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万岁
在网上发书到现在,最深的体会是:和谐万岁。
所以开这一个单章,把这些天遇到、修改的和谐词列个表,且供诸君一笑。
1、高(和谐)岗:因为某开国领导人倒霉,某地形词汇从此要消失了。
2、娇(和谐)娘:唐代诗人李贺《唐儿歌》:“东家娇(和谐)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李贺老兄,修水管的来了!
3、丰(和谐)臀:莫言还《丰rǔ肥(和谐)臀》呢,莫言写得,我写不得?——擦,连莫言都写不得!
4、陈(和谐)元达:匈奴汉国黄门侍郎陈(和谐)元达也算是青史留名的诤烈之臣,却不知犯了哪门忌讳,从此不能以本名示人了也。
5、yín(和谐)果:你妹!我是想写:意yín(和谐)果然信不得!谁特么知道,yín(和谐)果是虾米东西?
6、套(和谐)动:李小双平稳落地!李小双的全套(和谐)动作完美无瑕!李小双是世界冠军!次rì,央视解说员某某因口出污言秽语,被辞退。
7、多(和谐)毛:无语了……看看那些欧洲人,胸毛多的可以当毛毯用……这帮货sè都是违禁的啊,统统驱逐出境!
(未完,待续)
闲谈刘琨(想了解本书背景请看这里)
作者:蟹的心
根据魏晋南北朝历史文化圈(群号:154652699)讨论内容整理
刘琨,刘越石。算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不怎么知名的民族英雄。
有朋友问我,你喜欢两晋,那个年代有什么英雄人物?我说有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朋友摇摇头,没听说过。
对此我很理解。刘琨生活在西晋末年的黑暗的时期,那时期原本就离我们太远了。何况,刘琨的事业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没能挽救腐朽到极点的西晋政权,也没能阻止五胡十六国这个更加可怕的时代汹涌到来。
好在历史爱好者们不以成败论英雄。虽然刘琨没有成功,但是他的jīng神、事迹,足以令人且歌且泣,慷慨动容。他是一位非著名、但却了不起的英雄,毫无疑问。
刘琨生于公元271年,中山魏昌人。他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和蜀汉昭烈帝刘备同宗。晋书记载,他少年时,即有俊朗之誉,以雄豪著名。与他兄长刘舆并称“洛中奕奕,庆孙、越石”。
如果熟悉晋书的叙事方式,我们可以知道,其实上面那些美誉可信度并不怎么高。抛开那些士人门阀互相吹捧的词语,真实的少年刘琨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官二代加富二代,为人纵情粗放,谈吐浮夸,好作豪言壮语。
晋书《刘琨传》史臣曰:刘琨弱龄,本无异cāo,飞缨贾谧之馆,借箸马伦之幕,当于是rì,实轻佻之徒欤!这一段倒是很中肯。
另外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是当时著名的青年创作集体“金谷二十四友”之一。这个“二十四友”的团体,其首领是贾南风的外甥、权倾一时的贾谧,主要的经济赞助人是靠劫掠过往客商起家的超级富豪石崇。其中的成员良莠不齐。
这群以文学青年自诩的人物在洛阳的金谷园里寻欢作乐吟诗作赋。好rì子没过多久,八王之乱开始,贾家恶贯满盈,倒了。于是众哥们儿也就一哄而散。
在短短几年里,他先后依附于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范阳王司马虓、东海王司马越。好在这几人都是姓司马的,因此虽然刘琨辗转于几方,“三姓家奴”的称号却落不到他头上。
另外,在几次战争中刘琨证明了他的军事能力。在面对一群废柴、面瓜的时候,他还是相当能打的。
这样的rì子如果延续下去,刘琨应该会作为西晋末年一个政治投机分子而留名史册吧。然而历史给了他一个机会。
某rì,因为在讨伐司马颖的战斗中有功,刘琨被封为广武侯。广武这个地方,是并州雁门郡的郡治。当时匈奴刘渊自称汉王,在并州起兵,先后打败了并州刺史司马腾麾下大将若干人。
并州乱的不像样子了,刘琨却捞了个广武侯的身份,朝廷这是为啥呢?过了几个月,光熙元年,司马腾被匈奴刘渊一再蹂躏,终于受不了了,他携裹将士军民数万,逃亡邺城。东海王司马越随即委派刘琨出任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护匈奴中郎将。
这是要刘琨接烂摊子呢。你丫的,朝廷果然没安好心啊。
当然,其实对刘琨的安排,并非是因为司马腾逃亡而应急的任命,而是八王之乱结束后,东海王司马越整体政治布局中的一环。
八王之乱末期,争斗的双方,一方是东海王司马越(根据地在青州)。另一方是以冀州邺城为根据地的、实力非常强大的成都王司马颖,他的帮手是占据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顒。司马颖最终在306年被司马越彻底击败,八王之乱就此结束。
而匈奴刘渊势力,最初以司马颖的偏师身份出现,势力并不强盛。他们只占据了并州的西河国和司州平阳郡。弹丸之地罢了。未见有在其它地域建立稳固政权的迹象。
我想大家可以确认的是,司马越集团的主要对手,毫无疑问是与他争夺zhōng yāng政权的司马颖。307年汲桑起兵和早前公师藩起兵都是打着支持司马颖,为司马颖复仇的旗号,证明司马颖的政治力量,确实根深蒂固。
故此,司马越最终在八王之乱中取得胜利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彻底消灭司马颖的旧部、整合司马颖的辖区,稳定河北的统治。
这个任务,必须,也只能交给他极其信任的、不遗余力支持他的弟弟,原任并州刺史的司马腾。因此,在并州被刘渊痛扁的司马腾获得了新蔡王、车骑将军、都督邺城守诸军事、镇邺城的任命。
司马腾坐镇邺城,对冀州、并州、乃至更北方的幽州都形成了压制的态势。
而并州刺史的职务,司马越将之交给了刘琨。当时并州陷于战乱,已非zhōng yāng朝廷所能实际掌控。匈奴连续击败朝廷大军,势力迅速膨胀,控制范围扩展到了太原、上党、河东、河内等地。
故此刘琨的就任,我个人认为不妨视为zhōng yāng朝廷的一种表态,表示朝廷并未放弃并州而已。实际因司马越在内忙于整合朝政、在外忙于稳固邺城、许昌、襄阳、长安这四个军事重镇,根本就无意于插手并州。
当时刘琨本人的地位并不很高,他在司马越幕府中的作用也不明显。其出任并州刺史,似乎主要出于其兄刘舆的举荐。兄弟二人分布内外,似乎也是当时大家族自保的常用手段。
刘琨名义上是出镇北方大州的一方诸侯,实际上简直就是一支敌后武工队。在他带着小部队艰难创业期间,也未见zhōng yāngzhèng fǔ对刘琨有任何支持,真是个可怜孩子。
以上是刘琨出镇并州的背景。他在路途中向朝廷递了表文,文中说道:“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rì达壶口关。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惨状触目惊心。
那么刘琨在到达并州以后做了什么呢?
他先在上党停留,招募人员,后攻击前进,在版桥击败匈奴将领刘景进入晋阳。
当时的晋阳,条件非常恶劣,刘琨在晋阳惨淡经营,着力于恢复经济、积聚实力,取得了非常良好的效果。其主要的举措如下:
首先,聚合并州残余民众、尽快恢复生产,得以立足;
其次,迁徙并州北部、冀州西部、幽州西部民众入并州,充实实力;
再次,招徕游牧民族小部落;
再次,招抚鲜卑拓跋部,以鲜卑对抗匈奴;
还有一项举措,就是攻占上党,依托太行山脉建立稳固政权
并州,号称天下之腰膂,而上党,则是并州的重中之重
太原国(晋阳)和上党接连成一体,虽然未必能有效控制所谓“太行八迳”,却能基本做到有效遮断。
也就是说,刘琨的实力虽小,却隔在并州和冀州之间,这有效地压缩了匈奴刘汉的发展空间。使得匈奴向北、向东的发展通道被堵塞;向西依旧是游牧区,没有意义;而向南,则是西晋朝廷重兵保护的河东及洛阳。
由于刘琨的努力,使得匈奴的力量实际只局限在并州西河郡和司州平阳郡的狭小地域里。没有战略纵深,更没有自给能力。刘渊为了这个困扰,将都城从离石迁移到蒲子,却仍然无法改变战略上四面受限的被动地位。
而另一方面,冀州等各地的少数民族造反势力在无法与匈奴汉国取得直接联系的情况下,实际处在没头苍蝇的状况。每一支力量都在缺乏战略目标的无意识游走。西晋大将苟稀的诸多战绩,就在这个时候产生。
当是时也,西晋朝廷面临的局面为之一新。
匈奴汉国眼看气数将尽,而其它各路反贼也都先后被击败。
不得不说,这其中刘琨的功劳非常巨大。
然而,西晋朝廷之腐朽无能,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八王之乱虽然结束,可整个朝廷依然风雨飘摇、内斗剧烈。我们大概列了一下,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在那段时间的行为:
1)司马越毒杀惠帝
2)怀帝即位,与司马越产生矛盾,司马越出镇许昌
3)司马越转苟稀为青州刺史,与苟稀产生矛盾
4)镇压王弥、汲桑不利,转移至鄄城、复移濮阳,再迁荥阳。
5)再还洛阳,与怀帝矛盾剧烈,诛杀朝臣,颇失人望
6)司马越请讨石勒,所征皆不至。
7)当时的局面:公私罄乏,所在寇乱,州郡携贰,上下崩离,祸结衅深,遂忧惧成疾。永嘉五年,司马越薨于项。
看这些事件就知道司马越先后干了啥,简单点归纳,他先杀了旧皇帝,再和新皇帝闹矛盾,再和头号大将闹矛盾,再打败仗到处逃,回来再和朝臣矛盾,杀了一批人.......
你说这号货sè,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最后的结果是,西晋朝廷彻底被这家伙给整乱套了。
在司马越证明了他无能之极的同时,司马越的弟弟,坐镇邺城的司马腾不甘落后。这位仁兄和两晋期间诸多名士一样,姿态风仪简直是完美无瑕,说出来的话语那叫一个气派。问题是,一到真刀真枪的时候,这厮就暴露了废柴的真面目。
结局是,河北重镇邺城,在他手里丢了,司马腾自己也死了。河北的叛贼们迎来了chūn天。
以汲桑、石勒为首的反贼们先大掠冀州,挥兵渡过黄河,纵横中原各地,刘渊也适时给予了许多封号笼络他们,诸如灭晋大将军之类,气势很足。
这时候刘琨还在并州辛苦经营,突然间发现,他所营造的对匈奴包围网已经不成样子了。以石勒为首的叛军在中原击破名称大郡、斩杀名臣大将,赫然已经对洛阳形成了包围!
对匈奴的包围网从此荡然无存,而西晋朝廷对少数民族叛乱者的战略优势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中原的乱局,刘琨根本管不了,也没法管。他只能继续种田,努力发展力量。在晋阳、在上党、在幽州、在冀州、在兖州,刘琨都初步建立起了政权,虽然中原沦丧,可是对匈奴本部和附从军队之间的隔断,依然存在。
匈奴刘汉政权愤怒地发现,无论他们的势力扩张到了哪里,都面临着刘琨的压制。晋阳盆地一家一半;上党盆地一家一半;跑到冀州去发展,刘琨也插一脚;跑到兖州去发展,刘琨居然还插一脚。甚至在攻打洛阳的过程中,居然还要与刘琨派出的援兵作战!
受匈奴封号石勒等人在中原喝酒吃肉的时候,匈奴汉国本部依然被压迫在并州南部,动弹不得。
石勒等人,原本不过是匈奴汉国用来吸引晋军注意的工具而已,可现在,他们已经羽翼丰满,尾大不掉了。
匈奴汉国的贵族们不高兴啊,我们匈奴人往北要对付刘琨和他拉来的鲜卑人,往南,要对付屯兵几十万的洛阳,吃苦受累全是我们的。你们这群地位低贱的杂胡,反倒吃肉喝汤——这算什么事儿?
不满归不满,石勒的力量持续增长,不可阻止。石勒其人确实有能,非寻常人物可比。
为了摆脱眼前的窘境,匈奴汉国必须要有突破!
他们不能往北,往北除了刘琨,就是鲜卑人;也不能往西,西边都是荒漠草原;也不能往东,因为东面是冀州,那是羯人石勒的地盘.......既然如此,就只有全力以赴,攻下洛阳!
匈奴汉国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势,洛阳终于陷落。
匈奴人志得意满之余举头四望,往东方去,看到的只有石勒的雄兵十万、战将千员。
312年,匈奴刘汉之主刘聪不得不任命石勒主持冀、幽、并、营四州军事,封他为上党公;而匈奴则逐步将用兵方向调整至西方,向关中进军。
这一方面代表了刘聪与石勒达成了明确的战略分工协议,另一方面代表了以刘聪为首的匈奴世代传统贵族和石勒为首的羯胡政治势力之间的裂隙产生。少数民族叛乱者开始分蛋糕了。由于蛋糕实在丰厚,双方决定彼此妥协,各自吃各自的蛋糕,但长远来看,汉国的分裂不可避免。
而此时的刘琨政权呢?
刘琨自306年到达并州,白手起家,政权规模不断扩大,力量不断增长。极盛时期,其辖区囊括并州北部、冀州西部、幽州西部、兖州一部。这在当时险恶的局面下,非常非常不容易,刘琨可谓英雄。但其政权在312年以后,急剧地走向衰亡,其肇因,依旧是312年刘聪和石勒的战略分工。
刘琨费劲心机压缩匈奴汉国本部的力量、又成功地将其本部和胁从力量割裂开来,为西晋朝廷创造了极其有利的态势;
可是,由于朝廷的无能,他的种种努力最终失败,这两部分敌人虽未能从刘琨手中讨得便宜,却成功摧毁了西晋朝廷zhōng yāngzhèng fǔ,他们的力量都已成长到足以摧毁晋阳政权的地步了。
必须注意的是,石勒得到的任命虽然是冀、幽、并、营四州军事和上党公,但是实际并州的军事行动,仍然在匈奴汉国的一手cāo纵之中。这无疑是因为并州战略地位重要,汉国虽然将战略方向转向关中,但不愿放弃并州这一重要的战略支撑点。
这个时候,刘琨政权面临的形势就非常险恶。在太行山以东,他的据点遭到石勒的进攻,被一一拔除;而和他同为西晋方面大员的王浚也被石勒击败。
而在太原以南,他遭到了来自匈奴汉国空前的军事压力。从匈奴汉国的角度,它必须在攻略关中之前,拔除刘琨政权这个钉子。
在匈奴汉国全力的进攻之下,刘琨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住了,上党丢了,他退守襄垣,接着襄垣又丢了;随后,晋阳又几度陷落。
因为承担着太过严苛的军事压力,刘琨的部下之中,变节者先后出现了。而其余的部下们大批的战死,其中就包括他才华出众的侄儿刘演。甚至刘琨的父母,也在晋阳陷落时遇害。
刘琨心如刀绞,晋书中说:“琨志在复仇,而屈于力弱,泣血尸立,抚慰伤痍,移居阳邑城,以招集亡散。”
在他向朝廷递交的表文里,他铿锵有力的说:“臣与二虏,势不并立,聪、勒不枭,臣无归志,庶凭陛下威灵,使微意获展,然后陨首谢国,没而无恨!”
他绝不放弃,依然坚持作战!
并州的汉人本就不多,大部分还在匈奴汉国的控制之中,打到这个程度,刘琨兵员枯竭、粮秣枯竭,已经到了绝路。而对其政权起到重大支撑作用的拓跋鲜卑,也并不愿意过早介入到中原的乱局,正面对抗强大的匈奴汉国势力。
接下去的故事,就是悲剧的结尾部分了。刘琨依然在坚持,他用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寻找一切可以用来打击匈奴和羯胡叛军的力量。可是,,作为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刘琨,已经走到了绝路。
作为诗人的刘琨,还有一次最后的强音迸发,为我们留下了千古传唱的诗篇《重赠卢湛》。“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练钢,化作绕指柔。”
或许可以这么总结,刘琨晋阳政权的存在,压缩了匈奴汉国的发展空间,在一定时期内对西晋政权的存续发挥了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晋阳政权对匈奴汉国东、北两个方向的压制也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叛乱势力的分裂。
但当同在匈奴汉国旗帜下的叛乱者达成妥协之后,刘琨政权又同时成为了两支少数民族力量的眼中钉,则败亡不可避免。
在刘琨政权灭亡之后,由他一手造成的匈奴汉国大分裂终究发生,在匈奴汉国的基础上,形成了前赵、后赵这两个政权。
被匈奴人当做棋子的石勒,成功建立后赵;后赵经历几番激战,消灭了匈奴人建立的前赵。
刘琨的后半生孜孜以消灭匈奴叛乱为己任。他最终失败了,但他肯定没有想到,他割裂匈奴政权的举动,某种程度上触发了匈奴政权的彻底灭亡。
楔子
“陆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啊。”大概是晚上有约会吧,部门里的实习生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虽然工作任务还有很多没完成,但她实在是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准备收拾下班了。
“嗯,再见。”陆遥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
高跟鞋与地面接触发出的清脆声响,渐渐往楼道的另一边去了。办公室里陡然昏暗了下来,只剩下电脑屏幕明灭闪动的光,将陆遥的脸映成青白sè,那是实习生顺手把办公室的顶灯开关给摁下了。
“我还在呢,关什么灯!”陆遥轻声抱怨。转念想想,年轻人做事还不都是这样顾头不顾腚的?唉,罢了罢了,反正眼前的工作不是三五天能够完成的,差不多告一段落,自己也该下班了。
虽然被实习生称为老师,但陆遥其实并非教师,而是一家企业的普通职员。在整个部门里,勉强排在第二第三位的样子,但是更进一步的机会似乎非常渺茫。在这个年代,如果年过三十以后还没能在姓名之后冠以“总裁”、“总经理”、“总监”之类的称呼,那就免不了被年轻人唤作“老师”。这样的称呼,就等于给陆遥贴上了“经验丰富”和“地位低下”这两张标签。而他的人生前景,简直就比关灯以后的楼道还要漆黑了。
陆遥叹了口气。他今年才三十岁,在别人来说,或许是对未来依旧保有憧憬的年纪。可是现实就像是沉重的大锤,早就将陆遥的梦想砸得粉碎。
在滚滚的时间大cháo之中,每个人都在慢慢地改变。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乃至一分一秒,都在改变。三十年的人生经历里,他有过身为体制内的青年干部,志得意满、挥斥方遒的记忆;也曾经遭小人陷害、锒铛入狱,受尽jīng神和**的双重折磨。一次次的跌宕起伏,已经让陆遥改变了许多。他疲惫了,厌倦了,周身的棱角在无数次冲击下北一点点磨平。他终于不再有什么梦想,也没有余力再去胡思乱想了。
如今,陆遥的心态愈来愈趋近于中年人,年轻时敢作敢为的莽撞xìng格现在只留下了一丝残余,现在占据脑海的,更多的是瞻前顾后,生怕饭碗不保。其实这样的饭碗,保和不保,又有什么区别呢?
陆遥苦笑着看了看堆满案头的卷宗资料。这是他带领十几个年轻人在四周内跑遍了全国三十三个分公司的调研结果。为了这叠资料,包括六个职能部门前后组织了相当的人力物力资源去做。可是这样的成果究竟有什么意义?它唯一的作用,只是在相关的公司高层面前展示,以证明为之忙碌的庞大团队有存在的必要,能够有继续向母体汲取养分的理由。
这样的工作,并不值得自己将之作为事业来对待。只不过在经历了太多坎坷之后,自己本能地拒绝风浪,竭力让自己满足于小小港湾中的庸碌生活而已。
陆遥用力揉了揉脸颊,让面部肌肉放松下来。唉,今天是怎么了,总有些心神不宁。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sè,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天sè有些古怪,虽然才六点不到,整个天穹却浓黑如墨,仿佛有个极大的漩涡在天顶缓缓旋转,吸收了全部的光线。往rì璀璨的灯火在这漆黑夜sè的笼罩下,也显得明灭不定起来。
还是早点回家吧。这天气,说不定会下雨呢……陆遥感觉到周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这是多年病痛折磨所带来的特异功能——人体天气预报机。他拉开抽屉,拿出各式各样的药瓶,倒出一大把红红绿绿的药丸吞了下去。
前天长辈介绍的那个相亲对像其实是不错的姑娘,到家以后,不妨给她去个电话?
陆遥摇了摇头……或许,我想要一点改变。不同寻常的,一点点改变。
三分钟以后。
实习生踏着急促的步伐回到办公室,翻开抽屉找着什么。再度出门的时候,她嘟哝了一句:“人走了,门也不锁,电脑还开着。这陆老师真是的。”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陆遥。
第一章 败军(上)
光熙元年。
并州。太原国。大陵县。
惨烈的战斗刚结束不久,无数尸体密布在起伏无垠的山地间。僵硬的躯干彼此纠缠,断落的手臂仍紧握着刀枪。尚未冷透的鲜血浸润了干燥的砂土,形成无数道细小的溪流汇聚到凹陷处,慢慢地没入红褐sè的大地。
在一处山岗上,千余名剽悍的骑兵簇拥着一面纯白大纛。纛下的匈奴大单于刘渊眺望着沙场,心中昂扬的快感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述。
刘渊是匈奴左部帅刘豹之子,世代都是匈奴贵族。他少年时代留居洛阳与诸多名士往来,时人都认为其文韬武略远迈群伦。武皇帝司马炎甚至曾打算以平定东吴的重任相委,但朝中大臣多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始终未得大用。此后他历任屯骑校尉、建威将军、宁朔将军等职,凭着深沉的心机和匈奴五部的军力,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地位。
近年来,陈敏作反于东吴故地、李特割据西蜀、羌人掳掠雍凉二州,宗室诸王又互相攻战,大晋朝一时间板荡飘摇、腥风血雨,仿佛又重现了汉末乱世。眼见于此,刘渊的雄心壮志一天天滋长。
自呼韩邪单于内附以来,匈奴部众长期散居在北疆各地,至魏王曹cāo分匈奴为五部,分别居于并州兹氏、蒲子、新兴、祁、大陵各县,虽然也偶有sāo动,但都成不了气候。偏是现任并州刺史的东瀛公司马腾施政无方,不仅对胡人百般欺凌,居然还派出军队掳掠胡族人口,将他们贩卖至山东藉以牟利。结果北疆羌胡各族怨恨之气,毒于骨髓,只待有人振臂一呼就会爆发出来。
三年前,刘渊假借为成都王司马颖招兵的名义回到故乡,并州各族豪帅纷纷来投,转眼间就聚众数万。不久之后,司马颖兵败被杀,刘渊立刻在左国城起兵,打着为司马颖报仇的旗号,自称汉王、大单于。
去年并州大旱,入冬又比往年早得多。各部落的牛马大批饿死,rì子过得极为艰苦。刘渊不得不率军就食于黎亭,司马腾趁机挥军来战。刘渊先示敌以弱,引得晋军在大陵陷入天罗地网,随后以铁骑冲杀,晋军主力不过一rì就土崩瓦解。
此刻他的身边汇集了以匈奴族为主,包括羯、羌、乌桓等各族的jīng锐战士五万余人,强兵猛将云集麾下,只需乘胜南下,足可一鼓而下河东,直接威胁大晋的都城洛阳。且看个个能骑烈马、开强弓的北方健儿,那些软弱的汉人哪里能抵挡的住?
此刻如众星拱月般随从在刘渊身侧的,都是他最亲信的豪酋胡帅。
左边首位的高大青年是刘渊的长子,左贤王刘和。只听刘和朗声道:“我们的先祖曾经与汉人皇帝约为兄弟,但如今汉人的朝廷却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我们的族人,派贪婪的官吏和jiān诈的商人来压榨我们!呼韩邪单于的尊贵后裔为何要受制于卑贱的汉人?勇敢的战士为何要为懦夫作牛作马?如今父王用磨利的刀斧惩罚汉人,砍下他们的脑袋向天神献祭,天神必将赐福给我们!”
“天神庇佑!”另一名青年将领应和道。这人斜披武士袍,头发随意飘散着,乃是刘渊族子刘曜:“大单于,我们愿追随你的马蹄印,杀到汉人皇帝的京城里去!我们用刀剑掠夺他们的财宝,享用他们的女人,把他们的农田辟作牧场!”此话一出,众将立刻轰然响应。
刘渊仰天大笑:“说得好!大丈夫处世,要立志成为崇山峻岭,怎么能甘心做花草的培土呢?自古以来,所谓帝王之业并无一定之规。大禹乃是西戎,而周文王也不过是东夷出身;之所以能成就大业,只因他们威德所系罢了!如今我们聚众十余万,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就让我们乘胜追击,杀尽一切敢于抵抗的人!我们要成就比伟大的冒顿单于更辉煌的功业,在汉人富饶的土地上建立起强盛的王朝!”说罢,刘渊在众将近乎狂热的欢呼声中轻摇缰绳,纵马便行,众将纷纷跟上。
在他们身后,数万名凶悍的胡人战士汇成一道浩浩荡荡的洪流,奔驰向前,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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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地近夷狄,民风剽悍,是以大晋历任并州刺史莫不带将军号,以强兵临之。现任并州刺史、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东瀛公司马腾乃是当朝执政的权臣东海王司马越之弟,麾下jīng兵强将极多,与幽州的安北将军王浚并称“天下强藩”。二藩都是东海王的羽翼,一旦朝中有事,二藩举幽、并锐卒南向济河,谁人敢挡?东海王这太傅、录尚书事的位子便坐得愈发稳当了。
并州治所在晋阳,司马腾却把他的行辕安置在上党郡。皆因上党地高势险,四面崇山峻岭环绕,俯瞰中州,肘臂河东,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而上党郡的中心,就是太行八陉之四: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交汇的重镇壶关。从chūn秋末年晋国初置上党郡以来,每朝每代莫不对壶关屡加修缮,到如今城高三丈余,宽可容四马并行,马面墙台林立,堪称金城汤池。
这一rì,斥候乘着暮sè飞骑直入,带来了三万并州军溃败的坏消息。驻守上党的大将李恽闻讯后大吃一惊,慌忙禀报司马腾。司马腾急招心腹于“鸣凤阁”商议对策。
鸣凤阁高达四层,碧瓦重檐,层台叠翠,主阁之外,又配有有庭园、湖山、亭台等,登楼远眺可见夜sè中愈显雄壮苍莽的上党山地,乃是东瀛公府中饮酒作乐的极佳所在。只是现在阁中的数人绝没有那种兴致了。
司马腾侧身倚靠在主位的胡床上。他年约三十许,举手投足带着优雅的气度,不愧为皇室成员。但是,或许是被大军溃败的消息所震撼,此刻他的jīng神状态很不好。昏黄的灯光下,他垂坠的皮肤显得松弛而毫无光泽,弥漫着rì薄西山的颓废味道。
他伸手轻轻按压额头,苦恼地叹着气。几年来,晋军和匈奴在并州西南拉锯作战,大体维持着平手的局面。可这回三万主力被歼,双方的力量已然失去均衡,整个并州境内再没有可敌匈奴之兵。这样的形势下,应当如何是好?
“李恽,你先通报军情。”他打起jīng神道。
相貌jīng悍的校尉李恽躬身禀道:“主公、各位大人,据探马六百里加急回报,我军于本月初六在大陵遭到胡人伏击,全军覆没,将士阵亡万余,尸如山积,河水为之断流。现刘渊率匈奴主力正向南移动,直指孟津渡。其麾下大将、左谷蠡王刘聪率偏师东来,已先后攻占泫氏、屯留、中都等地,兵锋甚锐,难以抵挡。”
这番话一出,议事厅中诸人立刻sāo动起来。
司马腾眼看着这些亲信部下一片仓惶之态,心中不由得十分烦躁。他勉强维持着镇定,问道:“各位,李校尉已经把情况说得很清楚了,各位有何高见?”
厅中数人面面相觑,彼此大抛眼sè,谁都不愿第一个说话。主簿周良素来深受司马腾信任,他扭捏半rì,眼看无人出头,只得干咳一声道:“主公,现今匈奴人马声势浩大……壶关城中兵马不满一万,其中又有不少老弱……恐怕难以力敌。下一步该如何行止,正要请殿下早作定夺……”
话音未落,一杯滚烫的茶汤已泼在周良脸上。
“什么早作定夺!真是胡言乱语!”司马腾冷笑不已:“平rì里刮地皮、贩奴隶、劫商旅、殖财货,你的鬼主意比谁都多……怎么,这时却只要我早作定夺?我难道白养你们这群废物吗!左右,给我拉出去……重重地打!”如狼似虎的武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时便上前来按住了周良。
一名肥胖的华服汉子慌忙躬身发言:“请主公息怒,主公待我等恩厚,我等虽肝脑涂地亦不足报也!然大军倾覆殆非一人之罪,还望主公念在周兄多年忠心耿耿,宽恕于他。”
司马腾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么,以族兄之见,又该如何行止啊?”原来这人乃是上党太守司马瑜,出自河内司马氏疏宗,勉强可算晋室远房宗亲,故此司马腾唤他族兄。
司马瑜捻须沉吟道:“胡贼势大,我军兵微将寡,与之作战只怕难以取胜,依职愚见,不若且以招抚为先,徐作长远打算。”
“住了!”司马腾手一抖,几乎又要把手中的茶杯砸向司马瑜的肥白大脸。
纵使司马腾不通军略,却也清楚此际形势危急,匈奴大军旦夕杀到,只怕招抚的使者还没到单于庭,自己已经被十万匈奴铁骑踏作了肉泥!
司马瑜面sè阵青阵白的退下。又有一人闪身出列,乃是并州别驾石鲜:“太守所言缓不济急,吾有一计,可退匈奴!”
“快快讲来!”司马腾喜动颜sè。
石鲜慷慨陈辞道:“安北将军王浚麾下兵强将勇、广有钱粮,更兼交连鲜卑、乌丸,实力极其雄厚,真乃我大晋中流砥柱。曾闻主公与安北将军有旧,只需一介使者、一纸书信,王将军必发鲜卑jīng骑前来救援。某虽不才,愿赶赴幽州为殿下求取援军,荡平逆贼刘渊!”
司马瑜正退在一边,闻听不由发怒:这厮倒有面皮说我缓不济急!你的主意又如何济得了急?王凌屯军蓟城,距离此处千里,又有太行群山横贯其间,那是一两天能赶到的么?转眼一想,顿时恍然大悟:好你个石鲜,你是诈作送信,企图逃之夭夭来着!
想到这里,司马瑜忙不迭上前道:“主公,石别驾乃幕府肱股,岂可远离?属下自随殿下,常恨未建尺寸之功,今rì愿舍身报效,为主公前往幽州搬兵!”
周良此刻正被几名武士倒剪双手压翻在地。可他也反应过来了,直着嗓子大叫:“主公!主公!仆虽无能,尚有一腔忠勇,愿当此任哪——!”
一时间三人各表忠志、互相指责,乱作一团。
司马腾拍案而起,切齿大喝道:“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第二章 败军(下)
夜深了,天空地之间一片黑暗,来自雁门关外的凛冽寒风咆哮而来,挟带着大股的砂砾和冰渣拍打在并州军军主陆遥的铠甲铁叶上,发出细密而尖锐的轻响。虽然离开气候温暖湿润的家乡多年了,陆遥仍然不太适应北方寒冷的气候。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伸手狠狠搓动着僵硬的脸庞。
一天一夜的激烈攻防使得寨墙出现多处破损,砂土坍塌下来形成一个个豁口。晋军从傍晚开始就赶制木栅堵住豁口,然后在木栅之后填土夯实。每个人都知道,寨墙巩固一分、自己生存的希望就多了一分,因此对这项工作丝毫不敢怠慢。而胡人则不断派出jīng锐的小股部队sāo扰晋军的努力,甚至一度试图通过这些豁口突入寨内。双方就这么打打停停地纠缠到了夜半时分。
就在方才,陆遥终于督率众将士把最后一段木栅安装就位,期间又打退了两波胡人的sāo扰,在寨墙里外留下了数十具尸身。此刻,他再一次巡视寨墙,提防任何可能的疏漏。
几名士卒跟在陆遥身后,沿途翻检墙头上新增的尸体,只要发现是匈奴人的,都在咽喉深深地补上一刀。匈奴生xìng凶悍,哪怕重伤晕厥了,清醒过来后照样投入战斗。从死人堆里突然跳出个狂暴的匈奴人大杀四方,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晋军的对策很简单:战斗之后一律补刀以绝后患。
果然这次又撞上了同样的事情。拐角处的一具匈奴人“尸体”突然跃起,挥动短刀扑向正背对他的陆遥。身为军官,陆遥的甲胄服sè与寻常士卒不同。那匈奴人无疑是蓄谋已久,不仅目标准确,动作也极其迅猛。
听得脑后风起,陆遥急转身来。饶是他眼疾手快,也只来得及将敌人持刀的手掌和刀柄一把攥住,却被合身冲来的力量推搡得趔趄了几步,后背咚地一声,撞到了垛口上。那匈奴人将整个身躯的份量几乎都压在刀柄,而雪亮的刀尖距离陆遥前心不过寸许。
陆遥面sè丝毫不变,他抵着那柄要命的短刀,五指猛一发力。那胡人粗壮的手掌发出令人牙酸的骨折声爆响,登时被拧得扭曲。陆遥随即将短刀则硬生生扭转了方向,狠狠地反扎进了胡人的胸膛,直没及柄。
那胡人的眼珠猛地瞪大,四肢挣扎了几下,不再动了。
陆遥有些厌恶地把胡人的身躯推开,站直了身体整理散乱的外袍。几名士卒这时才反应过来,飞奔来救。他们怒骂着,又在胡人的咽喉上砍了好几刀,哪怕这厮有三条命也要死的不能再死了。
陆遥本人倒没有什么险死还生的紧张感。他毫不理会士卒们敬佩的眼神,自顾凝神向远处的山野望去,漆黑如墨的夜空与起伏的山峦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想必无数凶恶如狼的匈奴人就隐藏其中,对着这座小寨虎视眈眈。
或许真的要毙命于此了吧!陆遥苦笑了,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按掐着左手的掌骨,直到骨骼发出“格格”的弹动声。
说来有些奇怪,陆遥自幼就感觉自己与众不同,总忍不住有种“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的强烈预感。因为这个坏毛病,前前后后吃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亏,可他总是固执地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现在,自己终于走到了绝境,可这想法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加的增强了。
胡思乱想!胡思乱想!陆遥摇了摇头,把稀奇古怪的想法赶出脑海。
唉……二十余载的人生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仔细回忆一下,竟似没有任何可述之处,只是茫然地随着命运的浪cháo起落,不断的颠沛流离而已。也罢,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就算到达终点了又如何!陆遥叹了口气,走下寨墙。
这是一个无名的古老城寨。寨子依山而建,后方利用陡峭的山崖作为屏障,甚是险峻,寨墙用细密的黄土版筑而成,当年估计下过点工夫。城寨已经被废弃很久了,寨里没有一个住民,四处长满荆棘和杂草。建筑物也大多塌毁了,只有一些七歪八倒的土墙还能勉强抵挡寒风。
陆遥狠狠搓动几乎冻僵的双手,绕过一堵土墙。墙后恰可避风的角落里,有团小小的篝火在明灭不定。篝火旁或蹲或坐的几个人看到陆遥走近,纷纷站了起来。
陆遥抢上前去将一名颤巍巍将yù站起的中年文士扶回原处,自行找了处稍许干净的地面盘膝坐下。那中年文士本来面容清矍,眉目颇显儒雅,但此刻半边身体缠满了白布,身上袍服染了多处血迹,砍崩出几个缺口的长剑斜插在腰侧,一副浴血苦战后的样子。
“陆军主,想不到我们竟落到这般地步!”中年文士怔怔地看了陆遥半晌,发出声心痛至极的长叹。
陆遥只是默然把双手靠近篝火烘烤,并不说话。这中年文士名唤杨益,字友则,官拜中兵参军,乃是统兵主将积shè将军聂玄倚重的参谋之一,大军溃败乃至如今众人陷入绝境,未必没有他的几分责任。若按陆遥的本意,几乎要痛骂杨益一顿方才爽快。但数年来起伏跌宕的生活已使陆遥特别擅长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火光映照下,他的眉目间带着中规中距的尊敬,此外看不出丝毫表情。
别人却未必有陆遥这般好涵养。
一名双手环抱胸前,独自立在当风处的军官冷冷道:“朝廷此次起数万jīng锐剿除匈奴疲敝之师,理应胜算在握。怎奈身为前部督的积shè将军聂玄狂妄自大、轻兵急进,沿途小胜几场便连发十余通报捷文书,却不知早已陷入胡人的埋伏。我们为何会落到这等地步?杨参军到现在都没想到原因吗?”这番话说得声sè俱厉,他大步踏到杨益身前,跃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左半边面孔上,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个血洞,令人不寒而栗。
此人乃是越骑校尉陈永的下属王巍,平素里xìng格极是刚烈。陈永所部人马可以说是间接丧命于聂玄轻敌冒进之举,他自然对身为聂玄参谋的杨益痛恨之极。
被王巍须发戟张的血污面容直逼到眼前,杨益不禁面sè煞白,却并不退让:“聂将军哪里是为了争功?只是知道陈某昏聩无能、不堪一战,不得不如此尔!”
“放屁!”王巍怒骂道。
杨益毫不理会,继续道:“若非陈永临战逡巡不进,胡人哪里有半点机会?依我看,陈永这畏敌如虎的小人才是罪魁祸首!”
王巍不禁大怒,当胸一击将杨益打翻在地:“鼠辈,当我不敢杀你吗?”
杨益猛然倒地,绷带上立时渗出血来。他比寻常文士硬气的多,竟是咬牙忍着不呼痛,冷笑道:“老卒,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不过早一rì投胎转世罢了!”原来杨益信奉西域天竺国传来的浮屠教,浮屠教宣扬“六道轮回”之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按人生前的善恶大小和修行深浅,在三世六道间升降循环,往复转生。他言下之意分明是到这地步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明rì一旦城破,以胡人的凶残好杀,定然是鸡犬不留。
王巍不免气为之沮,扭头坐回了原地,再也不看杨益半眼。而现场本来凝重肃杀的气氛更显得郁闷无比。
“此地距离壶关不远了……说不定明天就有援军来救我们……”另一名军官陈仪强自振作jīng神道。其他人看了他一眼,竟没有一人搭话。东瀛公在壶关尚有雄兵一万,若是有意接应败兵,早就已经出动了,他们怎还会陷入这种绝境?。虽然陈仪为众人打气鼓劲,大家反而颓然长叹,彻底陷入悲观和绝望之中。
“指望援军不太现实。并州军的主力这次几乎全数战没,上党那边留下的部队都是东瀛公的老底子、真正的嫡系部队。东瀛公究竟是什么样的xìng格,陈将军难道不知?对此实在无须报有期待。”陆遥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抖擞jīng神继续道:“但要是说毫无希望,却也未必。”
“哦?”火堆旁猛然坐起一条彪形大汉。此人乃是军主薛彤。
薛彤的身材比常人高出许多,更兼膀阔腰圆,生得宛如门神般威武。他的甲胄上遍染鲜血,乍看显得十分狰狞。
三天前大陵血战,晋军层层瓦解,无数溃兵狼奔豸突。唯有极少数部队能保持队伍严整,陆遥所部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以迂回的方式远远避开匈奴的大部队,遇到规模较小的则迅速予以消灭,期间又陆续吸收了包括薛彤、王巍、杨益等人带领的几支晋军,连续突破了数拨敌军的尾追堵截,沿浊漳水急速东撤。
无奈胡人的军队以骑兵为主,即使晋军近乎不眠不休地在群山间奔走,也不能将追兵完全甩开。两军缠战数rì,晋军只得退入这座废弃的城寨据守。匈奴人随即包围了寨子,挥军四面攻打。惨烈至极的攻防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寨内的晋军数量由千余减少到不足六百,余者无不带伤。
薛彤虽然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勇将,但面临这样的绝境时,心中仍有千百种念头翻卷不息。一抬眼,却见陆遥盘膝而坐,意态淡定自若,竟然丝毫无异于寻常。
“道明有什么妙策?”薛彤大声问道。
陆遥凝视着火堆,慢慢说道:“此时所能依仗的唯有勇气,哪有什么妙策。”
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匈奴人大陵决战获胜,追杀诸军如驱猪羊,自以为从此再无敌手,此所谓骄兵也。而包围我们的这支敌军,自从三天前受命追袭以来,长驱百数十里,历经六十余场苦战,此所谓疲兵也。骄兵兼且疲惫,虽然兵马众多,但我们或许会有机会!今晚我们选一百名jīng壮士卒,让他们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明rì作战,先死守城寨半rì,待敌人气沮稍退,我亲领百名勇士奇袭敌营,一举击破之!”
他扫视身边众将:“各位以为如何?”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言。陈仪咳了几声道:“此计未免太险!太险!还是固守待援为上。”
话音未落,薛彤揪住陈仪的勒甲丝蓧,嘿地发力,将他远远推了出去。陈仪站立不足摔倒在地,痛得呲牙裂嘴,却不敢向前争执。
薛彤站在陆遥身侧,目光炯炯地望着其他人:“眼下的局面,死守便是守死,还不如行险一搏。我曾听兵法上说,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有百名誓死的勇士?陆将军的主意很好,我老薛赞成!”
薛彤与陆遥分归不同的将领统属,原本并无交情,可这几天并肩抗敌的经历,使得薛彤对陆遥极其钦佩。而且他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xìng子,陆遥提议以奇兵一战,薛彤便第一个赞同。
严格来说,陆遥所提的并不是什么奇谋妙策,只不过是决死一击以求侥幸罢了。但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反正是个死,不妨豁出去拼一把。
陆、薛二人统带的士卒超过现有兵力的七成,既然他们决意如此,其他人的意见其实便无关紧要。陆遥起身向众将拱了拱手,便与薛彤自行去拣选次rì奇袭敌军的勇士。
城寨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绕过军官们身处的火堆,沿着一堵矮墙走不远处,就是将士们歇息的地方。将士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人睡了,有的人在闲聊,还有些伤员时不时发出凄惨的低号。
薛彤招来一名什长,正要吩咐言语,忽听夜风中传来哭声阵阵。
这等事素来是军中大忌,而此时更令薛彤生出无以遏制的暴怒来,他虎跳着喝骂道:“是哪个没卵子的家伙在哭!姓薛的现在就活劈了你!”这一声大喝恍若平地起了个炸雷,震的身边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哭声嘎然而止,就连窃窃私语声也完全消失了。薛彤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只觉得胸中血气再也压抑不住,猛然挥出大刀向空虚劈。他武功本就高强,这时无意间神与意合,一股凌厉的刀风霍然随着刀势狂飚向天,破空而去。
“好刀!好刀法!”陆遥忽道。
薛彤收刀入鞘,苦笑道:“此刀乃我家传之物,虽不是流传千古的宝刀宝剑,却也算刀中上品。如今的官铸刀剑,实在远远不如。”他只说刀好而不自赞刀法,乃是谦逊之意,说着连鞘解下刀来递给陆遥。
陆遥接过来细看。此刀形式奇特,刀身较一般的环首刀足足长出尺许,刀柄可以双手持握,柄尾呈三棱形,份量至少在三十斤以上,他锵然拔刀,只见刀光如水波般荡漾,确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刀,刀脊之上还刻着一排小字。
“七十二炼……”陆遥低声念出,微微颔首:“百年前。铸刀大师蒲元应蜀汉先主之邀在成都开炉铸造五百把军刀,唯功臣宿将方得受赐一柄。想必这便是其中之一了,原来薛兄出身河东薛氏,失敬。”
薛彤一惊,他正是河东薛氏子弟。薛氏本是徐州沛县豪族,汉末时有族人跟随昭烈皇帝刘备南征北战,从而得赐蒲元所铸军刀。蜀汉亡后,朝廷忌惮薛氏在巴蜀的潜力,于是尽迁薛氏宗族数千家于河东。从此薛家以河东为郡望,当地人往往称之为“蜀薛”。
“陆兄好见识!”薛彤赞道:“家祖父自幼从后汉昭烈皇帝征战,从小卒积功升到督将之职,所以得到御赐军刀!”
他接过陆遥递回的长刀,反手一拍刀鞘,便觉胸中豪气顿生:“此刀随我薛氏三代,历经无数战事。明rì之战,又可痛饮敌人的鲜血!”
陆遥倒没有那许多慷慨气概。他微微点头,心情出人意料的平静。沿着寨墙悠然漫步,呼吸夜晚凉浸浸的空气,不经意地听到远处苍茫的山岭间大风吹动林海的声响、以及更远处偶尔传来的凄厉狼嚎。
“不对!不对!”陆遥脸sè丕变,他分明还感觉到了别的什么。那不是来自于任何感官的信息,而是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血战所孕育出的本能在向自己示jǐng!
他与薛彤对视一眼,两人几个箭步,就攀上了寨墙。
薛彤伸手从墙上摘下一支松明,奋力向远处扔去。
燃烧的火把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照亮了下方数以千百计的敌人。
趁着夜sè的掩护,匈奴人发起了又一次袭扰。不……这样大的规模不是袭扰,匈奴人是打算夤夜鏖战,一举攻下城寨!
“敌袭!”陆遥纵声大吼。
第三章 守战(上)
深夜。距离上一次战斗不过半个时辰,匈奴人再度鼓噪大进。
在密如飞蝗的箭雨掩护下,第一批的数百名胡人迅速逼近寨墙,把粗制的云梯架起。
上方的晋军用砖石砸将下来,顿时打翻了数十人。那些胡人坚忍之极,竟然丝毫不退,转眼间便从几个方向攀上城头,大砍大杀起来。晋军的阵脚为之一乱。
“胡狗们真不知死活!”薛彤嘿嘿冷笑着飞扑过去。他挥刀迅雷一击,破开两柄狼牙棒泼风般的防御劈入面前胡人的胸膛,又飞起一脚将尸体猛蹬下去。在这段寨墙下密密麻麻站满了匈奴战士,被尸体一撞,立刻滚倒了一大片。
身边的王巍奋力格开直刺来的长槊,咬牙道:“今天让他们见识爷爷的厉害!”话音未落,他忽然发出声痛呼,原来稍一走神,左胁被削去好大块皮肉、鲜血飞溅。但他趁此时机欺近身去,挥刀刺死了对手。
这个寨子虽然坚固,毕竟无法与那些大城相比,寨墙的阔度至多不过容二三人并行。双方便在狭窄的区域中展开了逐寸逐分的血战。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脚下便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淌出的鲜血把地都洇得湿滑了。
寨墙的左侧,陆遥带着他的百余名士卒守的甚为稳健。这些士卒大都使用长矛,往往以三四人为一组攻敌一人。胡人中纵有武艺高超之辈,但架不住晋军士卒们训练有素,手中长矛密如急雨般从几个方向连连刺杀,往往挡不了几下便惨叫一声,胸前、左右肋、下腹等处多了几个血洞。
而在另一侧,xìng格勇悍的薛彤冲杀在第一线,长刀之下几乎没有一合之将,可是胡人踏着同伴的尸首抢上,依旧舍死忘生的猛攻,片刻间他身上就多了数道伤口。这短兵相接的近身格斗最是凶险,连续斩杀六名敌人后,薛彤只觉气力衰竭,不敢恋战,向后急退。恰在这时,一条满面虬髯的壮汉将掌中开山巨斧盘旋舞动得如车轮般猛冲上来,还未逼近,激起的劲风已然扑面。他手中的巨斧大如门扇、怕不有近百斤重,但此人挥舞起来恍如灯草,足见他定是武功强横的好手。
薛彤认得此人乃是围攻城寨的胡人中最凶悍的数人之一,巨斧的锋刃上已不知染了多少弟兄的鲜血!他心知身后兵士绝没有人是这持斧大汉的对手,以巨斧这等重型兵器的杀伤力,万一被冲乱阵脚,损伤必然极其惨重。几个念头闪电般转过,薛彤双足发力蹬地,如同下山猛虎般反冲过去!
当的一声巨响,周围众人只觉耳中剧痛,原来是薛彤以单刀格挡巨斧,与那持斧大汉硬碰一招!两人的武功都走刚猛一路,这一下纯是真实功力的比拼,没有半分投机取巧的余地。薛彤在空中一个滚翻落回原地,那大汉却飞跌出数尺开外,连五官都渗出血来。
这大汉名唤贺楼可,是部族中著名的勇武之士。他天生神力,能手格猛兽,更曾得异人传授武艺,不料却在薛彤手底吃了亏。
来自草原的健儿,有的是遇强愈强的韧劲。贺楼可稍一退后,旋即揉身再上,他的身躯壮硕如熊虎,动作却比猿猴更加快捷,刹那间挟带大股罡风飞扑而至。
当的又一声震耳yù聋的大响,两人互驳一招,各退三步。
薛彤喉间一股腥咸的味道冲向脑门,几乎喷出好大口血来。他毕竟后力不济,这一招却吃了大亏。
而贺楼可大吼连连,再度挥动巨斧而来,声威较方才更加猛烈!
薛彤心知万万接不下这一招,不禁暗叫苦也。
忽然间听得陆遥喝道:“薛兄我来助你!”只觉左肩一沉,空中裂风之声大作!
原来陆遥注意到了这一头的危急,急赶而来助战。因寨墙狭窄不容第三人,他跃上薛彤肩头,舞动掌中丈六银枪,向贺楼可发起凌厉无匹的反攻!
陆遥往薛彤肩头一站,足足比贺楼可高出七尺有余。他掌中银枪更有神鬼莫测之机,漫天枪影居高临下袭来,便如天际落雷般直取贺楼可。
好个贺楼可,虽然此刻招式已然用老,他吐气开声,硬是将巨斧收回。但见火星四溅,金铁交鸣之声大作,陆遥的长枪连刺,却尽数被贺楼可拦了下来。陆遥微微冷笑,单足在薛彤肩头一点,腾空追shè向贺楼可,手腕翻动间,尖锐的破风之声急剧响起。枪乃战阵之兵,本不适合在这近身肉搏中使用,但陆遥的枪法确有独到之处,纵横来去无不自如,贺楼可措手不及,一时间左支右绌,狼狈万分。
贺楼可再接数招,终于站立不住,趔趔趄趄地往后退去。恰在这时,一柄长剑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刺入贺楼可的下腹。原来贺楼可全神贯注于抵挡攻势的当口,杨意悄然掩至,偷袭得手!
杨益虽是文官,剑术却相当了得。他心机甚深,始终避在士卒之间,直到此时才暴起发难,果然命中,不禁心中大喜。不料贺楼可浑身钢筋铁骨,受痛后肌肉立即紧绷,长剑刺入贺楼可腹肌一寸后再也无法深入,沿着腰侧斜斜划开。
“卑鄙!”贺楼可怒发如狂,纵声大吼,巨斧如泰山压顶般砍向杨益。杨益终究不是沙场上你死我活的武人,万万没有料到这胡人大汉竟然如此强横,刹那间竟似呆了。
眼看杨益就要被巨斧分作两片,又一道身影中宫直进,搂头盖脸地挥刀向贺楼可劈去。这一招攻敌所必救,原来是王巍拼着脊背挨了一刀,终于摆脱其他匈奴武士的纠缠及时赶到。
无奈之下,贺楼可挥动大斧迎向王巍,飞起一脚向杨益踢去。王巍的武功本来逊sè,立刻被震飞出去,掌中刀弯作曲尺也似,持刀的右手虎口震裂鲜血淋漓。杨益更惨,贺楼可含怒奋力的一脚岂是他吃的消的,被踢出数丈来远,也不知断了多少跟肋骨,痛得死去活来。
贺楼可击退两人,却失了重心,踉跄地滚倒在地。几名晋军士卒眼看机不可失,挥舞刀剑向他猛扑过去。
“小心!”薛彤大呼。
但是已经晚了!下一个瞬间,残肢飞舞,血光暴现。重达百斤的巨斧,在白刃战中最能发挥威力。贺楼可大笑着,他浑身浴血,状如魔神。掌中巨斧盘旋飞舞,每一击落下,必有一名士卒化作碎裂的肉块。
又是一名士卒奋不顾身地冲来,只见他脚步虚浮,显然武功低微。贺楼可狞笑一声,左手撑地将yù站起,右手巨斧贴地平砍,立刻将那士卒一条小腿生生剁下。
不料那士卒虽然重伤,但前扑的势子丝毫不减。他双臂张开,刹那已将贺楼可的右臂环抱结实,狂吼道:“弟兄们上啊!”
贺楼可猛抽手臂,急切间怎么也撕扯不开,于是挥起左拳便打。他本用左手支撑身体,这下又滚翻倒地。那士卒被他挥拳重击,自然是筋断骨折,但却拼尽了濒死前最后的潜力,无论如何也不松开双手,尤自嘶声大吼道:“弟兄们,上啊!”
锋芒一闪。
丈六长枪矫越如龙,破空而来。
贺楼可正想扭腰闪避,长枪已贯胸而入。
贺楼可满脸不信的神sè,低头看了看正插在左胸心口部位的长枪,一尺有余的jīng钢枪尖已完全没入体内,鲜血沿着枪缨泉涌而出。
“南蛮子……”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双眼立刻失去了神采。
陆遥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逝,也不见他双手动作,长枪仿佛有生命般瞬间回到他的身侧。贺楼可失去生命的庞大身躯轰然瘫倒。
胡人的气焰顿时消褪,他们一时失去了再战的意愿,飞也似的退去了。
薛彤急奔向前,扶起那拼死抱住贺楼可的士卒,触手体温尚暖,却已经没有了呼吸。薛彤紧紧抱着他的尸体,慢慢跪倒在地。
脚步声响起,陆遥来到他身旁,低声道:“好汉子!”
薛彤点头:“好汉子!”
不远处,杨益挣扎了几回仍旧站不起身,只得仰天躺着,扭头去看扶着雉堞喘息不止的王巍:“王兄,多谢你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去你娘的。”王巍对他终是没有好脸sè。
第四章 守战(中)
上党。
周良在宅院二门前的石子小路上如同推磨也似来回走着,门檐的四角各挂着一盏灯笼,闪烁的灯光照在周良身上,映出了极长的影子,在整个庭院里晃过来、晃过去,仿佛鬼影重重。忽见一名作仆人打扮的青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周良大喜,急奔过去问道:“怎样了?”
青衣男子沮丧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十六姨娘这次发了狠,不把那株南海珊瑚从七姨娘那里要来是决不罢休啊!公爷劝了她快一天了,硬是不依!”
周良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容得她使小xìng子吗?孙管事你给带个路,我找她说去!”说罢大袖一挥,便往门里直闯。
十六姨娘本是周良千金购得的美女,对外宣称她是自己本家妹子,献给司马腾作妾。果然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司马腾待她简直如珠如宝般宠爱。十六姨娘投桃报李,自然也在东瀛公、都督并州诸军事、刺史大人的床头大吹枕边风,猛夸主簿周大人真是世上少有的贤良。只是此刻形势危急当口,东瀛公大人却再不召见官佐,只顾劝解撒娇的妾室不理外事,这就不能不让周良心急如焚了。
孙管事大惊失sè,慌忙把周良抱住:“老爷吩咐过不得随意打扰,您这么冲进去,可不是要害死小人吗?”
周良长叹一声道:“孙管事,如今官军溃败,大半个并州已陷入贼手,说不定何时胡人兵临城下,这是生死一线的关头啊!主公再不作决断,万一……万一……”说到这里,素来伶牙俐齿的周主簿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压低声音道:“那些胡人凶残暴虐,茹毛饮血,绝非人类!”
“这这这……”孙管事被唬的大跳,联想到多年来对胡人的传闻,脑海中恍然已经现出身披兽皮胡人大口喝人血、吃人肉的样子来,慌忙道:“周大人莫急,小人倒有一计!”
“快快讲来!”
孙管事搓动双手扭捏道:“依我看,十六姨娘未必存心和七姨娘闹别扭,归根结底,只是看上了七姨娘爱如xìng命的珊瑚而已。那珊瑚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秘藏佳品,堪称美轮美奂。这等宝物听说放眼天下不过二十余株,在这并州更是只有两株而已……”
“你……!”周良勃然大怒,面sè变得难看无比,正要发作,忽然又泄了气:“居然谋到我头上来了……罢了罢了,回头立刻把我家里那珊瑚树双手奉上。你去通报十六姨娘,让她好歹给主公说说,请主公出来见见我等罢!”
孙管事大喜道:“周大人真是深明大义!您稍待,我这就和姨娘说去!”说罢屁颠屁颠往内宅跑去。
周良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如推磨毛驴般乱转。
他在此地急火攻心,在远处的树木扶疏之间,却有人窃笑不止。
“如何?”司马腾踞坐在胡床上,将手中一樽美酒一饮而尽,微笑着问道:“这不把他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了?”
“老爷真是神机妙算!”身边手持银瓶、仪态娇柔的美女已然钗环散乱。她吃吃笑着,又替司马腾把酒樽满上了。
两人身处内宅角楼之上,四面有轻纱遮挡,楼外高树婆娑,不虞被外人发现,而周良的一言一行却被他二人看的清清楚楚。
司马腾轻轻摇晃着手中镶嵌着明珠的金樽,使碧绿的酒液在珠光映照下漾起变幻的波纹:“胡人凶狡,自然以暂避锋芒为上策。整个东瀛公府各处宅邸、园林、别院、庄园的人手全都已开始打理行囊,我等只待今夜三更就出城撤走,往邺城去。只不过此事必须做得机密,切不可让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提前知晓……”
说到“贪生怕死之辈”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嘴角下撇,显现出司马氏皇族子弟特有的那种讥诮和嘲讽的表情来:“从这里往邺城去,须得经过几百里险峻山路。人一多,路就不好走了!”
那美女露出仰慕的神sè道:“老爷,奴奴最爱您的英明果断!”
司马腾哈哈一笑,反手将美女搂进怀里,狠狠地吻了下去。
两人正在得趣,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叫:“主公!主公!”
接着传来府中下人阻止的声音,那人继续大叫,声音颇显惶急:“主公!属下李恽求见!”
司马腾嘴角抽搐,眼看就要暴怒,忽然又将火气压了下去。他大力捏了捏美女弧线优美的臀部,直到那美女娇嗔连连才起身:“是李恽,且见他一见。”
校尉李恽在并州军中地位并不算最高。但此刻聂玄、陈永等大将兵败,数万大军星散。李恽所部万人便成了司马腾眼下唯一可以依仗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并州土族,在地方上拥有相当的号召力。司马腾此番出逃冀州,其间各项事务多有赖他安排。
故而,自矜如司马腾也不得不对他加以重视。
司马腾披上宽大的锦袍,分开层层轻纱步出楼阁,威严地轻咳一声:“李恽,何事喧哗?”
李恽紧走几步,揪住司马腾的袍袖:“主公,咱们忘了一件大事!”
他才说了这一句,司马腾猛然间脸sè变了,失声叫道:“果然是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猛地跺了跺脚:“县主走了多久?嗯?赶紧派人接回来!”
李恽悄悄叹了口气,知道司马腾方寸已乱:“主公,县主两天前就已离开上党。此刻应当到了黎亭、西涧一带。”
“那不是正在匈奴人的兵锋所向?”司马腾突然神经质地锐声道:“不行……不行!那人要是出了事,大兄绝饶不了我!”
他一把揪住了李恽,咬牙道:“这里的事情,你别管了!你带两百……不,带三百、五百名jīng锐去,无论怎样,都要保护她的安全!”
李恽刚想说些什么,司马腾一叠连声地道:“李校尉,不不……你若是办妥,我立即举荐你为将军……李将军!我素来待你不薄,如今事急,我的身家xìng命,就全赖吾兄周全了!事成之后,我必有厚报,绝不相负!”
就在这一句话里,李恽先是李校尉,接着是李将军,随之又成了吾兄,可李恽的脸sè阵青阵白,并没感到几分荣耀。他是知兵的人,自然知道此行多么险恶:“主公,这未免……匈奴数万大军汹涌而来,五百人有何用处?除非您亲自领军,扼住屯留、长子一线……”
司马腾细长的双眼中凶光一闪,有些恼怒地打断了李恽的言语:“怎么?李校尉难道是怕了么?”
cāo你nǎinǎi的,最害怕胡人的不就是你这厮!李恽心中破口大骂,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犹豫了半晌,只得垂首道:“不敢。主公既然有令,末将自当效死。”
第五章 守战(下)
次rì午时。
晋军据守的城寨仍然在顽强抵抗。
距离城寨十数里外有一片荒凉的山冈,最高处生着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槐树。大树四周肃静无声地伫立着一支骑兵部队。每名骑士都甲胄齐全,头盔下露出jǐng觉的双眼,手持长槊,腰间悬挂马刀,有的还携带有角弓和箭壶。人强马壮,显得彪悍异常。骑兵们簇拥着的是一面几乎与槐树同高的天青sè大旗,在朔风中飘扬的旗帜上,绣着一条凶恶的黑狼。
大旗下立着一匹乌骓马。这匹马胸膛宽阔,四肢犹如钢浇铁铸般强健,光滑的皮肤呈现黑亮的sè泽,不见一丝杂sè。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年约三十的匈奴将领。他身材高大,古铜sè面庞的棱角分明。略显狭长的眼眶里,有着暗红的瞳仁。
这名将领便是大单于刘渊第四子,匈奴左谷蠡王刘聪刘玄明。匈奴诸王之中,素以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这“四角”最为尊贵。刘聪实是匈奴汉国中仅次于大单于和左右贤王的第四号人物。
此刻他眯缝着双眼凝视着一名诚惶诚恐地躬身站在马前的部将,冷冷地问道:“都说完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发自地层极深处的某个洞窟,带着一种特异的魅力。
那名部将几乎像草原上的灰兔般蜷作了一团:“都说完了……小人绝没有半句假话。”随即把头颅深深低下,几乎都要碰到了地面。
刘聪此次率军两万,攻略并州东部诸城。兵分六路大举推进,麾下各军皆势如破竹,唯有这一个小小城寨竟然鏖战两rì取之不下。这对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的匈奴大军而言,绝对是个耻辱。按照匈奴部族原始的刑罚,眼前这个负责指挥的小小千长死个五回都不够。
刘聪抬手遮护在眉峰,向矗立在远处的城寨眺望片刻,随即拨转马头到槐树yīn下,避过了夕阳的照shè:“让你的人都撤下来吧。”
乌骓马突然激动地喷了个响鼻,四蹄激烈地踢打着地面,在原地打了个旋。刘聪抚摸着马鬃,轻柔而舒缓的动作使乌骓马很快安静了下来:“让我的部下去会会他们,希望他们果如你所说的那样勇敢善战。”
匈奴连续四次凶猛的攻势,都被打退了,徒然在寨墙下留下大批尸体。看他们这次退兵的样子,不止队伍散乱,显然士气也跌到了低谷。
抬头望望天sè,陆遥将身上的盔甲系系紧,对身边的亲兵说:“走,该咱们了!”
一百名勇士从昨夜被选出之后,就再也没投入战斗,整整休息了八个时辰,体力恢复的很好。现有的jīng良兵器、甲胄也几乎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陆遥骑着马从他们面前走过,从他们的面庞上看到的,是决一死战的决心,是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杀气。
“很好!”陆遥满意地颔首,将长枪紧握。
另外一批士卒已在疯狂地扒开堵在寨门后的土石。这时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无碍打开寨门,三名士卒正小心翼翼地将粗大原木制作的门臼抬起。
就在此时,停留在寨墙上的士卒们突然发出猛烈的惊呼声。
“怎么回事?”陆遥皱眉喝问。寨墙上的士卒们却无一人回答。陆遥轻提马缰,直接从一条坡道纵马登上寨墙。眼前的情形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他视野所及之处,无边无涯的黑衣战士如同cháo水般涌来。他们脚步踏地的声响,像数百面战鼓同时擂起,使得地面都微微震动。在如林而立的长枪大戟之后,十余面代表匈奴千夫长身份的旗帜高高飘扬。
陆遥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劲揉捏,几乎要为之爆裂。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猛地转身,向城下蓄势待发的勇士们大喊:“敌人援军到达!所有人上城!”
黑衣的匈奴战士不紧不慢地前行。当他们进入弓箭shè程的时候,晋军的弓弩手开始猛烈shè击。但那些箭矢飞入匈奴阵中之后,就像是沙砾沉入大海,连个浪花都不曾激起。反倒是匈奴弓箭手的还shè给晋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在密如雨点的羽箭掩护下,匈奴人逼近到百步左右。他们突然齐声大喊,疾步前冲。
超过五十架云梯同时搭向寨墙顶端,战斗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惨烈无比的阶段。
这次投入进攻的黑衣匈奴战士,无论士气、装备、战斗素质,都远在此前追兵之上。晋军依托寨墙居高临下,死伤的数量依然超过对方。
陆遥左手持铁盾遮挡,右手持枪横扫,身前的胡人惨叫声中飞跌而出。但这次杀来的敌军较之前几次的对手更加勇悍,前一人刚倒下,后面便有好几人疯魔般地扑了上来。他们的装备也远远超过原先的对手,几乎每个人都身披铠甲,手持极jīng良的武器。
纵使陆遥奋力抵挡,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转眼之间他就连被数创,而他的部下更遭到惨重的损失,身边只剩下十多人勉强支撑。胡人依然如cháo水般汹涌迫近。
一名什长服sè的少年喊道:“军主,我们怕是顶不住了!”这少年名叫何云,虽然年轻,但却已是多年的老卒了。其人箭术超群,是陆遥的得力部下。
陆遥抬脚将何云踢倒,正待喝骂,一名胡人从身边的墙外探身进来。陆遥顾不得何云,手起一枪直刺胡人的面门。
这胡人也是武艺非凡的猛士,当下挥起狼牙棒来迎,锵然大响中将长枪直荡开去。
陆遥借势舞了个枪花,长枪如毒蛇吐信般伸缩,瞬间又从另个角度刺去。这胡人如何防得这般诡秘的枪法,枪尖从肩胛刺了个通透。他嘶喊一声,依旧直扑上前。陆遥的长枪还扎在他肩上,一时争持不动,索xìng放开了枪,奋力将盾牌扇在他脸上。顿时便砸得这人两眼翻白,栽倒于地。
何云已从地上爬起来,发箭如连珠,shè倒了另两名迫近的胡人。
陆遥刚舒了口气,忽觉脚下的地面剧烈晃动,耳边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随后千百人齐声大喊起来。其中夹杂着几声绝望的呼叫:“城破了!城破了!胡人杀进来了!”
二十丈开外的一段寨墙昨rì便已坍倒,支撑在那里的是临时赶制的木栅。这时木栅已经完全被推翻,木栅两边相连的寨墙也崩塌下来,激起半天高的灰尘。灰尘中隐隐绰绰见得无数胡人狂呼乱喊着从缺口中冲杀进寨里,那一段的守军已然四散溃逃,不少人在惨叫声中被胡人一一屠戮,显然再也支持不住。
城里所有人的心中顿时绝望——这样的局面,确然是再也支持不住了。
“哈哈……”陆遥苦笑着把铁盾扔下,一时间居然有些解脱感。这几天的艰苦血战、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这半辈子的无所适从,大概就要在此际做个了断了吧?
却听得耳边有人呐喊:“军主,你快传令!我们得退后!”原来是何云又回转来,拉着陆遥的胳膊大喊。
这时哪里还需要传令,众人簇拥着陆遥下得寨墙,往后便走。
不远处传来陈仪的大吼声:“众军随我杀敌!敢有后退者斩!”此人素来胆小惧战,此刻竟然迸发出了无人可及的勇气,饶是陆遥还有些恍惚,也不得不赞叹。可陈仪的位置正对着寨墙被冲破的部分,吼声未落,便有数十名胡人杀来。他刚摆了个架势,便被数十把刀枪斩作了肉泥。
那数十胡人手持刀枪向天狂呼,转身又向陆遥这拨人马猛冲。
陆遥急道:“快退快退!”
一群人且战且退,往寨子里的断壁残垣间行去。
半路上正撞见薛彤带着一队人。薛彤已经杀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污,就连家传宝刀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两伙人合作一处。汇成不过二十多人的小部队沿途穿墙破洞,夺路奔逃。谁知这时有不少溃兵像没头苍蝇般乱撞,反而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忽听前面刀兵相交之声大作,原来是王巍不知为何落了单,正被几个胡人围在核心鏖战。
这些胡人个个都使用环首大刀,刀沉力猛,煞是厉害。转眼间王巍大声厉吼,已然受了重伤。见得情势危急,陆遥奋力将长枪投出,那长枪去势疾如雷电,顿时将一个胡人钉在地上。另几个胡人不禁爆怒,转身向陆遥逼近,其中一人当空跳起,“呼”地一声挥刀砍向陆遥头颅。
陆遥揉身而进,右手直探,恰恰握住了那胡人持刀的手腕。他低喝发力,立时便把刀夺了过来,反手直刺进了胡人的胸膛。
其余众人纷纷赶上逼退胡人,几个士卒上前抱起王巍急奔。
只是这一来,不免又延误了时间。薛彤大吼道:“快走快走,莫要耽搁!”当先就跑。
行了几步,只听士卒惊呼。陆遥兜转回来,但见得王巍的嘴角溢出许多夹杂着泡沫的鲜血,发出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胸部斜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眼看再活不了多久了,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抽搐了几下,艰苦地道:“我不成啦,给个痛快吧!”
大量的鲜血沿着刀身侧面的血槽涌出,任谁都能看出王巍的生命在迅速消逝之中,扶着他的士卒慌乱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惊惶失措地用手去堵,哪里能堵得住!转眼间身下的地面都被染红了。
王巍低声道:“别折腾了,拔刀。”
陆遥握住了长刀的刀柄。刀起血标。
“谢了。”王巍咕哝了一声,双眼失去了神采。
几滴鲜血飞溅在陆遥冷峻的侧脸上,鲜红的液体映衬下,更显得他的脸sè触目惊心的白。
这时胡人已经大举杀入寨中,四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和如颠似狂的呐喊声。胡人的推进坚决而有力,极其迅速,转眼间便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整座城寨已经完全落入他们掌中,灭绝了每个人逃离的希望。
一处房舍后传来杨益的高喝:“众军莫要慌乱,随我杀出寨去!”话音未落,兵刃相交之声大作,转眼间杨益大声惨呼,接着就没了声息。
第六章 逃亡
夕阳西下,天sè渐渐昏黄。寨子里的喊杀之声慢慢平息,而血腥气却慢慢升腾起来,浓郁得仿佛要化成实质,就连呼啸的北风都吹之不散。胡人大砍大杀了半个时辰,几乎已将晋军尽数杀死。此刻他们分作了无数小队搜罗整个寨子,砍下每一具晋军尸体的头颅,取走铠甲、武器和财物。寨子的另一头传来癫狂的笑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那是胡人在虐杀俘虏取乐。
陆遥猫着腰疾奔,飞也似穿过条窄巷,跳进一片废墟里。这里在倒塌前或许是座大屋,横七竖八的木料和砖石散落一地。陆遥蜷缩在一根梁木的yīn影下向外张望,细细观察了半晌后,招了招手。
薛彤、何云和另两名士卒一一窜了进来,好在这片废墟不小,堪堪能容下他们。这几人便是三万晋军最后的余部了。
他们在城寨中东躲xī zàng,几次与小队的胡人遭遇。仗着陆遥薛彤二人武艺既高、下手更辣,又因为胡人四处追杀晋军,注意力分散的缘故,居然都侥幸逃出。这寨子里的断壁残垣仿佛迷宫一般,这时倒也帮了大忙。
此刻陆遥的头盔不知去了哪里,左侧脸颊被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扭曲而恐怖;铠甲碎裂得不成样子,勉强披在身上。他满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手中的银枪早就被血污染成了黑红sè。薛彤等人也个个狼狈不堪,仿佛恶鬼。
众人趴在废墟中,透过墙缝向外看去。
“那是寨子的南门,本来被我们用土石堵死,胡人人刚把它扒开。门外两里远就是山林。”陆遥低声道:“胡人虽说杀得xìng发,可也不会一直折腾下去,总得去寨外宿营。我们只须等到夜间便可溜走。”
众人纷纷点头,眼看生机就在眼前,无不露出放松的表情来。
何云轻声笑道:“此地是个隐蔽的好所在,胡人轻易发现不了。且容我休息一番……”
话音未落,他们正后方一堵砖墙上的木门被一脚踢开,几名匈奴人大踏步闯进这片废墟来。
陆遥薛彤都是习武之人,理应耳聪目明。谁知百密一疏,竟然事前毫无所觉,众人无不大惊。那几个胡人不过是在搜索战利品而已,也没想到会突然遇见敌人。顿时双方都怔住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薛彤,他低吼一声猛冲过去,挥刀将一名胡人砍做了两截。然而第二名胡人武功颇为不俗,他掌中奇形弯刀飞舞,呼喝连连,与薛彤连斗数招不分高下。待到陆遥加入战团将他刺倒,第三个胡人已经大吼大叫着跑远了。
薛彤拔脚便追,却被陆遥一把拖了回来。
“不用追!”陆遥厉声道:“就算追上也迟了!这时已没有其他的败兵吸引胡人注意,我们马上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他直指南门方向,眼神决然得几乎要shè出光来:“事已至此,唯有死中求活,夺门!”
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坚持到现在的,无不是xìng格决断之士,众人顿时轰然应诺。
陆遥冲在最前,薛彤紧随其后,五人直扑南门!
奉令把守南门的本是一名百夫长。只是他眼见战局已定,早就带着大部分得力手下去扫荡战场了。剩余的胡人都懒懒散散地或坐或卧在门边,听到废墟那边的响动,才有人站起观望。
那废墟距离南门五十步远近,陆遥势如奔马一般杀到,不过眨眼间事。又有薛彤这个猛将兄跟着,两人舍生忘死,招招都是以命相搏的路数,刀枪并举间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几人,顿时冲出狭窄的门洞!
到了寨外一看,陆遥大喜过望。
他方才已将南门的把守情况看得清楚,曾细细盘算了好几回。凭他的武功要冲出门外,至少有七成把握。但是杀出寨外之后,又如何躲避匈奴骑兵的追杀?这真是九死一生之事,他反复推算都无计可施,故此才建议等到夜间悄悄潜出。谁知南门外居然栓着十数匹鞍鞯俱全的神骏战马!
当下众人上马,又将不用的马匹尽数砍伤。
便这么会儿功夫,寨墙上便有弓箭shè下来,一名士卒闷哼一声,背心中箭,登时就不动了。其余人等舞动兵刃拨打来箭,纵马便走。
那些马匹居然都是罕见的良驹,长嘶疾奔,转眼就进了林地。两边的林木飞速倒退,身后的寨子里,似乎那些匈奴人震天价呼喝起来,但那声音渐渐的远了。
陆遥长出一口气,不禁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心情。这被逼无奈的最后一搏竟然会如此顺利,简直像在梦中一般。座下的良马使得逃命的速度快了数倍不止,待到匈奴人大队骑兵反应过来,众人只怕早就远飏数十里外,一头扎进了深山密林。匈奴人想在并州连绵的苍莽山林中寻找陆遥等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林中道路崎岖,便看出众人骑术良莠不齐;陆遥索xìng勒缰停马,挥手让众人先走一步,他准备再查看一番胡人的动向。
便在此时,一种奇怪的林木摇动声响传来。仿佛有一只极大的猿猴,在林间攀援纵越。每响一声,便接近了数丈,转眼已距离不远。
陆遥拨马就走。说时迟,那时快,那声音已在陆遥身侧的大树上响起,一股如同岩浆般炙热的杀气突然爆发。
陆遥应变极快,他单手拍击马鞍,借力腾身而起。
就在这一刹那,无数枝条树叶轰然四shè,一条巨大的身影如同巨鹰般飞扑而来。黑sè的袍服猎猎飞舞之中,现出赤红sè的手掌拍击。掌力方才发动,四周的空气便仿佛燃烧起来,猛烈的热浪几乎令得陆遥的视线都为之扭曲。
这是势不可挡的一击,陆遥心知自己万万接不下。
他大喝一声,向右侧翻身就倒,同时长枪舞出巧妙的曲线,力图卸开几成劲力。轰然巨响声中,强大的掌力掠过陆遥左侧身体,地面土石纷飞,出现一个深坑。
陆遥翻身落地。额头上的汗珠滴滴地渗出,在脸上汇聚成一道道溪流,最后像瀑布一样沿着脖子淌下;左侧的腰部、胯部几乎失去知觉,左腿也因此运动不灵,只能勉强支撑起身躯。
那人一击落空,便不再追击,只是双手抱肩而立,冷冷地看着陆遥。
薛彤等人发现了陆遥遇敌,纷纷策马来援,一时还在远处。
陆遥剧烈喘息着,挺枪直指对面那可怕至极的强敌。他心知肚明:就在刚在的这个回合中,自己落尽了下风,只靠着生死关头迸发出的本能才免于一死。若不是瞬间灵光一现,对方的铁掌早就把自己拍得粉碎,而不是擦着右胯而过了。
自永宁元年以来,陆遥转战南北,自以为磨练出的武艺不在当世名家之下。但与眼前这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陆遥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这人。此人身材极其高大雄壮,四肢颀长而有力,双眼jīng光四shè,泛着暗红sè棱芒,仿佛狰狞的猛兽;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藐视,也正如猛兽注视着它的猎物。他的左耳下一茎白毫甚有光泽,随着呼吸微微飘动。
没错了,此人就是被匈奴视为不败象征的左谷蠡王刘聪!
陆遥心中大震。
只听刘聪沉声道:“接得下我一招,阁下可称是豪杰之士。若你此时弃械投降,我保你xìng命无忧。”他的声音略带嘶哑,却又浑厚异常,震得陆遥的耳鼓隐隐作痛。
陆遥深深吸气,摇头道:“多谢阁下好意。大局残败如此,劫余之人但求大义所在,不敢偷生。”
刘聪仰天长笑:“好!”笑声中劲风徒起,他已直扑到陆遥面前!
陆遥早在全神戒备,当下双手持枪,运足全身之力格挡。
“当——”地一声大响,刘聪掌沿劈落在jīng钢打造的枪杆上,竟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震得陆遥站立不定,往后飞跌出去,撞断了无数枝桠后才站稳阵脚。陆遥站定脚跟,长枪纵横舞动,顿时枪影如林,枪风如雨,力阻刘聪追击。
然而,阻不住!刘聪透枪影而进,透枪风而进!他的动作极其诡秘,仿佛上一刻还在原处,下一刻就直踏中宫,在陆遥的面前毫无征兆地出现——其间并无中间状态可言,甚至就连方才那单掌下落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刘聪变招奇快,随即掌化虎爪直取陆遥。虎爪未至,五缕劲风已将陆遥的上半身牢牢罩定。陆遥身形闪动,间不容发地避过这一击。但觉耳中嗡嗡作响,发髻被他指尖扫过,砰然爆开,无数发丝炸成碎屑。
二人的身影交错而过,各自后退几步。
陆遥不敢再容刘聪抢先出手,大吼一声挺枪刺去。他在这一杆长枪上下了近十年的苦功,颇得过几位名师指点。此番全力出手,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周身劲力猛然爆发,整杆枪犹如灵蛇出洞,威势大是可观。
刘聪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身形如山不动。
两人相距大约三丈有余,本就是长兵器擅长发挥的距离。陆遥枪到半途,吐气开声,刃锋所向之处,带起尖锐的呼啸,气势再度攀升。
就在这时,刘聪突然跃起。
他的身法简直是神乎其技,瞬间便从静止加速到了极快,巨大的身躯如同雨燕般灵动前扑。陆遥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双方的距离刹那间变得不足四尺;刘聪让过长枪,身形迫入陆遥内圈,巨掌自肋下翻起,仿佛挟带隆隆轰鸣的雷声。
这样的距离内,长枪已经完全没法发挥作用,除非陆遥立刻弃枪后退,否则便只能硬接刘聪这必然雷霆万钧的一掌。
陆遥竟然不退,而是横臂于胸前,力撼刘聪!双方较力不过瞬间,陆遥闷哼一声,口中狂喷鲜血,跌翻在地。
刘聪狞笑一声,更不停顿,脚步稍一交错,左拳自右掌下穿出。指节突出的拳头在陆遥视野中迅速扩大,距离陆遥面门尚有尺许,猛烈地劲风已经将陆遥面部的肌肉都迫得变了形。这才是匈奴第一高手的全力一击!这时的刘聪便如一支巨大的弩箭,以左拳为箭头直shè,其势一往无前,再不可阻挡!
陆遥身陷绝境,xìng命只在须臾。
纵马而来的薛彤目眦尽裂,大声狂吼;而何云张弓搭箭来shè,却无论如何也救不得陆遥了。
就在这时,陆遥右手一翻,长枪中分为二坠地,掌中赫然出现三尺青锋。
谁也不曾料想到陆遥数年来从不离身的长枪之中,竟然别有玄机。
这剑样式高古,剑身jīng光四shè,sè做湛青,便如一泓碧水。
剑光乍起。
这剑光不知从何而来,起初若有若无,恍若夜空中闪动的寒星;转眼间便汹涌澎湃,剑气如长江大河般浩浩荡荡,自陆遥掌中倾泻而出。
眨眼间形势逆转,刘聪招式已然用老,原本必杀的一击反而令他阵脚大乱,陷入了极度不利的境地。
刘聪怒吼连连,拳掌力贯千钧,犹如长枪大戟。他毕竟是武艺深不可测的绝顶人物,虽然形势激变,却仍然力图反击。谁知陆遥一剑在手,整个人都不同了。
剑气纵横来去,刘聪必杀的攻势瞬间溃散。
剑影如天罗地网,反将刘聪围在核心。
转眼间,陆遥不知发了多少剑,场中烟尘弥漫,劲风乱舞。两条身影此起彼伏,所到之处林木坍塌、一片狼藉。
这二人连斗数十招,其实不过极短的时间。薛彤等人虽然赶到,但被二人掌风剑影所阻,竟然根本靠不近战团。
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两人忽然分向左右跃开,各据一方站定。
刘聪眼神凝定地注视着陆遥:“我道是谁,陆道明,原来是你!”
陆遥的面sè冷得像刀锋一般,缓缓开口:“洛阳城里的公子哥儿陆道明早就不在了。在下乃是并州军军主陆遥,见过左谷蠡王。”
两人的心中同样充满着荒谬之极的感受。刘聪刘玄明,十二年前的洛阳游侠儿,如今成了匈奴左谷蠡王、匈奴汉国中屈指可数的实权人物。而当年的玩伴陆遥陆道明,如今正与刘聪对决于沙场,不死不休,世事变幻难测,莫过于此。
刘聪摇头道:“你我乃是洛阳旧识。纵使十余载不见,昔年情谊仍在;道明何必这般拒人千里?若早知你在军中,便不至于这般局面。”
陆遥冷笑道:“左谷蠡王作态了!贤父子造反作乱以来,杀死的同僚旧友已然不知多少,当时是也,昔年情谊何在?更何况,我陆氏子弟难道会屈膝求饶吗?”
“罢了罢了。胡汉之间的是非恩怨,哪里说得清楚?”刘聪长叹一声道:“我俩是总角之交,毕竟与他人不同,你们走吧。这几匹都是辽西宇文部进献的好马,且骑了去……rì后莫要怠慢了草料。”
见陆遥默然不语,刘聪转身便走,薛彤、何云众人为刘聪气势所摄,竟然无人敢动。
刘聪步幅极大,几步便要没入林间,忽又举手示意道:“这柄吴王赐剑不愧是绝品宝器,待我把玩数rì,容后归还。”那柄制式高古的长剑竟已持在他掌中。
原来方才二人交手数十招,前二十招陆遥奇兵突起大占上风,随即便被刘聪扳成平手局面,最后居然连剑都被夺了去。刘聪追逐奔马数里之遥,随后赤手夺白刃,震慑全场。威震万里草原的匈奴第一高手,毕竟名不虚传!
好久以后,薛彤带着几分狐疑道:“就这么走了?嗯?”
却见陆遥的身躯晃了晃,突然软倒在地,口中溢出血来。他几rì来不眠不休地鏖战,在此前的战斗中已经身被数创,全凭强大的jīng神力量支撑下来;此番与刘聪一战,脏腑又受了剧烈的震荡,终于油尽灯枯,再也坚持不住。
第七章 重生(上)
身体绵软,好像在云端飘荡。
似乎意识也随之晃晃荡荡,无所依靠。
这会儿是睡着了吗?还是很快就要死了?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睡梦,死后梦才会醒,才会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
那不是很好吗?就让这场噩梦快醒吧。在这个纷乱的世道中挣扎求存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累了。
“陆遥!又到哪里去野了!怎不早回来!”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挥手告别玩伴,兴冲冲地奔进家门。
母亲对孩子总是慈爱的,半嗔半怨的教训几句之后,便会取出些点心小食来,先给饥肠辘辘的孩儿垫垫肚子。
父亲每rì里回家甚晚。他的xìng格过于刚直,因此在仕途不甚得意。但在家中,哪怕是他的严肃话语也显得那么亲切。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只是突然间就失去了。
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听着一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说着话。好吧,你们说的都很对……确然如此。自古以来国破家亡乃是常理,父亲和母亲也不过是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孩子怎么那么木讷呢?或许是伤心傻了吧?探视的人们摇着头,而陆遥并不理会他们。
直到有一天,听到四叔醇和的声音说:来,跟我走吧。
再后来,就到了洛阳。
洛阳城的规模之庞大超出了陆遥的想象,繁华富丽更是天下无双,无论是建业或是武昌,都远远不及。可是洛阳的达官贵胄从没有正眼看一看东吴的亡国遗民,就连四叔五叔——才名远播的陆士衡、陆士龙,都不得不仰人鼻息,屡遭屈辱。
朝堂上的局势总那么复杂,四叔依然洒脱而自信、五叔依然温文尔雅,但他们双眉紧锁的时候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所幸还有那么多叔伯兄弟在,还有那些在洛阳结交的游侠少年们。唯有那些飞鹰走狗的时候,能感受到几分纵情恣意。
再之后就是乱世了。
各sè打扮的军人来了又去,每次都会在洛阳烧杀掳掠。城里rì渐败落,城外的坟堆rì渐增多。
汝南王、楚王、赵王、齐王……一个又一个王爷执政,然后被驱逐,或者被处死。
不知什么时候,四叔又成了带兵的将军,可他似乎不太情愿。古人曰三世为将必败,自陆伯言公、陆幼节公到大伯,业已三代了。或许真的如此,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四叔指挥的二十万大军一朝尽丧。而他和五叔也因此而遭谗言陷害,都被斩首。
传说四叔临刑前感慨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他果然是潇洒出尘的人物,就连此际都不失风雅。
四叔五叔的死,对于陆氏宗族而言是个重创,对陆遥来说,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接着的那些年里,许多事情已经无法清晰的记起。
流浪、从军,接着不停的作战。
杀人,不停的杀人,只为了能活下去。
太累了,太累了……这样的挣扎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巨大的倦怠感仿佛cháo水上涨般把陆遥淹没。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昏昏沉沉地想着,不知是梦是醒。
突然间,不知是哪里的一道闸门忽然被打开,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奇特突兀的记忆滔滔江水般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令他头痛yù裂。那种剧烈的痛苦超过陆遥所能想象的极致,也远远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极致,仿佛是有无数利刃在脑中飞旋,将脑浆、骨骼、血肉一次次地切割、撕扯和搅拌,最后又将搅碎后的内容重新贴合起来。
难道这是要死了么?难道死亡并不是安眠,而是永恒的痛苦么?陆遥恍惚地想着。可是就连这点简单的思维,也随即被搅烂、切碎,让他陷入最深的混沌之中。
在无法忍受的痛苦折磨下,陆遥想要嘶吼、挣扎,四肢百骸却根本不听使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挪动不了哪怕一根小指,只有任凭疼痛的洪流将他淹没。
他再度晕了过去,身躯渐凉,心跳也越来越缓慢了。
不知何时,陆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既没有光,也没有影,四顾只觉得幽深无际。视野中充满了古怪的混沌sè,似黑非黑,似白非白,无法用言语表达。举目所及,唯有自己一人独行。
奇怪的是,这样的环境却并不让人恐惧。至少陆遥确定自己并没有什么紧张感。
“有人吗?有人吗?”陆遥高声呼唤,没有人回答。
陆遥稍许提高嗓音,又叫了一声:“Hello?”声音在空旷幽深的环境中缥缥缈缈地传开去,显得有些干涩。
他静声屛息等待了片刻,依然没有人回答。
陆遥停下了脚步,想了想,确定自己不知道怎样用rì语来打招呼。好吧,这时候似乎也没必要使用苏北方言和粤语。
他用右手依次按压着左手五指的骨节,关节的骨骼轻轻弹动,发出格格的碰撞声响。声音原本极细微,但在这片过于安静的环境里竟然清晰可闻。
陆遥随意走动,反正不辨东西,也就无所谓目标和方向,哪怕走得再远,四周依然是一片幽深。有时候坐下来歇息,感觉地面也有些奇异,仿佛只有自己脚下这块才是实体,距离稍远些,便化作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jīng;其jīng甚真,其中有信。
陆遥突然心中明了:“原来如此。”
“……二十多年过去,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在无尽的空间深处隆隆响起:“没错,陆遥就是你,你就是陆遥。”
在一千七百年前的大乱世中挣扎苦战的军官陆遥,正是一千七百年后郁郁不得志的小职员陆遥。
“是的,我醒了。”陆遥顿了顿,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浪费了二十多年啊……”
那个声音低沉地笑着:“既然已在时间长河之中逆流千余载,区区二十多年又算的了什么呢?”
没错,区区二十多年算得什么?何况这些年里,纵然记忆未曾苏醒,自己也做的很不错啊。陆遥自嘲地想着,随即振奋了jīng神。
“开始吧,赶紧恢复状态。新的人生就要开始!”
他闭上双眼,盘膝坐下,开始引导无穷无尽的力量降临。这一举一动并没有人教授,但陆遥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明了其中奥秘。
那力量来自于深邃无垠之中,陆遥知道,此即所谓“玄冥”。玄冥的力量丝丝缕缕地融入自己重伤的身躯,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这股力量所经之处,陆遥立即就能感受到破损的脏腑恢复功能,断裂的血管被重新连通。庞大的力量如cháo水般在体内汹涌冲击,密布全身的经络随之扩张,躯体之中本身所蕴含的生命力呼应着无底玄冥,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陆遥几乎体会到无数的细胞组织一一分裂繁衍的过程。而在细胞的核心处,基因链条一次次地复制、解构、重组、变化,期间的jīng深奥秘,远远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氤氲合化,其xìng自足。
神秘的力量很快就褪去了。较之于在虚空之中发言者所拥有的无穷力量,陆遥所能抽取使用的部分甚至无法用沧海一粟来形容。这点力量至多只能做到让原本油尽灯枯的身体重新焕发生命,但对陆遥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该出发了!”陆遥起身道。
“去吧!你会做些什么呢?我很期待……”那声音笑着回应,渐渐渺不可闻。
陆遥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神志陷入了模糊。
第八章 重生(下)
“他要是醒了怎么办?”有人压低了嗓音抱怨着。
“这厮只剩下半条命,若不是姓裴的多事,哼哼,早就死逑了,你怕个什么。”另一人不屑地嘲笑道:“再说如今这时局,这种落单的官兵连鸟都不如!”
接着,他抬脚狠狠地踩在陆遥的肩膀上,还刻意左右碾动了一下,陆遥肩上的伤口立即崩裂,血如泉涌。
下脚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口中的将死之人已然睁开了双眼。
陆遥已经醒了很久。他的四肢百骸都麻木了,连一根手指都不听使唤,稍许用力,便有一种天旋地转地眩晕感袭来,还伴随着阵阵心悸。但他并不慌乱。他很清楚,这个躯体上几处致命的伤害已经被一种不可言述的力量治愈。眼下的衰弱,只不过是适才jīng神上巨大冲击的副作用而已,只需良好的休息就能恢复。
他眯起眼,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的环境。这里是一座陈旧的茅草棚。草棚背靠着一堵岩壁,三面漏风。棚里yīn冷而cháo湿,各处长着青苔。唯有角落的一处草堆是干燥的,此刻他的身体被那人一脚踏翻,正仰面朝天地深深陷在草堆里。
草棚里除了陆遥以外,只有两个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
正踩着陆遥肩膀的是个长脸汉子。他借了蹬踏的力量扯断一根丝蓧,把陆遥身上的铠甲卸了下来。他走到门边,将铁甲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连连赞叹:“看看,看看!……这是上等的筒袖铠、叠打的鱼鳞甲片!这是将军才配穿的好货sè啊!”
先前那嗓音低哑之人是个黄脸瘦子,说起话来显得有些畏怯:“三哥,还是算了吧。裴郎君临走时委托我二人照看伤者,可没让咱们这么干。万一惹得裴郎君发怒,苏老大面上不好看……”
陆遥想了想。原来是一位裴郎君收容了自己。却不知薛彤、何云等人去了哪里,可有什么危险。裴姓乃河东的大姓,是世代冠冕的豪族高门。既然有裴氏子弟在,这里应当还是在并州,距离上党、襄垣一线的战场不会很远。但此刻并州大乱,裴氏子弟不好好地在自家坞堡里待着,没事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做什么?
“你这小子是装傻还是真傻?”长脸汉子啐了口唾沫。他往茅棚外探出半个身子,左右看了看,转回身来道:“还把姓裴的当回事?告诉你,这姓裴的回不来了!”
“怎么会?”瘦子楞了一楞,随即惊问:“难道苏老大要下手?”
长脸汉子冷冷地道:“这阵子闹兵灾,到处都是胡人杀来杀去,生意不好做。与其费事给姓裴的一家带路,不如把他们杀了,瓜分财物走人。何况,姓裴的小子架子大得吓人,苏老大早就看他不顺眼。”
“可是……可是……裴郎君的侧近众人似乎都身手不凡,这帮人绝非寻常客商。三哥,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啊……”
长脸汉子冷哼一声:“这样的时局,还从洛阳跑到并州来的,若不是凉药吃多了吃成了傻子,就是背后有深厚的靠山。可惜再大的靠山都没有屁用,在这太行山里,是死是活咱们说了算。”
他伸手在门框上重重一拍,傲然道:“何况苏老大带了十几个好手去了。你瞪大了狗眼看看,那些家人仆役再厉害,能比苏老大更狠么?从青石峪到桃花谷这一线,就是他们丧命的所在!”
瘦子赔笑道:“三哥,苏老大的威名如雷贯耳,谁人不知啊。您老勿怪,我这人不是小心惯了么?总觉得……”
长脸汉子不耐烦地嚷了起来:“你磨叽个什么劲?这一片是咱们苏老大的地盘,哪有对付不了的人?……他妈的,看你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我再告诉你件事……”
他jǐng觉地看了看左右,凑到瘦子的耳边说了几句。瘦子露出轻松的神sè:“原来如此。苏老大真是神机妙算!”
长脸汉子得意道:“那是自然。嗯,这次把姓裴的做了,大家又可以发一笔横财,到时候老哥请你去山下消遣一番……对了,那裴家小子身边还有几个女眷,虽说不知道长相如何,看身段都是美人,说不定……嘿嘿嘿……就连那裴家小子,虽说成天yīn阳怪气,长得确实俊俏,若是能用来泄泄火……”
这厮突然yín笑连连,显然是已经想歪了。
够倒霉的,这是撞上了太行山中的山贼。陆遥立即确定了这几个人的身份。
太行山是南北向纵贯整个并州的大山。昔rì曹cāo征讨高干时,曾赋诗赞曰:“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其山势险峻,可见一斑。
这些年来,胡人与朝廷大军在并州拉锯作战,胡人固然凶残暴虐,晋军的军纪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再则各处地方官员苛索无度,许多百姓不堪忍受,便举族迁往太行深处隐居。说是隐居,其实从此不听朝廷指令,实与落草无异。
这些山贼聚啸山林,结寨自守。仗着熟悉太行群山的复杂地貌,任谁都奈何不了。很多时候,某些行旅、客商因为特殊原因要翻山越岭,还须寻求他们的帮助。只需出些资财请他们带路,就可以沿着那些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穿越重重关隘,免缴苛捐杂税。比如这两人所说的“裴郎君”,就是这一类行旅。
其实,行旅们雇佣山贼引路的钱财,也有买路钱的意思。这些山贼与朝廷作对惯了。带路以外,时不时还干些出格的勾当。眼前这伙山贼就是如此,先收了那裴郎君的钱,接着又打算杀人越货。
身逢乱世,人命如草,这种事情本来难免。每年每月每r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稀里糊涂地丢了xìng命。可是……可是……这要是落到刚刚苏醒过来、毫无自保之力的自己身上,就大大地不妙了。
陆遥正这么想着,那两名山贼的视线投了过来。
长脸汉子瞥了一眼陆遥所在的草堆,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说小七啊,你自从上山,手里还没见过血吧?看这家伙五涝七伤的样子,原本就活不长。你索xìng给他一刀,也算积了yīn德。”
听得此言,饶是陆遥心xìng稳重,也不禁在心中大骂起来:既然认定我活不长,你们这两个混蛋,还这么着急干嘛?他妈的!难道就要莫名其妙地死在鼠辈之手?千余载的时空穿越之旅,难道就是为了给一个蟊贼当做投名状?只要……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他竭力调动每一点体力,偏偏强烈的虚弱感久未褪去,别说肢体动弹了,就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瘦子这时也在犹豫。他本是个新近逃入山中的普通百姓,故而被同伴指派来杀人。这在盗匪群里很是常见,只要是手上沾了血,就代表再也别想回头了。
他转了几个念头,抬眼去看那同伴,只见到长脸汉子的脸上毫无表情,却透着一股杀气腾腾的味道。他顿时咬牙切齿地道:“三哥,我小七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瘦子锵然拔出腰刀,向陆遥走去。
陆遥冷冷地看着他。在昏暗的环境中,更显得陆遥的眼神明亮之极。
瘦子脚步一滞,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向同伴望去:“三哥,他……他醒了!”这厮是有几分聪明的,先前长脸汉子赞叹陆遥的铠甲,他便知道陆遥非一般的伤兵可比,说不定是个军官。对于这种被逼落草的小贼来说,或许有为非作歹的意愿,但要当面杀死一名朝廷军官,实在有些心理压力。
“小七,既然上了太行山,就别把朝廷当回事。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在这里,你也得杀!”在他的身后,长脸汉子皱了皱眉,yīn测测地说道。
瘦子的脸sè顿时变了。他甚至已看到长脸汉子的手搭上了腰间的刀柄。瘦子深知这位三哥是多么的心狠手辣,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下手,三哥就会立即拔刀。而且会先砍了自己,再杀这个垂死的朝廷军官。
“好!”他深吸一口气,把刀尖对准了陆遥的胸膛。
瘦子并未能如愿刺下这一刀。
因为就在他持刀将刺的时候,一支弩箭正中他的脖颈。
瘦子的眼珠突然像死鱼般凸起,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响,随即倒了下去。
那长脸汉子大惊跃起,伸手往腰间拔刀。
然而就在他跃起的同时,另一支弩箭正中前额。这一箭好大的力量,竟然贯颅而出,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草棚的柱子上。
长脸汉子手脚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草棚外传来脚步声,又有数人踏步而入。
为首一人身量甚高,大约七尺有余,单手扶剑徐徐而行,气定神闲,举动洒脱而有英气。细看面容,但见他年纪不过弱冠,广额修眉、鼻若悬胆,皮肤莹白如雪,眼神中有颖指气使的高傲,还带着几分奇特的柔媚之感。
在他身后的是两名劲装汉子,显然是近身护卫一类。他们亦步亦趋地紧随着少年,神情jǐng惕。左侧一人面sè冷厉,他单手持刀,随着他手臂摆动,便有鲜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显然适才在草棚外已然取了数人xìng命。右侧一人持强弩,适才那两箭便是他shè出的。那强弩工艺jīng致,就连望山上的刻度都以银丝镶嵌而成,绝对是价值千金的jīng良军械。
那弱冠少年迈步进来,只见两名山贼俱已毙命,顿时眉头一皱:“卫选,你下手太狠。我不是说过了么?要留一个活口!”
被唤作卫选的是那手持强弩的护卫。此人脸sè有些yīn沉,听得少年发话,只是微微俯首。
护卫们在草棚里巡行一遭,眼看没有敌人,就要抽身而走。
“等一等。”
少年来到陆遥身边,蹲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陆遥的面庞,笑了起来:“你还活着?运气很不错啊。”
少年距离既近,便有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沁人心脾,令陆遥的jīng神为之一振。这个少年,想必就是山贼所说的裴郎君了。当代的世家贵胄子弟多有喜好熏香敷粉的,但是这少年在荒山野岭里还如此讲究,非第一流的高门子弟莫办。
陆遥心头一宽,体力倒是恢复了些,居然能稍许动弹。他挣动了一下身躯,诚心诚意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陆遥已经尽力大声了,但是发出的话语声依旧很轻微。他心中懊恼,怕是有些失礼。
“不必客气。”少年倒是不以为意,他微微颔首,随即起身招呼道:“来一个人,替他上药,动作要快。我们带上他赶路。”
“郎君,此人来路不明……”卫选犹豫了一下。
裴郎君皱了皱眉:“何用尔辈多言?带上他,我有话要问。”
“是!”
第九章 太行(上)
很快有人给陆遥上了药,把各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将陆遥扶出草棚。强烈的阳光令陆遥不由眯缝起了眼睛。
卫选拉扯着陆遥,把他扔到马背上,又将缰绳塞到他手里。或许是适才因为陆遥的关系受到了主人的斥责,他的动作很是粗鲁,以至于陆遥身上几处伤口都大痛起来。
周围有十余人正在收拾行李辎重,很快就上马出发了。这些人老少皆有,甚至还包括两名作婢女打扮的女眷。
男子身着统一服sè,行动矫健,确实是豪族亲信部曲的作派。而四周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足以证明这些jīng锐的战士下手狠辣。山贼们竟敢贸然向这等人物下手,实在是狗眼无知,死的不冤。
这些人每人都配有马匹,沿着山间一条无名小路前进。这条山路是采药的农夫、猎户等在数百年的探索中勘察出的,十分险峻。它像是一条灰白sè的飞蛇,穿行在高山深谷之间。有时候,他们上升到山巅,左右两边都是蒸腾的云气。骑士们放慢速度,下马步行;有时甚至不得不用绳索将马匹前后相连,小心翼翼地相继前进。有时候,道路又急速地向下延伸,从峡谷里穿过。密集的原始森林和巉岩遮挡住了阳光,森寒的溪水在路面上漫流,使得道路湿滑,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有一匹驮马滑进了路边的深潭里,护卫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拖出来。
陆遥注意到,无论护卫们多么手忙脚乱,那位裴郎君始终端坐在马上。他的话也很少,只是偶尔向前方的护卫询问一些关于行进路线的问题。而他的护卫们也很安静,沿途彼此交谈的话语简短而明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前行,与通常为了排遣寂寞而说笑不停的行旅截然不同。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了,天sè渐渐黯淡。在这种险峻的山区里,走夜路是极其危险的,某个落脚点没有掌握好,就会出现坠落悬崖的惨剧。因而护卫们再次降低了行进的速度,并且派出前哨去寻找适合宿营的地点。
陆遥起初无力地趴伏在马背上,此刻却已经挺直身躯,自如地控马前行。这使得不少护卫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事实上,他的各处外伤也已基本愈合。敷在伤口上的药物确实都是上等药材,然而此刻显得格外黏糊糊的,让人很不舒服。不过陆遥并没有把包扎取掉的打算。这要是让护卫们发现,就未免太耸人听闻了。陆遥可没打算被人当怪物看。
大约又行了两三里地,这队骑士偏离了道路,在山坳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处背风背yīn的小块平地,距离泉水不远,是扎营的好地方。
先期到达的护卫已经劈砍荆棘,清理出了小块空地。其他人一齐动手,搭建营帐、饮马汲水、整备当晚休息、饮食的用度。
通常来说,行人在外的条件总是恶劣的。反正都是露宿,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了。但是世家贵胄子弟出行却不是这样。这批人对营地的布设极其尽心,各个方面都做到一丝不苟。尤其是那裴郎君所在的帐幕,搭建完成后还由骑队中的女眷负责内部的陈设。四周更有步障之类围绕,护卫们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设立营地尚且如此,此后休憩饮食等方面,陆遥又一次见识了大规矩、大讲究。如果是个普通的士卒,面对这种处处强调等级森严的规矩,就算吓不到半死,也会被折腾个半死。
陆遥也帮着搭一把手。护卫们起初对他还有些防备。但陆遥驾轻就熟的动作,绝对是老行伍才有,很快就打消了他人的疑虑。待到大致收拾停当,大家已经互通姓名,彼此攀谈几句。
陆遥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他在草棚中动弹不得时,随着裴郎君进来的两名护卫。这两人是裴郎君的护卫首领,口才出sè、擅于交流的一个是王德、持弩的那个叫卫选,都是京兆人士。他们在投入裴郎君部下之前,曾是军中jīng锐武士,各有不俗的武艺。
据这些人的说法,此地是上党东南部,靠近羊肠坂的群山深处,具体位置他们也说不清楚。裴郎君和他的护卫们来自洛阳,原本要去并州。近两年来并州军与匈奴激烈作战,道路不靖,为了避免麻烦,他们雇佣了山民作为向导,打算抄小路越过太行山,直抵上党。谁知这两天胡人突然大举出动,他们预计将经过的几处山中要隘都出现了胡人的游骑探马。因而这拨人只好原路返回。
直到今天出现了山民作乱,护卫们猝不及防,几乎令裴郎君受伤。护卫惊怒之下,将那批山民尽数诛杀。这一来,他们失去了向导,已经不可能继续前进,只好先往太行山中一处山民聚集的所在,重新找一批向导,然后才能上路。
这番话里当然有语焉不详之处。而当陆遥有一次问到他们主人的详细来历时,护卫们立刻噤口不语,陆遥便不再多问。反倒是有护卫羡慕地请教,陆遥转眼就生龙活虎,是不是有什么医家秘方。
前后忙乱了一个多时辰,月亮已经升上了树梢。
陆遥在一株大树下盘膝静坐,竭力平复如cháo水起伏不定的心绪,同时也慢慢地整理伴随重生而来的、太多太多的信息。
前一世作为无助小人物的记忆,这一世作为落魄世族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狠狠地纠结缠绕在一起。海量的信息冲击下,思维和意识被粉碎成了无数小块,忽而彼此排斥,忽而彼此纠结,带来种种错乱。陆遥毫不怀疑,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必然导致自己jīng神分裂,陷入到长久的谵妄中去。
好在没人打扰陆遥。他凭着极出众的耐心和毅力,渐渐地让自己脱离了混乱,渐渐将脑海中的一切澄清。身经百战的并州军军主和来自后世的小职员,两份截然不同的意识开始缓慢而jīng密地融为一体。
这样的工作极度消耗jīng力,而进度之缓慢更是令人发指。半个时辰之后,猛烈的疲劳感迫使陆遥停止了努力。他仰面朝天躺了半晌,起身来到水潭边捧起泉水泼在脸上。冰凉的泉水让他的jīng神为之一振。
水面渐渐地平息,映出一张瘦削而冷峻的面容。这就是我,陆遥对自己说。
月光洒落在宁静的水面,映出陆遥的倒影,他面有风霜之sè、眉宇冷硬如铁,象煞了一个沙场悍卒。左侧的脸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处,这是无名小寨的血战给他留下的纪念。陆遥试着咧了咧嘴,长长的疤痕也随之蠕动,使得他的表情看来总有些凶悍粗野。好在他的双眼依旧那么明亮,似乎更多了几分锐利的光芒。
陆遥伸手在水面轻轻拨动,水波荡漾开去,打碎了倒影。
前世的记忆在渐渐苏醒,但并不完善。就像是面对一个失去检索功能的信息库,要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查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非常困难。
作为一个业余的历史爱好者,陆遥简单读过《晋书》和《资治通鉴》等史料,对这段历史有些大概的了解。
根据他已恢复的部分记忆可知,此刻身处的西晋光熙元年,就是公元306年。这是西晋惠帝司马衷在位时的第九个年号,也是最后一个年号。在这一年里,持续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终于进入尾声。东海王司马越击败了中原和关中的反对势力,奉惠帝还洛阳,掌控朝政。与此同时,割据益州的氐人李雄即皇帝位,建立大成国。加上匈奴刘汉与在凉州辛苦经营的张轨政权,后世所谓的“十六国”已有三家初见端倪。
陆遥按着额头,待要再多想起一些,一时却毫无头绪。千奇百怪的信息像泛滥的洪流般在脑海中往来激荡,伸手去捞的时候,却总是扑空。
第十章 太行(下)
“我家郎君有请。”这时一个声音在陆遥的耳边响起。说话的是中午那个持弩的护卫。
陆遥怔了怔,才想起应了一声,起身随他前去。
裴郎君在距离宿营地数十丈外的高处铺设了毡毯,在那里接见了陆遥。这时他又换了一身鹅黄sè的宽袍,内衬白绢衫,腰系玉带。玉带上两颗明珠闪耀,极显雍容华贵。身边居然还有美貌婢女捧着熏香炉子伺候。
他斜倚在胡床上,用手中玉如意一指陆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的很是倨傲无礼。皆因本朝士庶有别,而军人地位更加低下,身为士族子弟的他愿意与陆遥面对面交谈,已经算给足了对方面子了。而陆遥在回答之前,须得大礼参拜,否则便是严重的无礼之举,士族可以当场责打处置。
陆遥不禁心中暗叹。原以为自己宁折不弯的xìng格已被残酷的生活砥砺殆尽,可是当自己来到千载之前,面临这种上下森严的封建等级制的时候,仍然感觉到了极度不适应。
心中闪念,陆遥的举动却丝毫不见迟滞。在这个时代的陆遥的记忆,清楚地告诉了他该怎么做。他撩起衣角,顿首跪拜在地:“并州军主陆遥,见过裴郎君。多谢郎君相救之恩。”
“顿首”即双手着地跪伏,引头至地,稍顿方起。这是周礼所述九种叩拜姿势中较正式的,隆重程度仅次于拜见君王和祭祀祖先所用的稽首之礼。陆遥行礼如仪,身形如馨之折、如衡之平,每个举止细节都一丝不苟。因他已说明是为感谢救命之恩,这样的大礼并不显得屈居人下,反透出不卑不亢的态度。
陆遥身材颀长高挺,相貌也勉强算得英俊,虽然脸上的伤疤使得神态有几分可怖,但配上冷峻的眼神,反而透出刚毅的质感。而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地合乎礼节典章,显示出他绝非寻常无知兵卒。
裴郎君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不宜太过慢待眼前这人。他坐正身形,欠身还礼,言语中那种居高临下的傲然态度消减了不少:“举手之劳尔,陆将军无须客气。”
“午时将军还是个周身浴血的将死之人,此刻竟已行动无碍,真是奇迹。”他饶有兴趣地说。
陆遥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有劳郎君挂念。在下自幼习武,体魄尚健,每有伤患,痊愈的总比常人快些。”
裴郎君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陆将军,某乃司州人士,前来并州投亲。途中遭遇胡骑肆虐,前行无路,故而意yù退还本乡。只是,某夙夜忧心并州亲友安危,辗转难眠。陆将军能否为我说说,究竟前方战况如何?并州的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陆遥没有拒绝这个要求的道理,他叹息一声,应道:“当前并州的局势,可谓鱼游沸鼎、朝不保夕。”
“什么?”包括裴郎君在内的众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他们北上的路途被胡人所阻,早已对并州的局势抱持悲观的态度,但陆遥做出这样的断言,仍然让他们难以接受。
裴郎君疑虑地道:“并州有宗室大藩坐镇,带甲数万,拥山河之险。虽有匈奴作乱,终究不过纤芥之疾。陆将军此言,岂非太过危言耸听?”
“郎君有所不知。就在数rì前,并州军三万雄兵在大陵遭到聚歼,数十年纠合之jīng兵强将一朝尽丧。东瀛公坐守壶关,存亡不知。所谓带甲数万云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侍立在裴郎君身后的一名护卫忍不住插言:“陆将军,这是你亲眼所见么?”
难怪他提出质疑。虽然大晋立国以来边患频频,但是一战损失数万人马仍是极其罕见的情况。这种惨烈的败局,必然导致边疆形势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对于目前衰弱的朝廷中枢而言,这样巨大的损失,几乎是无法弥补的。
对于裴郎君本人而言,若果真晋军遭到如此惨败,他不仅要尽快返回洛阳,更有诸多事宜必须预作绸缪。陆遥的答复是否真实,干系十分重大。
陆遥愀然作sè道:“非唯亲眼所见,更是亲身经历!”
裴郎君轻咳一声,止住了那护卫追问。他笑了笑,客气地道:“陆将军,你既为并州军的军主,想必了解大陵之战的前后经过。可否为我一叙?”
陆遥躬身道:“吾试言之。”
他随手取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画出了简单的并州地形:“并州之乱,源在匈奴。匈奴大单于刘渊于永兴元年起兵,其势力范围大概包括以离石为中心的西河国西部,和以黎亭为中心的上党南部。这两处都是山高林密、地形复杂的所在,刘渊恃之以对抗朝廷,虽然沐猴而冠自称汉王,其实一山贼尔。”
“今年并州大饥,匈奴粮草不济。刘渊不得不率军就食于黎亭,依靠邸阁存粮度rì。而东瀛公趁此良机向匈奴发动进攻,并州诸军尽数出动,兵力共计四万两千人,号称二十万,军威煊赫为北地数十年所未见。”
“东瀛公亲率jīng兵一万屯驻壶关,遣偏将朴漠率领jīng锐骑兵南下,威胁黎亭的匈奴单于庭;积shè将军聂玄率军一万、越骑校尉陈永领兵万余为后继,自太原南下,攻打隰城等地,阻绝离石的匈奴援兵;武卫将军淳于洛领兵一万,经祁县、京陵直取介休,意图将匈奴汉国从中割为两段。”
裴郎君沉吟道:“这三路合击之策,确实是针对匈奴的弱点而设。若我是刘渊,只怕也要手忙脚乱。有强盛兵力,又有得力的战术,为何会失败呢?”
“我军三路并进,貌似声势浩大,然而主将互不统属,各军毫无配合;庞大兵力分散在自大陵至西涧的宽大正面,也难以有效掌握。东瀛公夸张兵力,张布罗网,企图威吓敌军,使之未战先怯。但匈奴大单于刘渊jīng通兵法,轻易就抓住了我军的破绽,发动猛烈反击。其策略,无非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人。”
“刘渊的兵力虽然远不及并州军总数,但是对我军的每一路而言,都有足够的优势。他利用其内线作战的优势,集中全部兵力以攻代守。首先佯败诱敌,令聂玄于大陵陷入伏击。击溃聂玄之后,再乘胜强攻陈永所部。”
“由于聂玄败得太快,当匈奴骑兵突击的时候,陈永校尉的人马甚至没有进入临战的状态……”陆遥本人就是越骑校尉陈永的部下。陈永所属的一万人马只顾行军,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出,最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匈奴大举袭击,瞬间溃败。这场面实在令他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道:“大局既然倾覆,我身为小小军主,只能领兵且战且退。我们沿着浊漳水向东面突围,打算往壶关靠拢,途中得知武卫将军淳于洛的兵力也遭到匈奴奇袭溃败,侥幸偷生者百无一人。战死的将士尸骨堆积如山,为我亲眼所见。而到了夜里,成群的野狼出没于平原,嚼吃尸骸!”
说到这里,陆遥的语气渐渐沉重。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也回忆起朝夕相处的袍泽弟兄们一一战死在眼前的经过,这种心理压力不是他人能够想象的。或许身经百战的并州军军主能够坦然面对这种痛苦,但是对于苏醒不到半天的公司职员陆遥来说,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情绪的波动。
“除了东瀛公在壶关的军队以外,并州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已被歼灭。此后,匈奴大举追击,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与敌军纠缠数rì,最终死伤殆尽,之后的情形便不能尽数了然。”陆遥将树枝一掷,长叹道。
裴郎君和他的护卫们仿佛受到陆遥的感染,一时无语。良久之后,裴郎君才慢慢开口,并不再谈并州局势,只道:“陆军主果然是知兵之人,对战场形势的分析擘肌分理,十分jīng辟。我虽不知军旅之事,也觉听得清晰明白。”
陆遥负手施礼,以示不敢当其夸赞。
“若陆军主所说属实,则匈奴势力大炽,并州的局势很快就会糜烂不可收拾。郎君,我们须得尽快返回洛阳,越快越好。”一名护卫焦急地说。
每个人都知道,陆遥所说的必然属实。在当前的危险局势下,只消动作稍慢,就很可能会陷入匈奴人的天罗地网之中。万一裴郎君有失,众人百死莫赎其罪。
裴郎君摩挲着玉如意,眼波流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回话。
于是众人皆不敢多言,屏息静待。
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北方远处的山林间忽然传来连声金铁交鸣之响!
“有敌人!”护卫们勃然变sè。
第十一章 重逢
纵然身处深山之中,护卫们也从不曾失去jǐng惕。他们在营地的四面都布置了值夜的暗哨,严密保护裴郎君的安危。此刻正是北方的哨位所在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听那声音密如急雨,似乎是遭遇了相当强悍的敌人。
随侍在裴郎君身边的护卫共有六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反应极其迅速。两人立即锵然拔刀,向北侧的哨位急奔过去。另外四人则遮护在裴郎君身前,形成了一堵人墙,同时连声催促他快快转移。
裴郎君倒是镇定自若,行动一如平常。即使在这时候,他还没忘了牵着身边小婢的纤纤素手一起。
陆遥忽然动了!
他原本正襟危坐,突然弹起,合身向那裴郎君扑去。
护卫们齐声怒喝,纷纷出手拦截。然而陆遥从极静到极动的变化迅若雷霆,四名护卫竟然没能拦得住他。而其中一人手腕一麻,掌中刀已然到了陆遥的手里。
陆遥直迫裴郎君身前,挥刀。
裴郎君漆黑的眼眸中已然映出陆遥挥刀的身影。
刀刃破风声中,一支从漆黑夜sè中飞来的长箭在刀锋之下中分为二。
这时陆遥伸手握住裴郎君的臂膀,触手之处,只觉柔若无骨。他顾不得那许多,道了声:“得罪!”随即发力,将裴郎君拉扯向自己身后,两人一同向后翻滚。
裴郎君飞出丈许,惊呼着跌倒在地。与此同时,他原来所在的地面上“笃笃”连响,赫然已深深地扎了三箭。
说时迟,那时快,陆遥刚刚拉着裴郎君躲过连珠数箭,护卫们舍死忘生地扑了上来。几人面sè狰狞,刀光霍霍,倒像是把陆遥当做大仇人一般。
陆遥曾与匈奴第一高手刘聪鏖战数十回合,身手何等高绝,几名护卫虽然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哪里放在他的眼里?他随手舞刀,便将这几人逼退。随后便听得裴郎君在身后顿足叫道:“他是为了救我!你们退下!”
陆遥正待响应,北方密林里忽传来一声大吼:“贼子敢尔!”
这一声吼,仿佛深山之中起了个炸雷也似,惊得远近数里的宿鸟群飞。
陆遥却不止吃惊,更是大喜。他长啸一声,扬声道:“老薛!何云!是你们么?”
与放哨的护卫恶斗的原来是薛彤。而施展连珠箭狙杀裴郎君的,自然是jīng擅箭术的何云。
陆遥逼退刘聪之后,陷入了深度昏迷,薛彤、何云便带着陆遥遁入深山,在一处废弃的草棚将陆遥安置下来。此后数rì,陆遥始终昏迷不醒,各处伤口也出现了化脓的症状。两人都觉得非常焦虑。何云是猎户出身,略懂些草药医术,便与薛彤一齐前往山间挖掘草药。
两人原打算快去快回,谁知山中路途难辨,竟然迷失了方向,足足花了几个时辰才回到原处。更令他们惊怒交加的是,陆遥竟然被人带走了!
大陵突围以来,他们全靠着陆遥的带领,最终逃出生天。此刻陆遥xìng命危急,却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带走,生死不知,这让他们怎么能接受?薛、何二人顿时勃然大怒,一路追踪而来,誓要找回陆遥。
二人一路急追,何云所擅长的追踪觅迹之术派上了大用场,居然紧随着裴郎君等人来到了宿营的地点。薛彤与暗哨撞个正着,双方都是紧张焦虑的时候,顿时就恶斗起来。而何云是狠辣果决的xìng子,立刻放箭袭击敌人的头目。
若非陆遥已然恢复,这两边眼看就要你死我活地恶斗一场了。
陆遥费尽口舌,终于将薛、何二人的身份解释清楚,又为了适才的贸然行动向裴郎君致歉。
护卫们对二人莽撞的举动极其不满,裴郎君倒是不介意。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误会,何必计较?陆军主适才谢我救命之恩,此刻你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呢。”
适才他被陆遥一把扯倒在地,衣袍沾上了泥污。眨眼工夫,他已经回帐中换了一身新衣出来,依旧气度雍容。或许是因为陆遥除了展现出对兵法的了解之外,又显示了杰出的身手,他对陆遥的态度愈加亲切,言谈之间,倒像是熟稔的朋友一般。
这种高门大族子弟别的能力或许平庸,但是待人接物的才能是自幼千锤百炼而出的。看似简单的话语中不知蕴了多少深意在,你若将他们的客气当真的话,必然要吃大亏。陆遥这么告诫自己,小心翼翼地对答着。
对于洛阳高门,陆遥有种本能的排斥感。因而裴郎君几番流露出招揽之意,都被他不着痕迹地带偏了话题。不过他毕竟从军多年,平rì接触的都是些粗鲁无文的丘八,谈吐本领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仅仅对答了片刻功夫,额头上就见了汗。
他与裴郎君谈话的当口,薛彤和何云二人却又裴郎君的护卫对峙起来着。何云的连珠四箭着实将护卫们得罪狠了,一名护卫戟指何云怒骂:“臭小子!你可知道自己差点伤了谁?若我们郎君有失,你便是有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何云虽然年少,却是在战场砥砺出的桀骜xìng子,顿时反唇相讥。双方大吵起来,几乎要到兵刃相向的地步。陆遥只得告退,顺便把薛彤和何云二人带离现场,约定明rì同行。
三人在距离裴郎君一行人营地不远处,找了一个避风的崖底。
过了片刻,裴郎君遣了一名婢女来,送上了毡毯等物。陆遥连声称谢不止,客气地将那婢女送走。
三人捡了些枯草干柴,点起了一堆小小的火头。又打了些水,用头盔装着,挂在火上煮热。柴禾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火焰渐渐升起。大家围坐在火堆边,彼此看看,忍不住哈哈一笑,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何云笑着笑着,忽然又嚎啕大哭起来。陆遥和薛彤知道他悼念死去的同袍弟兄,俱都恻然。
薛彤往火堆里扔着柴禾,突然问道:“道明,你要跟着裴郎君去洛阳么?”
“嗯?老薛为何这样想?”陆遥反问。
“那位裴郎君的举动气势非凡,绝非一般世家子弟。我见过并州别驾、主簿之类的官员,气派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薛彤沉声道:“他很看重你,这是难得的机会。”
陆遥微微点头:“河东裴氏是能与琅琊王氏相比肩的高门。八裴八王,并为天下名士。更不要说其家与东海王联姻,地位崇高。若能得裴氏青眼,仕途上的确会走的轻松许多。”
“咱们可是战场厮杀的好汉子,自有一刀一枪拼来的战功。何必趋炎附势去和高门子弟厮混?军主,你看看刚才那些护卫们的样子,明明你是要救人,他们却像防贼一样防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货sè……”
何云忍不住发表意见。才说了几句,薛彤喝道:“适才不正是你整出的事情么?大人说话,黄口小儿插什么嘴?”
陆遥和薛彤都已年近三十,而何云才十七岁,年纪既轻,官职也差了很远。薛彤这么一说,何云撇撇嘴,缩到角落去睡了。
陆遥笑了笑:“老薛,小儿辈莽撞,你莫与他计较。”他端起架在火堆上的头盔,喝了一口水,露出了思忖的表情:“人生道路的选择,如人饮水,甘苦自知。看起来清冽的水,说不定苦涩无比。而甘甜的泉水呢,或许有毒……”
薛彤接过头盔,也喝了一口。他叹气道:“道明,我明白你的意思。贸然攀附权势,的确是一条危机重重的路。”
“是啊……”陆遥注视着头盔上方蒸腾起的水汽,徐徐地道:“陆士衡公、陆士龙公殷鉴在前,我不能不多考虑。”
薛彤随意点了点头,正待应和几句,忽然跳了起来:“陆士衡?陆士龙?道明,你……你是江东陆氏子弟?”
陆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神sè肃穆地向薛彤拱手施礼。
“薛兄说的没错。在下陆遥陆道明,正是吴郡陆氏嫡脉子弟。家祖讳抗字幼节,官拜东吴大司马、荆州牧;家父讳景字士仁,乃东吴末帝乌程侯之婿,任偏将军、中夏督之职,吴亡时战没于军中。”
他看了看瞠目结舌的薛彤,继续道:“陆氏族人昔rì跟随跟随陆士衡、陆士龙二公北来,最终却得罪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我是在朝廷斧钺之下偷生之人,着实不愿多生事端。故而先前未曾自承身世,还望吾兄勿怪!”
薛彤想要起身回礼,却不防脚下拌蒜,跌了一跤。一起出身入死的袍泽弟兄竟然是名门之后、东吴皇帝的血脉,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
当时人物品评首重门第,江东陆氏嫡脉这个身世背景虽不入北方豪门之眼,却足以让寻常人仰慕;何况陆遥是东吴末帝孙皓的外孙,血脉高贵毋庸置疑。至于陆遥的叔父陆机、陆云二人,号称太康之英,更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大才子。
“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该想到的……”他喃喃地道:“道明,你有这样的见识和才能,怎么会是寻常黔首出身;更何况,你居然还和匈奴第一高手刘聪是故交……原来是江东陆氏子弟!”
“既然知道我的出身,老薛该明白我的苦衷了吧?”陆遥长叹道:“洛阳像是是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昔年陆士衡公、陆士龙公何等的惊采绝艳?一旦到了洛阳,就身不由己。最终身败名裂。遥也不才,文不成、武不就,官职不过军主,部下一人亦无……我如何敢去投那谭浑水?”
薛彤怔了怔,犹豫地道:“道明,虽然这些年来社稷残破,但如今东海王执政中枢,洛阳气象似乎与往rì不同。东海王素有贤王之称,又有大贤王衍王夷甫辅佐,幕府之中更是四方俊彦齐集,如谢鲲、阮修、王敦诸君,都是天下闻名的高士俊彦。若是经营得法,大晋中兴可期……”
“哈哈哈……哈哈哈……”陆遥突然连声咳嗽,大笑起来。
他与薛彤相识虽然不过数rì,但共同出生入死过好几回,彼此的了解很深。
在陆遥的眼里,薛彤xìng格勇毅刚强,堪为军人典范。然而他也有一个显著的缺点,便是对于光大家族门楣有着过于强烈的愿望。薛氏乃蜀亡后强令内迁的宗族,薛彤或许因此颇受歧视。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光宗耀祖,任何艰难险阻,都可以不顾。这便是当他发现裴郎君看重自己之后,劝说自己跟随裴郎君前往洛阳的原因。
然而在陆遥看来,洛阳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不仅因为他以陆机、陆云的遭遇而顾忌,更多的,是因为陆遥来自前一世的记忆清晰地告诉他,大晋朝的国都很快就会成为异族攻略的目标。数年时间里,昔rì的繁华所在战事不断,尸骨成山。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一点也不希望以洛阳作为自己崭新人生的起点。
这个理由当然没法对薛彤说,于是陆遥继续冷笑:“哈哈哈,名士俊彦?中兴可期?老薛,你还是安心做个沙场悍将,指点江山实在非你所长。”
他用力拍着薛彤的后背:“老薛,待我这些所谓名士俊彦的底细说与你知晓。”
“那王衍王夷甫,号称是当世未见其比,当从古人中求之的大名士、大才子。可此君除了追求自家富贵,便好清谈玄理,从不以国家大事为念。他上任不久,便说动东海王任命其弟王敦为青州刺史、任命族弟王澄为荆州刺史,以为狡兔三窟之计——老薛,你见过身居宰辅之位却不思匡扶时局,只做自保算计的贤士么?”
“再说那谢鲲谢幼舆,此人擅长《老子》、《易经》的学问,可出名却靠的是以唱歌和鼓琴逢迎权贵。他邻家高氏之女貌美,他便寻机会去轻薄,被高氏女一梭子打落门牙两个,事后还嘴硬,声称不影响他长啸歌咏。”
“接着说到那阮修阮宣子。此人好弄古怪,以世外高人自许,却不喜见俗人。若某人被他视为俗流,辄便不顾而去。这等人物只能做泥塑木胎供奉,岂可咨之以政事?”
“至于王敦王处仲,此君非同小可,果真是文武兼资、才力绝伦,堪称当世少有的豪雄。不过……老薛,我说一事与你。昔rì龙骧将军王恺宴客,使美人劝酒,客人若饮酒不尽,则立杀美人于当场。宾客唯恐多造杀孽,各自勉强而饮。可劝酒至王敦时,王敦分明酒量宽宏,却偏偏不饮。任凭美人悲惧失sè,王敦依旧傲然自若,心如铁石。那一rì王恺连杀美女数人,却劝不得王敦饮一樽酒。王恺固然乃人间禽兽,可王敦又算何等样人?”
“老薛啊老薛,你眼中的名士俊彦,其实不过这般货sè,你果真指望这等人物匡扶天下局面?这帮人所擅长的,只有口中雌黄、党同伐异。”陆遥冷笑连连:“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对他们报以期待的,最终都会被他们拿来做陪葬!”
薛彤神sè沮丧,一时无语。
陆遥倒有些不落忍,他劝慰薛彤说:“我们身处深山,外界形势如何还不了然,想这么多作甚?”
“那咱们下一步究竟怎么办?”
陆遥踯躅片刻:“我听裴郎君的护卫们说,他们明rì要往伏牛寨去补充给养,另外再重新联络向导,我们且随他同行。以后的事情,到了伏牛寨再说。”
他感觉到一波又一波混乱的记忆再度袭来,那或许是穿越的后遗症吧,思维的紊乱使他陷入猛烈眩晕中。陆遥仰天躺下,喃喃道:“睡吧,别瞎盘算了。”
第十二章 伏牛寨(上)
伏牛寨这个地名,在任何官方典籍、文书之中都不存在。然而对太行山中的化外之民来说,这是个声名如雷贯耳的地方。
太行山**有不服朝廷管束的山寨二十一处,其中规模最大、最为繁荣的就是伏牛寨。伏牛寨位于上党郡南部,太行关和羊肠阪道之间,是几处不属于太行八陉的翻山小路汇集之处。数十年来,各种上不得台面的人物如私盐贩子、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逃亡佃户等等在此聚散,又有种种行当如销赃、聚赌、带路偷越关卡之类以之为据点,久而久之,就有了伏牛寨这个朝廷弃民的渊薮。
远远望去,伏牛寨矗立在一座山峰顶端。这山峰高耸入云,四面陡峭,崖壁几乎呈直立状,两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涧,唯有通过一条斗折蛇行的石梯才能登上去。在山峰的顶端是一片方圆数十亩大小的平地。平地上有许多屋宇,这些房子毫无规划可言,互相挤压堆叠着,令陆遥不由得想起前一世在电影中看到的里约热内卢贫民窟。
众人正待前进,道路两旁突然跃出一群人,手持铁铲、粪叉等农具拦住去路。这群人衣衫褴褛,个个都瘦的皮包骨头,眼神却极其凶恶,仿佛猛犬也似。
当先领路的护卫王德并不惊讶。他扬声道:“我等是张寨主的客人,前rì里曾来拜访过。各位,还请放行。”
那些乡民脸sè漠然,静默无语。其中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来看了看王德,点点头,转身就走。其余人等紧随着他一哄而散,身影没入道路两旁的密林中,很快就不见了。既无阻拦,众人策马再行。前行约莫半里,地势渐渐高了起来,道路顺着地形左弯右绕,每隔十几丈就是一个转角。在道路两旁,零散分布着小块农田和一些屋子。
正赶路间,陆遥忽然带住马,侧过身去。一名青袍人双手抱肩而立,正冷眼向这里观看。此人身材高大肥胖,面相桀骜,满头乱发随风飘舞。发现陆遥看他以后,他并不回避,一双jīng光四shè的眼睛依旧向着这边肆无忌惮地扫视。
王德从陆遥身边经过,淡然道:“陆将军不用理会他。这人是新近投靠伏牛寨的并州剧盗项飞,最是凶恶不过。”
“原来是他。”陆遥微微点头。早曾听说过这项飞的名头,此人乃是并州著名的盗匪头目,在并州南部诸郡为恶多年,手底下的人命少说也有百十来条。数年来,刺史府广发海捕文书,甚至曾一度调用官军抓捕,却也没奈何得了他。
既然王德发话,陆遥不yù多事。他一带缰绳,拨马追上其余众人。
又走了不多时,只见一名中年汉子从前面奔了过来,距离老远就连连作揖,高喊道:“贵客来了!在下有失远迎啊!”
裴郎君打了个眼sè,王德立即迎了上去,拱手道:“张寨主。”
从乡民拦路验看到这张寨主迎接出来,前后不过半刻的时间而已,也不知是用什么渠道传递的信息。这伏牛寨虽是化外之地,布置却不简单,不能小觑了它。陆遥心中暗暗想着,打量起眼前这人。
张寨主皮肤黝黑,满面风霜,身上的粗布衣服还打了几个颜sè不同的补丁,穿着像极了一个农夫。然而从走路的姿势、手和肩膀的细节上,可以看出此人绝对是一名经受过战争洗礼的强悍战士。
张寨主哈哈地笑道:“王先生客气了,张某不过是个迎来送往的管事而已,哪里当得寨主之称。”他压低嗓音问:“前rì里刚从我这里出发,如何这般快就返回了?莫非有什么不妥?”
王德沉着脸:“匈奴大军逼近太行,沿途关隘难以通过。”
“各位都是贵人,所谓千金之体坐不垂堂,谨慎些好。”张寨主连连点头。他张望了一番其余人等,又问道:“老苏那些人在哪儿?怎么让你们自己回来了……”
“姓苏的那拨人,行到半路竟然想杀人越货。你们伏牛寨中人办事,都是这样的么?”王德顿时怒气勃发。
“怎会有这种事?”张寨主微微一惊。
王德怒哼一声:”怎会有这种事?张老儿,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王先生莫恼。若那苏某果然如此肆意妄为,我伏牛寨规矩森严,绝容不得这等败类。我立刻禀报大寨主,擒拿苏某等人,重重处置!”
“无须劳烦大寨主。”王德摇头道:“苏老大以下十六人,已然尽数伏法。张寨主若是有心,不妨遣人去收尸。”
“……”张寨主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眼前这帮“贵客”是数rì前来到伏牛寨的,其首领,即那名裴姓青年似乎与大寨主有旧,见面时厚赠金帛财物,十分慷慨。现在看来,他们不仅手面极大,手段之辣也算少有。
他想了想,此事还是交给大寨主去cāo心吧,索xìng顾左右而言他,谈起了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任凭王德不依不饶,连声指责伏牛寨办事不地道。
张寨主与王德说话,裴郎君等人只在后面站着,并不出声。张寨主是老江湖了,知道这队贵客自恃身份非常,无意与草莽中人结交,于是也不来攀谈。他与王德应和了几句,便赶紧抬手肃客而入。
此后的山路太过险崛,宽不过三尺的道路,左边是近乎直立的石壁,而右边就是云雾缭绕的深谷。很多地方实在无法开辟道路,便在石壁凿洞,往洞里插上木桩,再用木板横铺在桩上,形成栈道。人行其上,恍若行于天路。
众人俱都牵马挪步,步步惊心。小心翼翼地走了半个时辰,才登上伏牛寨。
在山下远看尚不觉得,登上峰顶四周眺望,只见一片苍苍茫茫的空旷天地,层云堆叠之下,青灰sè的大山仿佛波涛滚滚,一直连接到远处的天际。而长河如练,穿行于壮阔群山之间,更增添了万千气象。
这两天众人在穷山深谷里穿行许久,抬眼望去都是山崖峭壁,到此时终觉霍然开朗。裴郎君叹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此时方能体会先贤的胸怀气魄。”
张寨主沿途随行,前后照应着,这时也登了上来。大概是因为攀山辛苦,满脸的热汗。
虽然出了苏老大这桩意外之事,他依旧客气殷勤,将裴郎君等人一直带到了伏牛寨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座客栈。这客栈规模委实不小,三进三间,楼上楼下。客栈里的住客为数不少,他们划拳饮酒,大声叫嚷,甚是哄闹。
当然,裴郎君自不会住在这等腌臜地方。众人在张寨主引领下穿堂过屋,直抵一个幽静小院。小院位于山顶平台的边缘,院落的形制与通常不同,院门开于正南,房屋位于东、北两边,而西侧低矮院墙之外便是峭壁悬崖。凭栏远眺,可见一道瀑布从山巅飞洒而下,令人心旷神怡。房屋内的陈设虽不奢华,却收拾的一尘不染。院门处,六名青衣仆役束手而立,十分恭敬。
“各位贵客先安顿下来,休息休息腿脚。”张寨主笑容可掬地道:“大寨主稍后就到。”
听他这么说,裴郎君突然冷哼一声,自顾走进正屋里去。
眼看裴郎君神情不愉,王德的言语立刻严厉了三分:“张寨主,你休要总是打岔。你们伏牛寨的向导谋财害命,要不是我们jǐng醒,险些出了大祸。此事非同小可,总得有人给出个交代来。”
张寨主苦着一张脸道:“王先生何必如此。我们伏牛寨哪里管得到那些山民?我们不过是做个中人,介绍你们两家相识而已……”
“嘿嘿,张寨主前rì里还发些豪言,说什么伏牛寨在这千里太行山说一不二,跺跺脚山摇地动,此刻却推说管束不了山民,分明是敷衍!何况哪怕中人也少不得作保,你伏牛寨难道就敢说没有一点点责任?”王德大摇其头。
这话说的可就有些冲了,言下之意分明是伏牛寨浪得虚名,言而无信。张寨主顿时牛眼瞪起,打算反驳两句。
忽听院门照壁外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裴家……裴家郎君可千万莫要怪罪!”话声中,照壁后转出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