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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纪事全文阅读

作者:水罙     永明纪事txt下载     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中计

    沈昭到达宁夏时,已是第三日破晓时刻。她在城外休整一番,待精神稍足后才进城。

    原先跟随贺家车队的护卫一直守在城里,自总兵府传出那些消息后,行事愈发谨慎,唯恐他人瞧出破绽。沈昭入城之后,便按照原先的地点找了过去。

    不过此刻院子里只留了一人,名叫范骞。他同薛柏一一样,都是三年前惠州遭倭寇袭击之时,从中选取的流民。是她亲手教导过的人,因而对她颇为敬重。

    见她过来,还是一身武者装束,脸上虽满是诧异之色,却不敢怠慢半分。

    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沈昭微微颔首,随即问道:“怎只有你在?另一人呢?”

    范骞便答道:“我们没收到您的回信,便想着打探一下府里的情况。眼下他正去对接暗号了。”

    沈昭了然,随即微蹙着眉。

    “自那日薛柏一被押在总兵府后,可还有消息传来?”

    范骞便回道:“并无消息传来。属下见贺家的人也异常安分,便是那些护卫也都规矩地待在客栈里,并不外出。倒真像是里头出了事,不敢骚动一般。”

    沈昭微皱着眉,思索了片刻,继而道:“眼下,负责此次商队的贺家人是否仍在总兵府里?”

    “应当还在里头。”青年点了点头,“我们这几日一直守在此处,发觉自那日之后,除了每日出来采购的仆从,总兵府里便再无他人出入。”

    他顿了一下,继而说道:“姑娘,依属下之见,此次怕是中了贺家之计,兴许此刻贺家正在里头等着我们。因而这两日我等皆不敢异动。便是府中另一人我们亦只同他联络了一次。”

    对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沈昭在来的路上便有所察觉,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榆林那边究竟是何情况,尚不可知。但只要解决了宁夏,此事便是完成了大半。

    可若是顾准不与她合作,那即便是传出贩卖私铁一事也无用。哪怕程濂会对贺家下手,无确凿证据仍是徒劳。届时朝廷定会派人来一探真假。

    沈昭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若薛柏一之事为贺家故意为之……那这货物之中定然不夹带私铁。可总兵府并非传出薛柏一身死的消息,反倒传出贺家货物被扣押。顾准不会无缘无故地传出这样的话来。

    那就是贺家同顾准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想利用顾准对付贺家,熟不知贺家兴许也有此意?贺家会如何劝说顾准?

    薛柏一急切之下兴许会说出所行之目的。

    若换作她是贺家,定会反驳薛柏一之言,与此同时,还会同顾准说,对方前来只为构陷顾准,准确的说是构陷他们官商勾结。一旦出了此事,马市兴许又会在朝廷引起争议。

    谁最不希望增开马市?

    自是文臣!

    沈昭被冒出的念头惊出了冷汗。

    她原先还想着以韩廷贤之幕僚的身份拜见顾准,幸好及时止住了。若是她真以此身份前往,怕是还未开口,就已被人扣押。

    毕竟韩廷贤作为言官,为马市一事怕是不少上书。若是贺家真说韩廷贤以此构陷顾准,他怕是对韩廷贤唯有除之而后快,断自己财路的人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沈昭忍不住苦笑起来。

    看来眼下只能用别的身份拜见顾准了。可是没有信物,她如何进得了那总兵府?

    良久之后,她才开口问道:“你们在此处待了数日,可曾看出破绽来?可有法子混进总兵府?”

    范骞闻言却是满脸迟疑。

    他犹疑着说道:

    “姑娘若是想混进总兵府,怕是略有难度,眼下总兵府戒备更是森严,便是府中仆从出行亦要探查数次。行迹稍微可疑的就会被护卫盘查。您来之前,不曾想过别的法子么?”

    沈昭便从怀里取出那封引荐信来,放到桌上,沉声说道:“我之意本是以韩大人幕僚身份拜见顾将军,可若此为贺家之计,怕是不可行。兴许对方等的就是这封信。”

    范骞闻言,亦是皱眉。

    “是属下无能。”

    “是我谋算失误。”沈昭摇了摇头,复又问道:“你先前说另一人去联络史林,可曾规定了时间?我见眼下时候已不早——”

    范骞闻言,神色猛地一变。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辰正三刻,可眼下已至巳时,怕是已生变故!姑娘,我们赶紧——”

    他的话还未落下,外头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破门而入。先前他的同伴早已昏迷不醒,被人提着丢了过来。

    两人见此,皆是站了起来。

    门口此刻已涌进数人,为首的是一中年男子,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们,“我早就说过有同伙,果然不错。赵将军,烦请你把这两名贼子都抓进总兵府,严刑拷打。”

    沈昭闻言,脸色一沉。

    她认识此人,正是此次贺家商队的负责人贺道岩。虽不是与贺道元同出一支,但因其行事惯会取巧,在贺家地位颇高。

    沈昭深知此刻多说无益,随即同范骞使了个眼色。

    两人便同时上前,直接拔出绑在背后的长柄眉尖刀。作为一个合格的暗卫,他的武器永远不会离身。而沈昭,在来此之前,便料想到会有此种情况出现。

    九边重镇虽恐贼子进犯,对兵器的管辖却不严重,因为常年生活在此的军士皆知晓,城内随时有可能出现异贼,民众不仅要会拳脚功夫,手上还得有趁手的兵器,以此抵御外敌。只要不太过分,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一个跨步上前,两柄尖刀同时砍出,动作近乎一致,几乎只一瞬间便砍入对方的脖颈,鲜血喷流而出。两名军士应声倒下。

    暗卫杀人的准则唯有快,狠,准。

    两人的动作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对方大抵未料到他们会直接出手,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愣了一瞬,才齐齐抽出手中的弯刀,斜劈过来。刀刃在半空中相撞,发出尖锐的声音。

    另一侧又有弯刀砍来,沈昭随即一跃而起,右腿肌肉猛地绷紧,直接一个横踢击中对方的手腕。长刀猛地跌落,她手中的尖刀随即劈出,砍中了对方的腰腹。

    对方闷哼一声,猛地后退数步。

    停顿只出现在一瞬间,片刻后,又有更多的长刀劈了过来,又一柄直逼眉心。沈昭见此,身子猛地向后仰,堪堪避过,接着便向上砍出一刀,直击刀刃。

    正欲挥刀砍向另一人,却从侧面又劈出一刀,她来不及躲避,直接砍在腰腹上。多年不曾受过这样的伤,那一瞬间,竟觉得身子一软。

    她咬紧牙关,抬手劈出一刀,继而向右撤去,与范骞站在一处。

    沈昭最开始教导他们时,曾说过若是遇到敌众我寡的情形,唯一的方法便是合击突围,而后分散行动。因而她方才刚一使眼色,范骞便明白过来。

    两人的风格相似,也曾演练过数次,因而配合起来十分顺畅,一时间竟无人可阻,转眼便已至庭院之中。

    她方才骑过来的马仍被绑在树下。两人心意相通,一面同对方周旋,一面往树底移去。

    原先在一旁观战的年轻将军终是忍不住插手了。他的兵器也是长柄眉尖刀,这是大周军士的基本兵器。高手间的对决往往只看一招便可。

    因而当他提起长刀斜劈过来时,沈昭便猛地一个闪身,堪堪躲过,继而一跃而起,斜着身子,在半空中屈膝,发力,猛地踢向对方的头部。动作快若闪电。

    对方被她踢了个猝不及防,身子猛地一歪。沈昭在落地的同时向他砍出一刀,对方亦挥出长刀,甫一相撞,便发出沉闷的响声,两人纷纷后退一步。

    沈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却是满脸惊诧,他不曾想到这个小贼瞧着年纪尚小,身体瘦弱,武功底子却不差。方才那一刀他可是使了六分功力,对方却同他打出平手。

    明明腰间还受了伤。

    沈昭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而是直接上前,又是一刀劈过去,两人开始新一轮对战。而范骞那边亦是越来越激烈。但长久下去,他们势必会落下风。

    “小心!”

    范骞猛地喊了一声。

    沈昭心神一怔,感受到斜劈而来的刀风,顿时身子往另一侧偏去,却没来得及避开,刀刃砍中她的左肩。她猛地一个踉跄,往前移了一步,衣衫瞬间便鲜血染红。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亦向她砍来一刀,沈昭避之不及,刚欲提刀一挡,却与之错过,刀刃立即砍进她的血肉之中。

    沈昭猛地后退一步,范骞则杀了过来,挡在她身前,“您先走!我挡住他们。”

    沈昭深深看了他一眼,亦不多言,直接向马匹迈去,一刀砍断缰绳,随即驾马出门。身后很快就传来追逐的步伐声,十分错乱。

    沈昭心底一惊,猛地一夹马腹,又加快了速度。直至看不见后面的人,才拐进了一个胡同,四周全是低矮的石墙,却静悄悄地,不见人影。

    她顾不得多想,沿着墙根坐了下来。经过马匹的颠簸,身上的伤势又加重了几分,伤口更大,鲜血直流,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伤药,将药粉倒了上去,瞬间溶于血。

    继而扯出布料,随意包扎一番,肩部的伤口却难以处理。

    这时,胡同口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沈昭猛地一惊,扶着墙站了起来,刚上前走几步,便因失血过多而倒在地上。

第五十二章 廷上奏对

    沈昭醒来时,头脑依旧有些昏胀,浑身难受,那些撕裂的血肉此刻传达了十分清晰的痛感。她不由得在心里头苦笑,若换作她前世之时,就这么几处刀伤,何至于此。

    还真是死于安乐啊。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印福字曲水汉瓦纹银花盖面纸,看上去极为精巧。别说牢狱不会有这样的布置,便是客栈也少有罢。

    她不由得一惊。

    继而偏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妙龄侍女正在身侧候着,见她醒来,连忙笑道:“姑娘醒了?身子可还好?是否还难受?”

    沈昭有一瞬间地呆滞,继而问道:“此处是……”

    “总兵府。”

    沈昭闻言一愣,又接着道:“我昏睡了多长时间?”

    “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她赶至宁夏便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那此刻已过去三四日,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旦王彻将私铁之事告知于程濂,韩廷贤便要携杨易上奏此事。

    那今日上朝之时——

    沈昭神色猛地一变,继而沉着脸说道:“扶我起来,我要去见顾将军。”

    侍女闻言,却是略有些迟疑,打量了她半晌,也不敢伸手,“可是您的身子还……”

    沈昭眼神一冷,“听不懂我的话么?”

    侍女只得起身。

    ……

    今日早朝,于许多人而言都是特殊的。

    于杨易而言,此为生死之时,于贺道元而言,此为仕途截止之时,于王彻而言,此为痛击仇敌之时,于程濂而言,此为他决策之时。

    左副都御使韩廷贤携祁州知州杨易上书所言之罪行,林林总总不下十数条,均为贺家载祁州之时,所行之事,皆为罔顾王法,藐视国朝律令之事。

    主要罪行有二。

    其一,罔顾君命。因一己之私,而背陛下之恩德,于祁州境内私开铁矿。因一己之利,而忘民之生死,以致命案频发。知死伤甚重,却无体恤之情。击鼓以述冤情,以刁民逐之。其行可恨!

    其二,罔顾大义。因一己之私,通鞑靼,贩私铁。其行不正,其德有亏。将士戍边,不闻乡音,难回故里,以热血之躯守苦寒之地,岂料国朝竟出奸贼,送利器于他人!其罪当诛!

    此言一出,廷上哗然,朝臣神色骤变。

    贺道元当即出列请罪。

    “此为他人构陷微臣之言,实不可信,望陛下明察。”

    崇仁皇帝见此,神色微敛,继而将目光放在程濂身上,“不知此事,程爱卿是如何看待的?其真假如何?是为构陷之言,或是确有其事?”

    朝臣顿时凝神屏息。

    只见程濂神色淡淡,依旧站在原地,拱手行礼,“依老臣之见,此事真假尚不可知,唯望陛下彻查此事,方可还贺大人清白之名。”

    虽言还贺道元清白之名,可此事真假难辨,韩廷贤等人又是气势汹汹。事关重大,若手中无确凿证据,亦不敢随意上书。一旦彻查,于贺道元而言未必是好事。

    众人思及此处,再看向两人眼神便有了些许变化。

    今日之事,祸福未知。

    大殿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言之有理。”

    半晌后,崇仁皇帝才收回落在程濂脸上的视线。

    继而看向韩廷贤等人,说道:“你们言贺爱卿私开铁矿,又将私铁卖于鞑靼,有通敌卖国之嫌,不知可有确凿证据?韩爱卿不如言明此事。”

    “陛下圣明。”

    韩廷贤闻言,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此为死去矿工之亲属所书之状,其上自有他们按印画押之痕。眼下,杨大人府上仍有矿工亲眷,陛下大可命人将其从祁州招至京师,仔细盘问。

    至于贩卖私铁之事,亦是微臣从矿工口中得知,他们将私铁藏匿于药材之中运至边关。眼下,贺家商队皆被扣押在榆林,宁夏两处,想必不日便有将军上奏此事。”

    此言一出,崇仁皇帝的脸色蓦地沉下来,眼神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贺道元身上,“贺爱卿,韩爱卿说得有理有据,不知你可还有需要解释的地方?”

    贺道元强行压下心底的愤恨之意,面上仍是无比镇静,沉声说道:“朝臣欲以恶语构陷于臣,臣无言可对。惟愿陛下圣心明察,如程首铺所言,还臣以清白之名。”

    崇仁皇帝便淡淡地问道:“如此说来,你不介意朕下令彻查此事了?”

    “望陛下明察。”

    贺道元复又行礼。

    崇仁皇帝笑了笑,神色不明,“既如此,那就先令韩爱卿彻查此事。祁州知州杨易便从旁协作,一旦得出确切消息,立即报上来,届时这案子朕也要好好审一审。”

    “臣等遵旨。”

    崇仁皇帝点点头,正欲再说什么。

    程濂便又抬手行礼,“禀陛下,老臣还有一事相求。”

    “爱卿但说无妨。”

    崇仁皇帝毫不意外。

    程濂便道:“祁州知州说到底只是地方父母官,此事牵扯朝中九卿,二品大员,光凭他们两人不足以担此重任。老臣以为,命左都御史主查此案更为合适。”

    崇仁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主查就不必了。从旁协作罢。”

    他见众人再无异议,便一挥衣袖。

    “好了,退朝罢。”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起了身。

    朝臣便齐齐恭送。

    待人走远后,贺道元才缓缓站起来,径直朝程濂走去,见对方神色淡淡,他便压下心底的疑虑,沉声说道:“首铺,此事另有隐情,下官想同您细细道明。”

    程濂看了他一眼,继而微微摇头,“陛下之意是让韩大人主查此事,怕是老夫也无力为之。公道自在人心,此事,贺大人是否参与,他们定会查明。不会冤枉你。大殿之上,非议事之处,贺大人先行退下罢。”

    “首铺——”

    贺道元还欲说上几句,却见程濂径直越过他,往殿外走去。

    他心里头一沉。

    见朝臣皆看过来,似有探查之意,不由得脸色微沉,亦往大殿外走去。却在去往六部衙门的拐角处,遇到了等候多时的赵鉴。

    “明纪怎会在此等候?”

    他匆匆与其见礼。

    赵鉴上前一步,在他面前低声说道:

    “是首铺特意命我在此等候。你也别怪首铺方才不曾理会,今日之事事出突然,便是首铺一时间亦想不出应对之策。朝臣又皆在,的确非议事之处。

    不过你也无须担心,又非韩德义一人探查,还有我在,怎会让他肆意中伤你?再者,榆林、宁夏的具体情况,你莫非不清楚,光凭韩德义等人能查出什么来?”

    贺道元点了点头。“我怎会对首铺生出怨恨之言?方才亦是我过于心急,致使言行不当,往后不会再犯。还望明纪替我向首铺告罪。”

    赵鉴微微颔首,“此等小事,首铺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你将贺家之事处理妥当,不留蛛丝马迹,他们便找不出实质性的东西来。这些时日,行事谨慎些便是。

    说到底,会出今日之事,还是因你们在祁州行事不够收敛。你先前不是说那杨少安早已解决么?怎会又跳出来?还跑到京师来,同韩德义一起上奏?”

    贺道元听他提及此事,心中猛地一跳。

    想起之前五弟同他所言之事,他微微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道:“自那日五弟请程二老爷压下此事后,杨少安便一直安分守己,我原以为他不敢再出头。

    哪知——他竟跟韩德义走到一起了?韩德义此人向来迂腐顽固,竟还以此构陷于我。私矿之事,你们是清楚的。怎会是他们说的那般,眼下,榆林,宁夏都要及时收尾才是。

    说到底,此事是我过于大意了。好在首铺向今上举荐你协作探查此事,否则,九边若真的出了岔子,我便是自裁于首辅面前,也负不起这个责。”

    赵鉴闻言,眼里的冷意一闪而逝,面上却是带着淡笑,安抚道:“你尽管放心,此事我定会处理的。时候已不早,先去衙门值班罢。”

    两人便又分别开来。

第五十三章 正统

    “他是如何同你说的?”

    程濂站在文渊阁里间的多宝阁前,一手背负,一手微抬,轻点白底青花瓷瓶,姿态显得悠闲自在。

    赵鉴站在不远处,闻言神色微冷,道:“左右不过是过于大意,才致使那杨少安面圣言事。又说此事若是泄露半分,自裁于您身前亦难抵起罪过。”

    “明纪以为此言可信几分?”

    程濂淡淡一笑,继而沉下脸。

    “他这是向老夫请罪,还是以此要挟老夫?”

    赵鉴神色微敛,继而沉声说道:“依下官看来,元极这般行事确实有点操之过急。他已位列九卿,又是六部堂官,若想再进一步,岂是这般容易的?”

    “未必有你看得清楚。”

    程濂笑了笑,随即屈起手指,轻轻敲打瓷瓶,声音清脆悦耳。

    “单听这音色,便知这瓷瓶绝非凡物。不过终究是个摆件罢了。听说是前朝延武皇帝极其喜爱之物,但王朝覆灭,这天子心爱之物终究只能放在角落里,让我们几个老东西赏玩了。可见世事变迁,难以预料。”

    赵鉴不知他说此话是何意,只得默然不语。

    程濂继而轻轻笑道:“元极少有大才,又怀报国之志。老夫记得他刚在京师展露头角之时,便有人言其前途无量,只可惜世事难料,沦落此境,亦是不可避免。”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而说道:

    “韩德义上书之事过于突然,眼下朝野内外皆看着此案,我们亦不能过多动作。榆林那边,你不必给信。贺家往年不曾送过货物,此时车队里头即便没有私铁,他人亦不会起疑。

    至于宁夏那边,总兵是顾平,他因马市之事对我们文臣心生不少怨念,若真出了此事,怕是无需我们多言,便会竭尽所能打压贺家。你眼下只需盯着贺家便好。

    近些年,我们所行之事,他亦知晓不少,未免他临时起意,将那些事都捅出来,届时便是覆水难收。派人时刻盯着他,赶在他觉察之前,将他府中的那些书信尽数毁掉。”

    赵鉴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程濂见此,便转过身来,微微叹了口气。

    “你也别觉得老夫不留情面。贺道元已起异心,先前刘书培之事便可说明。此次,他说是大意,却未尝没有别的心思。九边之事不可泄露半分,更不能因此坏了主上之事。这是唯一的法子。”

    “下官明白。”

    赵鉴点了点头。

    “只是觉得元极行事还是过于糊涂了。”

    “谈不上糊涂,是心太大了。”

    程濂摇了摇头,神色不明。

    “这高处岂是这般好站的?你也跟在老夫身侧许多年了,可见老夫有半分松懈之时,又可见老夫起过异心?权柄可不是那般好握的。

    老夫身处此境,亦是战战兢兢,微小谨慎,唯恐一步踏错,遗恨百年。他贺元极只见表面风光,却不知这背后该有多少辛酸!”

    赵鉴默然不语。

    他知晓这朝廷从来就不是由崇仁皇帝一人所掌控的。但是哪怕群臣斗得再厉害,却总逃不过某些人的掌心。至今仍在西山别院的大长公主算是其中之一。

    至于其余人……

    他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说是正统,谁又是正统?”

    程濂闻言,脸色顿时一沉,看向赵鉴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告诫之意,“慎言。”

    赵鉴亦是脸色微沉,“下官失言,烦请首铺宽宥。”

    他顿了一下,又道:“贺家行事也确实猖狂,明知杨少安知晓私铁之事,也不将其处置,反在身侧留下隐患。再去宁夏之时,也不遮掩。您说他已起异心,只怕确实如此。”

    程濂闻言却是轻轻一笑,不过笑容里带上了几分寒意。

    “当年余家遭难之时,他是如何做的?那会儿他同余家已约为婚姻,是为姻亲,可那下手却不比我们轻。一纸为余家请命的状书,便让其不得动弹。

    往日他能背叛余家,今日便有可能背叛我们。此事,老夫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不想他动作会这般猖狂,连刘书培之事也敢轻易瞒着。”

    赵鉴闻言,并不多言。

    他知道程濂会对贺道元下手,并不只是因私铁一事,更多还是贺道元在其背后动作太多。只是刘书培之事,贺道元既已将其瞒下,又是谁将其暴露的?

    那日夜间,程濂将他喊过去叙话,只提及贺道元所行之事,却不曾说从何处得知。但此事却成为程濂对贺道元下手的导火线,未免太过巧合。

    还有那祁州知州,是如何得知贺家商队夹带私铁,又如何确保此次出手必能让贺家锒铛入狱?今日廷议之时,崇仁皇帝的态度也十分明确。

    此事全权交给韩廷贤处理,可若是无功而返,必不会轻饶。

    他们就不忧心事败?

    程党岂是这般容易对付的?

    赵鉴见程濂一脸倦色,只得压下心底的疑虑。

    ……

    沈昭身上的伤并未好透,能够行动已是不易,若想快步行走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侧的侍女见她忍着疼痛,心里不由得升起几分怜惜来,瞧着跟个娇娇女似的小姑娘,怎做起事来却比男子还刚强?她初见对方身上的伤口亦被骇了好一阵子。

    也不知往后是否会留疤?

    这天仙似的人儿,身上若是留疤了,可不好看。

    沈昭心里头想着贺家之事,倒顾不上侍女心中所想。不过即便知道,也只会一笑置之。她本也不是深闺娇女,这几处刀疤又算得上什么?像她前世之时,所留刀疤何至这三处?

    她这般思忖着,很快就被侍女领到顾准所在的庭院,正欲往书房走去,却见廊下走来一人。

    身穿墨色云纹织金程子衣,足蹬青缎皂靴,头上簪着玉簪,带着网巾。身姿如松柏挺立,气度雍容华贵,眉间自带一股森冷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沈昭看到他的身影,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如果不是她十分熟悉对方的眉眼,那一瞬间还真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个风华正茂,英挺冷峻的少年军士。实在是眼前这身装扮他同素日温和雅致的模样相差甚远。

    除去多了几分陌生之外,更是深觉对方之气势颇为震撼人心。

    她远远地瞧着,亦被对方气势所感染,怔怔出神,好半晌才忽然想起一事——昨日她昏倒在巷子里头,是谁把她救走的?

第五十四章 唯恐悔之晚矣

    沈昭站在原地,不曾动作。

    云礼却是几个跨步上前,转眼便走到她的身前。

    看着她,半晌无语。

    一旁的侍女见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间惴惴不安,不知所措,片刻后,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世子爷,婢子奉命领着姑娘前去拜见将军。”

    云礼这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神色淡淡,“你先退下罢,我带她过去便好。”

    侍女看了沈昭一眼,见她并无动作,便低头行礼,匆匆告退。

    待侍女走后,云礼便上前拉住她的手,语气里少见的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回去休息。”

    沈昭挣脱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在对方手里根本动弹不得,她不由得微微蹙起眉,“你凭什么管我?我还有要事要同顾将军商议。”

    “什么要事?比你身体还重要?”云礼脸色微沉,神色略显冷淡地看着她,“贺家之事我已同顾将军说清楚了。”

    他顿了一下,又沉声说道:“跟我回去。”

    见她脸上满是不悦之色,云礼便又笑了一声,跟往日那种温和笑容大不相同,而是带着几分恣意张扬,还有几分戏谑。

    “你若不乖乖走回去,那我就直接将你抱回去了。”

    说着,他便微微弯下腰,伸出手作势要抱她。

    沈昭见此,猛地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惊恐之意。

    这……这是苏十三?不对,云礼?

    都不像啊。

    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云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继而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吓成这个模样?”

    沈昭不躲不避,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走罢。”

    云礼复又去拉她的手,沈昭这才没有挣扎,而是任由他牵着往前走,思绪却飘到天边去了。

    云礼微偏过头,看着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想起昨日在巷子里看到她昏倒在地的模样,心里头还是一阵后怕。如果他去晚了一步,如果她出了半分差错,那他这辈子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好在他及时赶到了。

    他记得少年时,老祖宗在外人眼里仍是铁血女人,无人敢轻易冒犯,便是一向骄傲恣意的云祯在老人家面前也不敢过多喧哗。

    唯独他敢。

    外界都以为是老祖宗过于宠溺他,唯有他心里明白,是因为他曾见过老祖宗最柔软的一面,知晓她并非铁血之人。

    那一年中秋,老祖宗遣散了身侧的仆从,独自站在庭中,望月凝思。他躲在树后,第一次觉得这个手握权柄,令朝野闻风丧胆之人,内心亦是孤独寂寥的。

    老祖宗发觉躲在树后的他,便招手让他过去。

    然后同他说了一个故事。他记不清具体情节,只记得她说此生若有幸得遇心悦之人,必要倾尽所有,守其身侧,否则悔之晚矣。

    他想老祖宗兴许遇到过令她悔之晚矣之人。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亦会遇到此人。爱不够,求不得,唯恐其失之。他这一生遇到过无数困境,此局却是最难解的。

    清风徐徐吹来,他低沉的话语散落在风里,显得缥缈而不真实。

    沈昭听着这近乎呢喃的话语,亦是神色一怔,心里头突然升起的怪异之感怎么也抹不去。她忽然觉得今日的云礼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好半晌后,她突然想起一事来。

    “你的腿怎么好了?”

    云礼闻言,淡淡一笑,不高不低地声音传了过来,“好了不好么?”

    沈昭便低着头,不再言语。

    这样的话她怎会信?

    又不是头一次认识他?那一年在大觉寺后院见他之时,他尚坐于轮椅之中,不可动弹。多年之后,却也只是勉强行走,仍要借助竹杖。若真是这般轻易就能痊愈,他也不必遭受这番折磨。

    沈昭料想他定然使了别的法子。

    却不知好坏。

    她的心蓦地一沉,既然对方不愿提及,那她也不多问。

    风轻轻吹过,沈昭半绾着的青丝在风中交结在一起,仿若她此刻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细细碎碎的花瓣,自庭中飘过,带着几分缱绻与旖旎。

    有几片落在她的头顶,稀稀疏疏的。云礼见此,便止住了脚步,伸手替她捏走那几片花瓣。动作轻柔,仿佛是在对待世上最为脆弱之物。

    沈昭微低着头,看着阳光下的影子,心底一片柔软。

    此刻无言更胜有言。

    转眼便到了沈昭歇息之处。

    “歇息罢。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云礼替她掩了掩被角。

    沈昭小小的脸窝在锦被里,看着他默不作声。眼眸清亮,仿佛能映照这世间所有细密的心思。偶尔眨一下,弯弯的睫毛便跟着颤动。

    云礼看着,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低沉暗哑地声音传来,“睡吧。”

    沈昭便闭上了眼睛。

    云礼清晰地感觉到睫毛刷过他的掌心,痒痒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良久之后,才将手收了回来。

    沈昭闭着眼睛,虽看不别的东西。却发觉别的感知似乎放大了许多,鼻尖萦绕的全是云礼的气息,淡淡的,不似当下有些男子,敷粉熏香,气味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身上带着一股药香,又似花草的味道。

    闻着让人觉得心安。

    沈昭这般想着,又忍不住睁眼,却见云礼趴在床边,睡了过去。只落出侧脸来,却仍看出十分清然俊逸的眉眼。她仔细打量着,这才发觉对方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蓦地想起,自己赶往宁夏之后。析玉定然是第二日将此事告知云礼。那他必是昼夜不停的赶路,才能及时到达,她受伤昏迷后,云礼是守在身侧吗?

    数日不曾合眼,想必是累坏了吧。

    沈昭看着他眉间隐隐的倦色,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复又看到他放在床沿的手,想起他身上的病。犹疑了半晌,终是禁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脉象。

    却是混乱不堪。

    沈昭的心猛地一紧。

    “来人!”

    ……

    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嘉侯府,此刻也陷入了一片死静。

    厅堂之上,一个年逾七十的老夫人坐在上首,她穿着茄紫色福寿纹褙子,下身着藏青色曲水纹印花马面裙,头上带着福禄抹额,手腕上带着一个样式质朴的木镯子。

    除此之外,通身再无别的饰品点缀,却无端生出一股气势来,让人心中惶惶然。

    “你家主子去哪儿了?叫他出来见我。”

    站在下头的仆从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出言。最终还是云崖硬着头皮说道:“爷近些时日需要静养,交代了小的说是谁也不见。”

    老夫人闻言,顿时冷笑一声。

    “静养还要跑到宁夏去?你是瀚元身边服侍的人罢,怎么?这事你还不清楚?”

    云崖闻言,顿时一惊。

    连忙跪下来,磕头,“烦请老祖宗宽恕,爷这般做亦是迫不得已。”

    他顿了一会儿,又支支吾吾地说道:“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您也知道的,爷这些年清心寡欲,不曾起过什么心思。这一次,若非真的忧心,怎会如此冲动?小的是实在拦不住……”

    老夫人闻言,便抬眼朝他看去,“这般说来,瀚元可见是真动了凡心。”

    云崖就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小的从未见过爷那般焦急的模样。否则也不会连夜赶过去,连同您报备的时间都没有。老祖宗只管放心,宁夏那边有顾将军在,爷总不会出什么事。”

    老夫人微微颔首,片刻后,又若有所思地道:“既如此,那你且说说对方是哪家的姑娘?性情如何?模样可是端正?”

    “这……”

    云崖闻言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见此,脸色便微微一冷,“怎么?你跟在瀚元身侧这许久,连这事也不清楚吗?还是以为我会棒打鸳鸯,拆散他们俩?”

    “小的不敢。”

    云崖连忙又磕头。

    “只是爷素日里并未表露太多,小的实在不清楚情况。老祖宗不如等爷从宁夏回来了,再仔细询问?兴许那时,爷便该央求您上门提亲了。”

    “你倒是会想。”

    老夫人摇了摇头,继而起身,由人扶着往外走去。

    “今日回话有功,赏罢。”

    “多谢老祖宗。”

    云崖口中当即喊道。

    直至人走远了,才敢起身。接着就开始训斥侯府的仆从。

    “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竟连老祖宗上门,也不汇报清楚?都自己领罚去罢。”

    仆从们只好苦着脸走了,云崖的脸色依旧难看,老祖宗的消息可比他们想得要灵通。

    这事被她发觉了,还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十五章 天子之恩何其重

    时至此时,云礼已昏迷三日,却仍无清醒的迹象。总兵府上下都因此而忙碌起来。便是一向公务缠身的顾准也必在离府之前,归府之后,过来探望一番。

    那日沈昭把其脉,发觉混乱不堪后,顾准立即就派来府上常驻的大夫为其诊脉。得出的结果却不如人意。只道云礼气血不足,致使昏迷,过两日便好。

    这样的话,沈昭自是不会信。

    她身上的伤也未好全,却也勉强在云礼身侧守了两日,等到第三日时,便亲自去拜见了顾准。

    顾准此刻正在书房翻看公文,见她过来,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声问道:“不知沈姑娘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态度十分和煦。

    沈昭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继而说道:“晚辈今日前来,是为云世子一事。”

    顾准听闻,倒不讶异。

    前两日,云礼一脸倦色找上门来时,他便猜到了几分,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不过他能看到一向云淡风轻的云礼露出目眦欲裂的模样,倒不容易。

    不过对方看中的姑娘实在让人诧异,听说那日身受刀伤还能勉强同他的下属打成平手。且连贺家之事都敢沾染,可见不是寻常的闺阁姑娘。

    书香之家能出此等风采之人,实属不易。

    他的态度更柔和了几分。

    “你想问什么?”

    沈昭正了正神色,继而问道:“像此次这般昏迷的情况,可是时常出现?”

    “倒不是时常。”

    顾准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这样的情况只在他幼年时出现过两次。”

    沈昭眼眸一暗,接着问道:“晚辈听闻,顾将军同永嘉侯交好,那对云世子之事,定然也是了解的。”她顿了一下,继而看向顾准,“那将军可否告知晚辈,云世子所患腿疾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准闻言,微微一怔,大抵没想到她会问出此事。

    半晌后,他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我并不了解。你若真想知道,大可亲自问他。”

    此话沈昭自是不信。

    那日云礼昏迷后,赶来诊脉的大夫显然是熟识他状况的,否则不会那边镇定自若。还有云礼昏迷数日,顾准虽早晚探望,眉间却无多少忧色,可见对云礼的状况心中有底。

    她沉默了半晌,继而说道:“那晚辈换一种说法。将军可知云世子所患疾病,究竟是先天气血不足引起的,还是体内毒素未清的缘故?”

    顾准听闻,眉头一皱。

    沈昭见此,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又带几分哀意,“是后者,对么?”

    顾准在心里叹了口气,片刻后才沉声道:“他们府上的事,我亦不甚清楚,你这般言论亦不过是无端猜测,往后不可再有。”

    沈昭蓦地想起那日析玉同她谈及京师四郎君之时,自己曾说过的话。天子之恩何其重,常人岂可轻易承之?那日她身为局外之人,尚可说一句此等似是而非之言。

    而今日,这样的言论却是不敢再提及半分。

    若她知道对方就是苏十三,这般言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宣之于口的。本该是骑马倚斜桥,满手红袖招的风华少年郎,却因这所谓的天子之恩,落得如此境地,何其可笑!

    沈昭强行压下心底的悲戚与愤恨之意,半晌后,复又朝顾准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还望将军勿要告知云世子。”

    随即便告退。

    心里头却生出一股酸涩来。

    她蓦地想起那一年在大觉寺之时,对方眼底隐隐的落寞之色。世家大族,天潢贵胄,怎会没有龌蹉之事?可当这些事摆在你面前时,你心底还能生出那些感慨么?

    自是只愿对方平安喜乐。

    然事与愿违。

    世人言永嘉侯世子满腹经纶,才冠天下,只可惜患有腿疾,此生便折在一杆竹杖之上。

    她初闻此言,亦不过一笑置之。

    甚至于知晓对方是永嘉侯世子时,对此更多是埋怨。怨对方不以真实身份相待,怨对方欺瞒她这许久。却不曾想过他身上背负着什么。

    想他年幼初展才华之时,这京师之中,会有多少人感慨天子之恩何其重?会有多少人感叹恨生权柄之家?难怪他会借养病之由南下,难怪他会隐姓埋名,朝堂之事,谁敢让他插手?

    单只因其身份,便致使身患腿疾,不便行动,若是真正插手朝事,岂非有性命之虞?他这些年,究竟躲过多少明刀暗枪,才安稳至今?

    他总那般云淡风轻,非天性使然,而是已看淡生死。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这世上又有什么可引起对方心悸?非耄耋之年,却有此淡然之姿,岂非可悲可叹!

    若不是此次,他昏睡过去,她甚至都不曾想过,对方已体弱至此。

    却不知知晓此事的大长公主会如何作想?她握得住天下权势,却治不好后辈所患之疾,即便权倾天下又有何用?权柄之争固然凶险,可稚子何辜!

    沈昭回到里屋之时,正好遇上诊脉而返的大夫,她朝对方行了一礼,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先生,云世子还需多久才会醒来?”

    “不出一个时辰。”

    大夫知晓她忧心,当下也给了个较为确切的答案。

    沈昭心里蓦地一松。

    便接着问道:“还有一事,请先生解惑。”她不待对方回话,又接着问,“这世上可有何药物,能使身患腿疾之人,短时间内行动与常人无异?”

    大夫知晓云礼的病情,自是明白她缘何问出此事,倒也不隐瞒,道:“确有一种药物。只是服用此药之人,需修养月余才可痊愈。”

    沈昭闻言,心里一沉。

    朝大夫道了谢,便匆匆往里走去。

    躺在床上的云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生气,面色苍白如纸。眉头微微皱着,眼下一片青黑,素日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复存在。

    沈昭想起之前,对方那般强硬地拉着她回房歇息,其实只是强撑着罢了。居然还骗她说腿疾好了,哪有这般容易好的?

    明明身体不好,自己却不懂爱惜。

    经得起几次折腾啊。

    沈昭皱着眉,心里头却打定主意,定要想办法盘问到对方的病情。关老先生和寂本大师都懂岐黄之术,兴许可治其疾。再者,天底下能人异士这般多,总可寻到解决之法。

    届时便无需再被疼痛折磨。

第五十六章 温情

    之后,两人便都在总兵府养病。

    云礼的伤势比她更为严重,虽是清醒过来,可下半身却是不得动弹,更别说拄着竹杖行走。可大夫亦交代过,不可整日闷在屋里,需每日到外头走一遭才利于痊愈。

    因此沈昭身子尚好之后,便会推着云礼在总兵府里闲逛一番。此处知晓他们身份的人并不多,只把他们当成在此修养的远房亲眷,倒使得两人更加悠闲自在。

    而她和云礼终是不再提及朝堂之事,只是如寻常好友一般闲聊。偶尔来了兴致亦会手谈一局,每每这时云礼都是自愧不如。

    沈昭的棋艺确实少有敌手。

    这一日,沈昭来了兴致。

    便同他提起一事来。

    “你还记得当年在大觉寺后院,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吗?”

    云礼闻言,顿时一愣。

    继而轻轻笑了起来,神色十分愉悦,“莫非你还记得?我还教你念字呢?你记得吗?”

    这下轮到沈昭惊讶了。

    “我以为你都不记得当年之事,没想到你竟知道。既如此,那当初我向你要几个人的时候怎还那般婆婆妈妈的?”

    云礼听闻却是失笑起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丫头,我要不记得你,你跟我提锦正绸庄时,便没有活路了。以后行事,可不许这般大意。”

    沈昭顿时失望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当年所言之事对其震慑之威。

    云礼见此,不由得又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那些事的确是我所忧心的。我当时还想着,当年跟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怎么一长大,就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沈昭顿时得意起来。

    趴在石桌上,抬眼朝他笑了起来,“我还有更伶牙俐齿的时候,你怕是不知道罢。”

    “怎会不知?”

    云礼亦支肘撑着下巴,“那年中秋你不是将季槐说得哑口无言,还有在金陵城时,季家宴会上,你也辩得对方无话可说。”

    沈昭听闻,终是无言以对。

    云礼却忍不住问起别的事来,“我送你的忘忧草,你可喜欢?”

    沈昭闻言,顿时一怔。

    好半晌才想起对方似乎真的送过她这样的物什,只是那东西后来——

    她的眼神顿时闪躲起来,偏过头去,不甚在意地道:“什么忘忧草,我怎不记得?你莫不是送给别的小姑娘了?”

    “这话从何说起?”

    云礼略有几分疑惑,接着又道:“那日你身边的丫鬟来找我,便是以那锦囊为信物,里头不见花籽,料想已被你种下了罢。”

    沈昭听闻,顿时明白过来。

    定是两个丫头瞒着她留了下来。也不知被对方灌了什么迷魂汤?!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不咸不淡地朝对方瞟了一眼。倒叫云礼心中一惊,心道自己方才那句话出了差错,竟惹她心里不悦了?

    此等悠闲自在的日子终是一晃而过。

    沈昭离开宁夏时,已是旬日之后。

    可在这个黄沙满天的西北小镇,却留下了她此生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兴许多年之后,她登高眺望,他人问及当年之事时,她怀念的大概也是此时,无身份之别,亦无权势羁绊。唯有两个无忧无虑的人。

    短短旬日,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京师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贺家以私开铁矿,贩卖私铁,与鞑靼通敌之罪株连九族,满门上下无一活口。

    而另一使人震惊的消息,则是大长公主府上的十三爷即永嘉侯世子云礼,为一女子远赴西北,只为追回所爱。这女子便是通州沈氏三房的嫡女,余家嫡外孙女。

    当下京师贵女无不痛心疾首,更有甚者,想一睹沈氏女之容,看她是何等的风流姿态,竟惹得谪仙般的十三爷为其折腰。

    沈昭刚回府,就因此事被老太太喊过去盘问一番。

    自是不会同她说实话,只说自己这段时间去了凉州,同舅母们叙话。

    老太太哪是这般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真是去凉州,怎一个丫鬟也不见带走?随即又问道:“怎也不知会我一声?还有,你去凉州,又怎会同永嘉侯世子相遇?”

    沈昭神色不变,依旧淡淡地回话。

    “来京师之前,母亲便嘱咐去一趟凉州。祖母事物繁忙,膝下儿孙环绕,自是无暇顾及孙女。便不曾想过知会您。至于永嘉侯世子——”

    她神色微敛,继而冷声道:“祖母莫非不曾听闻流言非对也?这外头传言皆是兴起言之,怎可尽信?祖母若是真信了这流言,孙女亦无话可说。”

    老太太余下的话就被她堵在喉咙里。

    倒是一旁的四太太忍不住笑了笑,面上带着几分嘲讽之意,“我瞧昭姐儿这话不错。文臣武将一向少有往来,永嘉侯世子又是天潢贵胄,怎会同昭姐儿有往来?

    怕是外头肆意中伤。不过这亦说明昭姐儿素日里行事稍显张扬,否则,外头怎会偏偏只提及你,而不言及他人?可见万事需谦逊谨慎才是。”

    沈昭听了她一番夹枪带棒之言,也不气恼,只微微一笑,颇为认真地点头,“四婶所言极是。侄女往后定会谨言慎行,叫您再挑不出错来。”

    这话哪是虚心受教,分明就是指责四太太鸡蛋里挑骨头,无事找事。她当即便是冷哼一声,还是一样的牙尖嘴利,可真是不讨喜!

    沈昭却不管她如何作想。

    说完这些,便自顾自地朝老太太行了一礼。

    “这几日舟车劳顿,乍然归府,已是疲惫至极,恕孙女先行退下,不再作陪。”

    也不顾众人是何态度,转身便走。

    却将老太太气了个倒仰,指着她的背影,喊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她这是什么态度,可有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真是翅膀硬了。竟敢跟我较劲了。”

    哪里是翅膀硬了,敢跟您较劲?不是一向就这般强硬,她何曾听过您半句话?

    几位太太心里忍不住一阵腹诽,片刻后,见她脸色仍不太好看,便开始说笑,岔开这话头。

    而沈昭那边,回房之后,还未来得及歇息。便见丫鬟来禀,说是沈清远邀她在敞轩见面。

    沈昭听闻,顿时头大。

    老太太那头好糊弄过去,她哥哥可不是这般容易糊弄的,真要仔细盘问起来,可不好回话。待会儿还不知要废多少口舌?!

第五十七章 风尖浪口

    直至此时,沈昭才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有些东西可否要告知沈清远?

    他已非当年懵懂少年,在京师数月亦看过不少人情冷暖,官场权谋。知晓仕途非一人之力可登顶,朝中势力重重交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若是他不曾看清,不管沈昭如何谋划,都难有结果。

    思及此处,沈昭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贺家已然没落,程党之中,折了两名大臣。也许近些时日,程濂被朝中事物缠身,看不分明,但相信不消多时,程濂必会发觉其中蹊跷。届时,若再想置身事外,便不容易。

    就算余家因并无动作,不会摆在明面上,可她这刚入京的余家嫡外孙女却未必。她不禁想起眼下京师的流言,几句话便将她推至风尖浪口。

    传言非对也这样的话也就能用来糊弄老太太,而朝中大臣,身处权柄中心的众人未必不可从蛛丝马迹中,看清局势隐隐在变化。尤其是窦党——他们是清楚沈昭身份的。

    眼下,她便是想退,也退不了。

    这是有人以退无可退逼她入局。

    而她手中的人——还不足以在这朝局之中保全自我。

    两难境地。

    沈昭的心蓦地沉了下来。

    良久之后,她的脑海里浮现一个身影来。

    朝中这两件大案,恰好都有一人贯穿其中,而这人,从未攀附党派,素为中立之臣。兴许,唯有他可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局中,撑起一片天。

    从里屋到敞轩,不过几步路,转眼即至。

    她过去时,沈清远本是坐在椅子上,见她进门,便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面上的疼惜之色,一闪而过,“怎这般清瘦?你这些时日,究竟是受了多少折磨?”

    沈昭不由得失笑起来,“哥哥这般说话,倒叫我觉得自己是从狼潭虎穴里头闯荡出来一般。我这哪是清瘦,怕是身子张开了才对。”

    沈清远见她一脸满不在乎之色,便忍不住皱眉,随即拉着她坐下。

    “你竟还想着说笑。可不知这些时日,我多担心你的安危。你寄回来的那几封信,内容也不尽翔实,哪有见到人心里踏实?”

    “……叫哥哥忧心了。”

    沈昭敛了敛笑容,换成满脸歉意,又命丫鬟从里头取出一物什,递给沈清远。

    他接过去,仔细瞧了瞧,发觉是一块石头。色泽清雅莹润,紫中嵌绿,绿中附紫,紫绿两色天然交错,上头云纹错落,十分精美。

    “这是……贺兰石罢?”

    沈昭微微颔首,“哥哥可喜欢?正好拿它做一方石砚。”

    哪知沈清远却是眉头一皱,“此物唯有宁夏之地盛产,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昭听闻,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晓有些事不该瞒着你,可一旦说出来,定会惹你不喜,因而不曾多言。只是你若执意想问,我亦不再隐瞒。”

    沈清远听闻,一时无语。

    却见沈昭复又说道:“哥哥以为单靠你读书入仕,便可让余家平反,让父亲进京吗?”

    沈清远摇了摇头,“自是不能。”

    沈昭复又说道:“我亦觉得颇有难度。才想着另辟蹊径。”

    接下来却不曾说别的法子,而是问起沈清远另一事来,“哥哥对朝中近来的两件大案,有何看法?你在国子监读书,学子们一向喜议朝事,可曾听过一些言论?”

    沈清远大抵未曾料想她会问及此事,倒是愣了一瞬。

    “自是善恶有报,奸臣终有人裁。”

    沈昭闻言,不禁有些失望,半晌后才叹息般地道:“哥哥对此事……便是这般看待的?”

    沈清远见他这般神色,顿时发觉她非戏言,便不再敷衍,而是认真思索起来。

    好半响才缓缓说道:“单只看这两名大臣,两淮盐运使季方平,程首铺之外甥。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贺元极,自永明以来便与程首铺来往密切。皆为程党中人。”

    沈昭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

    沈清远便道:

    “季公覆因私运一事锒铛入狱,获罪无可厚非。其罪状由浙江道监察御史夏成敦上奏,主审大理寺卿,旁审兵部侍郎和左副都御使。说是党争,过于勉强,若说不是,却过于巧合。”

    “此言从何说起?”

    沈昭闻言一笑,忍不住挑眉。

    “依哥哥之意,此事因何而起?”

    “季公覆居两淮非一日之久。说他两袖清风,廉洁奉公,我必不会信。便是这海上私运一事,亦非近时之事。程窦两党之争,亦非今日始有。遇到此事,窦党怎会不出手?

    然事实却是,此案之中,似乎并无窦党身影。可仅凭夏成敦一人,如何能得知这等机密之事,其后必有他人相助。只是这人是否为窦党却不一定。”

    这番解释确实合理。

    沈昭微微一笑,继而问道:

    “那贺元极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沈清远闻言,忍不住皱眉。

    “这便是最让人奇怪的地方。季公覆和贺元极同为程党中人,而贺元极更是二品大员。可程党对两人的处理态度却不一致。”

    他见沈昭饶有兴味地听着,便接着说道:

    “私运案时,程党上下皆是竭尽全力挽救。而私铁案中,尽管程首辅让赵大人从旁协作,但纵观全局,赵大人并未帮助贺家太多。兴许因证据确凿,无可挽回,但总能想法子减轻罪责。”

    沈昭闻言,脸上的笑容便更意味深长了些。

    朝野内外有此想法者应当不少。

    却不知程濂知晓后会如何想。一旦众人往这方面想,大抵都会觉得贺家之事兴许是程党内讧也不一定。这亦是她最初的想法,不过眼下,事情有变。

    果然,沈清远又道:

    “这贩卖私铁一事,虽说是安在贺家头上,可程家是否参与我们亦是心知肚明。若他们真生了嫌隙,贺家不该全无反抗之力,至少会防备着程家。但私铁案定罪如此之迅速,怕是贺家也始料不及。

    可贺家今日之尊荣,来之不易。程首辅近些年亦是尽心栽培,否则贺元极坐不到工部尚书之位,若非迫不得已,程首铺不会将贺家舍弃,这对程党而言亦是损失。”

    沈昭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由此可见,近几个月来,程党损失不小。那哥哥以为背后获利之人是谁?窦党么?”

    “未必是窦党。”

    沈清远难得神色凝重起来,沉吟少许后,才缓缓说道:“两淮盐运使可非窦党之人,眼下工部尚书之位虽未定。但依我看来,也未必是窦党。汝宁仔细回想,此案谁立功最大。”

    自然是韩廷贤和杨易。

    沈昭闻言笑了起来,“哥哥所言极是。”

    她顿了片刻,复又偏头问起另一事来,“那哥哥以为,这后头若是有人操纵,该是谁呢?”

    沈清远闻言,却是眉头一皱,半晌后摇了摇头。

    沈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继而沉声说道:“哥哥在京师许久,可曾听过一个传言?永嘉侯世子为追所爱,远赴边疆,而这女子竟是沈氏三房的嫡女,亦是余家嫡外孙女。”

    此事沈清远自是听过的,他的神色顿时一变。

    “一派胡言!”

    沈昭并不如他这般恼怒,而是反问道:“哥哥以为在外人眼里,我这个沈氏女是代表沈家,还是余家?”

    “自然是沈家——”

    沈清远脱口而出。

    沈昭却挑眉一笑,“真是沈家?若是沈家,沈五姑娘岂不更好?”

    “此言何意?”

    沈清远闻言,不禁惊诧起来。

    沈昭便淡淡地道:“那我再问一句,整个国朝,谁最希望程党垮台?”

    自是——余家!

    沈清远猛地一惊。

    继而看向沈昭,半晌说不出话来。

    程党屡屡受挫,获利者却非与之争锋的窦党,那这背后该有谁?余家吗?可是余家子弟至今不曾入京。然沈家三房却有子嗣在京师。

    就像外头的传言,永嘉侯世子是否真的心悦沈家姑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沈家姑娘跟余家有血脉之缘,众人只需知晓这京师之中曾有余家,眼下,仍可能存在!

    此言一出,危的岂止余家?!

    他们三房一样处在风尖浪口!

第五十八章 操之过急

    直至此时,沈清远才深切感受到朝局之凶险。

    他们才回京数月,并不曾有过一举一动,却被人三言两语推至风尖浪口。往后,他行事之时可有半分自在可言?将此等荒谬之言推至他们身上,这朝中有该有多少明刀暗枪?

    他怔了半晌,才沉着脸道:“此等言论究竟为何人所传?岂非致我们于死地?”

    沈昭脸上的笑意亦渐渐敛去,她初闻这番言论之时,亦深觉大不妥当。之后更是细思极恐,传播这言论之人,不仅要让余家重现世人面前,更是让她往后寸步难行。

    眼下,京师之中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的人并不少。若她所行真为余家之意,往后一举一动便不可大意。否则,便是众矢之的,凶险万分。然,她既已入局,便难以事事谨慎。

    这亦是两难境地。

    她心里微微一沉,正犹疑着是否将此事告知沈清远。

    却听沈清远满脸悲愤之意。

    “传此言论者,何止是令我们身陷囹圄,难以动弹,更是扰乱人心,祸乱朝纲。一旦京师因此言论而起波澜,届时这维持数年的平衡怕是会被打破,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沈昭不由得一愣。

    又听沈清远道:“便是私运与私铁两案,虽是锄奸,但就局势而言,未必不会引起动乱。无论此人意欲何为,于朝局而言,终是引起了动荡。并非善事。”

    “此言何意?”

    沈昭闻言忍不住蹙眉,她行事之时,只想着机会难得,而贺家又行那等人人得而诛之之事因而才勉力联合各方,欲将其除之而后快。

    可沈清远却出此言。

    她禁不住蹙眉,复又问道:“哥哥以为,他们不该被处置吗?”

    沈清远微微颔首,复又摇头,“不是不该,是时机不对。”

    他见沈昭仍是一脸疑惑,便接着说,“私运一案,季公覆流放云南,可上至京师,下至两淮官场,有多少人因此贬谪,斩首?虽则之后逢大考,又补其空缺,可终究使朝局稍有动荡。

    随后,前工部尚书致仕,由贺元极升任,可此后不过数月,工部之事尚未勘合,便又出了私铁案,贺元极锒铛入狱,且这铁矿亦牵扯工部数人,一时间职位又是空缺。

    短短数月,这二品大员却换了数次,汝宁以为,此事于国朝何益?我自小读圣贤之书,奉行君子之德,却知君子难为臣。

    朝臣绝无不败坏纲纪者,真要评国之朝臣,独见其可曾为民生言事即可。若一味地打压,或者排除异己,而不顾及时局之状,只怕会使国朝形势余家艰难。”

    沈昭闻言,久久不曾言语。

    这些事,她竟从未想过,自从回京之后,她想的便是如何压制程党,如何除去那些欺压余家之辈。至于朝局,她却极少想到。

    可此刻一听,却发觉沈清远之言十分在理。

    余家正名非一时之事,即便她此刻真将程党杀绝,即便余家已然平反,却只是于她一人有利,于国朝而言却是坏事。何也?概因程濂走至今日并非独靠迎合崇仁皇帝。

    他若无才,崇仁皇帝当年便不会启用他对付余家。他若无治国之功,大长公主亦不会容忍他安然活至今日。说到底,程濂也好,贺道元也罢,虽一心争权夺利,但于国事方面亦非敷衍了事。

    否则,大周早不是这般模样。

    虽则入京之前,关老先生曾与她言,要拨乱反正,还国朝清平之态,要她勉力为之,惩处奸臣。但这奸臣亦非完全是非不分,只不过因权势之争,又因形势所迫,会忽略民生。

    可真的将他们全部铲除,国朝之中定要空出许多职位,届时由谁顶替?资历尚且不说,关键是若无处事之能,处在其位也只是摆设罢了,于国朝并无益处。

    沈昭闻言,顿时发觉自己确实有点操之过急。

    虽则贺家定罪在短短数日之内,可朝中职位空缺却不能在短时间内补全。尤其是工部,尚书侍郎皆空缺,王彻因私铁被贬谪,而右侍郎许与义却是因私铁案牵扯出去年的水患,同样遭受贬谪。

    好在眼下国朝并无殿宇或者大型河道需要修筑,不然,定是会乱成一团。如今工部的事除了让几个底层官员管着外,就是礼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窦敬言兼领,他曾在工部待过一段时间。

    思及此处,沈昭发觉自己往后还需三思而后行才是。

    不过让她诧异地是,沈清远竟然有这样的见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沈清远心中想的定然都是两袖清风,明正廉洁之臣,竟也会说出国朝之臣绝无不败坏纲纪者,唯看其可为民生言事。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哥哥怎知这国朝绝无不败坏纲纪者?”

    沈清远听她独独提出此言,顿时一愣,面上不禁讪讪然,“此事是我一派胡言,汝宁莫要信了才是。这朝臣自是明正廉洁的好。”

    却是怕沈昭生出不好的念头来。

    沈昭自是知晓他意,可今日既然想着把一些事说开,那即便是同他提及这些亦无妨。

    “在我面前,哥哥又何必遮掩?我亦不是那无知幼儿,瞒上欺下之事在官场可不少见。不过你能想清楚这一点,我也很开心。往后入仕途,便不会为此忧心。”

    沈清远这才放下心来,复又叹息般地道:“真入仕途之时,想地就该是如何为百姓谋利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

    “外头的言论,我会去查清楚,你就不必管了,安心待在府里,不过处事亦要当心。跟永嘉侯世子扯上,实在谈不上好。就怕老太太他们又拿此说事。且此事也是败坏你名声,这口恶气实在难忍!”

    沈昭却不甚在意,她同云礼之间,虽不如外头那般夸张,但确实有过牵扯,倒不算全错。至于名声一事,她此刻却无多少心思想管。

    不过老太太应当不会再在她的婚事上头动心思,即便想将她嫁出去,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胆子娶。这人给她出了一个难题,也解了一个难题。

    她随即安抚了沈清远一番,继而又道:“探查消息之事,哥哥不如将其交于我罢。”

    沈清远听闻,当下便有几分讶异,毫不掩饰地看向沈昭,“汝宁,你可知自己说什么?这探查外头的消息可不像内宅后院那般简单,可不许胡闹。”

    沈昭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半晌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哥哥,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罢,好解了你心中的困惑。”

    沈清远一怔,良久后才皱着眉问道:“我有何困惑?”

    沈昭便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面前,轻轻笑道:“莫非哥哥不想知道,近来朝中两件大案背后操纵之人是谁?”

    此言一出。

    沈清远便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九章 只愿此心尚存

    等到文翰堂的掌柜站在面前行礼问好时,沈清远才堪堪回神。

    他复又转过头去问沈昭,脸上的神色极其复杂,“汝宁,你方才说……文翰堂是余家的暗桩?”

    “有何不妥?”沈昭偏头朝他微笑,“若不是,于伯怎会喊你表少爷?早跟哥哥说过,要替你解惑,眼下可是解惑了?”

    沈清远听闻却十分实诚地摇摇头,“似乎更混乱了。”

    于焕见此,便连忙请两人上坐,沈昭则轻声笑道:“于伯,这外头的传言,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眼下京师不同于以往,形势更加混沌,若不同哥哥说清,往后行事怕是会有诸多不便。”

    于焕知晓她之意,当即便道:“姑娘言之有理,这些事我是该同表少爷说道一番。”

    沈清远听闻,隐隐能明白他们所说之事为何,但心里终究有几分不确定,当下也不多问,只在一旁听着。于焕便近来所发生的一些事娓娓道来,只是沈昭那部分却是半真半假。

    可就算如此,沈清远仍是惊骇不已,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向沈昭的眼神却比往常更加锐利,亦隐隐带上了不豫之色,说到底,他并不愿意沈昭插手朝事。

    “汝宁,这朝局之事你是如何知晓的?暗桩传来的消息终究过于零碎,你是如何从其中发现不同之处的?朝中大臣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昭闻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早就想过沈清远知晓此事后定会质问,可她心里头仍旧希望沈清远能将此事看作平常事。

    就如同之前的云礼一般,她谈及朝事之时,云礼可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兴许在沈清远心里,她一直是那个需要家人爱护的娇娇女,所以才不太能接受此事罢。

    沈昭料想,她若是将会拳术之事告知于他,怕是会更加惊诧。不过这样的事,不到迫不得已,她必不会说出来,毕竟真要细究起来,其实漏洞百出的。

    沈昭正了正神色,便沉声说道:“哥哥,你可记得我曾同你说过,我幼年时曾在承恩寺后院遇到一位老先生?”

    沈清远虽不知彼此间有何联系,却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番,发觉似乎确有其事。

    沈昭便接着道:“其实这位老先生我后来亦见过,他与承恩寺的寂本大师同出一宗,当年我随父母去承恩寺上香之时,恰好遇见他。他言我为有缘之人。

    因而在经寂本大师引荐之后,我便拜在老先生门下。老先生曾是重臣幕僚,知晓朝局之事,我所看之事尽是其倾囊相授。只因他隐于山水,不欲他人知晓,我才不曾宣之于口。”

    沈清远闻言,更是震惊不已。

    他何曾想过,沈昭竟会拜在一介幕僚门下,还将此事瞒了数年之久。

    沈清远忍不住皱眉,面露不豫之色,“汝宁,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

    还是不愿意她一个小姑娘插手朝事。

    这亦是人之常情。

    只是沈昭今日不愿敷衍了事,毕竟往后所行之事不仅要沈清远认同,还需他全力配合才是,所以她定要说服对方才是。

    她神色一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远,“哥哥,我想问你一句话,男儿可读书入仕,为民生言事,莫非女儿身就只得藏于深闺后院,庸碌一生?”

    “怎会是庸碌一生?”沈清远不太赞同,继而道,“再者,相夫教子历来是女子所为。千百年来皆是如此,有何不妥?”

    沈昭却微微摇头。

    “若我生于富贵之家,亲眷皆在,阖家平安,自可相夫教子,平淡一生。若我仍是懵懂稚子,不懂权势之险,不知为臣之悲,自可不理朝事,耽于玩乐。然,我能做这无知小儿么?”

    沈清远顿时默然。

    说到底,情势所迫。

    他活至今日,心里头第一次生出无奈之感。恨自己势单力薄,恨自己无踔绝之能,不可力挽狂澜。以致一介孤弱女子也要入这险局之中。

    “汝宁,是哥哥对不住你。”

    “何出此言?”

    沈昭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眼眸沉沉地看向沈清远,神色凝重,“哥哥莫非忘了?我亦出身沈氏,身子里同样流了余家血脉。你可为余家平反殚精竭虑,我亦可为此出谋划策。

    自古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哥哥通读史记,应当知晓名垂青史者并非只有男儿。镇守边疆,安邦定国者,就无女儿身影?如今时之大长公主,亦可整顿朝纲,还天下以清平。

    我不敢自比大长公主,却心有鲲鹏之志,不愿困于这三尺后院之中。我亦想为民生言事,亦想于有生之年得见国朝百姓不必困于赋税之中,更想以清平盛世还之。”

    说到此处,沈昭脸上带上了几分肃穆与悲戚,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行至窗边,随即推开槅扇,略显深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最初拜于老先生门下,只为学权谋之术,为余家鸣冤。可当我真正着手朝事,才发觉这瞧着锦绣的大周江山已渐显败象。

    永明八年之时,哥哥尚在豫东学府读书,想必不曾见过惠州府流民泛滥之状。可我见过,他们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居无定所,便是行乞亦无所乞。

    而当时,州府长官竟都保持沉默,甚至于将归善县的城门紧闭,欲将流民阻于城外。曾言地方官便是父母官,然则,岂有如此对待子女之理?

    哥哥或许知晓,布政使曾上书言灾情之重,朝廷亦下放赈灾银两。可你未曾亲眼所见,怎会知这里头有多少龌蹉?若非当时有人力挽狂澜,别说归善县,整个惠州府都会沦陷。”

    她继而叹了口气,语气悲沉。

    “若我不曾见过,尚可无动于衷,可我既亲眼所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怎能不心有有感?又怎不想改变这种局面,救生民于水火?”

    她随即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远。

    “哥哥,当我看到惠州流民衣不蔽体之时,便想过此生所行不单只为余家,我不只是沈家子孙,亦是芸芸众生之一,怎忍看他们受苦至此?纵使艰险,亦勉力为之。”

    沈清远闻言,久久不曾言语。

    他这才发觉,素日里俏皮可爱的妹妹原来真的不同于寻常的闺阁姑娘,她的心中自有一番天地。那番天地便是他亦难以触及。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汝宁,往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沈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这番话,说是要说服沈清远,其实更是给自己往后行事定一个标准。无论是关老先生还是傅老先生,都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勿忘民生。

    她原以为已牢牢记在心中。

    直至沈清远说贺道元不该被处置,她才发觉自己并未真的将民生放在心中,否则在行事之前便考虑此事会给朝局带来多少动荡。

    身处权势之中,最怕的不是政敌的陷阱,而是自己被权势富贵迷了眼,得了权,却失了本心。比如朝中那些汲汲营营之人,初入仕途之时,未必不想为民生言事。

    可惜终究抵不过权势富贵。

    她上辈子一直在战场拼杀,从未不知晓权柄在握,操纵朝局是何滋味。然则今生她势必要走上这条路,只愿那时尚有此心。

第六十章 疑点重重

    沈昭匆匆赶到文翰堂,倒不只是为同沈清远说开。

    随即便问起之前安排的事。

    “……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赶过去时东西早被人毁了。贺家定然有程首铺的人,且地位还不低。”

    沈昭倒不意外,微微点头,“总要防备着点。”

    又若有所思地道:

    “薛柏一同我说过,贺道岩曾在怀宁侯面前说韩德义上请罢马市疏,又说韩德义肆意构陷,除了想反将一军之外,更想卖怀宁侯一个好。

    可文臣武将的关系历来紧张,贺家为何要将主意打到怀宁侯身上,莫非真是为马市一事?可怀宁侯地位甚高,这国朝之中少有能撼动其者,他们怎敢打这样的主意?”

    于焕听闻,却是轻轻一笑。

    “都说富贵险中求,权势何尝不是?贺家想摆脱程家,自是要有底牌才行。怀宁侯若是真同贺家联合,至少这份请罢马市疏就不一定得见圣颜。不过胆子不小是真的。毕竟文武也相轻啊。”

    如此倒勉强说得过去,但贺家敢起这个头,胆子确实不小。

    沈昭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想起一事来。“不过,我听说贺道元入狱后,因身子受不住牢狱的潮湿,生了重病逝世了?”

    于焕笑了笑,脸上带着淡淡地嘲讽,“外头都是这般传的,只是事实未必如此罢了。”

    沈昭却忍不住凝眉思索起来,“你们莫非不觉得此举有些古怪吗?”

    于焕没有说话。

    倒是沈清远略有几分疑惑地道:“杀人灭口而已,又何古怪之处,程首铺既然能下定决心置贺家于死地,这般做也属正常罢。”

    沈昭却摇了摇头,“若外头现在传程濂亦插手贩卖私铁一事,结果会如何?”

    沈清远便沉声道:“还能如何?程首铺是否插手,众人心知肚明,可无确凿证据。就算外头的流言再多,终究难有结果。”

    “既如此,程首铺为何要杀贺道元灭口?”沈昭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在刑部大牢杀一个罪犯可不容易,即便是有刑部侍郎在,亦要耗费不少精力,甚至于若是被人揪住把柄,便是得不偿失。”

    说到这儿,她的脸色微微一沉,眼眸里带着几分寒意,语气却愈发笃定。

    “除非——他想隐藏别的东西。就像之前的季方平一样,程党必然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隐秘。此次能如此迅速定案,除了怕牵连自身,兴许亦是为了隐瞒某些事。”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讶异起来。

    可沈昭的话却在脑海里扎了根,他们愈想愈觉得这后头大有隐秘。

    沈昭的细眉却是轻轻蹙了起来。

    话虽是这般说,可程党之事却还是查不分明。接连两次,她都失去了探查的机会。尤其是此事,她的人手反应可不慢,不想竟还是被程濂领了些。

    她沉了沉心,接着道:

    “私铁一事再接着探查一番罢。贺家今年只往宁夏送过一次货,余下皆是送去榆林。且最后一次送货还是在矿地发生倒塌之前,这一押便是月余。可偏偏里头还没有铁矿。怎么看都蹊跷。”

    “请姑娘放心,此事我会命人去查的。”

    沈昭点了点头,目光往下头一扫,却发觉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进对面的茶楼。她愣了一瞬,继而偏头看向仍坐在椅子上的于焕。

    “季桐何时到了京师,我竟不清楚。”

    于焕便道:“正是您忙着处理私铁之事时,在孟家的引荐下,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原先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崔逊亦进了国子监。”

    沈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既然崔逊已进京,若是有机会,还是见一面为好。季方平那里定是打探不出消息的。若是崔逊还能同罗浮教的人联系上,兴许还有机会。眼下,季槐是在何处任职?”

    “程首铺待他不差,正让他在户部任主事呢。”

    “也算是个好差事。”沈昭微微颔首,又想起一事来,“京师不比应天府,此处应当布满程濂的眼线,崔逊身边的人可还跟着进京了?”

    “并不曾。”

    于焕摇了摇头。

    这是怕暴露了?

    沈昭略有些讶异,便道:“既如此,先前派去的人就跟在崔逊身边罢。给他稍封信,道明京师之险状,想必他心里亦是清楚的。”

    于焕应了下来。

    倒是一旁的沈清远见她神色如常的吩咐这些事,还是忍不住惊诧起来。

    沈昭知道他不太适应,脸色便缓和了许多。

    于焕则是想起另一事来,犹疑了片刻,随即问道:“表姑娘才回京,可曾听过京师流言?”

    “何流言?永嘉侯世子之事?”沈昭淡淡一笑,见于焕点头,便问道,“于伯以为,此言是何人所传?”

    “此事我亦思索许久,只是苦于没有头绪。”于焕脸色不大好看,“流言一出,我便命人去探查一番,但是未见成效。”

    对于此事,沈昭倒是心有所感。

    “对方之所以传这流言,兴许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让余家摆在明面上,其二便是让人以为大长公主府同余家仍有来往。于伯久居京师,定然知晓柔惠郡主当年同我母亲交好。

    而前不久的程家花宴,为我解围的是温仪县主。可这人若真想达到此目的,那必然是清楚季方平,贺道元之事同余家有关。否则,无人会将此事往余家身上想,毕竟余家销声匿迹太久。”

    沈清远对此事尚不太明了。

    于焕听闻却是满脸惊骇之意,他好半晌才道:“若真如姑娘所言,那这背后操纵之人岂不是窦阁老?!因私运一事,陈达云知晓余家之暗桩,那窦阁老必然也清楚。”

    沈昭微微颔首,神色平淡。

    自那日于焕同她说起窦家态度之后,她便隐隐有些怀疑,眼下却已十分肯定。即便窦家当年不曾做过落尽下石之事,也未必怀有善意。

    于焕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姑娘,还有一事,我未曾同您说,近几个月来,文翰堂安插在京师各府眼线已折了数人,我原以为是行事过于频繁的缘故,眼下看来,怕是窦党所为。”

    沈昭听闻,神色猛地一变。

    “他们行事竟已这般不留情面吗?当初还肯借我们之手,打压程党,眼下就按耐不住了吗?”

    于焕的脸色亦极其难看。

    “本不曾往这方面想,毕竟程党亦是其政敌。若是真正聪明之人,应当要同我们合作才对。就算不合作,也不该……莫非余家于他而言更为危险吗?可我们眼下实力尚且弱小……”

    沈昭亦凝眉思索,窦家这举动实在过于古怪。当年和余家同朝为官,利益相冲便也罢了。可如今与他争权的显然是程党,为何反要将目光放在实力孱弱的他们身上?

    良久之后,她才沉声说道:“今日之后,与文翰堂有牵扯的眼线都不要再接触,而原先资助的寒门学子,一直不曾有过来往,便一同交于其余几处暗桩联络。”

    这是最妥当的法子。

    于焕点了点头,当即应下。

    “好在还不曾铸成大错。”

    沈昭神色微冷,沉声道:“窦家的事,往后也该查一查了。”她顿了一下,又道:“大长公主府那边,亦让人探查一番。”

    前者倒不算太难,可后者……

    于焕忍不住皱眉,“你为何要查大长公主府,西山别院向来森严,怕是难以打探到消息。”

    沈昭便道:“无需探查得过于仔细。大抵清楚他们对外头的流言是何态度便可。”

    她见两人面上皆有疑惑,便道:

    “今上当年就忧心两家有往来,如今又传出这样的流言。纵使手中握不到证据,怕也是心意难平。窦家此次显然是一石二鸟。大长公主知晓后未必不会恼怒。”

    于焕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窦党此行未免古怪。”

    沈昭默然不语。

    她何尝不这般觉得?大长公主可不是那般好惹的,没想到窦家却敢将其拉下水。

    她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原先远在惠州之时,还以为这朝中实力也就那几派,可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其背后都还有不小的牵扯。倒不全像是为了在朝中争权夺利。

第六十一章 路坎坷

    沈昭回府不过两日,外头便传来云礼被崇仁皇帝招进宫叙话。崇仁皇帝还难得闲情逸致地问起他婚娶一事,扬言说要为他赐婚。

    哪知云礼当即便道,自己已有心悦之人。

    崇仁皇帝顺势问起,云礼便言自己南下惠州养病之时,曾于承恩寺偶遇沈家五姑娘,被其才情所折服,深觉此生非卿不娶。

    崇仁皇帝听闻哈哈大笑。

    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深觉此为大喜之事。随即便想为两人赐婚。还是云礼及时制止,推说沈五姑娘年纪尚小,不宜嫁娶,又言自己愿意等她数年。情深如许,闻之者不禁动容。

    松雪知晓此事后,便欢欢喜喜跑过来告知沈昭。

    沈昭无动于衷,倒是析玉听闻后,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看了沈昭一眼,又将不明所以地松雪拉了出去。

    “析玉姐姐,你这急着把我拉出来,是何意?”

    析玉见屋里头没多少动静,便拉着她走到长廊里坐下,低声说道:“我上次同你说过,不要在姑娘面前提及云世子,你莫非忘了?”

    松雪哪会忘记,只是觉得今时不同往日罢了,当下便道:“原先不许提是因姑娘心中郁结难解,可此次从宁夏回来,我倒觉得姑娘的态度不同于以往。

    再者,上次云世子肯为姑娘远赴边疆,救于生死之际,便可知情意绵绵。若是彼此间真有情意,此事还不可提么?云世子又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

    析玉便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她见松雪一脸迷惑,便道:“我且问你,依你看来,只要他们两相情悦,便能走到一块吗?你一向看得清局势,怎遇到这样的事便看不分明了?”

    “你之意是说文武不同道么?”松雪微微皱眉,“可是陛下分明说要为两人赐婚。”

    析玉却摇了摇头,“陛下是说了这番话,虽说君无戏言,可若是云世子极力反对,他当然要遵其意。然,云世子不反对,这婚事便能落实么?”

    她想起沈昭的身份,便叹了口气。

    “虽说文武不合,但云世子若是执意如此,娶个文臣之女倒无所谓。可姑娘的身份与他人比起来终究不同。若娶了,跟余家也算是关系匪浅。即便现在不往来,以后也会有。

    太康政变历历在目,陛下又一向多疑,怎会不往歪处想?他今日将云世子喊进宫中问话,哪是问他婚娶之事,不过是听外头所言,想试探一番,云世子不遮掩,单说欢喜,自是顺了圣意的。”

    松雪顿时觉得愤愤不平起来,“照你这般说,岂不是姑娘毁了声誉,还讨不了好?放出这话的人未免太狠了点。若是不能嫁进永嘉侯府,却有传言在前,姑娘往后可如何说亲?”

    析玉默然不语。

    又想起沈昭无动于衷地模样。她跟在她身侧多年,自是知晓她的性情。心里头越是在意便压制得越厉害,面上越是瞧不出东西。

    她瞧着云淡风轻,心里头却不知该有多少酸涩。又怎敢在对方面前提及云礼?

    好半晌后,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便是能与他人说亲,以姑娘的性情——未必愿意罢。”

    她不由得在心里头为沈昭忧心,眼见着一日日大了,在这些事上却总不见好。先是出了贾家公子那一遭,眼下又出了云世子一事。

    这路却是真的坎坷。

    析玉一向清楚沈昭的情况,可今日却是料错了。

    被她想成酸涩苦闷的沈昭正悠闲自在地躺在美人榻上,手里头拿着一本棋谱百无聊赖地翻着,虽不曾看进去什么,却绝不是析玉所想的心中苦闷。

    她只是意外云礼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崇仁皇帝是什么心思,她自是清楚的。云礼亦清楚,因而索性便拿这外头的传言挡回去。

    我都愿意等着小姑娘长大,可见心中是真的欢喜。你这做君王的管得再宽,总不能管我心悦于何人罢?我既心悦她,那同她的家人打一番交道又何妨?

    虽说是为了避免崇仁皇帝过多猜疑,可云礼这番话未免说得过于情深意切了些。倒让她生出几分感慨来,又不免想起在宁夏那会儿,云礼一反常态的模样。

    心里莫名生出几分躁动。

    她忍不住丢了书,起身换套衣服,打了好半会儿的拳——却不曾起到作用。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沈昭心道。

    说起来,她是不是该去永嘉侯府拜访一番?

    毕竟对方还救了她一命。

    ……

    沈昀向来以贵女自比,其吃穿用度,生活习性自是不会差半分。这一日,她正小憩醒来,一番整顿后,便将司琴唤来。

    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叫你打探的事可打探清楚了?”

    司琴点点头,道:

    “五姑娘的行程不曾隐瞒过,自宁夏回来后,便只去了一趟文翰堂,其余时间都留在府里。她是同三爷一齐去的文翰堂。想必中途也不曾遇见别人。”

    沈昀微微蹙眉,复又问道:“你觉得外头的传言可信几分?”

    “婢子倒觉得有七八分。”司琴略一思索,便解释起来,“您想想,这云世子一向云淡风轻,若非心中确有此事,又怎会宣之于口?”

    沈昀却仍有几分不解,“可这在以前并不曾出现过啊?”

    司琴不知道她说的以前是哪个以前,只道:“原先不曾将此事放到明面上,自是不清楚。婢子听说两人是在惠州府相识的,想必错不了罢。”

    沈昀闻言,凝眉思索了许久,忽然说道:“孟家的大公子可曾于五妹妹有过来往?”

    司琴听闻,只觉得她的问题莫名其妙,愣了一下,道:“这……他们两人怎会有来往?并不曾听说啊。”

    沈昀却道:“定会来往的。你让人去打探一番。”

    她顿了一下,又问道:“没两日便是端午了,我让你打探十七殿下的喜好,可曾查明白了?”

    司琴连忙道:

    “此事难度不小,不过好在十七皇子同诚意侯府的二公子走得近,婢子恰巧有个幼时的姐妹在二公子身边当差,得幸见过几次,倒是知晓一些习性。听说十七殿下最喜风雅,才情出众,温婉端庄的人儿才能入其眼。”

    沈昀听闻,不禁凝眉思索起来,在她印象里,慕容祗似乎真是喜欢温婉端庄的。

    司琴便又说道:“婢子听闻,老太太身边的碧疏还在打探的十四殿下的喜好呢。”

    沈昀闻言,神色顿时一冷。

    看来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她虽对沈昭谈不上喜欢,却发觉对方有句话说得真不错,这沈氏竟是些吃人的!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这破地方的!

第六十二章 端阳宴

    永嘉侯府沈昭当然没去成。

    家中无长辈,侯府的女眷又只有温仪县主在。她要上门总得有个由头。宁夏的恩情定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而上次的程府花宴又因她赌气而置之不理,隔了这许久,倒显得牵强。

    再说,这外头把她和云礼的事传沸沸扬扬,要不是崇仁皇帝来了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把这事轻轻揭过。这外头指不定要如何说沈氏养女不教。

    沈昭不看重这些名声,可沈家的姑娘还要出阁。

    幸好崇仁皇帝说了这么一句,沈家姑娘的清誉保住了,沈老太太便也没有找她事。不然,就算几位皇子看中了沈昭,那也是毁了沈家姑娘的清誉,于颜面无光。

    没两日便是端阳。

    这亦是大周朝为数不多的君臣同乐之事。

    按照大周习俗,端阳这日,君王会于奉天门设宴,赐朝臣糕、粽,与群臣同乐。随后,四品以上文臣随驾去东苑。五品以上武官则去校场准备。端阳时节,宫中除去宴饮,还有击球射柳,走骠骑划龙船等。

    例如划龙船之类的都是禁军军士准备,独射柳这一项除去武官之外,勋贵子弟皇室宗亲亦可参与,便是皇子亦不例外。概因太祖和世祖皆喜骑射,便将此习俗保留下来。

    想这样的宴饮,不是谁家女眷都有资格参与的。也只有四品以上文臣家眷和五品以上武将家眷才能参加。

    按理说,这样的事本与沈家无关。可偏偏沈行谨在程濂面前得脸,连带着崇仁皇帝也对他高看几分,便特意下旨,让他携妻女参加端阳宴。

    虽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旨意,可沈家对此却早有准备,因而并不显得慌乱。只是众人知晓此事后终有几分心意难平。

    这阖府上下能去的可就只有四房。直到这种时刻,他们才真正感受到沈行谨在朝中的地位。若不是真的得人看重,怎会有这样的旨意下来?

    因而接连几日,在沈家为沈昀尽心准备之时,姑娘间都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那日一早去向老太太请安之时,三姑娘沈昀刚从老太太房里出来,面露不豫之色。恰好六姑娘沈晏去同老太太请安,两人便在在小道上撞见。

    沈昀到底是姐姐,沈晏便朝对方行礼,刚想避让,却见沈昀面色冷淡,都不曾正眼瞧她。她面色一僵,当即也站在原地不动。

    哪知沈昀身侧的丫鬟却是个狗仗人势的,硬是将她面前的丫鬟给挤开了。想她平日在大房亦是恩宠不断,何曾受人这般欺负过?

    沈晏当即便沉了脸,不冷不淡地道:“不就是去参加一次宫宴,还真以为自己是高门贵女,熟不知这麻雀飞上枝头,也有站不稳的时候?”

    她见沈昀面无表情,又道:“三姐姐可要当心,身边的丫鬟都是随了主子。这主子还没说话,做丫鬟的自己就先站出来,可见是教养不足。惯出这样的性子,往后丢的可是姐姐的脸。”

    先前说了丫鬟随主子,眼下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直说沈昀教养不足。

    沈昀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妹妹嫌我这做姐姐的挡了道。那往后不如躲开罢。”

    这语气可一点儿也不避让。

    不过是参加一次宫宴罢了,倒像是真成了宫中贵人,这府中姐妹都该低人一等了。

    沈晏当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转眼便去同大太太告状。自己捧在手心的姑娘受了这样的欺负,大太太哪忍得住?当下便领着沈晏去见老太太。

    正巧四太太在屋里同老太太商议宫宴之事。

    大太太不是万事忍让的人,再者这事本也不能全怪沈晏,沈昀趾高气昂的模样连她都有点瞧不过去。

    当下便冷笑起来。

    “我听说晏姐儿今日同昀姐儿在院子里撞见,这晏姐儿还未曾说话呢。昀姐儿身边的丫鬟就将人给挤开了?我主持中馈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性子如此张狂的下人。

    怕是晏姐儿院子里风气不正。这没两日就要进宫参加端午宴,在府中猖狂便也罢了,这宫中可都是贵人,得罪了怕是四叔也担不起责。说来晏姐儿这般目中无人,往后我这个做伯母的是不是也该避开?”

    一番话说得四太太脸上青白不定。

    “大嫂说这话是何意?这天底下哪有伯母给侄女避让的道理?你这是指责昀姐儿不懂事,还是不把自己这当家主母的威严放在心上?昀姐儿到底是小姑娘,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让你多担待呢。”

    这便是直说大太太气量小,容不下小辈。

    大太太当即沉了脸,冷笑道:“我竟不知四弟妹还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本事?可见昀姐儿那份张扬的模样也不是没有缘由。只是,万事还是小心得好。”

    听她这么一说,老太太的面上也挂不住,沈昀变成这般模样,说到底还是他们给惯出来。大太太这般不留情面指责,还真有几分指桑骂槐的嫌疑。

    她忍不住沉了沉脸,道:

    “好了,昀姐儿就是为人清冷了些,哪有你们说得那般严重。这端阳宴的事谁也没料到,乍一听到,心里难免会起别的心思。小姑娘间有了口角便也罢了,你们这做大人的何必跟着掺和?”

    明面上是指责两人,其实心早就偏到四房那边了。

    这亦是人之常情。

    大太太不紧不慢地笑了笑,“我也只是过来提醒一句,怕昀姐儿不知事,进宫后冲撞了贵人罢了。”

    说罢,便领着沈晏离开。

    沈昭知晓此事时,正在花圃里剪花枝。

    倒谈不上喜欢侍弄花草,只是闲下心来时会在花仆的指点下箭一两枝花。不过沈昭虽不喜侍弄,却喜看花,因而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屋里头也会摆上两盆,倒添了几分意趣。

    她听完析玉的回话,当即便露出几分讶异来,“我见过三姐姐几次,倒不觉得她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又问,“她近来可有别的动作?”

    这是因为前两日,沈昭得知沈昀在打探她的行踪,还去孟府探查了一番。惹得她颇为意外,还以为是沈昀想整别的事。当即便让人查了沈昀的动静。

    析玉便回道:“您的事倒不曾打探,孟府那边也歇了心思。不过婢子无意中听说,三姑娘身边的人还在打探十七殿下的喜好呢。”

    打探慕容祗的喜好?

    沈昭闻言一愣,不禁大感意外,“程党不是跟慕容禛走得近吗?她打探慕容祗的喜好做甚?我还听说此次去端午宴,老太太可是存了这份心思的。”

    析玉也是大为不解,“婢子正觉得疑惑呢,料想三姑娘久居深闺,也不该知晓十七殿下的性情风采,怎会对他起了心思,这两家斗得如火如荼,她这么插一脚,未免太古怪了些。”

    沈昭亦微微蹙眉。

    她总觉得沈昀有些奇怪,却又谈不上哪里奇怪。是因为她有看透世人的眼神,还是因为她那与众不同,高傲矜贵的气质?

    “你往后多留意她的动静罢。至于对慕容祗的心思,过了这次端阳宴,便能见分晓了。”

    析玉应了下来。

    沈昭便又转身去剪花枝,想着这几日大伙儿忙着端阳,这京师应当会有安分些。

    可她这偷闲还真是只偷了片刻。

    因为随后崇仁皇帝便下旨,特意让她跟着参加端阳宴,怕她来不及准备衣裳,还一并赏赐了绣着五毒艾草的吉服,以及一套头面,首饰。

    沈昭接旨后,当真是受宠若惊。

    可这端阳宴却是无法避免的了。

第六十三章 觐见

    端阳这一日,文武百官先是在奉天门前受崇仁皇帝的赏赐,宴饮作乐之后才随着去东苑。

    而命妇们则是由宫里的人领着去拜见皇后以及一众妃子。至于太皇太后,因为年迈,早就深居后宫,素日里,除去几位亲近的后辈,轻易不见外人。

    沈昭是跟着四太太以及沈昀一齐坐着骡车进的皇城,至于沈清宓则骑着马在前头。进了城门之后,却不许再坐车,众人便下了车,由宫女领着往里走。

    沈昭虽是头一次来大周的皇宫,但心里头却不觉得陌生。因为它的布局虽跟大楚皇宫略有差异,但总体相似,毕竟是在大楚皇宫的残垣断壁上修建的。

    看着当年走过无数次的金瓦青墙长道,虽谈不上故地重游,但沈昭心里仍不免生出一丝感慨来。谁曾想到,在百年之后,她会以沈氏后人的身份在此来到皇宫。

    因而此刻的她在外人看来是瞧不出半分紧迫的。

    倒引得前头领路的嬷嬷心中略生诧异,她是陆皇后身边服侍的宫女。

    既然奉命过来接人,自然是认得全这些人。当下便唏嘘起来,难怪沈家能接到那样的旨意。且瞧瞧这两位姑娘,不说别的,至少这性情是十分沉稳的。

    沈昭自是清楚她心中所想,当下只是微笑示意,却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一同前行的沈昀,亦是十分镇定的模样。她当下有些意外。

    她从前时常进宫,自不会觉得宫中森严,令人发虚。但沈昀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至今不曾出过远门,不曾有过多少见识。竟也不觉得惶恐?

    沈昀并不蠢笨,自然知晓皇宫是何等森严之地,面上镇定便是真的不怕。只是连四太太走路时,脊背都要比平时僵硬几分,手中的帕子也紧了又紧。沈昀却能淡然处之,这可真是意外。

    她这般思忖着,更觉得沈昀古怪起来。熟不知此刻沈昀心里头也在犯嘀咕,她收到圣旨时,便是惊诧万分,眼下见沈昭真真切切地跟着进宫,仍旧觉得不真实。

    她前十几年的人生都是平平淡淡,不曾出过意外的。可近几年却出了许多变故。比如私运一事,季方平流放云南。这在之前是不曾有的。

    而自沈昭回京后,变故更多。

    如程府花宴上,老太太的计划得逞,反倒让沈昭搭上了永嘉侯府,还让温仪县主出面澄清。如私铁一事,贺家满门抄斩。京师之中又传出永嘉侯世子爱慕沈昭的消息。

    以致今日,沈昭竟可跟着参加花宴!

    这许多事都出现了偏差,却不知她想谋划之事可会成功?沈昀思及此处,不由得咬了咬下唇,定会成功的。毕竟还有些事没有出现变化。

    比如十七皇子确实没有封王,被今上留在京师,并与十四皇子分庭抗礼。此次宫宴十分难得,她定要把握住机会。

    她这般想着,很快便到了东苑,那里有专门为女眷设的阁楼。各家的命妇和姑娘们都陆陆续续到齐了,在大堂内吃茶闲聊,此刻陆皇后与众嫔妃还不曾过来。

    四太太首先领着她们同各家的命妇见了礼,随后才按礼制就坐。说是礼制,却也不是按明显的品级安顿的。各家自有各家的圈子。文臣武将,士林勋贵齐聚一堂的情况可不多见。

    程濂看重沈行谨,连带着四太太在几位夫人太太面前都有脸面。便是程老夫人都拉着沈昀道了一声好孩子,见到沈昭也笑着说道是个模样标致的姑娘。

    但是高低立现,仿佛沈昭浑身上下除了相貌之外便看不到其余的好了。

    不过程老夫人这话却无人反对。

    倒不是因着沈昭的身份,实在是沈昭回京数月,并未显露才情。先前参加程府花宴,本该是展露才情之际,却因落水不了了之。

    还传出流言来,虽然有温仪县主出面澄清,但总少不了他人议论。这些时日又传出云礼爱慕之事,现如今再看到她的容貌,脑海里还真是只想到面容明艳俏丽这一点了。

    真是一身素雅的衣裳也压不住。

    众人瞧了一番,心里如是想。

    沈昭面色如常,坦然坐下。

    身边坐的都是依附程党的官员府上的太太姑娘。沈昀素日里没少同她们打交道,因而很快便聊开了。想必之下,沈昭这里却显得清冷了些。

    她自己却不在意,自顾自地吃茶。若是遇到打量的太太姑娘,她亦会示以微笑,倒那些人面上讪讪,却不再打量,而是小声议论起来。

    沈昭发觉沈昀身侧有个姑娘笑得最为欢快,同她说起来话来亦是十分熟络的模样。周围的姑娘虽不见得讨好,却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反倒是沈昀,面色冷淡,不过对方像是习惯了一般,并未觉得不妥。

    她有些讶异,不禁想起方才见礼时,那位姑娘的母亲说过的话,十分熟稔,可见两家交好。

    应当是韩绩的女儿罢。

    韩绩是程濂同乡好友的后辈,素日里总要受程濂照顾,那些姑娘对她态度和善倒不意外。不过沈昀怎是这副冷淡的模样,她为人虽清傲,可在人前还是做得极好的。

    那次同沈晏起争执,听说是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心情不好的缘故。否则不会露出那般模样来。

    怎么眼下同韩家姑娘相处亦是这样?看着倒像是有恩怨似的,她不禁在心里留了个底。

    思忖间,外头便传来太监的喊声,却是陆皇后并众嫔妃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受起脸上的嬉笑之色,等几人落了座,便纷纷拜倒见礼。

    很快,陆皇后带着些许笑意地声音传了过来,众人纷纷起身。她便依例慰问了几位身份颇高的夫人。最后将目光放在了沈昭身上。

    “你就是沈昭,瀚元心悦的那个姑娘?”

    众人便将目光放在了沈昭身上,沈昭倒是不躲不闪,面色如常地从坐席中站出来,复又行礼,动作娴熟,姿态端庄,如行云流水般,让人挑不出错来。

    “正是沈氏阿昭。”

    陆皇后满意地点点头。遂让沈昭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几眼。

    沈昭目光清然,面带微笑,也趁机打量起对方来。

    陆皇后的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老态些,生得倒是端庄大气,很有一国之母的风范。许是因为时常皱眉的缘故,眉间带着淡淡的川字,反倒平添了几分威仪。

    她见沈昭落落大方,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问道:“这京师可还住得习惯?原先在南边住那许久,眼下回了京,可是觉察出不同的风情来了?”又问,“平日在家里头喜好做些什么?”

    态度十分好。

    沈昭心里头也知道陆皇后这番问话是带着真心实意的。她是大长公主当年送到崇仁皇帝身边的人,同柔惠郡主亦交好,因膝下无子,对云礼两兄妹更是如亲生一般。

    否则方才不会直呼云礼的乳名。

    沈昭便微笑着回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住得很好,家里头也和善。至于京师的风情与岭南自是不同的,要磅礴疏阔许多。民女平日里在家喜欢写几幅字帖,或是下几盘棋。”

    陆皇后点了点头。

    对沈昭这番回话十分满意。

    沈家人对她如何,这京师之中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不然沈昭那次怎会落水,好端端的又跑到凉州去。她却没有说半句不好。

    陆皇后单独同她说话,便是看重她,只要她稍微透露些意思,陆皇后责备沈家一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沈昭却没有说,可见心里有数,到底知道是一家人,不能在外人面前显出分歧来。

    这是知道轻重。

    在场众人的露出赞许之色来。

    沈昭不太清楚大家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没多想。她不提那些,除了顾及脸面外,更重要的是觉得在陆皇后这里上眼药起不了大作用,她要对付这些人,往后有的是法子!

第六十四章 抬举

    “可见是你母亲教得好。”

    陆皇后微微笑了起来,继而让后头的宫女端了一个盘子出来,上头赫然摆着一对镶宝石福字纹金镯,手镯上还隐隐刻着飞鸟走兽,看上去雍容华贵。

    “本宫初见你,也无物什可送,这对手镯便给你赏玩罢。”

    这礼不算重,但今日来此的贵女如此之多,唯独沈昭能得这一份礼,便显得愈发贵重了。众人想起先前在外头的传言,顿时觉得有几分真实信,便连崇仁皇帝那番试探都显得真心实意起来。

    眼下,永嘉侯夫人随永嘉侯在辽东驻守,这京师的消息即便传过去,她也未必会有此决定,毕竟对沈昭一无所知。可大长公主仍在京师,更清楚沈昭的情况,若是心中无意,陆皇后不敢贸然行事。

    沈昭低眉顺眼,复又跪拜行礼。

    “民女叩谢皇后娘娘恩赐。”

    “起来罢。本宫送你这手镯可不是让跪拜的。”

    陆皇后状似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却十分温和。

    沈昭站了起来,面上笑容更甚,“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免了民女的礼,民女却不能因此张狂。民女这一拜是打心底敬重您。”

    “是个懂事的孩子。”

    陆皇后点点头。

    一旁的郑贵妃便捂着嘴笑了起来,声音不似北方姑娘那般朗爽,而是带着几分软糯,那股柔意光是听着便渗到了心底,“到底是沈家出来的姑娘,进退知礼。”

    沈昭但笑不语。

    余光却落在郑贵妃身上。

    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细眉凤眼,俏鼻菱唇,眼角微微向上挑着,带着三分风情七分妩媚。穿了一身海棠红绣五毒的吉服,这颜色不是谁都压得住的。在她身上却是刚刚好。

    是真正的艳压群芳。

    从美貌和恩宠来讲,都是冠绝六宫。

    难怪敢在陆皇后面前说出这样的话。陆皇后今日对沈昭另眼相待,完全是看在大长公主府和余家的份上。哪有沈家什么事,偏偏郑贵妃在一旁接了句到底是沈家的姑娘。

    这根本是借着陆皇后的势抬举沈家。郑贵妃所出的十四皇子慕容禛同程党走得近,她偏向沈家不足为奇。只是单凭一个沈家还不足以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这是同陆皇后抬杠。

    果然,陆皇后的眼神微微一变,却没有往郑贵妃那头看去,依旧坐得四平八稳。她被崇仁皇帝冷落多年,还能稳坐后宫之主,可不只是大长公主帮衬的缘故。

    不过众人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亦不多言。

    沈昭便行了一礼,“娘娘谬赞。”

    态度不卑不亢。

    郑贵妃听闻,又是轻轻笑了一声。陆皇后便让沈昭回到了坐席中。

    因这一番另眼相待,在场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倒善意了许多。心里头都暗叹,不愧是余家大姑娘的女儿,这风范比之她当年亦是过之而无不及。

    沈昭面上虽淡然处之,心里头却忍不住惊疑起来。

    陆皇后对她未免太好了点。

    单独问话已算得上抬举了,竟还送了礼,虽说只是对镯子,可众贵女中却是独此一份,其意义自是不同的。

    她暗自皱了皱眉。

    京师的传言,真假与否,他人不清楚,同永嘉侯府交好的陆皇后会不清楚吗?既然清楚,又为何要对她露出这般态度来,完全是当作晚辈疼爱。听说她对云礼兄妹也是视如己出。

    沈昭下意识地抬头,朝殿中看去,只见陆皇后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个姑娘。

    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模样,黛眉杏眼,粉面含春,脸上虽带着微笑,却露出淡淡的倨傲和矜贵来,上身穿着丁香紫绣芍药曲水纹对襟短衫,下身着樱草色八幅澜裙,显得雍容华贵。

    沈昭注意到她的手上还带着一串香囊,坠了七八个,皆是黄豆大小,中间还串有珠玉,香囊上的花纹虽看不清,却隐隐瞧出银光来,绣工用料皆不凡。

    以前讲究素香盈袖,贵女们便喜欢在手腕上带香囊,现在倒是少有这样装束的人。

    看上去别具一格。

    似乎察觉到沈昭的目光,她微微抬眼看过来,面露微笑,眼眸却平淡无波,不带丝毫笑意。沈昭眉梢微挑,朝对方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那姑娘便不冷不淡地收回视线。她的眉眼仔细看过去与云礼有几分相似,若不曾猜错的话,应该是永嘉侯之女温仪县主云祯,云礼的嫡亲妹妹。

    沈昭有几分意外,又向四处看去,见几位公主都安分地坐在一旁,唯云祯被陆皇后拉着坐在上首,这恩宠也算是独此一份。可见这许多年过去,崇仁皇帝仍旧忌惮大长公主。

    沈昭落落大方的模样让在场的人对她好感顿生,且陆皇后今日显然是有心抬举她,都是惯会看形势的人,当下便有几个姑娘同她攀谈起来。

    沈昭见有人上前搭话,也十分得体地回了。此处顿时没有之前的清冷。不远处地四太太见了,眉头下意识地一皱,这沈昭——可比她想象中沉稳得多。

    倒是坐在一旁的沈昀,自沈昭回席之后,便频频偏头打量,眼中不乏疑惑之色——却没有恶意。

    这让沈昭有几分讶异。

    她原以为姑娘家都不喜他人抢风头,却不想沈昀竟毫不在意这些。她自认为自己不是小姑娘,因而心思怪异些,可沈昀分明年纪轻轻,又是在家中颇受恩宠长大的。

    除了孤傲些外,总该有几分小姑娘的娇蛮才对。可自打沈昭注意到她后,却未在她身上发觉过。而且沈昀的孤傲不只是对这些平辈,便是长辈亦如此。

    甚至于在面对四太太时……沈昭觉得沈昀的态度也有几分奇怪。不仅不热络,而且还有几分不屑和怨恨的模样。什么的事会让女儿对母亲露出不屑且怨恨的神情来?

    在她印象里,四太太一直将其视为掌上明珠。

    沈昭蓦地想起先前收到的消息,沈昀似乎在打探慕容祗?可沈家明明是存了将沈昀嫁给慕容禛的心思,沈昀这般做岂不是跟她们对着干?或许这确实是她的想法。

    毕竟要说沈昀爱慕慕容祗风采实在过于牵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如何爱慕一个在边疆守了两年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皇子?

    未免后戚作乱,大周朝早就规定皇子选妃,女子出身不可太高,像沈家这样的倒是刚刚好。不过前提是沈行谨做不到阁臣那样的位子,沈家只是如此这种不高不低的地位。

    这亦是沈昭觉得老太太行事荒唐的地方。若是沈昀真做了十四皇子妃,往后还成为皇后,沈行谨的仕途兴许也到头了,封个侯伯,做个闲散贵人,便差不多了。沈家若是势大,皇帝定会忌讳的。

    也不知沈行谨清不清楚他的老母亲给他指了这么一条黑路。不过老太太想不明白这一层,沈昀肯定也想不明白,看她这模样,怕是势在必得。

    却不知这次端阳宴,她有何准备?

    东苑位于东华门外,东至皇城根,西至太庙及筒子河,北达银闸马圈,南抵菖蒲河,历来是君臣宴饮之处。在其东部还建有亭台楼阁,人坐其上,正好可见校场的情况。

    时辰一到,嫔妃们便携各家夫人姑娘一起去外头的台子看即将进行的端阳活动。

    外头的规矩不比殿内,没那般严格,除了几位高品命妇所在地不得轻易穿梭外,别的地方姑娘都可以随意走动。

    沈昭料想崇仁皇帝下旨让她参加这端阳宴,定不是看几场击球射柳那般简单。既然让她在众人面前亮相,就必有麻烦找上来,因而她同沈昀坐在一群四品官员家眷的圈子里,不曾动作。

    这种时候,为了体现君王体恤臣子的心,崇仁皇帝必会领着人来望月台打个招呼。因而当外头响起太监细细尖尖的声音时,沈昭并不意外。

第六十五章 来者不善

    很快便有一行人踏着石阶缓缓上来。

    为首的自然是崇仁皇帝,其后还跟着几位尚在京师的皇子,以及朝中几位辅臣。

    单看崇仁皇帝的相貌,并不会觉得对方是当年可以下令以雷霆手段打压余家的人。他看上去不到六十的样子,头发微白,身体略微发福,面相瞧着亦有些慈善,并不冷厉。只是偶尔看过来时,眼神里也透着帝王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沈昭跟着众人见礼,只见崇仁皇帝面带笑意,说了句平身。声音温和又带着帝王独特的威严。她看着,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愤恨,却发觉内心竟然平静如水。不由得暗道自己修身养性地功夫十分到家。

    便打着胆子又打量他身侧的几人。

    面容俊俏,身材颀长的应该是慕容禛。皮肤微黑,相貌俊朗的则是出身军中的慕容祗。

    在他们之后还有几位皇子,其中较为显眼的是一位穿湛蓝锦袍的,瞧着年纪最大。面容柔和,眉眼间透着沉稳,周身气度不如他们那般强势,反而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沈昭瞧着,略有几分讶异。

    不曾想这位一直被留在京师的九殿下慕容祁,竟是一位性情如此敦厚的人。不过人不可貌相,他这般模样兴许是被人逼出来的也不一定。

    崇仁皇帝开口同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说话,态度很好——这亦是表现对臣子的关爱之意。

    又听陆皇后在一旁说道:“听你们父皇说,待会儿都要下场射柳?可是要展少年风采了?那母后就先在这祝贺你们都取个好成绩了。”

    陆皇后膝下无所出,知道皇储与自己无关,因此对这些皇子都是一视同仁,届时无论是谁践祚总不能废了这个德明皆在的皇后。大周一向重礼法,朝臣定不会同意皇帝无缘无故地废后。

    不过沈昭对此仍有几分疑惑,不知陆皇后当年怎没在身侧抱养个皇子。有大长公主在一侧帮衬,未必没有夺嫡的资本。还是大长公主根本不愿将朝局搅成一锅粥?

    她仔细回想大长公主一生的作为,倒觉得有几分可能。

    几位皇子便都向陆皇后请安,面上亦微笑着答话。尤其是慕容祗,说起话来比另外两位都要诚恳些。外人听了,纷纷在私下里议论,不愧是在军队里头历练了两年的,生了颗耿直的心。

    沈昭倒觉得是七窍玲珑心。

    她下意识地朝沈昀看过去,只见她面含笑意,眼里晕着水光,仔细地看着慕容祗,但是眼神却多了几分炽热,少了怀春少女的羞涩。

    这态度果真还是古怪的。

    沈昭又看了看其后的几位辅臣,跟脑海里的画像一一对应起来。

    首辅程濂,次辅窦敬言,以及六部剩下的堂官,还有几位声望颇高的勋贵比如魏国公之类的。韩廷贤赫然也在他们之列。

    沈昭见此,不禁笑了起来,看来工部尚书的位子要落到他头上了。

    本也是走个过场的事,不过片刻钟,崇仁皇帝又携着众人离开。沈昭则庆幸崇仁皇帝没有单独同她说话,不然又该让这些人念叨一番了。

    等见不到人影了,女眷这才敢放声说话,姑娘们则悄悄议论起几位皇子来。

    除了年岁最长的慕容祈娶了一书香世家的嫡女为妃外,其余两位皇子都不曾婚娶,嫁入帝王家,本也是利弊皆有,单看个人如何看待。姑娘们会讨论倒也正常。

    意外地是沈昀并不出声。

    沈昭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在一旁低声耳语道:“我方才隔得远远地看了十七殿下一眼,倒觉得他丰神俊朗,仪表堂堂,三姐姐以为如何?”

    沈昀闻言顿时警惕起来,她看着沈昭,眼里带着些许戒备,面上却又露出笑容来,“我倒觉得勉勉强强,怎么,五妹妹看了十七殿下一眼,便觉得非君不嫁了?”

    沈昭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当即便露出诧异来,“三姐姐何以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外头传这许多流言,我哪敢再想这些?”

    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我不过是发觉十七殿下方才频频将目光放在三姐姐身上,以为十七殿下爱慕三姐姐的才情,才有此一问的。三姐姐原是不清楚的?倒是我误解了。”

    沈昀被她的话说得一愣,不禁仔细回想起来,慕容祗方才究竟有没有打量自己。确实将目光往这处扫过,可看着像是随意的动作,并不刻意。但沈昭又说得这样笃定……

    她凝眉思索的模样尽数落到了沈昭眼里。

    虽则沈昭不曾动过情爱的心思,却知一个姑娘若是真的心悦于谁,听到他人对方曾打量自己时,必然不会回想这件事真假与否,首先露出应该是娇羞的神情。

    而沈昀不曾有。

    若不是因为情爱,为何非慕容祗不可?就眼下情势来看,显然是慕容禛更有可能夺得皇位。

    沈昀不知自己的想法被人摸透了,只淡淡地道:“我倒不曾见到,五妹妹想必是瞧错了罢。”

    沈昭应和地笑了一声。

    不再多言。

    这时却有一个穿着秋香色绣蔷薇纹比甲,衣着十分讲究的侍女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沈姑娘,我家县主请您过去叙话。”

    沈昭一愣,随即抬起头来,顺着侍女的视线看过去,见云祯正被一群姑娘围着,神色淡淡,看向沈昭的眼眸不带半分笑意——来者不善。

    她微微一笑,继而说道:“既然县主诚心邀请,我自然要去。说来上次县主的搭救之恩,我还不曾拜谢呢。”

    随即起了身。

    侍女听闻,神色未变。

    行了一礼后,便在前头领路,沈昭则偏头示意析玉,让她留在原地盯着沈昀的动向。析玉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便止住了脚步,没有再动作。

    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就到了另一处贵女们的圈子。云祯被簇拥在中间,周围坐的都是公侯家的嫡女,沈昭随意打量了几眼,勉强对得上号。却无多大兴致,她将目光放在云祯身上。

    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沈氏阿昭见过温仪县主。”

    云祯却没有理会,一时间就将人晾在了一旁。姑娘们本在嬉笑,见到这场景顿时停了下来,气氛不由得凝结。不等对方回话,沈昭行了一礼,便自顾自地直起身子。

    连觐见陆皇后时都未曾站着不动,没道理见一个县主还要等着对方回话再起身,哪怕这个县主比之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旁还安顿了多余的椅子,沈昭见了,便径直坐过去。面色如常,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反倒端起茶几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姑娘们的神色便古怪起来,都忍不住抬眼打量沈昭。

    站在云祯身后的侍女见此,便微微沉下脸,开口训斥道:“大胆,县主还未说话你就坐下,可是不把县主看在眼里?”

    “此言从何说起?”

    沈昭眉梢微挑,却连眼风都不曾留给侍女。

    “我是领了陛下旨意进的宫,这望月台是皇后娘娘领着过来的,这桌椅皆是经了陛下之意才安置的,怎么在此就坐还要经过温仪县主同意,此处可有一草一木出自她之手?”

    说话不留丝毫情面。

    侍女自打在云祯身边服侍起,就不曾遇见过敢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之人。当下便沉了脸,“好大的口气!”

    沈昭四平八稳地坐着,不曾理会。

    云祯见此,便朝那侍女淡声道。

    “退下罢。”

    沈昭心里却有些腻味。

    说实话,姑娘间的勾心斗角她见过无数次,对此早已淡然处之,但是今日看到云祯这番动作,却不免生出几分怒意来。

    只是不知这怒意源自何方。

    她沉默不语。

    又听云祯说道:“喊你过来,倒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近来这京师传言过多,不禁想瞧一瞧罢了。”

    语气十分随意。

    身旁的姑娘们顿时噤了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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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648/ 第一时间欣赏永明纪事最新章节! 作者:水罙所写的《永明纪事》为转载作品,永明纪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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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乱世,天子喜好弄权,朝臣沉于夺权,鞑靼的铁骑,倭寇的长刀,正饮着悲戚的血。
也有人说这是盛世,君不见探花儿郎的笔写下治世的篇章,英武将军的剑划破新时代的帷幕。更有那如玉美人素手描绘即将到来的盛况——
天下太和,兵戈不兴。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代。
而在沈昭看来,则是各路好手,粉墨登场,活脱脱一幅众生百态像。永明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明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明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