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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抢占先机

    沈昭他们出了丰州地界后,也知道山西镇必不肯接纳他们,且境外鞑靼已被激怒,相信不用多时,被会以此为由大举进犯。

    一旦九边重镇的军士收到消息,定会恼怒。而对于惹出此事的罪魁祸首,只怕更是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

    而沈昭他们分明是从西北草原深处而来,数百之人,又这般仓促,只会被山西镇的军士哪拿来祭旗。毕竟这些年,九边虽然战乱不断,但多是小打小闹,相对安逸。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不会想打仗。无论是谁都希望天下太平,沈昭也不例外,这无可厚非。

    当然,如何的大周并没有安享太平,置身事外的实力。

    山西镇进不去,为了避人耳目,沈昭便只好领着众人在城外的山野之处徘徊。不过这种关头,守株待兔是没用的,他们几人稍加休整,沈昭便命人前去探查形势,最好能知道如今的天下大势。

    她必须对情势有一定了解,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如今的天下大势,众人皆知。

    沈昭派去的军士在城外转一圈,稍微打听便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马不停蹄地回了远处。

    “……你把方才打听的话再说一遍?”

    沈昭盯着他,眼神一错不错。

    军士在心里头嘀咕,这已经是第三遍了,正欲再开口,沈昭却没有等他说下去,而是挥手让人退下。

    她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对方的话,只是未曾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实在太让人意外了。便连一向镇定自若地她,也难掩心中之惊诧。

    在她离京的这段时间,崇仁皇帝带着朝中重臣东往太山祈福,不久之后却又于太山薨逝,如今京中十四皇子正欲领先帝遗诏,继位以受大统。

    崇仁皇帝走得仓促,沈昭实在不清楚这所谓的遗诏从何而来,但是天下之人俱已为真。因为遗诏之上盖有失传已久的传国玉玺之印。

    世人皆知,大周始建之际,宫中大火,传国玉玺随之失踪,已有近百年不见踪影,而今重现世间,并印于遗诏之上,足见慕容禛继位乃上苍旨意,无人可辩。

    对于知晓真相之人而言,这传国玉玺不过是蒙蔽世人的借口。而对那些态度不明,尚在观望之人而言,这传国玉玺便是一剂猛药,让他们更坚定了决心。

    沈昭不知道,京中有多少人对这份遗诏信以为真。但她猜想不在少数,因为直到此刻,消息传至西北之地,京中也未有程濂遭伏,慕容禛退位的消息传出来。

    谁也想不到,一块假的传国玉玺会有如此作用。甚至于这背后的始作俑者,也未曾料到。否则,他们绝不会容忍程濂这般嚣张,更不会让慕容禛这等早已被囚之人荣登大殿。

    世事难料,而他们恰好失策。

    向民众打探到的消息有限,京中定然还有另一番变故。

    比如那些随崇仁皇帝出宫祈福的大臣如今身处何处,莫说诸位大臣,想来大长公主也绝不会允许程濂借慕容禛的身份掌控朝野。

    可他们似乎没有任何阻扰的迹象,显然是程濂留守京城时,趁机掌控了皇城内外,甚至于太山附近也已派人看守,令他们动弹不得。程濂对此早有准备,占了先机。

    但是这样一来,程濂的实力未免太过强悍。

    且事后诸臣应该要有所行动才是,即便皇城内外被程濂掌控,那京师三大营又处在何种情况下?他们一向是非天子之令不会领受。

    又或者,正因慕容禛已登基,他们无法违抗圣命,才不得不臣服其下?可京中却未有慕容禛明确登基为帝的消息传来。

    沈昭觉得不应该这么简单——因为西北战乱无法解释。不管外人如何看待,总之,在沈昭看来,经历奴隶场之事后,程濂和杜巩兴许已是同一战线之人。

    杜巩趁着程濂夺权之际,引动西北大乱,绝不是为了阻止他们夺权。而是要让九边重镇的军士都无法离开此地,插手京中之事。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九边的军士有数位皆属公侯,与程党对立,这种时候,大长公主等人若是命他们进京救驾,未尝不可。毕竟,程濂掌控朝野对大部分人而言并非喜闻乐见之事。

    可九边重镇乱也只在某些地方,不会全乱,除去杜巩之外,九边还有谁和程濂站在一方。且程濂又命令何人控制了太山局势?

    而他若是真的完全掌控全局,又是否还需要九边重镇和地方卫所相助?还有韩廷贤等人,亦是奉旨留守京城,对此可有阻扰之法?

    思及此处,沈昭不免叹息。

    崇仁皇帝走得太不是时候了。

    想必就算是最开始在背后布局对付程濂之人,也未曾想到对方真的能够杀死崇仁皇帝。

    若崇仁皇帝尚在人世,程濂此举便是谋逆,于情理不合,不论京卫,还是九边,皆不会顺从。他们更理由起兵举事,入京勤王。

    可崇仁皇帝已逝,未立皇储,程濂手中又有盖着传国玉玺之印的遗诏,无论怎么看,他都站在正统那一侧。那些不曾站队之人,转眼便会臣服。

    崇仁皇帝才是其中最大的变数,可惜这个变数被程濂抢先占据。

    这个局实在难破。

    ……

    太山之上,距崇仁皇帝薨逝,众人被禁于山顶,已过去一天一夜。

    谁也想不到,天津卫竟然会同程濂勾结在一起。天津三卫一直是掌控在勋贵武将手中,除去前些年,文臣与武将斗法,多设置了个监军,让程濂暗中安插了人手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异动。

    而程濂不禁掌控了天津三卫的指挥使,还让其各自领兵进京,又行至太山脚下围禁他们。

    天津三卫是离京师最近的卫所,而程濂之所以调动它,兴许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完全掌控京师三大营,又或许这其中确实出了些许变故。

    众人心中无不如此期待着。

    可守株待兔得不到任何解决之法,但危难情势下,众人的争论也没有任何结果,甚至于有些人隐隐有臣服之意,大长公主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挥手令众臣退下。

    “……老祖宗也累了,歇会儿罢。”

    德音走了进来。

    大长公主却叹了口气。

    “没想到在这危机关头,我大周的臣子却成了无能之辈。这百年基业没有毁在鞑靼瓦剌之手,兴许就要毁于内臣之手了。”

    德音知道她为何叹息,不禁又低声问道:“老祖宗为何不信他们一回?”

    “我哪敢信他们?”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眼神略显尖锐。

    “已是危机关头,整个京城就要落入程景濂之手,他们却还在遮遮掩掩,想于此事中谋利。若真放手让他们一搏,又该是第二个程景濂了。”

    德音摇头,没有再说话。

    这时,云祯却从外头跑了进来。

    “老祖宗,我方才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他已从辽东动身,不日将抵达京城。”

    屋内两人皆是一怔。

第一百五十九章 破而后立

    京中的消息不会传播得那般快,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或许是为新帝造势,以示天命所归。可即便如此,慕容禛践祚的消息还是迟迟未曾传来。

    沈昭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或许程濂与慕容禛之间,并没有那般和谐。且慕容禛外家势力并不算弱,也许他们此刻正在谈判,彼此角力,以致陷进了僵局之中。而这里头,兴许还有韩廷贤等人运作。

    也可能程濂对此早有预料,才会让西北大乱,让某些人无法插手。但杜巩既然选择了丰州境内,便说明这祸乱之地并不包括榆林,或许他自己仍要暗中领兵进京,助程濂一臂之力。

    可就算她能猜到对方有所举动,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还是难以行事。思及此处,沈昭忍不住把郭飞喊过来。

    “……杜巩命你带兵袭击鞑靼之时,可有说过别的话?”

    郭飞一怔,他也知道京师情势大变,而慕容禛绝非众人满意的继位之人,但是这跟杜巩有何关系,他却想不明白。

    毕竟九边距京师太远。

    因此沈昭乍然发问,他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我一个小小的千户……总兵大人当时能单独将我唤去分配任务,已是难得的赏识,于愿足矣,又怎会与我提及别的机密之事。”

    沈昭却不肯放过他。

    实在是因为她当时被杜巩排除在外,根本不了解军队的具体情况。眼下,唯有郭飞深处军营之中,兴许有所觉察。

    “你仔细想想,当时榆林军队可有何异常?比如全军整顿之类的,或者调动更为密集,或是向城中聚拢,或是于城外驻扎。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榆林镇离京师千里之距,不趁早作准备,只怕等尘埃落定,杜巩等人也没有赶至京师。当然,即便是现在,若非程濂手底下缺人,也不可能让杜巩千里迢迢赶至京师。

    郭飞经她一提醒,倒反应过来。

    “在我们离城之前,城中气氛确实不大一样,军士们确实常有调度,上头的命令也是一道接一道,十分紧急。莫非真是……”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沈昭心中却已有决断。

    郭飞一看她的模样,便情况有异,见她起身,便连忙扯住她的手,“你想做什么?不会是要去寻总兵大人他们吧。你这样无异于送死。况且,我们不知道他的行踪,从何处去寻?”

    现在他知道杜巩目的不简单,定然也是早就打算好让他们在草原上一命呜呼的,省得跑出来引起旁人注意,破坏他的计划。

    若是让杜巩得知他们没死,只怕第一反应就是将他们铲除。

    沈昭不禁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看透事情的本质,突然发觉这个千户也没有那般蠢。

    “给你一个获取荣华富贵的机会,要不要?”

    沈昭笑眯眯的。

    郭飞见此,心中顿时一跳。

    他觉得眼前这个小白脸儿的笑实在是瘆得慌,还不如不笑。虽然经过长途跋涉,她已经成了小黑脸。

    “荣华富贵哪这般好求?”

    郭飞满脸警惕,显然并不相信沈昭的话。可他既然开口接了话,便说明心中仍有几分意动。

    “你觉得慕容禛此次践祚能否成事?”

    沈昭不动声色地问话。

    郭飞并不作答。

    “我觉得不能。”

    沈昭接着说道,神色异常坚决。

    “慕容禛本就是被囚之人,名声恶劣,并不得大臣看重。且朝中党派诸多,各有属意之人,而程党只是诸党之一,单凭一个虚无缥缈的传国玉玺,如何成事?京师沦陷,大抵是因为诸方仍处观望之势,不肯轻易下赌注。我觉得有必要打破这样的局面。”

    于情于理,沈昭都不可能让慕容禛登基,程党掌权。

    直到这番话说出来,郭飞才真正觉得事情有异。他猛地起身,看向沈昭,脸上带着些许质问的神色。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

    沈昭摇摇头,神情镇定自若。

    “你只需要知道如果今日跟随我,事成之后,权势富贵必不会少。”

    郭飞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早就猜想一个毫不知事的江湖人士,不可能有如此实力和胆魄,但对方的来历却实在想不明白,如今见她竟胆敢插手京中之事——这绝非富贵险中求,而是对方必须这般行事。

    兴许是早已牵涉其中。

    沈昭没有等他明确的答复,而是转向另一头同跟薛柏一等人商议。

    “……若我没料错,杜巩此刻必定已在回京的路上。我们必须想办法找到他们的军队,跟随入京。”

    “主上!”

    薛柏一十分惊讶,情急之下连称呼都没能忍住。

    这种时候,沈昭也不与他计较。

    “如今京师竟在程党掌控之中。其他人既然不出面,一是因被程党所禁锢,动弹不得,除此之外便只能是处在观望之势,必须要有人打破这样的僵局才行。我不可能让程党掌权。”

    薛柏一不禁皱眉,满脸反对之意。

    “先不说我们如何寻到杜巩,即便真找到了,跟着入京,又能如何?届时整个京师都在程党的掌控之下,同样是死局。”

    “即便是死局,也要破而后立。”

    沈昭下定决心的事,不可能再动摇。更何况,眼下她还不在薛柏一这一个帮手——当她看到郭飞在整顿军队之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看来你是打算跟着我求荣华富贵了。”

    郭飞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跟他们说明白罢。”

    郭飞挑眉,不知何意。

    沈昭便站在他身边,接着道。

    “我们这是冒险,不是真的去领什么功劳的,如果杜巩真的发怒,要一并处死我们,我也保不住。但好歹要让他们死得明白。”

    郭飞满脸惊疑,不知她作何打算,“可如果我们身边没有人,再去见总兵大人的话,活着的几率定然又要少许多!”

    “可跟着一群不同心的人,同样无异于送死。”

    沈昭看得比他更明白。

    郭飞无言以对。

    好半晌后,叹了口气。

    “这次是真要跟着你拼命了。”

    沈昭但笑不语。

    郭飞又跟众军士说明情况。

    这情况当然不包括沈昭的目的。

    只是说明此次袭击鞑靼是杜巩的计谋,是为了让鞑靼误解,进犯国朝。而他们则是永远葬身于西北草原,无人顾问,因为他们根本不是记录在册的大周军士。

    如果还愿追随杜巩的军队,去讨一个公道,就继续跟着。如果不愿,就此分别,亦是一条活路。

    当然,这公道好不好讨,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心里自然有数。当下便议论纷纷,到底是要赌上一把,还是安稳讨活,他们各有选择。

    但让人意外的是,最后竟真的留下了三百余人。

    这已是不小的数目。

    至少比沈昭预料得要好,心里顿时多了些底气,便忍不住跟留下的军士商议具体情况。

    在丰州之时,到底是在危机关头护住了他们的命,大家伙儿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虽然明面上听从郭飞的安排,其实对沈昭已是完全臣服。

    就在这时,一直在外围巡逻的蔡青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我发现了云十四他们留下的标识。”

第一百六十章 路见

    云骑内部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方法,这是沈昭上辈子整治他们时,就定好的。现在也是现学现用。

    传递的消息跟沈昭所料相差无几。

    原来早在他们离城之前,杜巩就暗中派遣人东进京师。

    而第一批人恰好就是从他自己暗中训练的军士中选取,将近两千余人,为了避免他人注意,皆是轻装简行,兵分数路。随后他又陆续派遣军士出行,同样分批而行,总共不下七千余人。

    这可不是一支小军队。

    沈昭料想,杜巩的私兵应该是制胜的关键,提前数十日出发,应该是为了隐藏踪迹。但随后出行的五千人,亦不可小觑。

    榆林镇守兵总共不过三万余人,他一下子便调出五千余人,前还亲自前往,简直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这一战。也不知道她身后的这几百人知晓实情后,是否还有胆量一拼。

    不过这也恰巧说明,程濂在城中形势并没有那般乐观。即便不是,杜巩此去也是为了分一杯羹,毕竟若是隔太远,只怕连肉汤都喝不到,事前说好的事未必算数。

    这对沈昭而言,总归是有利的。

    只是看云十四留下的标识,有杜巩在的一支军队已从此处过去两日有余。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想要追上去,恐怕不容易。

    沈昭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席地而坐的众多军士,虽然都穿甲衣,手握刀剑或者枪盾,但面容憔悴,甲衣上多是砍痕,有些甚至已裂开,实在有几分惨不忍睹。

    她想了一会儿,便朝他们开口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总兵大人刚离开此处不久,他们人数多,行进速度要慢些。我们只要循着踪迹追上去,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因此,在此之前,我要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我听说山西这一带多匪,这附近又多是密林,落草为寇者不在少数,老百姓的粮抢不得,可我们也不能饿肚子,就想法子寻个山匪窝,抢劫一番好了。”

    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追上杜巩邀功当然比不得填饱肚子重要,但是他们现在没法暴露身份,又身无分文,确实没有好的法子。但沈昭这一招也实在太出人意料。

    这也算是兵痞对山匪罢。

    想必山匪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穷到来抢劫他们的军士。

    沈昭对此却很有经验,她上辈子在行军路上,可没少干这种事。倒不是她特意去抢,而是护送粮草时,有不开眼的匪贼来抢,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就只好反过来把他们抢个精光。

    这里头也有做过山匪的,在这山野之地,完全不需旁人指点,便大概能寻到山匪的踪迹。

    因此一群人磨刀霍霍,是真将山匪窝扫荡空了,这一抢便把他们余下时日的口粮都抢足了,还顺带着抢了许多马匹。这一带也是马市交易泛滥的地方。

    如此一来,行军速度着实快了许多。

    沈昭是在次日黄昏时追上杜巩军队的。他们分批而行,一批大概千余人左右,数目可是沈昭他们的数倍有余,因此即便是再轻装简行,可还是少不了吃喝拉撒,因此留下不少痕迹。

    但是杜巩行事十分谨慎,不仅前方派人开路探视情况,后方隔着数里一样安置了哨兵,时刻报备情况。就是为了避免有人察觉他们的动向。

    沈昭不敢轻举妄动,她如今没有收到京师的具体消息,贸然与杜巩对峙,没有半分胜算。好在等到次日午时,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便折了回来,寻到了他们。

    “……属下联络了云骑,他们说表少爷曾数次打探您的消息,还有大觉寺的高僧亦传过信,沈家也没瞒住,大公子知道您不在京师。”

    沈昭毫不在意,她离京月余,时日之久,旁人发觉也无可厚非,这并非紧急之事。

    “——这边的具体情形可有告知他们?”

    沈昭知道京师情况有变,但恨相距甚远,因此希望余怀梓能替她有所行动,便想办法写了数封信,让他交于不同的人。

    “属下同表少爷见了一面,按照您的话做的。这是他给的回信。还有,温仪县主曾多次上门,发觉您并不在田庄,最后是用大觉寺的忘念大师搪塞过去的。”

    沈昭没有将云祯放在心上,只取了余怀梓写给他的信。

    果然如她所料。

    慕容禛迟迟未曾登基,便是双方出现了对掌权之事出现了分歧。程濂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占领皇城的过程中依附了寿春侯和郑贵妃的实力。尤其是亲军二十六卫,部分随崇仁皇帝出行太山,留守京城的也不全在程濂手中。

    又比如围禁太山的天津三卫,其实只有小部分归程濂,大部分却是寿春侯等人指使,寿春侯世子就是天津右卫指挥使。想必程濂执意令杜巩进京,也是为增加筹码。

    且除此之外,程濂还得到了居庸关守将赵闯的支持,他命麾下副将遣五千余人直接驻扎在城西之处。也难怪朝中大臣迟迟未有举动,面对此等情况,只怕京师三大营也不好行动。

    况且崇仁皇帝一死,这三大营也是各怀心思。大周经过数次大战,因功授爵者不在少数,勋贵武将们本就大有分歧,这个时候也还想着如何谋取最大利益。

    这是余怀梓传来的原话。

    沈昭觉得他分析得差不多。可尽管如此,程濂等人未必能赢。只要三大营的军士能团结一致,还有五城兵马司和地方卫所,虽然实力比不上这些戍边的将士,好歹可一敌。

    关键是大长公主不会坐以待毙。

    可惜的是,余怀梓信中并未提及。

    沈昭心中有了底,接下来就该直面杜巩,借他之手入京。

    连续赶了几天的路,即便是最精锐的将士,也会疲劳。因此入夜之后,杜巩就命人原地休整。他们寻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扎起了简陋的营帐。

    沈昭思索了半晌,觉得不能再拖下下去,便在此时让郭飞带着众人去面见杜巩。

    “……你可想好了说词没有?”

    郭飞有些不放心。

    沈昭沉声说道:“总需要一点冒险。不过我暂时也不想死。”

    郭飞已经上了贼船,无话可说。

    只得按着她的来。

    而在外巡视的军士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时,着实吓了一跳。看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身上尽是匪气,还是以为旁边的山匪不长眼,打劫到他们身上了。

    好在郭飞虽是个小小的千户,却属精锐,跟此时驻扎的将士同出一支,很快便有人将他认出来了。

    “郭飞?”

    巡视的队正显然跟郭飞是老相识,哪怕郭飞装扮再落魄,他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显然被他的模样吓住了,满脸惊诧,打量了他半晌。

    “你不是执行别的任务去了吗?”

    郭飞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执行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队正闻言,神色虽未变,放在刀柄上的手却紧了紧。他们这是秘密行动,寻常人不可能知晓。而且,郭飞要是真回去,就该回榆林,而非此处。

    郭飞便道:“怎么,还拦着不让进吗?执行任务之前,总兵大人可特意嘱咐过,要我回禀他的。”

    队正对此将信将疑,但是又实在想不到,如果不是杜巩特意嘱咐,以郭飞一个小小的千户,从何处知晓此行?他思索了半晌,终究应了下来,但是跟着他过来的数百人却不能放行,必须守在营地外。

    郭飞并不在意此事,随口应下。

    但是等到沈昭跟着进去时,又被拦了下来,“这人怎么面生?你进去可以,他不行!”

    郭飞不禁一笑。

    “你会不会紧张过头了,我们是奉命前来,并非玩闹,他是跟着我禀告详情的。再说,就他一个小子,又没有三头六臂,能掀起多大风浪?”

    队正没有再多言,领着两人进去。

    沈昭心里却惊讶了一番,对方似乎不是一般地谨慎啊。她待会儿可要更加小心措辞才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杜巩听到下属传话时,着实吓了一跳。一个小小千户的名字,他自然记不住,但此人毕竟是他亲自下令派出去的,因此有点印象。

    当下便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三百余人。”

    杜巩不由得诧异,能在那种死局里带出三百余人,他当时怕是小看这个千户了。当然,如今对方有胆量追随而来,也足见其胆魄。

    “把他们带进来罢。”

    杜巩突然有点想知道,他们复命是为了复什么命。

    声音落下不久,两人便走进了中军帐。虽然是在行军途中匆忙布置,十分简陋,但杜巩的这处营帐还是比他们之前建的要好太多。

    此刻他正坐在书案前,低头批阅什么,在两侧守着几位贴身军士。见两人进来,他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卑职见过总兵大人。”

    杜巩抬起头,首先看向地却是后面的沈昭。

    “这位小兄弟瞧着有点眼熟,不是我之前亲自任命的罢。”

    杜巩的态度算是十分和煦。

    两人都轻松了许多,沈昭见他看向自己,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回禀将军,卑职宁明,领受将军之命袭击鞑靼。”

    杜巩的记性不错,看着沈昭眼熟,听到声音后,就更有印象了。之前榆林城内奴隶大乱时,他命赵作平留守榆林城,当时便是经过眼前这个宁明的提醒,才发觉事情有异,虽说为时尚晚,但这个提点之人却不简单。

    “我对你有印象。”

    杜巩慢悠悠地笑,顿时有点明白为何他们能从鞑靼手中逃脱出来。他之前特意见过对方一面,关于那句提醒,也询问了一番,因此才颇有印象。

    “回禀将军,奴隶暴动一事,您曾将卑职喊去问话。”

    沈昭神色镇定,抱拳回话。

    “是了,我就说你有点眼熟。”

    杜巩笑了起来。

    一旁的郭飞却吓了一跳,他此前可没想过沈昭竟然被杜巩亲自接待过。

    过了片刻,杜巩微微收敛脸上的笑容,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你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沈昭不卑不亢地回话。

    “卑职等人领将军之命,远赴草原深处,袭击鞑靼,如今既已功成,自要回来复命。”

    杜巩却知道这个“复命”没那么简单。他事先可没说过自己要领兵进京,更没说过会驻扎在此,对方能寻上来,实属不易。

    但也说明他们所谋不小。

    “嗯,你们完成了我的任务。”

    沈昭便接着说道:“虽说自古完成将之命,实乃天经地义。但此行险恶,所成之功又十分之大,因此,卑职在此恳请将军赏赐。”

    杜巩听闻,竟不发怒。

    好似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才缓缓说道:“确实该有赏赐。”

    沈昭沉静如水。

    郭飞觉得自己已没有待下去的必要。索性杜巩也没有让他久留,挥挥手让他退下,连身侧守着的几名贴身军士也被他挥退。

    营帐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沈昭毫不避讳,直接回道:“卑职想随将军进京。”

    杜巩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向来严肃的脸上又带上了笑容,过了片刻,等笑够了他才问,“你觉得就凭你们那几百人,如何让我收入麾下?”

    杜巩不傻,自然知道那几百人名义上属于郭飞,实际上却已被眼前的年轻人收服才对。

    “卑职以为主要是凭卑职本人。”

    沈昭神色淡淡,丝毫不觉得此言狂妄自大。

    杜巩反倒被她引起了些许兴致。

    沈昭见此,便接着说道:“当日在榆林总兵府内,向将军说的话,卑职想收回。”

    “那你应该给个更合理的解释。”

    “卑职后来深思熟虑,深以为有弹劾之事在前,奴隶暴动绝非只是出自奴隶之手。比如城内那么大宅不占,为何偏偏要袭击总兵府和提督官府?

    又比如,分明是随意为之,可为何受层层兵甲保护的钦差大臣,程大人以及将军夫人会身死。可再往前推,好端端的奴隶怎会突然暴起?当然更重要的是,既然杀了钦差大臣,又为何要对旁人下手?”

    杜巩听前面几句,还颇不在意。

    毕竟这是一个稍微明白些事理的白衣卿客都能看明白的。但是后面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却不那么简单。

    “你想说什么?”

    杜巩的神色凝重起来。

    沈昭便道:“莫非将军不觉得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吗?或许将军现在所为就是正合他意。”

    离他妻儿身死已是半月有余,杜巩没有最初那般愤怒。

    很多事情他当时想不明白,事后却反应过来,但是他心中怒意已起,绝不会就此罢手。不管是对方刻意为之,还是他人栽赃嫁祸,他与两者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杜巩闻言,微微一笑。

    “可此举也是合我心意。阁下若无别的话来说服我,只怕那份赏赐就担待不起了。”

    俨然把她当成了白衣卿客。

    沈昭正是要塑造这样的假象,当即又道:“卑职知道,将军此行必是下定了决心。若成,权势富贵滚滚而来,可若不成,不知将军是否担得起那样的结果。”

    “岂有不成之理?”

    杜巩冷笑。

    “怎会没有不成之理?”

    沈昭反问。

    “将军如今确实是见到了大好形势。可有一事将军也该牢记在心,这一切是源于一场阴谋,或许有人正是要借此将心怀不轨之人一网打尽。”

    “可是崇仁皇帝已死。”

    杜巩胜券在握。这也是他们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必须让崇仁皇帝真的死透,他们出师才算名正言顺。

    “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无处施展。”

    沈昭当然知道崇仁皇帝是其中关键,不过她也备好了说词。

    “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

    “大长公主尚在人世。”

    杜巩顿了一下,复又说道。

    “年岁已大,不足为虑。”

    “然黑旗军尚在,无人可敌。”

    杜巩这次停顿了时间长了些,他微皱着眉,想了片刻,又道:“黑旗军已有十数年未曾现世,不知所踪。”

    “那是因为自西北大乱平定后,并未有其出世之时。”

    沈昭信誓旦旦。

    “况且,除去黑旗军外,京中其余军队就可尽信吗?比如京师三大营,比如五城兵马司和地方卫所。”

    “这些人多听命于皇帝,只要旨意——”

    “您也说了,听命于皇帝。”

    沈昭略微抬高了声音,打断他的话,语气平缓。

    “那卑职请问将军,皇帝是谁?”

    “当然是——”

    杜巩语气一顿,说不出话来。

    如今的大周没有皇帝。

    崇仁皇帝已死,而慕容禛至今还未登基,之后也未必能登基。那盖着传国玉玺的遗诏,如今有人可信,也有人可不信。诚如沈昭所言,这是一个阴谋,对方兴许真的早有防备。

    他反应过来,当即便想起身。

    沈昭却笑道:“晚了,既然卑职此刻能告知您这些,那些处在京中之人,自然更要看得清楚些。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不是挣不过,而是在观望,以便获取更大的利益。”

    “可是程景濂……”

    杜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沈昭便把他想说的话说完,“您觉得首辅大人不曾将消息传出。那您可曾试想,程大人其实已退无可退,不得不放手一搏,而您却还有退路。”

    杜巩忍不住抬眼看向她。

    “退路何在?”

    沈昭知道他有所意动,便道:“尽管您的部属眼下皆已入京,可您又非打着谋逆的旗帜进京,何处不是退路?”

    杜巩顿了一下。

    沈昭接着道:“诸位大臣受困于太山,城中有逆臣贼子意图谋反,哪一条不是理由?当然,若首辅大人真有胜算,将军亦可按原计划行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杜巩明白过来。

    对方这般是让他别认死了某一方,灵活行事方为正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各方动向(一)

    云礼在收到云祯的第一封信时,便已觉察出不对劲。

    在感情方面,沈昭向来比较淡然,除去询问朝中局势外,很少会主动给他写信,却不至于不回信。

    刚到辽东时,沈昭因担忧他身边阻拦颇多,便曾寄信嘱咐,他亦回信。其后又陆续来往,可月余之后,却又寂寂无声。他将此归为对方过于忙碌,无意再寄书信。

    毕竟那段时日,靖安侯旧案传得沸沸扬扬,她在其中必定出力。但这之后,京师却一直未曾有信传来。虽然知道沈昭在京师必不会有险情,可终是忍不住写信过去。

    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回信,可惜信中未着半字,只是一株已成干草的忘忧花。大抵是为报平安,他心中如是想。

    后来又互通书信,沈昭仍旧不着半字,偶尔是一串红艳的野果,或是一片红透的枫叶。这一招他曾用过,小姑娘如今有样学样,倒让他觉得颇为有趣。他曾向询问过暗卫,知道小姑娘近来在京郊别庄游赏。

    后来又传来一片金黄的杏叶,这便是在大觉寺忘念大师处修行。可对于他的来信,对方还是未留只言片语。恰好云祯又给他写信抱怨,沈昭不愿意出门见她。

    他不禁颇觉得古怪。

    复又写信回去,这一次是真的毫无回音。他忍不住再向京中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前不久榆林奴隶动乱,他觉得以沈昭之心性,眼下未必还守在京师。正欲再打探实情,云祯复又写信过来,太山之行似出变故。

    他终是没能忍住。

    在没有知会云道溪的情况下,私自回京。

    等到京师后才发觉情况之严重,程濂与郑贵妃勾结,将整个皇城守卫军都掌控于手中,又取出不知从何得来的传国玉玺,大肆宣扬慕容禛将登帝位。若非彼此生了嫌隙,只怕江山早已易主。

    至于太山则被天津卫围禁,任何人不得出行,云祯能将消息传出实属不易。

    可他手底下未有一兵一卒,实在不敢现身,只得再次给云祯去信。得到的则是老祖宗的回信,取信物前往大觉寺求助忘念大师。

    看到信物的那一刻,云礼明白过来,老祖宗这是要动用黑旗军了。

    ……

    这是韩廷贤留在府中的第五日。

    崇仁皇帝薨逝的消息刚传来时,京中一片惶惶,大臣们东奔西走,开始明目张胆地讨论,对方站在哪个阵营,支持哪位皇子登基。而他们作为保皇党,更是格外受关注些。

    只是事情尚未明了,因此从未确切表明自己的态度。当然,他们也没来得及表明。翌日上朝之时,司礼监秉笔太监直接于殿上宣读遗诏。

    字迹确实是崇仁皇帝的字迹,只是其上印章盖的却非大周国玺,而是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很快便有大臣站出来,直言慕容禛乃天命所归,因此失传已久的国之重器才会重现于世。

    其余诸臣则或是支持或是反对,再不济也是如韩廷贤等人一般默然,只言等大长公主和几位阁老勋贵从太山归来再说。

    廷议就此搁置。

    而皇城内外,军士频频调动,百姓闭门不出,人人都在观望,都在思索,如何谋取最大利益。韩廷贤却无法行动,因为他的根基实在太浅,无论皇宫大内,还是京卫三营,他都没有资格左右,只得坚守本心,之后再顺势而为。

    但在沉寂了数日之后。

    府中突然迎来一不速之客。

    “——来者何人?”

    “他说自己是余家七公子,余怀梓余端越。”

    韩廷贤对余家颇有印象。

    主要是源于他和沈昭数次合作,全然站在同一阵营。之前余家子弟进京,掀起不小的动静,但由于沈昭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不曾向他提及,他置之不理。

    却不想这等危机时刻,竟会迎来一位余家子弟。他猜想这与沈昭脱不了干系,毕竟对方迟迟未有动作。

    韩廷贤在书房同他见面。

    余怀梓先是自报家门,向对方行了一礼。而后再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请大人过目。”

    韩廷贤似是心有所感。

    打开一看,发觉果真是沈昭所写。字迹潦草,只有寥寥数语,显然是过程十分仓促——尚书大人台鉴:若愚兄端越有所求之,望大人应承。沈氏女昭必生死相报。顿首叩之。

    韩廷贤将信合上,不过片刻即看向余怀梓,“沈姑娘之意我已明了,余七公子有何所求?”

    余怀梓怔了一下。

    皇城乱起之后,他收到了沈昭的数封信,一封是写给他询问京师之情况,一封是写给忘念大师,望他给出解决之策,余下一封便是给韩廷贤,同样是求助之意。

    他先是求见了忘念大师。

    虽久居寺庙之内,但京中形势对方同样十分清楚,却并未如沈昭所料那般,有力挽狂澜之能。之所以迟迟未有行动,也是因无力为之,程濂那一方玉玺拉拢了太多摇摆不定之人。

    更何况,崇仁皇帝薨逝后,并未留下其他遗诏,这一份足以让程濂师出有名,让慕容禛名正言顺。

    将京中形势仔细商议一番后,便得出一个结论,至今为止京师三大营才是关键所在。自大周建国以来,便承担着外备征战,拱卫京城之能,其实力必不可小觑。

    若他们能说服其中某一方不偏向程濂,便是增加胜算。又或许此刻程濂等人也在争取他们的支持。但是要见三大营的指挥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是眼下这般紧急时刻。

    余怀梓一介白衣,身份又颇为特殊,自然无法求见。

    因此他才带着沈昭给的那封信,来求见韩廷贤。对方好歹是当朝阁老,六部堂官,自然有权同三大营的总都督相见。

    “……不知余公子看中的是哪一营中的指挥使?”

    韩廷贤听闻他之意后,立即询问关键所在。

    虽说京师三大营尽数听命于天子,可彼此间也有小算计,更何况眼下天子已崩,而朝中暂无人承袭帝位。

    比如五军营都督是冠英侯,祖上曾在太祖陛下时期平定动乱,后封卫所指挥同知,如今的冠英侯是其祖父征战西北时,世祖陛下所封。随后因功勋卓越,被崇仁皇帝分派掌管五军营。

    但五军营以下,却是各自为政。

    中军,左、右掖,左、右哨等都有营官坐镇,未必听从其命,更何况五军营也不单靠冠英侯决断。提督内臣同样有决策之权。

    至于三千营和神机营则同样如此。此次随天子太山祈福,除去部分亲卫,还从京师三大营中调出部队,但仍被天津三卫困于太山,听说神机营下的五千营就迟迟未有举动。

    所以韩廷贤才有此一问。

    便是他也不清楚,京师三大营中有谁可信。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各方动向(二)

    余怀梓对各处的武将算不上了解。

    但忘念大师却颇有研究,虽无力插手,却给他指明了方向。

    “大人以为,冠英侯如何?”

    “五军营?”

    韩廷贤闻言,不禁思索起来。

    到底在朝堂浸淫多年,哪怕文臣武将素来不和,甚少来往,可彼此间还是有所了解。

    “五军营在几大营中,人数最多,眼下除去京师军士,还有地方军士在此操练,仔细说来应该是杂而不精。只怕人心向背,更难掌控才对。倒是三千营和神机营,其下军队分属明确,难生异心。”

    “以草民愚见,大人是只见其一,不知其二。”

    余怀梓将自己同忘念大师所讨论的具体情况缓缓道来。

    “三千营的曹云金向来忠贞不渝,只听命于天子,如今十四皇子虽为逆贼,可却占了遗诏之上的名分,以他之心性,未必会随我们讨伐逆贼,他能保持中立,不与我们敌对,便极为不易。至于神机营……大人应当知晓,如今正随行太山五千营便属其管辖,可做法却不容乐观。”

    出征之时,勋臣或武将统兵,内臣监军,文臣提督军务。但现在面对的是京内动乱,军队的一切行动都可让都督总管。情急之下,也无需兵部调令。

    余怀梓又接着说道:“五军营虽杂,但只要师出有名,未尝不会心动。皇宫内的遗诏,虽为先帝字迹,可所盖之印,说是为传国玉玺,谁知真假?且冠英侯是可劝之人。”

    “劝戒之由为何?”

    韩廷贤又问道。

    余怀梓又说道:“老冠英侯行军之际,曾留下人情债,或可一用。再者,冠军侯虽掌五军营,其势却并不强盛。或许,仍要与人互为倚仗。”

    具体情况并没有言明。

    韩廷贤便没有再问,让余怀梓奋力一试,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不过此次虽是他替余怀梓引荐,可那倚仗之人必不是他韩廷贤,或是余家故友,又或是旁人,可既然是沈昭所求,他应下便是,其余之事却不归他所管。

    “余公子心中既已有数,老夫为你引荐又何妨?”

    终是应下。

    ……

    自慕容禛被囚于府邸后,孟湛身为他府邸的侍读,虽然并无过错,却因纵容主子犯错,又未及时制止,终成罪过,为帝所不喜,遭受贬谪,一直于府中静养,未曾出门。

    原以为等形势稳定之后,仍有东山再起之时。岂料形势转变之快,倒让他始料未及。原本囚于府邸的慕容禛摇身一变,又伙同程濂,寿春侯等人祸起京城,意图谋反,登基为帝。

    可如今的孟湛早已不是刚入京时的模样,不可能因有人赏识就喜形于色,也不会因某人稍有势起之象,便依附于他。他必须耐心等待,探查形势,等一个最为合适的时机,再择主而从。

    但是他无法抉择,却总有人帮他做决定。比如此刻——

    孟湛看着这封悄悄送来的信件,思索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其打开。信上寥寥数字——入宫,杀十四。

    孟湛看到这几个字时,忍不住笑了一下。京师之中,上至大臣,下至平民,人人自危。可百里之外的太山,分明受天津三卫所禁锢,动弹不得,却可传信于他手上。

    本是一场危机四伏,紧迫至极的谋逆之举,却因人人观而望之,让事情变得平缓清晰起来。仿佛所有人都想横插一脚,也都以为自己可从中获利。

    明明只要众人联手,攻破程党的谋逆之举,阻止此事不在话下。

    可惜却各有谋算。

    孟湛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程党和慕容禛只怕难成大气,分明即将成事,却还在这等紧要关头恼分权之事,让众人有机可乘。

    而那些在朝中蛰伏许久的势力,或许才是真正可谋大事之辈。

    他祖父的眼光确实比他好。

    孟湛当即提笔写了一封信。自慕容禛被囚于府邸后,虽则他回府静养,可与慕容禛的君臣情谊仍在,亦曾言生死不弃。

    因此,即便如今的皇宫戒备森严,寻常人不可轻易穿梭,他亦可传信于对方,并领命进宫。

    ……

    沈昭知道要让杜巩真正信任她,她就必须给出一个对杜巩来说很合理,对她而言却又必不可少的缘由。

    毕竟利益才是最牢固的桥梁。

    因此当杜巩再次问出你需要什么赏赐时,沈昭没有再像之前一般敷衍。而是极为认真地回道:“卑职想入将军麾下,做一甲衣将士,为国尽忠。”

    “仅此而已?”

    杜巩挑眉,似乎在等下文。

    沈昭低眉敛目,继而深吸一口气。

    “卑职家中世代从军。家父曾是边军小卒,早些年征战之时,死于鞑靼刀下,家兄从之,亦亡。卑职则遵家母之命,读书入仕,然屡试不第。若想驱鞑靼,报父命,不知岁月几何,故欲请将军赐予一职。”

    杜巩复又笑了起来。

    “为父报仇,为国朝驱鞑靼,是个好名头。”

    沈昭低头不语。

    她心里知道,方才那番话说得再冠冕堂皇,在杜巩看来不过是求官罢了。当然,也只有求官才会他觉得甚是合理,而又确为沈昭所求。

    杜巩随即便道:

    “此事我暂时不能应允,还需进京之后,再看你表现。”

    沈昭当即单膝跪地行礼。

    “卑职叩谢将军之恩。”

    “退下罢。明日随我出发。”

    沈昭顺从地退下。

    薛柏一等人已被营中副将安置在另一侧歇息。见到她安然无恙地出来,平复情绪之余,又不禁佩服沈昭的胆量,居然真的敢单枪匹马地直面杜巩。尤其是薛柏一,一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可知道沈昭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见沈昭过来后,还想跟她多说两句。但沈昭心里却有数,知道杜巩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心,当即便用眼神制止对方,因此这一路直到京城境内,两人也未曾多说两句话。

    而直到此刻,沈昭终于察觉了一件不易处理的事——入了京城后,军队防备只会更加警惕,而她若想传信于他人,只怕也将更艰难。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帝位之争

    不管沈昭劝谏的初衷是什么,杜巩的决定却不会发生太多变化,京中之事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数千人进京,不说旁的,粮草就是很大的问题,供养这么一大群人可不是简单的事。好在程濂早有成算,大兴通仓的主事是他手底下的人,受命之后便在暗中挪用粮食。

    可要养这么一大波人,程濂也是花了血本的。但事已至此,若成,他并无罪过,若败,也不介意多加一条,因此并不在意。

    杜巩的副将赵作平先他一步抵达京师,早已安顿好军队,就在离城东南方向数里之外的京郊扎营。太山便在其东北方向数里之外,而西北方则是五军营,三者互为犄角之势。

    他们明目张胆地在这里扎营,当然瞒不过京师众人,只是分人罢了,有些人反应够快,也有人反应慢。不过反应最快的当然还是程濂,杜巩在来之前就给其写信。

    可直到此时,他们才发觉京师形势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般简单。这已不是程濂一人的独唱场,而是众角粉墨登场的时刻。

    难怪程濂分明已掌握大半禁卫军,又有居庸关守将派遣军士在城外相互照应,甚至还握有慕容禛登基为帝的圣旨,却落到如此境地,还在宫中与慕容禛等人僵持不下。

    即便是片刻功夫,也足以让这群在权势中浸淫多年的朝臣反应过来。

    且更重要的是,传国玉玺不被众人认可,而当程濂等人反应过来,想要拿取大周的国玺以为保障时,却发觉国玺早已被人偷盗。他本以为皇宫大内尽在掌握之中,然事实却并非如此,也难怪他会急于让杜巩进京。

    至于随行祈福的诸位大臣,眼下看来他们是被天津三卫围困于太山不得动弹,但实际情况却是众人早已派心腹游走于各方势力中。

    至于各方势力当然就是驻扎于京师附近的军队。在皇城内乱之际,绝对的实力当然更有机会获胜。因此,不得不说,杜巩此次进京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不管他站在哪一方,只要应对得当,获利绝不会小。

    而整个西北由于杜巩的那一场谋划,都已遭受了鞑靼的袭击。

    如今将近十月,西北欲雪,气候恶劣,往常这个年份,鞑靼都在准备过冬,即便想在过冬之前再抢一次,那也是多年之前,无人想到鞑靼今年会在此刻大举攻之。

    因此九边军士的应对就显得格外仓促,能否抵住鞑靼怒击尚且两说,至于抽出手来插手京师事宜则更不可能。杜巩这招釜底抽薪,确实让众人防备不及。

    而随军营中,沈昭正在为悄无声息地联络暗卫绞尽脑汁。

    杜巩却在此时把她召过去。

    “……将军唤卑职前来,可有吩咐?”

    杜巩端坐于案几后,手中拿着贴身佩刀正在摆弄,这是他的习惯,在需要思索对策,做出抉择之时,往往会取出来反复擦拭安抚,仿佛在督促自己谨慎行事一般。

    “在入京之前,你曾跟我说京师局势混沌,胜负未明,因此不必过早做决定,需观而待之。如今已至京师,你有何见解,观何方,待何人?”

    沈昭很是讶异。

    杜巩怎会把当成幕僚一般对待。

    继而想起自己进帐之前,曾看到一青衫文士满脸落寞地离开,想必那才是他的幕僚。杜巩领兵进京,当然不会带太多谋士,但十中取一,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眼下看来却是幕僚之言无用,由此可见主公与谋士之间必是心意难通。若真如此,倒无怪杜巩会贸然跟着程濂起事。

    沈昭随即将自己当成寻常书生。

    如今单听杜巩一番话,便知短短数日内,情况或许又有变化,甚至于更不可控。她面不改色,沉声问道:“还请将军明言,京师局势究竟混沌至何种境况?”

    “宫中国玺失踪,而传国玉玺并未让众人认可,十四皇子名不正言不顺。至于京师三大营,五军营都督冠英侯被余家七公子说服,归于九皇子名下,而三千营都督则打着十七皇子的名义剑指皇宫。神机营则保持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

    饶是沈昭那般镇定的人,也忍不住惊诧起来。

    太祖陛下当年初建京师三大营之时,本意是内拱京师,外备征战,如今却成了诸子争储之助力。

    这大周江山落在他们慕容氏手中,一路风雨走过近百年,至此时竟成了一个笑话。若非崇仁皇帝执着于帝位,不肯放手,也不至于此。

    沈昭在心中冷笑。

    继而又问道:“五军营也好,三千营也罢,多的可不止兵力,其内势力也颇为杂乱。单凭几位都督,也可号令全军吗?尤其是五军营,诸多分支。”

    沈昭这话并非毫无缘由。

    若换成朝堂稳定之时,天子一纸召令,三大营不论分歧如何,总归会受天子之命,听任于都督。可如今既已各自为阵,都督之命就不必过于认同。

    提起此处,杜巩也深感诧异。

    “冠英侯此人本事着实不小。执掌五军营数年,倒叫整顿颇为严实,如今除去左掖军置身事外,其余几军皆听命于他。至于三千营则更是铁板一块,只是如今支持十七皇子,倒颇为古怪,毕竟之前毫无迹象。”

    此前慕容祗在朝中除去诚意侯之外,似乎并无支持者。但是如今支持慕容祗,却也未必是真心实意,不过是借其名争位罢了。当然问题是,谁为幕后之人。

    这些疑惑,沈昭并未说出来。她知道凭杜巩是无法解答的。

    因此,她十分识趣地没有接话,等着杜巩的下文。因为插手京师政变的绝不止这几人。

    杜巩则是微皱起了眉。

    “而且隐匿十数年的黑旗军前日确实已经现世。传说中以一抵十,无人可敌的大周铁骑,即便区区三千我们这榆林军队也不敢轻易与其对上。”

    沈昭怔了一下,她对大周的历史并不算十分清楚,可对曾将异族逐于草原深处,震慑大周边疆数十年的黑旗军,自是颇有印象。

    早两日她以此劝得杜巩小心行事,不想如今一语成谶。

    过了片刻,便忍不住问道:“黑旗军属大长公主麾下,眼下归谁人掌管?”

    “永嘉侯世子云礼云子谦。”

    沈昭顿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杜巩便叹息了一声。

    “你原先说大长公主之势不可忽略,我本将信将疑,并未完全将其放在眼里,可如今再观时局,才发觉她虽老矣,却是后继有人。

    这位永嘉侯世子确实颇有本事。一回京后,便纠集了三千黑旗军,守于城北,且亲自上门拜访神机营总督,如今已同神机营站在同一阵营。”

    “你方才还说神机营保持中立!”

    沈昭皱眉,她对大长公主之势有底,却不知对方会如何行事。

    杜巩对她稍微冷硬的语气略感奇怪,却仍回道:“因为大长公主并未支持任何皇储。这才是局势混沌之处。”

    沈昭愣了一下,又听杜巩说道:“永嘉侯世子的身子骨已彻底好全。众人都忧心大长公主会借此机会让大周江山落于云氏之手。”

    “绝无可能!”

    沈昭当即反驳起来。

    “以大长公主之心性,只怕生死都只认慕容氏一族,她毕生皆在为稳定大周江山而殚精竭虑,绝不会让其落入他人之手。”

    “何以见得?”

    杜巩摇摇头,神色复杂。

    “大长公主执政数十年,若真无异心,有点说不过去。且慕容氏子孙若不出众,取而代之又何妨?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麻烦。”

    因为谁都不想对上三千黑旗军和神机营。这两方势力合在一起,说是有横扫千军之能,也不为过。

    “还是那句话,绝无可能。”

    沈昭依旧摇头,她并不想云礼变成众矢之的。且她相信云礼并无此意。

    更何况,那隐于其后的云道溪,也实在让人生疑。而且她之前得到的消息是,无论大长公主还是云道溪,分明他们都是暗中支持慕容祁的,但在这等关键时刻却又选择沉默。

    反倒像是起震慑之能。

    而冠英侯,竟被余怀梓说服,同样足以让人惊诧。沈昭相信这是忘念大师指路,却没想到会指出这样一条来。再加上靖安侯旧部,不知不觉中竟也有了一争之力。

    但在此刻,她还是不得不将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

    “大长公主此生只为慕容氏守江山。再者,云氏名不正言不顺,若想争位,实在毫无胜算。且不说文臣如今看待,至少勋贵武将就不会全力支持。这不是争位,这是谋权篡位。”

    杜巩当然也不愿相信,只是对方行事古怪,他不得不揣摩一二。更何况京师流言蜚语不少,未必不会顺势而为。

    沈昭仍旧不认同这个看法。

    “不管世人此前如何说云世子风华绝代,天资聪颖,可到底是在大周慕容氏的庇护下生存至今,若轻易让其得位,便说此刻大周传承不保,今后亦是风雨飘摇,人人皆可用一支骑军便夺得帝位,可非善事。”

    不管怎样,沈昭都不信云礼此刻会争位。这对大周安稳来说并没有好处,大长公主不是这样的人,且她与云道溪之间并没有那般和睦。

    杜巩也宁愿他不争位,只要他排除在外,那诸皇子绝对是少了一位劲敌,慕容禛的胜算也就更大。

    沈昭看到他眼底隐隐的笑意,便知他心中所想。当下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在将军看来,此次十四殿下可是必胜?”

    “倒非必胜,却离帝位不远。”

    杜巩似是胸有成竹。

    “非也。”

    沈昭见此,却微微摇头。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谋者谋心

    京师局势变幻莫测。

    杜巩这才发觉辅助自己多年的幕僚似乎并没有那般机敏聪慧,他特意将对方唤来,就程濂递来的书信进行探讨分析,可惜最终并无结果。

    因此,他思索良久,倒觉得不如将这个有几分机敏的年轻人喊来,看他对此事是否独特见解。

    如今言语一出,似乎确实与旁人大不相同。

    杜巩不禁失笑道:

    “虽则传国玉玺已无用处,可程首辅与十四皇子联手,内有皇城二十六卫据守,外有天津三卫,居庸关将士相互照应,可谓无人能敌。至于京师三大营,若未分裂,倒或可一敌。”

    沈昭依旧摇头。

    “将军之言过于片面。”

    杜巩眉稍微挑,静待下文。

    很多时候,言语是一种力量,可攻人心,可改局势,甚至可于两军交战之际扭转乾坤,即为谋士。谋事亦谋人心。而今,沈昭则为谋士,用言语来改变杜巩对时局的认知。

    “将军以为,诸皇子争位,不论结果,谁之罪过最大?”

    “罪过?”

    杜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用“罪过”之词来形容此事。毕竟大周建国近百年,帝位传承之事,从未安稳平顺。既成惯例,何来罪过?

    沈昭神色沉静,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微不可闻的冷意。

    “历来皇子登基,本该由先帝指认,即便因事发突然,仓促难备,也该遵嫡长秩序,以此推之。大周始建至今,传承虽乱,却不可以此为由,肆意夺位。

    以致今日各方拥兵攻占皇宫,围困京城。原是一家之子孙,一朝之臣民,本该亲密无间,互勉相助者,而今却是兵刃相见,彼此对立,何其可笑!慕容禛岂非首罪之人?”

    “然大周继位,历来如此。”

    “虽为惯例,却未必是善事。”

    沈昭语气微沉。

    “若每次继位,都需诸皇子兵戈相向,以此搏位,这大周岂不更乱?莫非欲令天下再历正始末年之风雨,以致朝野颓败,民不聊生,储君始觉帝位之不易?可纵使不易,也未必视若珍宝。”

    “这是你的想法?”

    “依卑职看来,这是众多将士的想法,也是大长公主的想法。”

    “将士出征,唯遵上命。”

    杜巩的神色稍冷,显然对沈昭所言略微恼火。本该争权夺利之际,却以情说事,岂不荒唐可笑?

    “怎敢有违背之心?!”

    “正是因将士们不敢有丝毫违背之意,所以才不得不与血亲同袍血刃相对。将军初衷是为争权,亦为报妻儿身亡之恨,又怎会忍心见他们落得个同袍相异之境地。想必大长公主亦不忍心事情至此。”

    沈昭不为他的恼火多动,依旧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最后这句话才是关键。

    杜巩转瞬明白过来,他沉思了片刻,而后凝眸看向沈昭,“你觉得大长公主果真会反对?”

    “卑职再多问一句,在将军心里,大长公主是何许人也?”

    杜巩闻言,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字眼。征战沙场的将军,手腕强硬的政客,既有铮铮铁骨,铁血丹心,又曾沉于谋算,殚精竭虑以保家国。纵使智计卓绝,野心勃勃,可最终还是退居西山别院,不理政事。

    沈昭见对方迟迟不言语,便知他心中定有所感,当下就缓缓说道:

    “还是那句话,以大长公主之心性,必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可她仍命永嘉侯世子领兵,又笼络神机营军士。除去制止夺位之争外,卑职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而大长公主若真制止夺位,将军以为首辅大人可有胜算?”

    她说的是程濂,而非慕容禛。

    杜巩顿时明白过来。

    慕容禛趁崇仁皇帝身死之际于皇宫起事,可说是夺嫡之争。既为慕容氏子孙,无可厚非。可程濂一外姓臣,手持莫须有的遗诏,以及似是而非的传国玉玺便欲令新帝,其意其举岂非谋逆?

    更何况,崇仁皇帝缘何身死道消,旁人猜不透,与其同处太山的大长公主却未必不知晓实情,怎会放过程濂这等乱臣贼子?

    程濂是罪魁祸首,即便真有夺嫡之争,大长公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她之铁血手腕,必会杀之而后快。

    想这些年崇仁皇帝是恨极了她,一直欲从其手中夺权,巩固自身实力。可惜未等实现,却已身死。且看这许多年,众人皆盼望着她身死道消,与世长辞,以便一展宏图,可偏偏她活得这般长久,何人不惧其威严?

    若她真有此意,纵使三大营分裂,却未必不会因她而联手对付程濂。

    杜巩的眼神不禁往书案上的信件瞟过去,一时间竟有几分犹疑不决。此刻,前路可非程濂所言那般平坦。

    如沈昭所言,他此行原是为争权,以保妻儿身死之仇。

    可眼下情势有变,若大长公主制止夺位,诸皇子相争之事消弥,他便无从相助,更无从立拥护之功。而他若无法大权在握,事后别说报仇,只怕自身还会惹人记恨,必将遭受雷霆之怒。

    彼时如何自处?

    杜巩眼中的迟疑一闪而逝,沈昭没有错过半分,不禁细细思索起来。

    过了片刻,她便略带试探地问道:“将军缘何迟疑?可是忧心此行功亏一篑,得不偿失?”

    当然,她还漏了一句。

    可转念一想,既然是谋逆之举,那不管程濂还是杜巩,都只会将此事视作争权夺利,至于曾经相约的情义应该不值一提。

    但杜巩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将案几上的书信递给她,“这是我初至京师时,程首辅托人稍来的信,你仔细瞧瞧,果真毫无胜算么?”

    沈昭不敢把话说死,见此,便伸手取过了信。

    信里并未言及其他,只说了当下形势,又言其余两位皇子虎视眈眈,城外三大营执刀相对,形势紧迫。

    可居庸关守兵要在后方留守以备不时之需,而天津三卫则困众人于太山,无法抽身。眼下唯杜巩手下的七千将士并无它事,因此望他助其一臂之力。与三大营交战,天津三卫则是部分留守太山,大部分以为援军。

    当然不是真的与三大营为战,程濂之意是游说一方,镇压一方。

    比如五军营被余怀梓说服,归于九皇子名下,而他们与靖安侯一案脱不了干系,必为死敌,只得镇压。

    至于三千营,说是支持十七皇子,实则为趁机举事,想从这趟浑水中谋利罢了,若给其足够的利益,未必不会臣服。更何况,十七皇子慕容祗眼下正被扣押于皇宫大内,亦是自身难保,谈何争位?

    届时他自会派人前去同三千营总督议和。而天津三卫那里此刻亦去了信,说明缘由,事起之后,必会听从杜巩调遣云云。

    沈昭对此倒有几分意外。

    她没想到慕容祗竟会被囚于皇宫,那如今已他之名义争位者属何人,莫非是其府上幕僚长史?可他们怎有这样的胆子,不同其商议,擅作主张?

    “信上已将形势说得十分明了,程党确实胜券在握。”

    杜巩缓缓说道。

    沈昭依然摇头轻笑。

    “可程首辅却对黑旗军视而不见,信中不着半字。然不论大长公主是何态度,都不可能按兵不动。”

    “他们确实是个变数……”

    杜巩若有所思。

    “可程首辅若真拼死一搏,未必没有出路。三千铁骑又如何?终有可胜之际。”

    杜巩这是执意出战。

    沈昭心中不禁略感疑惑。眼下程濂分明让他打头阵,若真拼死一搏,到底是谁先拼死,他心中应该有数才是。

    可事已至此,她实在无法多劝。

    “若将军对此信心十足,也无需急着应承,不如先持观望之意,看三千营是何态度。卑职以为三千营未必肯轻易屈服。若对方果真臣服,再作打算亦不迟。”

    “进退之间,需有路才行。”

    杜巩微微颔首,对此深以为然。

    “看来你这后生果真有一番见解,无怪敢跑到我面前求官。”

    “将军谬赞。”

    沈昭低眉敛目。

    杜巩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沈昭却想趁此机会,问个彻底,片刻后又微抬起头来。

    “卑职斗胆再说一句,将军如此执着于跟程首辅同处一个阵营,除去初衷外,可是还忧心别人给不了您那样的权势,甚至于使己身无自保之力,落得个人权两空的境地。”

    杜巩抬眼盯了她半晌,最终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只沉声说道:“你先退下罢。”

    沈昭不敢再多言,领命退下。

    可心中对此却已了然。

    忍不住疑惑那幕后操纵者酒精是何人,竟有如此实力,以致杜巩有胆谋逆,却不敢松懈半分。那程濂如今放手一搏,置生死于不顾,可是有与对方一决胜负之意?

    在这一瞬间,沈昭甚至忍不住想询问杜巩,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可她到底忍住了。等到即将退出营帐的时候,忽又顿住了脚步,继而朝杜巩躬身行礼。

    “卑职再斗胆一求,望将军应允。”

    杜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其神色坦荡,脸上并无异样,便微微点头,“仅此一次。”

    “卑职想见永嘉侯世子一面。”

    杜巩闻言皱眉。

    沈昭复又说道:“并无他意。只是黑旗军终究不同寻常,卑职想亲自前往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大长公主所为何意,否则难以安心。”

    杜巩知她始终没放弃停战之意,过了片刻便道:“也罢,你去打探清楚实情,我届时也好行事。这样罢,待会儿,我便命人捎信去黑旗军营地,看明日是否可一见。”

    “谢将军成全。”

    沈昭心中一喜,再次抱拳行礼。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机会

    程濂收到杜巩书信后,心中顿时颇感恼怒。局势已紧迫至此,对方却言还需观望一番,心念如何,他岂会不知?只可惜他如今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受制于人罢了。

    最终还是提笔回信。虽寥寥数语,却是小心翼翼,并不敢惹火杜巩。形势变化莫测,他心中已无事前之底气,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复又分别派人去太山和三千营。

    三千营总督乃武将出身,大周始建,其先祖曾奉太祖陛下之命出征西北,多次平定动乱,随后封侯,世袭罔替。此后历代平西侯多次奉命出征,为稳固大周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是大周为数不多的从军世家。

    平西侯向为中立之臣,极少亲近旁人,因此权势并不盛大。尤其是上代平西侯于壮年之时乍然病逝于边疆,其嫡长子匆匆承爵后,形势更有些惨淡。

    难得的是,承爵后的平西侯颇有决心毅力。太康年间,瓦剌大举进攻边境,铁骑踏破嘉峪关,甚至兵临肃州城下,一时间几乎无人可挡。

    而在这之前,大长公主的铁骑曾将鞑靼逼进草原深处,甚至让他们徘徊十数年不敢动弹。可谓威名震震,但大周国库却为此付出惨痛代价。草原征战历来耗资巨大,看似风光一战,往往数年才可偿还。这亦是草原鞑子迟迟无法镇压的缘由。

    而瓦剌再接着进犯,大周便隐有不敌之意,且朝中无可出之将。

    值此时,年仅弱冠的平西侯数次上书请命,无奈之下,崇仁皇帝下旨令他带兵镇压。而平西侯确有将才,虽局势堪忧,却逼得瓦剌退出边境,并承诺年年进贡,永不冒犯。

    大周威名重振,西北始得安宁。

    平西侯随即封上骑都尉,奉命镇守嘉峪关。之后屡立战功,频频右迁。直至太康末年,时三千营总督之位空缺,而崇仁皇帝正沉于集权,权衡之下,遂招其回京,出任总督。虽失兵权,却为近臣,隆恩深重。

    而今平西侯则正值壮年,风头当盛,京中亦少有人及。

    因此当他以慕容祗之名义派兵守于城门口时,朝野内外莫不惊诧,私以为对方之举实属多余。京师三大营并就为天子近卫,即便新皇登基,可他无功无过,一旦表明态度,地位仍稳。

    即便他原与诚意侯结为姻亲,也不必插手争储,且他从未有此意向。如今这举措确为平地惊雷,更让程濂措手不及。可他私下里仍认为对方是最易被劝服的一位。

    因而他将身侧第一谋士温良温子善派去游说。

    三千营的军士主要驻扎在城外数里地的京郊。此处地势平坦开阔,最适合排阵演练。作为京卫,三大营军风向来肃正,即便此等紧迫时刻,亦举戈操练,无丝毫懈怠。

    温良心下讶异。

    若正面对抗,皇城守卫未必可敌。原先以为三大营皆是中立之臣,局势又可在瞬息间掌控,因此未将其放在眼里,如今看来,确为失策。

    又不免叹息,他们先前之举措实在过于仓促,写一份仅盖着传国玉玺的遗诏实在是败笔,而未看好大周玉玺更是离谱至极。

    如今的形势于他们而言并非大好。

    温良收敛心神,往前走了两步。

    三千营的营地并不如何雄壮,但因是骑兵,所占之地十分辽阔,威严不减。温良才走两步,大门前的空地都未曾踩到,远远地便有军卒寻过来,手持长矛,门神一般,厉声呵止。

    “来者何人?军营重地,岂可乱闯!还不速速离去!”

    温良未曾开口,就已被长矛横亘身前。他止住了脚步,眼神比之前稍冷了些许,一面行礼,一面从袖中取出信件来,“我奉首辅大人之命,来此求见都督大人,烦请——”

    “管你奉谁的命!”

    未等他说完,军卒便出声呵斥。

    “没有旨意,凭谁也不可乱闯此地!烦请先生速速离去,刀剑无眼,若是伤了身子,我等可担待不起。”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

    眼下整个皇城都被程濂把持着,只差没明令天下。寻常人听闻他之意,岂有不惶恐之理?如今这小小的守门军卒却敢无视。

    温良不信他们不清楚皇城之事,否则何以坚守此处?可见是平西侯的态度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

    只怕今日游说难得顺畅。

    温良想通这一点,脸色到没有之前难看,只是温和中仍带着一抹厉色。“我今日奉首辅大人之命,来此传话于都督大人,若不得相见,耽误了正事,只怕几位亦担待不起。”

    军卒却像是打定主意让他难堪,竟没有丝毫避让之意,脸上冷笑不减。

    “先生言语间尽是奉首辅之命,我乃一介武夫,不知什么尊卑贵贱,只知道这大周归慕容氏所有,而非程氏。莫非这姓程的还能改了慕容氏定下的规矩?”

    此言可谓诛心。

    温良再镇定自若也有点绷不住。

    他沉了沉眉眼,“军爷再愚昧无知,也该知晓祸从口中之事理,这般胡言乱语,倒要请教都督大人是如何管教下属的。”

    “好个伶牙俐齿!”

    军卒血气上头,更欲讨教一番。

    这时,从里头又走出一个网巾青衫的文士,满面笑容地朝温良行礼。

    “不知温先生前来,有失远迎。”

    温良神色淡淡,话语意味深长。

    “无碍。只是方才在这门前一站,倒是领教了都督的风采,麾下皆能人异士啊。”

    “一群粗鄙之人罢了,倒叫先生看笑话。”文士不以为意,又佯装怒意呵斥众人。

    哪知先前与温良斗嘴的军卒却满脸不服气。

    “他们事先不递话,来了却只说奉首辅大人之命,谁知真假。皇宫大内的守卫尽是无能之辈,看不住门,我们却是大周的忠勇之士,岂会中了奸人之计。况且军营重地,自要小心谨慎,可是什么猫狗之辈都能来的。”

    “这是何话?”

    文士瞪了他一眼。

    “首辅大人为大周殚精竭虑,温先生又是其最为看重的幕僚,岂是奸佞之辈。既为忠君之士,这大周又是陛下大周,当不会让旁人沾染。此等言语往后切记不可再提。”

    军卒应了下来。

    文士便又向温良轻笑,“都督大人已等候先生多时。烦请先生随行。”

    温良冷眼看他们闹腾,并不多言。

    ……

    “沈姑娘神机妙算,程景濂果真派人前来游说。”

    说话的是个面容端正的青年,一身锦袍,头戴玉冠,虽是面带笑容,神色间的诧异却遮掩不住。

    “那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程景濂既然派人前来,便是希望我们偃旗息鼓,可若真的偃旗息鼓,未免太愚昧。殿下已有根基,其余各方亦是举旗行事,形势所迫,无谓逆乱之举。”

    沈昀闻言却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平西侯之所以在营前给温子善难堪,其实是不喜程景濂为臣不忠的行径,而他自然也不会做那不臣之辈。平西侯虽答应我们举旗,却未必真会行事。”

    这青年正是诚意侯世子。

    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脸上隐有叹息之色。“我一时得意,竟忘了平西侯若非旧事,只怕不会助殿下行事。只是今时不同以往,这从龙之功平西侯真不会心动么?”

    “若真是从龙之功,还好说些。”

    沈昀笑了笑,显然并不认同。

    “可如今殿下尚在皇宫,被程景濂等人把持着,何来从龙一说?况且三大营的都督本来也是最为忠君之辈,若非我以旧事相挟,又怎会对我们登门拜访予以理会。”

    诚意侯世子闻言怔了片刻。

    “眼下看来还是让殿下离宫最为要紧。”

    沈昀面上浮现忧色。

    “我担心的是程景濂不会同意。殿下尚在皇宫,仍有如此之势。若是他亲为,只怕声势更是浩大,他们哪能放得下心。”

    “可若连殿下的安危都无法保证,又谈何举事?”

    诚意侯世子的语气里透出冷意。

    沈昀自是清楚他之意。

    她当初匆忙之下用旧事要挟平西侯,用的也是这个理由——只要慕容祗可从皇宫里头平安出来便好。但眼下形势有变,诸方各自为战,而且她最担心的是平西侯没有那么忠诚,如果临阵倒戈,他们就是真的一败涂地。

    思及此处,沈昀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除去平西侯外,世子爷还可为殿下谋取多少可用之人?”

    诚意侯世子听闻,神色顿时一变。

    “你这是疑心——”

    “我这是忧心忡忡。”

    沈昀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诚意侯世子摇摇头。“沈姑娘多虑了,既是要挟,自然也起到了作用。平西侯是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的,更不会倒戈相向。”

    沈昀又沉声道:

    “其实我还是希望殿下能留在宫里头,以谋出路。程景濂既然提出议和,就是想两方联手,压制九皇子。若九皇子真被压制,帝位还是落在两人之间。十四皇子虽然占了长,可他毕竟是待罪之身。十七殿下性情出众,战绩卓越,为何不可?”

    “可这根本不是两位殿下的品性问题,是程景濂——”

    “可若程景濂支持他呢?”

    沈昀打断他的话。

    “程景濂为何迟迟没有让十四皇子登基,不是他没有这个实力,而是程党与十四皇子身后的郑贵妃等人起了嫌隙,至少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否则何以落得眼下这般境地。”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诚意侯世子顿时默然。

    “莫非你还想……”

    沈昀微微颔首。“我觉得应该先见殿下一面,才可做决定。”

    诚意侯世子却皱起了眉。

    “这样太过危险,而且机会渺茫,简直是异想天开……”

    沈昀却不觉得是异想天开。

    她只是想起了前世慕容祗登基后,程党的态度罢了。未必没有机会——只要慕容祗夺得帝位,其余的事缓一缓未尝不可。

第一百六十七章 恶事

    自大长公主不再掌权后,便将三千铁骑散于人间,此后避世不出。

    无人知晓黑旗军究竟隐于何处,甚至因多年未曾现身,众人几乎已将其忘却。直到此次,永嘉侯世子率领黑旗军于京郊驻扎,一眼望去,仍似当年一般威风凛凛,甲衣佩刀俱是不凡,其势并不弱于任何一支军队。

    众人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思绪却飘向了别处——都说大长公主嘉懿富甲天下,原来并非传言,否则何以供养出如此军队?

    云礼近来擅于伪装。

    哪怕情况紧迫至此,他也只当成是服药刺激腿上穴位后,才可从辽东疾驰归京。甫至京城,将黑旗军安顿后,身子便承受不住,直接卧于床榻,如今已有数日。

    可叹局势危若累卵,大长公主与永嘉侯俱困于太山,他便只得强撑病弱之躯处理事宜,至少要将正在对峙的几方震慑住。

    随行的黑旗军统领不敢有半分怠慢,自是汤药吃食小心伺候着。京中消息有传则传,却不敢让他劳神费力。

    云礼心中有数,事情轻重缓急看得分明。可纵使如此,对于沈昭的消息却不敢耽搁。如今城内俱被程党把控,便是五城兵马司也要暂避锋芒,只是勉强维持秩序。

    他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只好给留守京城的隐卫递去消息,至于承恩寺他一早便打探过,并无沈昭身影。当传话的小沙弥实为余怀梓喊去搪塞云祯的。而沈昭信中所言的京郊别庄,他更是查不出地点。

    但是隐卫亦说不出具体缘由。可见沈昭离开早已做好万全之策,她这样机敏聪慧,云礼心中倒是一片苦闷。生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最终只得寻到余怀梓身上。

    对方如今俨然已是五军营的座上宾,若非以黑旗军的名义相邀,未必得见。可纵使这般,余怀梓也未透露半分消息。

    “十三爷同她相识数稔,可曾见她将自己置于死地而不顾?”

    “她向来是艺高人胆大。且眼下京中诸多变故,她不插手便也罢了,竟还瞒天过海避而不见,可见不是寻常事。”

    云礼沉默了半晌,复又直直地看向余怀梓。

    “余公子今日不同我说,是不便透露,还是自己亦不清楚情况?”

    余怀梓怔了一下,险先被他套出话来,片刻后,见对方目若寒冰,满脸沉郁,可见心中气极。

    只得沉声说道:“她之性情你应当知晓,值此多事之秋却不现身,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至于凶险与否……她身侧的隐卫总不会无动于衷。你若贸然行动,坏了大事,只怕更添仇怨。”

    云礼闻此言,忧虑更重。

    虽说对沈昭的安危放了心,可对方这般行事却让他深觉是雾里看花,愈发模糊不清,心底反倒更不安稳。

    直到这日黄昏时刻,守于城南的杜巩派了信使前来拜见,他才分出心神处置。倒无他事,只言次日将使幕僚登门拜访,望他应允。

    黑旗军不同于别处,对方只得小心处事。纵使如此,其意亦昭然若揭。

    云礼并不道破,应下此事。

    信使来得突兀,走得悄无声息。而他背后的主人同样突兀——只怕此刻京中还有某些人对此惊疑不定,实在是杜巩的出现太出人意料。

    而他的态度更让人捉摸不透。

    照理说他远在榆林,却在短时间内纠集数千军士赶赴京师,若说无人事先告知,实在不可信。再说,早两年,沈昭调查私铁案时,亦发觉对方与程濂来往密切。

    可如今程濂已有反意,杜巩若真将其视为同党,便该立即出兵发难,至少也该举旗表明立场。但他不仅毫无动作,还匆忙给自己递了信。莫非是想替程濂拉拢他们这三千黑旗军不成?

    云礼凝眉思索,却得不出结果。

    片刻后,又听人传来消息。

    榆林军队竟传出了动荡之事。

    数千军队进京并非易事,杜巩又欲掩人耳目,因此是分批而行。可惜京郊野外并非好去处。倒非大周军士身娇体弱不堪重负,只是原先吃苦行军是驱异族,逐野寇,却非今日自相残杀。

    其中几批早到的榆林军士此刻已是哀声怨道,更有甚者,欲违反军令,私自离队。虽说已尽数压制,可时日一长,暴动依旧四起。

    若真自乱阵脚,榆林这支军队便是不战自败。

    ……

    沈昭从中军帐出来时,天色渐晚,四处已燃起点点篝火。不觉已至黄昏时,众将士拾柴煮饭。既是在郊野驻扎的营帐,这吃食也别指望太好。

    不过都是经年行军之人,这些小事倒不放在心上。便是这辈子过惯了姑娘生活的沈昭亦不放在心上,她原先入危局时,什么样的苦楚不曾经历?可此时又怎能同往日的危局相比。

    军帐绵延至远处,烟火燃起。尤其是刚到不久的将士,经受了数天的奔波劳累之后,偶得歇息,倒是比往常放松许多,用膳之时难免传出嬉笑怒骂之声,竟也显出几分清闲来。

    可这清闲到底有几分,想必众人心中有数。

    沈昭见此,却不免了叹了口气。

    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从草原上逃回来的几百人,虽然是跟着榆林军队一起入京,杜巩却没有让他们再入编制,而是将他们当成独立的队伍,直接随军。

    这倒使沈昭少了很多麻烦。

    他们是一同从鬼门关闯回来的,又知道杜巩曾对他们不怀好意。因为行事都带着几分警惕。至于对沈昭,由于她的种种表现,则是更加认可。因此沈昭若真有什么举动,他们反倒可遮掩一二。

    眼下既派人给云礼传递消息,以他之心性,想必明日便会召她入营。可独只会面并不能解决如今的处境,趁机联络云骑才是正事。

    沈昭将薛柏一单独唤出来。

    “若无意外,明日杜巩便会令我前往三千营探听消息,届时我将向他请示带你同行。你在途中想办法给云骑传消息,让他们在原地待命。”

    “原地待命?”

    薛柏一怔了一下。

    “军营并非善地,您又欲留于此处,应知会他们护您安危。”

    “不必如此。”

    沈昭摇摇头,若有所思。

    “到底是军营重地,若他们离得太近,反倒徒惹怀疑。眼下形势难测,我需见了云子谦后再下决定。”

    薛柏一似是知她所想,不禁皱眉问,“您是怕世子爷……”

    “我怕他狠不下心。”

    话落便不再多言。

    她原是被局势蒙了眼,直到初入京畿地界,乍然看见驻扎在山野的榆林军营地,才知行事之艰险。

    程濂举事虽是有意为之,可他终究只是一朝之权臣,非一国之天子,哪能准备得那般妥当。使众将士有可卧之席,可吃之粮,已属不易,至于好坏与否,何人在乎?

    苦的终究是众军士。

    即便是天子之军,远征四方,其途中亦须百姓铺道搭营,同样劳民伤财,岂非恶事?否则,平民百姓又怎会厌恶行军打仗之事。

    而世代从军之族,有多少子弟于各处从军,如今一声令下,各方皆赴京城,再一声令下,便是血刃相对,其中有多少是为至亲,或为挚友?如此岂非恶事?

    而这些事云礼不会看不到。

    他会如何抉择?

    而今崇仁皇帝乍然薨逝,众人皆将此视为难得之良机。即便是自命清高,一心为民的士大夫,亦受权势之扰,或作壁上观,或抬手轻触,只为撩动两颗棋子,为自己谋一处青云直上。

    可以云礼之心性,他必不会置身事外,却不会借势谋事,至少不会以众军士之生死为赌。他自认乃芸芸众生,依附天下大势而生。纵使因掌三千铁骑,身陷权势之囹圄,不可挣脱。可心中仍存一分善念,自是惟愿战乱终止,天下皆安。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一时间竟是茫然失措。

    她不敢开口游说。

    这时,外头突然传出喧闹之声。

    一个小军卒跑来传命。

    “宁百夫长,将军请您过去叙话。”

    将领既在外行军,应以将军称之。

    自入京后,之前从草原深处出来的那几百人便归沈昭管辖,此刻已是百夫长。

    “劳烦军爷。”

    沈昭点点头。

    上前几步后,又低声询问,“军爷可知所谓何事?能否告知在下。”

    此刻离杜巩将她唤去议事,不足半个时辰,应当并无要紧事,行事不该这般仓促。且看这小军卒的模样,似是对她颇为不喜。

    小军卒见她态度尚好,脸色缓和了些许,声音却仍是冷硬:“百夫长手底下出了逃兵,当同将军解释一番才是。”

    沈昭愣了一下。

    她最不愿发生的事竟在此刻发生,一旦传出去,榆林军队是自乱阵脚,其他地方却是幸灾乐祸。而三千营那边,只怕更难琢磨,不知云礼会作何想。

    更不可容忍的是,这人出自她麾下。

    沈昭沉着脸去了中军帐。

    进去才发觉伺机逃匿竟不止一人,眼神顿时冷了一瞬,继而向杜巩行礼。

    杜巩脸色亦是难得的十分阴沉。

    行军之时最忌逃兵,因其将引起军中恐慌。尤其此次情况特殊,更会使得人心浮躁,届时战起,将不堪一击。

    沈昭当即请罪。

    杜巩神色冷淡,“既是请罪,那依你之见,此罪当何罚?”

    沈昭缓缓抬头,眼神冷厉。

    “卑职管教不当,自请领军杖二十。他们几人违反军令,密谋逃匿,当处以极刑。”

    杜巩对此并不言语。

    匍匐在地上的几人听得此言,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纷纷磕头。

    “请将军宽恕。请将军宽恕。卑职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您宽厚仁慈,就绕了我们这一次吧。将军!将军……”

    见杜巩无动于衷,他们又将视线转向沈昭。“百夫长,您替我们跟将军说说情吧。我们跟着您出生入死……您当时把我们从草原里带出来的时,就曾说……说定让我们往后共享荣华富贵,请您保我们——”

    “住口!”

    沈昭冷声打断他们的话。

    视线依旧不偏不倚地看着前方,声音却冷似寒冰。

    “行军之际密谋逃匿本就是不可宽恕之罪,军令如山,谁敢违抗?!我当时把你们从死门关拉回来,是让你们日后替将军效命,并非纵容你们无视军中法度,胡作非为!”

    “百夫长,我们是有苦衷的。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无所依靠,只想着回家瞧上一眼,看他们是否安好……眼看着战乱将起,只怕他们无处可去,反倒因此害了性命!”

    “胡言乱语,不知轻重!既已参军入伍,便该将家事生死置之度外。”

    “可我等入伍,本是谋一口吃食,又或保家卫国。如今吃食既无,家已难保,何必入伍?!”

    这话可算是吐露众人心声。

    当下神色各异。

    沈昭亦不曾想他们会这般不知分寸,神色愈加阴沉。

    “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将军养你们是让你们说这等违心之言么?还不掌嘴自罚!”

    果真是半路出家,道行太浅。

    杜巩面沉如水,看了沈昭半晌,似是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可惜此时她脸上唯余愤懑。

    将这群不知深浅的人养在身边,迟早酿成大祸!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事已至此。宁明,你下去领十军杖。至于逃匿的这几个,看在你们情有可原的份上——”

    几人脸上的笑意还未溢出。

    “留个全尸吧。”

    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嚎声。

    沈昭面无表情,领命谢罪。

    出帐之后,又向薛柏一传话,“待会儿向将军请示,将几人的尸首领会我们的营帐。”

    薛柏一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意。

    “让其余人都瞧一瞧,若是有人胆敢再行逃匿之事,全尸也别想留。”

    薛柏一被她眼底隐隐显露的杀意吓了一跳,迟疑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沈昭眼下是真恼了。

    方才那几人嘴不严,肆意言语,反倒引得杜巩起疑,险些坏了她之计划。若真在此时为杜巩所恶,所行之事便是功亏一篑。

    这可不是当时把他们从草原里拉出来的初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先解决感情危机

    翌日一早,慕容祗留于皇宫的消息率先传了出来。

    惊得各方势力均不敢异动。

    皇宫仍是由十四皇子慕容禛把守,住在崇仁皇帝未登基时所居之宫殿,显见已将自己当作既定皇储。又怎会容忍慕容祗在此时显于人前?

    如果对方真出现在他面前,即使忧心落个弑兄的名声,无法下狠手,也至少会将其囚于暗室。

    眼下情形绝非慕容禛所乐见。

    不消片刻,外头又传来消息,三千营总督平西侯竖起旗帜,明言将奉帝命,讨伐城外意图谋反的各路军队。如今崇仁皇帝已然薨逝,皇宫大内早已被程党掌控,何为帝命——自是自诩手握先帝遗诏的程濂和慕容禛。

    在众人皆未反应之际,慕容禛和慕容祗两兄弟竟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尽管此事并非慕容禛本意,而慕容祗也绝不会久屈于人下。但出手对付五军营,神机营,黑骑这几支分散的军队,却是十分乐意的。

    此事直接影响了城外驻扎的数支军队的态度,比如杜巩——在沈昭再次询问可否前去拜访云礼时,杜巩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将军此言何意?”

    杜巩对她略显执着的态度深感古怪,不禁抬头瞥了她一眼,“平西侯已然归顺,有谁胆敢阻阁老成事?区区三千铁骑成何气候,何必在意。”

    沈昭料想他的态度会发生改变,却不想竟会这般决然,几乎没有商议的余地。可不同云礼见上一面,不仅功亏一篑,只怕她届时性命难保。

    杜巩从不是心性坚定之人,否则之前不会因她三两句话,而犹疑不决,事后面对程濂时亦是推诿居多。

    她思索了片刻,继而沉声道:“将军以为十七皇子肯久屈于人下?”

    慕容祗的心思人尽皆知。不说慕容禛会小心应对,便是程濂也不会任凭自己在阴沟里翻船。

    杜巩对此不以为意。

    “不管他是否怀有异心,终究困于皇宫大内,至少逃不出程阁老的掌控,不足为虑。毕竟我不是站在哪位皇子身后,他们谁赢都不会对我造成影响。”

    “或如将军所言,十七皇子暂且不说,可兵力雄厚的平西侯该如何处置?”沈昭目光灼灼,“要卑职说,这平西侯着实聪明。只说奉命讨伐叛军,却未明言何为帝命,何为叛军。将军以为眼下谁是帝命,谁是叛军?”

    杜巩闻言,不禁将手中的信件放下,挑眉看向沈昭。

    镇守皇宫的程党可说城外军队是叛军,但城外的军队甚至太山上的朝臣同样可说程党等人为乱臣贼子。

    单看流言民心所向。

    平西侯的立场并不明确,甚至随时会出动乱。

    沈昭又接着说道:“既然程阁老不可自立为王,那对两位手握重兵的皇子就不得不考量一番,更不可罔顾他们之意擅作主张。否则,程阁老难以稳坐钓鱼台。”

    杜巩脸上的随意敛了几分。

    他与程濂在同一阵营,自要鼎力相助。可局势未必允许,且若他们失败,则他在朝中形势危矣,若无保全之策,便是任人宰割。

    而两位皇子既然都起了心思,自不会轻易让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当是各有思量。

    他不由得再看沈昭一眼,只见对方眉眼沉静,并无异样。又想起大长公主周身密布的权势之网,便低下头去,状似随意地道。

    “也罢,你去见一面,探探他们口风。”

    沈昭这才小心翼翼地拜退。

    她并不愿再在此事上做过多劝慰。杜巩多年来一直身在边疆,即使同京中大臣偶有联络,可对彼此之性情却未必透彻,便无法真正揣测他们的动向。

    这才会信沈昭的一面之词。

    谋者谋事靠的是一张嘴,但对同样的局势反复无常,却易惹人起疑心。三言两语扭转乾坤,也需量势而行。再者,她本该是外人。

    “将军又信了他一介书生之言?”

    坐在杜巩下首的中年谋士面露不豫之色,看着仍在晃动的棉帘,眼底露出几分讽意。

    “何为书生之言?意气用事,纸上谈兵?”杜巩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谁不曾读书?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平西侯行事确实让人捉摸不透,我们也不怕多两条活路。”

    幕僚见他心中有数,倒不多言,只不咸不淡地笑。“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将军倒是信了十分。”

    “十分不敢。只是于我无戕害之意。”

    沈昭在帐外停留了片刻。

    他本来还想向杜巩请求带薛柏一同行,最终却对此只字不提。准备太充分,反倒让人以为是蓄意谋之。

    最终杜巩在自己身侧寻了个亲信,协助她前往黑旗军营地。看到来人时,沈昭不禁庆幸,自己不曾开口提及半分。杜巩这般行事,显然是对她不放心。

    而云礼虽给杜巩送了消息,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慕容祗已入宫,平西侯又大举旗帜,显见是几人已联手,只怕杜巩知晓后过于欣喜,不将他这三千铁骑放在眼里。

    不过慕容祗这一举措,确实出人意料。他本不愿惹争端,因此以不变应万变,先看各方动向,再作打算。可这下两方联手,意图已十分明显,也许单纯的兵力震慑已无作用。

    可兵刃相向,又实非他所愿。

    刚过辰时,下属便进帐禀报。

    “禀世子爷,榆林杜将军遣使者拜见。”

    云礼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笔。

    不曾想这杜巩行事同样出人意料。

    一旁的幕僚亦是目露惊诧。

    “杜子固行事竟会这般谨慎?倒与传闻不甚相同。”

    云礼则是略加思索,将人唤进来。

    “来使宁明拜见世子爷。”

    沈昭率先见礼。

    落后半步的随从军卒以抱拳行礼。

    云礼原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见到来者后,目光则是一凝。

    他看了一眼不卑不亢地两位使者,又看了一眼满脸好奇不停打量的幕僚,脸色沉了一瞬,随即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如传闻一般和气近人。只是脸色略微苍白,倒不似杜巩所言‘身子骨已然好全’的人。

    他不紧不慢说道:“原以为杜将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遣使者拜见,倒叫我惶恐。”

    “世子爷何出此言?”

    沈昭面色如常。

    “大长公主的三千铁骑威名震震,何人不惧?将军自是仰其威名,纵使军务缠身,不得亲见,也该令我等前来拜见,一睹铁骑之风采。”

    “杜将军竟是这般作想?”

    云礼略微挑眉,神色淡淡。

    “难怪九边重镇数位总兵,唯杜将军有先见之明,知晓朝中局势危矣,率兵入京。”

    这话讽意十足。

    只差没直言杜巩与程濂早已暗通款曲,狼狈为奸。

    杜巩的亲信听了气血上涌,面色通红,显得十分难堪。倒是沈昭闻此,面不改色。

    “将军既为大周臣子,危难之际,怎会置身事外,自当率先垂范。”

    “好个率先垂范。”

    云礼笑了声,神色浅淡。

    “杜将军未卜先知,在众人寂寂无声,京中风平浪静之际,敢无视君命,率数千军士入京,其胆识其魄力的确无人可及,当真是我辈以身作则的典范。

    只怕事后嘉奖无数,官升数阶亦不在话下。杜将军确有盘算,却不知是自己所想,还是另有高人指点?如今程阁老守于皇宫欲求自立,贵将军可是要与其内外响应,互为倚仗?”

    这便是直言两方联手,确有图谋。

    沈昭对此并无讶异。身后的随从却有两分意外——都说永嘉侯世子为人最是温和雅致,却不想他今日言语如此犀利。可见对朝中局势颇为怨怼,尤其是杜巩擅自入京的举措。

    “还请世子爷慎言。”

    沈昭眉眼沉静,语气不急不缓。

    “将军举旗入京,是为平定动乱,救君于危难之际,至于功过但留事后任人评说。”

    云礼倒不为她的强硬语气所动,只意味深长地轻笑。“贵将军之品性我略有耳闻,骁勇善战,威风凛凛。而今见阁下之风采,略窥一二。便请细说将军之意。”

    沈昭闻言,面上露出些许笑容来。

    “将军以为局势混沌,愿受君命擒拿叛军。”

    这是事先想好的。

    如今崇仁皇帝薨逝,这领受君命一词反倒人人可说了。

    云礼心中嗤笑,也不多言,只看了一眼她身后若有所思地随从,缓缓说道:“贵将军既忧心家国,我倒有几句话想交代。”

    “但请世子爷直言。”

    沈昭便又行了一礼。

    云礼却是眉梢一挑,“等闲之人就不必多留。”

    沈昭听闻怔了一下,似是不知他是何意。又见云礼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随从身上,几人顿时反应过来——沈昭迟疑了一下,继而朝云礼露出几分苦笑来,“世子爷,您这是……”

    云礼气定神闲,旁边的军士则心领神会,不待传唤便行至两人身侧,其意不言而喻。

    沈昭无奈,只得转身看向随从,“不如你先跟着下去歇息,事后我自会想将军言明原委。”

    随从打量了她两眼,确实满脸无奈,又见云礼兀自端坐于案后,气度矜贵雍容,神色不怒而威,权衡之下只得退下。

    待闲杂人等走尽了,云礼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才渐渐退去,转而起身,丝毫瞧不出病弱之象。

    “你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

    沈昭却是松了一口气。

    “我的胆子才不大。方才这一路都提心吊胆的。”

    云礼见她满脸笑容,丝毫瞧不出惊慌的模样,更别说低头认错的觉悟,脸色不由得沉了半分,不咸不淡地道:“我看你这样,倒是挺怡然自得的。”

    沈昭当即皱了眉,“你真以为我从榆林回到京师一路上是游山玩水呢。”

    云礼见此,稍微冷沉的脸色又消了大半,颇有几分气极而笑。他没开口教训呢,小丫头倒是先抱怨起来,这一路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的,还不是自己乐意受罪。

    “我知道你受苦了。”

    云礼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瞧你这黑不溜秋的模样,我都快认不出来啦。”

    “哪有这么夸张。”

    沈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抬头,见云礼面带笑意,眼眸如一汪潭水,却不像往日那般沉静,而是多了些许涟漪。

    她心一软,嗫嚅道:“是我太大意了啊。谁承想会——”

    话未说完,就被云礼猝不及防地拥抱打断了。沈昭顿时僵着身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动作。她并非忸怩之人,这般不知所措亦无别的缘由,实在是云礼此次的态度过于强硬,这样的拥抱仿佛是要将她揉进身体。

    他们相识数年,这是唯一一次。

    以往的云礼总是带几分克制,隐忍,或者宽厚和软,从未露出强硬来。因此相处时沈昭总占着主导权,可此次她却有一种处于“弱势”的感觉——许是此次举措太过冒失因此不免心虚。

    “阿昭,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我……”

    沈昭有错在先,自是理亏,便是想道歉也少了几分底气。

    云礼抬手摸了摸她的秀发,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声音比往日更低沉暗哑。

    “你曾问我为何竭力而行?我答唯求太平。对此我不曾悔之。我知你心意坚决,定不会半途废之,我亦不求你舍身而退,唯求……唯求有朝一日,你若遇险,我可横刀于前。”

    以往若问沈昭上辈子有何遗憾,她可一一陈述。可今日似乎又多了一条——她很遗憾自己未曾有过一段不同于亲友之外的感情,以致她无法应对此刻场景。甚至对云礼提出这般简单的要求而深感惶恐。

    她自认不曾做错半分。

    可对方微小谨慎的语气,患得患失的态度却让她深觉罪不可赦。

    “我答应你。”

    沈昭在他怀里蹭了蹭。

    云礼闻言,似是松了口气。可忐忑不安的心却未落下。他放开沈昭,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见她一双清亮的眼眸里除去茫然外并无别的情绪,不禁垂了垂眼,片刻后才叹息般地道:“你并不懂。罢了,应下便好。”

    沈昭小心翼翼地抬头,撞进云礼深邃如潭水般的眼眸里。忽然发觉在这般混沌的局势里,自己首先要解决的竟然是感情危机。

    所以眼下是解决了吗?

    她怔怔地想,然后问道:“你怎会带着黑旗军驻扎在此处?”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非除不可

    沈昭转眼便回到正道。

    云礼对此哭笑不得,却无心再纠结此事,只道:“京师局势如此,迫不得已。”

    沈昭不免疑惑。

    “你之前去了辽东,本该错开此事才对。怎会在此时赶回来?”

    云礼便解释了一番。

    “我接到了赤雀儿的书信。她对此一向敏锐,纵使太山之事异常隐晦,可仍从细枝末节中察觉不妥。我深恐局势有变,便秘密回京。不想众臣果真困于太山,恰又或者收到老祖宗密信,于是奉命重集三千铁骑驻扎于此。”

    沈昭听他一番解释,却是摇了摇头。“你是这般作想,可在外人看来却未必如此。”

    “此言何意?”

    云礼闻此不免惊疑,料想她是在外头听过不少流言蜚语,否则今日不会有此一言。

    沈昭语气微沉,“三千铁骑不容小觑。眼下诸方争权,黑旗军足以震慑各方。既有一争之力,世人又怎会信你只是袖手旁观。”

    云礼闻言却皱了眉。

    “我自驻军于此,除杜子固外,便无旁人相扰,原以为是恐形势难测,却不想是将我当作一争之人。”

    “此非我一家之言。”沈昭面上略有叹息之色,“我也曾据理力争,只是收效甚微。”

    “据理力争?”

    云礼复又想起她来此的原委。

    “你曾和杜子固言及此事?既如此,他怎会再次遣使者探查情况?十七皇子入宫,平西侯又高举旗帜,只怕他不会惧我这区区三千铁骑。”

    “并非他有意探查。是我想见你一面。”沈昭简单说了两句,“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当我是机缘巧合拜在他麾下,谋了个一官半职,又做了半个幕僚。听闻你领兵在此,这才请命前来拜见罢了。”

    沈昭只三言两语将此事略过,云礼却知其中经历必然凶险万分。否则凭她一介白衣,如何得杜巩看重,甚至说服对方,使她名正言顺地来黑旗军营地拜见。

    可沈昭既不提,他便不多问。

    “外界言论如何,我难以顾及,老祖宗虽让我顺势而为,可她为人向来忠贞,必不允我领兵起事。如今各方相争,我在此也是防备一二。”

    “眼下看来却是防备不了。”

    沈昭神色微沉。

    “我以慕容祗狼子野心,平西侯举棋不定之由劝说杜子固,才得以来此拜见。可时局如此,这般作想终究有失偏颇。”

    云礼知晓她之意,过了片刻便问,“你今日来此,可有良策?”

    “并非良策。”

    沈昭低垂着眼,神色却是少有的锐利。

    “这一战只怕避无可避。”

    云礼闻言,忍不住皱眉,脸色冷沉得厉害。“眼下众人守在城外,并非全然观望,说到底是不愿兵刃相见罢了。若真有意起兵,这皇宫大内又岂会是他程景濂一家独大。”

    “话虽如此。可今时不同往日。”

    沈昭见他态度坚决,不免放缓了语气,小心劝诫。

    “慕容祗是何心性,莫非你不清楚?他眼下既然低了头,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总归先要让旁人夺不走。他跟慕容禛只会秋后算账。若你此刻还按兵不动,等他们逐个击破,再想挽救便晚了。”

    云礼当然不会糊涂。

    沈昭之意显见是要他在对方行动之前,联合余下几方,不管实力相差几何,至少有一争之力。若晚了一步,他这三千铁骑便是不堪一击。

    “联手当然无碍。”

    云礼微蹙着眉,仍有些迟疑。

    “可这样一来,双方必有一战。京城不过弹丸之地,上万军士在此,一旦开战必然混乱不堪。不说城内百姓遭难,这军队之中同样亲眷无数。让他们兵戎相见,未必下得了手。”

    这番话与沈昭之前所料并无二致。

    她叹了口气,语气冷硬了一分。

    “如今是形势所迫,否则何必拔刀相向?程党声势浩大,两位皇子不论谁最终登基为帝,都势必要和程景濂联手。历来拥立之臣,权柄甚重,日后处事必要受其钳制。大周焉有安定之时?程景濂意欲谋反,打的不就是这个算盘?我们莫非要如他所愿?”

    云礼始终在权衡利弊。

    “程景濂之流我绝不轻饶,但立即交战,却未免过于草率。北地异族还虎视眈眈,海外倭寇又伺机而动,我们若起内战,伤的不只是京师百姓,三军将士,一旦军队削弱,届时他们乘虚而入,便是灾祸难逃。”

    “程景濂不死,同样遗害无穷。”

    沈昭神色冷厉。

    “他连大行皇帝遗诏都敢伪造,甚至寻来遗失多年的国玺,显见预谋已久。对此你同样清楚。若他得逞,对大周而言何尝不是祸患?你想护大周江山,可江山届时未必归慕容氏所有”

    “我知道你的意思。”

    云礼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可起兵并非唯一的方法,且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大周江山不稳事小,百姓遭难事大。”

    沈昭闻言却是一笑,神色冷淡。

    “你想讲和,可对方却未必愿意。我们不俯首称臣,慕容禛慕容祗两兄弟怎敢争夺帝位?并非我执意起兵,而是他们刀剑相逼。兴许再过两个时辰,杜子固的榆林军便会将此处包围。”

    “我听闻昨日有榆林军士试图逃匿。”

    云礼皱眉。

    “可见将士们意不在此。杜子固的七千榆林军不过以势压人。”

    沈昭不禁冷笑。

    “你若可使军士放刀息战,我自乐见。但时局如此——子谦,你终是优柔寡断了些。”

    云礼见此,怔了一下。

    “非是我优柔寡断,实在是……”

    “我知你一向心软。”

    沈昭却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

    “此事本因程景濂而起,你若不想起兵,便唯有杀掉此人。可他身处于皇宫大内,护卫重重,只怕不易得手。但你若偃旗息鼓,其余几方则更无一战之力,及至两位皇子争位之际,杜巩必会遣使者入宫。这未尝不是机会。”

    “你这是何意?”

    云礼愣了一下,见沈昭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杀意,心念一动,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

    又听沈昭沉声说道:“杜子固如今已视我为府上幕僚,若我央求入宫,定会应允。”

    “此事太过危险,不可行。”

    云礼立即出声制止。

    “眼下这场动乱,谁都想制止。实在是因局势变化难测,众人生恐自己惹上祸事不得善终,这才静观其变。否则,留守京城的朝臣乃至太山的众臣怎会无动于衷?你若仓促行事,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沈昭却只轻轻一笑,“你且放心,我很惜命,定不会乱来。只是程景濂此人……”

    她话锋一转,变得更锐利。

    “非除不可!”

第一百七十章 请服国丧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沈昭回到榆林军队的营帐后,就让薛柏一联络暗卫。

    她在皇宫并无多少眼线,但自端阳宴后,她亲眼见识了宫里的明争暗斗以及天家恩宠,为此深感惶恐。因此曾让人收买过内侍,时日一久,眼线亦扩散至各宫。只是多为位卑权低者,皇宫辛秘打探不出来,偶尔可传递一二消息罢了。

    她同云礼言及入宫行事,并非虚妄之言。本意是策反杜巩,可后来一经试探,便发觉他和程濂并非简单的盟友,想必她但凡露出半点反意,就会被杜巩就地处决。

    但真要行暗杀之事,需保她一条命才是,否则太不值当。

    这边命令才传下去,杜巩却寻至她营帐前。

    “你回营后,曾言云子谦不愿起兵,只愿讲和。既如此,他眼下这般行事是为何意?”

    显见杜巩是来者不善。

    沈昭不知云礼起了何心思,只得小心应付,“永嘉侯世子当时正是此意。却不知后来怎会……”

    ……

    “先是来了个慕容祗与我争夺帝位,如今又是云子谦搅局在后。这一个两个的都与我作对,着实可恨!若日后我登基为帝,这两人绝不轻饶!”

    慕容禛在小书房里摔盏丢碗,深觉恼怒至极,可仍出不了心中那口恶气。

    内侍们听了不该听的话,皆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生恐这位喜怒不定的皇子转眼将他们灭口。

    幸好孟湛寻声而至,挥手让他们退下,这才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殿下缘何生怒?”

    “缘何生怒?今早传来的消息,莫非你不曾听闻。”慕容禛想起便觉得憋屈,眼底露出些许阴翳来。“争位之事本就迟则生变,可在这紧要关头,云子谦却提出先让父皇灵柩归位,举国服丧,再议继位之事。可那群大臣——”

    慕容禛冷笑一声。

    “嘴里高喊着忠贞不渝,实则多为矫饰之辈,举着忠义之旗,或作壁上观,或抬手轻触,只为撩动两颗棋子,为自己谋一条平坦大道。至于遗诏也好,国玺也罢,谁顾?不过饰物罢了。”

    这番话倒是指出了朝臣现状。

    可皇帝崩逝后,诸臣争权,已为常事,无人在乎。而慕容禛本人更是为争夺帝位,连君父之灵柩都不肯归位,比之尸位素餐的朝臣只怕也不遑多让。

    孟湛见此,心中不由得耻笑,面上却露出淡淡笑容,安抚道:“殿下何须忧心?您是天子血脉,皇子之尊,听事议政,是为本分。朝臣入宫,岂敢出指责之言?……该忧的是首辅大人。”

    孟湛此言意味深长。

    “程景濂那个老匹夫——”

    慕容禛几乎咬牙切齿,狠狠压下心底的愤恨。

    “不过寒门商户出身,竟敢口出狂言,欲夺我朝权柄。若非他想独揽大权,以居庸关和榆林镇的兵力相挟,我早已登上帝位,何至于今日进退维谷?!还趁我不备,将慕容祗接入宫中,不过一卑贱小人,如今也敢与我争位。”

    孟湛微微垂着眼,更显得谦卑。

    “十七皇子手底下区区一平西侯,不足为惧。但他是无势一身轻,纵使身家性命全部交于程阁老,也不过一场豪赌。可殿下不同,京中近卫,天津三卫全仰仗您。若程阁老一念之差……对此要有所防备才是。”

    慕容禛闻得此言,眼中愤懑稍有消解,面色渐缓。倒非受其安抚,实在是心中对此警惕,唯有压下心底恼怒,思索对策方为正事。

    “慕容祗手中并无依托,欲夺帝位,必借程景濂之势。事后行为举止但凭其意,实为牵线木偶罢了,却正遂其愿。比起我这个有权有势的皇子,如慕容祗这般卑贱者确实更合其意。”

    他心下了然,又哂笑一声。

    “他倒是好算计。竟欲借我慕容氏之手掌控朝野,真当诸公任他摆布?我偏不让他如意。皆言百善孝为先,我朝自开国便以孝立事。而今君父灵柩仍在太山,我等臣民自要抛却俗务,扶柩入墓,举国服丧。”

    “殿下所言极是。”

    孟湛低下头去。

    ……

    文渊阁内,程濂正同幕僚议事。

    他虽有心掌控朝野,却不敢贸然处事,仍只行为臣之本分,整日守在文渊阁内听政议事。天子崩逝,皇城受困,但各处折子却未断过——自是痛言大行皇帝离世之悲戚。或有为求富贵者,言及储位之事,聊表心意。

    程濂并不亲阅,多是亲信之臣或府中幕僚查阅,再将要紧事上禀。

    但今日例外。

    云礼上奏请示大行皇帝灵柩归位的消息不胫而走,以致人尽皆知。朝中大臣纷纷上奏请示,多是附议。事关重大,朝臣皆不敢等闲视之。

    程濂将奏折一一查阅。

    仔细从中辨别真假。

    这是阅览奏折必行之事。

    “两位皇子是何态度?”他将手中附议的折子随意丢至一旁,抬头神色淡淡地看向坐在下首的亲信。

    “十四殿下言本朝以孝立国,理应扶柩入墓。十七殿下未曾表态。”

    慕容祗自入宫后,除去主动言及争位之事,其余时候皆是安分守己,未有任何异样。实在是他无争权之本,单凭体内流窜的天家血脉罢了。至于慕容禛——

    程濂神色稍沉,嘴角噙着冷笑。

    “他倒是有恃无恐。真当事后清算之际,诸臣会念及其行孝悌之事,轻饶夺位之恶行。”

    在场众人皆知其意,默然不语。

    片刻后才有一幕僚大着胆子问道:“……朝野内外因此事而起争纷,迟则生变,如今该有个决断才是。”

    程濂的脸色愈发阴沉。

    “大行皇帝灵柩迟迟未归,乃臣民之失责。着礼部备国丧事宜,明日迎先帝灵柩入宫。”

    众人皆是一惊。

    “一旦迎灵柩归位,太山之困必解,之前所行皆化虚无,且争位之事必生变故,得不偿失。”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程濂微微叹了口气。

    “堵不住天下众生悠悠之口,争位亦是徒劳。且云礼既敢言此事,便已有万全之策。五军营和神机营眼下皆已凭他差遣。我们若不从,他可随时起兵,且师出有名,我们却是名不正言不顺,非民心所向。”

    不得不说,云礼这一招确实让他们无计可施。且国丧之事尚且次要,若是诸臣回宫,形势才更不可控。这样一盘棋,只怕人人皆欲插手。

    “可国丧之后,又该如何?”

    这才是众人最关心的事。

    程濂为此亦是焦头烂额。早在他同慕容禛争执不下时,便已失了良机,才造成今日之局面。

    “为今之计……唯有将两位皇子牢牢抓住,方得一线生机。”

    他眼底露出几分决绝。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凶礼、惊变和重掌事

    为显庄重,天子凶礼向来繁重。

    而大周皇帝崩逝均遵七日而殡,择吉而葬。

    但此次情况特殊,离大行皇帝断气可不止七日,虽已装棺,但入殿之后,必会重换楠木棺椁。

    即日起再行丧号。

    且于宫中设几筵,朝夕哭奠。

    同时着礼部定丧礼,皇子亲王成服斩衰。文武百官闻丧之明日素服,诣思善门外哭,四日衰服,朝夕哭灵三日。听选办事等官衰服,监生吏典僧道素服,赴顺天府,朝夕哭灵三日。命妇俱素服,第四日由西华门入,哭灵三日。

    京城闻丧日为始,寺观各鸣钟三万杵,禁屠宰四十九日。丧将至,文武官衰服,军民素服赴居庸关哭迎。皇子、亲王及群臣皆衰服哭迎于郊。至大内,奉安于仁智殿,加敛,奉纳梓宫。遣中官奉大行皇帝遗衣冠。

    庚寅年腊月,礼部进葬祭仪。

    初三,宜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启攒。梓宫由大明中门出,皇子等以下由左门出,步送至德胜门外,乘马至陵,在途朝夕哭奠灵。诸王以下及文武百官、军民耆老、四品以上命妇,以序沿途设祭。

    这一日,满城恸哭,臣民俱哀。

    梓宫行至城外,素衣百姓跪伏两侧,口诵大行皇帝之德,以泪眼悲戚相送。此为大周凶礼之仪,梓宫入陵,臣民泣血而送。

    正是百官静默,涕听祭言之际。

    跪伏两侧的人群中忽有响动,只见一苍颜鹤发的老叟,颤颤巍巍地柱着拐杖,声音却中气十足,高声喊道。

    “天子崩逝,举国皆哀……大行皇帝自太康继位以来,施仁政,薄赋税,以圣者仁心养我臣民。今念大行皇帝之恩德,跪送于此,惟愿圣天子德隆福厚,再无灾祸。

    大行皇帝福泽深厚,气运加身,原是百年昌盛之相。可叹朝臣不正,奸者邪心,以致天子含冤,丧于太山。老叟命贱,愿泣血于此,恳请诸公明鉴,查清原委,匡扶道义,还大行皇帝一个公道!”

    话罢,老叟一个俯冲,竟直冲前方的梓宫而去,誓要血溅棺椁,以明其志。

    守在旁边的禁卫军立即提枪拦截,却不知是矛头过于锐利,还是躲避不及,竟是将那老叟刺了个透心凉。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高达数尺,似在为枉死的逝者鸣冤。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数道呼喊声。

    “老先生!”

    又有数人弹跳而起,直冲老叟而去。但这一次,守在梓宫和诸王百官外的禁卫军已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这一停顿,却有更多的人不顾生死地扑向灵队。

    在城外跪送的本是世代清白的良民,无罪不可逮捕。即便偶起暴动,守卫也只得镇压,不可动武。一旦见血,只会让形势更复杂。

    且此次他们念的是大行皇帝之德,申的是大行皇帝之冤。先不论真假,只要动手杀人,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便是蓄意诛杀,掩盖真相。届时,不管你是皇子忠仆,还是高官近亲,俱不得好死。

    禁卫军欲拒还迎,百姓却是势如猛虎,才僵持片刻,就冲破了禁卫军的防护。这下,守梓宫的内侍,随行的诸王百官俱受其扰,灵队一片混乱。

    暴起的百姓嘴里又高喊。

    “天子含冤而崩,恳请诸公惩奸除恶,以还其道。”

    一声高过一声,其音高亢,其意正气凛然,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忘了阻扰情绪激昂的百姓。

    正当此时,人群中又有高喊。

    “首辅程濂,为求私利,背君离德,败坏纲纪,挟皇子以令诸侯,以致皇城生乱,朝野动荡。其罪当诛!”

    此言一落,又有数人同喊。

    “程濂首恶,其罪当诛!”

    场面一度无法挽救。

    尤其是位于文武百官首位的程濂,听闻后更是面色清白交替,目眦欲裂,几欲昏厥。他嘴唇翕和数次,最终却在众人的控诉中沉默不语。此时此刻,言语是苍白无力的。且越是反驳,越是表明其心中有愧。

    然而他不置一言,纵使神色镇静,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心虚,以致无力反驳。至于余下的程党中人,则无他那般定力,因此纷纷出言斥责。

    岂料激起民愤,使形势更加混乱。

    而其余官员,则多是旁观,笑看这一场闹剧。

    情况由此愈加难控。

    禁卫军不便动粗,又忧心误杀民众,因此只以蛮力相阻。一时不妨竟落了下风,让民众有机可趁,突破他们的防线,冲着内侍百官而去。

    一时间,讨伐声、呵斥声以及呼唤守卫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甚至分不清敌我。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人群寂静了一瞬,而后如潮水般退去。只见他们散去的地方,躺着几个人,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在层层布衣的遮掩下,还有乌纱帽的一山,以及在冷厉阳光下隐隐闪烁着的金光。

    禁卫军们怔了一下,片刻后迅速上前疏散人群,又扳开躺在地上的尸首,那浸泡在血泊中的素服赫然系着黑角带,众人从血肉模糊的面孔上依稀认出了程濂的轮廓。

    当下一片死寂,无人言语,片刻后立在一侧惊魂不定的朝臣们突然冲上去,扑在血泊里。

    “首辅大人!”

    此言一落,死寂的人群忽然骚动,哭喊声,呼救声,当然还包括百姓的欢呼声。

    “当真是报应不爽!”

    “程濂行恶,罪不容诛!以命相抵尚不足惜。”

    程党中人则高喊。

    “抓刺客!抓刺客!”

    禁卫军首领立即指挥手下围住场地,不让任何人逃走。但这样的场景,他们实在拿不准是他人刻意为之,还是程濂命该如此!

    诸位朝臣商议片刻,又请示大长公主,最终决定按程序调派五城兵马司的弓兵押送在场民众回办事衙门,又让顺天府的仵作来此查验实情。其余人仍归原位,护送梓宫。

    按照惯例,本应立即审查程濂一事。但凶礼在即,大行皇帝棺椁必须入陵。出了民乱一事,本就是不吉之兆,若再有差池,则为凶兆。

    众人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凶礼过后,百官归朝。未等商议继位事宜,便有言官出列弹劾。

    一为首辅程濂毒杀大行皇帝,勾结边疆重兵,伪造遗诏,把持皇城,欲挟皇子以令诸侯。一为十四皇子慕容禛,违抗君命,勾结朝臣,欲自立为皇,行谋逆之举。

    遂求诸公查证以辩真假。

    朝臣对此议论纷纷,或辩护,或斥责,终是难有决断。诸公于是入西山别院,求见大长公主。大行皇帝乍然崩逝,未留遗诏,新皇不立,无人可掌朝野之重任。

    大长公主遂入宫,代管朝政,命人彻查此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剑走偏锋

    短短数月,皇宫的主人却一换再换。

    如今大长公主重回内殿听政,心思却是千回百转,并不如当年那般带着重振朝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同为临危受命,此次却无救国之意,只不愿让旁人染指慕容氏的江山罢了。

    “老祖宗,方才通政司又送来了各地求立新皇的折子,您可批阅?”

    大长公主虽有听政之名,却无处事之意。听闻此言,也是意兴阑珊,“诸位阁老皆在朝中当事,几份奏折交于他们便可。”

    可求立新皇之事,朝臣岂敢多言?德音心知对方这是不愿再为政事劳心劳力。

    当然,这奏折递得也是巧妙,国势初定,地方便上言,可比消息灵通的京官还要迅速些。分明是京官见情势不甚明朗,不敢妄言,因而借旁人之手,试探一番。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大长公主无意再与他们周旋。

    他们忧心帝位,又想得从龙之功,权柄在握,自会争个最合适的人选出来,不妨到时再定夺。

    而此意一旦传出,朝野内外定会再起风波。这已是后话。

    不消半日功夫,便有人闻风而动。

    首先传来的却是乱民踩踏案的内幕——沈氏女买凶杀人,意在帝位之争。此为大理寺官员审讯当日乱民后得出的结果,消息一经传出,举朝皆惊。先是惊疑其行,而后言及其表兄余怀梓,最终直指九皇子慕容祁。其意不言而喻。

    此后不消半日功夫,沈昭便递折子求见。

    大长公主在御书房接见她。

    “殿下,我若想昭告天下,让世人知晓有个能文会武,插手朝事的沈氏女。当日便会挽弓射之,而非退而求其次,闹出声势浩大的乱民踩踏案。此于我而言,并非善事。”

    “你这是怨在我身上?”

    大长公主眉梢轻挑,略显冷淡地看着沈昭。

    “民女不敢。”

    沈昭低眉敛目,言语却略带压迫。

    “民女当日求见殿下,明言程景濂之害,是以深觉其非除不可,且需先杀其人而后定罪,以堵众人悠悠之口。殿下愤其所为,故允诺事后出面定罪,并言大理寺查案不过形式。可如今他们却查出实情,更言及帝位之争这等荒唐事。殿下当查明原委。”

    关于暗杀程濂一事,沈昭虽曾与云礼提及,但因突现凶礼一事,便兀自将此事放置一旁。若非后来发觉大行皇帝之死有异,又与大长公主共商此事,便不会有乱民踩踏一事。

    言下之意则是此事唯她们二人知晓。

    “在西北走一遭,胆子竟大了许多。没影的事倒敢往我身上掰扯了。”大长公主抬眼扫过去,神色略显恼怒,不单为沈昭目中无人的态度。

    “民女不敢,只因事关生死,不得不防。”

    大长公主闻此神色缓和了些许,沉声问道:“你自己做事寻了何人,心中可有数?”

    沈昭行事谨慎,不敢轻托旁人,便道:“我事先托付于罗浮教时,只言及制造动乱,其余一概未提。”

    “如此说来,其中仍有你的人。”

    “交给旁人我怕失手。”沈昭并不否认此事。“但是大理寺官员已将他们排除在外。”

    “难怪你会疑心到我身上。”

    大长公主轻笑了一声,神色看不出喜怒。

    “这个罗浮教当真无事?”

    “他们口碑一向极好,以往未曾出过差错。且对方并不知晓我之身份,否则我必不会交于他们。”

    大长公主轻叹一口气,“这个江湖帮派数次插手朝事,行为恣意,朝廷已关注多时。此次又牵扯到程景濂身死,将他们翻出来并不奇怪。”

    “依您之见,莫非是任其所为?”

    “程景濂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为民除害,他们岂敢多言。”

    沈昭听她语气云淡风轻,一时竟觉得一口浊气堵在喉咙,上下不得。“程景濂罪不容诛,自有朝廷定论,我如此行事岂非僭越?朝臣怎会容我?再者,此事本与九皇子无关,经外人传言,倒像争位,岂非牵扯无辜!”

    “皇子争位,避无可避。”

    大长公主显然无意再管此事。

    “小九既然让余家后生做了幕僚,也该做好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

    沈昭见她神色冷淡,一时竟拿不准其意,片刻后才道:“我记得当年九皇子初入府邸时,殿下甚是关怀。”

    “小九失了外家,又出了宫,形影单只的,我难免会上心些。”

    大长公主笑了笑。

    “好了,无事便退下罢。”

    沈昭余下的话顿时被堵住。当初查到大长公主对慕容祁颇为照料,甚至在其府上安置人手时,颇为惊诧。转念一想又以为她和永嘉侯是有意扶持慕容祁。否则,她在对付程濂时,不会向大长公主求助。

    可现下看来,大长公主根本无意于此。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行礼告退。

    刚出了殿门,便在转角处看到一小宫女立着,见她过来,当即行礼。

    “娘娘命婢子在此候着姑娘。”

    “劳烦。”

    沈昭微微颔首。

    新帝未立,太后的封号也未下来,陆氏便还是皇后,仍住在慈宁宫。

    沈昭过去时,她正坐在罗汉床上,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面摇着手里的拨浪鼓,一面低头同他温声说话,即便隔着珠帘,也可感受对方格外柔和的神情。

    “禀娘娘,沈姑娘求见。”

    陆皇后抬起头来,将怀里的孩子放开,让宫女带下去,这才轻声说道:“把人带进来吧。”

    沈昭跟着宫女进去行礼。

    “不必如此拘谨。”

    陆皇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难为你有心,还知道递帖子进宫看我。快坐下吧。”

    陆皇后以温婉柔顺闻名,今日见着虽气色不大好,可神色仍然温柔。沈昭便依言坐下。“民女总想着娘娘兴许会觉得宫里头乏味,便想着进宫来给您逗趣儿解解闷。娘娘不嫌民女聒噪便好。”

    陆皇后轻轻一笑,“我这辈子都待在宫里,日复一日,也谈不上乏味。”

    沈昭谢过宫女侍奉的茶,偏头看向陆皇后,“是娘娘心宽,任外头风云变幻,这慈宁宫总归落个清净。”

    这话意味深长。

    陆皇后眼底的笑意淡了两分,“我身无倚仗,何必再起争端,但求安稳而已。”

    沈昭垂下眼眸,神色有几分漫不经心,“娘娘想求安稳,旁人未必允。”

    不待对方回话,又缓声说道:“我记得陆大人是在临洮府任职。临洮是个好地方,书生气盛,文风昌隆,只可惜免不了黄沙漫天。如今凛冬即至,想必已是雪深雾重。听闻陆大人此次也是冗务缠身,以致无法归京哭奠。”

    若能亲送大行皇帝梓宫入陵,倒也是无上荣耀。可惜陆贞昂算得上国舅,却连国葬也未能参加。说是冗务缠身,可他身为国舅,却在偏远之地做个四品官,也未免落魄。

    陆皇后脸上青白不定,似是堵了一口恶气。

    沈昭之意她如何不清楚。陆家说是后戚,可其势甚至不如京中寻常家族,更遑论勋臣贵戚。往常陆皇后终是一国之母,旁人行事不敢过分,是以未受太多打压。

    如今大行皇帝崩逝,她名下既无子,即便日后加封太后,也是个虚名。新皇若是仁慈,自会保她一生安稳,却仅止于此。若心狠,其后家族亦难周全。

    “本宫服侍大行皇帝数十年,温良恭顺,尊礼守己。除去无后之外,并无差错。本宫到底是先帝嫡母,我朝以孝为先,他想对嫡母下手,也要看能否堵住天下众生悠悠之口。”

    陆皇后神色虽显冷淡,语气却十分笃定。她为后多年并无差错,朝野诸公为免受流言蜚语中伤也该给她太后的体面。

    “娘娘金尊玉贵,旁人岂敢放肆?”沈昭神色很是恭谨,“民女是忧心陆大人晚节不保。”

    “沈姑娘——”

    陆皇后偏头看着她,眉眼间的温和尽数化作冷厉之色。

    “皇宫大内,可要谨言慎语。”

    沈昭含笑回视,眼底并无畏惧之色。“民女方才见十九殿下,年岁虽小,眉眼间却灵动得很,无惧无畏。想必将来也是风华人物。”

    陆皇后的目光顿时一凝,她细细打量了沈昭几眼,似是辨其真伪。

    沈昭慢悠悠地说,“娘娘与大长公主同心同体。她老人家此刻无意于此,您便该多思多虑,但求个全须全尾罢了。”

    陆皇后听得此言,思绪禁不住千回百转。她不信大长公主会立个年幼的皇帝,可她不插手,显见是对这几位皇子并不满意。

    当然也不会对十九满意。

    可若占了嫡,朝野内外便只能认命。只是这般年幼的皇帝,想必谁都不会将其放在眼里,不过徒有虚表罢了。是以陆皇后从不争权。

    “娘娘之子继承帝位,天经地义。”沈昭一字一句说得很是清楚。

    国朝党争者不在少数,可仍有大部分人几乎独善其身。十九皇子若占嫡,一旦有人为其发声,定是朝野声势最为浩大者。

    陆皇后垂下眼眸,“恶龙环饲,孤儿寡母的只怕难得善终。”

    “陛下身侧从不缺忠贞的追随者。”

    陆皇后有些心动。

    “既如此,沈姑娘的忠贞从何而来?”

    “民女只求为余家平反。”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陆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本宫记得你的表兄一直跟在小九身侧。”

    沈昭面上坦荡。

    “娘娘既听了外头传言,便知九殿下受他人言语中伤之事……”

    沈昭若是真心扶持慕容祁,一句买凶杀人,意在帝位可挡不住。陆皇后奇怪的是她既不愿同余家一路,又何必再替余家行事?可沈昭显见不愿多谈。

    她便转过话头,“玉碟之事……”

    “大行皇帝已然薨逝,若曾许诺……旁人也不知晓。只要名字上了牒册,仪式过后再补也无妨。”

    末了,沈昭又淡淡地笑。

    “我给娘娘指了一条路。至于能否走下去,终究要看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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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