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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鲜卑(二)

    薛彤将夺下的马鞭持在手中细细观察。那马鞭以sè泽光润的牛骨为柄,用硝制的牛皮和狗皮缠绕在一起制成鞭身,装饰有金银宝石等物,雕工jīng细、颇显华贵。他久居北疆,对各族风俗习xìng颇有些了解,眼看这马鞭的形制和和皮索编结的方式,不由微微一惊。

    他正待出马与那些骑士理论,忽然晋阳城方向的一片疏林之后,急急茫茫奔来一骑,口中高声大喊着什么。

    马上之人长袖宽袍,做文官打扮。他纵马疾驰,骑术倒也不凡,初时还是暮sè中一团模糊的yīn影,眨眼就到了近前。随即他便纵身下马,向那批骑士大声说话,语速既急且快,用的居然是鲜卑语。

    陆遥等人都或多或少会勉强说两句胡语,但要说得如斯纯熟,却委实不能。想必,此人乃越石公幕府中专事与北疆胡族接洽的专才。陆遥与越石公的文官幕僚交往甚少,故而不认得此人。但此时此地,既有人出面斡旋,陆遥便也下得马来,约束部下退了几步。

    文官说得片刻,那批骑士突然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更是连连拍打这文官的肩膀,似乎听到了什么事情特别愉悦。他们狂笑着说了几句,突然便纵马去了。

    陆遥等众人本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不曾想这文官几句话竟有这般神效,谁也未曾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队骑士奔驰远去。那些骑士们所乘的战马极神骏、骑术又jīng,眨眼间便只能看到烟尘中隐约的背影。

    “怎么回事……他说什么了?这么厉害!”何云惊佩地道。

    “厉害个屁!这就把他们放走了?老子还等着给老邓讨还公道呢!”沈劲很是不满。

    陆遥清了清嗓子,待要向前与这文官叙话。谁知这文官突然脸sè一变:“尔等真是大胆,竟敢冲撞越石公的贵客?”

    众人不禁为之愕然,只听这得文官继续喝斥:“今rì贵客们另有要事,暂且宽宥尔等,不与你们计较。我却不能纵放这种无礼举动!且将尔等姓名、身份报上来,明rì自来刺史府领罚!”

    陆遥拱了拱手,笑道:“这位……”他身为裨将军,武官之中地位已算不低,便想着与他好生谈话,大事化小便可。

    谁知这文官甚是倨傲,拂袖将陆遥的笑脸堵了回去:“休得啰唣,尔等快快自报姓名于我。今后你们都要小心谨慎,再被我发现尔等冲撞贵人,必定更加予以严惩!”

    “这话没道理!分明是这帮野人于路横行,还拿鞭子抽我们的同伴……”沈劲最是xìng急,顿时出言反驳。

    那文官面sè一沉。适才他与那些骑士言语时满面chūn风,此刻却平添了三分盛气凌人和十分的不耐烦:“你们这些老卒知道什么?误了主公的大事,便砍了你头也担待不起……”

    本朝立国以来士卒地位低落,受人驱使一如奴隶,需补充兵力时,往往谪发罪犯或赘婿之流为之。称沈劲为“老卒”,便如将他当做奴僮仆役之类。其实沈劲虽着便装,但他是虎背熊腰的昂扬男儿,气概非凡,身边的战马也属上乘。任谁看了,都知道多半是军中得力将领,这文官却依然如此无礼。

    果然,沈劲顿时暴怒,他大吼着“老子宰了你!”作势往腰间去拔刀。好在何云、楚鲲二人就在他身边,连忙扑了上去,掰手掰脚地将他拖回来。

    陆遥倒并没什么特殊感觉。他所来的后世,身为战士者扶危济困、保家卫国,社会地位算得颇高,故而“老卒”之称,并不令陆遥感到受辱。何况他的xìng格原本就比沈劲深沉得多。最近出了高翔这档子事,又使他对于越石公的幕府众人颇有些忌惮。既然与此人话不投机,陆遥便无意多做纠缠。

    他翻身跃上马背,挥手示意,身后诸将也翻身上马。这批人都是久经战争的骁勇战士,手底下的人命加起来不下三五百。此刻同时上马,动作整齐划一,行动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顿将那文官惊得连退几步。

    陆遥扬鞭一指那文官:“我等都是粗鄙士卒,不通晓折冲樽俎之事,好在临阵杀敌尙有经验,总不至于摧眉折腰事人。是以,要我们叩首赔礼的言语,烦请你莫要再提起,以免自取其辱。告辞!”

    说完,他拨马就走。

    十余骑紧随其后,眨眼就将那文官抛在了身后。

    众人默默地走了数里,心中都有些不快。

    “那些都是什么人?如此蛮横无礼?”沈劲悻悻地问道。

    “应该是鲜卑拓跋族人。那种马鞭乃是鲜卑拓跋族的贵酋所用。”薛彤答道。在场诸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神sè。

    自从北匈奴西迁、南匈奴内附,大漠南北之地便为新兴的强大游牧民族鲜卑所占据。据说鲜卑族是东胡的后裔,檀石槐统治时期,鲜卑族东败夫余,西击乌孙,北逐丁零,南扰汉边,占地东西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其势力不下于极盛时的匈奴。

    檀石槐后,鲜卑各部分裂,彼此侵攻不止。到汉末三分时,豪酋轲比能再度统合各部落,建立起统一的鲜卑政权,屡次大败魏军,威胁魏国北方边境。所幸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韩龙刺杀了轲比能,使群龙无首的鲜卑各部落再度陷入分裂。

    现时的鲜卑族分为几支,如慕容部、宇文部、拓跋部、段部等等。宇文部、段部与幽州刺史王浚结好,曾经追随王浚攻打邺城;而慕容部偏居东北一隅之地,距离中原极远。

    拓跋鲜卑乃是鲜卑诸族中势力较强的一支,他们分布于上谷、代郡、定襄等地,号称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控弦四十余万。因为习惯辫发索头,故而又称他们为索头鲜卑。拓跋鲜卑内部又分为东、中、西三部,其中,中部实力最强,其酋长名曰拓跋猗迤。三年前,东瀛公司马腾曾以大量子女金帛邀请他出兵对抗匈奴,鲜卑骑兵遂大举南下,于离石击破匈奴汉王刘渊兵马,取得大胜。朝廷大加嘉奖,授予拓跋猗迤大单于之职。故此拓跋鲜卑一族威震北疆,愈发骄横。

    此番拓跋鲜卑的贵人赶来晋阳,或许是越石公也有意召请他们与匈奴作战?

    沈劲喃喃道:“索虏天生凶狠的紧,打起仗来真是不要命,个个都和疯子一样。要能让他们助战,匈奴人有苦头吃啦!”

    “鲜卑人都是茹毛饮血、率兽食人之辈,当然凶狠无比。要不然,怎么会轻易对抗匈奴?”薛彤把夺来的皮鞭递给陆遥,摇了摇头:“老邓,你这一鞭怕是白挨了。咱们拿这些鲜卑人的酋长可没有办法!”

    邓刚苦笑着反手碰了碰后背的鞭痕,一阵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挨一鞭算什么?你们几个看着,越石公既然有求于鲜卑人,对他们必有封赏。说不定过得几rì,咱们见了鲜卑酋长还得叫声大人才行。”

    “化外蛮夷而已,这有什么可谈的,走吧!”陆遥忽然感觉到几分焦躁,他招呼一声,冷着脸拨马就走。

    这些鲜卑人如此凶蛮,当真是能用用来看门守户的忠犬吗?又或者,其实是貌似忠犬的野狼呢?陆遥很清楚,在他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中,最终正是拓跋鲜卑扫平了割据中国北方的无数政权,最终建立起了北魏……陆遥一路沉思,在他身后,一行人默默地向着晋阳行去。他突如其来地情绪也让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快马加鞭地沿着大道奔驰。

    眼看着沐浴在夕阳下的晋阳城渐渐接近,陆遥忽然回首一一望过众人,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望各位牢牢记得。我今rì就可断言,鲜卑人靠不住!想要重整山河,最终还得靠我们自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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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有些情绪不振,发了点小牢sāo。想不到得到这么多读者的支持和鼓励,真是非常感动。

    感谢itjustgoon、lin1230123、Maxcupl、nanhaixzw、英雄丿打灰机、冯扬等朋友的帮助,感谢铁手兄一如既往的红票,感谢汉唐骑兵老爷的捧场。

    之前在群里和楚江汉兄说:《扶风歌》是一部在相对严谨的历史背景下闪转腾挪的传奇小说,这大概算是我对本书的定义。

    主角会有乘风破浪睥睨群雄的时候,但不会有王八之气发散虎躯一振;

    会有经营根据地认真种田的时候,但不会有大炼钢铁和工业革命;

    会有提兵十万封狼居胥的时候,但不会有十万火枪兵和无敌长枪阵;

    或许,读者可以和我一起,听听刘琨一曲胡笳救孤城,看看祖逖中流击楫,和陶侃一块儿搬搬砖头,诸如此类。

    大概就是这样了,如果有读者不喜欢,螃蟹诚恳表示道歉。

第五十九章 鲜卑(三)

    次rì清晨,陆遥处置了几桩rì常事务后,前往校场例行巡视。只见无论军官还是士卒都悉心cāo练阵法武艺,毫不懈怠,令人颇感满意。他本人也是枪法的大行家,看了一阵便觉技痒,索xìng亲自下场指点了几名士卒动作中的疏漏之处,又对几位进步快速的士卒加以勉励。此刻在校场中的数百名士卒,倒有多一半陆遥已经认识,何人cāo练尽心、何人稍有怠惰,他一一道来赫然是丝毫不差。

    转眼便过去了两个时辰,陆遥想到移营事宜既然已定,理当及时通知有司,便往刺史府去。

    出了营门便是大道,陆遥沿着大道一路往城北逛着。此时正是街市热闹的时候,路的两边有些摊贩在售卖货品。路上人流密集,颇有几分摩肩接踵的意思。虽然行人泰半面有菜sè,可比起月前那犹如鬼域的场景,终究已然不同了。

    走了片刻,便到了一处十字街口。此处转向右,离那韩氏铁匠铺不远,前些rì子曾经走过。街心东南角有一座两层的酒楼,楼宇木料崭新,乃是新起的房舍。虽然酒楼售卖的酒水极其寡淡,却依旧吸引不少客人在此逗留,薛彤便是此地的常客。

    陆遥从那酒楼的门口走过,忽听得楼里一声震天价暴喝,一名店小二叉手叉脚地直飞出来。眼看他便要摔成重伤,陆遥几步抢上前去,将店小二轻轻接住了。

    顺手放下被吓得痴呆的店小二,陆遥径自前行。并州民风剽悍,百姓之间的厮打几乎是无rì不有,陆遥可不是巡城的士卒,哪有心管这闲事。

    他刚迈出一步,居然又有数人惨叫声中连滚带爬地出来。一条身披粗劣毡衣的矮壮汉子从酒楼追出来,粗声大嗓地喝骂了几句,又返身回到楼里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酒楼里不少人一起哄笑起来。

    那汉子将头发编成四缕粗长的辫子披散着,腰间又悬着黄金打造的饰牌,这都是鲜卑人独有的风俗。

    怎么又是那伙鲜卑人?陆遥皱了皱眉。他勉强能听懂几句鲜卑语,方才那汉子的喝骂,正是鲜卑语中极侮辱的语言。

    陆遥停下脚步,想了想,是否要去制止那些鲜卑人肆意妄为?正在这时,街对面已有几名巡兵急急奔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相貌颇英俊的青年队主。陆遥在这几条街道上往来的多了,认得他是刘演的得力部下,专门负责城南大片区域的治安。陆遥虽不曾与他互通名姓,却彼此认得相貌。

    晋阳城的治安本是刘演将军的职权范围,既然已有他的部下来到,陆遥就不便再多事。他加快了脚步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到了刺史府报名传入,片刻之后温峤便迎了出来,先不说公务,却满脸歉意地道:“今rì却是不巧。主公有要事在身,一时见不得道明。若道明有暇,不妨在书房稍候片刻。”

    温峤抬手作势,引着陆遥往东侧厢房行去,那里乃是温峤等文官rì常使用的书房,有时也用于待客。陆遥走了几步,忽然心中一动,当即问道:“莫非是鲜卑贵人来访?”

    温峤颔首道:“不错,前些rì子主公遣人致书拓跋鲜卑。故而,拓跋鲜卑西部的酋长独孤折前来拜见主公。”

    原来拓跋鲜卑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由百余个大小部落组成,其上又分为东、中、西三部,由三位大酋长各自统领。族长拓跋禄官自统东部,居于上谷之北、濡源之西,与鲜卑宇文部接壤。拓跋禄官虽然名义上是一族之长,其实力和威望,却都远远及不上其侄儿、前任族长力微之孙拓跋猗迤。

    拓跋猗迤统领中部各族,居于代郡参合坡。其人曾度漠北巡,西略草原诸部落,五年之间,诸部降附者三十余国。此后,拓跋猗迤曾响应朝廷号召击败匈奴,阵斩匈奴名将,威风大振,故受朝廷策封为大单于,得赐金印紫绶。

    拓跋猗迤之弟拓跋猗卢统领西部各族,居于定襄盛乐,势力范围遍及云中、五原、朔方等郡。相比与禄官、猗迤,拓跋猗卢所部实力稍逊,但也控弦十万以上,是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大力量。

    今rì来访的,便是拓跋猗卢部下极有力的部落,独孤部的酋长独孤折。这支鲜卑部落距离晋阳既近,实力又很强大,其部落大人来访,就连越石公也不得不隆重对待。

    温峤稍许解释了几句,又问道:“怎么,道明你见着他们了么?”

    陆遥苦笑道:“岂止是见着了,还吃了点小亏。那些鲜卑人真是强横无礼。”随即说起昨rì傍晚和方才所见之事,温峤也不禁频频摇头,叹气道:“鲜卑人自是野蛮。主公前rì里遣录事参军杨桥负责接待彼等,想来杨参军应付得很是艰难。”

    陆遥对此只能不予置评。昨rì呵斥自己一行人的文官自然就是杨桥,他的行径实在可恶,但陆遥不愿于背后攻讦同僚,索xìng便不提此人。

    又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了昨天夺自鲜卑骑队的华贵马鞭,于是陆遥取出马鞭,郑重地交给温峤:“太真兄请看。这是昨rì与鲜卑人冲突时夺下的,看它如此华贵,估计是鲜卑豪酋自用之物。太真若是方便,不妨替我交还给他们吧。”

    温峤借过这马鞭,凝神看了几眼,突然似乎有些走神,随即推说另有事务,告辞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陆遥自不介意,便在书房中候着。

    片刻之后,刺史府门外鼓乐之声大作,想必是独孤折一行到达。

    陆遥候了小半个时辰,并无人来唤他,便顺手从书架上取了书卷翻看。打开书籍,入眼便是这么一行字:并州之胡,本实匈奴桀恶之寇也……陆遥觉得眼熟,又看了几眼,原来是陈留人江统的《徙戎论》,顿时便觉得索然无味。

    江统昔年曾与陆士衡公同在成都王司马颖的幕府之中为官,陆遥对他倒也略有所闻。在杂居在内地的胡人必定为患这一点上,此人看得颇准。可是正如本朝文人的通病,江统于洋洋洒洒一篇宏文中,历数雍、凉、秦、并等州胡人的来历、始末,却并没有提出真正具有cāo作xìng的对策。要将数百万的胡人迁徙至塞外故地,哪里是容易的事!究竟是怎样的章程?如何去执行?执行过程中如何避免矛盾?胡人迁出以后的人口不足,又如何来弥补?

    更何况,江统的观点其实大有偏颇之处。在陆遥看来,北方游牧民族与华夏民族之间的矛盾,究其实质,不过强弱转化而已。当华夏民族强大之时,塞外胡人自然就势弱,不得不俯首听命,甘受驱使若鹰犬一般;而当华夏民族衰弱之时,胡人便乘势而强,甚至觊觎神器、妄图入主中原。其间并无第三种情况存在。除非汉人的政权能够示胡人以强盛,否则再多的谋划都注定无用。

    当今的局势糜烂,其根源并非散居在中原的胡人太多,而在于以司马氏为核心的朝廷统治阶层,已然腐朽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自身衰败至此,那些胡人身处腹心抑或塞外,最终的结果又会有何不同?

    陆遥将那本《徙戎论》放回原处,正要翻找其它的书籍来看,忽听门外阵阵喧扰,有杂乱的脚步声密集地响起,更有人愤怒之极地大声喝骂:“尔等让开!我现在就要面见主公,绝不与他们甘休!”

    何人如此大胆?陆遥这么想着,踱步到书房门口向外张望。

    一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在刺史府的前厅暴跳如雷地怒吼着的,竟然是刘演。看他满脸憋得通红,两颊的肌肉因为牙关紧咬而屏得微微抽搐,无疑怒到了极点。他的身边有几个刺史府中当值的文官不停劝说着,但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可着实令陆遥迷惑了。要知道越石公固然是威名远扬的统军大将,可是要论起在东海王司马越心中的地位,却还比不上其兄长刘舆刘庆孙。刘舆身为东海王左长史,执掌朝廷机密、参与军国要事,乃是号称“越府三才”的三位大名士之一。而刘演正是刘舆之子、越石公的嫡亲侄儿!

    有这层关系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有谁能把刘演气成这般模样?陆遥正在思忖,刘演已然一眼看见了他。他高声叫唤着:“陆道明!想不到你也在此!来来来,随我一起去见主公,作个见证!”说着疾步上前,一把攥住陆遥的手腕。

    陆遥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强行挣脱,只得连声问道:“刘将军,始仁兄!莫要急,且说与我听,究竟是何事这般愤怒?”

    顿了顿,陆遥又劝道:“听说此刻主公正在接待鲜卑贵客,若是贸然去见,怕有些不便。”

第六十章 鲜卑(四)

    没想到此话一出口,仿佛火上浇油。

    “什么鲜卑贵客?”刘演咬牙切齿地道:“都是杀人凶手!今rì早间,这帮鲜卑在城南的酒楼里酗酒生事,我部下的士卒们前去阻止。谁知他们一语不合,竟然就动手杀人!”

    “将士们猝不及防,顿时被杀伤了好几个。我那得力的队主邹哲,也被他们斩杀了!”刘演痛心地道:“邹哲的父亲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救过两次!他老人家一不曾向我求官、二不曾向我求财,惟独在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我!我平rì里待他如同亲兄弟一般,今rì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陆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顿时映出那青年队主英俊的相貌。这年轻人虽然未必是沙场上斩将夺旗的勇士,可自从负责晋阳城南一带捕盗、治安等事宜以来,着实是兢兢业业,深得百姓之心。谁曾想到,竟然就这样死在鲜卑人之手。

    “可惜我接报晚了,不及调遣人马,竟然让他们施施然进了刺史府作客!”刘演双手握拳道:“道明你来做个见证。此事,我绝不与他们善罢甘休!

    陆遥正打算劝他几句,刘演已然大踏步向刺史府内直闯进去。陆遥担心刘演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急忙向几个文官连连挥手,示意快快通报越石公;随即紧紧跟在刘演身边,时不时东拉西扯几句,尽量拖慢他的步伐。

    刺史府的大堂此刻非常热闹,原来是越石公正在设宴招待客人。

    堂前的空地上生起了熊熊篝火,几条**上身的彪形大汉,正用铁钎叉着羊羔在火焰上烧烤。时不时用弯刀割下烤的金黄油润的部分,敬献给堂上众人。

    越石公高踞主座,频频举杯劝饮。他的左侧坐着以温峤为首的几位官员;而右侧坐着几名辫发索头的鲜卑贵人,他们个个酒到杯干、大声笑嚷,看来吃喝得正在得趣。

    在大堂两侧的偏厅里,更是一片嘈杂。数十名赤红脸膛、满身腥膻之气的鲜卑武士正在大吃大喝。有的人嫌厨师的动作慢了,便直接取了半生不熟的羊羔撕咬起来;还有人兴高采烈,干脆跳起了舞。

    “叔父!侄儿有事禀报!”

    当刘演闯进大堂时,刘琨显然已经接到通报。他的表情不怎么愉快,若是寻常的将领这般举动,估计已经被轰出门外了吧。偏偏刘演张口就是叔父、侄儿的,看在叔侄的情份上,便不能当真将他怎么样。

    “原来是始仁啊,此行何事?”刘琨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貌似随意地问道。

    刘演毕竟是文人出身的将军,这时已然稍许冷静了几分,他躬身道:“启禀主公,自末将担任巡城之职,不敢有丝毫懈怠。适才城中有匪人sāo乱,且杀伤我军将士多人。虽已调集军马准备将其一网打尽,怎奈匪人竟然混入刺史府中。末将不敢擅专,特请主公做主!”

    刘琨徐徐道:“这等小事何须问我。匪人现在何处,我令人提来交于你便是。”

    “多谢主公!”刘演深深拜伏道:“适才便是鲜卑武士三十人纵酒行凶,还请主公令他们速速投案!”

    大厅之内顿时鸦雀无声。刘琨啪地一声,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案几上。刘演的肩膀随着酒杯顿落的声响抽动了一下,却仍然拜伏在地,并不起身。

    “始仁,起身说话。”刘琨挥了挥手道。刘演拜伏着不动,陆遥原本站在大厅门口,这时急忙赶了几步,连拉带拽地让刘演站到一边。

    “独孤酋长,今rì本想与诸位尽兴欢宴,不料却出了这等意外。”刘琨皱着眉头向那排鲜卑贵人说道:“我这个部下虽才智平庸,却从不虚言诳语。方才他所说之事,果然是各位做下的么?还望各位大酋给我个答复。”

    坐在正堂的匈奴贵人共有六个,坐在首席的正是拓跋鲜卑的有力酋长独孤折。独孤折满面虬髯、相貌粗豪,适才在酒宴中旁若无人地呼喝大笑,顾盼自雄。他正吃得满头大汗,扯开了前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用皮袍袖子扇风。听得刘琨发问,他咕嘟咽下口中大块肥肉,哈哈笑了两声道:“刘刺史,草原上奔走的汉子生xìng豪迈,原本受不得你们汉人的拘束。双方要是起了争执,弟兄们一时手重打死几个,怕是有的。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刘演勃然大怒,甩开陆遥直冲到那独孤折跟前道:“不算什么事儿?尔等胡虏,以为我堂堂天朝没有王法么?”

    独孤折面sè如常地盯着刘演,一字一顿道:“我们胡人不懂汉人的律法,只知道草原上的规矩:力强者胜,力弱者亡。若是自己孱弱无能,被打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刘演气得浑身打颤,转身向着刘琨道:“此事如何处置,请主公决断罢了!”

    独孤折嘿嘿冷笑,自顾喝酒吃肉,也不再理会刘演。大堂之中忽然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越石公的反应。

    刘琨忽地自案几之后长身而起,扬声道:“杨桥!”

    另一侧作陪的文官队列中慌忙站出一人,正是昨rì斥责陆遥等人,为鲜卑张目的杨桥。他深深作揖道:“下官在!”

    “方才刘演将军所言情状,是否属实?”刘琨问道。

    杨桥受刘琨指派,全程接待此番来访的鲜卑族酋,其实也担负有监控的责任。可是他太过谨小慎微,鲜卑人沿途多有骄纵不法,原不止此一事;却都被他遮掩下来并不上报。这时刘琨突然问起,杨桥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琨面sè一沉,拂袖道:“不用说了,你退下罢!”

    杨桥面sè惨澹,连连倒退,一不当心磕在台阶上,几乎仰天倒地。

    刘琨在大堂之中来回踱了几步,慢慢道:“独孤酋长,本官新任并州刺史之职,你就不辞劳苦来访,足感盛情。拓跋鲜卑部族对朝廷的心意,本官也尽皆明了。若拓拔鲜卑能够为朝廷效命、襄助剿灭匈奴,朝廷必不吝于爵赏。或许裂土分茅,亦未可知。”

    独孤折喜动颜sè的拍了拍双掌正要说话;被刘琨一个坚定的手势止住了。

    “然而有一点,却请独孤酋长谨记!”刘琨无视独孤折的表情,继续道:“汉人有汉人的规矩,胡人有胡人的规矩。到了哪里,就要守哪里的规矩。胡人到了汉地,难道还能依旧照着草原上的规矩来么?若是剿灭了匈奴,却换来鲜卑部落依旧在我大晋的土地上为非作歹,此事为智者不取,吾绝不为也!”

    刘琨负手漫步,侃侃道来,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站在独孤折的跟前,低头俯视着他:“独孤酋长,本官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独孤折是草原上横行无忌的强豪,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厮杀,才搏来西部拓拔鲜卑万人之上的高位。他这几年往来汉地,只见到官员昏庸无能、军队懦弱如鸡,故此越来越嚣张跋扈。虽然听说新任的并州刺史是汉人中战功赫赫的英雄人物,原也并没有当真放在心上。可是此刻在刘琨逼视之下,只觉得刘琨的双眼神光湛然,仿佛带着莫大的压迫感,不禁觉得嗓子干涩,竟有些紧张。

    他咕嘟咽了口唾沫,又干咳了几声,在刘琨逼视之下,额头上都冒出了油汗。

    刘琨注视了独孤折半晌,眼见得这位鲜卑酋长已然颇显狼狈,哈哈一笑,返身便往主座行去。大堂上的一众汉人官员无不舒了口气,心知越石公下一步必然发令,擒拿闹事杀人的鲜卑武士。

    忽听身后独孤折的话声再度响起:“刘刺史,你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见事却有不明之处!”

    “嗯?”刘琨冷哼一声,旋风般转过身来。

    独孤折挺直了身躯,狠声道:“刘刺史,你适才说,胡人到了汉人的土地,便不能照着草原上的规矩来。可是刘刺史,你不妨极目四望,试问大河以北、潼关以西,究竟还有多少州郡能算是汉人的土地呢?”

    此言一出,大厅里的汉人无不勃然变sè。

    这几年来朝廷执政乖谬,引得天下乱贼四起。匈奴、羌、氐、羯各族多有起兵造反的,攻占州郡无数。仔细一想,这大好河山,竟然已有许多落在胡人手中了!

    “哪怕是这区区一个并州……”独孤折无视众人的怒火冲天,冷笑着道:“嘿嘿,并州的归属只怕不像刘刺史你说的那么乐观吧。若没有我拓拔鲜卑的帮助,刘刺史,你真以为只靠这小小晋阳城,便能抵挡匈奴十万之众么?”

    “大胆!”刘演怒发冲冠,一脚踏在独孤折身前的案几上,戟指喝骂。

    独孤折以下的鲜卑贵人一齐跳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刘演。两侧偏厅里的鲜卑武士也停止了吃喝,一双双凶光四shè的眼睛盯着大厅里的诸人。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第六十一章 鲜卑(五)

    越石公却轻声笑着说道:“哈哈,独孤酋长,好毒的眼睛,好利的嘴啊!”

    刘琨轻轻拍了拍刘演的肩膀,示意他退下:“独孤酋长,如今天下局势糜烂,无须讳言。可是,朝廷虽弱,终是正朔所在;晋阳纵小,尚有数万军民。无论拓跋鲜卑部族是否出兵援助,我们都与匈奴势不两立,必定要攘除凶顽、除死方休。”

    刘琨环视了大厅里明显面sè激动的汉人官员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吾所恃者何也?无非是军民百姓复仇雪耻之心、同仇敌忾之心!独孤酋长,你的部下们罪行确凿,若是本官纵放凶手,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独孤折面sè铁青,沉默不语。他心里清楚,当前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之前的设想,刘琨如此强硬,显然不会因为需要鲜卑人的兵力而委曲求全,今rì若是不交出凶手,局势便难以控制。若为此影响到拓跋鲜卑渗透中原的计划,自己如何面对那位心狠手辣的拓跋鲜卑西部大人?可是若要他俯首交出凶手,却更是千难万难。

    要知道,鲜卑部族其时尚未开化,体制与中原王朝大不相同。拓跋家族及其血缘亲密的家族名义上分掌大权,担任各部族的酋长,其实不过是松散部落联盟推举出的首领而已,下属的每一个部落都具有很强的dú lìxìng。

    他这次来访晋阳,随行的除了几位贵人以外,便是从各部落中征调的三十名jīng锐鲜卑骑兵。这些骑兵都是他下属各部落著名的勇士,地位几乎与部落头人相当。若是独孤折屈服于晋朝官员的威胁,将其中几人交给汉人处置,只怕他回归定襄盛乐之rì,就是独孤部各部落大乱之始!

    更何况,已然到了这样的局面,那位大人却为何还不出头?为何还不出头??

    独孤折本非智计出众之人,此刻左思右想,仍旧是无计可施。

    刘琨睨视着独孤折,并不说话。他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再也明确不过,只须等待眼前这个鲜卑酋长做出选择。眼看着独孤折的面sè越来越纠结,原本挺直的身躯都渐渐驼了。

    “刘刺史有刘刺史的想法,独孤酋长也有独孤酋长的难处,两位何须为这般小事伤了和气?”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原来是坐在几名鲜卑贵人最末位的一人突然开口说话。这人年约三十许,头颅硕大,下巴宽阔,胡须浓密,肩膀和胸部的肌肉粗壮无比,站在那里,仿佛千年老树的树桩般。今rì与会的鲜卑贵人之中,数他最是沉默,任凭众人言语冲突,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大口喝酒吃肉,谁知到此时突然插言。

    塞外胡人的部落酋长们多半都会说汉话,许多人都像独孤折这样,可以使用汉话与人沟通。但他们多半都咬字不准,听起来未免有些费力。这壮汉的汉话却既流利又纯正,赫然是洛阳地方的口音,所谓“正音”是也;配以他低沉浑厚的嗓音,充满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壮汉向刘琨施了一礼道:“刘刺史,您是朝廷的方面大员,您的话就是朝廷的意思,我们这些草原上过苦rì子的小小酋长,谁敢不遵?独孤酋长之所以犹豫,并非无视朝廷的律法,而是受困于我们鲜卑人的传统,不忍心让这些应该战死沙场的勇士死于刑场。在下冒昧,有一方法定然可以给您满意的交待,也不会让独孤酋长难堪。”

    刘琨上下打量了这人两眼,颇有兴趣地道:“是何方法,讲!”

    “晋阳乃是朝廷治下,我们鲜卑武士在晋阳杀了人,原该由您处置。可是,我鲜卑族崇敬的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却无人愿意做束手就戮的懦夫。若刘刺史定要处置他们,我恳请您,赐予他们战死的荣耀!”

    “战死的荣耀?”刘琨捋着胡须,下意识地问道。

    “正是,战死的荣耀!”壮汉大声应道。话音未落,他一跃而起,大踏步走出堂外。随着他的脚步,两侧偏厅里的鲜卑武士无不一一肃然起立。只听他以鲜卑语振臂高喝几句,顿时便激得鲜卑武士们狂呼乱喊,纷纷抛下手头吃喝的物事,汇集到他身后,杀气腾腾一如群魔乱舞。

    那壮汉大张双臂,向着刘琨咧嘴笑道:“刘刺史,久闻您是汉人中的英雄好汉,麾下的骁勇将士们转战南北、威名远扬。如今拓跋鲜卑三十名武士在此,愿与刘刺史的部下生死相搏;若是您的部下胜了,当场便可斩下他们的首级,我保证上下人等绝无二话;若是您的部下败了……嘿嘿……”

    那壮汉摇着头道:“刘刺史,我鲜卑武士不过三十人而已,您若是觉得没有战胜的把握,不妨多派士卒比斗。三十名士卒不够,就派一百名士卒;一百名士卒不够,就派三百名士卒……只需多派人手,想来您的部下绝不会败。”

    纵酒闹事在前,拒捕杀人在后,这时竟然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当朝大员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刘琨……这帮鲜卑人,竟然如此嚣张跋扈!在场的官员将领们,无不在心中暗暗喝骂。

    陆遥却在一旁暗自思量:眼前这发言的鲜卑壮汉貌似粗豪,其实口才便给、心计极深。他只用前恭而后倨的几句话,就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的中心。原本谈论的是要求鲜卑凶手,束手就缚;而现在,却成了晋阳军必须自己动手拿下这三十名凶悍的武士。他最后说的几句话,更是逼迫越石公不能动用太多的人手,不然必定为鲜卑人所笑。

    三年前东瀛公以重金邀请鲜卑骑兵助剿匈奴,陆遥亲眼目睹过鲜卑人的凶猛。以当时并州军的作战能力,在同等兵力下绝不是鲜卑人的对手,更不要提鲜卑人以骑克步的巨大优势了。

    战斗力的差距并不仅仅在于战斗技能和军事素养,更重要的是鲜卑人骨子的轻生好死,使得他们的战斗意志远远超过任何一支汉人军队的极限。以鲜卑武士之凶悍,除非越石公动用丁渺所部jīng锐或是林简等近卫武士,否则只怕真要三百名普通士卒才拿得下来……

    这么想着,陆遥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胡人如此猖獗,真当晋阳没有雄武男儿么?不过三十名武士而已,我当亲领本部jīng锐下场,定要给他们一个惨痛的教训!

    他心意既定,脚步微微一动。

    正待向越石公请令出战,却发现斜对面温峤注视着自己,右手虚抬,作了个阻止的手势。陆遥不禁愕然,随即便看见温峤起身离席,悠然往后堂去了。

    陆遥不知温峤有什么打算,只能按捺下xìng子,继续坐观形势发展。

    刘琨果然似乎被此人的话语激怒。他的面sè渐渐yīn沉下来:“都说鲜卑人开化未久,xìng格豪爽粗疏。想不到也有阁下这般心机繁密的人物,简简单单一件事,竟能颠来倒去,说出这许多复杂的套路来。”

    “打着为朝廷效命、共讨匈奴的旗号;其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朝廷的底线……尔等把堂堂的大晋当做什么?当真以为朝廷可欺不成?”刘琨摇了摇头,低声冷笑了几声,漫步下阶,迫向那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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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稿大约还有23万字,考虑到这是一部预计篇幅180万字的作品,存稿下降的速度未免快了点……本周开始每rì一更,各位读者若有不耐,还请养肥了慢慢看:)

    螃蟹再拜顿首。

第六十二章 鲜卑(完)

    刘琨含怒而来,看似随意走动,可落在周边诸人眼中,只觉得气势汹涌,简直令整个厅堂都动摇起来。陆遥不禁暗暗心折,不愧是东海王麾下倚若长城的大将,果然极是不凡。

    那壮汉在前来晋阳之前,原曾打探过新任并州刺史的底细,也听说过刘琨的转战大河南北厮杀出的威名;可鲜卑人在草原上骄横惯了,只以为那不过是汉人吹嘘出的名声,其实必不如此。此刻身当其境才突然明白,眼前这位刘琨刘刺史的威势,竟是见面胜似闻名!

    他先前昂然立于一众鲜卑勇士之前,极有威势,然而和刘琨一比,立刻便相形见绌。以身手而论,他也是草原上数得着的了得人物,更兼胆sè无双、豪勇不下于人。但此刻,他只觉得庞大无匹的压力如同实质,心神俱为所夺;恍惚之间,已被刘琨伸手搭在肩膀上,重又拉着他往大厅上走去。

    如此毫无还手之力的受人所制,这是他近十年来从未曾想到的事;待要挣扎,却发现手脚四肢都仿佛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随着刘琨而动。

    只听耳边响起刘琨不紧不慢的话声:“有一点须得向阁下说明;持械拒捕、袭杀朝廷官吏,这在大晋的刑律中都是死罪。按照我们汉人的规矩,罪人无所谓勇士,也没什么战死的荣耀可谈……”

    刘琨话音未落,堂外忽然响起一阵奇特的声音,先是极低沉的嗡嗡拨弦之声,再是尖利的破风声急响之中,伴之以许多人的惊呼、惨呼和垂死的呻吟!

    原本安坐在大堂里的鲜卑贵人们惊愕地大张了嘴,有两个反应较快的,已经踢开了面前的案几,跳了起来。

    鲜卑壮汉的脸sè突然间变得惨白,他奋力挣动身躯,可是刘琨搭在他肩膀的手掌简直重若泰山,压得他动弹不了分毫。眼看这壮汉落入刘琨掌握之中,那几个鲜卑贵人更加激亢,个个指手画脚地大声叫嚷着什么,却并一人敢于轻举妄动。

    转眼间,身后便归于沉寂。拨弦之声、破风之声和嘶吼之声俱都消失了。无须回头,鲜卑壮汉可以猜测到发生了什么。晋军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已然调动了数十架千钧强弩将此处重重包围,只待刘琨将他带得稍远,便立时shè杀了全部鲜卑武士!

    这些鲜卑武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凶悍战士,然而在强弩的shè击之下,便如俎上鱼肉,毫无还手之力。

    堂上的汉人官员也多半骇得呆了,只有陆遥注意到,温峤施施然从侧门又转了进来,依旧是面带和煦的微笑,宽袍博带,不带丝毫烟火气,更不用说血腥气了。

    堂前的刘琨依然搭着鲜卑汉子的肩膀,带着他不紧不慢地踏过一级级台阶向大堂内而去,甚至连话语都不曾稍有中断:“……不过是些罪犯而已,哪里值得大动干戈。不如这般处置,最是妥当不过。”

    进入大堂须得登上五级台阶,当这鲜卑壮汉身不由己地随着刘琨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时,浓烈的血腥味,已然四处弥漫。

    此时,刘琨放开这鲜卑壮汉的肩膀,还顺手整了整他的衣袍,微笑着道:“你说是么?猗卢大酋长?”

    鲜卑壮汉眯缝着双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刘琨;许久之后,才将紧绷的身躯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刘刺史,好功夫,好手段,好眼力!拓跋猗卢衷心佩服,先前失礼之处,万勿见怪。”

    原来此人正是拓跋鲜卑西部大酋,拓跋鲜卑大族长禄官之侄,鲜卑大单于猗迤之弟,拓跋猗卢。

    拓跋猗卢乃是拓拔鲜卑三位大酋之中比较低调的一位,甚少四出征讨,但他声名却不在其叔父和兄长之下。传说此人一改游牧民族宽简的原始律令,而代之以严苛的法制,下属的部落中如有违反的,往往整个部落遭到族灭。在其控制的地域中,有时见到携老扶幼而行的,问他们去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当往就诛”。其人对部民之凶暴苛酷可见一斑。

    拓跋猗卢既然亮明身份,和他同来的鲜卑贵人们的姿态也随之大变。只见他们叉手在胸,恭敬地侍立在猗卢的身后,别说没一个敢与猗卢同坐的,就连敢于出口大气的也没有。那独孤折原本大声笑闹,颇有几分张狂之态,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幅忠实敦厚的模样,实在令人难以适应。

    刘琨轻笑道:“哪来什么好眼力。只不过猗卢大酋长昨夜入城时,遗失的随身马鞭,恰巧落在了我军将士之手罢了。”

    他挥手示意,便有一名侍者双手捧着朱漆的盘子献于拓跋猗卢身前。

    那盘子里,正是昨夜薛彤夺下的华贵马鞭。

    拓跋猗卢神sè不变,取了马鞭在手:“想不到刘刺史您这样的贵人,竟然连我素rì使用的马鞭都了如指掌,多谢。”言语间,未免显出几分讥诮来。

    “我刘越石既然受命出镇并州,总得对风土人情有些了解。拓跋鲜卑素与朝廷友善,昔rì大单于猗迤屡次为朝廷出战,堪称北疆柱石。而拓跋猗卢大酋长善于控御,驱使十数万部众如一人的名声,我更是久仰了。”

    刘琨应声而答,随即话锋一转:“我前些rì子致信于拓跋猗迤,原本也打算择吉rì与几位大酋长想见。猗卢大酋长主动登门来访,着实让本官高兴的很。可是,如阁下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为何却要掩人耳目、藏头露尾而来呢?还请大酋长坦诚相告,解我疑惑。”

    “刘刺史放心,猗卢亲身到此,本就是为了与您坦诚而谈,定不会有所隐瞒。”拓跋猗卢自顾取了杯酒,仰脖子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半个月前,您口中的北疆柱石、我的兄长拓跋猗迤,已经暴病而亡。拓跋禄官毕竟名义上是拓跋部共主,他动手很快,短短数rì就把中部十二大部族都纳入其麾下,势力由此大张;而拓拔鲜卑西部也因此动摇,许多原本拥戴我的部族投靠了禄官。哈哈!哈哈!眼下我这个西部大人的地位岌岌可危,能切实掌握的不过三五个部族罢了。”

    任谁都想不到,这位大酋长在身份被揭破之后,竟然能坦诚到这个份儿上,直接就自承在拓跋鲜卑的内部斗争中已然失势。

    讲述着恶劣的形势,拓跋猗卢却看不出有什么颓丧,摇头道:“甚至连我的贴身大帐护卫,都有不少人暗中投向禄官一方。若不是独孤族长一力承担,猗卢怕是连盛乐都出不了。万一被禄官那个老杀才知道了我前来晋阳,必定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这哪里是岌岌可危?分明是穷途末路。一条丧家之犬,竟也敢在我晋阳纵恶行凶么?”刘演忽然嘀咕道,声音虽低,众人却都听得清楚。看来纵使越石公已诛杀鲜卑凶手,他仍旧余怒未消。

    拓跋猗卢却不动怒,淡淡说道:“我的部下们行为不端,适才已为刘刺史所诛。猗卢绝无二话,这位将军又何必耿耿于怀?何况,哪怕是丧家之犬,依旧有獠牙利齿在;汉人若是自家孱弱,须怪不得我们鲜卑人。”

    他瞥了刘演一眼,转向刘琨道:“这些年来大晋朝政的乱局,哪怕是我等化外之民也一一在目。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昏庸无能,坐看南匈奴兴起,竟然束手无策。听得朝廷委派新任并州刺史之后,我甚至想过,若是新任刺史和那司马腾一般无能,不如引部下勇士们径取并州膏腴之地,自己来称王称帝,岂不快哉?谁知朝廷中竟然还有您刘刺史这般刚毅果决的人物,嘿嘿,想来大晋朝廷气数仍在吧,倒是我之前的想法错了。”

    这鲜卑大酋仿佛决心语不惊人死不休,号称要造反作乱的杀头言语,张口就来。诸人今rì已然被他们骇得麻木,听得此言个个把眼瞪得极大,却没得力气驳斥了。反正越石公似乎不以为意,众官便各自装聋作哑。

    拓跋猗卢侃侃而谈,刘琨只用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几面,仿佛在盘算着什么。这时他突然问道:“拓跋大酋长,你的危险处境和雄心壮志,我刘越石都已经明了。阁下不妨直言,此来究竟为何?是有求于我呢?抑或有助于我呢?”

    拓跋猗卢闻言大笑而起,扬声道:“猗卢既有求于刺史大人,也有助于刺史大人!”

    “刘刺史,大晋乃天下正统,而您是朝廷委任的方面大员,吾yù图拓跋鲜卑族长之位,万不能缺少您的鼎力相助。然而,并州局势究竟如何,无须猗卢多说;我拓跋猗卢虽然身处危殆之际,但举手一呼,立时可集敢战jīng骑万人,自以为足可替朝廷芟除叛逆、慑服群小。若刘刺史能助我为拓跋鲜卑之主,猗卢愿举鲜卑四十万众以供驱策!”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刘琨,继续道:“刘刺史,你是汉人中的英雄,我拓跋猗卢自问也是鲜卑人中的豪杰;你我二人齐心协力,共图大业,天下间何事不可为?”

    刘琨霍然抬首,双眼中jīng光大盛。二人眼神交错,仿佛立刻便要迸出火花来。

第六十三章 敌来

    永嘉元年。三月。介休。

    介休城传说因chūn秋时的贤者介子推身亡于此而得名,是西河郡东北部的重镇。城池虽小,却很坚固。

    去年深秋时匈奴大军至此,介休令贾浑据城而守,城破后抗节不降而死,时人无不叹其忠诚。越石公击败刘景所部之后,匈奴势力收缩,此地又成了刘琨之晋阳掌权号令所及的最南端,与匈奴隔着重重山岭对峙。

    介休城西南,越过高壁岭不远,就是兵家必争的要隘雀鼠谷。此处乃是崇山峻岭之间被汾水如刀斧般劈开的一条狭窄山谷,谷地中数十里间道险隘,辗转盘回,行来步步惊心,仿佛唯有鸟雀和老鼠才能安然而过,故而得名。

    传言《吕氏chūn秋》中所言的天下九塞之首太汾,便是这雀鼠谷了。若从河东平原北上晋中,这里乃是最主要的通路。刘琨坐镇晋阳以后,派遣麾下大将、横野将军卢昶带了一千jīng兵在此驻守。并任命平阳人郎硕为介休令,协助卢昶。

    卢昶字士则,出自范阳卢氏疏宗。他在太元年间就弃文就武,追随刘琨转战南北,足迹遍及大河两岸。其人能开强弓左右驰shè,又擅使大刀,勇武常为诸将之先。数年前河桥大战时,他率铁骑陷阵,虽然击败十倍之敌,却在与敌人格斗时被白刃贯胸。刘琨为此大惊,遍邀名医为他救治,还亲自检视汤药。

    最终卢昶虽然保住xìng命,却伤了肺气,此后气息急促,时常咳嗽不止。故此他渐少亲自临敌,转而效法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

    卢昶xìng格沉稳周密,自从镇守介休以来,组织将士修复加固城池、广设敌楼高垒。又每rì里轮番派遣jīng干士卒深入雀鼠谷哨探,隔rì来回,必深入三十里以上方休,严防匈奴偷越。

    待到新chūn时节,从深山中陆陆续续迁来了数百户百姓。这些人本是当地居民,只为躲避战乱才逃亡入山。眼见得局势稍定,他们毕竟故土难离,便纷纷回转来。卢昶便将他们一一安置了。眼见着小小的介休城,渐渐有了几分人气。

    这一rì午时,卢昶刚从院中出来就听得部下喧闹,便去喝问是什么缘故。原来是昨rì派出的一队巡哨人马竟然未能及时回城。

    按照往rì的习惯,这一队人昨rì午时出发,在雀鼠谷中宿营过夜后启程返回,此时应当到了城里与下一拨巡哨人马交接。这是军中远出哨探的常例,大伙儿都熟极而流,两个月以来从无差池。谁知今rì交接时间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前一队人仍然未归。

    卢昶听得此事,顿时大怒:“这等大事,须得立即禀报于我!尔等却私下吵闹,岂不误了大事?”

    他抬手一掌便将吵嚷得最凶的士卒打了个跟头,随即喝令道:“今rì当值巡哨士卒由我带队出发!城中所有将卒,立即整备军马器械!……”

    随着卢昶一道道指令流水价发下去,整座介休城里的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不过片刻,诸事齐备,数十条jīng悍士卒收束整齐。卢昶又绰了根长抢,就要一马当先领军出城。

    忽听得城墙的望楼上传来嘶声大吼:“胡人!胡人!大队胡人来袭!”

    卢昶急忙带了将士们到了城头眺望。只见远处一拨又一波的军马从雀鼠谷里源源而出,不过片刻,就聚了极大的军阵。那军阵中数百面各sè军旗招展飘飞,旗帜上绘有种种狰狞猛兽,映衬得一队队步兵骑兵如狼似虎。全军甲兵戈耀rì,杀气腾腾。更有苍凉肃杀的号角之声不时响起,在茫茫旷野上传出极远。只看此刻在谷外原野上的军马,只怕就不下三四万雄兵,而谷中人马还在不断涌出,仿佛无穷无尽,永远也没有止歇!

    这……这分明是匈奴主力来犯!卢昶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骨上直浸上来,他深知晋阳军与匈奴势不两立、早晚是连番血战,故此自从到任,就rì夜不停地进行战争准备。但他怎也没有料到,尚在chūn寒料峭的时候,匈奴人就迫不及待地发动了大军!

    chūn季一来战马瘦弱、二来易发疫病,因此自古以来,北方胡族都禀承着秋高马肥时方才出兵作战的习惯。莫说是卢昶,就连包括越石公在内的晋阳文武大员们,也没有想到匈奴竟然急不可耐到了这样的地步。

    卢昶仔细辨认匈奴阵中如林的旗帜,喃喃地报出领军大将的身份、姓名:“辅汉将军贺图延!……冠军大将军乔晞!……灭晋大将军刘景!……讨逆大将军呼延颢!……武牙大将军刘钦!……征虏大将军呼延晏!……大司马呼延翼!”

    这些人无不是威风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匈奴名将,数年以来,他们纵横于南至大河、北至yīn山的广袤土地上,杀得晋军尸如山积!仅仅是十数个名字一一报出,就仿佛是沉甸甸的巨石,压的卢昶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而站在他身边的将士们,更是脸sè惨白。

    还没等卢昶辨认清楚,一具巨大无比的纯白大纛被高高立起在匈奴军阵之中。当是时也,匈奴数万之众山呼海啸一般的狂呼,哪怕远在介休城中听闻,也觉得震耳yù聋!

    卢昶扬了扬眉,咬牙报名道:“匈奴大单于刘渊!”

    当今天字第一号的大反贼、匈奴汉国之主、自立为汉王的匈奴大单于刘渊刘元海,竟然亲自领兵前来!

    卢昶手扶着垛口,仔仔细细地观看敌人的军容。只听脚步声急促响起,原来是介休令郎硕匆匆赶来。

    卢昶问道:“却不曾料胡贼大举进犯……郎大人以为敌势如何?”

    郎硕沉吟道:“胡贼乃是倾师而来,军容极盛。jīng兵猛将尽在其间,不可小觑。”

    卢昶睨视郎硕道:“如今方至开chūn,牧草荒瘠,马匹疲弱。刘元海在这个时候贸然兴兵前来,打的是乘我晋阳军立足未稳、一鼓而下的主意。嘿嘿,可惜晋阳之锁钥乃是介休,但得卢某坐镇介休城头,便要胡人不敢向北窥视。”

    这时从胡人军阵中远远驰来一骑,原来是个投降匈奴的汉人官员前来劝降。那使者立马百步开外,刚吼了两嗓子,只见一点银星飞shè,正中他的咽喉,顿时倒栽下马。卢昶的箭术在好手如云的晋阳军中也排得上前五,这一箭果真是又快又狠!

    城头上卢昶冷笑着放下手中的特制强弓,向着众将士厉声道:“卢某自随主公以来,身经大小六十余战,战必奋勇,惟愿马革裹尸而还。我既受主公重托、领城守之职,便当与介休共存亡。众军须得努力,有动摇军心者斩!有作战不力者斩!”

    片刻之后,先是几骑信使自介休北门疾驰而出,随即城内军民一起动手,以泥石木料将四门堵死。

    其实守城之法,要点在于守中有攻,保持有力的反击兵力、可靠的反击通道非常重要。若两军数量相差不算太大,通常都会保持四门通畅作为城中兵马出击之用。无奈此际敌我过于悬殊,卢昶只得打定了龟缩不出的注意。

    卢昶这一箭,也惹得敌阵中鼓噪之声大作。匈奴人稍许整顿大军,便分遣人马将介休城团团围住。

    ******

    貌似下了新书榜和强推榜……莫非这就是所谓裸奔么?啊啊,螃蟹身形圆胖,各位读者万勿嘲笑。

    裸奔是个好机会,可以定下心来,慢慢写,好好写。晋阳大战的序幕即将拉开,还请各位和我一起来关注这场史籍鲜有记载却意义重大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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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敌来(下)

    那几名介休信使出城不远,就遭到了匈奴骑兵的追杀。几番追逐之后,只剩下两人逃脱,还都身负重伤。他们顾不得伤势,不眠不休地纵马狂奔,好在官道沿途有越石公新设的驿站支持,他们沿途换马,一rì长驱三百里,终于在次rì上午将匈奴大举来袭的信息传到了晋阳。

    刘琨得报,立即聚将商议。除了长史温峤随拓跋猗卢出塞商议两家联手事宜以外,其余文官武将顷刻便到。

    令狐盛首先发言,他老成持重,深知晋阳兵力不足之弊,故而力主先召集新兴、雁门等地附从杂胡部落人马和各地坞堡部曲壮丁,待各路军马齐集之后再与匈奴决战。

    经过整个冬天的努力,晋阳军此刻的总兵力较之初入并州时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其中可分为三部分:

    一部分是布置在晋阳附近各处的屯田军。刘琨在刺史府中设屯田曹,以续咸主持其事。屯田曹大举招募流散民众,将他们用军队模式重新编组,一方面开垦荒地,一方面接受军事训练。一旦有事,则每户出一壮丁整编成军,立刻可以组成一万人的军队。这支部队由令狐盛统领。

    另一部分是驻守部队,这支部队以刘琨入并时的直属人马为骨干、添加以并州军余部和各地自行招募的兵员。在介休、阳曲、大陵、阳邑等军事重地都有驻扎。在介休与匈奴对抗的卢昶所部,就属于这部分军队。

    第三部分是晋阳军的主力,其成分包括了由刘琨入并时带领的直属人马、并州军余部中挑选出的jīng锐。还有许多投靠朝廷的小股杂胡部落,也被打散了混编在内。这支部队约八千人,全部驻扎在晋阳城内外,统兵的将领有丁渺、邢延、卢伯生、庞淳、陆遥、黄肃等人,皆直属于刘琨。

    这三部人马合计将近两万,用于进攻稍显不足,但用于防守区区一个太原国,似乎绰绰有余。但问题在于晋阳的粮秣毕竟有限,果真将军马全数征召起来的话,只消半个月就能把存粮给吃空了。更何况屯田军训练时间太短,战斗力很成问题;各地的驻守部队要确保地方的安靖,也不能全数抽调。所以,真正能用于作战的,只有刘琨直属的机动兵力八千。这样的兵力相对于匈奴数万之众,未免太过单薄了。

    故此,令狐盛建议先不妄动,立即征召从属豪强的部曲、粮秣,待实力充实以后,再谈其他。

    刘琨听了令狐盛的意见,先不发言,转而去问其余众将。

    丁渺年轻气盛,当即奋然道:“卢士则以孤军迎战虎狼之敌,rì夜期待的就是我军主力及时救援。老将军,征召粮秣兵马需要多久?十天?十五天?这等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如何容得等待?”卢昶表字士则,他与丁渺都是刘琨麾下第一流的悍将,彼此惺惺相惜。

    偏将军黄肃沉吟道:“丁将军,卢昶将军孤军困守介休,我等同僚俱都焦急如焚。只是……”他施了一礼,慢慢道:“介休守军不过千余,面对数十倍之敌,当真能坚守到我们援兵到来么?”

    他原是洛阳禁军的军官,投入刘琨麾下不久;对刘琨部下将领的能力、部队的战斗力都不熟悉,故而有此一问。

    丁渺冷笑一声,正待回应,折冲将军卢伯生出列。卢伯生乃是卢昶的侄儿,两人年齿约莫相当,素来感情深厚。听黄肃所言,卢伯生连忙道:“黄将军有所不知,介休乃我军大将卢昶卢士则镇守。卢士则刚毅勇武,尤其非寻常人可比。更兼介休城池坚固,纵使敌军势大也足以长期坚守。”

    说罢他向刘琨拜倒:“还望主公早rì发兵救援!”

    话音未落,文官队里参军莫含出列。他首先认为胡人势大,介休必不可守,救援不过是涂耗人力罢了;再者介休若失,则河山之险皆不足恃,晋阳亦未必安全,须得移兵阳曲以求暂避胡人锋锐,甚至要做好北撤的准备。

    莫含乃是雁门大豪,在当地势力非常深厚,因此眼看局势不利,便打算往家族故地退却。他又认为,胡人所图唯在剽掠,不可能在汉地长期驻留,因此待胡人撤退之后,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收复故地。

    这番话一出,登时惹得卢伯生三尸神暴跳,挥拳要打莫含,却被一众同僚扯手拉脚地拖回去了。莫含还待继续阐述,忽听武官队里不知何人长叹一声:“敌军未至,我军却先仓皇奔走……莫参军,你是要主公效法司马腾那卑怯之辈么?”

    东瀛公司马腾弃百姓而奔走邺城,在晋阳军中的名声实在是臭到不能再臭。此言一出,莫含红耳赤地退回文官队里,不敢再说。

    从事中郎徐润轻咳一声出列道:“胡人多有骑兵、善于野战;我军则不妨依托城池之固,分兵固守太原国中各城,坚壁清野;待胡人兵粮不济,自然唯有退兵一途。”

    刘演颔首道:“徐中郎此言甚是,胡人依仗骑兵之利,我军野战难敌。不若笼城固守,待敌自退。”

    陆遥微微摇头,心道刘演毕竟是文官转的武职,对于诸多用兵的常识还不清楚,当即出列道:“chūn季马匹瘦弱、又是配种暴躁的时候,并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匈奴于此时出兵,固然能击我于羽翼未丰之时,却也自行削弱了骑兵之利。而且太原南部湖泽众多,地形复杂,正利于我军各个击破。此时出城野战,有何不可?至于笼城……”

    陆遥尚未说完,刘琨的亲卫统领林简昂然道:“胡人固然凶猛,我军也是天下的强兵,哪有不经一战就自认不敌的?无论如何,都得杀上一场,再作分晓罢了!”

    刘琨一直斜倚在榻上,倾听众人发言。这时他轻咳一声,厅中顿时鸦雀无声。刘琨将手中的白玉如意往王据一指,问道:“治中有何高见?”王据现任并州治中从事,故而刘琨这般唤他。

    王据是前汉中山太守王殷的后人,祁县王氏子弟;年约四十许,相貌俊朗,身躯挺拔,虽然两鬓微霜,却显示出沉稳儒雅的独特魅力。他为人谨慎,从不轻易表露意见,因而至此一言不发。此刻刘琨既然指名问他,他快步前趋出列,先一丝不苟地大礼参拜,然后道:“属下之意与丁将军同。我军当立即出兵救援介休,不可迟延。”

    刘琨坐正身躯道:“请治中备述其详。”

    “晋阳,控带山河,据天下之肩脊,为并州的根本所在。赵氏据此而成战国七雄之一。自古以来,未曾听闻有放弃晋阳而能图谋并州的。故此,弃晋阳而走乃是下策,智者不取。”

    “自从去年并州沦陷,匈奴铁蹄所至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其间种种惨状多有不忍言者。全赖主公轻骑入并,在晋阳周边招募流亡、修缮城池、开发屯田、讲训兵士,筚路蓝缕而有今rì勉强安定的基业。若是据晋阳而守,当匈奴在晋阳城下耀武扬威时,主公草创的基业还能剩下几分?纵然打退敌军,重新建设,又能恢复几分元气?而胡人再来的时候,我们又凭借什么来抵挡呢?故此,据晋阳而守亦非良策。”

    王据又道:“以主公知人之明,既然任卢昶将军为介休守将,他就必然有坚守介休的能力。介休虽小,却南拥高岭壁之险,北据五百里大泽。只要介休牢牢掌握在我军手中,胡人无论进退,都有如骨鲠在喉。而其周边地形复杂,山岭起伏、水泽密布,又恰可以使胡人的兵力优势难以全部发挥。诸位同僚,如果说晋阳为并州之根本,则介休就堪称太原之锁钥。我们必须全力援救介休,阻敌于介休城下!”

    王据这番话,先驳斥了徐润、莫含、令狐盛的意见,又总结了丁渺、卢伯生、陆遥等人的意见,诸将凡是主张迎敌的,无不点头。

    听了王据的意见,刘琨思忖了良久。厅堂之中数十人,都是声名远播的大将、高官,这时却鸦雀无声,人人都屏息以待。只听得到刘琨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

    过了许久,刘琨忽然长身而起。众人顿时望着他,等待他做最终的决断。

    “王治中的意见很好,其余各位的想法也都各有其道理,但却都没有说到根本。”刘琨淡淡道:“诸位,我军为什么能在晋阳立足?为什么能获得各地豪族的支持和那些杂胡部落的依附?是因为我们在版桥之战大败匈奴的威风,是因为父老百姓对我们必能扫平匈奴的信任!并州人心所向,才是我们的根本所在。”

    刘琨顿了顿,看到部下们大都若有所思,便继续说道:“如今匈奴尽起大军杀来,众人本就震恐不安,若我军稍作犹豫,让人以为我们怯战避战,则人心必然动摇。人心若是动摇,我军等若失去立足的根本,转眼就是分崩离析的局面!那些豪族和杂胡都是墙头草,今rì能投效于朝廷,焉知不会倒向匈奴?到了那时,并州虽大,哪里还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他环视帐下众人,加重了语气道:“诸位,当前的局面下,我们唯有立即出兵迎敌,邀击匈奴于介休城下,用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来证明朝廷收复并州的决心!此战,不破匈奴,誓不收兵!”

    话音刚落,丁渺拔出腰刀来吼道:“不破匈奴,誓不收兵!”

    既然刘琨决意已定,幕府中上下将官便不犹疑,只听锵然之声连响,数十人一同拔刀大呼道:“不破匈奴,誓不收兵!”

    大厅外的越石公亲卫们随之大呼:“不破匈奴,誓不收兵!”

    介休信使遍体血染直入刺史府中的景象,不少人都看在眼里。当越石公聚将军议的时候,许多将士便等候在刺史府外。这时听到府中传来的高呼声,任谁都知道必定是胡人来袭、血战将至。

    那些浑身散发着腥膻异味的胡人,他们的铁蹄上一次践踏到晋阳的时候,就几乎摧毁了这座屹立千年的北方雄城。那些难以想象的暴*行,那些屠杀、抢*劫、强jiān、纵火、破坏都还历历在目。晋阳城里的士卒百姓们,谁不曾与匈奴有毁家灭门的血仇?谁不是rì夜想着报仇雪耻?相较于顾忌更多的官员,将士们没有丝毫的迟疑,一齐振臂高呼道:“不破匈奴,誓不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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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晋阳大战(一)

    原本平静的晋阳城,顿时沸腾了起来!

    各处军营的鼓声、号角声连番响起;许多背插靠旗的传令兵往来飞奔;一批批奉命归建的士兵在晋阳城的街道上跑动。顶盔贯甲的军官们呵斥着动作稍有缓慢的士卒,而文官和佐吏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清点和征发壮丁。

    半个时辰之后,丁渺率领数百名骑兵,各携强弓大刀旋风般席卷而出。丁渺所部骑兵是晋阳军的jīng华所在,不仅骁勇善战,而且随时处于战备之中,故此领命为全军前锋,立即出动。

    与丁渺一同出发的,还有陆遥和他的部下骑兵。陆遥所部骑兵全都出自于并州军余众,既有与匈奴作战的丰富经验,又熟悉并州的地理环境。故此,刘琨特地遣他为丁渺的副贰,同为全军先锋。

    当天傍晚,丁渺、陆遥二人本部步卒一千五百人点起松明火把,连夜出城。

    次rì清晨,晋阳军主力开拔。

    牙门将军邢延引兵两千为前军。折冲将军卢伯生领左军,偏将军韩据领右军,并州刺史、振威将军刘琨自领中军本部,庞淳、黄肃、张倚、韩述、潘述、郝延、高扈等大将随行。刘琨自永康二年以来转战大河南北所聚集的大将、名将,尽在其中。

    偏将军刘演负责后军民壮辎重,最后起程。

    全军合计将士一万,民壮两千。扣除由护军将军令狐盛带领镇守晋阳的少量屯田兵、横野将军龙季猛所部镇守上党的兵力以外,这已是晋阳军能出动的兵力极限。

    而他们面对的敌军,则是由大单于刘渊亲自率领、无数强兵猛将随同的匈奴大军,初步估算便不下五万众。每一名将士都清楚,这场即将到来战斗是晋阳军的生死之战;固然众寡悬殊,但却是必须以寡胜众的一战!

    晋阳军的主力尚在做出发准备的时候,丁渺带领着他的骑兵队已经一路疾驰。眼看天sè已暗,渐渐连路途都无法看清,丁渺才传令下马稍作休息。将士们先要替战马擦汗、喂食;然后才能简单吃些干粮。

    此刻他们已然离开晋阳将近百里。再往东就进了大陵县境,而往南两里地就是昭馀祁。昭馀祁又名九泽,由晋泽、洞过泽、邬泽、祁薮等一系列连绵的湖泊沼泽组成,乃是上古以来天下知名的巨大湖泊之一,《周礼》、《吕氏chūn秋》等书籍均有记载。其水面南起邬县境内,北至祁县,南北长而东西窄,方圆四百余里。

    自晋阳至介休的官道,在此地分为两路,一路沿着昭馀祁的东岸,从祁县经京陵、中都到邬县;这一路直线距离较近,但是很快就进入山区,地形复杂多变,不适合大军行进。另一路则是沿着昭馀祁的西岸,从大陵经平陶、兹氏到邬县;这一路贴着吕梁山脉而行,地势相对平坦。两条官道之间被茫茫湖水和大量的沼泽、湿地阻隔。

    丁渺立即派出他的得力部下:丁瑜、丁瑾、丁策、丁符四兄弟各领jīng锐斥候向两岸分别侦察。这四人乃是一母同胞,谯国丁氏宗族子弟,四人名字甚是古怪,给他们起名之人说不定很是仰慕那两位横扫江东的翩翩少年郎。只可惜这四人可不是英俊少年,而是四个面目凶恶、身材高大如浮屠的彪形大汉。

    这四人领兵自去了,丁渺则登上湖边的一处高地眺望。依稀的星光下,广阔的湖面水天一sè,望不到边际。湖边枯黄的芦苇丛大片大片的倒伏,不少新茬的芦苇已经冒出了头。

    身后有人缓步行来,踩得枯干的芦苇噼啪作响。

    丁渺回头挥了挥手:“道明兄,你的部下们真是好骑术啊!”

    丁渺带领的骑兵是晋阳军中第一等的jīng锐,不知经历过多少大战。越石公轻军入上党时,随行不过数百众,而丁渺的骑兵队则是其中唯一一支建制完整的部队。版桥之战时首挫敌锋的那支重骑,其中也多半是丁渺的部下。

    丁氏乃谯国大族,这些骑兵们大部分是丁渺自家乡带出来的宗族部曲,甚至有不少在丁渺五服之内。故此这些将士们眼高于顶惯了,平rì里连走路都是横着的。在他们看来,陆遥部下的骑兵们都是从并州军中败仗无数次的老兵油子而已,毫没放在他们眼里。

    而陆遥的部下们自恃是与匈奴鏖战多年的老手,同样也没把丁渺的骑兵当回事。双方沿途互不对眼,若不是两位主将相处融洽,只怕已然闹出事来。

    两边的将士们一边斗着气,一边从午至晚不间断的长途奔驰。这样的辛苦,就算是马术jīng湛的战士也未必个个都吃得消。丁渺的部下里就有好几名士卒双腿都僵硬了,在同伴们帮忙下才能呲牙裂嘴地翻身下马;倒是陆遥所部,个个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北人擅弓马,令人不得不有些佩服。

    “这就是所谓百战劫余,总得有点保命的本事才行。”陆遥微笑道:“弟兄们数月之前还被胡人赶得漫山遍野乱窜,骑术差一点的,早成了刀下之鬼也。”

    说着话,陆遥递了个头盔过来,盔里装着几只烤得软熟的饼子。

    远方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听声音大约三五骑在连夜赶路,速度飞快地从南而来。巡哨的骑兵立刻包抄过去,片刻后带回三名浑身浴血的晋军骑兵。三人身上都带着轻重不等的伤。其中有一人左臂齐肩而断,背心又中了箭,眼看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骑的马也都口吐白沫,看来随时有倒毙之虞。

    “胡览,是你?”丁渺认得为首的骑士。此人名唤胡览,是邬县守将田暠的副手。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把他们扶下马,又有人取了草药、热汤等物来,好一阵忙乱。

    胡览带来的可不是好消息,邬县在匈奴大军的猛攻之下,只守了两个时辰即告陷落,阖城守军五百、百姓千余尽数死难,得以突出重围的只有眼下这三人而已。另外,匈奴在攻打邬县的时候还把中都守将的首级高高悬起示众,胡览看得明白。这证明中都也已丢了!邬县和中都,是在介休北方的两座县城,这两座县城被匈奴摧枯拉朽般攻破,介休又会如何?

    待胡览等人喝了汤,稍许吃了点食物,又对伤势做了基本的处理,丁渺派了两名骑兵沿途护持他们继续往晋阳赶去。

    回过头来,却看见营地里的气氛颇有些沉闷。丁渺也不多话,抓起咬了一半的饼子继续大嚼,一边说道:“胡人甚是可恶!这回定要给他们来一下狠的,替弟兄们出口恶气!”

    仿佛是觉得光口头说说不过瘾,丁渺还呼喝着向身前挥拳击打,左一拳、右一掌,还追加一记窝心腿,仿佛前方不是空气,而是匈奴大单于刘渊。

    陆遥面带微笑地看着丁渺瞎折腾。这位越石公麾下第一等的悍将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仿佛猛兽般狰狞可怖;而在同僚们面前又着实显得有几分孩子气。在这位年轻的勇士眼中,什么艰难、危险,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虽然当前的局面确实险恶,可丁渺信心十足的样子恰足以鼓舞士气。

    在太原国狭小的盆地环境里,双方都缺乏辗转腾挪的余地,只能以正面的对决来以分胜负。虽然匈奴具备兵力的优势,晋军却有骁勇善战的越石公及其部下!两军相逢勇者胜,越石公必定会有办法!陆遥伸手握拳,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同样振作了jīng神。

    次rì天刚破晓,众人就收拾起行。

    陆遥与丁渺二人虽然同为全军先锋,但是分取东西两路。

    陆遥走东路,任务是扼守昭馀祁东侧的山地,在介休之北构筑防线,故而须得先渡过汾水。此际正是chūn寒料峭之时,汾水上时有大块河冰顺水而下;原本的渡口已经废弃了,要过河便只能泅渡。好在此时上游山地的积雪未融,涨水期还没到,河水流速甚缓,水面也不太宽。将士们脱得赤条条的,把衣甲等物捆扎好以后放置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跳进冰冷的河水里。

    丁渺在河岸边眺望着,直到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全部安然渡河,这才挥手道别。众将士心里都清楚,这一去真是步步刀兵步步血,也不知两路人马能有多少能安然返回晋阳,故而离别之时颇有些人动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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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晋阳大战(二)

    陆遥带着一百五十名骑兵纵马向前,从祁县境内穿过。由于沿途水泽纵横、地形复杂,兼且道路失修,因此虽然竭力加快速度,但是直到午时才走了大约二十里地。

    这附近刚巧是郭家坞堡的旧址,原本规模宏大的建筑物过了火,已经化成黑漆漆的一堆堆废墟。另外,估计在官军撤走以后,附近的豪强还派人过来洗劫过一番。不只是财物,就连房梁、墙砖什么的,也拆走了不少;导致整片空旷的区域里,竟然完全分辨不出原有的坞堡模样了。

    此刻理应是心无旁骛的时候,可陆遥却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被安排在房中的女子。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原本也是被家人如珠如宝地呵护着的吧?无奈乱世之中家破人亡是常事,哪怕用她最珍视的东西,也换不回父亲的xìng命。

    这样的想法在陆遥脑海中一掠而过,很快就被抛远了。陆遥策马奔驰,一路无语,将士们也没有人说话。唯有数百只马蹄起落的声音,伴随着他们前进。

    晋阳到介休的路程至此已过半,接下去随时都可能和匈奴人遭遇,故此将士们都非常谨慎。他们不再沿着官道列队行进,而是远远地绕行到野地,穿行于丘陵间的低洼地带。这里的地形起伏不定,不是骑兵作战的良好区域,却很利于潜伏行军。

    陆遥将整支队伍向两翼延展成一个粗略的三角形,形成作战时的松散阵列。陆遥亲自带着十几名骑兵走在三角形的最尖端,沿途都仔细观察地形地貌,另外还往官道沿线、队伍前方和左右两翼都派出斥候,严密监察敌人的动向。

    此外,他们每隔两个时辰,向晋阳方向派出两名骑兵通报当前军情,确保大军本营能随时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这样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着,到了下午申时前后,斥候们回报说,发现一批敌军正沿着官道北上。

    接报之后,陆遥立刻命令全军返回至一片林地。这片林地是他们沿途预设的几处隐蔽场所之一,掩藏于起伏的丘陵之间。一百多人马隐藏在树林深处,从外界看来找不到丝毫异样。

    陆遥随即带着几个部下赶往敌军出现的方向。他们登上一道山坡,在靠近坡顶的时候小心地趴下来,只露出半个脑袋来观看。这道土坡距离官道甚远,原本无须谨慎至此;但胡人骑兵极多,保不准有探马往这里来,故此不可有丝毫大意。

    远远望去,这拨胡人都是骑兵,大约在三百人上下,穿着皮袍短衣,手中的武器各种各样。他们不打旗帜,队伍也杂乱不堪。匈奴人的军队除了扈从大单于的jīng锐以外,大部分是临时从各个部族中征召而来,并无统一的军服和装备可言,乍一看和流民没什么两样。

    沈劲啐了一口唾沫道:“都是乌合之众!”

    陆遥心中暗骂沈劲:要么就是天生的极度乐观,要么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下瞪了他一眼。匈奴人貌似松散,可天生的凶悍善战,如果小觑他们的,就必定要吃大亏。

    这拨骑兵过去后不久,南面烟尘大起,匈奴的大部队随即出现。

    匈奴自从分裂成南北二部、分别内附西迁后,就不再是塞外草原的霸主。但是匈奴王庭数百年辉煌所遗留的号召力依旧巨大。当刘渊起兵之后,许多部族都归附到他的旗下。

    在陆遥等人眼前经过的,先是千余名高鼻深目的羯胡战士。羯胡种落是随南匈奴入塞的羌渠后裔,主要聚居于上党郡。羯胡普遍穷困,以务农或者替人帮佣为生。数年前东瀛公司马腾大肆抓捕胡人贩卖为奴,他们就是主要的受害者。谁也没料到他们的报复来的这般快,在并州的羯胡追随匈奴起事自不消提,就连冀州也有大批羯胡作乱,据说冀州剧盗汲桑的部下,就有许多凶悍的羯胡战士。

    接着是信马由缰地缓缓前进的乌桓骑兵。近百年来,辽西乌桓多次受朝廷征发,参与中原各地的战事,故而得到“三郡乌桓为天下名骑”的赞誉。居住在并州的乌桓人长期依附于匈奴,也称为匈奴铁弗部,看这些骑士们自若的姿态,分明都是身经百战的jīng锐战士,果然名不虚传。

    乌桓兵并不严格循大路前进,而是分散到数里宽度的正面,沿着多条河沟、山脊并行。陆遥等人为了避免被乌桓人发现,接连转移了好几次,一时颇有些狼狈。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山坳藏身,距离胡人军队前进的主要路线只隔了道土岗。

    待估算着乌桓骑兵们已经渐渐远去,陆遥等人才重新攀上土岗去探看。此刻真正隶属于匈奴王庭的军马已然来到,只见一队队雄壮的战士排成严整的步伍前进。有力的脚步声使得数十丈外的地面都微微颤动,粗略估算他们的人数,大约有三千至四千。

    那些匈奴士兵们原本都是些普通的贫民,除了怨气和仇恨以外一无所有。可现在,他们通过一场场胜利夺取了原属于晋军的甲胄和刀剑、磨砺了他们凶猛的爪牙,已经成为令人生畏的强大军队!

    去年以来的饥荒确实对匈奴的畜牧业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这支匈奴军队以步卒为主,骑兵出人意料的少。在队伍的的中间,数十名衣甲鲜明的将校簇拥着一名身材硕壮的将军缓缓策马而行。那将军骑在马上,双脚却几乎触到地面,真是个少见的巨汉。

    陆遥眯着眼睛细看了半晌,拍了拍沈劲的肩膀道:“看清楚没有?那个大个子就是乔晞吧?”

    “没错,正是乔晞。”沈劲咬牙切齿的说:“这厮是杂胡和汉人的混血种,胡须是赤红的,很好认。”

    陆遥点了点头。那巨汉满脸的虬髯在天边红霞的映shè下红的像鲜血一般,陆遥如何看不清?不过是和沈劲确认一下而已。乔晞乃是匈奴汉国有名的豪勇之士,擅使长达一丈八尺的蛇矛,有十荡十决之勇。自匈奴起事以来,他常为大军先锋,所向无不摧破,故此汉王刘渊加封他为冠军将军,取勇冠诸军之意。

    对于陆遥、沈劲这些并州军余部来说,乔晞是个老对手。去年晋军与匈奴在大陵决战之时,沈劲曾与他对阵,虽说逃得了xìng命,但是部属伤亡惨重,吃了个不小的亏。后来乔晞辅佐刘聪攻略太原国东部诸城塞,连下平陶、兹氏、邬县、介休等地。

    此人素来粗野好杀。在攻下介休之后,先诛杀介休令贾浑,此后逼jiān贾浑之妻宗氏不成,亦杀之。形状之恶劣,就连汉王刘渊都看不下去,下诏斥责了他一顿。或许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刘渊,此番匈奴大举出兵,身为冠军大将军的乔晞却只能带着拼凑起来的数千名杂牌军翻山越岭以为偏师。由于介休城仍旧掌握在晋军手中,这支杂牌军的任务实际并非北上进攻,而是阻断可能的晋军援军。

    又等了片刻,行进在道路上的不再是军队,而是辎重,显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从邬县、中都等地搜刮而来。

    “走吧。”陆遥说道。

    几人从山岗后面滑溜下去,赶往隐藏着其他将士们的树林。刚走了没多久,忽听山岗对面低沉角声响起。

    众人都是和匈奴打老了仗的,对常用的号角声无不谙熟,顿时纷纷道:“胡人这是要宿营了,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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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晋阳大战(三)

    对于汉人的军队而言,每rì的宿营是件大事。且不说营地的选择有多少门道,军马落脚之后,先要挖掘壕沟、接着树立营寨外墙、哨塔,辅之以辎重车辆为营垒;最后搭建营帐,还要安排诸多巡逻值夜的人手等各类事宜,如果出征在外,每rì里必要为此忙乱一个时辰方休。

    胡人的军队在这方面就随xìng的很,正如他们的祖先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凡水草丰美之处皆可落脚。只需领兵的大将一声令下,哪怕是席天幕地也能将就。方才胡人中军响起的号角,正是宿营之前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向号角所在的位置靠拢的意思。

    此刻陆遥等人为了探明敌情,已经极其靠近敌人中军所在。成千上万的胡人呼啦啦兜转来的时候,这几人立刻就无所遁形。当下众人再不耽搁,策马狂奔。

    胡人的前队人马果然开始陆陆续续地回转。这一路上,众人好几次和胡人的军队隔着山岗并行,还曾经和胡人前后脚地绕过同一座山崖。若是胡人对近在咫尺的马蹄声起了疑心,只需稍作留意便可发现这几名晋军斥候。

    全靠着神仙庇佑,才最终安然脱身。当他们总算回到了其余人马隐藏的树林时,每个人都觉得紧张的快要虚脱了。

    树林距离官道已经颇有些路途,又处于两座丘陵夹峙之间。东侧的出口有茂盛的灌木遮掩,通向一片平缓的坡地,一条汇入昭馀祁的小溪缓缓流过;而西侧的出口蜿蜒曲折,出去以后接上的是往中都的小路。这的确是个极其隐蔽的好地方。

    数骑鱼贯入林,林子里接应的将士们早有准备,很快移了杂乱的植株,把延伸入林间的小路遮掩了。

    刚才那段紧张奔走同样消耗了陆遥的jīng神,他浑身大汗淋漓,持缰的手都微微颤抖了。可他并不下马休息,而是按辔向将士们道:“敌军情况已明,咱们不能再耽搁,立刻就得赶回去向主公禀报!”

    将士们齐声应诺,他们在林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无论人马都体力充沛。

    随着陆遥的号令,全体骑兵一齐上马,往远离官道的西侧出口去。

    刚出树林没多久,忽然队伍中有人发喊:“将军,走不得了!”

    陆遥皱了皱眉,回头去看。

    发喊的是个焦黄sè脸的青年军官,名唤朱声。朱声是版桥之战后被充入军中效力的俘虏;陆遥在突袭郭家坞堡的路上,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此人在为匈奴效力之前,原本是在幽并二州流窜作案的马贼,因而弓马武艺都颇具水准。更难得的是他还读过书,处事公正得众人拥戴,故而被选入亲兵队里,新近被提拔成了什长。

    只听朱声连声唤道:“将军,走不得!你听!你听啊!”

    陆遥举手示意,有几分sāo动的队伍立刻安静下来。陆遥侧耳倾听,寂静的林中,唯有猎猎晚风吹动树梢之声。

    不对。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依稀还有些什么在风中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

    “你nǎinǎi的!”沈劲突然怒骂了一句,脸sè都变了。

    紧接着,陆遥厉声道:“所有人下马!噤声!马上回去!快!快!快!快!”

    不少将士们还有些不明所以,可是依旧照办了。

    当这支斥候骑兵队伍重新隐蔽在暗沉的树林间以后不久,远处苍茫的夜sè中,铁蹄动地之声赫然如同雷鸣。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任一名将士都清楚地知道,那是成百上千的骑兵从四面围拢过来所发出的声音!

    众人慌乱地退回到林子里,颇显狼狈。

    这一百多名将士无不是尸山血海中打过滚的刚强汉子,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当前的形势毕竟是身陷敌军数千人马之中,这种局面使每个人都忐忑不安起来。就连伍长、什长之类的军官也一时乱了阵脚。

    陆遥最后一个牵着马回到林子里。沈劲瞪着陆遥,奋然道:“咱们干嘛回来?等死吗?还不如冲出去,痛痛快快杀一场!”

    “慌什么,咱们还没有露出形迹。”陆遥甚至都没有看沈劲一眼。他注视着部下们,镇定地说道:“胡人不是冲咱们来的。”

    他拉着沈劲的肩膀向树林的边缘走去:“你自己去仔细看,他们像是要作战的样子么?”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摸到树林边缘,惊讶地发现胡人果然不是来作战的。看他们的样子,分明是要宿营在此地。

    或许是由于附近的地势良好,匈奴人聚集全军以后径直往这里过来。并州表里山河、千山万壑,尤其在太原国的南部,兼有山原湖泽,地形极其复杂多变,适合宿营的地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匈奴人偏偏和他们寻到了同一片地域落脚!

    将士们面面相觑,无不在心底大骂运气太差。

    沈劲藏身在一株大树后张望着敌军的营地,不安地磨着牙。他感觉自己带领的这支小部队仿佛是隐藏在嗜血巨兽身边草丛里的小动物。那巨兽偶一翻身,小动物就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爪下之鬼。

    “让弟兄们都小心点,人马皆衔枚,千万不要惊动了敌人。”陆遥沉声发令,随即专心从枝叶的缝隙间细细观看敌军的营寨,再不说话。

    有一些胡人在林地的边缘翻检柴禾,又伐倒了一些树木拖走。这时,将士们趴伏在地,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胡人动作非常快。他们把砍倒的树木刨去小枝,制成丈许长短的长杆;从随身背负的行囊里取出毛毡、皮索等物,以长杆支撑,互相拼接捆扎;不过半晌的工夫,就架起了数百面毡帐,几座营地初见雏形。这些营地占据了广阔的地盘,仿佛形成了极大的扇面铺陈开去,足足延伸出三四里开外,将附近的几座小山包和几片林地都包拢在内。

    从树林中往外看,各sè帐幕一眼望不到边际,猎猎舞动的军旗遮天蔽rì。

    军人的呼喊声、号子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甚至其中还有女子的尖叫哭骂之声,那无疑发自于被匈奴人沿途掳掠来充作营jì的汉人妇女。此刻只不过有一些士卒调戏她们而已,她们的悲惨命运要到夜晚才会开始。

    悲悯的神情在陆遥的脸上一闪而逝,他继续查看胡人的动向,很快注意到树林西侧,距离陆遥不过里许的平缓坡地上,有一座规整的营盘。

    通常胡人的营寨简陋而松散,而这座营盘却颇有不同。营盘里外布设数层鹿角,又有几处出入的门户,看规模大约能驻扎千人左右。在营盘正中,“冠军大将军”的旗帜高高飘扬着,说明这就是乔晞的本队所在。营盘的另一边是蜿蜒流过的小溪,小溪两侧放牧着上千匹战马,看来其本队全是骑兵无疑。

    过了片刻,一批胡人将官模样的骑士到达,所经之处,士卒们无不躬身行礼。身在这群人核心的,正是那虬髯巨汉乔晞。

    陆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直到乔晞挥手让众将散去,自己大踏步迈入中军大帐,才挥手示意跟随的将士们都退入林中,他自己按照惯例堕在最后。

    沈劲走了几步,忽然又兜转来,却见陆遥又在眯缝着眼睛细看胡人营帐,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道明!”沈劲叹了口气,低声唤了陆遥道:“咱们在这里耗着可不是办法!这里固然隐蔽,但林子实在太小,藏不住人的。就算晚间没被发现,明早天sè大亮后也只有死路一条。”

    陆遥微微点头:“我知道。”

    “咱们必须趁夜突围!”沈劲挥动着拳头,咬牙道:“胡人宿营松散,夜间的巡哨也不到位,这点阵仗,未必就困得住咱们。咱们夜半出发,从东面的小路潜行,运气好的话,混出去的可能有三成……或许是两成吧……就算被发现了也无妨,杀出条血路突围!弟兄们都是不怕死的好汉,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就赚了!”

    “嗯,嗯!”陆遥仍在向着树林外张望,口中答应着。

    自己说了许多,陆遥却没什么反应,沈劲不禁焦躁起来,低喝道:“道明!你……”话音未落,却被陆遥一把抓着胳臂拉了过去。陆遥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甚至令得沈劲筋骨如铁的手臂都感觉到阵阵疼痛。

    只听陆遥摇头道:“突围?且不说突出去的机会有多少,哪怕突出敌营,又有多少把握在胡人骑兵的追杀之下逃生?”不待沈劲回答,陆遥一字一顿地道:“如今这局面,退一步便沦落为丧家之犬,只有被人追杀的份。若是进一步,却可建立非常之功!”

    沈劲心头猛的一跳,犹豫道:“道明的意思是……?”

    陆遥猛回头,在苍茫暮sè之中,他的双眼几乎要shè出光来,仿佛带着动人心魄的力量。他戟指那里许开外的敌军主将本营,凌然道:“依我之见,只在今夜三更,我们先取敌将本营,斩杀敌将乔晞!主将身死,胡人必然一片大乱,我等昂然杀出,且看何人敢挡!”

    陆遥竟然打算以区区一百五十骑夜袭敌军,自万众之中取上将首级!这样大胆的想法含着无法抗拒的魔力,使得沈劲浑身的血液都要为之沸腾,使得他几乎晕眩。

    他心中猛烈地盘算着,无意识地道:“可是……”

    “自我投身越石公麾下以来,深感主公慷慨豪迈、气度非凡。可是,其旧部自恃善战,常常小觑我并州军余部。诸多无奈之处,想必你也深有体会。”

    陆遥注视着沈劲,缓缓地道:“如今我等身陷敌营,固然危险,却也是天授的机遇,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只要此战功成,我等岂止扬眉吐气?只怕万人传诵也不在话下,从此以后,谁敢小看!我深知兄在并州军中享敢战之名,却不知此番可有胆量助我立功?”

    沈劲有力敌百人之勇,又是jīng通骑兵战术的人才,堪称是陆遥的得力部下。只是此君毕竟不如薛彤这样的生死之交、郭欢这样的多年旧部,xìng子深处更有几分桀骜,非激将法不足以说动此人。

    沈劲听得陆遥的言语,愤然挥拳道:“愿随将军一战!”

    “好!”陆遥大踏步返回林间,传令道:“所有将士集合!”

    ******

    惊闻四川雅安地震消息,诚挚祈祷震区同胞平安。

第六十八章 晋阳大战(四)

    树林就这么点大,将士们很快就聚齐了。除了几名在树林边缘监视敌军动向的斥候以外,其余一百多人把陆遥簇拥在zhōng yāng。他们中大部分是原属于并州军编制下的、身经百战的老兵;还有一些是近几个月来从俘虏中充入军中的杂胡士兵。

    这些都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战士,战场经验极其丰富,就在适才短短的半刻时间里,他们每个人都用枯草、树枝之类给自己编结了伪装。陆遥站在将士们zhōng yāng向四周望去,几乎感觉自己被一群活动的草垛围拢着。

    陆遥看得明白,此刻好些人都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甚至有些人的眼神中透出些许畏惧。但是陆遥非常清楚,只需要一位充满信心的将领为他们指明方向,他们立刻就会成为一往无前的勇猛战士。

    陆遥抬手示意让大家注意听他说话。随即又赶紧蹲下来,以免万一被胡人发现了身型。

    他小心翼翼地将嗓音控制着,既不能太响,又必须让每一名将士都听到:“弟兄们!眼下的局面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胡人和我们撞到一起了。侥幸的是这会儿胡人还没发现我们,可我们也不敢动弹。这事情实在有些唬人,别说你们,就连我们的沈大军主,刚才也慌了神呢!”

    沈劲瞠目结舌地道:“将军,别这么贬我呀!我哪里是慌神?我是……我是着急而已!”

    看到素以刚强豪迈自矜的沈劲吃瘪,将士们中间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声,紧张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许多。

    陆遥也轻笑了几声,又道:“不过老沈是个聪明人,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想要摆脱这局面并不难,根本不用慌!我们刚才已经发现了,敌人松懈,扎了偌大的军营,连个像样的哨岗都不派。弟兄们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趁着夜sè突围,易如反掌!”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注意着每个将士的反应:“老沈这主意不错,可是我不同意!”

    陆遥顿了顿,继续道:“为什么?因为千载难逢的良机、泼天也似的大功唾手可得,只看咱们有没有胆量去拿!”

    这时,每个士卒都被陆遥的话语吸引住了,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陆遥继续说道:“围着咱们的敌军,主将乃是乔晞。这厮是个马贼出身,要说领兵打仗的才能分毫也无,全靠着残忍嗜杀,双手沾满了百姓的鲜血,才被匈奴视为得力的大将,官拜冠军大将军之职。弟兄们有不少都见过他;哪怕没见过的,想必也听说过他的声名。比如说老沈……”

    “老沈莫慌,这回我没打算嘲笑你……”在第二度响起的窃笑声中,陆遥指了指瞪起两眼的沈劲:“比如沈军主,甚至曾经在战场上和乔晞多次交手。可惜每次都功亏一篑,让这个屠夫逃得了狗命!”

    “诸位!”陆遥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此刻机会来了!距我们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就是这个狗屁冠军大将军乔晞的本营,而他们毫无防备!今夜,只要我们暴起发难,杀他如杀豚犬尔!”

    “敌军虽然有好几千,但是分成匈奴人、乌桓人、羯人,还有一些杂胡。他们完全是为了这场大战临时捏合起来的,互相缺乏协调。只需斩杀敌军主将,黑夜之中敌军不知我军底细,又失去指挥中枢,必定不战自溃。一战而败百倍之敌,这是自从朝廷与匈奴作战以来,从未有过的辉煌胜利,也唯有这样辉煌的胜利,才配得上咱们并州军的赳赳男儿汉!”陆遥挥着拳头,坚定地说道。

    “弟兄们,在你们中间,有不少人已跟随我多年。他们清楚的知道我陆道明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愿意信任我,愿意跟随我……此刻,我希望你们也一样!我希望你们信任我的判断,跟随我去打败敌军、建功立业!”他环视着身边一双双聚jīng会神的眼睛,稍许压低了声音:“怎么样?干不干得?”

    “干得!”“干得!”回应陆遥的,是一声声低吼。

    战前动员顺利的完成了,若不是担心被胡人发现,将士们的呼声早已冲破天际。这次承担哨探任务的本就是并州军中的jīng英,素来勇敢善战,更不要说他们的将领从不缺少战胜强敌的决心和气魄。

    陆遥随即下令全军休息两个时辰,只待三更时分就向敌军发起突袭。几名主要的军官被陆遥另外召集在一起,进行具体的布置。

    “当前的局面其实并不像我方才所说那样乐观,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唯有夜袭敌军本营,一举捣毁匈奴人的指挥中枢,才能赢得安全转移的机会。”陆遥简单地介绍了情况之后,指着依据方才观察所画就的敌军扎营草图一一分派任务:

    “敌军虽然松懈无备,但毕竟兵马数十倍于我。一旦他们做出及时反应,我们必然被重重包围,除死无他。故而,我们必须要做的,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迫使他们各自陷入混乱,无暇顾及本营。沈劲!”

    “在!”

    “敌军的北侧大营是羯人和乌桓人战士歇息的所在,相比于匈奴,他们更加缺乏纪律xìng,容易陷入sāo乱。我给你三十人,务必要sāo扰他们,迟滞他们的反应,让他们不能及时回援!”陆遥顿了顿,继续道:“只需要给我一刻时间即可。一刻之后,无论能否斩杀乔晞,你都带人向我靠拢,一起突围。”

    沈劲踏前一步,肃然道:“遵命!”

    “敌军的南侧大营主要是后军粮草辎重等物,掳掠来的子女金帛也多数存放在此,又有马匹牲畜放牧区。朱声,你带二十个人过去,杀人放火随意,务必要造起声势,把局面搅乱,让敌人后军无暇他顾!和沈劲一样,你也须得争取一刻钟的时间,一刻之后,你便向我靠拢突围!”

    “是!”或许是没料到会担此重任,朱声激动得声音都哑了。陆遥看了他一眼,语调森严地道:“若是一刻之内便有后军的敌人来援,你不妨战死在那里,也不用和我会合了!”

    “谨遵将令!”朱声凛然点头。

    陆遥手中的树枝狠狠地扎进草图zhōng yāng:“这里便是敌军本营,我亲自带领一百骑兵,直接突击之,斩下乔晞的狗头!”

    “楚鲲!杨若!魏平!陶彦!你们四人随我突击敌营。一旦杀入敌营,楚鲲负责掩护左翼,杨若负责掩护右翼,魏平陶彦二人紧随我前进。所有人必须坚决向前,决不能顾虑后方,我们的生机、胜机,都只在乔晞一人!”

    这四人是陆遥亲兵营中除了朱声以外的另外四名什长。其中,楚鲲是箕城整军时带着若干士卒主动请求投入陆遥麾下的;他虽然年轻,但xìng格沉稳有度量,在何云调任以后,事实上担负着亲兵统领的职责。杨若乃并州牧民出身,家人早亡而无大名,因年少故,被同伴呼为“阿若”,是极具骑shè本领的勇士。魏平、陶彦二人也都是都是雄武敢战的jīng悍军官。

    当下四人一齐道:“得令!”

    此刻新月未到中天,距离三更还有很长时间。散步在林间的将士们正在各自休息,有的还抓紧时间吃些干粮。陆遥环视众人一眼,拍了拍手道:“好了,大家也都去休息一会儿罢,待到打退匈奴之rì,我定然向主公为各位请功!男儿汉能否光宗耀祖,便看今rì之战了!”

    ******

    考虑给自己增加点压力,不能放松下去。本周每rì二更,还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渴求点击、收藏、红票等种种。螃蟹顿首拜谢。

    最后,感谢恨恨撒朋友的捧场。

第六十九章 晋阳大战(五)

    夜半时分。

    只有屈指可数的胡人士兵还在恹恹yù睡地来回巡哨,营地里零零散散的火炬在夜风中明灭不定。除了偶尔有几声马嘶以外,匈奴军营一片寂静。

    陆遥挥了挥手,数十条黑影鱼贯没入黑暗之中。那是沈劲和朱声二人各自带领的队伍,必须提前埋伏到敌军的南北两座大营。

    匈奴人并非不设岗哨,他们每次宿营,必定派出游骑四面侦察,远达数十里外。但在距离营地如此接近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人注意。沈劲等人弓着腰,借着沟壑、长草的掩护向敌营潜去,沿途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估摸着两队人已经各自就位,陆遥俯身拍了拍战马的脖颈,而这匹雄骏的高头大马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回头又看了看紧随在他身后的战士们,陆遥斜举起手中的长枪,纵声吼道:“杀!”

    将士们随之狂吼:“杀——!”

    呼声震天,铁蹄动地。百名骑兵直扑匈奴中军大营。

    一里不到的距离,战马全力冲刺之下,转瞬即至。

    陆遥马快,冲在最前,借战马的冲力连续挑开两重拒马,毫不停顿地向营门冲去。

    在营门前大约有十来个敌人的岗哨,大多数人都合衣假寐,还有几个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晋军骑兵旋风般狂冲而来,刀枪并举,立刻将他们砍做了几截。

    轰然大响声中,两扇营门被撞得向内飞出,将士们如狼似虎地一拥而入。

    一些睡迷糊的胡人jīng赤条条地跑出帐篷喝骂。骑兵们哪里会理睬他们,手中平端战刀疾驰而过,马到处人头落地,血溅五步。另有几名骑兵将靠近营门的帐篷拉倒,又顺手拔起火炬往倾倒的帐篷上一扔,立刻燃起熊熊火焰,卷在帐幕中的胡人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时南北两座大营也都一片纷乱,数十处火头同时燃起,许多地方响起了喊杀声。在不明情况的胡人看来,这声势像足了是大规模的夜袭。这使得本来要来救援的敌兵想法混乱了,有些军官居然带着士兵向军营外奔去,大概是要准备抵御根本不存在的晋军大部队;又有些士兵们返身跑开,也不知要救火还是做甚。

    趁此良机,陆遥喝道:“随我来!”他舞动长枪,连续搠翻了几个挡路的胡人,随即策马向着大旗招展之处的中军帐猛冲去。这时除了少数骑兵被敌人纠缠住以外,跟随在他身后的大约还有七八十骑,他们完全不理会周边的情况,不管不顾地向敌营中心挺进。

    冲了数十丈,前来围堵的敌人渐渐增多。他们结阵阻击,立刻使晋军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而左右两侧又有弓箭不断shè出,几名晋军骑兵猝不及防,顿时中箭落马。

    按照事先的安排,楚鲲、杨若二人立即带领部下杀向左右两边的营帐,打乱敌军合围的步骤。

    这时距离陆遥杀入敌营其实不过半刻,但在南北两侧的胡人营地,担负扰敌职责的别动队已经陷入了苦战。为了在最短时间内造成最大的混乱,他们以两三人一组,在北侧营地里到处纵火喊杀。但是这样一来,就很容易陷入匈奴人的包围。

    司州阳平人路贤是沈劲得力的副手。他双手各持一把大刀如泼风也似挥舞,将猝不及防的胡人割草般砍倒在地。正冲杀得兴起,有胡人将一座毡帐推倒,把他压在底下。他挣扎着要脱身,却被几个胡人按住,乱刀刺死了。

    沈劲正在不远处厮杀。眼看路贤遇难,他怒吼着策马狂奔过来,砍倒一名正在割取路贤首级的胡人。其余胡人眼见此人凶猛如狂,料定不敌,于是四散而逃。沈劲张弓搭箭,把他们一个一个都shè死。这样一来,他本人又成了显著的目标,更多的胡人从坍塌的帐篷里爬出,向他包围过来。沈劲连忙勒马,返身就逃。

    他的骑术着实jīng良,纵马在杂乱的营地中穿行,混若闲庭信步一般。有时候敌人追得近了,他甚至轻提缰绳,从帐篷顶上一跃而过。敌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连推倒几座营帐,说不定还将来不及出帐的胡人生生踩死了几个。营地被他们冲得更加混乱了。

    然而与此同时,沈劲派遣出去sāo扰的士兵渐渐被发现。这些士兵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遭遇群涌而来的敌人,死伤十分惨重。沈劲只得左冲右突,呼喝着将散开的部下们渐渐聚拢,而更多的敌人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沈劲清晰地感觉到敌人正在逐步恢复秩序,越来越多的敌人向他所在的位置聚集过来。眨眼的工夫,他的身上便多了几道伤口,又有四五名部下战死。

    他继续砍杀着敌人,忍不住抬眼向敌人的中军方向眺望,也不知陆遥的进展究竟如何。

    相比于沈劲,朱声那拨人的形势起初还稍许好点。胡人的南大营养了很多牛羊之类的牲畜,朱声等人便在畜栏大肆纵火。牲畜被火焰吓得发狂。它们四散狂奔,把帐幕一一带倒,再从上面践踏而过,也不知踩死了多少匈奴战士。声势非常惊人。

    朱声是马贼出生,颇善于应付牛马。他藏身在狂奔的牲畜群中,时不时地闪身出去放火。忽然有三个胡人从斜刺里冲过来,大概是看见朱声身材干瘦,似乎是个软柿子,于是挥刀向他逼近。朱声惊呼一声,转身就逃。胡人吼叫着紧紧追逐。

    朱声一边逃,一边竖起耳朵竭力分辨身后的脚步声。他忽然身形一晃,翻身一刀斜斩,把冲在最前的胡人整条胳臂卸了下来。在胡人惨嚎声中,朱声踏前一步,将长达二尺余的缳首刀扎进了第二个胡人的小腹。第三个胡人顿时连滚带爬地逃跑,朱声想要追赶,却身不由己地倒了下来。原来他的右腿被第二个胡人砍中;虽然有甲胄掩护,也破了极长的伤口,一时脱力了。

    朱声虽然下手狠辣,可是毕竟众寡悬殊,他的部下们死伤很多。众人且战且走,眼看被上百名胡人逼到一处沟堑的边上,后退无路。正作没奈何处,耳听得轰然大响,原来是不远处的一座寨门先遭大火焚烧,随后被人猛力推倒。那处寨子是用来囚禁这几rì里掳掠的汉人俘虏的,其中关押的数百名男女眼看胡人营寨大乱,便借机逃了出来。

    这些男女俘虏在胡人眼中便与财产无异,登时便有超过半数的胡人扭头去抓捕。朱声大喜过望,他发一声喊,领着部下们从敌人包围圈的疏漏处冲了出去,继续作乱。

    陆遥虽然并不知道南北两处营地的战况,却很清楚战场形势变化不过瞬息间事。此刻必须抓住敌军陷入混乱的机会而急速突破,尽快击杀敌将。否则,如果容敌人从容布置防务,那今rì就是必死无生的局面。想到这里,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一次大吼道:“随我来!”

    吼声中,陆遥催马冲向敌军。数十把弯刀、长枪、大槊立刻如雨点般向陆遥攻来。陆遥丝毫不惧,掌中丈六铁枪旋舞,仿佛化作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光圈。光圈所到之处,刀枪纷纷断折,胡人有敢当者无不立毙,竟然无人是他一合之敌。转眼工夫,陆遥连杀数十人,孤身突入敌阵之中!

    眼见陆遥如此勇猛,跟随在他身后的将士无不振奋。众人狂呼乱喊,一齐冲杀向前。由于夜半遇袭,敌军原本就惊魂未定,又被陆遥在阵中横冲直撞,难以组织起坚实的防线,竟然一时间阵脚松动,被逼得连连退后。

    陆遥舞动长枪左冲右突,势不可挡。吴郡陆氏虽不以雄武著称,但陆遥与平辈弟兄多有不同,自幼好武;自从随士衡公北上洛阳之后,他深感寄人篱下,非习武无以自保。于是更加勤练不辍,二十年来从不曾懈怠。这些年来,他转战于并州各地,每一次沙场搏击都是对意志、体质和格斗技巧的磨砺,千锤百炼之下,才有如今从心所yù的好身手!

    纵然四面皆敌,陆遥却能从容应对,挥洒自如。他的内心犹如寒潭碧水,既深不可测又空灵剔透,将周边敌人再细微的变化都容纳其中,那些如cháo的攻势,此刻在陆遥看来漏洞百出,一触即溃。陆遥抢势尽展,枪尖的一点银芒翕忽来去,如同群莺乱飞;敢于拦截他的敌人一个个惨呼倒地。

    转眼杀散了这批敌军,却见数十步开外,一队一队敌兵铿锵而来,仿佛一群炸窝的马蜂扑到,数量简直数不尽。陆遥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数以千计的敌军只要有两三成反应过来,便是用脚踩,都足够把小小的晋军斥候部队踩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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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周入选品书试读榜,深感编辑冰瓜老爷和各位读者的厚爱,螃蟹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同时呼唤大家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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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晋阳大战(六)

    陆遥心中焦急,下手却丝毫不见慌乱。他持枪反手横扫,将一名企图从马后悄悄掩近的匈奴人打得往空中转圈飞起,随即提丹田之气大吼道:“吴郡陆道明在此,敌将可敢来战!”

    陆遥事先早有盘算,若是寻常将领面对敌军夜袭,十有仈jiǔ会先稳住局面,待确认敌军数量和意图之后,再行组织反击。但乔晞却不然。其人出身低贱而骤得高位,于匈奴汉国的朝堂之中毫无根基可言,所依仗的不过是作战勇敢罢了。回顾乔晞在历次战役中的表现,无不是身先士卒,以个人的武力来打击晋军的士气。

    陆遥以百骑杀入敌营,赌的就是乔晞必定会身先士卒来战;赌的就是只要敌将出战,自己定能将其格杀!故而陆遥大呼邀战!

    他这一声大呼,无疑也等同于告诉别人他就是来袭晋军的首领。两名顶盔冠甲的雄壮战士顿时拍马杀到。陆遥看得明白,这两人甲胄鲜明,武器jīng良,气焰非同寻常,显然是敌将身边的jīng锐扈从骑士,哪怕是在夜间也不卸甲的。

    陆遥不惊反喜,再次大喝道:“敌将莫非怯战,yù令小卒送死乎?”

    那两名战士可不是寻常小卒,他们原都是漠南草原上凶悍之极的马贼首领,均有力敌百人之勇,投效于乔晞之后,被任命为本部jīng兵的统领。其中一人名叫呼延真,年约三十出头,虎背熊腰,膂力过人,擅使长柄狼牙棒;另一人叫支渠罗,大约四十余岁,眼若铜铃,须发戟张,手中挥舞丈六长槊。

    听得陆遥称他二人为小卒,两人不禁大怒,口中迭声喝骂,催马迫近陆遥。

    陆遥拨马盘旋,挥动铁枪仿佛要刺向呼延真,枪身在砸来的狼牙棒上一磕,忽然弹起,借着冲力陡然加速向左侧飞去,直取支渠罗。这一枪疾如星火,支渠罗如何抵挡得了。顿时从他张开的大嘴中刺入,又从脑后扑哧透出一截银亮的枪尖来。可怜他仓促上阵,长槊还没在手中捂热便丢了xìng命。

    呼延真怒吼连连,从陆遥的右侧挥动狼牙棒来打。陆遥看都不看他,闪身便让过一棒。呼延真的狼牙棒挥到了外围,身前空门大露。陆遥双手交错,恰好以腰腹发力将铁枪旋摆。铁枪的抢柄正砸在他的前额。只听一声闷响,呼延真整个额头塌陷,两只眼珠倒暴突出来,七窍鲜血狂涌。

    陆遥瞬息间连杀两员匈奴勇将,动作行云流水,若合符节,仿佛舞蹈一般。眼前敌人不禁为之惊惧,连连退避。

    忽听一声冷喝:“哼!”

    这哼声并不高亢,却如同在陆遥耳边爆开一团气浪,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嗡嗡声未退,紧接着风声大起,一杆碗口粗细的巨矛如同毒龙般搠来。

    陆遥瞬间就明白,这一击极其霸道,难以力敌!好在他反应极快,身形急让,同时转过铁枪当胸一卸。

    陆遥的应对连消带打,不仅使得敌人力无所施,同时又有若干厉害的后招,堪称佳妙。然而,这敌手的武功之高,当真可畏可怖。双方的兵刃仅仅是侧面擦过,一股山崩般的冲击力依旧沿着陆遥掌中铁枪汹涌而上。那种感觉,仿佛是有人持着数百斤重的大铁锤,猛地敲击在陆遥的掌心一般!

    陆遥大叫一声,连人带马斜退数步。猛抬头看去,就见一条相貌狰狞的巨汉正咆哮着向自己冲来!这巨汉站着就几乎和骑马的陆遥同高,颌下虬髯赤红如血,批发跌足,周身**只着了条褶裤,显出浑身块块纠结隆起的筋肉,真是雄壮之至。

    陆遥不惊反喜,喝问道:“乔晞?”

    “正是你家爷爷!”那巨汉吼道,仿佛平地起了个炸雷。此人正是敌军主将乔晞,这员匈奴军中屈指可数的猛将,终于亲自上阵!

    乔晞手中挥舞着一柄巨大奇型长矛,发出猛烈的破风之声,不待陆遥稍作喘息,便持矛当胸直搠。陆遥拧腰发力,翻手还了一枪。巨矛铁枪激斗数合,铛铛连响,火光四溅。铁枪固然是招数jīng奇、变幻无方,可是那巨矛每一击都力贯千钧,来势猛恶之极!眨眼间攻守数招,彼此都觉得遇见了劲敌。

    乔晞纵声大笑,攻势如浪cháo般一波接着一波,越斗越是凶猛。这几年来,唯有在你死我活的搏杀之中,他才能真正感受到痛快淋漓的喜悦。

    乔晞的母亲是河西杂胡部落中的女奴,很早就死了。而父亲据说是个往来胡汉地界的汉人行商,乔晞甚至从未见过他。十七岁时,乔晞便成为河西著名的马贼首领,此后纵横草原南北十余年,直到被刘渊招募,成为匈奴汉国之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除了刘渊本人以外,绝大多数匈奴贵族都始终将他视为异类。哪怕他立下再多功劳,那些部落酋依旧自拥实力,冷眼旁观。甚至在名义上隶属他的军马之中,真正能如意指挥的,也唯有数百名同是马贼出身的本部亲兵而已。

    这样的情况使得乔晞格外的愤怒,而每次作战之时,也特别凶残暴虐起来,似乎唯有如此,才可发泄压抑的情绪。

    此际虽然南北中三处营地貌似同时遇袭,但凭借着无数次出生入死所培养出的嗅觉,乔晞却立刻断定,关键只在于直冲自己本营的这支彪悍马队。因此他顾不上整顿全军,立刻便带领亲卫对这支骑兵展开了凶猛的反击。他本人甚至连甲胄都没穿,随手抄起rì夜不离身侧的巨矛便杀进战场,恰与陆遥撞个正着!

    二人杀在一起,铁枪与巨矛并举,劲力四溢,周围数丈方圆都没有人能立足,纷纷作滚地葫芦状向外飞跌出去。

    乔晞不愧为匈奴汉国的冠军大将军,体力之强劲、招法之凶猛都为陆遥平生仅见。他的巨矛狂挥乱舞,所带起的疾风几乎要将陆遥脸部肌肉都吹得变形,眨眼之间已向陆遥发动了十余次突刺。

    陆遥仗着枪术神妙,又借战马冲撞之力与乔晞连连对撼,可是十余次兵刃交击之后,竟然觉得双臂发麻,虎口微微生痛。他原本策马急冲向乔晞,十数招一过,已被带偏了方向,不得不从乔晞身侧掠过。

    两人交错的瞬间,陆遥扭腰反身,一枪刺出。此时乔晞也随着陆遥跨步转身,正待挥矛格挡,却发觉陆遥这一刺不但绵软无力,方向也偏得离谱。乔晞不禁一愣。

    恰在此时,一团明亮的火团突然从地下弹起,直取乔晞的面门。原来陆遥这一枪并非是刺向乔晞,而是刺向地面,将一柄坠地的松明火把挑起!乔晞猝不及防,挥手将火把挡开,那过于耀眼的火光和飞溅的火星却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双眼一闭……

    这就是机会!陆遥纵声狂吼,全身的劲力瞬间爆发到极限,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向乔晞。在这一刻,陆遥官知止而神yù行,掌中铁枪仿佛成为双手的延伸,有了生命!

    长枪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弧线的尽头,血光迸shè。

    陆遥在空中一个翻身,坐回马背。他的铁枪如灵蛇吐信般一发即收,乔晞胸前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从创口中狂涌而出。乔晞咬着牙还想坚持,忽地举起巨矛向陆遥横扫而去,但到了半途就已经软弱无力,被陆遥轻轻格开。巨矛咣当一声脱手,乔晞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晃了晃,坐倒在地。

    沙场上的决战,死生只在一线之间。若以身手而论,乔晞绝不下于陆遥,其天赋异禀的怪力甚至远在陆遥之上。怎奈陆遥充分利用了战场的每一个细节,故而把握了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击致命。

    陆遥催马缓缓迫前几步,用力挥枪。锐利的枪刃沿着乔晞的脖颈侧下方猛地切过,乔晞的脑袋顿时飞起,滚烫的鲜血喷得老高。

    陆遥举枪一刺,便将首级挂在枪尖上。他猛扯缰绳,使战马人立而起,右手高高擎起铁枪,让每一个人都能见到那面目狰狞的人头。任凭血液顺着枪杆淌下,沾湿了他小半边的衣甲。

    “斩杀贼将乔晞者,吴郡陆遥是也!”陆遥大声呼喊,高举着长枪疾驰。所到之处,敌军如波分浪裂。

    原本还在舍死忘生厮杀着的胡人战士们,许多都不由自主地停了手。被汉王刘渊亲口赞许为“勇冠三军”、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的冠军大将军乔晞,居然被杀了?自起兵以来始终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胡人士兵们,第一次感到了些许畏惧和慌乱。

    负责扰乱南北两大营的晋军将士们趁这个机会及时摆脱了敌人的纠缠,向陆遥靠拢。他们齐声呐喊着,纵马贯穿匈奴人的营地,向北狂奔。

    此时,距离陆遥从林中杀出刚过了一刻而已。

    许久之后,敌营中才终于响起阵阵急促的锣声,许多战士抄起弓箭,怒吼着打马出营追赶,但是陆遥等人早已经消失在茫茫夜sè之中。匈奴战士们沮丧地回头,却见到军营中大火熊熊,燃烧的越发猛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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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扶风歌》连载至今大概有一个半月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点击、红票和收藏的增长趋势都令螃蟹窃喜,或者……可能……也许……大概……本书不会仆街?

    全赖各位帮助,螃蟹铭记在心。

    另外,感谢倪一\荒唐言等朋友的捧场。螃蟹非故作清高之辈,深知阿堵物是好东西。谢了。

第七十一章 晋阳大战(七)

    冲出敌营之后,陆遥等人打马急奔,借着复杂的地形摆脱追兵。

    这支匈奴部队由不同部族拼凑而成的弱点,在此时显露无遗。除了乔晞的亲信部下以外,绝大多数羯胡和乌桓人似乎并没有为主将复仇的强烈意愿。他们咆哮着冲出军营,却在漆黑如墨的夜sè中茫然策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各自收兵了。坚持追逐陆遥等人的居然不过三五十人。

    这些人固然都是矢志复仇的凶悍马贼,但在身经百战的并州骑兵们眼中,并不难应付。陆遥等人且战且走,在途中接连杀了几个回马枪,成功地歼灭了其中半数以上,剩余的人不得不退去了。

    陆遥等人这时终于可以稍许放心些。他们沿着一道狭谷行进,月光没能照进狭谷的深处,因此沿途显得非常幽暗,距离高举的火把数丈开外,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将士们灵巧地驾驭着战马,穿行于谷底的碎石滩,一路向北。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河床渐渐升高,他们拨马向东,又拐进了一个山坳。

    到了这个山坳,所有的将士们都松了一口气。这里便是事先与薛彤所在后队约定的汇合地点,此地与胡人的营地直线距离大约四十里,由于道路顺着起伏的地形伸展,因此实际走过的路程几乎要多出一倍。除非有jīng通地形的向导带路,否则今夜胡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赶到这里。更不要提他们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窘境,根本没有办法做出适当的对策了。

    陆遥派遣了几名jīng干的士卒登上山顶放哨,让其余的将士们稍事休息。接着,他立刻清点人数。在突袭中,将士们当场战死了四十二人,撤退的路上又有六人战死,六人重伤。此刻在山坳里连陆遥在内尚有九十三人,其中还能作战的共八十骑。

    虽然伤亡惨重,可是将士们的士气却空前高涨。

    近两年以来,官军面对匈奴人的作战连遭败绩。曾经拥众五万、以兵强将勇自矜的并州军,如今只剩下编入刘琨晋阳军的残兵败将若干。虽然越石公从不偏袒,但是将士们着实遭了些白眼,面对越石公的嫡系将士们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们不过是一支前敌探查的小部队而已,却能以一百五十骑的单薄力量夜袭四十倍之敌,取得了敌军大将首级,这是何等辉煌的大功,这是何等扬眉吐气的战绩!哪怕是重伤到不能动弹的几名士兵,脸上都泛着骄傲的光彩。

    经历鏖战的沈劲铠甲尽裂,浑身血污,用粗布胡乱裹着的伤口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怖,他自己倒似乎浑然不觉,仍旧是一副龙jīng虎猛的样子。此刻他鼻孔朝天,打着哈哈道:“我说嘛,这帮胡人是乌合之众……要不是道明你已经得手,老子准能把他们的屎都干出来!”

    不远处有士兵应声道:“沈军主,弟兄们只要胡人的脑袋就够了。‘干’出屎来这种事情,您自己多受累吧!”将士们一阵大笑。

    沈劲瞪眼道:“哪个兔崽子,敢开爷爷的玩笑!”他随手将头盔砸过去,只听哎呦一声惨叫,也不知砸到了谁。士兵们笑得愈发快活了。

    陆遥正坐在沈劲身边。他的左肋在激战中被利刃划出深长的伤口,当时浑若无事,可这会儿讲话稍许大声都感觉筋膜抽搐着疼。他强忍着大笑的冲动,轻轻踢了沈劲一脚,骂道:“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敢不认账么?我也奇怪了,老沈,你到底在想些啥污七八糟的?”将士们听了陆遥的话,更是笑闹欢腾着,就像开锅的水。

    并州军的将士们,许久不曾这样欢畅的笑过了。

    缠绕着并州军数年之久的晦气仿佛在这时终于远离。欢笑声中,坡顶传来哨兵们惊喜的叫声:“看!看!是咱们的弟兄!他们跟上来了!”

    哨兵话音未落,陆遥便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了坡顶。放眼望去,只见正北方一支兵马打着松明火把大步前进,队列顺着蜿蜒的山路一直延伸,仿佛是一条屈曲盘旋的火龙。陆遥眼利,顿时看得清楚:这支队伍当先是一条威武大汉,此人身披重铠,背着四五人份量的硕大行囊,上面又横架着刀剑、枪矛等物,仿佛一个活动的兵器库——行军过程中还能替其他士卒负重的,不是薛彤又是谁?

    由薛彤率领,高翔、郭欢为副的jīng锐步兵六百人,于两天前的夜间从晋阳出发。他们一路衔枚疾走,紧随着骑兵们的路途强行军,此刻终于与先头部队汇合!

    陆遥按着肋部的伤口,大声笑了。有了这支援军,就能做更多的事!

    两个时辰以后。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但在黎明将近的时候,夜sè愈发漆黑如墨。

    晋军夜袭时到处放火,几乎把大半个营地都烧毁了。晋军撤退以后,战士们又忙活了好长时间来灭火。到这时候,各处火头基本上被扑灭,一些烧焦的帐幕残骸被归拢在一起,袅袅地冒着轻烟。许多士兵把兵器横七竖八地搁着,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脑袋就渐渐地歪倒,紧接着惊醒,抬头看看;过了一会儿,脑袋又渐渐地歪倒下去。

    营地里的旌旗大部分都倒了,奇怪的是惟独中军帐前那面“冠军大将军乔”的旗帜还在猎猎飘扬,也没人去管它。

    十几名中层军官在帐前或坐或站地等候着。而他们的上司,一位匈奴大酋、一位乌桓大酋,还有三名杂胡渠帅,正在帐中商议。

    一名军官嘎吱嘎吱地嚼着一根草茎,在中军帐前的空地踱步。这军官大约三十来岁,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五官的轮廓非常鲜明,颌下胡子拉碴,似乎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显得稍有几分颓废。

    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他来回踱步的步数从来不变,脚步的距离也像是用尺量过一样jīng确。往东十七步,转过头来往西,又是十七步。他已经反复走了数百遍,中军帐里的会议似乎还没有谈论出个结果,倒是彼此威胁喝骂的声音,十几丈以外都能听得清楚。

    这支部队本身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既有匈奴人、也有乌桓人、羯人、河西杂胡,由各族酋长分别带领。就连主将乔晞本人,也不能越过各族酋长直接向士兵们发号施令。酋长们彼此又没有严格的地位和职权高下,乔晞一旦身亡,几名各拥实力的酋长们立刻闹翻。部队接下去如何行动?又该听谁的指挥?他们商讨了几个时辰都没有结果,眼看着各人的火气倒愈发大了。军官不安地摇了摇头。

    这军官名叫石勒,字世龙,是上党武乡的羯族人。他原名匐勒,其祖、父都是羯人部落小帅,但到他这一代家境十分穷困,以替人做佃农为生。太安年间,并州饥荒,匐勒打算借此求财,便便与友人谋划往山东贩卖诸部胡人牟利。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时任并州刺史的东瀛公司马腾调遣军马大肆掠卖胡人,反将匐勒抓作了奴隶,贩到茌平作牧奴。

    匐勒自不甘心为人奴隶。他召引势力落草为寇,四出劫掠为生。其后又与冀州巨寇汲桑深相接纳,“石”这个姓便是汲桑给起的。

    两年前,追随成都王司马颖的部将公师藩在山东起兵,汲桑、石勒引数百骑前往投奔。然而不久之后,公师藩试图率军经濮阳白马渡河,被有“屠伯”之称的濮阳太守苟晞击败。公师藩余众大部被汲桑接收,转而收缩兵力到了魏郡内黄县的大陆泽一带,那里本是朝廷马苑所在,沼泽密布、地形复杂,官军奈何不得。而石勒本人则将麾下的兵马托付给汲桑,自己带领若干亲信辗转回到故乡并州,投靠了匈奴汉国。

    按石勒的心意,是希望借着匈奴汉国的赫赫威名,尽快重整旗鼓,谁知情况的发展往往不如预期。匈奴人名义上称朝建制,但实质依然是部落联盟那一套。朝廷中的人物绝大多数粗鄙无文,缺乏远见;而国家制度也完全是一纸空文。

    在匈奴人的军队里,除了大单于刘渊的威望过人以外,底下的族长酋长们谁都不服谁。这样的粗陋体系在顺利时倒也罢了,可稍许受点挫折,立刻就会陷入混乱状况——事实也果然如此。

    ******

    这两天写作上遇到点瓶颈,不过本蟹定将突破之。谢谢汤丙\Caoyufh\喝醉了\抑郁之星\很惊讶\陈宇佳等朋友在书评区的鼓励和支持。一路看来,为之涕零。

    也要感谢大柳树镇长的捧场。

    何以为报,惟努力写作尔。

第七十二章 晋阳大战(八)

    昨夜敌将劫营的时候,绝大多数将士的注意力都被陆遥派出的两支别动队所吸引,以至于迟迟未能增援中军本营。石勒所部则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仿佛凭着本能,他立刻就识破了那些虚张声势的小把戏,判断出敌军的真正目标。因此,他带领部下赶往中军,打算在冠军大将军的眼皮底下将敌军拦截下来,立一个大功。

    但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投入战斗,勇猛无敌的冠军大将军乔晞,竟然就被杀死了。失去了指挥中枢的匈奴大军,就像一个无头的巨人,再也没法动用他强健的肢体,竟然让这支至多百余人的晋军从容突围而出。

    相较于匈奴汉**队的拙劣表现,劫营的晋军人数虽少,却如同一把致命的利刃,用无比迅猛的速度,刺进了匈奴汉国大军的要害;而那名敌将,就是利刃最锐不可挡的尖端!

    陆遥!石勒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无论是他的胆sè、还是其高明的战术指挥能力,都给石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晋阳军中竟有如此人物,真是不可小觑。

    石勒可以断言:晋阳军绝不会仅仅一次夜袭就了事,极可能还有后继的动作。若是由石勒来指挥晋阳军,则在轻骑夜袭敌营之后,次rì必定临之以重兵,一举破敌。晋阳军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呢?他几乎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气息!

    眼前的当务之急不是确定指挥权,而是立刻收拾残局、严阵以待,准备对晋军的来犯迎头痛击。可是,这些酋长们只顾着争吵,整整六千人马散乱着,竟然没有人安排基本的防御,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出!

    难道是因为与朝廷作战太多次的胜利,使得他们失去了最基本的谨慎?又或是昨夜的失败让他们都乱了方寸?石勒重重地叹气。

    在随同乌桓大酋伏利度前来军议的时候,他就提醒伏利度,千万小心晋军的后手。可是伏利度却浑没把他的建议放在心上,此刻帐中商议的高官显贵们,更没有一人想到此事。眼下这局面,一旦晋军大举来袭……不,不是一旦,晋军必定来袭……到那时,既莫非便要落个或降或死的下场么?

    盘算了片刻,石勒忽然重重地跺脚,终于下了决心。他一跃上马,径往自家营地去。

    大酋们还在商议,部下却先走了,此举实在不合规矩,若按照军法,至少也得吃一顿打。可是在场的将士们辛苦了一夜,哪有jīng神计较这些小事,故此谁也没拦他。

    石勒这半年来一直归属在伏利度的部下,扎营也在一处。由于他xìng格宽宏、处事公正,同时又jīng通兵法,因此将士们都对他十分信赖。见他过来,隔着很远就有士兵深深施礼,恭敬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待伏利度本人。

    进了营门左转,就是他本部百余将士的营地。刚进营地,几条汉子便迎上来。

    “大哥,大酋们商议的怎么样了?”一名雄壮大汉问道。此人乃是石勒的得力手下王阳。

    石勒虽是羯族人,部下却胡汉皆有。其中尤以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等十八人最为骁勇,曾转战青徐冀并四州,颇有威名,有“十八骑”之称。此刻十八人尽数在此,想必都等的不耐烦了。

    “哼哼,商议了半夜都没有决断……个个都争蝇头小利而不顾交睫之忧,皆庸碌之辈也!”石勒冷笑一声,匆匆回答了一句。他没有进帐篷,直接高声吩咐道:“王阳、夔安,你们俩带领弟兄们整备马匹军械,随时准备作战!要快!”

    王阳、夔安二人领命而去,营地里登时一片喧闹。许多不属于石勒的乌桓将士看到石勒的部下纷纷着甲结队,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收拾。而石勒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焦躁地催促着将士们加快动作。他已经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奇特气氛在空气中浮动。这种感觉,远比刚才更加强烈!

    “石勒!你要做什么?”一条粗壮大汉手中提了一条血污的马鞭,大步冲过来。“十八骑”之一的桃豹抢前去拦,却被那大汉随手推得趔趄了几步。这大汉名唤冯莫突,是大酋伏利度的亲信,也是这个乌桓部落中有名的勇士。

    此人xìng格凶暴残忍,经常虐杀战俘,殴打士卒更是常态。在两个时辰前晋军的夜袭之中,他的部族兵丑态百出,竟然因为慌乱而自相攻击;随军的牲畜马匹也受到很大的损失。这使他怒火中烧,接连鞭打了十七八个士卒。皮鞭都抽断了两根,但怒气却丝毫不减。

    眼看石勒擅自集结将士,冯莫突急忙赶了过来。他素来嫉恨石勒在军中的威望,彼此关系恶劣。不待石勒回答,他已直逼到石勒的身前,高声怒骂道:“羯奴!大酋还没有号令,你竟敢擅动兵马?”

    羯奴二字一出,石勒的部下勃然变sè,几个xìng情暴躁的当即手扶刀柄。冯莫突自然也有跟随来的手下,顿时抢上前把冯莫突护住。双方剑拔弩张,仿佛随时会发生火并。

    石勒抬手示意,部下们立刻齐刷刷地后退一步。他并不理会冯莫突侮辱xìng的言辞,而是正sè道:“我担心晋军进攻,故而令本部早做准备罢了。将军何必多疑?”

    冯莫突嘿嘿冷笑:“天还没大亮呢,急个甚么?弟兄们好不容易把夜袭的晋军打退,都想好好休息了。偏你又要生事!”

    石勒倒是好涵养,微笑道:“冯将军说的是,我的本意也是如此。还请各位弟兄们只管放心高卧,我自督率本部以备万一。”

    冯莫突只觉得抓住条滑不留手的鲶鱼,浑没发力的地方,反被他一句话憋住了,只得恨恨地转身就走。

    就在两人对答几句的时分,夜晚已经过去了。最初的几缕阳光透过浓重的雾霭,洒在喧扰了一夜的军营里。

    雾霭似乎转眼间就被驱散,仿佛舞台上的大幕向两侧拉开——而舞台上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演员。

    冯莫突跨到一半的脚步僵住了。

    石勒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王阳、夔安等人目愣口呆。

    “嘶……”许多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汇在一起,仿佛像阵怪风从营地中掠过。

    密集排列的晋人军阵,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将士们眼前。

    晋军距离乌桓人军营不过一箭之地。军阵的主体是长枪兵,一丈二尺的长枪高举如林,任何敌人敢于正面对抗的,无疑都会被戳成刺猬。长枪兵的队列中间杂以刀盾手,他们是长枪兵的护卫,也负责近距离的格斗。数十名弓箭手手持长弓,在军阵前松散地排了一列,他们的腰间都挎着刀,似乎在几轮shè击之后,就会加入刀盾手的队列。

    这支队伍,在夜sè和浓雾之中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如此之近的距离,同时还准确地完成了队形排列和结阵。即使到现在,他们依旧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保持绝对的静默。

    军阵后方不远处的灌木林里,隐隐绰绰地有还不知有多少战士的身影。毫无疑问,他们是第二拨、第三拨打击的力量,定会在适当的时机投入战斗。

    这给匈奴汉国的将士们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这样训练有素的部队,拥有钢铁一般的战场纪律,是真正的jīng兵!

    此时,一杆旗帜在军阵的zhōng yāng斜斜挑起,白sè的旗面迎风飘舞,其上只有一个大字:“陆”。

    ******

    还是得继续求点击红票收藏啊,不求不行。完全拜托诸位读者大人了。

    另外,羞愧地表示:下午开会,本rì一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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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