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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余晖(二)

    门外忽有女子轻声笑道:“世弘先生,何必如此性急。”

    傅宣愣了愣,长叹一声,起身施礼:“胡夫人,不是我性急,而是……陛下不能再等了。”

    自从竟陵县主受东海王所命,派遣司马王斌等五千甲士入卫宫禁之后,皇帝名义上依然是大晋之主,其实内外隔绝,与看押在金墉城的清河王司马覃堪称一对难兄难弟,同与囚犯无异。而皇帝的旧日亲信也尽数丢官罢职,再也不能起到半点作用。若非如此,东海王实难安心领兵出外也。然而,傅宣竟然说:陛下不能再等了?这句话难道是在说,那位身在五千甲士监控之下的傀儡皇帝仍然能够与外界联系,而傅宣就拥有着与皇帝沟通的渠道?这个消息若是传入有心人耳中,只怕立即就会引起滔天巨浪。在这座被东海王掌控着的洛阳城里,不知几人要掉脑袋,不知几个家族要从此衰败。

    偏偏傅宣就这么坦然说了,似乎并没有太过介意,甚至没有起身去探看与他谈话的究竟是谁。这样一来,反倒令得间那“胡夫人”怔了一怔,过了许久才应道:“世弘先生言语居然这等直率,真是好胆略。我前些日子刻意打探,倒显得手段低劣,须得诚恳致歉才行。”

    哪里来的胆略,不过是山穷水尽之时,亟需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罢了。傅宣连声苦笑:“不必,不必。”

    话音未落,便见三人缓步入得房中。

    左边是条相貌威武的壮汉,傅宣这些日子流连于红袖招里,认得这人乃是此地一名姓马的扈从头目,听说久经沙场考验,是难得一见的猛士;右边是个年方及笄的婢女,长得高鼻深目,一对碧蓝色的眼珠勾魂夺魄,原来是个胡姬。中间则是一名正当妙龄的美貌女子,看她款款迈步,姿态庄重娴雅,周身衣着更是雍容华贵……傅宣知道,此人正是适才在外与自己对答之人,也就是这些日子借着无数莺莺燕燕,反复迂回打探自己身份的那位红袖招女主人。

    事实上,傅宣也直到昨日主动提出要与主事者见面,才知道此地的主事者居然是个女人,而且整座红袖招上下都只称她为“胡夫人”,并无人了解她的底细。这样一个身份诡异的女人,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托付大事。问题是,傅宣和皇帝,都不能再等了。

    马姓壮汉在房门一侧站定,胡夫人与随侍的胡姬安然落座:“世弘先生的身份背*景,我已了解;因此你说要见我,于是我便来了。却不知足下有何见教?”

    傅宣长叹一声,面露悲悯神色:“听说,东海王殿下将要诛杀清河王,陛下为此十分忧虑。”

    清河王司马覃乃武皇帝之孙,幼年时就被人称赞“神姿岐嶷,慧智早成”。由于诸王混战多年,武皇帝的嫡脉子孙凋零大半,而惠帝的子嗣愍怀太子父子又先后夭亡,因此他于太安元年时被拥戴为皇太子。此后数载,司马覃两次失去皇太子之位,但朝中拥戴他继位的,始终大有人在,惠帝皇后羊献容也是司马覃的主要支持者之一,惠帝驾崩后,羊皇后甚至曾亲自出面催促清河王即皇帝位。然而,东海王以帝室疏宗的身份执掌朝廷大权,绝不容羊皇后以太后身份操纵司马覃,与自己争夺中枢实权,因此才使得豫章王渔翁得利。

    永嘉初年末,由于东海王与皇帝的矛盾渐显,北军中候吕雍、度支校尉陈颜等清河王的支持者又开始多方游说,希望以清河王为皇太子,随时准备取代皇帝的地位。可惜,他们实在低估了东海王的决心和手段,十二月末,竟陵县主率军入洛,同时将皇帝和清河王的雄心打成粉碎,就连惠帝羊皇后也被赶出了弘训宫,废为庶人。

    说起来,如今的皇帝与清河王倒也同病相怜。可他们毕竟本是你死我活的政敌关系,傅宣身为皇帝的亲信却为清河王的安危忧虑,未免有些奇怪。胡夫人略抬眼瞥了瞥傅宣,毫不客气地冷笑道:“清河王意图挑衅东海王的权威,性命难保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先生何必紧张?何况,清河王若有万一,武皇帝嫡脉子孙便没有几人幸存于世。陛下的大位想来会更加安稳才对,又何来‘不能再等’之说?”

    傅宣默然半晌,突然提高声调:“胡夫人若这般想,未免将陛下看得轻了!”

    “哦?”胡夫人不以为意地转过头去,看看身侧的胡姬,又看看那名双手抱胸立于门边的大汉,继续冷笑:“哈哈!哈哈!”

    傅宣顿时心中怒火上升。那胡夫人虽然起初仪态雍容,但在他这样数代宦游洛阳的高门子弟眼中,一举一动都带着过于轻佻粗鲁的气息,令人排斥。更不消说她对皇帝陛下如此轻蔑,神态几近狂悖了。若在半年前,仕途春风得意的傅宣绝不会容许一名身份不明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行事如此荒唐。但眼下,他只长长地吁了口气,有些神经质地弹动着瘦削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出一连串剧烈地响声:“胡夫人若真有诚意,何妨便听我慢慢解释?”

    胡夫人似乎也自觉失态,歉意地略微颔首,敛容正色道:“是我唐突,先生还请说来。”

    “永嘉元年二月,洛阳东北步广里地陷,有苍白二色鹅出,苍者飞翔冲天,白者坠地。陈留浚仪人董养董仲道,最擅易理推算,天下皆知。董氏闻听此事曰:步广里,乃周之狄泉,盟会地也。白者金象也,主刀兵军旅;而苍者为胡象也,其中深意,可尽言乎……”沉声说了几句,傅宣一抬头,猛见着胡夫人满脸茫然的神情,几乎又要恼火。他深吸一口气,才按捺住情绪解释道:“董养所说,乃大晋军势不振,而胡族方兴未艾之意。永嘉元年以来,东海王举倾国之兵不能制服中原羯贼、遂使群寇飙起的局势,正与之相合。毫无疑问,东海王的无能早为上苍所厌,这才降下征兆以作警示。可东海王司马越从无自省,反倒变本加厉地欺凌宗室,以求巩固个人权位!”

    傅宣前倾身躯,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胡夫人:“司马越倒行逆施,无论清河王,还是皇帝陛下,都已深受其害。大晋宗室血脉已经日渐凋零了,到这时候,纠结旧日恩怨哪有什么意义?而以陛下的胸襟气度,又怎会坐视他谋杀同为武皇帝子孙的清河王?身为人主者,绝不会束手以待强臣肆意妄为!”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谓兔死狐泣,物伤其类,说的大概就是皇帝陛下如今的感受吧。清河王若受诛戮,皇帝只怕同样危险了,若不抓紧最后的时间有所举措,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胡夫人点了点头:“世弘先生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傅宣脸上顿时褪去了血色,咬了咬牙,压低了嗓音:“或许,胡夫人可以代为传达皇帝陛下的意图?”

    “哈哈!哈哈!”胡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我只是个逐利的商贾而已,熟识的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之辈,能传达给谁?我又怎么知道,先生你方才那些言语能代表谁?世弘先生好胆量,好气魄,可惜却不聪明。”

    ******

    这段时间忙得出乎意料,我尽力更新,但每章字数会少些。

第二十四章 余晖(三)

    胡夫人笑声张扬,傅宣的姿态却沉稳依旧。只有极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按压着案几的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惨白:“局势艰难如斯,傅某聪明不聪明,本来就看胡夫人是如何想的。然而,我竭诚地希望,在胡夫人你的眼中,我是个聪明人。”

    这话有些拗口,胡夫人眼波流转,琢磨了一会儿傅宣的语意,故作犹豫神色,反将难题抛了回去:“世弘先生的言辞寓意深得很哪……可惜我是个商人,只知道待价而沽,逐利而往,除了实实在在的阿堵物,其它从来都懒得多想。你倒是说说,自己究竟聪明不聪明呢?”

    傅宣默然多时,缓缓道:“胡夫人,洛阳虽系天下货泉汇集之所,然而如今皇权低靡,宗室强臣势压当朝,磨刀霍霍,正是风云汇聚之时,随时将有图穷匕见之危。一旦帝位倾覆,中枢、地方都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化。当是时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谁又能够指望以一隅之地对抗大势所趋呢?兖州苟道将自以为有兄弟之盟可恃,然而稍忤权臣之意,即被剥夺权势,放逐于滨海远郡。这,又堪为前车之鉴了。所以,皇帝希望的,是英雄奋起于危难之际,若能效法汉初三杰辅佐明君,拨乱反正!”

    他起身攘袖,加重语气道:“自从先帝登基以来,寇逆殷扰,皇居失御,黎元荼毒,陛下心怀亿兆百姓之望,深知天下苦于权臣者多矣,所欠的不过是振臂一呼的首义之人罢了。以贵主的英武与陛下的大义名分相合,足以使天下英雄云集景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力挽狂澜、重定乾坤大计。设若功成,襄赞其间者必将流芳青史,彪炳千秋,永为后人传诵……难道贵主不为此动心么?”

    这一番言语,先说坐视变局的危险,再提协助皇帝的功业,有理有据,颇能打动人心。可胡夫人只是轻笑摇头:“所谓图穷匕见不假,可匕见之时,首当其冲、难逃血溅五步者,须不是我们这些安分良民。至于汉初三杰的比喻……哈哈,我依稀记得有人临死时哀叹,悔不用蒯通之计,以至于落入小人之手,岂非天意。那位淮阴侯的英武善战之名较之我家主上远甚,可下场如何呢?”

    傅宣勃然发怒:“陛下天姿清劭,处事至正,你焉能如此……”

    胡夫人露出失望神色,慵懒地挥了挥手:“先生莫要拿出苏秦张仪的那种套路来对付我,无论怎么说,这红袖招都只是销金作乐的场所而已;我这双眼,也只认得金银财帛。如世弘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开出价来,我们自然小意服侍,务必令您尽兴而归。其余空谈,不如就免了吧。”

    大晋天子的威势遭受太多人践踏,简直已经毫无价值了么?傅宣只觉一阵忍不住的心酸。自己明明代表着皇帝,在洛阳城里行事却如做贼般见不得人;想要发号施令,又遭人当面勒索,全没见着彼辈对皇权有半点敬畏……可恨自己还不得不耐心求恳!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忍到何时?傅宣胸中激荡的情绪愈来愈难以遏制,他待要奋然再说什么,却见胡夫人玉臂轻展,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天色已晚,我有些困倦。还请先生自去玩乐,今日恕我不能奉陪,只能期待下次面会了。”

    傅宣待要挽留,却似乎被千言万语梗住了喉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看着胡夫人款款而行,沿着水畔的长廊渐渐离去,他顿时急躁,竟然起身想去拉扯胡夫人随举步飘飞的衣带。

    手才伸到半途,只听一声冷哼,那始终在门畔守把的壮汉横眉怒目,踏前一步,拦在胡夫人与傅宣之间。这条汉子身形如钢铸铁浇一般,眼神中的煞气更有若实质,傅宣这等吟风弄月的文人如何当得,顿时双腿发软,跌坐回原处。那壮汉扬长而去许久,傅宣方才坐稳。

    环顾四周,厅堂左近更无一人,红袖招的舞乐班子不知何时已开始了新一天的演练,琴瑟与箜篌高低相随,又与钟磬结伴发出悠扬的曲声。曲声越过连绵林木,飘飘荡荡地传到了傅宣耳中。这是《击壤歌》,是一首傅宣耳熟能详的曲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原本是颂扬帝尧治世盛德、无事而使民自化的辞句,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向了傅宣。傅宣喃喃地低声吟咏:“帝力于我何有哉!帝力于我何有哉!”反复数次,整个人突然间神气衰老了许多。

    所谓胡夫人,自然便是胡六娘。她秉承陆遥之令南下,先在冀州停留了一阵,安排下相关的支援人手,又为自己拟造了一个冀州豪商的身份;随后再渡河辗转许昌、汝颖一带,最后到达洛阳。凭借陆遥平定幽州所聚集起的雄厚财力,又依据昔日邺城红袖招的模样重建起了这所销金窟,这些日子,胡六娘借助各种名目在红袖招里多番会见中枢人物,傅宣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胡六娘离开傅宣的视线没多远,身后重重的脚步声响起。原来是马睿吓退了傅宣,追赶上来。

    “你没有伤着傅世弘吧?那可是筋骨柔弱的书生,经不起勇士一怒。”

    “一根指头都没有碰着他,自摔倒了,关我甚事?”马睿悻悻地道:“这厮不过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罢了。皇帝老儿自身都朝不保夕,快被东海王踩成烂泥了,这等人还有什么价值?他竟还指望我们去为皇帝火中取栗……笑话,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幽州地近荒胡,军中*将士胡汉夹杂,也都秉持着强者为尊的风气,对柔弱文人殊少好感。在陆遥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如马睿这等起自于行伍的战士,更是只知效忠于陆遥一人,效忠皇权的心思极少,对高官贵胄的敬畏也极少。傅宣企图以空话套话来说服幽州为皇帝卖命,胡六娘还能给他言语的机会,马睿在旁却早就气得不行。

    听得这番抱怨,那胡姬掩嘴窃笑不已,胡六娘白了胡姬一眼,转向马睿道:“别胡扯了,皇帝才二十多岁,可不是老儿;他也没有被东海王踩成烂泥……”

    说笑时分,三人已穿过一道月门,顺着白石子铺成的甬道来到一处苍松翠柏环绕的亭台。胡六娘略撩起裙裾,仪态万千地缓步登台,立于台上眺望,只见远处天穹浩荡、云层漫卷;洛阳城外,伊水、洛水波光粼粼。将要坠地的夕阳努力挥洒着最后一丝光热,给鳞次栉比的楼阙亭台镀上了金黄色的边。回转来将欲落座,早有侍女在亭中铺起毡毯,奉上香茗、小食等物,旋即无声退下。

    “哈哈……我这大寨主当年在太行山中过惯了苦日子,想不到如今还有享受富贵奢华的机会。”胡六娘拈了块糕点入口,感慨一句,转向马睿正色道:“言归正传,这傅宣虽然不堪,却是个要紧角色。今日之会,已经足够使他想明白很多事了,以后若形势有变,此人正好在皇帝身边发挥作用。你要调动人手将他盯紧了,不得有误。”

    马睿躬身施礼:“洛阳城里的游侠少年,如今至少有三成在我们掌握之中,盯紧区区一个书生毫无问题。”

    他在洛阳的身份,是红袖招的护卫头目。凭借这个身份,他主要负责的是统合洛阳城中恶少地痞的任务。这些恶少地痞泰半都是洛阳城中的游民身份,流落市井之中,为人做些任侠使气、斗鸡走马的放纵勾当。虽然平日里以朱家、郭解之辈自诩,其实便如城狐社鼠,为人不齿。马睿凭借着伏牛寨中几个老资格恶少的指点,或者以钱财收买、或者以武力压服,陆续已经掌握了相当数量,但再要扩张势力,可就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因此这几日不敢再有大的动作。

    “只是……”马睿皱眉道:“主公与竟陵县主的婚事已定,只待正式结亲,就成了东海王的女婿。既如此,我们何必再去捧皇帝的臭脚?”

    结交傅宣的目的自然是瞒不住人的,胡六娘深深地看了马睿一眼,哑然失笑。这位陆遥亲信的扈从首领,随同胡六娘南下以来,鞍前马后,多预机密,因此胡六娘倒也不介意随口解释几句:“东海王固然权势滔天,但晋室衰败的迹象已经明显,东海王可为一时盟友,却非长久仰赖的对象。何况道明自有担当,又岂能因人成事,将前途置于他人之手?我来此之前已与道明计算定了,幽州军府更进一步的机会,就要着落在此辈身上。你莫要多想,这样的话题以后也不要在说起……只务必盯紧了他!”

    “是!”

    马睿领命行事,胡六娘又遣人取来笔墨,将今日之事用暗语写了。两个月经营下来,她早就建立起了传递信息的机密渠道。次日一早,就会有人以急送货品的名义由洛阳向北,经由伏牛寨数十名精干部下分别建立的据点,站站接力地将密信传往幽州去。

第二十五章 余晖(四)

    曹魏立国之初,以名臣陈群领衔建设了遍及中原的邮驿通传体系,并制订《邮驿令》为管理制度。本朝混一宇内之后,不仅全盘继承了前代流传的体系,并且将之进一步完善、扩大,当时通过以洛阳为中心的邮路,甚至能远达极西的大秦。即使到了惠帝御宇、庶政日趋昏乱的时候,邮驿体系大致仍能发挥作用。苟晞初就任兖州刺史时,募得千里牛一头,用来发运馈赠给京中权贵的珍美时鲜,五百里路途旦发暮还,洛阳与兖州之间的通信之便捷可见一斑。

    近年来受战乱波及,原先的亭驿邸舍十成中毁弃了九成,中央与地方之间道路壅塞、命不得通的情形眼看着越来越似汉末了。但道路的底子毕竟还在,兼之伏牛寨的部属沿途买通当地官员,一路上毫无留难、急发通行文书,因此胡六娘的这封信,只用五日,就进入幽州境内。

    入境时选择的隘口,依然是泉州县境内的巨马河渡口,陆遥已遣人在此开设专门的驿站,驿站里养的好马数匹,专门用于传递往来急报。那信使在此简单用些饮食,随即换上驿站中的好马。那马匹的辔头上还特别缀有狭长的白羽,以表示信使任务紧急。

    待到信使驰出驿站门口,更有五名轻骑跟上,前二后三地簇拥着信使成翼护之状,大声呼喝驱赶开驿站左近闲杂人等,一溜烟地往蓟城去了。这样的飞马急报每隔三五日总有一回,驿站附近的人们都已习惯,并不特别注意。倒是驿站北面的一处坡地上,有数人眺望着六人骑队绝尘远去的身姿,若有所思……正是便服出巡的幽州刺史祖逖与其弟祖约、部下重将祁弘等人。

    “这几名轻骑,都是精兵啊。”祁弘叹了口气。

    那信使风尘仆仆,倒也罢了。护卫着信使前行的五名骑兵只不过是配属驿站的寻常士卒,但个个虎背熊腰、神情剽悍,策骑前行之时,显示出极高明的骑术,队列更隐有森严法度。哪怕是曾经挥军纵横中原的名将祁弘,也不得不叹服其精锐。

    “这样的军人,只须得一勇将统领,数百人就足以横绝沙场、突阵搴旗,放在哪里,都会是特受重视的亲信之军。偏偏在幽州,不过是驻守蓟城以南的鹰扬军下属寻常一部,便有此等精锐。而陆道明今年以来重定幽州军制,设横海、度辽、沃野、平朔、鹰扬、定边六军,以历经苦战、苦练的强兵悍将充实其中,每军足有五千人!我旧日常闻陆道明有孤身出入万军之中的勇武,如今亲见他练兵的成果,才体会到此人真有名将之风。”

    在场诸人都关注陆遥在幽州的一举一动,闻听不由一起点头。

    年初以召集勇士大比和分赐田地厚赏为手段收编幽州诸军之后,陆遥乘势进行了规模前所未有的大练兵。

    幽州民风剽悍、胡汉杂处,素来都是强兵所出,但相对而言,训练和军纪涣散饿问题就很严重,各级军官的军事素养在陆遥眼中也多有欠缺。这一次大练兵,便是针对这几个方面。数万大军,分成几处大营集合,每日上下午各一次操练,由于要求极度严苛,因为疲劳或者操练失误而造成的伤病减员,每日几近百人;而各级军官晚间还要聚集一处学习兵法、讨论战例;并有教书先生按照事前划定的提纲,每日讲授史书上忠臣良将的故事。

    这样一来,无论士卒、军官,几乎都叫苦不迭。而陆遥的应对办法,依旧不外乎三条:

    一者,严刑。在操练之时,最重视的便是军令如山四字,凡有违令者,无论是谁,立即处以重罚。有两名代郡军的老底子、骨干军官,乃是之前代郡战事中立下功勋、刚受到土地赏赐;因为这个缘故,两人骄傲自得,对训练迭出怨言,结果被立即褫夺全部土地赏赐,降为普通小卒。这还罢了,敢于逃亡或怠惰的,一旦发现立即处斩,绝不宽宥。先后斩杀百人将以下三十五人,更将首级以木杆高悬于营门,叫人每日里观摩,硬生生地用鲜血将平北将军的威严印刻入了每一名将士的脑海之中。

    二者,厚赏。操练固然极苦、极累,但凡是在操练中表现出色的,立即有所表彰。最普通的就是当晚加餐吃肉这一种,仅仅为了给士卒加餐,就消耗了得自草原的数百头羊。而如果表现再有特出,奖赏也相应更多。极优秀者,无论出身资历如何,立即当场提升,并通报全军嘉奖。王浚旧部中有一宋姓队,出身卑微,又天生笨嘴拙舌不会逢迎,因此虽说从军数十年来转战数千里,与异族交手上百回,却始终只是个士卒。偏他参加了陆遥在鸟巢校场举行的大比,凭借一杆长矟力压群伦,被提拔作了定边军中的百人督。这次大练兵的时候,又是他大出风头,带领部属与其他百人队对抗十六次全胜,被平北将军亲点为全军之冠,当场赏赐名马一匹,官升一级成了队主。这个队主可非同寻常,乃是平北将军借鉴极西大秦国的军制而设,名为“首席队主”,地位尊崇,见将军亦可不跪。六军之中一共只有六人担任,莫不是经验极丰富、堪为全军师长的得力军官。如此一来,全军上下莫不艳羡,士气由此大振。

    三者,大将亲临操练,同甘共苦。整场大练兵期间,陆遥身在军营,寸步不出。士卒吃什么样的伙食,他吃什么;士卒住什么样的营房,他住什么;士卒进行怎样的艰难训练,他也同样训练。如此一来,将士们积聚的怨气再难爆发,随着时间推移,士卒不断经历轮转、提拔、重组,反倒形成了人人都曾目睹平北将军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局面,使得陆遥对军队的掌控力度空前提高。在场众人之中,有人就在不久前试图收买拉拢幽州军之一部,却发现将校士卒之中竟然已鲜有屈于利诱的,从整体而言,幽州军数万之众无疑已经被陆遥牢牢掌控,再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陆遥这厮身为亡国之余、起自于卒伍,能有如今的地位,全仗军威。”祖约素来言辞直率,在成皋县令任上时就因此得罪于人,这才不得不随兄长返回幽州任职,但此刻他照样放胆直言,并没什么顾忌:“我听说,陆遥在邺城时收拢乞活军和汲桑贼寇降众凑成的千余人马,到如今已经战死了五成以上,这般用兵实在是狠到了极处。如今他练兵又是如此之苦、之急,只怕又将要有所动作了吧?兄长,不可不防啊!”

    祖约急躁,说话不仅大声,甚至将唾沫星子都喷在了祖逖的脸上。好在祖逖对自己这个年轻的同母弟宽容的很,态度更是闲适安然依旧:“陆道明为都督幽州诸军事,有保境安民之责。他自去整军演武、教战习兵,都是指责所在,乃北疆士民之幸也,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吾与陆道明虽然分掌文武,同是受朝廷诏旨任命的大臣,正该和衷共济。哈哈,士少……你莫要受了他人挑拨!”

    “哪里有人挑拨?兄长未免太多虑了……”祖约犹豫了几回,又道:“以兄长的眼光韬略,难道分辨不出那陆遥的狼子野心么?不说别的,只看他在此地设立的邮传驿站,这些日子收到了多少人急脚快传?我曾特意派遣可靠人手察知,这条邮路不止深入冀州,很可能还有秘密途径通往中原等地。为了建设、维护这条邮路,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身为都督幽州诸军事之人,又为何如此迫切地打探中原形势?这等事,细想下去简直可畏可怖啊!”

    祖逖微一皱眉:“遣人刺探幽州都督行事,实在太过无礼。士少,以后不得如此!”

    祖逖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度,何况他较祖约年长许多,祖约敬之畏之,待之亦兄亦父。既这般说来,祖约再有千般不情愿,也只有躬身施礼道:“是。”

    饶是祖约如此,眉眼间的桀骜之态尚在,落在祖逖眼里,顿时令他叹了口气。父亲祖武早逝,兄长祖该、祖纳和自己又多年宦游在外,疏于管教后辈,以至于这幼弟性格粗疏而举措激进,实非成事之象。可他又业已成年,曾被举为孝廉、执掌百里之政,自有其尊严,自己终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褒贬,以无知孩童视之。

    “祁将军,士少,你们一人关注士卒、一人关注往来使驿,果然都有独到之处。实不相瞒,我也有所关注,角度却与两位俱都不同。”祖逖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祁弘冷硬如铁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笑容,凑趣问道:“祖刺史关注的是什么?愿闻其详。”

    祖逖指了指道路上那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行人:“流民。”

    “流民?”祁弘皱眉。

    “去年冬天中原河北大灾,这些日子北来的流民每天络绎不绝。不过,兄长不是已经联络各地世家,令他们妥加安置了么?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祖约果然被新的话题所吸引,兴冲冲地凑近来问。

第二十六章 余晖(完)

    正说到这里,远处的驿站外,有个眼利的驿卒望见了这方向鲜衣怒马的众人。也不知他转头呼喝说了什么,顿时引得驿站里一阵喧扰,随即又有一支骑队奔出,直向着祖逖等人驰来,想是要来查问众人身份来路。

    “这些将士倒是警觉的很。”祖逖笑道。他是地位与陆道明差相仿佛的大员,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卒;何况他素有爱人下士之称,日常生活中哪怕疏交贱隶,也都能恩礼遇之。但祖约却觉得,幽州刺史遭陆道明的微末手下当面喝问,未免有失威势。于是眼看他们渐渐迫近的时候,祖约略颔首示意,身后便分出十余骑迎了上去。

    “士少,他们也是忠于职守,不宜与之为难。”祖逖瞥了幼弟一眼,转过头,向祁弘笑道:“便仰仗将军的声名应付一番,可好?”

    祁弘原是王彭祖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在幽州军旧部之中声名远播。虽然如今已投入幽州刺史下属的州兵体系,但将士们只消知道有他在此,绝不敢再冒犯。既得祖逖号令,祁弘应声拨马,下了山岗;祖逖目视他越过祖约的部下,与驿站方向奔来的骑士们攀谈上了,这才带过辔头,策骑离开此处高坡。

    众人这时也无甚游兴,于是沿着官道向北,打算赶在入夜前返回蓟城去。祖约心中盘算着祖逖所说流民之事,沿途皱眉打量,只见流民络绎不绝,大多是数十人结成一队,携老扶幼鱼贯前行。每一队流民前后,都有几名灰衣汉子专门负责带队,因此虽然人数众多,颇显秩序井然。骑队所经之处,流民们如波分浪裂一般地让出道路,虽然都用好奇和惶恐地眼神偷偷打量着祖逖等人,却并无一人喧哗扰攘。有些人判断出了眼前这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必是贵人,连忙跪倒叩首,却被几名从队伍前后奔来的灰衣汉子连声呼喝着,于是极恭顺地返回到队列中去,继续前进。

    待得一行人横越过连绵的莽原,祖约又发觉每隔十里,都有一处明显是新设立的营地。每处营地有多则数十人,少则十余人忙碌着,为流民们提供热水和简单的休憩之所,营地正中央有个大锅,翻翻滚滚地煮着一锅香气扑鼻的肉汤。以祖约的眼光,自然可以判断出这些营地虽然简陋,设施却尽力做到完备,较之年初时刺史府命令豪族们建设的流民营地,着实用心了许多。

    “嗯?这些流民是谁家在收拢?我记得泉州一线都是燕国田氏宗族在负责,他们竟然出力到了这种程度么?”祖约喃喃道。年初时,中原流民大量涌入幽州,故而祖逖一方面尽州府之力赈济,另一方面又号令各家地方豪族出钱出力安置。按照当时的吩咐,这一带乃是燕国田氏宗族负责的范围。

    祖逖不理会祖约的自言自语,扬鞭遣两名扈从纵骑而出,将眼前这支流民队伍头上负责带队的灰衣男子请了回来。

    这男子被两名彪悍骑兵挟持着,原有些惴惴不安。于是祖逖在马上略躬身,率先行了个礼:“足下安心,我们乃幽州官员,巡查民情来到此处。请你来,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一声,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男子见祖逖气度雍容、言语客气,顿时放松下来,笑容满面地答道:“这些都是青、兖一带的流民。平北将军有令,要用他们往代地屯田去的。”

    “平北将军?”祖约双腿一夹马腹,从斜刺里插过来:“你是平北军府的下属?

    “小人正是平北军府下属屯田司的吏员。”男子一拱手,极其骄傲地答道。

    “这里本来负责赈济的燕国田氏人等,去了哪里?”

    “燕国田氏?”男子皱眉思忖了半日,才想了起来:“您是说田大户那些人啊……他们倒确是曾建营地收拢流民的,不过那些人满脑子都想着盘剥,将流民中的老弱全都弃之不顾,挑拣了数百精壮就走啦!”

    为了说动地方豪族赈济灾民,祖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还让出了诸多应属于州府的赋税权益,这才成功。岂料这些豪族全无半点担当,行事如此敷衍?顿时随行诸人一齐哗然,祖约更是面色冷硬如铁,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恼怒的情绪。

    “与这等昧了良心的大族相比,陆将军真是仁德之人,令人敬佩。”祖逖微笑着赞叹了一句,又问:“却不知军府具体将怎么安置流民?这些流民……可愿意跟随军府么?”

    “这些流民一入幽州境内,就归屯田司管辖。屯田司下设从事十人,分别将各处隘口的流民编组,将之纳入部伍,并统一发号施令、直接负责沿途的衣食住行。到了代地以后,这些流民全部安置入地方,根据太守府的事前勘测,或者与原有村落合并,或者建立新的村落。事前已与民户签下契约,屯垦所得只需五五分成,十年之后,土地尽归民户所有,而军府纪律严明,绝无其它苛捐杂税……这样的条件,谁会不愿意?对了对了,军府还另外遣有专门官员发放耕牛、种子、农具等物,配给先期的粮食,并指导建房、屯垦……这样一来,只要肯卖力气,就没什么可操心的啦!哈哈,这些流民看上去瘦弱,其实都是饿的,给他们一点机会,个个都肯卖力气!”

    说起这些,这小吏滔滔不绝,显然早已熟极而流。他说的一点不错:这些年来,中原战乱不休、灾异连年,黎民百姓断肠号泣,每年死于非命的数以十万、百万计。无数曾经如诗如画的美丽田园,如今全都化作了鬼域。在这样犹如地狱的环境里,能够多活一天都是幸运,吃顿饱饭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美事。那么,只要去代郡,就有地种有房住有活路,那还等待什么?犹豫什么?

    祖逖叹了口气:“陆将军真是有心了。”

    这小吏限于地位、见识,说得并不完整,但祖逖自然能将陆遥的安排估摸得**不离十。去年冬季,中原暴雪成灾,百姓衣食无着,于是开始大规模地迁徙求生。此刻已经到了万物并生的春暖时节,举凡野菜、蕨根、桑椹之类,都可以采食度日;而且石勒贼寇在中原的侵攻也告一段落,流民们大部分都会考虑返乡。再者,冀州丁绍也是擅于安抚黎民的能吏,纵有流民渡河北方,绝大部分都会被他安置妥善,流入幽州的难民数量本该有所减少才对。但实际上呢?

    就在今天,仅仅从泉州县巨马河渡口进入幽州的流民,数量就至少有三百。一天三百人,一百天就是三万流民;一处官道隘口三万流民,那五处呢?十处呢?如此庞大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幽州燕国范阳二郡的着籍户口,简直令人震骇!

    若不是因为陆遥所占据的代地地广人稀,可供开垦的田地无数;若不是因为陆遥剿除胡族背反者,坐拥牛羊牲畜无数,这样的大规模吸纳流民,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能够维持这样的流民吸纳数量,也必定是路遥派遣往中原的人员活动的成果。祖逖甚至可以料定,其中有许多根本不是流民,而是幽州军府用马匹牲畜之类作为交换,买来的。

    如祖约所说,幽州军府原本所依仗的只有强兵,就如一名脏腑枯竭的强壮武士;那么现在,这些源源不断涌入的流民,就像是新鲜血脉,使得衰弱的脏腑日渐强盛充实!

    祖逖心中感慨,面上并无异状。他笑着与那小吏告别,还令从骑借出一匹劣马予他,以便他尽快赶上远去的流民队伍。

    目送那小吏歪歪扭扭地骑在马上去了,祖逖回头问:“士少,你可明白了?”

    “羽翼丰满!”祖约咬牙吐出四个字:“未得朝廷诏旨,私自兴办军屯,陆道明敢这般做,眼看就将要羽翼丰满,再难制约了啊!”

    祖逖狠狠瞪了祖约一眼:“岂有此理……士少,你这视人如寇仇的激烈性格,终需得改一改。我让你注意流民,绝不是为此。”

    他略放缓些语气:“陆道明是军人,强在决胜沙场,弱在折冲樽俎、协同豪族大姓。因此朝廷以彼为都督、以我为刺史,或者有文武相制的意思,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各展所长。不过……现在看来,朝廷这么做,完全错估了陆道明;正如士少你对陆道明心怀疑虑,其实也是错估了他。”

    “兄长的意思是?”

    “陆道明担任幽州都督之后的诸般作为,只是想要隔绝幽州大族对军队的影响而已,从来就没打算侵夺刺史府的职权,士少你实在无须为此忧虑。”祖逖笑道:“他所想的,是新起炉灶,依托军队建立起军政一体的全新体系。便如赈济灾民之举,他完全脱离州府行政官员行事,却只有做得更好。唉,不得不承认,当此天下缭乱之时,似这般所作所为,才是成大事的办法。”

    祖约也算的士族文人中颇具武略者,故而对陆遥格外不服:“自古以来皇朝受命,莫不与贤人君子共治天下。那陆遥靠着一群大字不识的老卒,能成什么事?”

    “唉……”祖逖招手,令祖约策马靠近些:“士少,你可知皇晋践祚,乃是辅助幼帝执掌权柄的司马氏联合诸多世家、瓜分魏朝利益的结果。大晋朝廷自上至下,都是由参与篡逆的家族联盟组成。这些家族通过篡逆的手段攫取了超过汉魏两代的利益,便将之牢牢把控,其纠合起来的力量强大无比,以至于大晋朝廷本身也无法压倒世族。便如此番安抚赈济流民,难道我祖士稚不想去做好么?实在是我这刺史多受掣肘,难以强行推进。反不如陆道明麾下军人能够令行禁止,硬生生地将这件事做成啊……”

    祖约沉思片刻才道:“兄长说的是。”

    他挥动马鞭啪地打了个脆响,有些激动:“但正因为此,我更觉得那陆道明心怀叵测。请您细思,他这么做,最终还不是将会架空幽州刺史府的职权么?身为都督幽州诸军事,已经坐拥形同私兵的三万铁骑;就这还尚嫌不足,又示恩于流民,将之大批纳入部属……这样的举措,您不觉得可疑么?兄长,我们不可不预作防备!”

    祖逖慢吞吞地道:“吾昔为司州主簿时,曾与刘越石约定,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当与之相避于中原。陆道明乃刘越石子侄辈也,我虽不如刘越石宦途得意,却也无心与小辈纠缠。”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祖约因为情绪亢进而涨红的面庞,终于觉得有些好笑:“士少,你且放心。大晋终究是正统、是人心所向,就如夕阳尚有余晖。大势未动之时,徒然露了形迹其实无益……若果然到了四海鼎沸、豪杰并起的时候,我必不容彼辈先吾箸鞭也。”

    祖约听得祖逖言语,先是愕然,随即大喜过望,翻身下马伏地:“是!是!我明白了!”

    大晋局势如此,暗中等待四海分崩的豪杰早就不知有多少;而大晋的敌人们,更已经急不可耐了。盘踞在并州南部的匈奴汉国,貌似因为晋阳大战失利而蛰伏许久,其实却接着拓跋鲜卑内讧的机会,麾军渡过大河,长驱千里,征服了上郡白部鲜卑和诸部杂胡。鲜卑四部大酋陆逐延和氐酋单征并降于汉,其余大小种落降伏者不计其数。凭借着这场胜利,匈奴汉国的控制区域较之先前何止扩张了三倍,能够调动的兵力也远远超过了光熙元年攻略并州的规模。

    祖逖与祖约兄弟二人并没有想到,就在他们闲聊的同时,匈奴大单于、汉王刘渊已经颁下旨意,以抚军大将军、左谷蠡王刘聪等十将率领匈奴五部之众南下河东,威逼洛阳;又以辅汉大将军石勒等十将率领中原贼寇西向攻打许昌。这两路大军,都是胡族多年以来纠合起的百战精锐,合计兵力二十万,威势震天动地,像是一对硕大无朋的铁钳,狠狠地掐向了大晋的咽喉!

第二十七章 虎视(一)

    司州。平阳郡。

    光熙元年,左贤王刘和率领的匈奴汉国主力大军在晋阳城下遭到晋阳军与拓跋鲜卑铁骑的挟击,数以万计的匈奴男儿战死沙场,尸体堆积如山,几使晋水为之断流。对于举国男丁总量不过二十万的匈奴汉国来说,那场大败真真正正地伤及了政权的元气,以至于在此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匈奴五部收缩于以西河国离石左国城王庭为核心的狭窄区域里,依托复杂地形进行防御,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攻势。反倒是并州刺史刘琨所部,不断地翻越雀鼠谷要隘攻入西河国,给予匈奴部族强大的威胁。

    后来朝中隐约听说,匈奴人在这一年里倒也并未安生,大单于刘渊以左谷蠡王刘聪、建武将军刘曜为帅,渡过黄河,挥军攻占了汉时上郡故地,尽数挟裹了当地的杂胡种落为己用。随即匈奴王庭自离石迁入平阳郡西北的蒲子,对汾水沿岸的平阳、临汾等城池形成了高屋建瓴之势。这个消息颇使得洛阳朝廷紧张了一阵,于是拣选禁军中英勇可用者以骁将宋抽、路述率领,驻扎于平阳、河东两地,以作防备。

    宋抽、路述二人虽然此前声名不显,但也都是历经了中原板荡,出神入死过许多回的宿将,而这支部队,也是洛阳朝廷所能控制的、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了。正因为这支宿卫力量被调动到了洛阳北方防线,才导致永嘉元年末竟陵县主率东海王下属甲士入洛控制宫禁时,皇帝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这却令朝中大员们始料未及了。

    宋抽、路述出任两地太守之后,依托平阳郡内群山起伏、河道纵横的独特地形广设坞壁、营垒以作防备,另外还征调当地豪族大姓部曲子弟充作郡兵,自永嘉元年秋季以来扩军一万有余,加上自洛阳来的禁军,合计约两万三千人的兵力日日操练,枕戈待旦。到了永嘉二年的三月,宋抽路述二将分别上书朝廷,言说两地军备初见规模,虽然进取尚嫌不足,但自保应当是绰绰有余。

    之所以如此说,当然是有理由的。自古以来都有牛马疲春之说,每年春夏,都是胡人最虚弱的时候。而去年那场横跨大半华夏的雪灾,对并州南部的影响更是非常巨大。匈奴人放牧的牛马由于缺少水草,消耗非常剧烈。稍老弱些的和许多幼崽,都冻饿而死,剩下的也都体力大衰,不堪驱使作战了。一旦开春,匈奴人首要关注的,必定是为牛马养膘,如果强行作战,光是行军过程就会让战马死伤泰半,代价之惨重,将为匈奴王庭难以承受。既如此,宋路二将就有充裕的时间来继续完善防御;在此期间,更须得向朝廷大书特书自家的功劳,以求升官发财了。

    为了使自家军功在朝中诸衮公的眼中更显光彩,宋抽、路述二将甚至还屡次主动出击,以三五千人的兵力深入敌境,将战火烧到了匈奴汉国的控制区域内。晋军以步卒为主,行军缓慢,原不适合深入敌境;但匈奴入塞多年,许多部众也忘记了祖先的游牧本领,平常倒是给人帮佣耕田做活的,因此晋军此前几次深入,也都不曾空手而回。虽然很少有大的斩获,但这种勇敢行为本身毕竟与此前畏敌如虎的昏聩地方官员不同,足以使得将士们士气大振。

    这一日,二将再度率兵出击,打算沿着高粱水向北搜索攻击,斩几颗胡人首级。大概离开平阳县城三十余里的时候,一名斥候骑兵飞马来报,约有千人左右的匈奴轻骑往这边开来,推算速度,至迟今日傍晚就能抵达附近。

    “千人左右?”宋抽皱了皱眉。这个数量虽不甚多,但也很不容易对付了。

    满面风霜的路述拨马向前,又细问了斥候几句,眼看那斥候纵马狂奔至此,已经气喘如牛了,于是又好生抚慰一番,才回头向宋抽道:“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这么一支胡儿的骑军来?这个时候能领用上前骑兵的,必定是掌握实权的匈奴名王,只怕不好对付。我们此来不过是为了威吓零散胡族,不是来与胡族的精锐决战的……不如且避开吧”

    宋抽道:“不战而走,是否太过怯弱?何况敌骑我步,行军的速度相差极大,如果胡骑在我们撤退的时候赶上,局面就不好控制了。依我看,不妨打一场。”

    宋抽在洛阳禁军中以骁勇著称,否则也不会被朝廷委以抵御胡族第一线的重任;而他带来的禁军将士自从来到平阳,只见到匈奴人龟缩山区不出,因此许多人都信心十足,颇有些跃跃欲试:“宋将军说的对!胡儿只有千人左右,总得打一场,才能分个高下!”

    宋抽再看路述:“路太守以为如何?”

    路述沉吟片刻:“我们几番进出匈奴辖境,想必已经引起了匈奴贵酋的注意,因此这队人马定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要走,轻易走不得,必须得打一场才行。至于怎么打,我有个主意:南面十里左右,在我们适才经过的官道两边,有两座土山夹峙。我看这两座山坡度甚缓,坡上林木茂密,正可以吞并。我们不妨就在这两山上埋伏弓弩手,而将大军藏在山后……待到匈奴人来,且偃旗息鼓,纵他行进。当他们走过两山中间时,山上弩箭齐发,山下人马一齐杀出,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怎么样?”

    “好!好计策,就这么定了!”

    当下众军先退兵十里,随即按照路述的安排分头埋伏下来。

    路述考虑周到,又将为数不多的轻骑尽数遣了出去,要他们远远打探匈奴人的具体情况,如有异动,随时来报。

    大概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仰观天色,日头已有一半没入吕梁山后。日光与黑黝黝的山体相映,愈发显得残阳如血。夕阳下,匈奴人骑队果然逶迤而来,看数量确是千人左右,与此前打探的一般无二。这些轻骑俱不着甲而背负弓矢、坐无鞍马,看衣着和面貌神情,不似南匈奴本部的兵力,而像是河西的羌胡。

    眼看他们大概有一半进入两山之间,宋抽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地带领若干亲骑纵马横刀自坡顶的林地冲杀出。而在林地中隐蔽多时的弓弩手也箭如雨下,顿时射翻了数十胡骑。

    同时路述则在坡后连声督促将士:“上!上!快!快!”

    路述比宋抽年长得多,十年前曾隶属于安西将军夏侯骏麾下西征氐贼齐万年。那一段经历令他深知胡族战士有多么的凶悍坚韧,年轻气盛的宋抽或可只顾闷头掠取功勋,可身为同僚的他深知这一仗必将是场恶战。哪怕是己方以逸待劳、以寡击众,过程中的指挥只要有半点疏漏,就可能会导致战局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路述这么想着,竭尽全力地指挥着部下们绕过山坡,包抄过去。

    然而刚一翻过山坡,还没等他发起围攻,却看见战场北面几名自己先前派出的斥候狂奔而回。那些斥候每个人身上都带伤,甚至还有箭矢扎在躯体上摇晃。有几匹战马的马鞍上根本就没有骑士了,只不过是凭着合群的本能跑回来的。

    “怎么回事?”路述厉声问道。

    不需要斥候们的回答了,他已经感觉到脚下大地如鼓面般的震动着。荒草瑟瑟发抖,仿佛为杀气所慑,将欲扑地;而成群小兽疯狂地逃亡。这时候,宋抽与匈奴骑队的交战已经根本不再重要,路述眼角余光掠过,已经看见一向自诩勇猛的宋抽青白的面色;再抬头时,只见远方广袤的原野上,无数步骑人马如潮水漫卷,汹涌而来。

    三日之后,两封急报同时飞递入洛阳。

    一份上写:匈奴寇平阳,平阳太守宋抽弃郡走,河东太守路述战死。匈奴大军十万,直迫大河。这份急报一入朝堂,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不知多少人惊骇得魂不附体。

    而另一份急报的内容更加简略,也更加令人骇然:东海王自许昌徙镇鄄城。

    鄄城。

    东汉末年时,曹公东取徐州陶谦,会张邈与陈宫叛迎吕布,郡县皆应。唯荀彧、程昱保鄄城固守,太祖乃得引军而还。汉魏嬗代之后,文帝以曹子建为鄄城王,建王府、读书台等建筑令居之。

    东海王的临时府邸,便是在曹子建的王府旧址上改建而来,虽系急就章的临时兴修,却也有绚烂华美的雕梁画栋、四时不谢的奇花异树,种种铺陈装设更是难以计数。这些若换算成金钱粮秣,只怕供给好几万人马使用整年都够了。在府邸中的一处大殿,悠扬的乐曲和男女嬉笑的声音不时传出,而潘滔、裴邈等王府重要僚佐面如土色地等候在外,偶尔彼此交换一下眼色,又深深地垂下头去。潘滔裴邈的身后是刘舆,他较之数月前更显老态,拄着木杖勉强站稳,瘦的如枯柴也似。

    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周身作男装骑士利落打扮的竟陵县主突然自园林的另一头来,眼神凌厉地扫过这群僚佐,冷哼了一声,迈步往大殿里去了。

    殿门处两名甲士慌忙出列,横过长戟作势:“大王有令,今日只作欢宴,不见客。”

    竟陵县主却半步不停,胸膛将将要撞到两根长戟上了,才断喝一声:“滚!”

    甲士们如何当得县主雌威,顿时屁滚尿流而退。

第二十八章 虎视(二)

    踏入殿堂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堂前丝竹声声,清音袅袅,鼓吹钟磬高下相随,六名西域女郎摆动着弱柳般的腰肢,在乐声中翩翩起舞;春夏之交的空气已经暖热,偏偏堂中轻纱低垂,裹住了空气不使流通,因此浓烈的熏香气息和酒臭混合在一起,纠缠成了令人掩鼻的古怪味道。更不消说还有二十余名妙龄侍女双手捧着佳肴醇酿之属一字排开,膝前而奉,尽态极妍。

    在群芳簇拥之下,东海王司马越目光无神地端坐在宝座之上,宽袍松挽,大半个胸膛裸露着,不知是醉是醒。在他两旁,如丝萝般攀附着两个名着襦裙半解的美女,一人以檀口抿了酒液,对着司马越胡须拉茬的面庞吐出。清甜的酒液从司马越的嘴角溢出,沿着脖颈、胸膛流淌;于是另一人吃吃笑着,用身体轻轻挨蹭着淌下的酒液,使得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自去年以来,关中和中原就已经陷入到饥馑之中,冬季的大雪更加剧了灾难的严重程度,但这却绝不妨碍各地的高官贵胄们醉生梦死。身为这些高官贵胄中地位最尊者,哪怕是临时屈处小小的鄄城,东海王也随时可以过上这种无比奢华的生活。恍惚间,使人感觉身处的不是四面烽火的乱世,而是惠帝即位初时,石崇与王恺竞相夸饰豪富的烂熟年代。

    竟陵县主冷着脸,大步迈入。有一卷飘拂的缎带从她身前掠过,被她随手扯了下来,三把两把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又踏了过去。

    能够长久侍奉贵人身边的,都是最善察言观色的奴婢,眼看价值百金的名贵锦缎被这般对待,谁还不知道竟陵县主正当盛怒?不须号令,乐队、舞女、侍女们全都小步趋退。两名缠抱着东海王的美女或许是认为身份有所不同,动作慢了些,随即在竟陵县主凶狠的眼光下几乎哭了出来。她们瞬间认识到了双方地位判若云泥的差异,战战兢兢地跪倒叩首,连滚带爬地退开了很远。

    东海王抬起眼来,曾经轮廓分明的面庞因为疲倦和酒色过度而变得浮肿,两个眼袋更是大得骇人。

    “是竟陵啊……有什么事情?”

    竟陵县主毫不介意地面上还有酒水流淌,一丝不苟地半跪行礼:“父王,石勒贼寇不敢久据许昌,已经退兵了。我来此,是为了请父王率军重占许昌重镇,尽快收拾局面。”

    “哦……”东海王的神情有几分冷淡,又有几分惊魂未定:“贼寇已经退了啊……”

    永嘉元年初,由于皇帝意图亲政,与东海王的矛盾迅速激化。东海王遂以太傅录尚书事的身份,引青徐兖豫四州兵马数十万出屯许昌,意图以指挥围剿刘伯根、王弥贼寇的名义整合中原根据地,从而凭借实力上的巨大优势与皇权对抗。大军重重合围之下,贼寇顷刻溃败,刘伯根授首,王弥亡命深山。纵使永嘉元年冬季,始终活动在冀州的河北贼寇魁首石勒率军渡过大河与王弥汇合,也不过是疥藓之疾;东海王幕府上下无不坚信朝廷大军所到之处,必然摧枯拉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那石勒不是濒临末路的小寇,而是足以翻天覆地的强贼!

    仅仅数月功夫,那石勒依仗骑兵之利纵横中原,连番击败朝廷重兵。济阳一战中,东海王麾下大将王赞战死,士卒相践如山,死者十余万;甚至就连有当世韩白之称的兖州刺史苟晞与石勒交战,也败多胜少,勉强维持局面而已。不久之后,东海王查知苟晞与皇帝暗中结交之事,遂迁苟晞为青州刺史、征东大将军,迫使其远离洛阳。这一来,苟晞无心战事,东海王愈发应付艰难……直到十天之前,石勒轻骑长驱攻陷幕府所在的许昌,东海王与亲信部属几乎仅以身免,好不容易才逃窜至鄄城落脚。数十万朝廷兵马土崩瓦解,中原战局顿时几乎陷入绝望的境地。

    这样惨痛的失败,使得东海王在朝野间的威名几乎丧尽,更摧毁了他长期以来为了更进一步、染指至尊之位所营造的良好局势。强烈的沮丧感击垮了东海王的精神,令得长久以来谦虚持布衣之操节,为中外士人所赞许的他突然自暴自弃了。他近乎疯狂地沉浸在酒色之中,仿佛这样能让自己远离失败的痛苦,感到好受一点。

    “是的,贼寇已经退了。我们须得抓住这个机会,尽快重整兵力,把石勒贼寇压制回海岱一线去!”竟陵县主大声道:“这也是潘长史、裴中郎和庆孙先生共同的意思,不能拖延!”

    “哦?哦……”东海王眼神一亮。大概这几天纵欲狂饮得有些腻了,他提起精神问道:“如今鄄城这里……是谁在领兵?此前逃散的将士都回来了么?”

    “现有钱端将军负责兵事,幕府事务由潘长史、裴中郎和庆孙先生合署。目前收拢的兵力超过五万,如能尽快收复许昌,则流散将士定然还将陆续返还。”

    “哈哈……好,好好……”东海王满意地笑了一声,旋即又摇了摇头,萎靡地蜷缩起身子,像是打算小睡片刻。

    “父王!父王!”县主连声呼唤,甚至上前摇晃着东海王的手臂,想令他清醒些。东海王烦躁地连连挥手,示意竟陵县主退下,可县主丝毫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父王,光熙元年时,我去并州见东瀛公。当时东瀛公领兵两万、坐拥坚城,却不敢与匈奴正面相抗,反倒逃亡邺城,遂使局面崩坏……当时父王也曾愤恨东瀛公的无能,以为此辈堪称为我司马氏宗族之耻,纵居高位,实如豚犬尔。父王,你还记得这事么?”

    东海王怔了怔,打了个哈欠道:“嗯……有这事。元迈这人啊,气概是有的,办事也得力,唉……就是关键时刻缺了胆色。”随口点评了两句,东海王的注意力又突然转向了另一方面:“咦,我那两位亲亲的美人儿呢?怎么不在了呢?”

    县主猛地一拍案几,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如今中原的局势,总比当年的并州要好吧?可殿下,眼下你看你这样子,和东瀛公那废物有什么区别!堂堂的丞相、东海王、都督六州诸军事,难道也成了豚犬吗?你的英武韬略呢,都到哪里去了!”

    “英武韬略?哼……”东海王摇摇晃晃地起身,斜视着县主,突然用手紧紧捂住了脸:“我的好女儿啊……你还觉得我有英武韬略么?是被区区贼寇赶得上天入地逃窜的韬略?还是一战丧师十万,无能为天下所笑的韬略?”

    县主招手换来一名躲在远处的仆婢,令她端来滚烫的热水,再用软布沾湿了,亲自为东海王敷在额头上,又擦洗他的双颊:“父王自然英明神武,否则怎么能以六县食邑起兵,披荆斩棘而有今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只不过,这个过程不会总是一帆风顺。荡阴战败后,我们潜逃回东海国的经历比现在可惨得多了……最后斗败成都王、取得胜利的,还不是您么?”

    或许是这几句话着实中听,东海王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敷过脸,面色便红润许多;待到来回走了几步,就又清醒了一点,于是随手取了个玉质的水瓢,勺了些凉水洒在自己头上,样子虽然狼狈,却恢复了几分枭雄本色。

    某种角度来说,东海王确实是争权夺利、扰乱朝局的权臣;但能以帝室疏宗的身份成为宗室诸王混战的唯一胜利者,其人每逢大事自有主见,绝非平常所表现的那样无可无不可;说到眼光之敏锐、判断之准确,也堪称当代少有。此刻稍许振作,他立刻就洞察了当前真正的要务:

    “竟陵,这次匈奴汉国全力动员,又使中原群贼响应,这是存了一举鲸吞天下的念头,非同小可。石勒擅于用兵,潘滔等人尚且远非对手;行军作战之事你不懂,就更不要胡乱干涉了。中原战局,我自会竭力维持,眼下用得着你的地方是在……”

    “洛阳。”县主道:“既然父王能够振作,中原定无大碍。竟陵当去洛阳主持。”

    “可惜你不是男子啊,竟陵。”东海王定定地看了县主许久,慢慢地才苦笑一声:“抗击匈奴之事,朝堂、地方都自有人去承担,你千万不要插手。洛阳若是安稳,自然很好;便是遭胡族攻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宗室诸王混战时,这座城池已经易手过太多次了。你这次入洛,目的依旧是压服朝中、宫中的敌对力量。如有必要,便急招你那夫婿上京罢……好好拉拢住你那夫婿,便拉拢了幽州铁骑;有了幽州铁骑的支撑,才有可能一一收拾洛阳的内敌、外敌!”

    竟陵县主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要再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郑重施礼:“是。”

第二十九章 虎视(三)

    若按照东海王幕府中一贯以来的流程,竟陵县主大驾要往洛阳一趟,怕不要事前准备个旬月才行。可到了到了如今这地步,哪怕再雍容处事的人都知道军情危急如火,而中原局势,更已经危殆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县主毫不留情地呵斥之下,一应随行人员的准备仅仅半日就完成了。当天傍晚,县主便启程出发。

    东海王所驻的鄄城,是兖州的一处城池。兖州是禹贡所载的天下九州之一,延续至今,虽然辖境渐促,但作为中原诸州核心区域的地位始终未变。兖州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琅琊,在从地理角度来说恰好居于河北、近畿、滨海青徐诸州的中间点上;同时,这里又素号地大物繁、民殷土沃,堪为宏图大业之基。东海王幕府中的智囊潘滔劝说东海王另择州郡安置苟晞时,也声称:兖州乃要冲,魏武以之辅相汉室。苟晞有大志、非纯臣,若久令处之,恐为心腹大患矣。果然立即说动了东海王。

    自从使苟晞移镇青州之后,东海王便派遣多名文武重臣经营兖州诸郡。因为看中了鄄城位于兖州治所廪丘以西不远,征发粮秣财赋方便;又背倚滔滔大河,自东至南有大野泽、雷泽环绕,地形复杂,在军事上攻守皆宜,因此格外加以重视。谁曾想不久之后许昌陷没,东海王幕府上下数万人马、成群风流名士都狼奔彘突地逃奔于此,这份先见之明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个堪为王业之基的兖州,如今也只有鄄城所在的濮阳国依托河北冀州军的威慑,还保留在东海王手中了。从濮阳国的东北到西南,济北国、东平国、任城国、高平国、济阴郡、陈留郡,整整六个郡国,全都遭到了石勒王弥贼寇肆虐,陷入完全失控的状态。再往南,甚至豫州州治所在的梁国也完全落入贼寇之手。当石勒夺取许昌以后,贼寇的哨探轻骑只需一个时辰,就可以进入司州境内。再顺着颍水北经阳翟、阳城,行数十里,便抵达拱卫大晋帝都的要隘,与虎牢、函谷齐名的轘辕关!

    东海王以数十万雄兵坐镇中原,历经鏖战却落得如此局面,实在是失败到了极处;而与此相反,匈奴汉国两路挟击洛阳的军事部署却顺利到了极处。如果将这两路大军比作铁钳的双刃,那石勒、王弥麾下中原贼寇这一道锋口,已经逼到了大晋的咽喉,距离溅血毙命只有毫厘之差了。

    永嘉二年五月六日傍晚,竟陵县主便在这样的局面下往洛阳去。由于交通路线随时有可能遭到贼寇截断,沿途堪称凶险。她与亲信的扈从首领王德等数十骑,沿着濮阳国在大河南岸的狭窄区域向西疾驰,打算先过濮阳,随后折向西南,尝试经过酸枣抵达司州荥阳郡;如果此路不通,则退返往北,由延津渡河绕行汲郡。

    这样的安排,已经是最妥当的了。可上路后不久他们便发现,沿途无数的乱兵才是最大的阻碍。

    东海王出镇中原之初,麾下兵马号称五十万之众;如今屯聚鄄城,兵力已缩水到极盛时的十分之一略多,这其中的差额都是在历次与石勒作战中被歼灭的。当然,哪怕是三万头猪,石勒抓三天三夜也抓不完,何况是人?因此这数十万被歼灭的大军中,又有相当部分都逃散了,成为失去建制的溃兵。溃兵逃亡于野,只见朝廷军将身首异处、官府荡然无存,从此既无管束,也无可依靠。于是当有吃穿住用的需求时,溃兵立即摇身一变成了乱兵。乱兵所到之处,造成的破坏丝毫都不下于贼寇。

    从鄄城到濮阳一带,民口稠密,地方富庶;县主曾经来过这里,记得当时只见有规模的村镇鳞次栉比,往来商旅川流不息,比起县主所熟悉的东海郡县,实在是强出太多太多。不过,这等盛世景象如今已荡然无存,县主这次一路行来,周围到处都是遭人洗劫过的凄惨景象,到处都是成群结队、身上鼓鼓囊囊的乱兵。这些乱兵已不知抢掠了多少财物,不少人将缎匹直接裹在身上,偶尔瞥一眼县主等人全神戒备的骑队,却丝毫也没有畏惧之感,像是鬣狗那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有时候刚从一处房舍出来,又闯进另一处房舍去。所经之处,旋即就响起翻箱倒柜的声响,更有各种呼叫哀嚎的声音此起彼伏。

    县主毕竟是金枝玉叶,何尝见过这等景象?当场就变了脸色。

    “郎君,乱兵从来都是这般,待到幕府诸公着手收拢他们的时候便好。我们不必去理会,还是尽快赶路吧。”王德连忙劝道。他是行伍出身,又是个心思清楚的,知道这群无法无天的乱兵与贼寇不过一线之差而已,一旦起了性子,管你是怎样的高官贵人都拿刀子上来。他们对己方视而不见,已经算得幸运。

    王德正劝说时,便有一群乱兵从县主马前经过。这批乱兵个个浑身酒气,衣衫不整,怀里揣着大小不等的包裹。偶尔有几串铜钱从包裹里落地,都无人去捡,显然已经捞得心满意足了。乱哄哄的一群人后方,还有个肥壮兵卒肩扛一名哀哭着的半裸女子,口中哼着不知所谓的小曲,满脸淫笑地横过官道去。

    这情形叫县主如何忍得?王德不劝还好,这一劝,顿时将县主的怒火给勾了起来。她清叱一声,扬鞭一指,立刻便有两名扈从飞马上去挥鞭乱打,将那群乱兵打得鬼哭狼嚎。扈从们知道县主的心意,打那肥壮汉子时,特意不用马鞭,而以刀鞘施为。咚咚几声之后,那胖卒子便躺倒在地,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

    那些乱兵毕竟人多,初时吃了一惊,乱糟糟地退开一段,随即一个首领模样的恶汉从队伍里出来,对着县主等人骂骂咧咧:“你们这群泼货是哪里来的?竟敢伤老子的人?”

    王德策马向前,稍稍遮护住县主:“我们是官军中人,尔等当着我们的面胡作非为,活该受些教训!快滚!免得朝廷遣人整肃之时,查你个杀头的罪过!”

    王德这番话既又十足威吓,又给对方留了余地,说得很是漂亮,因此引得那乱兵首领意甚踯躅。旁边突然有个乱兵抱着先前那肥壮卒子哭了起来:“杨肥象死了啊……肥象被这帮人打死啦!”

    话音刚落,几把缳首刀就从人群里飞出来,呼呼地破风直取王德。好在王德身手不凡,挥刀左右拍打,将几柄飞掷来的大刀给格挡开。其中一把特别势大力沉,改了个方向砸在另一名扈从的头盔上,将他咋了个头破血流。

    县主的扈从们神经早就紧绷,而乱兵们本来就狂躁不安,这一见血,顿时全场都乱了套。两拨人互相对冲,大砍大杀,瞬间就倒下了十几个。县主盛怒之下,也拔出刀来准备向前,王德抵死劝住,又将其余的扈从派了一半过去。扈从卫士们都是东海王幕府中精选出的,无论武艺还是周身装备都比那些乱兵强了太多,可毕竟人数上劣势明显。好不容易将那些乱兵逐走,扈从武士们也死了三个,伤了七八个。

    县主得了空暇,去看那个被抢掠来的半裸女子,不曾想那女子羞愤交加,已经自己撞树死了。

    “县主……这些人,这些事,我们管不过来啊……还是赶紧赶路吧,正事要紧!”王德自己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削去老大块皮肉,死去的三名武士又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心情自然恶劣,一时间,连裴郎君的称呼都忘了,重又唤出县主二字来。

    县主瞪了王德一眼,又脸色铁青地扫视四周的狼藉景象,猛地扬鞭打马,飞驰向前。

第三十章 虎视(四)

    纵马狂奔一阵,距离与那些乱兵恶战的地方远了。回头看,不知是谁在镇子里点起几处火头,浓黑的烟柱张牙舞爪地腾跃、翻滚,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将曾经安宁的村镇彻底吞噬。

    “别耽搁,赶紧走啊!”王德大声招呼着几名勒马观看大火的部下们。适才受伤的扈从武士里,几名伤势较轻的已经包扎完了,赶紧催马走在前面,一名重伤者腰腹受创,无法坐直,只能被同伴扶持着两人共乘一马,结果走不了多久就堕在了后面,将整支队伍的速度都拖累了。

    王德是帐前扈从首领,与东海王麾下诸军不熟悉,分辨不出那些漫山遍野乱窜的散兵游勇该当隶属于谁,也不清楚该如何应付。这些乱兵们面对羯贼时怯弱如鸡,抢掠百姓时却最是勇猛不过,所到之处,将原本东海王幕府尚能控制的地盘摧毁殆尽;谁要是惹了他们,顷刻便如一团马蜂般围拢过来乱蛰。想到刚才杀驱散的那些乱兵很可能呼朋唤友的赶上来报复,王德实在焦躁得难以自已。

    光熙元年秋季,竟陵县主在太行山中遇险。此事将东海王吓得不轻,之后整整一年未允县主随意出外。虽说此后军政局面日趋复杂,东海王又不得不劳烦自己这位英锐不下须眉的女儿到处奔波,但又亲自安排,将县主的随扈骑士数目翻了一番。可饶是如此,也禁不住县主这般莽撞行事啊!

    王德警惕地观望四周情况,心中暗暗抱怨着。他与县主不同,毕竟这些年来常见黎民百姓受尽欺凌,见得多了,也就不太当回事。他隐约为适才战死的袍泽弟兄感到不值,却又不好向县主提出。

    王德双腿一夹马腹,加快速度赶上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县主。因为夜晚路面昏暗,王德既担心错过宿头,又担心县主马失前蹄,于是拨马靠近一些,牵着县主座下骏马的缰绳前行。

    县主正喃喃自语地盘算着什么,脸色很不好。走了一段路,却听她冷笑道:“打了胜仗要赏赐、要升官发财,打了败仗就这般模样?这等渣滓一般的兵卒,是谁带出来的?嗯?靠这样的军队,能对付得了胡人?”

    王德知道这不过是县主的抱怨,并不需要他回答;于是只默然跟从着,良久才叹了口气。

    县主性格坚毅、手段非常,在东海王的崛起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实在是万中无一的奇女子。但她再怎么精明强干,终究没法亲自披甲上阵作战。眼看着苦心经营起的霸主实力却因为战事不利而摇摇欲坠,县主的恼恨心情可想而知。

    问题是,东海王的军队如此,天下诸籓的军队,又有那支不是如此呢?就算打了胜仗以后,拿到赏赐的也是领兵的官员军将吧,这与底层士卒何干?本朝开国以来,军卒地位卑贱如狗、受尽驱使凌迫,因此一旦战败脱离了军官的层层管束之后,骨子里压抑许久的暴怒和狂乱就如火山般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化作巨大的破坏力。

    至于这样的军队能否对抗胡人……那自然不用多说,肯定是不行的。匈奴汉国历次南下,砍瓜切菜般斩杀的正是此辈;而被羯贼挟裹,须臾间从官军变身成贼寇的,也正是此辈。

    “王德,你倒是说说,王斌的用兵治军才能,较父王麾下其余诸将如何?”再行了片刻,县主突然问道。

    近期,王斌作为东海王的代表率领精锐甲士驻扎洛阳,在监禁清河王于金墉城、控制了皇帝在朝中的支持者后,所属兵力已经全面压倒宫禁宿卫,接管了帝都的内外武备。

    王斌是东海王麾下得力将佐,此君非纯粹武人出身,曾任北中郎将要职,以名望而论压倒同僚甚多。他虽有依附成都王的经历,却能赢得东海王的信任,在无数因政争落马的高官大将之中,实在是个罕见的异数。去年末,因幕府对丁绍剿匪战果廖廖不满,甚至一度有意用王斌代替丁绍出任冀州刺史,令丁绍大为头痛。但在王德这等行伍的汉子看来,王斌根本就算不上武人,不过是身着甲胄的政客罢了。

    王德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答道:“王司马既忠诚不二,也有眼光。只不过属下见识短浅,不熟悉王司马统领大军作战的经历。”

    “那就是还不如钱端、王赞等人了。”竟陵县主直言不讳地道出了王德的想法。她摇了摇头:“钱端、王赞二将领十万之众,被羯贼杀得丢盔卸甲,可称用兵无方;溃兵还扰乱地方一至于此,可称治兵无能……彼辈真乃庸将也。嘿嘿,王斌如果还不如他们,怎么守得住洛阳?”

    “洛阳尚有朱诞、曹超、施融等将军的兵力,弘农太守垣延也是宿将,有他们在,胡儿想必不能轻易得逞。“

    “这些人不够!”县主斩钉截铁地道:“到达洛阳以后,须得立即号令地方藩镇勤王。否则,靠那些无能之辈,洛阳根本保不住!”

    王德突然明白了县主的意思,他正色道:“是!裴郎君所说,极其有理!正该如此!”

    县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快马当先前行。

    一行人所骑乘的,都是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驹,次日中午时分就接近了酸枣。但果然如事前所料,此地已有羯贼游骑出没,士民百姓一夕数惊,因此众人折返延津,从地方官那里拘了渡船过河,又经汲郡、河内郡,打算渡过孟津抵达洛阳。

    河内郡原已于光熙元年落入匈奴汉国之手。左贤王刘和用来奇袭上党的大军,就是从匈奴野王大营出发的。晋阳惨败后,匈奴人的力量退缩到了轵关以北,朝廷遂以安北将军曹武行河内太守事,率领所部万余人据守。

    河内、河东、平阳三郡,为司州伸出大河以北的突出部,是直接面对匈奴军事威胁的第一线。河内太守曹武、平阳太守宋抽、河东太守路述三者彼此呼应,守望相助。然而匈奴这次大军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了宋抽、路述所部,兵锋已经直迫河内西北部的山区。

    县主等人距离野王渐近,沿途碰到的出逃百姓越来越多;靠近郭门的时候,官道上的人流简直可称熙熙攘攘,放眼眺望,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涌动;灌入耳中的,全都是鼎沸的人声。听口音,这些百姓大部分都是河内郡本地居民,显然他们对去年匈奴占据时凶残暴虐的行为记忆犹新,同时谁也不对朝廷兵马的作战能力抱持信心。初夏时节,天气已显燥热,但众人看着百姓们绝望奔逃的场景,不由得一齐生出萧瑟之感。

    虽然百姓们见到县主一行骑队都尽力躲避,但官道上人挨人,人挤人的,也让不出多少路来,难免将一行人行进的速度耽搁了。前方开路的扈从打着马回来,向王德请示:“前面的人实在太多,方向又与我们相逆,太难走了。要不,我带十个人在前驱赶,把他们赶到两边地里去!”

    王德尚未回话,县主插言问道:“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么?”

    那扈从愣愣地道:“往野王只有这一条官道了……”

    “那往温县呢?我们不进野王,直接去温县,渡孟津!有没有别的路!”县主大声喝问。

    “有!有!”扈从一惊,连声答应着。一行人立即从官道下来,踏过野地往另一条路去。

    “中原各地驻军尽都疲弱,匈奴还没到,就已经这个样子了!你看看,官道要隘左近,竟然连一个收把的兵卒也无!”县主一边催马,一边冷笑道:“一到洛阳,立刻就颁发勤王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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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有读者问起更新情况。姑且在此跪伏回应:

    螃蟹年中的时候调动岗位,最近新单位正式开张,非常之忙,白天几乎没法码字。各位看近期章节的更新时间,可以看到我几乎都是半夜一二三点发的。另外,更新的次数减少,但每章的字数都多了,做到这程度,自问已尽力。可惜前几天这种状态遭编辑老爷的怒叱,被要求务必提高更新频率,为此,最近这几章字数往往在三千不到,这样每天码字的压力略低些,不收费的字数多些,对读者也算补偿。

    这本书写到现在,均订四百不到,经济收益近似于无,好在螃蟹一贯是凭着兴趣码字的。付费作者是衣食父母,小的客客气气伺候着。不付费的读者就请对我宽容点吧,实在能力有限,有些事情臣妾真的做不到啊。哪怕是哪位爷一口气打赏个十万八万纵横币……好吧,那是另一回事了。

    大概就是这样。至少我会保证认真的写作态度,保证绝不太监。

    再拜顿首。

第三十一章 虎视(五)

    再怎么焦急,终究道路不靖,不能不小心谨慎。待到县主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洛阳,已经是三日后了。途中,他们从逃亡的军民口中得知,胡族兵马已大举进入河东。大河北岸自蒲坂以下近百里,都已出现胡人游骑搜罗船只的身影,更有大批民夫在胡虏胁迫之下伐木制作舟楫,显然他们是准备渡河攻打洛阳。

    坐镇洛阳朝中的官员以司徒王衍为尊,不过此老乃是自保其身、无论宗稷的人物,每临大事从无举措可言。因此县主进入洛阳城后懒得去理会他,只令广莫门的城门校尉带着王德等十余骑去王斌处探听军情,自己则直策马穿越华林园,沿着东宫与宫城之间的夹道疾走,直奔位于铜驼街北的中书省。

    曹孟德为魏王时,设置秘书令以处理尚书章奏。曹魏文帝于黄初初年改秘书令为中书令,并特置中书监,使之排在中书令之前。当时秘书左丞刘放为中书监、右丞孙资为中书令,及明帝时,中书监、令二职“号为专任,制断机密”,权重一时。大晋践祚之后,继续沿用中书省的架构,中书监令掌赞诏命、记会时事、典作文书,由于此职务地在枢近,多承宠任,是以人因其位,赠以“凤凰池”的美称。昔日荀勖自中书监任上迁为尚书令,同僚皆往道贺,荀勖却说:“夺我凤凰池,何贺之有!”由此可见中书之清贵已深入人心。

    竟陵县主急赴中书,正是因为中书执掌诏令,若要颁发勤王诏书召集天下兵马与胡虏决战,必得通过此处。

    中书省原应设监、令各一人,中书侍郎四人,四名中书侍郎署事之后,再经过中书监、令分别审核署名,才能上奏皇帝,由皇帝最终决定。然而近年来,由于诸王纷争,朝廷大权旁落,中枢职官多阙。中书令已缺员多年,自从前任中书监缪播因与皇帝联系紧密而被罢免之后,四名中书侍郎也惧祸去职。东海王另外任命广武将军、青州刺史王敦为中书监,但又因为中原羯贼阻隔道路,王敦一时不得上任。

    这样一来,如此重要的中书省,如今竟然是靠着三五名官卑职小的舍人、通事勉强维持着。反正皇帝在东海王监控之下,早已不发诏令;中书省门庭冷落,三五名舍人已足够了。

    县主纵马直入中书,不待通报,径自闯入正堂。

    那几名舍人猛吃一惊,待要发怒时,见是县主驾临,顿时飞身离席,战栗拜倒于地。

    县主也不啰嗦,扬鞭一指:“胡虏来势凶猛,洛阳兵力不足。你等立即拟诏,召集冀、幽等地兵马勤王!”

    要向这些强有力的方镇发出勤王号令,必须是皇帝诏书才可,哪怕东海王贵为丞相、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也不能越殂代疱。偏偏这诏书内容、指向又关系极大。东海王的势力主要在中原河北六州,而在其它州郡尚有诸多对东海王不满的地方势力。至此中原战局不利,东海王声威大沮的时候,如果使得与东海王颇有芥蒂的雍州、凉州、荆州等地方镇获得上洛的机会,则分明是授人以柄,恐怕汉末董卓之祸将要重现了。因此,作为东海王全权代表的竟陵县主必得全盘操办此事,绝不容有心人借此浑水摸鱼。

    要说县主的名声,在洛阳尤甚于东海王幕府。皆因幕府有东海王在,县主终不得放手施为,而她几次往来洛阳,却常常以猛烈手段摈除朝中政敌,其果断刚毅之处,令人既敬且畏也。就连皇帝的亲信、前任中书监缪播也在县主面前一败涂地,莫说是眼前区区几名舍人、通事,是以她发号施令,全无半点顾忌。

    然而,几名舍人听了县主吩咐,只露出明显的惊愕之状,却并不起身依令而行。

    “怎么回事?尔等难道要抗命么?”县主脸色微沉,不经意地拉紧了马缰。那匹大宛良驹暴躁地嘶鸣一声,四蹄乱踏,将正厅前的砖石地面踩得噼啪大响。

    砖石碎屑打在脸上生痛,舍人们却不敢稍作避让。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资历较深的一人膝行向前,伏地叩首行礼:“启禀县主,您前日遣人来要勤王诏书,我们不是已经拟写后奉入宫中,使陛下用印,并急遣八百里飞骑颁发了么?如何……如何今日又要拟诏?”

    “什么?”县主勃然大怒:“尔等都疯了么?前日我还在孟津渡口颠簸,何曾到得洛阳?更何曾遣人令你们拟诏?”

    她柳眉倒竖,杀气顿生:“竟然当着我的面胡言乱语,你们以为我傻了?还是有意与我为难呢!”

    那几个舍人这时候感觉不对了,咚咚地叩首不休,很快就在砖石上磕破了额头。为首那人抬起头,额头上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脸色苦的简直要滴出黄胆汁来:“我等微末小吏,如何敢与县主为难?可……前日确有人携得县主您的信物前来发令,此人又自称是您的密友,言说幕府中事,莫不若合符节……而且我等又确知畿辅军情如火,一时慌乱,这才……这才……”

    “住口!”自古以来,从不曾听说有假借名义骗得中书颁发皇帝诏书的,可这种怪事,偏偏就发生在此时此地。这简直是荒唐、荒谬,滑天下之大稽!县主叱喝一声,随即闭起眼睛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片刻之后她睁开双眼,神色已恢复平静:“前日发出的诏书,省中可留有副本?立即取来。”

    “是!是!”一名舍人飞奔出去。

    “你说前来发令之人携有信物,那信物可保存妥当?立即取来。”

    “是!是!”又一名舍人飞奔出去。

    中书省虽属机要,但属官甚少,自从元康二年秘书省分拆出去之后,规模更小。第二名舍人刚走,前一人已双手捧着诏书副本赶回。

    县主一把抓住诏书卷轴打开,跳过无数华丽辞藻,直接找到其中关键的寥寥几句。毫无疑问,这份诏书发出勤王号令的对象,绝不止东海王影响下的河北方镇,而分明已将雍州、凉州、荆州、扬州等东海王尚未控制的州郡尽数囊括在内!

    县主突然觉得有些晕眩,她微微躬下身,勉力按着马鞍前部高耸的鞍桥,免得自己身体摇晃。这份诏书已经发出两天了,两天时间,足够信使奔驰出数百里之遥,无论如何都追之不及。函谷以西、伊阙以南,诸多自拥实力的强势方镇,都有可能借此机会介入中枢朝局,而东海王和自己,全都没有力量,更没有理由加以阻拦。

    这当然是县主绝不想看到的恶劣局势,但不知为何,一种更强烈的不安萦绕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猛跳着,每一次跳动,都在引导自己想到那个自己绝不愿意去想的情况……开玩笑,那根本不可能!不可能!县主在心中对自己呐喊。

    第二名舍人这时小心翼翼地走来,颤声道:“县主……县主请看,这便是那要求颁行诏书之人所携带的信物。”

    县主感觉自己浑身发冷,身体遏制不住地发抖。

    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看那信物,于是伸出手,让那舍人将信物放在自己手心。

    耳中脚步声响,随即又是脚步轻响,是那舍人靠近,又远远退开了。手中微微一沉,触感温润,约摸是一块玉质细如凝脂的玉璜。不用去看,县主便知那玉璜的雕工是何等精美,上面的双龙绕云图案又是何等的惟妙惟肖。

    没错,那玉璜确实为县主多年把玩佩带;正是东海王初崛起时,县主在洛阳联络百官所用的信物,怪不得这几名舍人认识;也正是光熙元年县主在太行山中遇险后,赠给一名青年军官的信物。在太行山中,那青年军官甘愿舍弃求生的希望,不顾艰险地从数十倍的敌人手中救下县主的性命,因此县主感怀在心,将这玉璜相托,并言明今后只需持此玉璜相见,但有所求,必然相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县主翻腕将那玉璜紧紧地握在掌心,玉璜并无尖锐处,可是县主竭尽全力握紧,以至于雕刻图案上的凸起深深嵌入掌里。骨骼被硌得剧痛,但县主仍然不顾一切地握紧,再握紧。她听到自己在说话,那语气冷酷而信心十足,一如往常那般:“那么,再说说吧,携带此物来联络你们的,又是谁呢?”

    依旧是先前那领衔对答的舍人惶然道:“那人也是一名女子。乃前些日子铜驼街上新开张的红袖招主人,自称姓胡,乃是县主多年的闺阁密友……”

    “姓胡。红袖招。很好,很好。那红袖招在哪里?”

    “沿着铜驼街往南,到铜麒麟的地方向东便是。”那舍人俯首应答,顿时听得蹄声大作,再抬头时,官署中已经别无他人。

    几名舍人惊魂稍定,立即决定弃官回乡,绝不在洛阳多待半个时辰。

    红袖招位于洛阳最繁华的区域,距离朝廷官署本就不远。县主率领骑队,如旋风般地沿着铜驼街赶去,顷刻就到了。

    红袖招里诸多护院部曲远远看见这群人来意不善,早就挥臂攘袖地搜罗棍棒器械,预备拦截,却不知被谁厉声喝止住,于是一哄而散。任凭竟陵县主纵马突入,将无数妖娆佳丽吓得纷纷逃散。

    此起彼伏的娇声惊唤之中,县主轻轻安抚着周身淌汗的良驹,默然无语。直到那身着绯红色华服的熟悉身影绕过照壁,她才冷笑一声。

    冷得像冰。

第三十二章 虎视(六)

    红袖招只不过是个供人寻欢作乐的销金窟而已,开张也没有多久,在洛阳实无根基可言;但负责指挥部曲护卫的首领马睿十分凶悍,红袖招的主人又出手阔绰、与高官贵胄往来极多,因此莫说是洛阳城里数量极多的地痞游侠、就连素来横行的城防军马也不敢前来滋扰。值此华灯初上之际,许多马车正从洛阳城的各处官邸豪宅往红袖招聚拢过来,准备迎来又一个醉生梦死的浮华夜晚。

    这时候竟陵县主等人纵马突入,顿时引起混乱。他们毫无顾忌地直线前进,一路上撞得桌翻盏倒,刚刚坐下来准备享受酒色之欢的客人们几乎被吓得半死,与陪伴他们的莺莺燕燕一起娇声惊呼着,连滚带爬地躲到其余院落中去。

    一片嘈杂躁扰之中,唯有胡六娘悠游自在一如平日。当她见到竟陵县主的时候,那几分惊喜几分愉悦的表情也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数十铁骑蹄声如雷地直逼面前的时候,胡六娘并不躲避,反倒是敛袖伏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参见县主。”

    瞬间,竟陵县主几乎有纵马将胡六娘踏成肉泥的打算。但她总算遏制住了愤怒,勒马立定,俯身看了看深深拜倒,把额头碰在地面的胡六娘。

    从这个角度看去,胡六娘的腰肢伸展,绯色的轻盈罗衣层层叠叠地铺陈在身旁,仿佛凰鸟张开的双翼,而红色由浅到深的长裙舒展流泻在后,如同凰鸟当风飘逸、撒散着火雨的长尾。这名罕见的美女是那么喜好红色,一旦用心装扮起来,就如传说中高贵的凤凰。可是……未到及笄之年就收服太行山中成群的凶恶山贼、令朝廷都无可奈何的胡大寨主怎会是凤凰?在华丽的外表下藏着的,必然是桀骜不驯的野心、是肆意妄为的大胆!

    县主略微平复喘息,也不令胡六娘起身,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六娘何必如此多礼?难道说,你觉得有负于我么?”

    “六娘自问不曾有负于县主。只不过礼不可废,民女见宗室贵胄,妾室拜见正妻,本该如此。”胡六娘应声回答。

    民女与宗室云云倒也罢了,妾室正妻之说,对县主而言简直又是一次重击。哪怕早已从阿玦口中得知陆遥身边多了两个女人,胡六娘当面自承身份,仍然时县主勃然大怒。她白皙的面庞瞬间变得通红,话语声都变得尖锐:“你也知道你是妾室!你的所作所为,对陆道明究竟何益?如今局势,正是幽州兵马施威于中原的良机,是陆道明取代那些颟顸无能的将佐,成为东海王殿下肱股的良机!结果被你胡来乱搅一番,必将使得天下藩镇骚动,俱都有意于洛阳……那时候,陆道明那点兵力,还有什么作用?胡六娘,你是昏了头么?”

    县主纵身下马,来回疾走几步,戟指着胡六娘厉声道:“区区一个绿林贼寇、区区一个妾室,竟敢坏我大事!胡六娘,信不信我能杀你十次,灭你伏牛寨满门!”

    听得县主语带威吓,紧随在她身后的王德等人一同向前半步,手扶腰间刀柄,杀气腾腾地睨视胡六娘。这些人都随扈县主多年,此等适时助威的套路早就熟透。岂料县主听得身后脚步,回头一看是王德等人,反而露出了愈发恼怒的神色:“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这下拍马不成反遭骂,王德嗔目结舌,慌忙领着扈从们退出,将整片空荡荡的大厅只留给县主与胡六娘二人。

    “县主要杀我,甚至要灭了伏牛寨上下满门,想必是举手之劳。可是,六娘从未想过与县主为敌,更不曾有任何举措来破坏您的大事。实不相瞒,我其实很疑惑,县主今日如此恼怒,究竟是为什么事?”

    话音未落,一枚玉璜就被掷了过来,胡六娘下意识地接过,只听县主冷冷地道:“胡六娘。我给你申辩的机会,但你若说不出道理,莫怪竟陵不念往日情谊。”

    胡六娘心头微微一紧,知道县主这番话绝非玩笑。以县主的强硬行事风格和狠辣手段,并不会顾忌自己与陆遥的关系,只消一句话说得不妥,今日便是自己毙命之时。

    她缓缓直起身,将那枚双龙绕云玉璜当作小玩物那样抛起接住,再抛起接住,反复数次。直到县主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胡六娘终于缓缓道:“六娘虽是山野粗鄙之人,但蒙平北将军耳提面命,总算对天下大势略微有些了解。县主此来洛阳是为了什么,六娘也能猜出几分。想来,县主是责怪六娘擅自假借名义颁行皇帝诏书,召集天下藩镇勤王吧。县主本意只是召幽州军入洛,如今却成了天下强藩齐动的局面,未免南辕北辙。”

    “没错。”

    “那么,还请县主容我冒昧发问:您意图召集幽州兵马勤王,是为了东海王殿下的霸业,还是为了陆道明的前程?”

    县主定定地注视着胡六娘:“为了东海王的霸业如何?为了陆道明又如何?”

    “先说东海王的霸业。”胡六娘抖擞精神,直起身子正色道:“我在幽州时,常听道明与文武臣僚讨论中原局势,说到近年来洛阳宗室贵胄们的争斗,都觉未免束手束脚、毫无意义的顾忌太多。本应决死一搏的,最终却成了首鼠两端的作态;本应斩草除根的,最后又留得祸根粉饰太平。唯有县主决断英武,极少瞻前顾后,这才支撑起东海王超迈诸王的事业。然而,莫非是受了无聊文人的影响?如今县主您也如那些庸人一般,想的太多了!”

    县主闷哼一声:“我哪里想得太多?”

    “此番匈奴汉国大举动兵,以左谷蠡王刘聪等十将南下,以羯贼石勒等十将西进,两路大军无虑二十万之众,挟击洛阳。敢问县主,贼势可强盛?匈奴兵马一战摧破河东、平阳,中原贼寇袭取许昌,破东海王大军。敢问县主,贼兵可精锐?相比而言,洛阳既无可用之将,亦无善战之兵,可谓风雨飘摇。县主有意召幽州兵马入卫,可幽州军全师不过三万,哪里抵得住二十万如狼似虎的贼寇?一旦洛阳有失,幽州军固然与之同死,大晋更形将不存,天下藩镇强豪或有起意逐鹿者、或又另立中枢者。当是时也,再考虑东海王对朝廷中枢的掌控有何意义?离开了洛阳的朝廷,即便仍在东海王掌控之中,又有多少号召力可言?县主,当务之急,是纠合兵力击败胡虏。只需保住洛阳,纵使失去的也可以重新夺回,反之,则一切盘算都……”

    “你哪里知道权衡天下是何等辛苦,战场胜负固然重要,可……”县主冷笑着打断了胡六娘的言语。可她才说了一句,胡六娘便截过话头大声道:“光武扬威于昆阳时,何曾考虑过更始朝廷之间的抵牾?魏武于官渡获胜,更焚去麾下文武与袁氏往来的信件。如光武、魏武之辈,难道不曾权衡天下么?可他们都清楚,乱世天下靠的是战胜攻取,竭尽全力地把眼前敌人一个个打倒,而非面对外敌,却只顾那些蝇营苟且的盘算!”

    胡六娘这几句喊得太响,以至于王德在厅堂以外伸头探看,确定无事才又缩回去。

    竟陵县主来回踱步,囔囔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发出回响;而胡六娘的眼珠子随着县主的身影转过来,转过去,感觉县主一时并不注意自己,赶紧借机揉了揉脸颊。

    适才那番言语实在不是胡六娘这个女匪首能想到的,大部分都是她将自陆遥那里听来的诸多言语剽窃得来之后,整理揉合而出。这下猛抛出来,意思居然还通顺,只是她唯恐自己忘了只言片语,言语时候太过紧张,这会儿嘴都酸了。

    听那些文人说话不觉得,自己文绉绉来一段,原来会这么累的,这会儿嘴好酸……脸颊好酸……说起来真是苦命,自从嫁了人以后,突然就辛苦了这张嘴!都怪陆道明这厮……越是紧张,胡六娘越是压抑不住胡思乱想,神思忽悠悠地一荡,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下:胡六娘你这个死骚女人!想到哪里去了!

    巧的是竟陵县主刚好回头,正看见胡六娘扇了自己一耳光。县主顿觉怒气稍熄,满意地点点头:“胡六娘,总算你也明白自己言辞狂悖,有悔过之心,很好!我再问你,为了陆道明又如何?”

    胡六娘反问:“县主,陆道明与您在太行山中的经历,我曾听他略提起几句。既然他有杀散贼寇之功,您为什么不将他直接带到东海王驾下,授以高官厚禄呢?”

    陆道明岂止杀散贼寇之功?县主掩饰住羞意,摇头道:“道明自有尊严,不愿被人视为幸进之徒,情愿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搏取军功。”

    胡六娘唯恐县主接着想到她赠给陆遥的玉璜到了自己手里,又想到自己拿着玉璜招摇撞骗,干出了了不得的事情,那可就麻烦了。她连忙用力拍手:“正是!以道明的眼光,如何不知县主的心意?之所以如此,确如县主所言的那般,道明自有尊严,不是因人成事之辈,诚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可惜她忙中出错,这句话再一次令得县主不快。

    县主柳眉一竖:“胡六娘,按你所说,陆遥全无仰赖东海王幕府之处。一直以来,都是我凭空多事么?”

    胡六娘瞬间出了身冷汗,干脆垂首下去,绝口不言。

    好在县主并不追根究底,只是来回踱步。

    春夏之交白昼渐长,但这时候毕竟已入夜了。红袖招内外,如群星也似的灯火一一燃起,而月色被斗拱飞檐所掩,愈发使大厅里显得昏暗。几名仆婢想要进来点起灯火,却被王德喝止了,站在厅堂外的回廊上进退不得。

    县主终于站定脚步,沉声问:“不必说那些遥远的。我问你,你这么做,是出于陆道明的授意,还是你自作主张?”

    胡六娘躬身施礼:“是我自己的主意,但想必符合道明的意思。”

    县主微微颔首。

    又过许久,她才徐徐道:“既已嫁为人妇,怎么能这般胡闹,你这红袖招简直荒唐。这就别开了!至于你,且随我同住一阵吧……我虽不通军事,倒要看看这洛阳城里,能翻出多少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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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一直低烧,应该是和关节炎症有关,难受的很。如果晚上有精神,那就还有一更。

第三十三章 虎视(七)

    勤王诏书颁行之后,依旧是通过大晋尚存的邮驿体系传达。值此契阔丧乱之辰,大部分驿卒自然已作鸟兽散,连带着驿站也泰半荒残,因此过去数年里,常常有发往边远地区的诏书经年累月方才到达的。好在这次仅余的一些驿卒倒还忠诚,他们竭尽全力地催动马匹,将这份关系到大晋生死存亡的诏书迅速发往四面八方。

    最先收到诏书的,是司州范围内的地方实力派们。

    虎牢关以东的荥阳,这一日人马喧哗,满城的尘土飞扬,一支规模不小的流民队伍正从荥阳城的西门出门,将欲经鸿沟而下淮泗。这支队伍大概有四五千人,其中老弱妇孺居多。由于道路狭窄而缺少维护,妇孺们乘坐的车辆经常会陷入到路面上车辙的轨迹中去,因此不得不缓缓前行。二千名着粗布短衣的壮丁或者持戈卫护,或者协力推车,也分散成了长队,踵军已将至鸿沟,后队犹在荥阳城里的军寨未动。

    以衣着、装备而论,这分明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流民队伍,却完全不像通常的流民队伍那样松垮。他们的兵力再怎么分散,彼此以鼓角旗号互相联系不绝,各部的协调配合却很紧密,更有数十名中军轻骑往来计画指授,其令行禁止之处,就连久经沙场的官军都有所不如。

    在队伍中间,一名瘦削而高大的男子正皱眉看着手中一份书帛,双眼顾盼时虽不特别明亮,却偶尔流泻出十余载军旅生涯所砥砺而出的锐气。此人正是这支队伍的首领,屯驻在荥阳的平阳流人领袖李矩。

    李矩字世回,平阳人。此人自幼勇毅多权略,每与孩童聚戏,必身任将率,指挥调动孩童往来冲杀,恍若久经战阵之状。成年以后,先为县吏,后传征西将军司马彤麾下牙门将,讨伐氐贼齐万年时立有殊勋,遂得封东明亭侯、遣还为本郡督护,后因与太守不睦而辞位。此番匈奴大军入寇,百姓奔走逃亡,由于李矩在乡人之中颇具威望,于是被推为坞主,南下荥阳屯驻。

    时值匈奴二十万大军直逼洛阳之际,中原随时成为千百万人埋骨之地,形势已险恶到了极处;为了属下宗族百姓的生命考虑,李矩不得不率众远离故土继续南下,他甚至做好准备去渡淮、渡江,以求找到一处能够安身立命之所。但李矩骨子里又是志在立功的人,素有襄赞大业、廓清海内之志,如这般丧家之犬也似的逃亡,其实令他十分抑郁。

    这时候,飞骑报来的勤王旨意,顿时给李矩提供了新的希望。

    他扬了扬眉,将书帛递给站在身侧的副手郭诵:“这诏命倒也写得慷慨。看来,朝廷此番决心与胡儿死战了。”

    郭诵一目十行地将诏书看完,微微颔首,又将之递给身旁的族弟郭方。接着是张景、苟远、骞韬、江霸、梁志、司马尚、季弘等人。这些人都属李矩多年来纠合起的文武部属,既忠诚,又确有非凡的才干。

    诏书的内容经所有人看过,众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片刻。李矩也不参与其间,耐心等待着众人的商议之声渐低,才沉声道:“此番胡儿倾师相攻,势如狂潮烈火。我本以为依着朝廷一贯的软弱荒唐,绝非胡人对手。然而……若朝廷居然决意与胡虏死战,大晋亿兆子民之中,难道就没有足以力挽狂澜的英雄么?”他顿了顿,又道:“诸君随我多年,虽宦途蹉跎,却始终怀有立功之志,终非老于户牅之辈。却不知今日之事,诸君以为如何?”

    郭诵看了看其余同僚,躬身道:“唯愿跟随坞主。”

    郭方、张景、苟远、骞韬、江霸、梁志、司马尚、季弘八人一齐拜伏:“唯愿跟随坞主!”

    “好,那便暂不南下。立即整顿兵力,预备与胡儿作战!”李矩环视众人,每人都全不见此前的颓然之色,而个个有跃跃欲试的精神,不由大喜。他锵然拔刀在手:“功名富贵,便由此中来也!”

    李矩看见诏书的同时,一队队飞骑向东、向南、向西、向北。毕竟大晋朝廷是正统,是中原华夏衣冠的政权,再怎么说,都比茹毛饮血、唯知杀戮掠夺的匈奴汉国要得人心。因此所经之处无不引起了当地震动,如李矩这样的流民领袖随即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集,极大地增强了洛阳所能掌控的力量。

    然而,无论是竟陵县主还是胡六娘,都没有预料到朝廷威望已低靡到了可怕的程度,诏书固然能够激励地方豪强,却未能打动多少掌握强兵劲旅的方镇。县主唯恐这份诏书引起天下强藩齐动的局面,却不料现实与想象差异太大。

    征南将军、都督荆湘交广四州诸军事山简是在高密王司马略病逝以后匆匆上任的,他本人嗜酒而不恤政事,且上任后就将江汉间翕然归附的顺阳内史刘璠节制,引发了荆襄一带的联系动荡。接到诏书之后,山简与南中郎将杜蕤打着招募兵力、克期北上的旗号,其实并不动自家一兵一卒,反倒去胁迫聚集在荆州北部的雍州流民北上作战。雍州流民并不愿意重返荒残的北方;山简反复威吓,反倒迫使雍州流民聚众反乱,接连杀死荆州令、长,攻陷城镇。

    据守长安的征西大将军、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诸军事、南阳王司马模本是东海王盟友,自出镇关中之后,既无安抚百姓的文韬,又无剿除贼寇的武略,徒然将长安宫殿中的铜人钟鼎熔铸成锅碗瓢盆之类拿去交换粮食,朝廷对此颇多非议。东海王向朝廷上表,建议征司马模入朝为司空,另择他人坐镇关中。司马模听从谋主淳于定的建议,拒不就征,于是从此与东海王不睦。朝廷诏书来到的时候,南阳王正与秦州刺史裴苞鏖战,兵力颇显窘迫。于是仅以偏将梁臣、帐前都督陈安率军三千东进救援洛阳。

    匈奴汉国两路大军有众二十万,长安援兵三千抵得多少用?携带诏书的使者暗中大骂,可对此实在无可奈何。使者既忧虑洛阳局势,又痛恨司马模根本无视朝廷生死的行为,于是离开长安继续向西,试图联络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凉州刺史张轨。

    凉州张轨威震陇上氐羌鲜卑等族,且对朝廷素来忠忱。可惜他年纪老迈,于年前中风至今,已无法正常言语,更不用说指挥作战了。如今凉州军政大事大多操纵于宋配、阴充、氾瑗、阴澹等凉州本地大族首领之手,对朝廷委实不如先前那般热忱。而姑臧距离中原数千里之遥,纵能说得凉州精锐救援,只怕也远水不解近火!

    想到这里,使者纵马狂奔,心急如焚。

    ******

    这一章本该写到张轨出场的。不过本蟹龙体欠安,支撑不住了,明日继续,读者老爷们莫急。

第三十四章 虎视(完)

    五六月间的凉州草原,正是最葱茏的时候。青碧色的原野上,散布着绽放的各色野花。白云在天空奔走,仿佛成片的牛羊群;而成片的牛羊群在及腰的高草之间聚合漫步着,又仿佛是天空中的白云在舒卷。向远处眺望,深绿色的松林犹如镶嵌在绿毯上的一块块墨玉,与远处皑皑祁连山和森严姑臧城相映,极显壮美之感。

    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树林间流淌而出,向草原深处去,所经之处,水流驻成数个透亮清澈的小水潭。潭水清澈透亮,潭边有小兽打闹、水鸟盘旋,还有蛙声呱呱此起彼伏。突然间,小兽竞相奔走,水鸟高飞;水潭中宁静的水面震荡着,渐起波纹。而波纹最终被战马的铁蹄所踏碎,化作了腾空而起的水花。

    一骑,十骑,百骑,顷刻间,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兵淌过溪潭,向着姑臧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被踩得泥水狼藉的两岸和浑黄色的水流。

    策马于数百骑之间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这男子单手持缰,自如驰骋于旷野,显示出了极高明的骑术。其人脸型方正,广额高眉,相貌本算得端正,也很有凉州人特有的精悍之气;可惜脸上黧黑的皮肤多处皲裂,若非浓须覆面,几乎惨不忍睹,加上腰间又似胡儿那般缠了条毛皮,简直像是哪里来的归附胡人酋长。但此人可绝非胡人酋长,他是镇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倚为左膀右臂的得力部属,镇西将军司马宋配。

    张轨初镇凉州时,鲜卑反叛,寇盗纵横,自河西至陇上处处烽烟。张轨一一讨破之,遂威著西州,其中多赖宋配之力。永兴年间,又有鲜卑大酋若罗拔能入寇。若罗拔能乃秃发树机能麾下得力渠帅,咸平年间曾击斩凉州刺史杨欣。秃发树技能虽败,若罗拔能势力未衰,一旦入寇,雍凉俱都震动。张轨遣宋配击之,一战摧破鲜卑大军,阵斩若罗拔能,降俘十余万口。自此以后,宋配既为凉州军事实上的领袖。

    数日前,宋配正代表张轨巡视地方驻军时,姑臧使者传来急令,要他立即返回。宋配不敢耽搁,连夜飞骑而来,直入姑臧城。

    姑臧城本为匈奴所筑。前汉时属休屠王的领地,霍嫖姚西征之后,方才纳入中原政权管辖,既是武威郡的郡治,也是凉州的州治所在。张轨驱使民夫将之增筑,扩建为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大城。因城池依据地势若有龙形,故而民间又称之为卧龙城。

    宋配从姑臧的西门进入,沿途毫不减速,直到位于城北的镇西将军府才纵身下马。一名吏员首领模样的人奔出来迎接,宋配猛地攒住他的肩膀,低声喝问:“什么事?莫非主公的病情……又有反复?”

    那吏员头目一边引领宋配入府,一边连连摆手:“主公身体尚属康健。急招司马来此,是因为洛阳有事。”

    “洛阳?”

    “是。匈奴汉国接连中原羯贼,兴兵二十万攻打洛阳。朝廷震恐,已颁下诏书号令天下勤王。计算时日,正式的使者三五日后就该到了。主公想必是要询问司马有关勤王事宜。”

    张轨乃是雄踞凉州的一方强豪,并非寻常地方官可比。凉州民间有传言说,昔日张轨以时局多难,有意占据河西以图自保,就此筮卜得出顺利的结果后,遂大喜道:“霸者兆也。”民间的传言虽不能尽信,但张轨自拥强劲势力称霸于河西之后,也确实慨然以春秋时的霸主自比,并曾多次插手中原政争。这样的人物,在洛阳自然亦有经营,具备独特而高效的通讯渠道。携带勤王诏书的使者尚未抵挡姑臧,凉州方面早就得到了消息。

    因此宋配并不去询问这消息是否属实,只是皱起了眉头:“匈奴汉国?二十万?”

    “据称此番匈奴汉国倾师南下,二十万众并无夸饰。如果贼寇沿途挟裹降众,数量只怕还会更多……”镇西将军府的规模不大,谈到这里,张轨日常起居的书房已到。吏员首领立即缄口,向宋配做了个请进的动作,自去门边侍立。

    宋配并没有直接进门去。他站住脚跟,先整了整衣袍、拍打去满身尘土,再略提高嗓门道:“主公,宋配求见。”

    “仲业何必多礼,进来吧。”房中有个年轻的声音应道。

    宋配推门而入。

    书房里的软榻上,倚靠着软垫而坐的的,正是镇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张士彦。

    这位曾经强健的陇右男儿如今饱受病痛折磨,身形已削瘦得不像样子。纵在春夏之交的温暖气候,他却上身披着厚厚的裘服,下身簇拥锦被,更显身子单薄。披散在裘服上的鬓发都已霜白,有些地方的头发大块脱落了,露出色泽暗沉泛黄的皮肤。或许是精神不佳,张轨知道宋配来到也不作招呼,双眼半开半阖着,像是瞌睡。但宋配丝毫都不敢因此而轻视这位凉州霸主。数年来,因为张轨病重而图谋不轨的野心家非止一人,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张轨所击败。许许多多的敌手有的身死名裂,有的远避他乡,而镇西将军、凉州刺史的地位,从未因此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丧乱以来,秦川血没腕,塞北骨如山,唯有凉州岿然不动、军民安堵,所赖者唯张轨而已。虽然张轨已经年迈,曾经的猛虎成了病虎,但其虎威尚在,绝不容群小所犯!

    宋配小步趋走向前,躬身行礼。起身时,看见站在张轨身边的,有一名相貌与张轨有几分相似的壮年男子,适才出声响应的便是他。宋配知道这是张轨次子,曾经暂摄州事的张茂,于是向他颔首示意。

    张茂甚是谦恭,回礼如仪。

    “听说匈奴人动用二十万大军攻打洛阳,朝廷诏命勤王?”宋配不作多余的寒暄,干脆利落地询问。

    张轨微微颔首。

    “主公有什么打算?”

    张轨探出枯瘦的手,张茂立即将准备已久的笔墨奉上,又铺开布帛以供书写。

    张轨的手一直在发抖,写字时很难控制力道,因此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大。一方布帛看似墨汁淋漓,其实只得十余字而已:“此志士尽忠报国之时也,当出兵往援。速速!”

    “好!”宋配斩钉截铁地道:“我立即点兵!”

    张轨疲倦的脸上稍许露出一丝微笑。

    “要与匈奴匹敌,必须出动大军。请问主公,谁为主将?谁为副将?”

    “安逊在洛阳,以之为主将。汝为副将,兵事由汝担当。”张轨缓缓写来。

    安逊,指的是张轨的长子张寔张安逊。张寔酷肖其父,学问高深明察,又有敬贤爱士的美名。张轨出任凉州刺史时,张寔留洛阳为官,历任郎中、骁骑将军等职务。前些日子张轨有意将之召回身边,但尚未书奏朝廷。既然凉州大军要前往洛阳,以张寔为主将,正是再妥当不过了。而副将,也自然非凉州用兵第一的宋配莫属。以二人为主将、副将,则此番动用的兵力宋配也大概了然于心了。

    宋配思忖片刻,又道:“胡儿骁勇,尚需以猛将为佐贰,方可匹敌……”

    张轨应声落笔,唯有三字:“北宫纯。”

第三十五章 起兵(一)

    永嘉二年五月末,镇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传檄四方,响应朝廷勤王诏书,檄文曰:主上遘危,率土丧气,凡我晋人,食土之类,龟筮克从,幽明同款。即日,以骁骑将军张寔为主帅,镇西司马宋配为副帅,大将北宫纯为前部督,起凉州步骑两万,径至长安,翼卫乘舆,折冲左右。

    凉州之地,属于《禹贡》中记载的雍州之西界。周王室衰微之后,其地陷入夷狄所有。匈奴强盛时,其休屠、浑邪诸王皆居凉州。汉朝击破匈奴,置张掖、酒泉、敦煌、武威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统称之为河西五郡。以其地处西方,气候常寒凉,因此命名为凉州。

    凉州南隔西羌,西通西域,汉时纳入中原政权管辖之后,即号为断匈奴右臂。数百年来,此地都是中原政权与胡族鏖战的最前沿,从雪山脚下到大河源头,随处可见沙场遗迹、可见汉家男儿铮铮铁骨。

    哪怕是大晋开国以来,洛阳朝廷以为四海升平的盛世,凉州战乱也从未停歇。先有河西鲜卑秃发树机能作乱,先后大破封疆大吏胡烈、苏愉、牵弘、杨欣等人率领的大军,极盛时攻陷凉州,威震天下。以至于武皇帝惊呼:“虽复吴蜀之寇,未尝至此。”朝廷耗费资财亿万,用了十年,才终于剿平河西鲜卑之乱,不旋踵又生氐人齐万年之乱,梁王司马肜、安西将军夏侯骏、雍州刺史解系等人先后败绩,名臣周处阵亡。凉州胡晋各族之间连绵不断的大规模厮杀屠戮,直到张轨出任凉州刺史,施展他超群绝伦的军政手段后才终于停止,到现在也不过三五年罢了。

    如此频繁的战乱,锻炼出凉州军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强悍勇敢的作风。再配以凉州特产的神骏战马,便使他们成为大晋疆域之中极少数敢于和胡人正面对决,甚至以少敌多的精锐部队。虽说去年底以来,这支部队在与凉州本地大族、西平太守曹祛的战斗过程中损耗颇多,而凉州府库也为之虚耗,但只消张轨一声令下,数以万计的将士立即浩浩荡荡踏上征程,绝没有任何犹豫。

    身怀朝廷诏书的使者刚抵达秦州的泾阳,正遇见了凉州军旌旗蔽日、矛戈如林的雄壮队伍,顿时狂喜。他自离洛阳以来奔走至今,已经遭了几次冷遇,又见到了多名山呼忠君口号、其实却敷衍了事的地方大员。直到这里,才第一次遇见真正有决心、有诚意出兵勤王的强大方镇。

    与使者高涨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配的冷静姿态。他礼貌地接待了使者,并安排得力人手将勤王诏书转送姑臧,但随后就将使者单独安置在了后队,再也不去理会。这并非由于凉州人的礼节荒疏,而是因为对这个连自家国都都无力保护的大晋朝廷,宋配实在有些说不出口的蔑视,连带着,就连洛阳来人也不愿多作交流了。

    张轨对朝廷的忠诚毋庸置疑,所以他才会毫不迟疑地发兵中原;但宋配的效忠对象唯有张轨而已。既然张轨要出兵救援洛阳,宋配便点兵出征。但久经沙场的他很清楚那些胡儿们有怎样的破坏力,更清楚如果匈奴汉国果然倾师出动,仅仅依靠凉州军,只怕是很难取得胜利的。在大军如洪流般向东前进的每一日里,身为全军指挥者的宋配,更多地倒在盘算如何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保存子弟兵的实力,如何才能将这支军队尽量完整地带回凉州去。

    除非……除非在洛阳还能有另一支足够规模的精锐与凉州军并肩作战……但这似乎没有什么可能性吧。宋配冷冷地叹了口气,策马前行。在他仿佛铜浇铁铸的凶恶面庞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这个时候,宋配完全没有想到,在距离凉州军行军路线千里之外的幽州,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部下们,正为了几乎同样的问题忧虑着。

    蓟城。

    平北将军府的整修几经拖延,最终还是完成了。不过这座将军府完全不同于各地方镇要员的府邸,几乎全无追求华丽效果的意思。在各处屋檐、漆柱、墙壁上没有作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有些木料都是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旧货,显然陆遥为了节约开支颇下了一番功夫。反倒是各处高楼望台的选址和结构非常慎重,甚至每座高楼附近都有水井、蓄水缸和小型的武库、粮库等设置。一旦有变,军府守军便可以这些坚固据点为防御阵地的核心,抵挡大队人马的袭击。

    不过,陆遥也考虑到了自己成婚以后的生活需要,将军府里并非到处都似军事堡垒那般。在将军府东侧的一处别院,便有仔细修缮的园林美景,苍松翠柏掩映之间精巧小楼若隐若现,斗拱飞檐恍若振翅欲飞,十分悦目。

    此地平时被陆遥占据为办公所用。这一天,小楼以外回旋的廊道旁、潺潺的小溪之畔、宛如伞盖的巨树之下,无数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士卒持戟肃立,仿佛一尊尊威武的雕像。幽州幕府的文武大员们便在楼里议事。楼外清风徐来,松涛隽永,一派悠然的气息;楼内的高官大将们却已经口舌激辩多时,很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旬月以来,幽州军府持续监控着胡族两路大军的动向,从未有丝毫懈怠,更早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朝廷号令天下勤王的消息。这一点,足证幽州军府的信息渠道较之凉州并不稍逊,何况有胡六娘在洛阳,那份勤王诏书根本就是她胆大包天地生造出来的。

    然而对于是否应当响应朝廷号召出兵南下,一众文武臣僚们商议数日,终究还是难以决断。便如年初时的那次讨论一般,哪怕方勤之辩才无碍,言辞滔滔,却怎么也无法说服同僚们。或许出兵洛阳确实是为平北将军搏取声望的良机,可再多的好处也抵不过那个最明显的事实:匈奴汉国两路大军,多达二十万之众!

    或许在文人眼中,二十万只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便如二十万头牛羊牲畜,不及军府在代地所掌控的牛羊牲畜之半;再或者二十万石粮食,也不到幽州各处军屯秋后预计净收成的两成。可在军人看来,二十万这个数字代表着太过巨大的军事力量。须知昔日大晋军威极盛时,发六路大军灭吴的混一天下之战,动用兵力不过二十余万而已。北方的强邻拓跋鲜卑,号称控弦四十万众,其实对外征伐时实际调遣的人马也不会超过十万。军府中每一名有经验的军人都知道,在作战时,受限于战场正面宽度、号令传达速度和指挥者视野范围,一处战场最多只能能容纳三五万军马。再多,便超过了将领能力所及的极限。由此而言,二十万……这简直是一个恐怖的数字,更不消说这二十万人半数为匈奴汉国苦心纠合的胡族精锐,半数为石勒王弥贼寇麾下穷凶极恶的强贼!

    除了幽州军以外,还会有多少方镇出兵洛阳救援?对这个问题,眼下谁也没有把握。那么,试图仅以幽州军的力量来阻遏这等规模的胡族大军,岂非太过危险了么?

第三十六章 起兵(二)

    僚属们的争执很激烈,也延续了很久,方勤之舌辩滔滔,以一敌众而无惧色。陆遥则始终高踞座上,不急不躁地微笑着静观。这样的辩论场景在平北幕府中隔三岔五就会出现。

    随着麾下部众的数量增加,意见冲突的机会也在增多。陆遥的平北幕府,严格来说是堪称急就章的草台班子,各级文职幕僚体系中,真正拥有州郡政事经验的人员很少。陆遥的施政方法又于魏晋两代以来的传统颇有不同,各种军屯、民屯也还罢了,赐予有功士卒田亩土地的操作、安置流民的办法之类,具体细节或无先例可循。这就使得政策推行过程之中,常出现预料之外的磕磕绊绊,进而引起各路官员之间的矛盾。偏偏这些官员们泰半都是一年来陆陆续续加入幕府的,彼此之间尚缺磨合,因此往往就使得小矛盾变成大冲突,三天两头公文往来彼此攻讦,令执掌全盘政务的邵续很是尴尬。

    陆遥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意见,在他看来,争执的过程,也就是平北幕府组建不久的骨干队伍彼此熟悉磨合的过程,因此他很愿意将幕府运行过程中各方面的问题拿到台面上来商议。在商议的时候,所有相关方畅所欲言,除了严禁虚辞夸饰以外,别无忌讳;只要言之有据、言之有理、能够说服众人的,经陆遥本人认可之后,便一体遵照执行。

    便如此刻,主张起兵勤王的方勤之固然有其道理,认为此举虚掷幽州实力、主张静观待变的一方也并无错误。事实上,在陆遥内心深处对反对者如此众多的局面甚至隐约有几分满意,因这代表了幕府中并无对大晋朝廷愚忠之辈,王彭祖的旧部如枣嵩等,虽然尚未完全融入平北幕府,但也已对大晋失望透顶了。

    在将近半个时辰的辩论过程中,陆遥只不断地捋一胡髭,显示出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个时候便现出已经成家的男人毕竟不同,他下颌新留不久的短髭如今被打理得油光发亮,莫说别人,陆遥自己都觉得很威风。当然,除此以外他还须偶尔挥挥手,将时不时满脸堆起谄笑、打算上来捏肩松骨的方勉之敢开。方氏兄弟的才干不逊色于任何人,可是这动辄卑躬屈膝的习惯实在是……好在方简之地位不到,未能参与这场会议,否则自己要打发两个谄媚之徒,会比现在忙一倍吧。陆遥突然走神,想到自己如同击打棒球那样将方氏兄弟一个个打飞出去的场景,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方勤之虽说忙着与诸多同僚争执,但始终用眼角余光注意陆遥的面色。陆遥突然的微笑令他误会了,于是猛地住嘴,返身仆倒行礼:“主公,如今洛阳军情火急,一日紧似一日,是须得当机立断之时也。如今既然诸将委决不下,究竟我军该当如何,唯请主公一言而决!”

    枣嵩与方勤之辩了许久,也早就疲惫不堪,于是连忙领着数名同僚一齐施礼:“唯请主公一言而决。”

    这一来倒令陆遥有些措手不及,他轻轻咳了一声,正待敷衍几句,别院外有飞骑驰入,蹄声如雷轰鸣,马不停蹄地越过亭台楼榭而来。

    今日平北军府文武高官汇聚议事,别院内外戒备森严。数百名侍卫绝大多数手持抢戈刀矛,严密守把各处道路要冲,人人虎背熊腰、面色肃然、杀气腾腾。但也有人行动略显轻佻,虽然也戎装在身,却彼此谈笑,仿佛游园的。

    陆遥如今贵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是不折不扣的一州最高军事长官,他的扈从队伍也随之水涨船高,扩充到了将近五百人的规模。这五百人里一部分是抽调来的各军勇士组建而成,是平时负责将军府内外安全、战时跟随主将陷阵杀敌的精锐部队,队列肃然的一批即是。而另一部分则是由平北军府管辖范围内的新近投效大族子弟组成,这些人身在扈卫队伍中,其实并无实际职司,倒有几分类似人质。当然,平日里的优待照顾,可比寻常人质要高出太多了。

    那一骑飞马如电而来,大族子弟们俱都笑着招呼,但其余扈从们可不敢稍有放松,早在第一条警戒线时,就向前核实身份,解除佩刀佩剑,又分出两人领着他经过回廊,来到众官议事的厅堂:“启禀将军,朱声求见。”

    来骑原来竟是朱声。

    朱声平日里往来塞外中原各地,其部属与方式商队和伏牛寨旧部配合,承担军府情报侦察的重责大任,最近这段时间主要精力则投注在冀州。陆遥见得朱声,顿时精神一振:“朱声来了?好,好!看你如此急迫,想来此前命你联络之事已有结果?”

    朱声满面风尘,眼圈发黑,显然连夜赶路十分疲惫,就连话声都带着沙哑:“正是。”

    陆遥挥手令那两名扈从退下:“可有凭据?”

    朱声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恭恭敬敬地呈给陆遥。

    陆遥接过来略看一眼,神情立即显得轻松些许:“辛苦了,下去好好歇息片刻。”

    “是。”朱声职权虽重,地位却被陆遥刻意压抑,远不如堂中参预军机的文武大员,既然陆遥吩咐,他便躬身施礼,倒走趋退,直到出了厅堂的门槛,才转过身自行出将军府去。

    陆遥沉吟片刻,将朱声携来的文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终于一拍案几,起身下到堂中。

    “平北幕府设立不过半载,幽州军虽在艰苦整训之后初见规模,但自王彭祖出镇幽州以来,大军数年征战不休,民力屡经征调,几近枯竭;而各项政务如安置流民、配属屯田、兴修水利道路等事,据都在百废待兴之时。数月前,台产兄曾指明军府有根基浅薄之患,这份拳拳之心,陆某实已深切体会了,此刻来看,军府的根基依旧浅薄,还远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陆遥按着腰间长剑,在堂内来回走动,先以寥寥数言安抚了以枣嵩为首的若干文官,随即引入正题:“然则,如今胡族大军入侵,意图攻打崤函帝宅,此诚皇业将倾之际、天下危急之秋也,忠志之士岂可不奋身报效?吾幽州虽边鄙疲敝,有赖诸公辛劳扶持,如今甲兵勉强可用,粮秣勉强可济。凭此实力,却远避一隅之地坐视胡儿肆虐,不合大义,更非人臣所宜也。”

    “至于诸君所忧虑的,匈奴汉国两路大军二十万,我军众寡不敌之事……”陆遥叹了口气,返身落座:“如今这已不是问题。”

    陆遥口中说不是问题,脸上却显忧色。众僚属互相对视,轻声询问彼此,却都不知他言辞所指。但有敏锐的,也只能猜测或与适才朱声所呈的文书有关,于是更觉得自家主公行事出人意表,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邵续出列行礼:“敢问主公所言,究竟何意?”

    “王彭祖死后,东海王本有意以我为幽州刺史、都督幽州诸军事,兼理幽州军政大事一如前任。孰料东海王幕府中有人作梗,同时朝廷也打算牵制东海王的势力扩张,两厢推波助澜之后,最终任命祖逖祖士稚为幽州刺史,与我分领文武权柄。为此,竟陵县主深感恼怒。”

    说到这里,堂下众人一阵窃窃私语。陆遥与竟陵县主的婚约,在这些军府核心人物中间已不是秘密。竟陵县主深受东海王倚重,过去数年间屡次插手洛阳朝局,其强硬性格广为人知,想到这样一位厉害人物即将成为平北将军的夫人,也不知是忧是喜。

    陆遥眼神扫视,顿时令众人静谧,随即道:“县主为此十分不满,因而某日遣使来访密报,称冀州刺史丁绍已然病危,问我可有意于冀州。”

    邵续吃了一惊:“丁刺史病危?为何我们全不曾听到风声?”

    “兵道者,诡异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叔伦公深通兵法,故此当日河北哄传他病情危急的消息,其实为了诱使石勒贼寇贸然来攻;如今诸州郡毫无半点听闻,可这消息恰恰是真的。此公素来体弱,率军与石勒贼寇对垒半载余,早就精力耗竭。后来又因为冀州生民疾苦而强撑病体、日夜操持,年初时便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最近这数月更已完全无法莅事。东海王幕府本已着手选择继任人选,全因中原战局狼狈才迁延至此……而另一方面,东海王面对石勒贼寇丧师失地,威望和实力都已大不如前。所以,若叔伦公病逝,冀州归属将由谁来决定,又已在未定之天。”

    邵续随同陆遥从邺城出发前往代郡时,曾面见过这位殚精竭虑于河北局势的封疆大吏。隐约记得那时丁绍就面带病容,像是强撑着的样子。这位冀州刺史一旦辞世,则支撑着大晋的栋梁又少一支了,邵续心头微微一紧,待要叹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主公,那我军较之匈奴大军多寡,与此有什么关联呢?”黄熠插言问道。

    邵续定了定神,施礼道:“还请主公继续解说。”

    “邵公请看。”陆遥将放置在案几上的文书向前推出:“这是冀州军首席大将、乞活军首领、扬武将军李恽发来的亲笔书信,其中明言,若我愿意支持他出掌冀州,则冀州五万大军,从此以后与幽州共进退。”

    ******

    这一章删改了几次,隔了几天才发,实在是因为之前太多伏笔要在这时候收线,写得很累。抱歉。

第三十七章 起兵(三)

    此前谈论洛阳,毕竟是发生在千里以外之事,而冀州与幽州唇齿相依,彼此互为表里,冀州的政局变化,与幽州干系极大。听了这番话,堂下文武臣僚顿时吃惊,一阵窃窃私语汇成嗡嗡之响,就像是呼啸的大风掠过旷野。众人有的在打听冀州局势;有的在打探那李恽大胆到这等地步,究竟是何背*景;而出身并州军或乞活的将校们,则俱都生出了理所应当之感。

    李恽乃是资历极深的武人。昔在并州军时,他的地位仅次于聂玄、陈永等寥寥数人,是当时并州军高级将领中唯一一名起自于行伍者。陆遥与竟陵县主等人在太行山中遇险时,李恽亲率精锐前来救援,随即又率领并州“乞活”数万跟随东瀛公司马腾逃亡邺城,从此成为东瀛公的亲信。

    司马腾升任东燕王、以车骑将军之职督邺城诸军事后,以李恽为实际上的军事负责人。去年汲桑贼寇攻陷邺城,袭杀东燕王,李恽的乞活军与陆遥所部配合作战,终于迫退贼寇,更斩杀贼首汲桑,使得河北群盗的势力为之挫败。凭借这份军功和手中掌握的乞活军,在邺城诸多文武因东燕王之死而受到严厉责罚的事后,李恽却官位无损。因他素来热衷于仕途,借此钻营之后,甚至一度有机会成为魏郡太守。

    如薛彤、何云等陆遥的亲信都知道,当时邺城守军几乎溃灭,执掌乞活军的李恽实已成为司州北部唯一的实力派,因此还有意拉拢陆遥为乞活副帅,一同图谋大事。皆因陆遥身负并州刺史刘琨所命,急着前往代郡筹划影响拓跋鲜卑祭天大典,这才婉拒了李恽的邀请。

    孰料不久之后李恽受了卢志的蛊惑,反令乞活军内部发生争执,各路乞活渠帅彼此攻打,既导致自家实力大衰,又使得邺城军民折损无数。这一来引起朝堂上诸多高官的不满,尚书仆射和郁出镇邺城之后,并未给予李恽任何机会,导致李恽不得不引乞活余众屯驻于冀州安平国的广宗城,托庇于冀州刺史丁绍的羽翼之下。

    不得不说李恽其人确实颇具才干,纵然仕途上屡遭打击,可他到冀州后不久,便在与石勒贼寇的鏖战中崭露头角,进而跃身为冀州军中首屈一指的大将。随着冀州战事愈演愈烈,李恽所掌控的实权也水涨船高,丁绍主政之时,将之倚若左膀右臂;而当丁绍病危的关头,历经坎坷的杨武将军再度野心勃发了。这次他所图谋的是整个冀州;而在匈奴汉国两路大军挟击之下的朝廷,哪有力量阻止他?

    “幽州民风剽悍、士卒果劲,且骑兵之精锐甲于天下;而冀州户口繁盛,冀州军规模庞大,粮秣物资充裕。幽冀若能携手汇集两地之兵力,即自成强大的力量;以此熊虎之卒骤然而发,势如雷霆万钧,则石勒王弥之流不足道也。摧破石勒王弥贼寇之后,匈奴汉国两路挟击洛阳的大军如断折一臂,整个中原形势必然会因此而丕变,那些观望局势的州郡方镇自然也会乘时而动。到那时候,便是以天下之力匹敌一隅之匈奴……可是,主公那,李恽是并州人,属下对他不太了解。此人所说与幽州共进退云云,果然可靠么?”厅堂中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宁静,唯有邵续沉吟着发问。

    邵续的言语很委婉,也很客气,所以才只说对李恽“不太了解”。但堂下众臣僚都听明白了他的真实意思:邵续对并州出身的李恽不了解,主公可了解么?如果了解,那么了解到了什么程度?而所谓的“共进退”,又到什么程度呢?

    大晋朝廷虽已衰微,但这些年来彼此攻战争夺权位的都是宗室诸王;宗室之外的异姓臣子,还极少有特别跋扈的。李恽身为一名地方军事将领,却与他州方镇妄议本州刺史人选,视朝廷名器恍如自家禁脔的举动,则实实在在地逾越了臣子的本份。这等人竟然与平北将军书信往来,甚至毫无顾忌地将这般计议落笔成文,显然两家之间的联系十分密切。那么,陆道明对于大晋朝廷,又抱持着怎样的态度?想到这里,有几名僚属脸色完全变了,却也有些人眼神隐隐约约地亮了起来。

    陆遥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部属们不同的反应,但他不认为有必要就此多做解释,于是微笑着向邵续颔首:“邵公问得好。李恽是昔日东燕王麾下宿将,我和老薛都与他同僚多年,彼此还算得熟悉。此人既擅战,也擅治军,是以匈奴崛起、并州溃败之后,仍得数万并州军民誓死相随。要说有什么缺点,不过是对功名利禄的渴求之心强盛了些、有时候采取的手段激进了些而已。依我看,这当真算不得什么,邵公更不必对他太过苛求。诚如魏武所言,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

    邵续心中一动:“主公的意思是,那李恽不过是渴求功名利禄罢了,而正因为他汲汲于功名利禄,所以必然用进取的姿态应对此次勤王,冀以搏取中枢对他的认可?”

    “不错,正是如此。李恽有雄心、有手段;既然丁绍重兵垂危不能理事,他便实际掌控冀州军,由此也拥有了实力。现在,他只欠缺一个使自己名正言顺地更进一步的机会罢了……还有什么机会比勤王更好呢?虽说冀州重镇向不轻授,可面对着率领数万大军入洛的强豪,中枢难道还会悭吝几个官职?所以,诸君不必怀疑李恽所部与我们共进退的诚意,在接下去的战斗中,冀州军一定会是我们可靠的盟友。”

    一部分臣僚之所以反对幽州出兵勤王,疑虑的只是众寡不敌而已,谁也不曾想到陆遥早已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到这时候,众人都已经明了陆遥的心意,谁也无须多说了。一时间全都闭息凝神,只待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说出最后的决断。

    过去的两年里,从狼狈逃亡的并州败兵,到统辖一州军事、声威赫赫的平北将军;从带领不足百名惶惶不可终日的溃卒,到如今拥兵数万,虎视中原;从东奔西走无立锥之地,到占据城池数十,拓地千里……在他人眼中,陆遥已经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但陆遥自己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变化。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是那个目标明确、决不动摇的陆遥。他曾无数次地告诫自己,所做的一切绝非为了如今唾手可得的富贵生活,而是为了争分夺秒地扭转天下大势,阻止即将发生的、那场华夏民族千载未有的大浩劫!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双手互相按压着,使指掌关节发出噼噼啪啪地轻响。过了一会儿,他才沉声道:“起兵吧!”

    自薛彤、邵续以下,数十名文武臣僚一同躬身:“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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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