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抉择(完)
永嘉元年十二月丁亥日晚间,星流震散,天下可见。按刘向《洪范五行传论》所述,天官列宿,乃在位帝胄皇族、高官显爵之象;其众小星无名者,则代表众庶之类。因此,群星震散乃大大的恶兆,乃天下将乱、百官众庶将流移转死之象也。仿佛是与这个可怕的天象呼应,就在星流震散的次日,大晋万里疆域之内,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呼啸着挥洒而下。从关中到中原,平地雪厚盈尺,数十万、数百万黎庶黔首缺衣少食,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冻馁者日以千数,甚至猛兽、禽鸟都大批饿死,还有闯入房舍与人夺食的。原本就濒于崩溃的大晋,遭到了来自上天的沉重一击。
这场大雪同样波及了河北,但相对来说远不如中原那样严重。而冀州刺史丁绍又是当时少见的能吏,他在战乱之后迅速收拾政务,虽然大雪不止,但他利用尚未散去的州郡兵日夜不停地抢救库存物资、修葺危房、搭建临时棚舍,及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等事,俱都尽心竭力。如此一来,年初时为躲避兵灾逃亡三魏地区的冀州流民们,反倒有冒着大雪回流的迹象。
如果说冀州百姓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那么幽州各地与之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小康了。这当然是因为幽州侥幸少受雪灾影响,也有幽州刺史祖逖的功劳,但入主幽州不到两个月的陆遥所部,亦在其中起了意想不到的正面作用。
陆遥原本就重视行商的作用,领有代郡时,便大力扶持、鼓励商人往来冀州与代地之间,用代地的牛马、毛皮等换取铁器、耕具、粮种等急需物资,因此还特意抽调人手修缮了连接代地和冀州的白石山通道。此后,代郡又通过卫操的濡源晋人集团和方氏三兄弟的大型商队向幽州渗透,因此当幽州、代地和坝上草原三地统一在平北将军府治下之后,坝上草原有数之不尽的牛马牲畜、代地是农耕和水利经营的核心地带,而幽州有盐、铁、渔、林之利,三者互相补充、彼此需求,仅仅两个月的工夫,区域间的商贸就已进入爆发式地繁荣状态。那些幽州的世家大族们虽然普遍对军府抱有隔阂甚至排斥态度,但巨大的商业利益之下,又不得不与具有官商身份的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这三兄弟大谈财货互通、经营合作。凭借着由此而来的意外之财,幽州大族们在应对寒冬的时候,远比往年多了几分从容淡定。
另一方面,幽州的普通自耕农和佃户们,也因为代郡军的到来而受益。一方面,代郡军各部分占诸关隘要塞之所,不仅军粮大部自给,还携有大量牛马牲畜,因此对地方并无特别负担;另一方面,由于陆遥一向以来慷慨大方的习惯和公正的处事手段,使历次作战的丰厚犒赏从来都不会被各路将校截留;因此代郡军的将士们通常手头都颇有资财,绝非寻常穷当兵的可比。手上有了钱,难免就得改善改善,他们们每日里采买饮食酒肴之类,使周边负责支应的村社赚了个盆满钵满。由于事前将士们都得了吩咐,决不允许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因此甚至有贫民赶了几十里夜路,只背负着腌菜之类清晨售卖的。哪怕零星落些赏钱,在这隆冬时节已足够换得一家人几顿饱食。
数日前,平北将军府派遣大批吏员奔赴各地,大张旗鼓地宣布了将对有功将士分配田地、允许荫庇佃农的政策之后,更令得各地百姓一片哗然。只消立下斩首一级的功勋,便可以按照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减半,次丁女不课的法子择取田地;而课田的税额,只有仅仅每亩八升而已……这可是大晋开国以来,都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善政啊,对于将土地视若性命、却又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土地的淳朴百姓们来说,这简直就像是老天爷发了疯病,往地面上洒金子啊。
百姓一开始都在怀疑,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落到了这群兵卒身上?这究竟是真是假?莫不是那陆将军胡说八道,用来骗那些蠢笨士卒卖命的吧。然而等了一两日,听出营采买的代郡军士卒们纷纷传说:有某位将军治下某军某队的某人,已经拿到了哪里的良田沃土;又有某位将军治下某军某队某人,因为作战特别勇猛,不仅获得田土赏赐,姓名还被军官上报到了平北将军府,只待陆将军看后,就要提拔成百人将喽。又过一日,当真便有军府下属的农曹吏巡行至此,开始审核当地抛荒的田土面积、肥力,登记高下录册。而紧跟在农曹吏身后那群士卒满面红光的样子,那便决然瞒不过人了!
如此一来,百姓们顿时再无疑虑,而农夫中自有生性精明的,急忙打起了小算盘。
孙瘸子就是百姓之中特别精细会算的一个。他祖上是冀州渤海郡的富户,汉末丧乱时家道中落,祖先又被乱军所掠,这才迁居幽州,从此在北疆扎下了根。可惜眨眼三五十年过去,原先的富户已经彻底沦落成了穷迫农夫,到了孙瘸子这一代,只守着两片破屋和西山下十几亩旱田过日子。夫妻俩全靠替人帮佣,才勉强把几个孩子养大。
哪怕如此,凭借着从祖辈口口相传而来的智慧,孙瘸子始终自认为见识高超、远迈俗流。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立刻就贱价将半驼牧草发卖了,急冲冲地回家去寻了老妻商议:“那些代郡将士多半都是单身男子,并无妻子眷属的,因此就算得了田地,也没办法打理。但我家的二丫,可不正当嫁龄么?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些田地实际上就落到自家手里,还找了个代郡军中有身份的靠山,那今后就万事不愁啦?什么?唉,你这个老娘们儿,见识浅薄!兵户们虽然身份低点,但只要有田,就是生存的保障,何必计较那许多……好吧好吧,臭娘们儿你敢打我……轻点……嘶……别掐!这样这样,我们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法给女儿找一门如意的亲事,那些有功将士还能荫庇佃户呀!咱们花点心思,找个和善宽厚的士卒,与他好好说了,阖家投充过去当个佃户。佃户交的租税高也有限,无论明年收成好坏,总不至于饿死了吧……”
孙瘸子算到得意之处,不禁仰天大笑,双手搓得老茧格格作响,想来当年曹公横槊赋诗时的志得意满,也不过如此了。谁知那老娘们儿实在是个碎嘴,没过半个时辰,就把他的精妙谋算传遍了左近村社。顿时无数人闻风而动,连夜商议,甚至不惜耗费了家中视若珍宝的一点灯油。次日起身一看,阖村上下个个都挂了黑眼圈。
不过一两天之后,许许多多说和成亲的、意图托身投献的幽州民户,几乎把各处代郡军驻扎所在的门槛都踏破了。随着一块块无主的抛荒土地被切实划分到有功将士名下,一张张地契被郑而重之地交到新娶的媳妇手里,曾经被视为外来者的代郡军,瞬间就与幽州乡土乡亲们完成了牢不可破的结合。
这样的场景,与代郡将士们比邻而居,被监管着的幽州军旧部们自然是看在眼里。那些原本如犟驴一般抗拒平北将军府遣人整编的士卒们,顿时大感惊骇和茫然。男儿冒死从军本是为了功名利禄,眼看着代郡士卒所得如此丰厚,幽州将士们立即生出一肚子的羡慕,更是嫉妒得好似百爪挠心一般难受。
这情况也大大地出乎当地豪族的预料。其实要论资财,地方豪右们莫不是经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积累,名下良田不计其数,未必就不如白手起家的代郡。问题是,一时间谁也不愿意狠心拿出家族私财来与代郡比阔,因而只能督促布设在军中的喉舌们多多煽动,将情势搅乱。
“平北将军对代郡军的待遇如此优厚,对幽州军却严苛如俘虏,实在是居心叵测!那群代郡人和我们吃的不是一锅饭,长得不是一条心啊!这分明是不把我们幽州人当人看!我们定要争个明白!”蓟城郊外的某处营地里,一名幽州大族部曲出身的军官大声叫嚷。
围拢在那军官身前的有数十名精悍士卒。为首一人大约五十来岁,相貌有些衰迈了,脸上带着一道从上到下纵贯的可怖刀疤,翻起的瘢痕呈紫红色。虽在寒冬腊月,他也只披了件肮脏不堪的短袄,裸露出青筋虬结的粗壮双臂。这老卒翻着眼,看看那军官,吭哧吭哧地嘟囔了一阵。在他身后的其他士卒有的欲言又止,也有的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那军官深知这些人都是骁勇善战而且作战经验丰富,特别得他人信赖的老卒,连忙又声嘶力竭地吼了一阵,这次又着重抨击代郡人抢掠幽州土地,形同强盗云云,抹了还追加一句:“老宋,你说是不是?”
被称作“老宋”的刀疤脸老卒掰着手指,眨巴着眼睛听了半晌。这些日子里,那些言语他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总觉得似乎对,又似乎不太对。但他毕竟习惯于听从军官的号令了,于是果然有些恼怒,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军官连忙道:“没错,没错!代郡人这是拿我们幽州的田地来作好处,当我们幽州武人可欺么?”
老卒一旦示意,身后数十人无不赞同,于是随那军官一齐振臂怒骂代人。
正吵吵嚷嚷间,营门外一骑驰入。
马上骑士风尘仆仆,作文士打扮,头戴小冠,腰间佩剑,身后的背囊里鼓鼓的,似乎塞了许多卷轴之类。他瞥了一眼聚集在一处的幽州士卒们,也不理会,径自从背囊里取出一道榜文高高擎起,大声道:“吾乃平北将军幕府文吏詹望幽,见有陆将军颁行檄令在此!十五日后,平北将军将在蓟城校阅诸军,同时设场地大比,允许代郡将士、幽州军旧部随意参加比试。将军有言,只需身手非凡,哪怕寸功未立,也有财帛、官职、土地的厚赏!而已经接受整编的幽州军旧部,如有中选者,赏赐加倍给予!”
念罢,詹望幽随手一指:“你,还有你,赶紧过来,将这榜文给贴起来!再来两个识文断字的,好好给大家讲一讲吧!诸位,陆将军用人一视同仁、唯才是举,对麾下将士从来都以赤诚相待,眼下就是给将士们送上出人头地的机会啦!你们拍拍脑袋壳子,想想你们从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替朝廷效力,搏个封妻荫子,还是为人奴役、受一家一姓的驱使?今后该怎么办,自己都好好整明白了!”
詹望幽说了这几句,眼看两名士卒遵照他的意思,已将榜文高高地贴在营门边的墙上,于是打马就走,并不耽搁。
这榜文足有四尺多宽,每个字都有巴掌大小,隔着老远就能看清;文辞也很通俗,显然是专为普通士卒们准备的。偌大的军营里,总有几个能勉强识文断字的,便有人卖弄本事,过去磕磕绊绊地读了,果然意思便如方才那吏员所说的一般。
士卒们看了看榜文左侧鲜红的官印,又回头看看军官惊怒交加的脸色,不知不觉地就往榜文的方向挪了几步。
“咳咳,小哥儿,你给再读一遍。我耳背,刚才又离得远,听得不真切!”人堆里有人殷勤地请求。
“有本事,就有好处!就是这么简单几句话,还读什么读?老子要去大比!老子也有一身好武艺,平北将军的赏赐,怎么能少了老子的份?”一条高壮大汉暴躁地喊道。
“说的好!咱们不管那些大道理,就去蓟城比个高低,谁能赢得赏赐,谁才是好汉子!”许多人吵吵嚷嚷地应和。
嚷了半天,众人将一腔激情都宣泄的差不多了,又渐渐安静下来。方才叫喊得最响亮的高大汉子稍一侧身,却发现刀疤脸的老宋正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顿时腰背猛地垮了下来,整个人凭空矮了两尺有余,说话的语气更是谦恭有礼:“宋叔,您还在啊。”
“嗯……嗯……”老宋很不善言辞,他只低垂双眼,看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久经沙场的、武人的手,手掌宽阔而坚硬如铁,十指粗糙有力,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俱都少了个指节,断处有嶙峋骨节支棱着,显示出是被利刃斩断的。他定定地看着双手,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们去的时候,记得叫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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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比(一)
蓟城东北面不远有片规模不小的空旷平地,那里本是高粱水的河床所在。高粱水为漯水流经西山时分出的支脉,从蓟城西北平地泉流东注,经燕王陵北,再漫经蓟城东北,最后折向东南,重新汇入漯水。因此俗谚云:“高梁无上源,清泉无下尾。”说的就是高粱水和较远的清泉水都是出于漯水、而又汇入漯水的无头无尾之河。
前魏名臣刘靖修建戾陵堰时,对高粱水截弯取直,使之一同汇入车厢渠,引向东南以作灌溉之用。因此,原来绕行蓟城东北的河道渐渐干涸了。平坦的河床大部分都被开辟作了农田,只有其中一段,因土壤中砂石甚多,不适农耕,于是就荒废了数十年,没有谁去理会。
永嘉元年的十二月初,这片荒地突然热闹了起来。数百名代郡军的士卒和数量超过一千的俘虏们聚拢在此平整土地、夯筑基础,忙得热火朝天。经过这里的幽州本地人都很疑惑,想去打听,又有些畏惧,因此只能胡乱猜测。许多人都说,这是准备在蓟城之外屯兵的小城,就如郿坞之于长安、金墉城之于洛阳那般,然后便有人幸灾乐祸地笑,冬天的土壤冻得硬实,三锄头都刨不出个浅坑来,这时候兴修城池何等辛苦,可要了那帮俘虏的命了。
过了十余日,趁着这天气晴朗,当地百姓中有胆子大些的,便相约一齐去探看。到那里才晓得,原来河床中央多了一座巨大的土围子。
土围子中央是块平地,地面被细心地处理过了,大块的岩石都被拖走,然后用随处可见的河沙厚厚铺了一层。平地四周没有墙壁,而是由内而外层层高企的整座环形坡地,只留下一个两丈多宽的缺口。坡地最高处竖着几百根两丈多长的木杆子,可笑的是几百根杆子没一根竖直的,它们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倾斜着,彼此交错的地方用绳索扎牢,看上去倒有点像是篱笆,可又未免太疏了些。
一边嘴上啧啧称奇,一边凑近了去探看。原来土围子中央的平地上还有用人忙着铲去残雪,再用白灰划出一条条线,不知道是要干什么。那些百姓愈发好奇,待要再凑近去看时,结果被巡逻的士卒发现了,立即就被轰了出来。
灰头土脸地出来不久,只听远处蹄声隆隆。过得片刻,便有百余人轻骑缓马,沿着官道而来。百姓中较年长的连忙拽着同伴们在路旁跪伏行礼:“都老实点,这是有达官贵人来了!”
百姓猜的没错,来者正是如今幽州第一等的达官贵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代郡太守陆遥一行。
自从决定将平北将军府设在蓟城,他便常驻于蓟城西南面靠近车厢渠的一处军寨中,既便于就近接受各类军务的禀报,及时定夺;也利于指挥将军府的建设。
这半年以来,陆遥和他的部下们披荆斩棘,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战,每个人都像是绷到最紧的弓弦,游走在断裂的边缘。一直到如今,陆遥拥有了都督幽州的地位,大致掌控了北疆千里山河,麾下千军万马俱都骁勇善战,足以震慑周边,而平北将军军府的诸曹佐吏也都很得力,政务方面处断十分得宜;眼看蓟城军府的相关建设都在顺利推进,虽然还有些难题未了,但陆遥自信拥有解决的办法,根据各地反馈的信息来看,着实也解决有望……这么一来,他难得地生出了游玩放松的念头。
陆遥是军人习惯,行事雷厉风行。既有这份游兴,那便立即动身,毫不耽搁,当天就令马睿点起百余名扈从,又唤了方勤之、熊聪等几名随侍的文官出发。
说是要游玩,蓟城周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陆遥前世所熟悉的那些名胜,此刻连影子也还没有一个,就算是那号称悠久的潭拓寺,如今也还不知可有胡僧愿意往幽州来建设。想了想别无什么特别趣味,于是陆遥便径直横穿过蓟城往东北面去,打算看看令士卒们加紧修建的某处重要设施进度如何。
众人一路向东北去,一路上虽有寒风扑面,但艳阳当空,竟似不觉得过于寒冷。众人按辔徐行,谈谈说说,五六里的路途眨眼就过了。因为沿途的农田大多数都没人打理的样子,连半根麦苗都不见,于是骑队索性就散开两翼,同时向前。
眼看目的地将至,正撞上一群跪伏在路边的村夫。当先的骑士们懒得理会,直接虚挥了几鞭子,令他们退远些,免得被后面的大队骑兵踩踏了。
陆遥眼利,远远地就看见这十几名百姓抖抖索索地跪在路边。当部下们抬起鞭子时,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待到发现那骑兵并无鞭打百姓之意,只是吓唬的时候,才舒展开眉头。拨马走了几步,陆遥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另外遣了一骑奔去,将这群百姓唤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道:“几位可是本地乡亲?这是要往哪里去?”
农人中一名较年长的,壮着胆子回禀道:“我们正是祖上几代就落户在此地的人家……咳咳……这是要往……”他偷觑了眼陆遥的神色,又磕了个头:“我们适才去看了那土围子,如今正要回村里去。”
“土围子?”陆遥愕然发问,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可不就是个土围子么?各位乡亲,官军在修建这土围子的时候,可有滋扰尔等?可有强征强夺?”
“并无滋扰!并无强征强夺之事!”老者立即矢口否认。
“很好!很好!”陆遥满意地点了点头,拨马自去。走了不远,他扬鞭向前指了指,又笑起来:“村夫无知,居然把那个叫做土围子!哈哈!”
原来,幽州、代地诸军大比即将进行,但经过实地勘测之后,部属们一致认为蓟城内的校场狭窄,难以容纳大军,须得赶紧重新安排校阅的场地才行。眼前这座在高粱水旧河床上修筑起的奇怪建筑,便是陆遥前些日子突发奇想,亲自设计的大校场。单以规模而论,足以容纳数千人列队待命,而且河床两翼的堤坝旧址刚好被改建成观礼台,节省了许多人工。
问题在于,这座校场居然是椭圆型的,与当时的建筑习惯大不相同。因此难免被叫做“土围子”了,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军府的官吏们,私底下也有半开玩笑地这么称呼的。
陆遥本人倒对这座校场的外观很满意,他拨马绕着校场走了一圈,赞道:“文林、文和,辛苦你们了,干的好!
两人越众而出,谢过陆遥夸赞。被称作文林的,乃是负责现场勘测施工的军府功曹吏熊聪;而被称作文和的,是代郡军中一名负责看押俘虏的李姓队主。陆遥统兵杀入代郡以来,不断地整编敌军士卒,充实己方,但也有些俘虏,或者桀骜不驯、或者沙汰不堪用武。于是去除武装之后,将之集中起来从事艰苦的劳作,正好可以弥补代地劳力不足的弊端。巧的是,这位看押俘虏的李队主从军前曾以替人版筑为生,因此与熊聪配合得甚是妥当。
陆遥又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校场,继续道:“尤其是高处的木质构架,互相交织的样子正是我想要的。很好!很像!”
他顿了顿,突然道:“这里以后不妨就叫鸟巢吧!哈哈!”
鸟巢?这……这是何等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名字?这名字既不威武,也不古雅,也没什么深刻寓意在内,主公何以会生出这个念头?陆遥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兀,一时间,身边无论文武都愣住了,简直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想到幽州大军校阅之所,今后都要被人叫做“鸟巢”……有好些人顿时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种诡异的静默状态很快被陆遥发觉。他回头看看一众随侍文武,有些尴尬地道:“怎么?是不是不太合适?”
“合适!合适!”唯有一人充满激情地大声呼应:“主公这鸟巢二字寓意高远,令人回味无穷啊!用的太好了!太合适了!”那人说着说着,甚至还哽咽几声:“主公……呜呜……主公请恕属下失态啊!这鸟巢二字就如刀劈斧凿,深袭属下的胸臆,实在令我心潮汹涌、不能自己啊!”
平北将军府的基业来自于转战北疆时的积累,所以军府中无论文武,通常来说都还崇尚质朴刚健的风气,鲜有效法中原贵官恶劣风气的。平日里以溜须拍马为能事、为乐事,还常常用力过猛到令人不适的,唯有方氏兄弟三人。
方勤之这一番夸奖,反而令陆遥大不自在。他连忙道:“咳咳……我只是随口一说,诸位无须当真。尤其是勤之啊……你实在不必太过……”
陆遥话音未落,方勤之已然接口,一连串言语如瀑布奔涌,硬生生把陆遥的话给憋了回去:“主公虽是随口言语,但其中真是韵味无穷,令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属下愚昧,敢请揣测主公赐校场以鸟巢为名的意图。”
他转向其余众人,朗声道:“春秋时,魏武侯问兵何以为胜,吴子对曰,以治为胜,不在众寡。吴子又说,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戒为先。是故,百战百胜之强军,便来自于治军、教戒之功,而校场,正是治军、教戒的场所。主公之愿,是希望全军将士都能在此学习作战的方法、了解取胜的手段,希望全军将士都能成为奋勇扑击猎物、称雄于天空的猛鸷、凶禽。诸位应知猛鸷、凶禽皆出于雏鸟……此地可不正是鸟巢么,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一也!”
他挥臂攘袖,继续道:“方某又曾闻前魏武皇帝短歌行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此是曹公忧虑岁月流逝、贤才难得之慨叹,仿佛汉高祖作大风歌,思猛士以守四方之意。主公以鸟巢命名校场,何尝不是在敦促幽州的高士不要再彷徨犹豫,希望他们能够择枝而栖,响应主公的求贤之思呢?诚如短歌行中所唱,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披肝沥胆之诚意、求贤若渴之心情,俱在鸟巢二字之中,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二也!”
在众人目瞪口呆地连连点头的背*景之前,方勤之转向陆遥躬身下去:“主公度量深沉,不显灼然之迹。属下冒昧揣测主公心意,有罪,有罪,愿当责罚!”
这番言语其实对陆遥的冲击更大些,陆遥一边摇头,一边苦笑,同时捏了捏自己的面颊,尽量让木然的肌肉松弛下来。过了好半晌,他才深深地看着方勤之道:“我责罚你干什么?勤之啊勤之……你……唉!你真是个有才之人哪!”
第十章 大比(二)
永嘉元年十二月末,新任都督幽州诸军事号令幽州、代郡诸军,即将展开规模盛大的演武,同时还组织全军大比,允许各军士卒参与比试弓马、搏杀、行军等,从中择优颁发厚赏。此令一出,虽是在寒冬腊月里,但各地将士们依旧纷纷汇聚蓟城,参与的热情远远超过此前最乐观的估计。距离发出号令才过了五天,为了此次大比所配套建设的营地居然显得局促,不得不临时向外扩展了一点,好在周边都是荒滩,并无侵占耕地之虞。而薛彤、沈劲、刘遐等大将都赶紧分头出面去安抚代郡军将士的骚动,对于肩负各处要隘戍卫任务、不能躬逢其盛的代郡军精锐兵力予以格外勉励,又特地从中挑选出部分将士带来蓟城观礼,以示嘉奖。
更出乎意料的是,待到大比举行当日,不仅蓟城,就连昌平、广阳等地的百姓也有许多人携家带口前来观看,再加上凑热闹的将士们足足有两三万人,将整个“鸟巢”外围团团围拢。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将士们的。赛场四面作为观礼台的斜坡上,用白灰划出纵横交错的线,用来指定不同部伍的位置。有一些商贩游走在部伍与部伍之间划线标出的走道上,向手头宽裕的兵卒们兜售小食。这举动其实与森严军规不合,但眼下新春将至,大家都在兴头上,军府也多次重申当与民同乐,军官们也就眼开眼闭,由得那些商贩发笔小财了。
只是,随着各类比赛项目的进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场较技的时候,就连那些商贩也顾不上生意,全都聚精会神地看起精彩的竞逐,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尤其是当射箭比赛进入到**阶段时,十名进入最终竞逐的箭术高手更是引起了全场的关注。
这十人中的六人分别隶属于沈劲、刘遐和陈沛这三位精通射术的将领麾下,本人都是闻名于军中的神射手。沈劲、刘遐和陈沛三人都是自恃甚高、从不服输的性子。他们带出的部下,风格也一如主将,就算不为了平北将军的赏赐,也要为了各自所属部伍的名声而战,务必狠狠地压倒对手才罢休。另外四人则是幽州军中自告奋勇来参赛的勇士。彼等也非无名之辈,出场时甚至有观礼台上的诸多百姓呼喊叫好打气的。
十人卯足了精神比试,偏偏每人的技法俱都臻于完善,无论步射、骑射、左右驰射,所差都不过毫厘之间,难以分出胜负,直到最后将箭靶直挪到两百步开外,才终于较出了高下。这场竞赛精彩无比,令得陆遥本人也赞叹不已,因此最后颁发赏赐的时候,除了厚赏前三名的优胜者、兑现了赐给田土的承诺以外,还额外给其余七人每人授予了一把强弓,并提升他们一级军职。
这个慷慨的举动引起了全场观众们如雷鸣般的欢呼叫好,巨大的声浪将远处林地里越冬的小兽都惊动了,令它们惊惶地向更远处的山野奔逃而去。陆遥甚至不无妒忌地觉得,就连自己宣布大比开始的时候,都无这般声势。
校场里自然热闹,场外也很喧嚣。鸟巢校场的规模虽大,但校场内部的看台主要用来容纳观礼的诸军将士之后,便不可能容下全部的观众了。还有很多兴冲冲赶来的百姓只能被安置在校场以外。好在他们也可以观看另辟场地举行的赛马、负重行军等比赛,倒不会烦闷无聊。当肩扛包裹、身披重甲、手持武器的一队队士卒狂奔十里,踏着飞扬尘土冲过终点,随即惨叫连连地瘫倒在地的时候,百姓们深感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武人并没那么可怕,许多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将士们有比赛,场外的某几处空地上也安排了专供寻常百姓玩闹的游戏如投壶等。如果某人自信勇武过人,还可现场申请去与军人们同场较量。人丛里,更有方勤之事先安排的十余名口齿伶俐的大嗓门手下。他们身着便服,将校场内进行了何种比斗,某人有了何等精彩手段发挥,最终夺魁之后又得到了何等赏赐大声宣扬,夸饰得天花乱坠。人群聚集的时候,高涨情绪极易彼此影响,再加上方勤之的部属有意识地推波助澜,于是愈发欢腾了。
对外来的代郡军,幽州百姓原本多少有些隔阂。但经历过今日的大比之后,一来知道代郡军中确有能征惯战的勇士,入主幽州之后想必能遏制胡族的滋扰;二来亲眼目睹两地士卒公平较量、同受升赏,也消除了许多疑虑。
更重要的是,百姓们几乎全都听说了陆遥将会对成绩优异的将士颁授田亩、并允许荫蔽农户的宣传,而今日便是这宣传当着他们的面成为现实的时候。当一张张地契被珍而重之地发放到得胜的士卒手中时,百姓们面面相觑,只看到彼此涨红的脸,感觉到自己心里仿佛有只躁动不安的猴子在上蹿下跳。
无论盛世还是乱世,百姓们总是最苦。这些农人世代辛劳,所得都落入显宦世家之手,自己只能以残羹度日,勉强不饿死罢了。随着大晋朝局日趋败坏,越来越多的自耕农被天灾**所迫,不得不阖家托庇于高门世胄的治下,依靠出卖劳力度日。主家稍有不满,便可随意打杀,待之不如猪狗。暂时未遭兼并之苦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艰辛,深感朝不保夕。在这样的情况下,平北将军府却给了他们一条崭新的道路,一条似乎可以让他们安稳度日的道路!
哪怕不是每一个自耕农都愿意成为军人的荫户,哪怕不是每一家都有适龄女儿,此时此刻,每一名百姓都期待着能够得到平北将军的帮助,正如那些在校场上挥汗争竞的士卒们,每一人都期待得到平北将军的认可那样。
这样的局势正合幽州军府的意图,而效果甚至比想象中更加明显。平北将军丝毫没有做出任何对抗的举动,仅仅是行事都督诸军事的职权,对将士们加以赏赐,就使得幽州的军人、百姓心向往之,幽州大族们苦心维持的分庭抗礼局面彻底崩溃。这一切,都源于陆遥牢牢地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也就是土地的分配。
陆遥部下的文人里,邵续有治政的大才、枣嵩精通典章仪礼,但他们都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少受颠沛流离之苦,对底层黎民的诉求没有切身体会;而黄熠之类吏户固然贫贱,却也见惯了官吏对百姓如狼似虎的一面。这些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的人,论及对百姓切身利益的了解,反倒远不如陆遥。
陆遥也没有务农的经历,不过他比谁都清楚土地对百姓的重要性和诱惑力。在他所熟悉的那个时空里,有政治团体崛起数十年间,或倡导“耕者有其田”,或推行“人民公社”,或在“使用”与“所有”之间大做文章,每一种主张都恰足以引民力为前驱、敛民财为已用,不愧为时代弄潮儿也。所谓伟大复兴亦颇得益于此,着实令人印象至深。陆遥今日作为,不过是拾取红朝牙慧罢了。
依靠分配土地这一手段,陆遥可以将士卒们与幽州军府真正结为利害攸关的一体,可以使百姓们紧密团结在军队的周围,由此形成上下有序、层级分明的崭新利益集团。如果想得更远一些的话,有朝一日,这个利益集团有能力脱离被豪门贵胄所把持的官僚系统而自成体系!
第十一章 大比(三)
根据事先的安排,这次幽州诸军大比将会持续三日,从超过五百名参与竞逐的勇士中,择取百名优胜者给予丰厚的奖赏,以此来向全军宣示平北将军只重才力、绝无畛域之分的意思。首日里进行的项目中,一共决出了三十六名优胜者,比原定的多了六人。这是因为幽州、代郡兵马普遍较为精锐,武技高超者极多,常常会难以分出高下的缘故。为了奖励这批拥有非凡勇力的战士,军府直接划拨出了超过五十倾上等田地,如果这些战士们在幽州成家立业的话,后继还将进一步追加数量。除了田亩以外,还有甲胄、弓马、刀剑等武具的赏赐,这方面的赐予几乎覆盖了所有参赛者,因此消耗量也很庞大。好在幽州军府库中存量甚多,否则单凭代郡过去一年的征战缴获,简直无以支应。
到了夜间,大批百姓在军队的疏导下逐渐散去,而当天参与大比的将士们则在鸟巢外不远的营帐内歇息,另有事前安排好的庖厨利用营帐间的数十处篝火炙肉煮菜,以供将士们享用。为了表示亲厚,陆遥将自己的中军帐也设在这里,且他并没有急着回帐,而是游走在各处营地,和将士们一一招呼寒暄。
幽州军与代郡军曾经敌对,两军在濡源恶战一场,彼此的损失都不在少数。因此弥补两军基层将士间的敌对情绪,也是个重要的任务。此次将士们休息的营帐位置都是提前计算好的,有意识地将代郡和幽州士卒们混杂着安排在一处。于是陆遥在游荡的时候经常会遇见代郡军的熟人,又由他们引见了幽州将士。说的高兴了,陆遥便与众人一起挤坐到篝火边,取刀子割几块肉吃。对这等全无上下尊卑之分的行为,代郡士卒还好些,幽州士卒起初未免有些拘谨。但他们既然愿意来此参加大比,本就存了为军府效力的念头,于是到了后来,也就渐渐放松了,大家大声谈话、纵情欢笑,也不分谁是将军、谁是兵卒。
距离此处军帐不远的地方,有规模更大的连绵营寨,那是提供给其他将士和一些观众们休憩的地方,也承担军事警戒的职能。
在其中某处规模较大的帐幕内,聚集着一些前来观礼的幽州地方强宗大豪子弟们。陆遥并未刻意邀请各地豪族至蓟城来会,但他对于豪强们瓜分幽州军的意图并未直接阻止,至少表面上体现了优容地方世族的态度。另外,方勤之对“鸟巢”的解释也传到了他们耳中,这也可算是善意的表示吧。于是这些大族们一方面维持着自家矜持高峻的态度,另一方面,陆陆续续地都遣了族中子弟前来观礼。
这些人眺望着篝火间陆遥的行动,悄悄的议论着,不时发出一阵争持。
“日间所睹赫赫军威权且不论,只看此时举措,便知这陆某治军,深得兵法三昧啊。吴子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可与之俱死……仅此一举,军气已聚。东南将门之后,果非寻常可比。”这是通过一天的观察,切实感受到平北将军府军事实力的一批人。
“未必未必。公岂不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如此治军全无威严,非节制之师,简直与寇盗无异。”这是幽州士族中自恃世代冠冕、连带着把出身将门的陆遥也看低的一批人。
“王彭祖当世名将,纵横中原无人可敌。然其于濡源一战败北,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遂走避冀州以致横死。若眼前军卒属寇盗之类,王彭祖的兵将难道是乌合之众么?当日里奔走侍奉于王彭祖幕府之中的我们,又成了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怎可一概而论。吾且为汝分析……”
“两位贤侄不必作意气之争,我等来此,乃是为了观察彼军虚实,何必自家争辩?”一名高大老者出面道:“诸君,本以为陆、祖二人分领权柄,必将两虎相争,我等世族坐观可也。谁知如今两人配合无间,陆道明接大比的机会尽收幽州军心,又纵容祖士稚重立州郡兵,收编吾辈部曲私兵……这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局面,我等应当如何应对,老夫苦思不得良策,心中实感忧虑!”
此人虽以言语缓颊前两者的冲突,却同时显示了对平北将军陆遥、幽州刺史祖逖两人的巨大敌意,显然是在地方拥有相当实力,企图谋求更大权力的一批豪族代表。
先前称赞陆遥治军之人年轻气盛,应声摇头道:“世叔此言差矣。岂不知那陆道明既然身为都督幽州诸军事,自须得收拢幽州军心。近年来胡族日渐张狂,正要州郡兵马强盛,方能保障一方平安。小侄愚昧,实不知世叔有何忧虑?何况都督、刺史,皆朝廷所任,管理地方军政,更是理所当然,那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说法,未免危言耸听……”
老者身份甚高,本以为自己出言,众人必不敢顶撞;因此闻言顿时不喜:“如今时局,不靠自家桑梓,反倒去依赖朝廷委派的官吏?万一时局有变,家中无有徒附可用,难道都束手任凭宰割么?”
“说起自家桑梓,范阳祖氏与我等家族世代姻亲,血脉相融,难道不是自家桑梓了?祖士稚轻财好侠,昔在幽州时,常散谷帛以周贫乏,为众人所称。如今他出任本州刺史,难道竟不值得世叔信赖?”那年轻人叹了口气:“世叔所畏惧的,只怕是因为未曾在新任都督、刺史府中谋得职位,而汝族近岁以来侵吞的田产户口极众,万一州将权重,恐遭勒逼退还吧?”
“无知小儿!胡说八道!”老者拍案喝骂,顿了顿又争辩道:“那王彭祖在幽州时,赋役殷烦、下不堪命,因此百姓多有托庇于吾家者,何来侵吞之说?”
那年轻人冷笑道:“王彭祖治政可以如此苛暴?朱公岂不闻蓟城童谣皆曰: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枣郎。就算朱公不曾听闻,还指望新任都督、刺史也不曾听闻么?”
这童谣中的“朱丘伯”便是那老者了。此人名唤朱硕,字丘伯,乃幽州世家巨室,家财豪富,昔日曾在王浚幕府中为别驾。由于任官期间行事极其贪残,与王浚女婿枣嵩俱都贪横无度、敛取民财略尽,故而民间有此童谣讥讽。王彭祖死后,朱硕企图以重金贿赂陆遥、祖逖等人以保全职位,却全然不得其门而入。他深恐为人所制,于是便竭力鼓动各家一同与新任都督、刺史为难。
此番陆遥召集军中勇士大比,各家俱都派遣子弟观礼。朱硕唯恐其中有人为军府所招揽,因而不惜以族主身份亲自前来,务求压服各家子弟,不使动摇。谁知幽州各族终究不是铁板一块,谁愿意真的与代表朝廷权威的方镇大员为敌?莫说压服,当场就有人将他的言语驳得体无完肤。
北疆学风不如中原之盛,豪族世家中人极少有笃志经史的,绝大部分都是跋扈横行的地方豪右作派,也难免带着几分粗犷刚暴的性子。朱硕更是骄横惯了,怒火中烧之时不及细思,抄起手边一柄麈尾便直扔过去,口中还骂道:“乳臭小儿,竟敢直呼老夫姓名!”
谁知他手法不准,那麈尾投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从年轻人身侧尺许处呼地飞过,猛砸到了端坐在后方一人的眉骨上。麈尾系牛角磨制,镶嵌有金玉之属,既重又硬,顿时将那人眉角打裂,鲜血猛地冒了出来。
在场众人各执立场,从观看诸军演武时起,已然争议了数个时辰,口也干了,心也烦了。这一下便如在翻滚的沸油上加了把火,也不晓得谁起的头,数十人嗷嗷乱叫着便打成了一团。帐幕以外各家的部曲旋也参与进来,翻翻滚滚地厮打得更是热闹,再过了片刻,便有人意图拔刀相向。
朱硕虽然行事横暴,毕竟年纪老迈,当不得三拳两脚。不过片刻,就被打得两眼乌青,口角歪斜,脑袋也昏昏沉沉。不知何时瘫倒在地面,肚子上又被人无意中踏了一脚,痛得如虾米般弓起了身子。这剧痛反倒让他清醒了点,慌忙大呼道:“快快停手!莫要闹大了!这是在军营里,动辄杀人的!”
毕竟是前任幽州别驾,总算识得轻重,这番言语说的很有道理。可惜众人厮打的兴起,谁听得进劝?朱硕正喊得声嘶力竭,只听有人怒骂道:“老匹夫!还不是你生出的事端!”话音未落,斜刺里飞来一拳,又打落门牙两个。
朱硕连声咳吐,待要还手,忽听号角之声四面响起,随即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平北将军有令,军中严禁私斗,犯者杀无赦!”
“平北将军有令,军中严禁私斗,犯者杀无赦!”
“平北将军有令,军中严禁私斗,犯者杀无赦!”
吼声直上夜空,惊飞宿鸟无数。其声整齐划一,虽发自千百人,却如一人言语般清晰可辨,重复三次乃止。
“我去你的平北将军!老子是燕国田氏子弟,谁吓得了我?”一名壮汉厮打得起性,挥舞双拳哈哈大笑。
笑声未落,利啸声起,一支雕翎箭破空直入那壮汉咽喉。那弓箭蕴含的力量奇大,更将他整个人带得飞跌向后,箭尖透颈而出,将那壮汉整个人牢牢地钉在了支撑营帐的梁柱上。
帐幕中瞬间静寂,莫说没有人敢说话,连大声喘气的都无有半个。
第十二章 大比(完)
喉头中箭的壮汉自称乃燕国田氏子弟,言语极其倨傲,显然以为凭其身份绝非军令所能限制,更不将平北将军放在眼里。敢于这般无礼,自然是缘故的。田姓乃幽州大姓,又分为北平、渔阳、燕国三个支脉,历代以来人才辈出、官宦不绝。汉末三国时,在公孙瓒麾下担任青州刺史的田楷、为曹公征伐乌丸担任向导的田畴、威震北疆的护匈奴中郎将田豫等多人都搅动一时风云,是名载史籍的大人物。
虽本朝开国以来鲜有中枢显宦,但凡是莅临本地为官的刺史、郡守,许多都会借重田氏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征辟田氏子弟为大吏。这壮汉名唤田旻,便是燕国田氏当代嫡脉子弟中特有声望者。他曾先后两次担任本郡功曹、主簿,家族在潞县、雍奴两地拥有规模极大的坞壁,又广有部曲亲族,极具影响力,便是在此时帐中诸人中,也是地位颇高的寥寥数人之一,乃是朱硕着力拉拢来瓜分王彭祖旧属的同盟。
谁知这么一位地位非凡的当地大豪,代郡军居然连一句招呼都不打,说杀就杀了!帐中诸人眼看着田旻前一刻还声势赫然,下一刻就被钉死在了柱上、手脚还在微微抽搐,心中无不惊骇。正在默然无声之时,又听帐外有人冷笑一声:“什么燕国田氏?很有名么?吾杀之如杀一狗尔。”
发出冷笑之人随即大踏步走进帐中,原来是一名全副戎装的青年军官。略圆的脸部轮廓使他看起来简直有些孩子气,但他扫视帐中诸人时的冷峻眼神立刻就使每个人都明白,这必然是代郡军中身经百战的军官。
青年军官兵不去理会神情仓惶的帐中诸人,而是直接走到梁柱前站定。他左手握住田旻的发髻固定,右手抓着雕翎箭的箭杆上下摇晃。随着这个动作,破碎的血管被摇动的箭杆所挤压,一股股鲜血在格格的怪响声中涌出。摇晃了三五次之后,田旻喉间的伤口被撕裂到了可怕的程度,以至于可以直接看见灰白的颈椎了。
军官满意地点点头,嘿地一声发力,将长箭整支拔了起来。松开左手,田旻的尸体就像一滩腐肉那样倒地,头颈扭曲着,原本爆凸的双眼不知为何变成了血红色,似乎还在狠狠瞪视着帐中诸人。而军官毫不在意地将沾满污血的长箭在袖上擦了擦,转过身来面对众人。
莫说是那些豪族子弟,就连平时好勇斗狠的部曲首领们都被这一串动作骇得腿软,都以为他接下去又不是要拿谁开刀,于是齐刷刷地后退一步。谁知那军官依旧不理会众人。他大步来到帐门处,向外大声招呼道:“方先生、枣参军,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咳咳咳咳……”两个人的咳声同时响起。
又过了半晌,帐外一人无奈道:“帐内未免狭窄……咳咳……我正打算请诸位出来一叙……有劳朱将军费心。”
“原来如此。”青年军官嘟哝了一句,又问道:“那便没什么事了吗?我看,这些人虽不敢再胡闹,但还是得盯着!”
“……没事了没事了,朱将军请自便。”
“好!”青年军官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他点点头,一掀帐幕便扬长而去。看架势竟似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般,全不将射杀一人放在心上。
帘幕再次掀起。
帐幕内众人一起哆嗦了一下,好在此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非杀人不眨眼的军人,而是一名相貌俊雅的文士,如今极受陆道明重视的主簿方勤之。
帐中许多人都认识这位多年往来于幽州和草原之间的大豪商,甚至还与他做过许多回的生意。就算先前不认得,白日里观看大比时,也见过方勤之成日随侍在平北将军身侧,还远远地打过招呼。
方勤之满面春风,仿佛方才那血腥一幕从未发生过。他向众人轮流作揖,口中言谈不休:“唉呀,封世兄好久不见,你的精神愈发健旺了!什么?又新纳了妾室?啊哈哈哈,回头有贺礼补上,不要客气啊……卢老伯一向可安好?上次那两匹北地马,可还中你的意?哈哈哈哈,没问题,好马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这位是……哦哦哦,原来是鲜于贤侄,几年不见,少年人英姿勃发啊,我都认不出来了!令尊可好……啊什么?竟然……哦,这个……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仅凭一张嘴,方勤之同时照应了十余家豪强。那种过于热情的待人接物,放在平时常常叫人有些不适,但这时候,却硬生生地给一众豪族代表们带来了些许活泛气息。众人与他应和着,稀里糊涂地就被带到了帐幕以外。
帐幕外原本围拢的数百将士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大半,仅余下数十人手持松明火把照亮。若干仆役正忙着在露天布置席位。正中安放主位两个,下首位空着,应该是方勤之的。而上首位已有一名丰神秀雅的中年文士落座。
这人更是豪族代表们的老熟人了,乃前任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彭祖的女婿,颍川名士枣嵩枣台产是也。
枣氏为颍川高门,自先祖枣祗算起,连续五代都出任郡守、尚书以上的高官,枣嵩本人也雅擅文学,才艺尤美,因此深得王浚的喜爱,不仅以嫡女妻之,更委以幕府重任。王浚暴死后,其妻、子依惯例扶灵回晋阳守孝,留枣嵩以半子的身份留在幽州处断后继事务。陆遥以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身份入主幽州之后,对王彭祖在幽州的私家财务、田地之类极其优容,遂得以征召以枣嵩为军府咨议参军,虽不参预机要,地位仅在邵续一人之下尔。
相比于方勤之的满面笑容,枣嵩的神色冷淡许多。他用手肘支着案几,斜倚在坐榻上,看着众人前来,却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朱硕这时候从部曲那里取水漱口,勉强压下掉牙之痛。他与枣嵩过去都已聚敛为能,在王彭祖驾前争风吃醋、颇多抵牾,但毕竟曾是同僚,于是前趋几步哈哈笑道:“台产兄何时来此?我等竟未能远迎,真是失敬,失敬。”
枣嵩瞥了朱硕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我早就来了。只不过我与方主簿在外时,正听得诸君言说什么蓟城童谣之类。枣某掩耳尚且不及,实在羞与相会。”
众人适才争辩得激烈,确有人拿“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枣郎”这两句童谣来攻讦朱硕探暴,却不曾想无意中*将枣嵩的老底也一并揪了出来。枣嵩新近投入平北军府,自家也心知恐以千金市马骨的用意为主,其实未必得到多少信赖。正在小心翼翼地争取权位的时候,竟有人当着平北将军亲信的面提起他昔日贪赃枉法之事,岂不是在刻意为难么?难怪枣嵩恼怒不已。
众人齐声叫得苦也,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第一个提起童谣的年轻人咬了咬牙,面如土色地向前作揖,正待要说些什么来解释,却被枣嵩伸手止住了:“方主簿,便由你来说吧?”
方勤之笑着先请众人分别落座,随后从怀中取出几分盖有鲜红印章的空白檄令:“不瞒诸位。平北将军初立军府,规模肇始,百端草创,虽有枣参军相助……”他向枣嵩颔首,再继续道:“……终究不谙地方实情,我辈为吏属者,常感战战兢兢,唯恐有负朝廷重托、愧对平北将军的信赖。所幸此番召集诸军大比之时,承蒙各位幽州俊彦子弟不弃,前来观礼。此举足见诸位的善意,方某在此代表平北将军,向诸位致以感谢。”
方勤之说到这里,略前倾上身,低头致意。
在场众人谁敢坐着受他一礼?纷纷起身逊谢,吵嚷了好一阵,才又各自落座。
却听方勤之继续道:“陆将军以为,诸位都是可堪大用、能负重任的栋梁之才,又心向朝廷、有赤子之心,因此军府中尚有诸多长吏、主吏的缺额,就拜托诸位接任。这并非军府特意的恩宠,而是镇抚地方、安定黎庶的需求,请大家以地方桑梓为念,千万不要推辞。此刻空白檄令就在我手,只待明确了诸君的职司之后,便即公布施行。”
方勤之说完,众豪族子弟一时竟然无人答话,冷场了。
这些人确实都是各地豪族的核心子弟,方勤之称之为“幽州俊彦子弟”,当之无愧。州郡的重要吏员职位,确是他们非常需要、而且能够有所施展的职位,也足以成为日后更远大前程的起点。但他们都十分清楚,自己等前来观礼,只是为了向平北军府表示一定程度的善意,却并不预料过要立即出仕于军府。哪怕其中比较看好平北军府立足幽州,觉得部分豪族与军府争夺部曲的行为太过分的一些人,也只是打算观看军府的军容军威,归家后仔细商议再作决断。更不要提还有铁心阻挠军府、意图利用这次机会煽动各家的朱硕等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轻声嘀咕了好一阵,才有人起身道:“平北将军的美意,实在令我等感激,诚愿奔走于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但我等自觉才力浅薄,恐不堪军府重任……何妨……何妨待我等与族中商议,另择有能之人前来奉命?”
他们的推辞在方勤之的意料之中。近数十年来,朝廷对边疆的控制力日趋薄弱,以至于这类以门第、势力自矜的地方大族并不特别畏惧方镇的权势,有时候反倒有些审视、甚至欺生的态度,更不愿轻易地投靠谁。方勤之并不恼怒,笑吟吟地看了枣嵩一眼。
枣嵩适时冷哼一声:“也好。尔等适才的言辞牵扯甚多,蓟城童谣云云,我正须得向主公禀报。”
“这……”
王彭祖治理幽州多年,行事素来苛暴。在场的诸家豪族助纣为虐也好,浑水摸鱼也好,其实谁也未见得有多么高尚清正。如果谁有意于搜罗那些讥讽贪赃枉法的所谓“蓟城童谣”,说不定能寻出上百个不同版本来。再加上有一位本人就是王彭祖部下得力官员、最是深悉内情的枣嵩枣台产在,万一平北军府打算罗织罪名,谁能阻挡?出列答话之声愕然回望席间同伴,顿觉词穷。
又听方勤之笑哈哈地出言:“无妨的,无妨的……这是大事,诸位需要细细思量也是应当。不急,不急啊。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就散了吧,过得几日再谈也不迟……哦对了,适才进帐的那位将军,姓朱名声,便是负责这几日军营治安之人。他性子有点急,又是主公最信赖的得力干将之一,有时候行为出格一点,谁都不敢劝他。诸位住在军营之中,可千万要小心谨慎,莫要冲犯了军法……”
众人顿时悚然。田旻中箭而亡的尸身还在身后的营帐里摊着,几名燕国田氏部曲还凄凄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等人竟再去触犯军法么?又不是活腻了!方勤之还是说了这几句,未免就含着不可言说的可怕韵味了。
转念想来,这位新任的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陆道明,真是个厉害人物啊:
面对着地方豪族侵夺朝廷兵力的挑衅行为,他并不直接表露敌意,而是应以颁发土地田亩的制度来争夺军心,这是客气。
以“鸟巢”二字为新建的校场命名,其释义虽有方勤之阿谀之功,却也未必不是他的心意;对今日来此观礼的世族子弟直接出示以空白檄令,允许自择职司……这是诚意。
对于冥顽不灵,决心与军府对抗到底的某些人,有枣嵩这地头蛇的指点,有白天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精兵猛将为后盾,更有那朱声一言不合就射杀名族子弟的狠劲为保障……这是再有力不过的威胁!
面对着如此局面,该怎么选?是断然拒绝陆道明十分诚意的拉拢,与之彻底撕破脸面;还是……
没过多久,最初称赞陆遥治军才干的年轻人睨视他人一圈,率先站起身来:“鲜于嗣谢过平北将军厚爱。鲜于氏居北疆数百载,谙熟城池、山川、地理等事,如蒙不弃,愿任军府城局参军,为平北将军效力。”
鲜于氏也是从前汉就多出高官显贵,在北疆极有地位的大族。有鲜于嗣当先,接下来陆陆续续有好些豪族子弟自请出仕于平北军府。哪怕是两名出于宗族疏宗,实在不敢擅专的,也赌咒发誓说会与族中耄老商议,必定敦促派遣得力的子弟至军府效力。所有人里,唯有朱硕或许是因为此前煽风点火的行为触怒了军府,终究也未能拿到一份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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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来咯来咯!本来想来个两更的,想想保住节操不易,于是删了点废话,还是四千字一更吧,哈哈哈哈。
第十三章 图南(一)
两天之后,牵动无数将士注意力的幽州大比顺利地结束了。这场盛大的活动彰显了代郡军的军威,也成功地吸引了大批昔日王彭祖麾下的精悍士卒主动前来参与。他们中的佼佼者通过演武获得了平北将军所承诺的田地赏赐和军职,顺利地转变为军府下属的骨干;而其余的绝大部分,最终也都为代郡军蓬勃向上的氛围所吸引,这些士卒回转之后,又带动了他们在军中的袍泽兄弟们,使得对幽州军的收编工作再无大的障碍可言。
考虑到须得趁此良机尽快底定幽州军务,陆遥和他的亲密部下们甚至连除夕都没能放怀休息。随着军队规模的大举扩张,巨量的案牍工作必须紧跟落实,后勤方面也得及时配合。士卒们个人和家族信息的登记造册、领有土地田亩的核实、各军配给粮饷军械的来源、种类、数量以及运输线路的规划、各处驻军隘口城塞的修缮加固……各项事务将军府上下人等催得团团乱转,叫苦不迭。甚至有吏员由于书写任务太过沉重,导致手腕损伤的。而陆遥本人在无数纷繁芜杂的事务围绕之下还有些私事要安排,于是那种焦头烂额的情形,便越来越与前世类似了。
好在陆遥只是都督幽州诸军事而已,无须插手更加复杂的民政事务。否则那些加入军府的世族子弟们或许都坚持不下去,初成规模的军府幕僚队伍有可能就此崩散吧。
除夕以后第六天,陈沛和麦泽明终于完成了整编任务,将王彭祖旧部中的精锐尽数挑选完毕。陆遥亲自往几处营地中抽检,结果令人十分满意。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卒其实根本不必演练展示,只列队一站,渊渟岳峙的身形之中,便自有一股杀气升腾而起。
“幽州军的老底子,确实不凡。”就连薛彤也不禁赞叹几句。
以薛彤的性格,当然不会刻意虚辞吹捧。要知道王浚雄踞北疆多年,其麾下部属可不是代郡军这种一年之内纠合起的兵马。段部诸豪帅、祁宏、麦泽明等将领率领麾下胡晋兵马几番深入中原,与数倍、数十倍的敌军作战,硬生生杀出骇人的威名,哪怕是普通的小卒,也可能手上挂着十几条、几十条的人命。若非王浚到后来一味信任鲜卑骑兵而忽视了胡晋两族之间的隔阂,只怕陆遥在濡源战场上万不能如意。
到这时候,陆遥便很有些心满意足之感,以这数千精锐为骨干,再将坝上草原征募得来的鲜卑战士打散补充入内,轻易就能聚集起倍数的强兵。而平北将军属下的军事力量,由此才真正迈入到天下雄豪的行列之中,足以与任何势力相抗。
“未曾接受我军整编的那些军卒,其实也还堪用。”麦泽明有些感慨地道:“可惜他们泰半都转作了祖士稚所属的州郡兵,今后未必还有一同作战的机会了。”
作为幽州刺史祖逖的代表来指挥这支州郡兵的,正是麦泽明的老前辈祁宏。幽州军中晋人身居高位的本来就不多,寥寥数人而已。其中杨非等人战死于濡源,余下二人现今也各为其主。并肩作战多年的旧同僚仅仅为了避嫌也不好再有什么关联,麦泽明虽说一把年纪的人了,也难免有些失落。
麦泽明身为降将,陆遥却对他颇为尊重,于是颔首道:“无论身在州府、军府,都同为朝廷效力,并无分野。想要并肩作战,今后有的是机会。”
薛彤又问道:“幽州兵马收编已毕,不知主公打算将之纳入哪几位将军的麾下?”
陆遥看着营中*将士的操练,沉吟了片刻才微笑道:“我知众多将校觊觎幽州精锐已经很久;何况兵力既然扩充,将领、军官的数量自然也增长,大家都有得到提拔的可能。不过,老薛你可曾想过?我军自从在箕城组建以后,历经邺城、代郡、濡源三次膨胀,始终在不断的战斗中扩充,因此将校们的部曲数量、指挥权限等等,一直都处于混乱而反复变动的状态。因此,我打算将幽州兵马彻底打散混编入各位将校麾下,也趁此时机对代郡原有的兵力进行重组,使之能够适应辖区急剧扩大的形势,也利于应对今后更大规模的战争。”
将士们尚未从入主幽州的喜悦中摆脱,陆遥已经在绸缪日后作战所需了。薛彤神情微凛,沉声问道:“主公的意思是?”
“各地的屯田兵不计,能用于野战攻防的主力部队合计三万余。我拟将之编成六军,统辖于平北将军府之下。军号分别为:横海、度辽、沃野、平朔、鹰扬、定边。每军五千人,择重将分领;其下再设左右两军,以偏裨将军为长。左右两军以下部曲什伍之类,同于旧制……”
这样的军制变动关系重大,唯陆遥本人才能加以考虑。他已经私下筹划了很长时间,但此刻公布出来,仍需要谨慎盘算,他向稍远处缓缓踱步,一边想着麾下众将的地位、特长、性格,一边说道:“度辽、横海两军,驻扎于蓟城以北、以东,负责燕国北面的安乐、狐奴两县直至北平、辽西二郡的军事安全。度辽军主要负责北境与宇文部接壤沿线,以沈劲为主将,郭欢、麦泽明为左右副将。横海军负责东面,扶助辽西公的力量,并保障与平州往来的沿海通道。陈沛为此军主将,何云、图里努斯为副将。”
长期以来,幽州都是中原政权面对北方胡族的第一道防线。虽然说东部鲜卑三大强族中,宇文部与拓跋部鏖战后损失甚大,而段部则在濡源被代郡军击败,随即就向军府表示了恭顺,但彼辈终究怀有强大的军事潜力,随时可能化身为凶恶的敌人。何况还有盘踞在平州西部昌黎郡的慕容部,那位胸怀大致的大单于慕容廆绝非甘心居于人下者。因此,陆遥打算将六支主战部队中的两支,安置在与东部鲜卑势力范围接壤的蓟城东北两面。
沈劲刚猛骁勇,敢于斗强敌、打硬仗,配以沉稳的郭欢、熟悉环境的麦泽明,有精兵五千,便足以震慑宇文部。而陈沛或许是在汲桑贼寇中厮混得多了,在勇猛以外又有一股特殊的狠劲,陆遥再令亲兵统领出身的何云和心思缜密的图里努斯为副将,显然这横海军的五千精兵不仅是辅助辽西公段务勿尘,也做好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只不过,由于段文鸯如今贵为军府右司马,故而所谓“突发状况”者,实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薛彤重重点头:“这两军肩负的是屏障幽州的重任,确须这般布置方显妥当。度辽、横海,名字起得也好。”
陆遥继续道:“坝上草原系我军重要的兵源所在,也是战马的主要产地。此地原为拓跋部所有,境内胡晋杂居,面临两个有力的胡族政权东西夹峙。虽然拓跋、宇文两家目前并非敌人,但不可不镇之以精兵。拟任刘遐为主将,谢源、刘飞为副将,率沃野军五千驻守。另外,以刘遐行濡源令,如有必要,许就地征集各路胡族和北疆流人的兵力。”
刘遐刘正长是平北军府中少有的文武双全者,既能攻战杀伐所向无敌,也具备折冲怀柔的手段,正适合应付草原上的复杂局面。他所率领的沃野军虽只五千,但如果全数征集坝上草原的胡晋两族壮丁,则兵力当可扩充到两万人以上,足以震慑居心叵测之辈。另一方面,濡源卫氏宗族在坝上草原势力庞大,陆遥却以出身晋阳军的谢源和河北贼寇降将刘飞为刘遐的副手,也隐含着不欲坐观卫氏宗族尾大不掉的意思。
陆遥边走边说,唯有薛彤紧随在他身畔。其余将校见这两位商议机密,自知地位不及,远远地都堕在后面。
“至于老薛你……”薛彤如今地位极高,自然也给自己取了字,不过陆遥习惯了,总是一口一个老薛,反而显得亲厚:“代地关山险峻、联络表里,控弦数万骑,此地既是我军军屯的根本,又是平北军府起家的基业,绝不容有失。我打算以你为上谷太守,率平朔一军驻扎萝川,统辖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并协调一应民政事务,坚守转运、给足军粮、率厉士马、防遏它兵。老薛你可知晓,后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寇恂就是上谷昌平人,因其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才,光武授之以河内,遂因是而起,从无后顾之忧;吾兄坐镇代地,亦如寇恂之于光武,不可不慎。”
岂料陆遥这番话说完,却未得薛彤回应。他不禁有些愕然,:“呃……老薛,你觉得这样可好?或者还有什么疏漏?”
陆遥与薛彤同为昔日并州军的釜底游魂,一起从光熙元年那场大溃败中挣命而出的,彼此的交情与他人不同。薛彤刚正严格的行事风格也很得陆遥的欣赏,认为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因此一旦不得薛彤回应,陆遥倒真的有些疑惑,莫非自己的安排哪里不妥?
转过身来,却正见到薛彤郑而重之地撩衣拜倒:“谨遵主公钧命。”
“老薛你这是干嘛?”陆遥连忙将他扶起来,作色道:“以咱俩的交情,何至于这般多礼?”
薛彤应道:“道明既以寇恂之任予我,这一拜,非是老薛拜道明,乃寇恂拜萧王也。”
所谓萧王,乃光武帝刘秀在河北时为更始所封的爵号,其后不久,刘秀便与更始决裂,走向逐鹿天下的道路。
陆遥闻声肃然,向薛彤回了一礼:“愿不负所望。”
薛彤虽读书不多,但毕竟是绵延数百载的河东薛氏将门子弟,基本的学识还是有的,对朝政、时局,也有他独立的判断。与陆遥结识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亲眼目睹着大晋朝局无可阻挡的败坏腐烂,其中唯有陆遥从一名凄凄惶惶的败兵起步,神速崛起于北疆;在这个过程中,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陆遥的志向也不再局限于做个保境安民的边将而已。今日陆遥随口以光武自比,正符合薛彤藏在心头许久的隐约猜测,而他也立即用最隆重的姿态,向陆遥表达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薛彤站起身来,两人紧握双手,相视大笑。
过得片刻,薛彤才又提起原先的话头:“只是……薛某才疏学浅,若要安定代地军政,须得文武干才辅佐。”
“老薛你属意何人?”
“卫雄卫世远、箕瞻箕世雅,二人为代北流人领袖,俱雄健有智略,曾虽拓跋猗迤远征西域,多立功勋。平朔军驻扎代地,请以卫、箕二人分领左右军。”
卫操以晋人身份为拓跋鲜卑辅相数十载,不仅出于个人的手段出众,也得益于亲族子弟之中人才济济,彼此扶持襄助。卫雄、箕瞻二人能在拓跋鲜卑族中单独领军作战,甚至一度继卫操之后出任左右辅相,其才干决不容小觑,更深悉拓跋鲜卑的内情。陆遥为了控制卫氏宗族在草原的影响力,不令彼等在刘遐麾下领兵,但薛彤坐镇代地,却可以大用卫、箕二人,并无顾忌之处。
“很好!就这么定了!”陆遥也觉得这两人定然称职,于是连连点头。
“最后,鹰扬、定边两军合计一万人,驻扎在范阳、燕国。这两军全都不设主将,由我直接统领来作为机动力量和预备队使用,四名副将的人选分别是……”
陆遥思忖着慢慢言语,正说到这里,远处有个亲兵纵马疾驰而来,向马睿说了些什么。
马睿先是露出喜悦神情,后来又大显古怪面色。旋即他走近过来,躬身道:“主公请恕属下打扰。但有一事,须得立即禀报。”
“什么事?”
马睿走到陆遥身边,附耳低声道:“竟陵县主的侍女阿玦来了。”
阿玦已经来过幽州一次了。上一次是在永嘉元年的十一月,前来通报了县主将会请皇帝赐婚之事,并传达了东海王方面确定无误的善意,请陆遥勿因幽州刺史的任命而有所介怀。没想到,才隔了一个月,她又来了?
如今石勒、王弥纵横中原,大河以南战火纷飞,阿玦这区区弱质女流往来着实不易,想来应当有要事相告。
“带她去将军府,待我校阅完诸军,便去见她。”虽说阿玦代表竟陵县主而来,必有重大事宜相告。但幽州与中原相隔数千里,再怎样的要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何况陆遥身为军人,终须得以军事为先。因此陆遥并不打算更改行程,而是继续原有的抽检安排。
马睿却不领命。他苦着脸道:“启禀将军,今日胡夫人和鲜于夫人出城赏雪的时候,正撞见了阿玦姑娘。胡夫人与阿玦姑娘乃是旧识,因此领她往燕都坊的别院去了。”
这句话一出,陆遥的背上顿时渗出身冷汗来。
第十四章 图南(二)
陆遥记得后世文人有斐然辞句曰:为将者,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当时读此,陆遥也曾拍案叫好,以为深得大将用兵之要旨。后来自己来到这乱世,身当锋镝而战的时候,才发觉这实在是太高的要求了。沙场风云瞬息万变,千万人性命如怒海孤帆,随时有倾覆之危的时候,谁能保持心态的平和?陆遥深知自己就万难做到。
在壶关附近的无名小寨被匈奴围困时、在大陵前出侦察却撞着乔晞的大军时、在团柏谷不知石勒敌军下落时、在晋阳被左贤王刘和之兵直薄城下时,还有在邺城、在代郡、在濡源……一路走来,多少次险死还生,多少次濒临绝境?很多时候陆遥看似胸有成竹,其实心底早就翻江倒海,紧张得几乎崩溃。不过是为了镇定部属之心,才竭尽全力地故作从容姿态罢了。
直到陆遥入主幽州,并切实地掌握了数万大军、成为雄踞一方的强大势力的时候,他才似乎掌握了所谓为大将者始终镇定自若的良好心态……原来其中并无诀窍,唯有兵强马壮,不惧来敌而已。而陆遥以如今的地位和力量,自然有条件来治一治所谓的大将之心,以至于感觉自己愈发深沉,很有点天下名将的架势了。
问题是,良好的心理建设过程此刻遭到了重重的一击。竟陵县主的侍女阿玦来访,如何竟会被胡六娘一行撞个正着?瞬间,陆遥感觉自己好比是被武二盯上的西门大官人,脑海中更轰然冒出四个大字“捉奸拿双”……果然是捉奸拿双,一抓就是两个!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暗对自己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不要慌,挺住。
他的神情丝毫不变,甚至略有些责怪地瞪了马睿一眼,沉声喝道:“些许小事,何必大惊小怪?退下!”
待到马睿唯唯而退,陆遥转回身,继续与薛彤商议驻扎在幽州核心区域的鹰扬、定边两军各级将校人选。一直到将相关人等都安排妥当了,他才不经意地道:“突然想到军府中还有些杂务未曾了结,之后的抽检,便由老薛代我进行可好?”
薛彤躬身应喏。
陆遥这才启程回蓟城去。
由于多年来戎马倥偬,陆遥虽年近三十,却始终未有家眷。如今却突然有了两位夫人,这还是源于几天前的那场全军大比。
代郡大军在幽州是客军,想要长久驻留,不能忽视与地方的关系;想要保障将士们的利益,更不能忽视地方关系。给有功将士们分田分地,促使将士们在幽州扎根下去,对军队与地方的融合会起到很好的作用,但还远远不够。因为对幽州的豪族来说,代郡军依然是外来者,是与他们争夺地方权益的竞争对手。
陆遥并无意于地方豪族对抗,他很快就放弃了以武力压服彼辈的计划。凭借着大比之中展示的用兵之法,他甚至成功地将一些豪族子弟吸引到了军府中为官。其中特别受到重视的,乃是那名特别赞赏陆遥用兵之法,并第一个出面向陆遥效忠、表示愿意出任城局参军的年轻人鲜于嗣。
鲜于氏乃箕子苗裔,其家族绵延千载不绝,世代居于北疆。后汉末年时,幽州刘虞下属有从事鲜于辅、骑都尉鲜于银等,其中鲜于辅后为曹魏辅国将军、都督幽州六郡军事,颇建事功。可见鲜于氏是在幽州甚有影响的家族,且族人多有刚毅的武人风范,非是文弱书生之流。陆遥次日召见鲜于嗣,沟通后,更发现他自称谙熟城池、山川、地理等事绝非虚言,确有独到的见识。
所以,陆遥立即任命鲜于嗣为城局参军,一如其之前所求。另外,还额外给予了多份空白的军府檄令,允许鲜于嗣举荐族中有才德的子弟直接任官,甚至连相应的禄田给授文书也提前准备齐全。到了大比的最后一日晚间,军中设下大宴犒劳与会军将,陆遥更亲与鲜于嗣携手赴宴,将之隆重介绍给出席宴会的军府文武将佐。
此番作为仍然是千金市马骨的意思,这不仅使鲜于家族因贴近军府而获得实际的利益,也使得其余豪族都看在眼里,坐实了鲜于氏作为平北军府支持者的身份,由此促使去就不定的幽州豪族进一步分化。
酒宴之上,陆遥架不住部属们一再殷勤相劝,多喝了几杯。他自知酒量极浅,平日几乎滴酒不沾,唯恐误事,只因连日来诸事顺遂,心中愉快,这才稍许放纵了一点。谁知仅此一回放纵,便生出了事端。
原来鲜于嗣有一幼妹,相貌极美。此女原本许有人家,可惜尚未办得喜事,夫婿便因病早逝。转眼两年过去,按照本朝制度:“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鲜于嗣之妹也到了亟待再嫁的年龄,唯一时尚无妥当的人选。这场酒宴上不知是谁提起此事,更不记得究竟有哪些人推波助澜地起哄,陆遥正在酒劲上头的时候,竟然就莫名其妙地被定下了一门姻亲。
到得明日,陆遥酒醒,才知军府上下皆知自己择日将纳鲜于氏女为侧室。这未免太过荒谬!他立即想起一年前的时候,在祁县郭氏坞堡里,高翔、沈劲、何云三人也曾串通一气,献美女侍奉自己的往事,顿时勃然大怒。既觉这等行径与胁迫主君无异,又认为鲜于氏献女求荣,更是不堪,于是立即遣庞渊去召集昨日在场诸官,意图狠狠地加以叱责。
但庞渊尚未出门,又被陆遥唤了回去。毕竟他很清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自己的身份、地位,周围臣僚部属所求,终究与当日里大不相同了。
一者,时人寿命普遍不长,遂有“五十不称夭”之说。自己年近而立尚无眷属,所以也没有子嗣,这在属下们看来未免是个极大的隐患。原先自己名位不尊,羽翼未丰,与文武部属们只是上下级关系而已;但如今军府已设,对于平北将军而言,众属官是“臣”,对众属官而言,平北将军是“君”,两方真正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政治军事集团。在这样的情况下,多纳妻妾,尽快诞下继承人,确保集团的延续性就成了当务之急。
二者,颁发给代郡将士田亩,促使他们与幽州百姓结亲,这是令军队扎根于幽州的妙策;同样的,要拉拢幽州大族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平北将军本人出面联姻。当代官宦人家素来好以嫁娶为巩固家族联系的方式,远的不说,只看前任幽州刺史王浚,有夫人文氏,祖为光禄勋;夫人解氏,父为国朝皇族郡望所在、河内温县令;夫人孙氏,外祖父为征北司马;夫人孟氏,中舅为太子庶子;夫人邓氏,次舅为南阳太守;夫人樊氏,长舅为建平太守……还有崔氏、索氏、卫氏、董氏、任氏、刘氏、华氏等多位夫人,莫不是名门望族出身。
王浚在太原王氏本族中虽无地位,却凭借着这些婚娅亲戚,编织成了足以影响朝政的绵密网络。陆遥自问没有那般骇人的交际,对王浚的长长妻妾队伍只能赞叹惊佩,但这个做法,确实是到了相当地位之后的必需。通过联姻,必定可以加强彼此之间的关联,而联姻对象的利益,也终究将会和自己绑在一处。
三者,陆遥与竟陵县主的关系须得朝廷旨意允可,目前尚未正式公布。得到陆遥透露此事的,不过邵续、薛彤、方勤之等数人罢了。对此,这些核心圈子里部属们的态度是有喜有忧。喜的是,东海王权倾天下、势压洛阳,俨然为大晋皇族中最具威望者,而陆遥则拥精兵猛将,为北疆方镇中最具实力者。陆遥成为东海王女婿,两方皆有所得,前途必将一片光明。忧的是,那竟陵县主当得上东海王的半个谋主,据说手段出众、行事方法更是强硬,此等贵女嫁入平北将军之门,恐有外挟权势、妄涉军府大政之虞。
有这三个原因,才会有酒宴上众人心照不宣地策动。这并非一两个人有意借美色以求幸进,而是陆遥麾下日趋庞大的部属团队为了本集团的长久利益而发出的共同要求。甚至陆遥本人,也不适合加以直接的反对。
何况夫子曰:“食色性也”。陆遥正在青壮年岁,精力也旺盛的很,一旦身处较安逸的环境,有些想法终究难以避免。眼看着群僚一致作如此想,他也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为此甚至还特意便装出府,去拜访了部下中唯一的女性,请她打探那鲜于家的姑娘是否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美貌。
没想到的是……咳咳……咳咳咳咳……或许是因为自己还不太掌握男女之间隐晦而千回百折的交流方法,行动言语容易引起他人的误会;又或许是因为胡大寨主早有筹划,以有心算无心……此后的事情想来有些叫人羞臊,陆遥老脸微红,情不自禁地捶了捶这几日略觉劳累的腰肌。咳咳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原定的一位侧室最终成了胡夫人和鲜于夫人两位;县主尚未娶进门,与她在太行山中言笑晏晏的那位好姐妹已经占先了也。
一行骑队纵马疾驰,越陌度阡,没过多久,北疆雄镇蓟城已然尽在眼前。
陆遥勒马止步,用极严肃正经的语气问道:“人是被接去了燕都坊么?”
此前来送信的骑兵答道:“正是。”
陆遥连连点头:“好,好,那就去燕都坊。”
随即上百只铁蹄踏地,激起一溜烟尘。
第十五章 图南(三)
冬季气候干冷,官道上的积雪和泥土踏作一处,又冻得硬实。陆遥等一行人纵马疾行,很快就穿过东掖门,进入蓟城的内城。
东门内道左,一群民夫正呼喝着号子,忙着将一座石碑立起。这是元康五年时为修建戾陵遏的征北将军刘靖所立纪功碑。石碑原本立于梁山以东的高粱水畔,本朝开国后少人维护,渐渐荒废。祖逖组织人手将之移入蓟城以内,或许是为了向百姓们昭示新任刺史的治政将一如名臣刘靖,务以惠民为先。
眼看煊赫的骑兵队伍经过,立碑的民夫们,路上往来的寻常平民们纷纷退往道左拜倒,而各处路口值勤的将士仅行半礼,随即就将胸膛挺起,继续站得笔直。
驻扎在蓟城以内的,本来已是直属于陆遥的部队。但将士们中的许多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紧随在陆遥身后的那些骑兵,嫡系之中最嫡系的亲卫。众人皆知陆遥治军以厚赏重罚为要,只要善战、有功,就有大把的提升机会。在过去历次战役中,数以百计的骁勇士卒得到拔擢。其中,尤以被抽调入将军亲卫队伍的前途最为看好。在亲卫队伍中磨练一段时日,就被派出担任百人将乃至队主以上职务的大有人在。而在为有功将士颁授田亩的时候,亲卫出身的将士也占据了相当数量。
数月前还都是一样的泥腿子、穷当兵的,如今却有人跻身将校之列,连家产也不愁了,这不能不引起全军上下的羡慕,更激发起众人杀敌建功、拼出个前程的渴求。陆遥对士卒们的心态非常了解,也非常满意,若在平日里,他定会举手向士卒们示以嘉勉。
但此刻陆遥实在有些心思沉重,顾不上了。燕都坊里的三个女人一台戏,究竟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今日的意外会面,会对身在中原的竟陵县主造成怎样的影响?陆遥纵马而行,脸色愈来愈阴沉。
蓟城的规模在北疆算得首屈一指,比起并州的晋阳城也不落下风。周武王灭商后,封尧帝的后裔于蓟,封召公于燕。百余载后,“蓟微燕盛”。蓟国被南进的山戎所灭,而燕国借助齐国之力击退山戎,并吞了蓟侯的土地,又以蓟城为都。再此后历经秦汉两代数百年经营,此地始终是北方重要的军事、政治中心。凭借着南通齐赵、北临鲜卑、向东贯通扶余高句丽等地的独特地理条件,蓟城又是当之无愧的经济中心。诚如桓宽在《盐铁论》中所述,燕之涿蓟,与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等地,皆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居五诸侯之衢,跨街冲之路也。”一行人沿着大道向前,半晌之后,才接近占据了蓟城东北角共约四个里坊范围的平北将军府。
泰始元年,武皇帝封文皇帝第七子司马机为燕王,邑六千六百六十三户。后又以北平、上谷、广宁郡一万三百三十七户增燕国为二万户,是大籓也。不过,司马机并未就国,而是转任青州都督,不久即薨,无子。齐王司马囧辅政时,曾表以子司马几入嗣,在他政争失败被杀后,国除。这样一来,蓟城的燕王府始终都只是个摆设,从未真正启用;陆遥此番便老实不客气地将之占据,并把主要的办公场所设在明光殿。这里与祖逖的幽州刺史府隔开了两个里坊,距离也正合适。
但这片区域毕竟荒废多年,修缮非一日之功,且为了避免被人抨击为逾越礼法,建筑规格也需得作诸多调整。到目前为止,真正能够投入使用的也只有几处主要的办公场所,除了日常值守的部分吏员进驻以外,陆遥本人依然常驻于郊外的军营。
庞渊从将军府的侧门里出来,催马迎上队伍:“护卫阿玦姑娘来幽州的还是王德,何军主正在陪着。将军是否要在府里用些饮食,顺便见见他?”
“不用。就让何云好生作陪,休得怠慢。”
“是。”
骑队并未停步,继续向前。往南越过一处人工建造的园林水泽,可以看到成片的高大建筑群落,那是许多幽州官宦、大族居住的卢龙、蓟北、燕都等坊。
虽说定下了与陆遥的姻亲关系,但自家爱如掌珠的妹子未能争取到平北将军正室的地位,使得鲜于嗣起初颇有些遗憾。结果次日便从方勤之那边得到了关于陆遥正妻身份的暗示,顿时吓得不轻。以他的聪明,自然明白平北军府文武大员们是寄望将军内院之中有所制衡,这才促成了这桩婚事。但鲜于嗣本人既不认为北疆一地的豪族有资格与皇族相较,也不认为鲜于氏之女有实力与竟陵县主争风,更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参与到军府中最为核心的冲突中去。辗转思虑整日之后,鲜于嗣完全无视了同僚们的殷切期待,转而将自己的姿态摆到极低。他连夜求见平北将军禀报说:只将幼妹安置在家族在燕都坊的一处别院,待平北将军府建设完毕,就作为姬妾送入军府。
这个举动反倒令陆遥措手不及,一时间还以为是谁人威吓了新任的城局参军。毕竟鲜于氏是最先向军府靠拢的幽州世家,对其家族中的嫡女以寻常姬妾相待,绝不符合陆遥礼遇地方大族的原意。
须知当代风气奢靡,贵人嗜好蓄养姬妾的极多,比如王浚王彭祖在世时,府邸中有名号的侧室夫人十余,而姬妾、美人几达百人,婢女的数量更难以计数。另一方面,昔日卫尉石崇宴客时,常令美人行酒,但凡客饮酒不尽的,立时侍从斩杀美人,此事固然证明了石崇之凶暴;然而姬妾侍女的地位之低下,也由此可见一斑。如果自己贸然以鲜于氏女为姬妾,只怕会激起其它大族的反感来。
陆遥赶紧好言抚慰鲜于嗣,隔日更正式颁下令去,宣布平北将军纳胡氏、鲜于氏二女为夫人,赏诸军酒食为贺。
在陆遥想来,与竟陵县主的婚事乃是江东陆氏与皇族的首次联姻,意义非同小可;其程序更比通常纳采问名之类的六礼复杂许多,只怕年内都未必能完成。自己纳侧室夫人之举,大可以日后徐徐解释。可如今竟陵县主的亲信侍女阿玦突然再度来访,硬生生把这事情变得复杂。
鲜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等相貌性子,陆遥完全不知;但胡六娘……在太行山中呼风唤雨、势压群匪的胡大寨主可不是个温婉和顺的女人。以她的火爆性子,若与阿玦闹得不快,想必与县主之间也没得消停吧,那么日后家宅中战火纷飞的悲惨情形,陆遥提前就可以料得七八分了。
马睿策马紧随陆遥,这时眼看陆遥面色不对,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我听说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又听说,大丈夫……”
“闭嘴。”陆遥有些不耐烦地道。
他至今都未曾见过鲜于家的女儿,与胡六娘的婚姻也并非仅仅是两情相悦那样单纯,但既然订下了婚约,陆遥就必然诚心诚意地对待她们,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妻子,而非以声色愉人的货物。马睿那种不将脂粉美色放在心上的粗鲁武人态度,完全无助于自己解决问题。
但事到临头,陆遥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他忍不住暗中痛骂那天在酒宴上推动了联姻的文武臣僚们,又后悔自己定力不足,未能克制住一时冲动。各种各样的古怪可能在他脑海中一一出现,越来越令人紧张。在前世就极度厌恶各种言情剧、宫斗戏的他,绝不愿意看到那些恶俗的狗血剧情在自己身边上演。当日进军代郡时,胡六娘收拾地方群氓的狠绝场景虽说陆遥并未亲眼目睹,但朱声后来脸色惨白地转述的经过,足以使陆遥体会到胡六娘的厉害。说起来,身为一名专业技能树完整点开的悍匪,胡大寨主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得有七八十吧……无需怀疑,只消一言不合,她随时就敢拔刀砍人!
想到这里,陆遥感觉自己的背上几乎沁出了冷汗。
这时燕都坊坊门大开,骑队直抵鲜于氏的宅院。陆遥眼色示意,一骑立即奔出喝问:“胡夫人和鲜于夫人可回来了?”
“回来了,就在内院……”如今的蓟城,还有谁能带领大队骑兵如此声势煊赫地往来?骑士虽未报名,守把院落的鲜于氏仆役已猜出来者是谁。几人一迭连声地应了,又屁滚尿流地奔去开门。还没等大门完全打开,骑队就鱼贯而入,上百只铁蹄翻飞,溅了他们一身的土灰。
这处宅院坐北朝南,前后三进,规模不大,但是建造得精致,似乎最近还经过了用心的休整,漆都是新的。前边的院落中间有块空地可以驻马,靠近大门的地方有片马厩。陆遥在堂前纵身下马,又冲着跑来引路的仆妇问道:“胡夫人和你家姑娘回来时,没什么不妥吧?”
那仆妇吃了一惊,忙不迭地道:“胡夫人性子随和友善,今日出游十分欢愉,并无任何不妥……哦对了,胡夫人带了一位女郎前来,谈笑甚欢,据说是她的故交好友。”
“嗯……”性子随和友善?这确定是在说胡六娘么?谈笑甚欢应该是真的,似乎自己可以放一点心……但考虑到胡大寨主的脾气,又不能当真放心。陆遥点了点头,一挥手:“我去见一见她们,你来带路!”
眷属所在的内院,即便亲卫们也不允许进入,因此马睿立即上前一步,低声请示:“将军……”
陆遥略一犹豫,才有些刻意地轻松道:“大家都休息休息吧,我自去即可。”
穿过前厅,是个规模较小的院子。两边都是厢房,院子大概三五丈见方,地上的方砖显然是新铺的,院里有些零散的花树,还有两个灌满水的大水缸。这一进院落没有正房,只有一座不高的院墙,院墙后面就可以看到后院里几株大树横生的枝干。院门此刻虚掩着,缝隙间隐约有青年女子的言语声传来。陆遥侧耳倾听,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似乎语气并不激烈的样子。他略觉舒心,止步安抚下自己忐忑了一路的情绪,这才走上几步去推门。
才抬手,忽听院落内利刃出鞘的声音锵然作响。继之而发的,便是陆遥在战场上听过无数次以至于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刀锋入肉的沉闷声音!
陆遥的经验太丰富了,仅凭借这声音他就可以断定,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精准斩杀!
“不要!”陆遥失声惊呼,猛地蹬地发力,冲进后院。
陆遥本是沙场上斩将搴旗的勇士,纵然近来地位渐高,日常依旧苦练不辍,随时做好身当锋镝而战的准备。因此武技愈发圆熟老辣,体力也始终保持在高峰,情急之下,这一记冲撞真是威势骇人到极点。两扇院门受到强大的力量撞击而荡开。门板撞击在两侧的墙上,发出巨响,随即门轴咯吱吱地响了两声,崩断了。而被他的身形所挟带起的大股劲风,更轰然卷入院落,将园中未及扫除的残雪扬起半天高。
漫天雪粉飘飘洒洒落下的时候,便现出三个人来。
一名全身裹在厚厚的皮裘之内,显得身躯娇小的少女瞪大了一对圆圆的眼,动也不动地盯着猛冲进来的陆遥,显然已被骇得呆住。
大半个脸蛋都油津津的宫装少女眼看着陆遥闯入,惊呼一声,拼命地把满嘴的吃食往下咽。偏偏随着这个动作,更多的油脂从嘴角溢出,于是整张脸都变得油津津的了。
唯有混身上下充满着妩媚风情的红衣女郎不动神色地继续挥动利刃,从一头洗剥干净的黄羊背脊上切下尺许长条的瘦肉,放到铁炉子上翻动炙烤。待到一条羊肉香气四溢的时候,她才看了看陆遥,娇声笑道:“道明,我知你们江东人从不爱吃腥膻之物。倒不曾想到,我们姐妹几个偷偷地烤些黄羊肉来吃,都会让你这般紧张了?”
第十六章 图南(四)
这些日子以来,谁敢这般和陆遥说话?偏偏胡六娘纵使已经嫁为人妇,依然不改泼辣本色,张口就是夹枪带棒的取笑。而她的言语之中又带着天生的妩媚,叫人就是想生气,也不知气从何来。
陆遥一路纵马奔来,只求家宅后院莫要起火,安稳无事便好;如今眼看三人果然谈笑甚欢,一时间,只觉得适才撞门的那一下害得周身脱力,连说话的精神都提不起来了。这时候,偏偏院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大作。原来是一众扈从听得他在后院大吼,唯恐有变,纷纷挟刀带戟地追赶过来,沿途打翻仆役无数。总算马睿还知道轻重,在院门外高声问:“将军,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你们都去休息吧。”陆遥愈发觉得尴尬,连声令众扈从退下,自己直接就坐倒在满地积雪上,看着熊熊篝火发怔。过了半晌才转移话题道:“好香,好手艺,切一块给我尝尝,压压惊。”
“给你一小块吧,看看合不合口味。”胡六娘抿嘴一笑,挥刀切下一块肥肉极少的,用刀尖戳着,直递到陆遥的鼻尖下。短刀上的寒气扑面而来,几乎让陆遥要打个喷嚏。这把刀陆遥认得,便是昔日在太行山中削铁如泥、震慑全场的宝刃。谁知胡六娘却拿来当切羊肉的餐刀来用,实在是够洒脱。
张口咽下那块黄羊肉,便觉外皮酥脆、肉质细嫩鲜美,配以某种香料,又极少膻气。陆遥没想到胡六娘有这般手艺,就连他这种绝忌腥臊之人都觉得美味。连吃了几块之后,腹中温暖,连浑身血脉都畅通起来。
胡六娘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有趣,转向身边二女笑道:“怪不得此人来势猛烈,原来是饿的……”
亏得胡六娘是言笑不羁的性子,院子里尴尬的气氛渐渐缓解。阿玦和鲜于氏女这时候才各自敛衽施礼:“见过将军。”
阿玦倒也罢了,勉强把满嘴的羊肉猛吞了下去,一张油汪汪的小脸还没擦干净。想必是平日里被县主约束得太严,没料到撞见胡六娘这等胡来的,眨眼就学坏了。那鲜于氏女陆遥是头一回见,只觉身段柔弱,相貌俏丽;虽然惊魂未定,但却举止落落大方,十分得体,又有着少女初见夫婿的羞怯之态,别有独特韵味。听鲜于嗣说此女单名一个兰字,果然人如其名,仿佛空谷幽兰一般,既清且艳也。
饶是陆遥心志坚毅,也不禁心头微微一荡,又狠狠打量了她两眼,才柔声道:“我有些渴了,可否麻烦姑娘取些茶水?”
“是。”鲜于兰低垂双目轻声应了,再行一礼,才起身往后面的厢房去。
待到鲜于兰的身影远去,陆遥转而向阿玦颔首:“劳烦阿玦你几番奔忙,辛苦了。却不知县主有什么吩咐?”
阿玦与陆遥份属太行山中的患难之交,后来又代表县主来幽州传讯,颇得厚待;更知道陆遥没什么架子,所以并不因双方地位悬殊而紧张,陆遥与鲜于氏女谈话时,她只拈着筷子,馋涎欲滴地对着烤架。听得陆遥询问,才慌忙从发髻上取下一支乌木的簪子,轻轻拆成两段,随后从中抽出一卷两段封蜡的极薄帛书。
竟陵县主特意遣侍女密送来的信函,不问可知必然非同小可,一时间,就连胡六娘都止住谈笑,难得显出几分严肃。但陆遥接过后,略扫了两眼便将之收起,神情全无异状。这时候鲜于兰领着仆妇多人捧茶盏上前,陆遥便继续与三女谈笑;直到日光西斜,大批鲜于氏宗族亲眷闻风赶到后,他才踏上回程。
天色稍暗,多支骑队从将军府驰出,熟悉军府的人便知道,那是平北将军又要召见文武重臣。
陆遥的军府如今已初见规模,有实际职司的文臣武将无虑数百人之多。然而真正属于核心圈子,又身在蓟城左近,随时可以召集的,其实不过十余人罢了。
薛彤虽为全军副帅;邵续从来参赞军机,无有不预;方勤之是近来很受重视的谋臣;黄熠是熟悉庶务数据的能吏;枣嵩、鲜于嗣一为王彭祖的旧人,一为幽州地方豪强代表,这两人原本没有资格参会,但陆遥为了安定地方势力之心,特意允许他们一并前来。
其余的一些,便是沈劲为首的、资历极深的武将们。这几人未必具有合格的政治头脑,但陆遥依旧每有事务都将之召集,哪怕令他们旁听也好。他期望通过一次次的会议,逐步培养起骨干部属的眼光和判断力,使这批最初的、最忠诚可靠的部属能够与蓬勃发展的军府一同成长。
这十余人到齐,陆遥设下便宴招待,席间先不说竟陵县主发来信函之事,只问诸臣僚:“朝廷授予我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职务,至今已有两个多月。陆某才疏德薄,全赖诸君竭力襄助,总算平稳接手重任,没有出现大的疏漏。然而,接下去的事情依旧千头万绪,诸位以为何为要务?何为急务?还请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顾忌。”
话音未落,沈劲离席而起,侃侃而谈:“近两月以来,我军士卒与民夫日夜赶工,已经将幽州北部各处要塞、关隘基本整修完毕,各处诸军的派遣、军官的委任,也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然而,愈是防备,我愈是深刻感受到幽州的安危系于东夷各族。”
“自蓟城向东、向北,远有高句丽、扶余,近有段部、宇文部、慕容部鲜卑诸族,尽皆雄强,带甲数以万计。濡源一战中,我军与段部鏖战虽胜,过程之艰难,给我军造成的损失之惨重,主公与各位同僚都看在眼里,想必也都了解,段部之强名不虚传;而段部的力量并未超越其余东夷各族。以此推论,我军虽然扩充极快,单以兵力而论,至多与段部、宇文部、慕容部、高句丽、扶余这五支强族中的某一支旗鼓相当。好在辽西公忠于朝廷,而宇文部与慕容部、高句丽与扶余之间又是世仇,否则我们更显势单力孤了。”
这位以凶猛著称的将领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负责幽州北部与宇文部接壤的大片山区防务。在这个过程中,他显然对胡族的形势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探查,因此眼界已经不再简单地限于战场厮杀:“因此,我们当前要做的,乃是尽快联系护东夷校尉、平州刺史李臻,同时也通过段部双管齐下,协调与东夷各部的关系,或以大军威吓之,或以朝廷名器笼络之。非如此,不可能保障幽州的平安。”
“老沈,你平日里果然认真思量、下过工夫,如此一来,很有些方面大将的意思了。好,很好,大有长进。”沈劲能说出这番话来,对陆遥而言实在是个惊喜。于是陆遥起身举盏向沈劲示意:“我以水代酒,请饮一杯。”
沈劲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水,雄赳赳气昂昂地返身落座。
既然身在幽州,东部鲜卑各族乃至稍远处的高句丽、扶余,便是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与之为敌抑或与之为盟友,压制抑或利用,都是复杂微妙的处置方法中不同的选项而已。对此,邵续与几名文官僚属已经多次商议,非唯沈劲一人有这样的见识。
但陆遥清楚,沈劲的性格最是直爽,从不会曲里拐弯地想问题。以他嗜战的性格,原本必定提议继续催动大军北上,与不愿服膺朝廷的东夷诸部开战,今日却提出以朝廷名器笼络胡族的说法,恰恰证明他本能地感觉到了难以促动将士们继续舍生忘死,证明一年来无月不战的局面使得军中相当数量的骨干将士已经疲惫了。这种疲惫源自于将士们的内心深处,不是用赏赐、提拔所能掩盖的,而大批原属王彭祖麾下将士的加入,使得部队的向心力不可避免地滑落,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这种疲惫感。
沈劲本人全没考虑那么多,他自觉提出了精辟的意见,因此顾盼自雄,很是得意洋洋的样子。但其余文武之中,倒有半数露出思索的神情,显然与陆遥一般,都明白了士马短时期内不堪大战的现状。
“沈将军洞悉北疆胡族形势,不愧是主公倚重的方面大将。”文臣列中,鲜于嗣起身,先捧了沈劲两句。今日陆遥闯到他安置幼妹的别院中去,此举委实有些逾礼,但根据在场者说,平北将军似乎对自家妹子非常中意,这便令他对自己的仕途信心十足了;就连首次参与军府核心圈子的会议,也因此也多了几分底气,忍不住踊跃发言。
附和了几句,他话锋一转,又道:“近日蓟城有童谣曰:东西二刺史,幽州一都督;足见主公兼有代地的政权、幽州的军权,威势已然为百姓所熟悉,声望远在刺史祖士稚之上。自主公掌管幽州军务以来,包括收编兵马、整顿边防、吸收流民、划分军屯、还有关于粮秣、军械、战马、服装、药品的收集筹备等事务,都很顺利;通过赏赐有功将士田地的举措,也增强了军府在幽州的影响力。仅仅两月,兵已充足、民已安堵。段部鲜卑更已向我军投诚纳款,结下守望相助的盟约。因此,沈将军固有防患于未然的先见之明,但主公实在无需过于谦抑。属下以为,如今之幽州足够震慑胡族、保障大晋北疆的安全。”
鲜于嗣看了看沈劲,继续道:“我们只需镇之以无事,耐心蓄养军民,实力自然会慢慢凌驾于胡族之上。眼下不妨且放任胡族自行其是,料他们也不敢来挑衅军府的威严。”
沈劲感受到了幽州军府短期内的虚弱之处,但他仍打算积极插手于北疆胡族,用主动的手段保障幽州安全;而鲜于嗣认识到幽州军府长远的潜力所在,因此反倒提出了保守的建议。两人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提出的意见也可谓是南辕北辙。
陆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其余部属:“你们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一说罢。”
黄熠出列行礼,躬身禀道:“属下以为,沈劲将军的意见很有道理。东夷各部地近幽州,实力雄厚,其首领又都野心勃勃,万一变生肘腋,恐为大患。我们与其闭门自守,到时措手不及,不如主动参与,将局势导向有利的一面。我记得月余之前,主公召集我们会商军府治所位置的时候,德元公曾有言曰,正当一如既往地鼓勇而前、与之争衡角斗,怎么能心生侥幸,以退缩为稳妥呢?”
黄熠在邺县为小吏时,就敢于承担,有刚毅果断的行事风格;如今身为军府僚属,分析大势时,依旧喜欢迎难而上,这种性格深受陆遥的赞赏。
然而黄熠话音未落,枣嵩冷笑一声:“黄掾志气非常,仿佛天下可运于掌。然则罔顾军府的现状,必欲制服东夷各部,万一事有不谐,反而激起东胡各族的敌意,黄掾莫非另有退敌的妙策么?”
他不再理会黄熠,径对陆遥行礼道:“主公英明神武,故而起于卒伍,兴也勃焉。然而,勃兴之势不能长久,恃众好勇恐丧社稷,岂不闻吴子云: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然后方能徐图其它?必欲干涉东夷诸部,便如挟太山以超北海,是诚不能也,强为何益?”
枣嵩赞同鲜于嗣的建议,要求务必以耐心蓄养实力为要,不得插手北疆胡族之事,非属无因。昔日王彭祖竭力于鲜卑,邀之为上宾,引之为肱股,却最终难免事败。因此如枣嵩这样的王彭祖旧属难免心有余悸,实不愿再与鲜卑再有什么关联。他又是有名的文人,言辞引经据典,雄辩滔滔,一时真叫人难以辩驳。
陆遥听他们几方各执一辞,激烈辩论多时,心中渐渐有所总结。他轻咳一声,止住众人的争执,随即先问薛彤:“将士们大约还要多久才能恢复斗志,激发出求战的愿望?”
有关军务的问题,薛彤是当仁不让的权威。他应声道:“如今我军三万余众,都是敢战、善战之卒,只需要再有一两个月的休养,待到春暖时,定能如出柙猛兽,人人亟图沙场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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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图南(五)
“好。”听了薛彤的话,陆遥放心地微微颔首。
军府的文职幕僚班底终究是草创而来,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而且还缺乏对军府的认同和彼此的默契。陆遥提出的是关于大政方针的问题,但这些官员们却更多地纠结于眼前,热衷于以自己的想法来压倒别人,这场景并不能让陆遥非常满意。在陆遥看来,这几人不过是借着某个话题来向陆遥展示自己的能力。不过,行政措施和方向总可以容许属官们慢慢讨论的,只要将讨论控制在一定限度,把握住最终各取所需、各展所长。相比而言,倒是将校们进步可喜,哪怕沈劲这样性格粗疏的厮杀汉子,也居然开始考虑厮杀以外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军队始终是最核心的力量,也是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只有保障了军队的战斗力,平北军府才能够生存、发展和壮大。或许随着实力的不断扩张,陆遥已难做到如昔日那般切实掌握每一名基层将士的情况,然而以薛彤为首的将校们都久经淬炼,有足够的能力和忠诚。
枣嵩、鲜于嗣、黄熠等人继续着之前的辨论,全没发觉陆遥却已经想到了别的方面,对此起彼伏的争执充耳不闻。不过,文官列中,毕竟是有真正的聪明人在。
方勤之与邵续极其隐蔽地对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丝毫不变,只是继续端坐。待到堂上的辩论告一段落,方勤之才徐徐起身。
方勤之初入陆遥幕府时,众人都以为他不过是擅长卖弄嘴皮,乃东方朔一流的滑稽人物。但此人先是亲身犯险,策动王浚自取其死;随后又在军府的各项政务中显露了相当的才干,于是俱都刮目相看,以为之前误会了他。谁知近些日子他随侍陆遥左右,那一手阿谀吹捧的功夫更让所有人望尘莫及,才十几天时间里,隐隐然已成为文职幕僚中极受陆遥信重者。
既然他有话说,众人都按捺下了情绪,静候发言。
“主公问我们何为要务、何为急务。以我看来,插手东胡各部,未来或许是军府的要务,但在我军整编未完、士气未振的时当前,却不是急务。”方勤之随意掸了掸袍袖,先向沈劲歉意地一笑,接着才道:“段部、慕容、宇文、扶余、高句丽,这五家强大势力彼此纠缠,亦敌亦友,对朝廷的态度也忠奸难辨。平州刺史、护东夷校尉李臻部下不过千人,坐困于襄平一城,因其势力衰微,所以反而不受重视,勉强维持着朝廷在辽东的存在。而我平北军府呢?我们纵使示之以强盛,也不足以压服各部;纵使示以弱小,濡源之战的结果足以引起彼辈的忌惮。因此,我们只需要打探、了解,却不必急于发声;贸然插手其间,反可能会引发辽东局势巨变,与保障幽州平安的初衷不符。”
“那么,勤之是建议我们韬光养晦,耐心经营咯?”
“属下以为,单纯的韬光养晦、一味埋头于幽州亦不可取。皆因此事虽属急务,却并非今后的要务。”
“这是何意?”
“军府入主蓟城,乃奉朝廷诏令,大势所趋,凭此便无人敢于正面对抗。得益于诸位同僚的努力,已经扎实地站稳了脚跟,可以说,兵稍精、粮稍足、民稍安。但如果要更进一步,打算大规模地经营范阳、燕国这等幽州核心区域的话,必将会把某人推向我们的对立面。”
陆遥笑了笑,很配合地接上话茬:“勤之说的某人……是何人?”
“主公,幽州毕竟有朝廷任命的刺史在。”方勤之侃侃而谈:“祖士稚官职未如主公之隆,却恰可分庭抗礼,更名正言顺地领有民政之权,掌控各地郡县长官的任命。蓟城童谣曰:东西二刺史,幽州一都督,此足以证明主公兼有代地的政权、幽州的军权。然而,堂堂幽州刺史已经被逼迫到仅仅能够控制燕国、范阳两地的民政;之后我们经营幽州,又不免牵扯到诸多耕桑事宜,进一步侵逼刺史的职权,祖士稚哪里会心甘情愿!诸位,祖士稚是幽州大族出身,既有才干学识,也有声望,一旦与军府为难,将会牵扯我们多少精力?以将军的宏图大志,未必会愿意效法寻常庸碌方伯,成天忙于和同僚争权夺利吧。”
陆遥入主幽州之后,一次也没有去拜会过同在蓟城的祖逖,固然是由于军务繁忙,也未尝不是存了刻意保持距离的心思。基于前世的记忆,陆遥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了解祖士稚是什么样的人物。因此,他明白方勤之所说的一点也没错。
平北军府当前的权势,出于代郡军一战摧破王浚所部的声威,确实已是压制了刺史府的结果。但祖逖可不是会长久屈处下风之人。他还没就任前,就急匆匆地去拉拢幽州军的宿将祁宏,结果被陆遥撞个正着,颇引起了一些尴尬。如此行事,当然不是为了当个干拿俸禄的庸官,而是想有所作为的。军府进入幽州之后,在政务上的举措不过是一个组建屯田,一个分地,极少干涉刺史施政,但如意图在现有基础上更加深入地掌控幽州,那双方的冲突恐怕难以避免。
有军官焦躁地嘟囔道:“祖逖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你怕他,我们可不怕……”
话音未落,就在陆遥严厉的目光下住嘴了。
将士们不怕,陆遥更是丝毫也不会惧怕祖逖,哪怕祖逖拉拢了祁宏为臂助,也完全不被羽翼渐丰的陆遥放在眼里。但方勤之说的没错,陆遥不该,也不愿意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与祖逖的较量上。
自从汉末丧乱,曾经在强汉军威之下苟延残喘的游牧民族获得了整整一百年来休养生息。他们彼此攻伐、吞并,就像是草原上争竞的狼群那样不断产生出凶悍的首领;而规模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增长蔓延。时至今日,那一支支凶蛮强悍的部落虽然声名不为朝中衮公所知,却实实在在地走到了对外扩张的临界点。今年就是永嘉二年,在陆遥的记忆中,洛阳朝廷正是在这个寓意美好的年号下彻底崩溃,数以百万计的胡族随即如潮水般汹涌南下,争先恐后进入中原。
面对着必将到来的可怕局面,陆遥常常充满戒惧地扪心自问:军府据有幽州之后,是否就能够力挽狂澜了?不,不够,还远远不够。他必须继续尽一切可能来加强自己的实力,而且要快,要赶在最终的倾覆到来之前。时间是如此宝贵,怎么能虚掷在内部倾轧争斗上,何况对手还是那位千载后犹被人传诵的祖公?
陆遥思忖的时候,又有人问方勤之:“这个不着急,那个不重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方先生,我们快被你绕晕了。你觉得怎么样才好,倒是给个主意啊?”
方勤之往自家案几上取了茶水,润了润嗓子:“无论是与东胡部族打交道,还是与祖逖争夺幽州权柄,归根结底,都只是在都督幽州诸军事的权限之内作文章。然而……”他环视在座众人,大声道:“我们身在幽州,却不能局限于幽州。以主公的胸怀才具,以主公的宏图大志,岂是区区一州之地可以限制?”
这番话出口,第二次提到陆遥的宏图大志。武人们多半没听明白其中蕴意,倒也罢了。在场文官们则有不少人悚然动容,至此确知陆遥绝无身居方伯之位而安享富贵的意思,甚至也不是安于朝廷体制的寻常官僚。如枣嵩这样有经验的官僚,更立时心头大跳几下,在他眼前,平北将军的沉静端坐的身影,竟似乎与那位野心勃勃的博陵郡公王彭祖重合起来。枣嵩记得清楚,由于大晋朝局日趋混乱,王彭祖曾几次召集心腹手下,暗中商议过那不可言说的胆大妄为之事。难道,这陆遥陆道明竟也……
突然领悟了如此机密,这本身就给枣嵩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掩盖仓皇的神色。
“勤之,你对我的很多夸赞,实在叫人愧不敢当。你不妨直言,如果我们不在都督幽州诸军事的权限之内作文章,又当如何呢?”陆遥瞥了坐立不安的枣嵩一眼,嘴角露出微笑:“此刻在场的,都是我的肱股、心腹,勤之不必有任何顾忌。”
而方勤之应声答道:“一旦士伍可用,请主公率领军往洛阳一行。”
“哪里?”
方勤之重复了两个字:“洛阳。”
他的语调并不高亢,但却如炸雷在众文武耳畔轰响。洛阳是大晋天下之中,是皇帝与朝廷所在。陆遥身为边疆守臣,如果擅自领兵前往洛阳,这是什么性质?瞬间,议事厅中一片哗然。有人惊惶跃起,浑不知自己带翻了身前案几;有人厉声叱责,指责方勤之胡言乱语;只有寥寥几人人满脸愕然,完全不知所以。
“胡闹!胡闹!幽州外有强胡环伺,内有百废待兴;这时候如何能离得主公坐镇?方勤之,你不要把哗众取宠的那套手段,用到正经的议事场合上来!何况……何况……”枣嵩再也按捺不住,他脸色铁青地向陆遥拜倒,大声道:“主公有雄才大略,遂能摧破群胡,制压北疆,这是在场诸君都知晓的道理。然而筹谋天下大事何等艰难,怎么可能永远一番风顺?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魏武屯许昌,都是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所以虽然屡遭困败,而终济大业。请主公细思,您入主幽州不过两月,根基可扎实?人心可归附?城垣关隘可修缮坚固?军令可畅通无阻?驻军可调遣自如?”
枣嵩本是王浚部下极得力的行政官员,对各项军政状况最是谙熟。这时候把他认为陆遥应当关注的要点一口气道来,果然每一句都恰合军府的实际。他喘了口气,再度拜伏于地道:“这些都还没有可靠的结果,也就尚未真正掌控幽州,哪怕是距离一个称职封疆大吏的要求,尚有诸多不足之处。这时候,君若听信小人之言,图谋非常之事……请恕枣嵩德才鄙陋,不敢攀附骥尾!”
枣嵩极其激动,养尊处优的白皙面庞挣得通红,须发戟张。这样的姿态先使陆遥惊讶,随即又令他有几分赞赏,几分感动。枣嵩是王彭祖女婿,在骠骑大将军幕府中地位极高,而过往行事颇受贪暴之讥;因此陆遥用他,一则考虑他熟悉当地情势却又非地方豪右,二来也实在是由于军府中读书人太少,各个幕僚职位简直无人可用,非如此,没法及时搭建起军府的班底来。但枣嵩会如此投入地争论,无疑已是尽心竭力在为军府考虑。放在陆遥熟悉的后世,此君便是私德有亏却职业道德十足的经理人了。
“台产兄,不必如此。”陆遥离席起身,双手扶起枣嵩,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陆某不是王彭祖,从不打算图谋什么非常之事,相信勤之也没有这个意思。台产兄想是误会了什么,莫慌,莫慌,还请稍安勿躁。”
枣嵩有些茫然地看看陆遥,却见陆遥板着脸,向方勤之怒斥道:“好好说话不成么?非要故作惊人言辞?我为何要领兵去洛阳,你倒是给出个道理来!”
方勤之知道这是陆遥刻意做给枣嵩看的姿态,于是配合地请罪施礼,待到众人俱都回来落座,他才继续道:“台产兄说的没错,幽州外有强胡环伺,内有百废待兴,需要我们做的事太多太多。然而平北军府真正缺乏的东西,并非我们在幽州关起门来忙乱可得。”
“你就赶紧说吧……缺什么?缺钙么?”陆遥适才的训斥固然是做出的姿态,但今天这场会议绕了无数个圈圈,哪怕他耐性再好,也有些烦躁了。
方勤之想了想,实在不知“缺钙”为何物,于是便充耳不闻,伸出两根手指:“军府缺少的,也正是主公您缺少的,两个字:声望。主公崛起神速,赫赫军功未曾深入士人之心,卓然事迹未曾传扬到洛阳朝廷。为主公谋取更多的声望,才是当前的急务、要务。”
这圈子兜得好大,陆遥感觉有些跟不上方勤之的思路,看他言辞神态,又不像是在胡扯。于是道:“勤之,为我细细言此。”
第十八章 图南(完)
这时候夜色已深,铅蓝色的夜幕之上,一轮灿若玉盘的明月闪耀于星汉之间。如水月华洒落下来,勾勒出蓟城暗沉沉的天际线。北疆的风气终究不似洛阳朝廷,哪怕是豪奢大族,也鲜有饮宴歌舞通宵达旦的。这个时候,绝大多数居民早就已经熟睡了,只有位于远处城台的几处零星灯火还在闪耀。偶有火光往来移动,那是负责守卫城池的将士正在巡逻。
但议事厅里的众人却全都精神抖擞。原以为只是事务性的商议却延到了深夜,显然军府的大政方针将要在此底定,这时候,无论是否赞同方勤之的意见,每个人都凝神静听。
“自本朝开国以来,中枢任官有八公同辰、攀云附翼之讥;而兼理军政的方伯人选,择人用人的原则也大抵相似。通常而言,能够出镇边疆大州的无不是成乎栋宇、处乎经纶的重臣。以出身而论,或为汉魏以来冠冕不绝的名族世胄、或为策名魏氏而为皇晋开国佐命的勋贵子弟、或为司马氏宗室亲王……皆因此等人乃是大晋赖以立国的基础,哪怕毫无军政才具建树,也能平流进取、坐至公卿,除此以外者难有仕途可言。”
“主公与彼辈自然大不相同,堪称本朝封疆大吏中唯一的异数。主公出身于江左亡国之余,起家于行伍,在中枢诸衮公看来,身份实在卑微;而在建事功于北疆的过程中,也并无家族背*景可为奥援,全凭着过往战无不胜的威望,才赢得此刻文武英杰云集景从的盛况。主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殊为不易;也正因为此,再想有后继的发展,难上加难。”
方勤之侃侃而谈,慢慢分析。
陆遥的仕途中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一个是得到并州刺史刘越石的青睐,成为独挡方面的大将;一个是借助东海王平衡北方诸强籓的机会,以鹰扬将军的身份平定代郡。如果没有刘琨的帮助,陆遥只是个善战的勇士,千百次出生入死,也不过自保首级、得些金帛赏赐;如果没有东海王的纵容,陆遥的东征西讨都是为并州刺史扩张势力,根本不可能将手中的军事实力与代地州郡结合,组建自成体系的政治集团。毫无疑问,平北军府的崛起既缘于陆遥的英武,也与外部的提携和帮助息息相关。但这样的提携和帮助终究是有限的,毕竟陆遥在中枢看来,只是个出身底层的武夫,不值得太多关注。从朝廷对幽州都督、刺史的分别任命可知,哪怕陆遥即将成为竟陵县主的夫婿,也已无法从外部得到更多得政治资本了。
脱离了外界的扶持,陆遥和他的平北军府是安心于幽州一地,坐等局势变动,还是抓紧时间主动出击,谋取更上层楼的机会?
陆遥起于并州败军之卒微,最终取得幽州权柄的经历,众下属都已经熟悉。破匈奴、退石勒、平代郡、取濡源,他完全是凭借着一系列军事成就才爬升到都督幽州的地位。但如果仅凭这些成果,还远不足让他具备超越同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底气。大晋的高官显贵中固然绝大部分都颟顸无能,可终究还有好些名臣宿将。如并州刘琨、兖州苟晞、凉州张轨等,都曾历任多个州郡、指挥过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威势远在崛起不过一年的陆遥之上。甚至冀州刺史丁绍,论起名望、资历,也远非陆遥所能企及;其冀州集团的根基之深厚,也不是平北军府可比。
方勤之说到这里,在座不少文武都露出悻悻然的脸色,有些人意图起身反驳,却见陆遥本人微微颔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在陆遥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中,盘踞幽州的王浚就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才导致了身死国灭,沦为千载笑柄。陆遥可不会自我膨胀到那种地步,他明白,其实方勤之说得还算客气了。或许平北军府在军事力量上拥有一定优势,但综合考虑政治、经济各方面因素的话,实力凌驾平北军府之上的地方势力,又岂止并、兖、凉、冀等地?如果眼光不局限于大晋朝廷之内,想想雄踞河东的匈奴汉国、在中原打得东海王狼狈的羯人流寇、割据西蜀的氐族李氏政权、草原上数以十万百万计的凶悍鲜卑部落……哪一个不比平北军府强盛?如果将这些异族纳入考量的范围,平北军府或许只能算一个二流地方势力吧。
前所未有的可怕乱世即将到来,只凭着二流地方势力,就一定能站住脚跟,进而力挽狂澜么?对此,陆遥只能说自己有信心、有决心,但并没有多少把握可言。
大晋的时局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有识之士都已深知其积重难返,稍作推想,更可以预料其必然继续滑向深渊,绝无侥幸的可能,因此或多或少的都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乱世作准备。方勤之或许在行商时未曾对此通盘考虑,但投入陆遥麾下后,他一方面参预机密、广泛接触到了大量情报,另一方面又近距离地接受陆遥对时局的看法,聪明绝顶如他者,自然也会得出同样的判断。
今日他兜兜转转地说了那么多,其实便是在反复地向众人灌输一个道理:平北军府上下,绝不能满足于幽州,满足于做太平盛世中的朝廷官吏。而陆遥则必须抓紧朝廷体制尚存的最后一段时间,尽快取得足够立足乱世的声望。只有声望高了,才能获得更加丰厚的政治资本;获得了丰厚的政治资本,也就拥有更多攫取权柄、地盘、人力、物力、财力的渠道和手段,能够在乱世到来之前,尽量缩短与其余各地军政集团的差距!
枣嵩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去考虑,方勤之的意见确实不错。谋取更多的声望,的确是当前的急务、要务。但他沉吟片刻,迟疑地道:“想要获取声望的途径多矣……为何非要领兵入洛?此举的理由何在?若是因此落人口实,恐招纵恣跋扈之嫌。”
“想要获取声望的途径确实很多,但眼下适用的选择少之又少。”方勤之应声道:“一者,当前绝非对外征伐用兵的合适时机。军府发展到了现在的程度,与诸多鲜卑、东胡强族直接接壤,军事行动万一失控,造成的后果谁也没法承受。如果因此被朝中载个擅开边衅的罪名,那就更麻烦了。二者,从治政角度着手又必然会引发与幽州刺史祖逖的冲突,得不偿失。若是外界因此以为主公行事横暴酷烈,反而不美。更重要的是,主公要的是天下之名望,非局限于州郡之名望也!”
他加重语气道:“昔日河间、成都二王之难,凉州张轨遣兵三千东赴京师,旋即得朝廷允许尽有凉州之地,遂霸河西。如今中原各地的州郡长官阿附于东海王的羽翼之下,不将洛阳朝廷放在眼里;而边疆烽烟四起,方伯们俱都自顾不暇。偏偏河东匈奴为患,中原羯贼横行,情势较之当年更显困窘,主公果能亲赴洛阳,足显满腔忠枕。主公的大名也必将随之遍传天下,不让张氏专美于前。到那时,曾经困扰我们的各种问题,或许都会迎刃而解亦未可知。”
“这倒也罢了,只是主公在幽州根基未深,贸然远离基业,沿途千山万水……未免太险!”枣嵩考虑了一番,重又蹙眉。
“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职务,既出于朝廷正式诏命,也是主公身当锋镝血战而来,若说危险,这一路走来,哪里没有危险?天下间,又岂有惜身苟全于户牅而能图谋大事者?”说着,方勤之不再理会枣嵩,转回身向陆遥下拜:“前往洛阳,不可能绝无风险。但与可期的收获相比,纵有风险,微不足道!”
枣嵩想要再说些什么,眼看陆遥双目略微低垂,露出沉思的表情,顿时不敢打扰,只能瞪了方勤之一眼,气哼哼地落座。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文武数十人俱都等待陆遥裁夺。一时间,除了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便只有陆遥习惯性地轻轻按压左手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方勤之于纵横术上确有所长,其口才仿佛苏秦、张仪,又兼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不同于寻常埋首于事务的僚佐。要说陆遥对他的建议不动心,那是假的。但身份到了陆遥这地步,一个决定、一个判断,都会牵扯到上万人的切身利益甚至生死存亡;他必须把每一个决定都建立在详实的情报和严谨推理之上,绝不能随意而为。
陆遥又敏锐地感觉到,随着军府势力的扩张,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新人和旧属之间的矛盾、稳健派和激进派之间的矛盾也都初露端倪。而邵续似乎与方勤之意见相通,却始终不出言语,分明是拿年轻气盛的方某人当了枪使……如何将这种暗流控制在一定限度,这更是需要他自己慢慢摸索的课题。
过了许久,想了很多,陆遥才慢慢地道:“此事关系重大,顷刻间难以决断。容我仔细权衡一阵,另行商议不迟。”
此言既出,下属众人有失望者,有庆幸者。倒是方勤之神色如常,一丝不苟地躬身施礼如仪:“是。”
会议进行到这时候,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几名官员趁这机会又简单汇报了几桩细务,待陆遥逐一作出指示,这才各自散去。文官们大多都居住在将军府左近各坊,倒也罢了;由于城中宵禁,陆遥须得给几名出城的军官出具通行文书和开启城门的符令。
待到处置完毕,已经到了子时。陆遥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将军府的后院去。
由于大部分人力都用于营寨、关隘、道路的修缮,这座将军府邸断断续续地整理了一个多月,至今尚未完工。好在有前朝王府的基础在,又配了杂役数十、侍女十余人,所以偶尔住一日两日也无妨。便如陆遥此刻经过的后院,有颇具规模的园林、水池、亭台之属。两名侍女手提灯笼在前引路,烛光所及之处,纵使深夜,仍显得景色清丽宜人。可惜陆遥顾不上观赏夜景,才走了几步,又陷入了思索。
沿着廊道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就到卧室。卧室里并无人出来迎接,唯有熏香浮动,重重纱帘掩起,原来胡六娘左等陆遥不来,又等陆遥不来,索性先自睡了。这可与《女诫》的要求南辕北辙。以胡大寨主的性子,本也做不出婉转侍奉的姿态,陆遥反倒喜爱她的爽朗自在。他挥手令侍女退到外间,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便见佳人将大半身子都藏在锦被之下,沉眠正酣;只露出一对玉腕香腮,好似莲藕荷花相映。耳畔听得还有细弱的呼噜声入耳,愈发显得可爱。陆遥不由得神魂荡漾,几乎要把满腔的筹谋盘算都扔飞到天外去。
好容易定了定神,陆遥推了推胡六娘的肩头,轻声唤道:“绿蕊!绿蕊!”……胡六娘行六,闺名唤作绿蕊,陆遥也是成婚前后方才晓得。陆遥连唤了五六声,胡六娘才勉强半醒。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陆遥,旋即将他的胳臂搂进怀里,心满意足地又欲睡去。
陆遥苦笑着把手臂抽回来,扳着胡六娘的肩头一阵摇:“醒醒!醒醒!绿蕊,我有事求你!”
“啊?”胡六娘懵懵懂懂地睁大了眼,过了半晌才像是忽然惊醒过来那样,涨红了脸,有些扭捏地道:“死人……昨天那法子不好,嘴都酸了,还呛得难受……这事儿你别再求我,老娘不乐意啦!”
“咳咳咳咳咳……”陆遥猛咳一阵,连连摆手:“我说的是正经事,你想到哪里去了……”
胡六娘愣了一愣,尖叫一声,钻进被子里去了。
“什么正经事?快说!快说!”她闷声闷气地隔着锦被道。
“咳咳……绿蕊……”陆遥想了想,决定换个称呼:“六娘啊,原先你伏牛寨的部众里,可有熟悉中原和洛阳情势、而且忠诚可靠的人才?有适合的话,务必推荐几个给我,我有要务托付。”
“有。”胡六娘答了一个字,便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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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自量(一)
次日,陆遥继续原来的巡视,检查对王浚旧部的整编情况。
眼下并非战时,因此军队并不集中,而是以军为单位屯驻在各处军寨。这个“军”,并非是路遥打算重新设立的横海、度辽、沃野、平朔、鹰扬、定边六军,而是旧有的单位。一方面由于代郡军连续作战带来的编制混乱,另一方面也因为整编工作刚起了个头,所以每一军的人数不一,多则两千人,少则**百人,其中王浚旧部所占的比例也从三成到五成不等。
在蓟城左近,有十四个军分散驻扎。十四处军营,陆遥前几天已经跑了五个,昨天薛彤代表陆遥检查了两个,还有七个要一一校阅。这项工作本就细碎繁碎,陆遥的要求又严格,过程中,还需要投入相当的精力去和基层的将士沟通交流,因此校阅的速度快不起来。从卯时到午时初足足三个时辰,也不过看完了何云所负责的一处而已。
根据行程安排,要去的下一处军寨位于广阳东南的泉州,距离还不近。
泉州因县城周围多有清泉、泉水甘冽可饮而得名,战国时为燕国的“泉州都”,汉初设县。泉州北面是绵延数十里的雍奴薮;南面以巨马河为界,与冀州章武国的东平舒县毗邻,河上有多座渡口为繁忙的商路服务;而东面则是茫茫大海。前汉元狩四年曾在这里设盐官,为全国三十八处设有盐官的郡县之一。时至今日,汉时遗留的盐场仍在使用,幽州人所用食盐大部分出于此地。
如果天气放暖,陆遥可以先返回蓟县,然后乘坐舟船沿着清泉河、笥沟一线南下,很快就能到达。但如今严冬时分,河道或者结冻、或者水浅难以行船,陆遥等人只能快马加鞭地沿着大路走,横穿过安次县往泉州去。
因为冀州为兵灾所及,东部沿海诸郡元气大伤,所以道路上商旅稀少,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流民倒很多。他们冒着刺骨寒风,赤足踏雪蹒跚前进。见到陆遥一行的骑队路过,绝大多数流民也只是神情呆滞地看看,偶有些机灵的,连忙跪伏到路边,喃喃地叩头祈求着什么。
陆遥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凄惨场景了,纵不说锻炼的心如铁石,至少也已见多不怪。但他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的时候,只见稀疏的流民队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不禁皱眉道:“冀州的叔伦公乃当代能吏,如何却放任治下百姓颠沛至此……”
今日随同陆遥的文职吏员黄熠是做实事的吏户出身,对安抚流民的诸般事宜很有一套,适才已经拨马去流民队伍中打探了。听得陆遥抱怨,他恭谨应道:“今年中原暴雪成灾,三魏之地的贫民迫于冻馁,大批流亡冀州。偏偏冀州连年鏖战,府库俱空,所以丁刺史应付起来十分艰难。但眼前这些倒不是丁刺史治下流人,而是来自于原本石勒贼寇盘踞的渤海、平原、乐陵等地的。”
“哦?”
“石勒贼寇在时,攻破地方州郡坞堡,毁弃城池府库,掠夺粮秣物资殆尽,又将强壮者尽数挟裹入军中,迫之为前驱送死,只留下老弱病残在原地等死。这些老弱无衣无食,只能挣扎哀号,饿死者数以十万计;由于今冬寒冷,冻死者又数以十万计。主公所见这些,不过是流入幽州的侥幸之人而已。”
“你称他们为侥幸之人,是什么意思?”
“幽州毕竟不曾直接遭到兵灾波及,无论州府还是地方豪族,都还勉强有余力赈济安置他们。我听说,祖刺史前些日子召集郡县豪族,以减免一年田租为条件,要求他们各自出人出粮,负责一地的流民安置。但凡安置得力,不使流民越境扫荡他处的,还可以获得流民屯垦之地的地契,将之纳入私家部曲。将军请往南面看,那里有一处简陋的营地,便是田氏兴建的。流民中有威望的首领,以及能够劳作的、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在那里暂居,随后分批发遣到田氏所属的农庄中去。这样的话,毕竟还能活下来相当一部分,所以算得侥幸。”
这些流民原本就是石勒挟裹壮丁后剩下的老弱,其中能够劳作的、有一技之长的人,所占比例不会很高。这部分人能够在地方豪族的农庄中存货下来,而其余的人,无疑就只有冻饿而死的下场了。
陆遥叹了口气,道:“赈济难民之事,不仅刺史府出面,我们也要尽力襄助。你回去拟个章程,就在这些被挑拣剩下的人里面,尽量把孩童和青年妇女安置了。嗯……孩童们单立一营,让马睿负责挑几个亲卫、方勤之找几个读书人,教他们习文练武;妇女可以许配给将士们,如果不愿婚配的,也单立一营,让她们做些洗刷缝补之类的杂事罢。”
以军府的力量,供养数万大军已然不易;去和州府、世族争夺安置流民的权力更不现实。陆遥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黄熠恭谨领命,一行人并不耽搁,继续纵马前行。
过了会儿,眼看着黄熠所说的营地不远,陆遥突然又想起一事:“田氏?你说在前方兴建营地的,便是那个田氏么?”
“正是。燕国田氏在潞县、雍奴等地广有庄园、田连阡陌,最近的坞壁距离泉州仅二三十里。由他们负责这条道路上来的流民,很是恰当。”
前几日陆遥召集将士大比的时候,以军中私斗的罪名杀死了燕国田氏的有力子弟田旻,从而一举震慑诸多豪族。这件事发生之后,据说田氏族人有向刺史府伸冤告状的,但祖逖对此尚未做出反应。想不到今日刚巧和他们又撞上了。
陆遥一行骑队约莫百人,鲜衣怒马、铁蹄动地,声势颇为煊赫。
田氏营地中人隔着很远就看见了,知道定是贵人经过,于是连忙去唤营中主事之人。旋即有两名高冠华服的男子前呼后拥地从营地里出来,待要相迎,似乎有人在旁说了句什么。于是他们立即止步,眼神也变得不善。不用说,想必是随从中有认得陆遥的,指给他们看了。
这两人想必是田氏子弟中的有力人士。陆遥很清楚,这些豪族大姓中人除了少部分确有才干以外,其余不过是凭着盘剥欺压贫苦百姓而立足的蠹虫而已,只要时机适当,摧之易如反掌。因此他根本就不理会这两人,只稍微勒马放慢速度,直接就从或坐或卧的诸多流民中穿过去。
却不曾想到那燕国田氏子弟中不知死活的莽夫甚多。两名华服男子中的一人眼看陆遥勒马,竟然斜刺里大步追上来,要去抓陆遥手中的缰绳。
“大胆!”马睿瞠目大喝,策马上前拦住来人,掌中寒光一闪,缳首刀已经出鞘一半。
马睿是勇力绝伦的猛士,久经沙场,举动间锋芒毕露,自有一股骇人杀气。那华服男子如何当得?满腔怒火瞬间化作冰水从顶门倾泻下来,双腿一软,顿时坐倒在地。
陆遥懒得理会这等蝼蚁也似的人物,冷冷地看了这人一眼,摇缰继续前行。
待众人俱都远离,马睿才不屑地哼了一声,收刀归鞘追赶大队去了。
另一名年纪较老的男子这时候才敢上前来,将骇然坐地之人扶起:“唉,本来无事,你偏争这闲气做甚?”
“什么叫闲气?便是这个泼贼杀了吾弟!”华服男子猛地一挣,将老者扶着他的手臂甩开,发怒道:“可恨我们田氏子弟部曲数百人在此,竟然无人敢与我一同向前!只消三五个有胆的,我好歹能打这厮几拳,出一口恶气!”
这华服男子便是那被何云一箭射死的田旻之兄,而老者则是田旻的叔父。
分明适才被人一眼瞪得倒地,这会儿又以为靠着有数百名只会欺压良善的打手,便能挑衅熊虎之师了?这是发了疯病还是怎么?田旻的叔父连声叹气:“你当你是什么人,敢去打平北将军?这陆遥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在并州时阵斩匈奴汉国首屈一指的勇将乔晞;在邺城时,曾于万军之中格毙横行河北的巨寇汲桑;此后平定代郡,挥师草原,杀得胡族丧胆……多少有名有姓的大将、豪酋都伤不得他半分,反而都死在他手下。今日便是多你一个……不,便是多了我们这里数百条性命,你当他会在乎么?”
华服男子一时无言以对,咬牙切齿了半天,忽又猛地跺脚骂道:“我燕国田氏为北疆冠者,宗族强盛,徒附无数,更历仕魏晋两代,冠冕不绝!昔日王彭祖在时,对我们也客客气气的。这陆遥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岛夷余孽、粗鄙武夫,竟敢当众诬杀吾弟,令我田氏族人为州郡所笑!哇呀呀,可恨!可恨!”
陆遥的部属来源复杂,但除了近期招揽的若干官员以外,大部分都是地位低下之人,或为并州的军卒、或为汲桑贼寇中的降人、或为代地和草原上的牧奴、马贼。这些人沿袭着军中尚气轻死的风气,只会看到陆遥的英武绝伦,只会为陆遥的青云直上而欢欣鼓舞。但世家豪右看人的眼光、角度,却与他们大不相同。在幽州的大部分世家豪族眼中,陆遥东吴遗民的背*景不是骄傲,而是永远抹不去的污点。更不要说他的武夫出身了,疆场杀敌算得什么?再怎么勇敢的军人,不过是高门世胄豢养的打手,说得过分点,一条养来咬人的狗罢了!身份高贵的官宦世家子弟怎么能容忍一条丧家之犬爬到主人的头上?
华服男子既这般说来,顿时令老者也觉心有戚戚。他叹了口气,安慰华服男子道:“幽州豪族之中,愿意结交陆某的,毕竟只有鲜于氏为首的那几个将门,你也不要太过恼怒了。我且告诉你,族主已经秘密联络了其余有力大族,动用门生故旧的关系上书朝廷中枢,痛斥陆某的跋扈横暴之举!嘿嘿,到时候朝廷降旨,定会让这武夫吃个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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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这章是补昨天的!
第二十章 自量(二)
且不提田氏二人义愤填膺。遇见这等无礼之辈,陆遥的扈从骑士们也很恼怒。这些勇士都是腥风血雨里走来的,杀人杀得手滑,兼且身为幽州都督的近卫,自视更高,哪里容得他人意图冲撞?偏偏陆遥并未下令加以惩治。于是众人只能纵马疾走,途中彼此交换眼神,都觉忍了一肚子火气。
陆遥平易近人,就没什么架子,对待扈从们更是亲厚,向来都言笑不羁的。因此一路上众人观察地理山川,商议何处可以宿营,何处可以屯兵,何处可以用武,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可这时直走了三五里路,竟是无人言语,队列里静得出奇。
过了会儿,马睿从后催马赶来。马睿是继何云之后的第二任亲卫统领,地位与他人不同,言语也不那么顾忌。他靠近陆遥悻悻地道:“这鼠辈何其狂悖,主公为何不下令斩了他?”
“君子当以厚德载物,何必计较这些小事?”陆遥哈哈一笑:“老马啊老马,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马睿全没想到陆遥的涵养竟已到了这种程度,顿时张口结舌。
在如今战火纷飞、白骨蔽野的时局下,所谓“世界如此美好”;当然是讽刺。可“厚德载物”云云,倒也并非是假。
陆遥身为朝廷方镇大员,官拜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执掌雄兵数万,号令所及,群胡俯首;偏是这等不知死活的地方豪强,竟敢冲撞队列,不将他放在眼里。陆遥自然也很恼火,他甚至曾想过效法数日前格杀田旻的做法,立斩此人以彰显军府的威风。但他立即就想到,这样做虽然痛快,却不合适。
陆遥如今的地位不同了,交际往来的人群迅速扩大,与之利益相关或冲突的团体数量也已暴增。这些人、这些团体,不可能都是友善的,其中多有虚与委蛇、心怀鬼胎之辈,甚至必定也有人暗藏杀机。如这田氏男子这般形诸于外的,不过是其中一个蠢货而已。可陆遥威势再强、手段再狠,难道能将之尽数诛杀了事么?陆遥不希望自己成为独夫,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必须学会容忍、妥协,甚至寻求合作的可能。
在这方面,出身于幽州大族的祖逖就很擅长。
以安置灾民之事为例:这些世家豪族能有如今的田亩宅奴,靠的就是数百年来不断压榨聚敛百姓。而每逢灾年荒年,更是他们贪污勒索、发家致富的好机会。朝廷对流民固然有赈济安抚的职能,这些世家大族却何尝参与过抗灾救灾了?偶有几个主动输纳钱粮以供赈济的,不过是抱着求名求官的念头而已。但祖逖在幽州刺史任上,偏偏就能够驱使郡县豪族一齐出力、各负其责,动用了整个幽州士族的力量来安置流民。这其中,必然有极其复杂的权衡、分析和利益交换,还需要非常高超的组织协调能力,绝不是像黄熠打探的那样,仅仅减免田租就能成事的。当然,祖逖在出仕之前原为幽州的士子领袖,颇具声威,这也给他的行事带来极大便利。
陆遥自知万万没有祖逖那种梳理治下豪族举重若轻的才能,但他希望至少能做到两不相犯。所以杀人立威之事,一次就够了;做的太多,那就真的站到了士族高门的对立面,反生出不可预料的事端。当然,如果田氏实在不知好歹,那陆遥自有手段去收拾他们。
又走了十余里,众人才将遭到田氏挑衅的不快情绪抛开,而泉州的军营也近了。
往军营去的大路先经过泉州县城。闻得平北将军过境,县令带着本县属吏出迎,还临时筹备了一些粮食牛酒之类以供劳军所用。陆遥应付了县令几句,便辞别他们,带着县令指派来输送物资的民夫们继续向南。
到达军营后,只见营门大开,军旗招展,矛戟林立,数百步骑鸦雀无声地在校场中站定静候。这处军营的主将是倪毅。倪毅原为乞活军的什长,因随陆遥转战各地,多建功勋,数月里连升了七八级,如今已成了执掌千人的军主。这时候的他身披重甲、手扶长刀,神情肃然地带着十余名军官一字排开,与数月前那个狼狈的小卒判若两人了。
陆遥一行骑队激起的烟尘尚在远处,全军将卒便一起拜倒恭迎。陆遥向倪毅微微颔首,也不啰嗦,直接驰入营中,开始校阅。
校阅的各项流程,随同陆遥前来的军官都已熟练,先试骑射,再试步射,接着是枪矛刀盾之术,最后观看战阵队列趋退的演练,与此同时也抽检军官将校的才勇。将近夕阳西下时,各项校阅完毕。看得出倪毅练兵、带兵都很尽心,一千二百人里只淘汰了三十余人,淘汰的数量比此前七处营地都要少,射箭中靶的成绩、金鼓队列的熟悉程度也都很出色。
对于沙汰下的弱者,自有随行文吏将之登记在册,调入屯田兵。而其余将士继续留在校场,参加随后的赏功、吊唁。
赏的,是历次作战中有功者,陆遥依照记功名录,亲自将携来金帛财物一一发放下去,另外还对大批军官、军吏追加正式任命。此前陆遥地位不到,虽军队数量很多,但各级军官大都是在战时根据需要紧急任命的,未经相关报备编述的手续,便如后世那种没有编制的临时工一般,直到陆遥成为都督一州的大将,这才有权限将之尽数转正。每任命一人,陆遥都会询问其经历的战事、立下的功勋,夸赞其勇武,并加以亲切的抚慰勉励。
吊唁的,则是历次作战中的牺牲者。陆遥自从领兵离开邺城后,锐意进取,整整半年间几乎无月不战,基层将士的死伤数量极多。随同陆遥前往邺城的并州勇士二十人,如今尚在的不过八人而已;而初入代郡时收编的豆卢稽部马贼,如今存着不足十分之一!这样的伤亡率,当然不适合在太大的场面宣扬,说得多了,恐有挫伤士气之嫌。但在千人左右的较小范围内,先以升赏提起将士们谋取功名利禄的愿望,又以言辞慰勉培养将士们的忠诚报效之心,这时候再举行吊唁的仪式,反倒能激发起同仇敌忾的志气。
大约到了酉时,校阅完成。倪毅本拟恭送陆遥,却听陆遥随意道:“天色晚了,夜路不好走,今日就宿在此地吧!”
倪毅大感荣幸,连忙应是,急去奔走安排。
他前脚离开,值守在营外的一名扈从后脚来报:“伏牛寨诸人已等候多时。”
“好!”陆遥大喜,先指一人去通知倪毅,就说自己外出散心,很快就回。随即牵马过来,数十骑卷地出营去了。
他刚说夜路不好走,这一走又是十余里。走着走着,天色便已昏暗下来,随行骑士取出松明火把之类点燃的时候,耳畔已经听得潮水拍岸的隆隆声响,原来已在巨马河畔,将将要出幽州地界了。
巨马河是幽州境内诸多河道中唯一一条冬季亦不封冻的,而且水势还很汹涌。也正因为这条河水大流急如巨马奔腾,才得了巨马河之名。再往前数百步,就是渡口。渡口附近本来有村寨和旅店,可近年来都荒废了,于是几支过境的商队只能在渡口边一个避风的山坳里歇息,等着明日过河。
马睿纵马靠近山坳,挥动火把,旋即就有人疾步出迎。
为首一人跪拜地上道:“见过大将军。”
“张寨主一路辛苦。快快请起,我们是老相识了,无须多礼。”陆遥连忙伸手搀扶。
那“张寨主”半边胳臂被陆遥搀着,别别扭扭地坚持行了大礼,恭敬道:“大将军有令,我们自当遵行,哪里称得上辛苦。”
来者正是昔日伏牛寨中胡六娘手下迎来送往的得力副手,曾经出面接待过竟陵县主的那位张寨主。
伏牛寨被匈奴大军攻陷以后,寨众不得不离开了经营多年的基地,往平原去求生。起初依附于上党太守温峤的羽翼之下,后来陆遥在代郡站住脚跟,令胡六娘管理仓曹,胡六娘便遣人传信,召集部属前来依附。如今胡六娘的身份又自不同,所以陆遥早几日就想着,要给这批旧日的草寇毛贼谋条路走。
“我要你们做的事,六娘都说清楚了么?人选可定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说清楚了。我们寨子里,本来就多的是各地来投奔的鸡鸣狗盗之徒,打探消息最是擅长。何况还有邦德兄相助,各项准备和掩护手段都安排好了。大伙儿扮作一支牛马商队,明日就渡河往中原去。”张寨主沉声答道。
邦德兄,说的是朱声手下因为相貌猥琐而得陆遥赐名的那个马邦德。此人原为代郡广昌县城狐社鼠们的首领,陆遥进入代郡时,胡六娘在广昌收服此人,将之派到朱声部下效力。此君颇具狡诈诡变的才能,往来于草原各地,很是探查了些虚实情报。如今陆遥有意将谍报侦察的网络延伸向南,于是紧急调他配合伏牛寨中众人,一同行事。
听得张寨主这般说,陆遥点了点头:“你们都是老手了,我信得过。”
他看了看张寨主的打扮,又笑道:“可是你这身装束,怎么看,都不像是富商大贾啊。唉……你是不是该收拾打扮一番?”
张寨主的装束始终都很简朴,昔日在太行山中时,就显得那些绿林好汉们格格不入。伏牛寨被焚毁后,他带领部众求生艰难,因此愈发衰老了。只见他面容黝黑,皮肤粗糙如老农,身穿粗布的旧衣,腰带是用灰黑各色的旧布拼接缝制成的,还斜插了一根马鞭,怎么看,怎么土得掉渣。陆遥说的一点没错,果然不像是商人。
可陆遥刚说完,张寨主身后纤步款款绕出一人:“你别这份闲操心啦,老张哪能装什么富商?他做个马夫头子就行。这商队是我的!”
第二十一章 自量(三)
陆遥昨日收到阿玦携来的竟陵县主密信,当夜召集群臣商议,随即就请胡六娘出面召集旧部,预备组建针对中原内地的情报体系。
倒不是说他打算再动刀兵,毕竟平北军府合并幽州军不过旬月,无论后勤还是指挥体系,都需得重整。况且大晋朝廷体制尚在,边疆守臣若是肆意妄为,立成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此前与幽州开战,实在是由于王彭祖挑衅在先,迫不得已。
然而,自家势力发展到了这个程度,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该考虑下一步如何发展了。方勤之主张陆遥率军入卫洛阳、以博取天下声望,是个很有针对性的建议。而在筹备此项举措之前,首先就得清楚掌握朝廷内外的虚实,才能够适时反应,适当行动。
陆遥素来重视军事情报的收集,尚在并州时,就委派干将朱声负责斥候侦察等事,进入代地之后,更耗费大量资财,对朱声下属的情报系统加以扩充。可惜由于这方面着手时间尚短,打入胡族高层的人员很少,而且胡族以骑兵为主力,行动速度极快,结果在代地对慕容龙城、坝上草原对王浚的两场大战,都遭到奇袭,几乎吃了大亏。
陆遥成为幽州都督之后,又着手组建另一支情侦队伍。利用方氏兄弟的商队,发挥商旅的独特作为,多方搜集幽州和北疆范围内州郡百姓舆论、豪族动向、物资流动等方面的情报。方氏三兄弟虽然有时滑稽、有时阿谀,却都是难得的人才,短短时日里,就悄无声息地将幽州上下情况打探得明白。陆遥在召集将士大比之时压服来访各家,很得益于方氏兄弟事前作的功课。那些来访的豪族子弟,何人刚强、何人软弱、何人值得拉拢、何人可以威吓、何人当诱以高官厚禄、何人不妨诛杀,军府早就了如指掌,这才能够一举成功。
按照陆遥原先的想法,打算依旧以方氏商队为骨干继续向南延伸。但昨日商议至晚,他突然灵机一动:伏牛寨旧部大都随着胡六娘来到蓟城,这些人多半是不容于朝廷的贼寇,来自天南海北、又多有鸡鸣狗盗之的特殊才能,如果从中挑选得力人手,岂不是正合用么?身为大寨主,胡六娘想必也愿意给部下儿郎们能谋个表现的机会,若能从此被纳入军府之下,可比混迹于绿林强太多了。
果然,他将这想法与胡六娘一说,顿时得到积极赞同,两人通宵未眠商议具体行事策略,直到次日清晨才罢。
胡六娘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知道这事耽搁不得,随即就去拣选部属,筹备各类应用物资;又令众人于泉州的巨马河渡口聚齐之后,立即出发。之所以将聚集地点定在此处,也是出于胡大寨主的建议。皆因三军之事莫密于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问题是……现在这情况算什么?陆遥隐约有些大不妙的猜测。他抬手想要抚额,却觉得这动作实在有失威严,手抬到一半握成了拳,无意识地挥了挥,口中长叹一声:“唉,六娘,你来作什么?”
如今的幽州,敢于无视平北将军威严的,也只有眼前这位胡大寨主了。
却见胡六娘周身上下作远行的装束,腰间悬着从不离身的利刃,单手高擎松明,火光掩映之下,愈发显得容眸流盼、神采焕发:“这样的大事,怎能少了我?”
她转过身去,挥手指点:“你看,此番挑出来与我同行的二十人,都是伏牛寨里的老兄弟,忠诚可靠,彼此默契,而且都原籍中原、司州,熟悉地方情形,绝不会行差踏错。我打算先入冀州,再到魏郡,随后渡河南下经过汝颖等地,最后踏足洛阳。途中经过各人乡里的时候,他们分别脱离,先依托自己熟悉的乡党人物落下脚跟,然后再开始联络当地豪门或官署,着手收集情报。具体的手段便如道明你昨夜所说,不外乎‘拉出来,打进去’二途……”
陆遥看着胡六娘意气飞扬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好,很妥当。南下途中,如有什么特殊情况,自然有我为你们作主。不过,行事还是低调为佳,能不张扬,尽量不要张扬……”
啰啰嗦嗦地说了几句,他才反应过来,于是猛地伸臂揽住胡六娘的腰肢,将她往道路另一旁带过去。
当代的风气不似前汉那般严谨收敛,但当众这样亲近也未免出格了点。距离二人较近的马睿、张寨主等人吓得唰地转身,慌忙退出数步。想想夜间风大,唯恐只言片语被风吹入自己耳里,于是再退,再退,带着一群人直让出数十步开外。
陆遥顾不得这举动已迹近狎昵。他略微压低嗓音,急躁地再度问道:“六娘,你来作什么?”
“这样的大事,怎能少了我?”胡六娘拍了拍腰间的宝刀,重复了原先的回答。抬头看看陆遥严肃的神色,她勉强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句:“我是大寨主,没有让兄弟们涉险,自己安享富贵的道理。”
陆遥愣了愣:“绿蕊,伏牛寨的诸位不过是去打探些消息。中原、洛阳,都是大晋治下,如有缓急,兄弟们抬出我幽州军府的名号便可,哪里算得上涉险?你断然不用忧虑,我之所以反复叮嘱,只不过盼他们谨慎从事,免得……”说到这里,他从胡六娘手里拿过松明火把,架在左近的一颗老树枝桠上,转回头来,握起胡六娘的双手柔声道:“这几日虽是我们新婚,但婚礼着实太简单了些,何况日间我太过繁忙,全不曾好好陪你,莫非因此绿蕊怪我么?又或者,莫非昨日阿玦还是说了些什么,令你不快?唉,冬夜天寒,手都冻凉了,不妨先随我回去,咱们有什么事,都慢慢说?”
对胡六娘,陆遥确实有一份格外的喜爱。她在贼窝里过得久了,素日里言行出挑,有时会令同僚侧目,但陆遥不仅大加优容,更有见其情态、乐在其中之感。或许是因为她那种极其独立自强的态度,像极了陆遥熟悉的现代女性风范吧。这会儿胡六娘突然摆出架势要领队南下,陆遥惊诧之余,竟也没生出什么怒气来。
胡六娘自忖行事有些过份,更做好准备要和陆遥争执一番。此刻却听他言辞自责而关怀愈切,不禁大为感动,反手握住陆遥的手掌:“陆郎,你莫要多想,听我解释。”
陆遥待要再说些什么,胡六娘摇了摇头,自顾继续道:“我年未及笄时,家父就被绿林道上的仇家杀死,旧部万般无奈,才推举我当上伏牛寨的大寨主。我既然身当此任,就时刻将寨子里上千号人的性命前途放在心上,也曾无数次出生入死、厮杀搏命,这才敢号称是太行绿林魁首,不为寻常人物所欺。可惜数载之后,天下大乱、胡族肆虐,伏牛寨纵然竭力,也终究难免倾覆。我后来细想,常恨自己身为女流,纵有志向、才干,却终究受限于诸多天然的条件,不能尽展手段,扭转乾坤。”
“实不相瞒,初遇君时,我全未将你放在心上。后来你成为并州刺史麾下大将,受命出使邺城,因缘巧合之下,你我才又重逢。当时我带着伏牛寨余部奔走各地,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本已打算要么杀官造反,求个痛快死法;要么色诱上党太守温峤,以求给寨子上下谋口饭吃。好在那温太真只令我为陆郎的代郡之行居中联络,倒是个难得的正人……”胡六娘轻笑一声:“后来陆郎转战南北,期间全不因我的身份而有顾忌,先后授重责大任,允我召集旧属安居于代地,这份恩情,可又比温太真所给予的更多了。我虽不曾当面致谢,暗中曾想过不惜以身回报,更憧憬若能嫁给陆郎你这样的英雄,哪怕仅仅做个妾室,也无憾了。没想到天可怜见,蒲柳之姿能得英雄垂青,所愿居然成真。”
“唉,六娘可不要这样看轻自己,该说是我有幸得你垂青才对。”这几日陆遥的口齿伶俐程度大有长进,连忙应之以甜言蜜语。
胡六娘说的话题沉重,仪态倒一如既往地风情万种,听得陆遥献媚,她似笑似颦地啐了一声才道:“陆郎对我这百般体贴,更使我心中既觉满足,又常常惶恐。妾身虽不读书,也知道经中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又有先贤曰: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昨夜我辗转反侧,心绪烦乱,总想起自己久历风霜、韶华将逝,青春风情还能维持多久?何况我又毕竟只是盗匪出身,凭什么与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贵女去争夺丈夫的宠爱?
久历风霜云云,说得有些过份。胡六娘二十来岁,正是丰韵最美的时候。想的太远,反有杞人忧天之嫌。而所谓“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贵女”……以胡大寨主的傲气,世家大姓在她眼里分毫不值,哪里会把鲜于家的小娘放在眼里?看她昨日里带着鲜于兰和阿玦二人大快朵颐的姿态,鲜于兰就算嫁入陆门,在胡六娘面前也不可能占得半点上风。唯有站在阿玦身后的那位与她足够熟悉了解的贵人,才会引发出如此激烈的警惕和感慨吧。陆遥惨笑连连,心知终究还是阿玦来访引起的麻烦:“那你也不必……”
胡六娘又一次打断了陆遥的话:“此番遣人南下,固然是为了打探消息,但你我都知道,若仅仅局限于打探消息,那便落了下乘;而眼下军府文武僚属虽众,但绝没有人能似我这般,将此事办得妥贴。陆君既然能有用女子为仓曹的胆量、有纳盗匪首领为妾室的胸怀,何妨再容我肆意妄为一次,为君之宏图大志做些什么呢?”
听得胡六娘这般说,陆遥神情微凛。
宏图大志这四个字,昨日方勤之也说过。方勤之所说的宏图大志,是因为他参预军府核心的运作,对陆遥行事手段、目的的近距离分析结果。而胡六娘所说的宏图大志,却源于昨夜陆遥向她展示了竟陵县主的那份密信后,筹备南下人手的相关嘱咐。显然,胡六娘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问题是,胡六娘已经嫁入陆门,成为自己的妾室;这时候再放她远行,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陆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想劝她再细细考量。眼见胡六娘岂止俏脸生辉,整个人都似乎因为将担重任而放出光彩来,他忽又觉得:以为胡六娘这样的奇女子会囿于内院琐事,恐怕是自己想得岔了。
陆遥踏前一步,将胡六娘紧紧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对时局的分析,昨夜已尽数说予你知。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必有结果,你在洛阳无须刻意行事,只要适时推波助澜即可。另外,既然你亲自出马,到了中原以后再陆续招募部曲扈从的安排,可就太不合适了……”
陆遥松开双臂,转身喝问:“马睿!”
“末将在!”马睿大声应着。陆遥突然夤夜轻骑出外,来到几乎越出幽州州境的拒马河畔,这行为可把身为亲兵统领的他吓得够呛。一路上他和部下们刀出鞘、箭上弦,神情都绷紧到了极处,只恨不敢劝说陆遥回头。听得陆遥召唤,他赶紧从远处奔来,顺便还挥手令部属们上马,随后响应陆遥号令。
不料却听陆遥厉声道:“手头有什么重要事务,立即交代给同僚。然后另选十个精干部下,由你带领着随胡夫人一同南下。沿途保护胡夫人的安全,此外一切都听吩咐,不得擅作主张!”
马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晃了晃脑袋,才躬身接令:“遵命!”
“愣着干什么?快去挑人!”
“是!是!”
马睿自去拣选部属,而胡六娘也盈盈下拜:“胡六娘谨尊主公号令,必不负所望!”
到了这个时候,陆遥在她的口中又成了主公而非郎君了。陆遥定定地看了胡六娘半晌,沉声道:“我没什么能叮嘱你的,无论如何,请千万保护好自己。少则三月、最多半载……我必然率军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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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哼,谁知道陆遥哪里来的信心领兵南下?谁又猜得出县主的密信里写的什么?哼哼哼,这次我保证没有人能猜得出啦!哈哈哈,本蟹天下无敌了哈哈哈哈……
第二十二章 余晖(一)
永嘉二年春。
从秦、凉讫于东海的广袤大地上,虽然胡晋各族无数势力犬牙交错,但光熙以来的连绵战火,终于告一段落:
凉州刺史张轨与陇西内史晋昌张越、西平太守曹祛争夺凉州权柄的战事于分出了胜负,曹祛受诛、张越逃奔邺城依附故旧,凉州遂定;成汉主李雄麾下大军两万盘踞汉中十余日后,为晋梁州刺史张殷所迫,尽徙汉中民户,退入蜀中。汉中人句方、白落帅吏民还守南郑;纵横青徐兗豫四州的石勒王弥贼寇终于将所到之处的军民百姓屠杀殆尽,既无亡散可以收集,亦无粮秣资财可供掳掠,于是也只得暂停侵攻,四散就食。如果将视线放远到大江以南,荆扬交广等地的贼寇,也因为各种原因陆陆续续蛰伏。
这样的景象落在洛阳朝诸衮公眼中,仿佛四海无事,天下重将太平了。入春雪化之后,一度苍凉的洛阳城迅速恢复了生机。朝廷征用民夫,在洛阳城北的邙山乱葬岗挖了几个大坑,将冬季冻死饿死在城内的数千具尸体搬运出外草草埋葬,继之而起的,便依旧是奢华宏丽的富贵帝都胜景。
这日下午,约莫申时刚过,前任吏部郎傅宣孤身从自家宅邸里出来,打了个哈欠,转弯上了铜驼街。
不久前,东海王司马越帐下司马王斌率领甲士五千入卫宫禁,逼迫皇帝以太傅东海王为丞相、都督兖、豫、司、冀、幽、并诸军事。同时又诛杀了拥戴清河王司马覃的北军中候吕雍、度支校尉陈颜等人。一时间,东海王声威大震,连带着阿附东海王的朝臣也随之趾高气扬起来。
与之相对的,清河王的势力灰飞云散,而亲近皇帝的臣属无不灰头土脸。尤其是皇帝的两名亲信:中书监缪播、吏部郎傅宣,同被褫夺了官职,软禁于京中等待发落。
缪播在软禁期间颇遭折辱,不仅心灰意冷,连带着身体也垮了,据说近月都在家中苟延残喘,任凭家人多方延揽名医也未见好转。
而傅宣的待遇要好得多。一来,此人决断极快,一旦落入竟陵县主之手,便知事不可为,立即将自己与兖州刺史苟晞的往来机密交待了底朝天,态度之恭顺令人乍舌。二来,此人毕竟身为傅嘏之孙、傅祗之子,一等名门出身,非同小可。傅祗虽非东海王一系,但在皇帝驾前时常宣讲君臣谦光之道,竭力调和皇帝与权臣之间的关系,是东海王也不能忽视的重要人物。因此,傅宣只被约束居住在傅祗宅中,行动倒是自由如常。反正皇帝的亲信已被一扫而空,傅宣每日里也不过沉醉在烟花场所,唯事饮酒作乐而已。
或许是因为昨夜通宵纵酒,清晨才入睡的关系。傅宣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结果横穿过了小半条铜驼街,身体继续向前,足尖却猛踢到了中道两旁的土墙上。这一下使他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翻过矮墙,噗地栽倒进了铜驼街的中道。
脚趾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傅宣清醒了些,想到中道乃公卿尚书章服所用,自己如今乃是白身,此举大是逾礼,他赶紧起身,神神叨叨地向左右各作一揖。作完了揖,正打算回到街沿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夹道两翼的槐柳已显新绿,又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眼。乱哄哄地折腾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想起来自己出行的目的,沿着铜驼街向南去。
虽说近年来屡遭战乱波及,洛阳毕竟是天下之中,海内财赋所集。每次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元气,便如此刻,道路上依旧人潮往来如织,喧闹之声震耳欲聋。
铜驼街北面是各种衙暑的办公所在,南侧则有诸多楼苑台阁,达官贵人的府邸和富商巨贾的店铺鳞次栉比,乃诗酒逐欢、弦歌呕哑之处。街上每隔二百步,便相对安置着巨大的铜质异兽。如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之类,俱都高达数丈,个个张牙舞爪、形貌逼真。其中,当先的两座铜驼如马形,长、高数一丈,足如牛,尾长五尺,脊如马鞍,乃是汉武帝为庆贺张骞凿通西域而铸造。魏明帝时,由长安迁移至此,沿途动用民夫上万,耗时半载。
傅宣这时候站在一对铜龟附近,约莫走到里许以外铜麒麟矗立的位置,就见一占据连绵广厦、规模极大的酒楼。这酒楼的门面铺张锦绣,极其富丽堂皇,楼前空开数百步,一溜系马桩排开,最前方高高立起一面旗幡,旗幡上书三个大字:红袖招。
傅宣溜溜跶跶地一转弯,熟门熟路地绕进红袖招里了。
这时候天光未暗,还没到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寻欢作乐的时候,楼前的空地上既无马、也无牛车停留,只有一群服色不同,但大致都作仆役打扮的人,笼着手,贴着墙根候着。那是城中各家府邸的奴仆,早早地前来抢占歇马所在的,这红袖招的生意之兴隆可见一斑。
看着傅宣在红袖招前晃了一晃,随即被一群莺莺燕燕引进门里,几名仆役斜着眼,一齐啐了一口唾沫。
“这厮又来了……芦柴棒也似的文人,天天沉迷酒色、狂嫖烂饮……我呸,也不怕精力耗竭暴毙当场!”
“你这厮莫要胡说八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前任吏部郎傅宣!你知道他爹是谁么?尚书右仆射、司隶校尉傅祗!你知道他家门如何么?北地泥阳傅氏,传承三百年的名门!你这些言语,万一落到他老人家耳里……他老人家只要发一句话,主家立刻就把你打死!”
“不就是个前任吏部郎么?”最先说话的那人冷笑一声,在“前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你难道不曾听说俗语有言,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洛阳城里谁不知晓,如今朝中掌权的乃是东海王殿下,这些皇帝近臣能保住脑袋就算运气,早就过了气啦!怕他做甚?嘿嘿,要我说,他成日里在这红袖招厮混,保不准便是想走通哪位大老的门路,搏个官复原职的机会,可惜,哪有他的机会?除非……”
另一人猛拍他的肩膀令他住口,哈哈笑道:“我们哥儿几个伺候好主家就成了。不去管那么多,不去管那么多!”
前一人也知自己一不小心言语逾矩,连忙赔笑:“是是,不去管他们多!”
虽然如此,平白被人教诲了,他又觉得有几分不忿,于是眼珠一转,转移话题:“说起来,这红袖招开张不过三五旬,生意居然如烈火烹油般兴旺,也实在是个异数。听说,这里的主事人还是个女流之辈,那就更稀罕了。”
有个年纪较老的仆役此前一直在瞌睡,这时翻了个白眼:“这便是尔等无知。这红袖招刚一开张,我就知他们背后必有大人物在。所谓生意兴隆,根本是理所应当啊!”
“哦,你怎么知道的?”
“咳咳,你们两个小毛孩子都不是洛阳土族,究竟眼界浅薄!难得我今日有空,便来教教你们。你们可知道,这红袖招所在的宅院,原先是谁的?”
二人一齐摇头。
“先属曹爽,后属杨骏!”
“曹爽?杨骏?那是什么东西?”两人作茫然状。
“你们……”老仆咚咚地捶胸:“无知鼠辈啊,无知鼠辈!”
“那曹爽,乃是曹魏大将军、录尚书事,昔日曾与本朝武皇帝同执朝政;后来因专权乱政受诛。那杨骏,乃是本朝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惠皇帝的舅舅;也是因为权势太高而遭人嫉恨,最终死于非命。我老实说一句:若非曹爽事败,大晋未必就能倾覆曹魏;若非杨骏事败,也未必有后来的宗室诸王争权……你说这两人,厉害不厉害?”
二人虽然见识有限,久在宦门,那些官职代表什么含义总算还明白,听得老仆这般说,两人惊得咋舌,呆怔了半晌才道:“好厉害!好厉害!这两人都是威势震动天下的权臣!……能拿下这片宅邸来做生意的,果然背*景深厚!”
这群仆役说得兴起,个个滔滔不绝,口沫横飞,直把适才的谨慎抛到九霄云外。满口胡喷的,都是些街头巷尾听来的前朝秘闻、本朝机要,一时间,仿佛自己不再是受人驱使的低三下四之人,而化身为起居八座的达官贵人了。
不提这些人胡扯,傅宣迈入红袖招里,被若干女婢簇拥着向前。这一次却不进正面的华丽重楼,转而绕去另一侧的小院。小院不算大,青砖黑瓦,花树扶疏,倒有些雅致,后门连接一道走廊。踏上走廊,再折了几个弯,穿过几道门洞,才到一座僻静楼阁。这楼阁四周无人,堂上连个匾额也没有,显然是宅邸中尚未启用的所在。女婢们拥着傅宣进入楼里,便即散去,环佩叮当之声远去了,便愈发显得寂静。
侍女端上茶汤,随即也行礼告退,整座楼里似乎再无一人。傅宣倒也耐心,便自饮茶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