹物思人,便命她幺弟将这盆建兰送入宫中。于是那段时间她就守在延武皇帝的龙案前,看他整日伏案批阅奏章,与那些文臣武将耍尽心思,为国朝动荡忧心忡忡,为稳固江山殚精竭虑。
再后来,看着他因过度劳累猝死在龙案上,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外甥被扶上皇位,看着大楚江山一步步送到别人手里。国灭之时,那盆建兰被一个慌忙逃命的宫女打翻在地,然后被人踩死了。
于是她也香消玉殒了。再挣眼时就是从另一个沈太太肚子里钻出来。
她记得那会儿,延武皇帝每每浇灌建兰时都会感概一番,若是当时沈家还在,就是她这个表姐还在,他这皇帝在朝中何至行事如此艰难。她当时看着他情真意切的模样,也不免有些动容。
只可惜,延武皇帝尚为太子之时,沈家就被有心之人算计致使嫡系子弟尽数凋亡。等到他即位时,为时已晚,沈家早已气数尽失,不复当年。甚至于当时沈家唯一的子嗣只是老太君从旁枝抱来支撑门面的,跟嫡系血脉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就是想安抚沈家,也只能给战死沙场的表哥舅舅再封个号而已。
沈昭偶尔想起,觉得当时虽是奸臣当道,才使沈家被人残害,但也免不了是因为当时的沈家功高盖主。而今朝的余家也不过如此,任凭你往日如何尽忠职守,一句“功高震主”压下来,谁能挡得住?政权之事历来如此,为君所惮。
沈昭心念微沉,半晌才把这些纷扰的思绪赶走,然后提笔回信。说的也是些日常琐事。比如她之前养的那只猫病死了,又从孙家姐妹那里抱了一只,听说有波斯猫血统。上次那只猫取名叫朽木,沈清远觉得不好,这次就让他取。
又比如他上次在信里提及的豫东学府武学府的一些事,听说平时学习极苦,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学些什么,难道也要像训练将士一样各方面都要有要求吗?
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原先的沈家也有自己一套训练方法。
她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纸,才停下笔来,等晾干后再装进信封,叫人送出去。
翌日,沈昭用完早膳,就懒洋洋地躺在庭院的梧桐树下晒太阳。惠州的八月不像北方,还没有多少凉意,阳光不多不少刚刚好,这么躺着别提多惬意。
析玉却是有点看不过,她这个人向来严肃。沈昭平日里对身边几个大丫鬟也很宽容,所以析玉基本上都是直言不讳的。看着沈昭这么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她就免不了说上几句。
沈昭难得没有理会她,想着今日就要放纵一回,便是沈余氏来了,她也不理会。
不过老天爷显然是看不过沈昭这么清闲的,没一会儿,松雪就跑过来跟沈昭报备了。自从上次跟着沈昭去了田庄一趟后,她就安分许多了。沈昭还是没给她安排实务,只是除了传话之外,还加了一项打探消息。
她这次带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谢响那边传来的。想要买米的人已经回了话,谈生意可以,就是要与她亲自谈。
沈昭当即就笑了起来。也让松雪带了话,让她亲自去谈也行。就是要让他的主子也亲自出面。不然还让她跟一个下人谈的话,怕是没多少兴致。
另一个就是关于孟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