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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起兵(四)

    起兵!

    随着陆遥的号令,部属们无论此前抱持着何等意见,这时无不凛然尊奉。

    自泰始元年皇朝肇端以来,大晋其实殊少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弥漫在皇帝到臣子、朝堂到地方之间的,除了骄奢靡极的狂躁,就是故弄玄虚、寄玄避世的风潮。武皇帝崩殂后,继位的固然是个智力有缺陷的庸材,托孤佐命的或为乡原之徒或为苟合之士。于是,一群蠢材轮番上阵胡作非为,而大晋就像是辆破烂的马车,向着无底深渊纵情狂奔。到了此时此刻,朝廷摇摇欲堕的现实已经再也毋庸置疑。当石勒贼寇在中原肆虐、而匈奴汉国本部精锐威迫洛阳的时候,本该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大晋军队,竟然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但这其中不包括幽州的平北幕府之军!

    当陆遥发出号令的时候,许多部属互相对视,甚至彼此都看到了眼中振奋的神情。这数月,虽是他们追随陆遥以来极罕见的平静时期,可文武臣僚们又何尝有过半点休憩机会?幽州幕府上下的每一人,都在陆遥的督促下,以截然不同于大晋任何一处的积极态度处理着不计其数的事务,那些胡晋各族士卒的招募和重组;代郡军、幽州军、坝上晋人大族私兵的混编、充实;粮秣、军械、战马等种种物资的调动配属;还有数万士卒超乎想象的艰苦练兵、流血流汗……为的不就是今日么?宝刀既已磨砺锋锐,便该到了出鞘杀敌的时候了!

    起兵!起兵!

    随着陆遥的号令,文武臣僚们一齐躬身施礼,而陆遥扶剑直立,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从太行山中惊觉至今,已有两载,当时的狼狈败将,如今已成为据地千里、用兵数万的大军阀。摊子越铺越大,几近百万的百姓和数万军卒的生家性命牢牢地拴在陆遥的脖颈上,让他时常感觉负担沉重。但这却并不曾使他稍生歇息的念头……再怎样努力,他的武力和影响力终究仅止于幽州一隅,还远没有来得及扩散到更大范围。而大晋依然如将溶的冰山那样,于怒海之中飘摇。汹涌兽群撕扯华夏躯体,使得无数繁华城阜十室九空、化作血海的可怕未来,正在一步步地、按部就班地迫近。但陆遥观察的角度与任何人不同,在他眼中,扭转危局的可能从未失去,而危局本身,也正孕育着完全不同的未来道路。

    对陆遥来说,匈奴攻打洛阳的军事计划,已是他早就了解的历史。他很清楚,匈奴大单于刘渊素来喜好动用庞大兵力,几路挟击以席卷敌人,可惜未必每次都能如愿。便如一年多以前在晋阳城下的惨痛失败那样,此番他分兵两路攻打洛阳,虽然威势赫赫,却也给了陆遥以各个击破的机会。石勒贼寇渡过黄河之前,被冀州刺史丁绍牢牢压制,兵力极其有限。能够聚集起十万大军,全靠着他在中原大事扩充,又拉拢了王弥、刘灵、曹嶷等巨寇入伙,但其内部职权混乱、山头林立的局面也由是确立。中原四战之地的地理条件,又迫使石勒不得不兼顾各路,进一步分薄了能够指挥如意的兵力。

    祸乱华夏的敌人并不比陆遥熟悉的历史上更强,在原本的那段历史上,王浚的幽州集团依靠来源复杂的鲜卑仆从军,尚且能屡次击败石勒,迫得这巨寇服软。陆遥对经营幽州军所下的功夫远在王浚之上,而集合坝上、代郡和幽蓟三地精锐编练而成的六军之众,也远比王浚的军事实力优胜。以此强军,再辅以坚忍不拔的乞活军和冀州之兵,南下痛击似强实弱的石勒所部,其势必将摧枯拉朽!

    一场辉煌的胜利,将会是一连串胜利的开端。东海王麾下并无善战之将,因此与苟晞不和,便形同自断臂膀。一旦击败石勒,则自己毫无疑问将会成为东海王派系里唯一能够支撑军事危局之人。凭此地位,先收拢整编散布中原的各路朝廷兵马,再鼓行向西,在洛阳城下与匈奴本部精锐决一雌雄。到那时,若胜利,则局势必将完全落入幽州幕府掌控,齐桓、晋文的功业可期,诚如先前与胡六娘所说的那般。如若战事不利,则无须执着于洛阳,只消挟裹朝廷宗室诸王和可用的朝臣回军北上,一方面凭借幽冀二州与胡儿争衡,另一方面又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一切,陆遥虽未与他人讨论,却早已暗中谋划了无数次了。能够勉强猜测出他为何执著于洛阳的,唯有极擅揣摩人心的方勤之。否则以方勤之的个性,哪会做这种一人对抗众多同僚的无益争执。可是这其中的真实方略,就连方勤之也不知其所以然,唯有陆遥乾纲独断,深信这计划必然可行,也必然是图谋霸业的良好开端,是将那段悲惨历史迎头打成粉碎、转而书写新史的良机!

    起兵!起兵!起兵!

    随着陆遥的号令,幽州军府轰然而动!

    军府不好虚饰,相关事务唯求实效,什么检阅典礼之类一概都免去了。有关行军作战具体安排,陆遥从年初开始,已经谋划成熟许久。这时随口道来,举凡行军路线、夺取目标、各部距离、呼应速度、沿途仓储所在、发放物资方式、调动民夫数量、修建桥梁位置等等,虽然复杂,却部署缜密,绝无漏洞。追随他时日较长的部属们历经多次艰难险阻下来,彼此默契深厚,早就将陆遥当作了可依靠的万丈大树,此刻只觉理所当然;而幽州新附的部属们未免心动神摇,方才体会到这位主公果然算无遗策、英明睿智。这番局面,较之于当年晋阳城头陆遥力主坚守时,不少人首鼠两端的的情形,可真是天壤之别了。

    被他点到的将校立刻起身,凛然尊奉军令。军府所属兵力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从未停止高强度的训练和整顿,平日里,哪怕陆遥再怎么反复叮嘱,将校们对此难免有些怨言。到了这时候,将校们才发觉正是那些无休止的训练和整顿,使得幽州军的行动力和凝聚力远远超过预想,就如同一头大口吞吃的猛兽,吃下的食物俱都化作强健筋骨,而绝无半点赘肉肥脂。随着一道道军令颁下,上百名传令骑兵飞奔出去,发号施令的吼声此起彼伏,却又严整有序,毫无杂乱。而各处军营响应的速度更是快绝,脚步声、马嘶声、铠甲铿锵声汇聚成潮,唯独听不到半点军卒慌乱言谈之声。再过了小半个时辰,但听马蹄声大作,屯驻在蓟城以外不远的前锋斥候骑兵已经启程!

    第二日凌晨时分,幽蓟诸军按照计划开动,度辽、横海、鹰扬、定边四军除了留下必须的守备兵力以外,主力纷纷拔营起寨。过去数月间动用大量民力修筑的道路和驿站,这时候也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传令骑兵沿着道路连夜奔驰,沿途换马,迅速将号令传达到遥远的代地和坝上草原,令平朔、沃野两军立即征召附属胡人部落兵力和屯田兵,以之填补主力南下所留出的空缺。

    与此同时,陆遥本人顶盔贯甲,带着一众扈从骑士们步出将军府正门。

    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但将军府以外,不知何时挤满了蓟城的百姓们。陆遥入主幽州以来,虽不曾干预幽州刺史治政,但仅仅是服务于军务方面的若干举措,如大兴屯田、疏通河渠、赈济流民、打击盗匪贼寇等事,已经令得无数百姓受到实际的利益。这些卑微的人们感激涕零,因此听闻军府将要起兵,许多人便早早地从蓟城各处里坊汇聚而来,隔着数百戒备兵马远远跪倒,口中大声念叨着,祝愿大军旗开得胜。

    陆遥扫视了他们一眼,虽无暇理会,心中却很有些感慨。千百年来,华夏子民都是那么的勤劳、智慧、善良,又是那么的容易满足。只要遭受的压榨欺辱不那么激烈,给他们留有一条活路可走,就足以令他们发自内心地感谢,发自内心地对统治者歌功颂德。面对着这样的百姓,当官,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好官,却又成了一件再艰难不过的事情!

    “让他们都起来,不必闹这些虚文!”陆遥随口对一名扈从吩咐,转过头又对其余人道:“身为武人,衣食住行都来自于百姓的奉献,唯有打败胡儿、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才能够对得起他们!”

    将军府的马厩就在正门边不远,这时候已有仆役牵了马匹过来。陆遥利落地翻身上马,略一控缰,便将这匹体格高大、性格暴躁的辽东大马制得服帖。再伸手,接过扈从递来的丈六长枪呼呼挥舞几下,满意地发觉虽然自己许久不经战阵,但得益于日常操练不休,体力和挥动武器的熟练并无下降。

    “走吧!”陆遥大声道,旋即调过马头出发。

    亲信扈从们这时候也已纷纷上马,簇拥着陆遥左右。庞渊带领其余扈从和若干较得力的质子紧随在后。从将军府道蓟城的南门,沿途经过八个坊市,四条路口。驻扎在城内各处军营的幽州军队伍在这四条路口不断汇入大队,最终聚集起三千多铁骑。这些都是陆遥以巨额投入、费尽心血编练而成的精锐骑兵,上万铁蹄踏在土路上的声响汇集成了韵律,在道路两侧的房屋楼宇间回荡着,发出惊涛裂岸般的轰鸣。

第三十九章 起兵(完)

    幽州刺史府的位置在平北将军府的东南。祖逖在府邸中新建了一处高楼,既用来避暑乘凉,也可用以瞭望蓟城内外的情况。此刻,祖逖便与祖约、祁弘等人在楼台的最高处,恰好可以俯瞰那道钢铁洪流从将军府中汹涌而出。

    “果然是精锐!”祖逖情不自禁地拍打着阑干,大声感叹着。他转过头,又向祁弘微微颔首:“这其中,怕是有祁兄的许多旧部在吧?”

    祁弘双手抱肩,默然注视着那支昂扬前进的队伍,许久才应道:“的确有许多幽州军的袍泽弟兄在内……”他伸手指画,为祖逖一一解说:“正经过归仁坊的那名姿容雄伟的百人督,乃是常江常伯涛。此人猿臂善射、骑术精绝,又通晓《春秋》和孙子、司马法一类兵书,是昔日幽州军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我听说陆道明的扈从铁骑是从麾下六军中精选而来,往往以百人督为普通兵卒。而这常江能在扈从骑兵中担任百人督,想必很得陆道明看中,前途似锦。”

    “常江身后二十步,那名手持长槊、腰悬重刀的骑士,名唤刘逸。记得他本是麦泽明麾下骁将,以骁勇善战著称,自从军以来,身经大小百余战,每战必领跳荡之士陷阵,虽渺一目、断四指、身负重伤无数次而敢斗之风丝毫不减。可惜后来因为得罪了王彭祖幕府中的权贵,被贬为守把城门的小卒,未曾随我进入中原作战。看他此刻的装束,再看有从骑携带甲胄跟随在样子,似乎是被选入了甲骑具装的重骑队伍……也好,也好,此等勇士,正当用来突阵催锋!”

    “再看那位身披锦袍、耳挂金环的青年骑士。此人正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如今的幽州军右司马段文鸯。段文鸯豪迈果敢,有力敌万夫之勇,昔日幽州军横扫成都王数十万众时,多亏他横绝战场的武力。若在战场上领兵正面对决,就连我也只能暂且退避三舍,不敢直撄其锋。士稚公请看,段文鸯的身后骑队以编发左衽的鲜卑人为主,这些人都是段部鲜卑中的勇士……段部本是王彭祖的坚定支持者。然而,陆道明入主幽州以来,先以恩义笼络段文鸯,再授以高官厚禄,逐步化解双方在濡源战事中的怨仇,同时凭借代郡军的兵力加以威慑,又用坝上草原的无主草场利诱,引导他们投向平北军府。到如今,段部已经与平北军府结为紧密整体,外人再难动摇了。”

    祁弘不愧为昔日幽州军首屈一指的大将,对幽州军上至将帅、下至小校小卒,都了如指掌。虽然幽州军几经整编之后已与昔日大为不同,但他指点解说依旧熟极而流,不仅向祖逖陈述这些人的姓名、才能,也根据观察到的情况分析他们当前的地位官职。

    听了半晌,祖约在旁叹了口气:“我幽州军马强悍甲于天下,部属中雄壮之士何其多也,可惜都便宜了陆道明。这厮既然聚集幽州精锐于帐下,想来确有与胡儿一战之力。”他本人也曾有些军伍的经验,适才眼看这些熊罴之士行经,只觉仿佛为其军威所慑,简直浑身燥热。

    祁弘摇了摇头:“昔日王彭祖帐下的幽州军,固然强悍善战,但却也有难以忽略的毛病。将士们素少军纪约束,个个凶残狡诈、放荡肆意惯了,其中的胡族战士又仗着本族势力横行妄为,纵然以王大将军的手段,也仅能勉强压制,不能做到彻底收服。这样的军队,打顺风仗尚可,一旦局势不利,就很容易……唉,濡源之战便是如此了。而陆道明治军则与王彭祖大不相同。”

    祁弘瞥了祖约一眼,缓缓道:“如今的幽州军,编练军马完全根据作战需求,不以宗族、地方为限,因此将校指挥时别无掣肘,能够如臂使指;治理部伍以严刑厚赏为原则,虽名将大酋,有过必罚,虽偏裨小卒,有功必赏。这样的军队,本身就足以发挥出超群绝伦的战斗力,实在比仰赖个人的勇武的昔日那支幽州军高出一筹。”

    “原来如此……”祖约大力揉了揉胡须拉茬的下巴,若有所思:“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陆遥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做到。他整顿王彭祖旧部的时候,我们不也趁机收拢有数千兵力么?若是效法他们用心整训了,怎也不会逊色于陆遥的部下!祁将军你说是么?”

    这句话说到后来,竟似乎有些质疑祁弘治军无能的意思。

    “士少!”祁弘尚未答话,祖逖先断然叱喝起来:“若排除宗族限制,重新编练士卒,那等若是将世家所拥的部曲剥夺拆散。整个幽州上下大小宗族,哪个容你如此胡来?再所谓严刑厚赏云云……严刑倒也罢了,厚赏实在万难。陆道明坐拥代地三郡田亩千顷,所以能够给大批立功士卒发放田地,你要效法其举措,所需的资财从何获取?”

    祖逖越说越是恼怒,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羽扇挥得啪啪作响:“士少,你年纪不小,也该有些见识了,能不能少说些荒唐言辞?”

    “是。”祖约不敢与祖逖争辩,只得退后一步,长揖以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兴高采烈道:“平北幕府之军虽强,但要去与胡儿作战,则必然在相当时期内无法兼顾幽州。兄长,借着他们大军在外的机会,我们正可以动用各种手段,将幽州军政权力尽数攫取在手……”

    “唉……”祖逖连连摇头,望着自家这个急于进取却太过毛躁的幼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勉强压住心底的怒气,也懒得与祖约多解释了,直接以命令的口吻道:“士少,你立即去府中点出得力的侍卫骑兵五十人,领他们去平北将军的大军之中觐见。就说奉我的命令,由你代表幽州刺史,随军一同杀敌!”

    “什么?”祖约顿时愕然:“兄长,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我……”

    “就这么办,不必多言。”祖逖转身下楼。

    当祖氏兄弟二人闹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却另有两名不速之客混杂在观看大军出动的蓟城居民行列中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两人俱都身披斗篷、头戴兜帽,显得风尘仆仆,但站立的姿势笔挺如山,在人群中自然透出一股鹤立鸡群之感。

    “如何?”两人中身量略矮的一个微笑道:“正如我先前所说,道明胸怀天下,绝非只顾一己之私、图谋割据山河的军阀人物。当此大局危殆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行差踏错的。”

    另一名高大男子沉默着,看着幽州大军的阵列在他眼前经过。无论是军容、装备、还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整齐划一。越看,越可以确定无疑地说,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他的瞳孔微微缩小,仿佛有些戒备,旋即又露出满意的神色:“陆道明确实擅于治军。很好,很好。既然他出动大军,则大晋与匈奴的力量对比未必不能扭转。”

    “幽州毕竟偏远,仅靠道明的力量还不足以抗衡匈奴,若得龙城兄麾下的鲜卑铁骑相助,我们才敢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拓跋部出轻骑两万,我出兵五千,再配以你家主公在太原、新兴、乐平等郡国纠合起的两万人马,就有四万五千人了。匈奴汉国若果然倾师南下,则离石以南一线必然空虚,徒然依靠雀鼠谷天险防御罢了。想必你们是打算强攻上党南部各城,再突入天井关,未必河内匈奴大军的侧后吧?”高大男子皱眉道:“可是,我慕容部一旦南下,常山南北的安危谁来保证?猗卢年初时与惟氏成婚,顺利统合拓跋鲜卑的西部、中部,如今势力渐炽,已经几乎恢复了当初控弦四十万众的声势。若是他们趁机打常山的主意,我可没有还手之力。”

    “拓跋部要常山作甚?龙城兄多心了……”身量略矮的男子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匈奴汉国为了筹集起足以攻陷洛阳的大军,已将大河以南的白部鲜卑和羌胡部族壮丁抽调一空。拓跋部与白部鲜卑乃是世仇,早就摩拳擦掌要渡河重夺这片水草丰美之地。”

    “哦?越石公的谋划原来如此。”高大男子撩起兜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许久才应道:“可是,拓跋鲜卑取河南地以后,我纵得朝廷授予雁门郡的楼烦、马邑、阴馆、繁畤、崞县五县,也难免成为大晋与拓跋部之间的隔离地带。太真兄,到那时,我慕容部岂不愈加难以进退周旋?”

    “依然如你我上次见面时所说,天圆如张盖、地方似棋局。天地间人,都在棋盘上挣扎奔命。即便如龙城兄这样的人物,有时候也难免成为棋子的。”身量略矮的男子似笑非笑:“龙城兄,军情如火,我急着回晋阳复命。你愿不愿襄助朝廷,愿不愿接手雁门五县,在此一言可决;千万不要如前番那般犹疑不定,最终反落不着好处。”

第四十章 白马(一)

    永嘉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白马。

    匈奴汉国镇东将军,王弥的得力部下曹嶷站在城垒的最高处,眺望着远处水波浩渺的大河。或许是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雨即将来临,视野所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云、灰蒙蒙的水汽,宽阔的河面望不到边。

    白马县属于衮州濮阳国,县境内有大河上的重要渡口白马津,北与黎阳津隔河相望。此地居大河南北之要塞,不仅是行旅客商往来的重要南北通道,更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楚汉之胜负由此而分,袁曹之成败由此而决。

    秦末群雄争锋时,郦食其说汉祖守白马之津,塞飞狐之口,以示诸侯,则天下知所归。白马津的重要地位可见一斑。其后,汉王刘邦遂使将军刘贾、卢绾领步卒两万,骑兵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断绝楚军粮道,由此而在楚汉对峙的局面中率先挥出了决定性的一击。而汉末时,统领冀青幽并四州的强大军阀袁绍也是在黎阳汇聚大军,企图于此处挥师南下。为保障主力渡河,袁绍先令大将颜良攻打驻守白马的东郡太守刘延。曹公得知白马受袭的消息后,亲率亲骑北上迎击。关羽、张辽为曹军先锋急趋白马坡,先后阵斩袁军大将颜良、文丑,遂使战局重新陷入胶着,引发了后来底定北方大势的官渡之战。

    而在永嘉二年,白马除了扼守大河的作用之外,还成了隔绝困守兖州的东海王与洛阳朝廷联系的要隘。石勒渡河南下之后,先以麾下大将逯明率精锐镇守此地。因为白马县城狭小,难以屯兵,因此逯明还特地在白马山脚下修筑了军垒,大言不惭地以“逯明垒”名之。后来中原战局渐渐向有益于石勒的方向发展,需要攻城略地的方向越来越多,石勒便调动逯明开往前线作战,而将守把白马的任务交给了盟友王弥。于是王弥令重将曹嶷率军五千据守,又遣徐邈、高粱二将为副手。

    但曹嶷本人并不乐意接受这个任命。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分辨出对自己的任命其实源于石勒在暗中推波助澜。投效匈奴汉国之前,曹嶷的身份本是王弥的左长史,不仅在战场上屡战屡胜,而且也直接策划王弥军所有的作战计划。将曹嶷从王弥的行军序列中独立出来以后,貌似使曹嶷所部获得独当一面的资格,扩张了王弥所部的势力范围;其实却在整体上削弱了王弥所部的独立性,使之不得不紧随石勒行动。

    那石勒擅于诡诈,可是却瞒不了我!曹嶷恨恨地想到这里,重重地咳了口浓痰,将之猛地向营垒下方吐出去。曹嶷现在所处的,就是那座逯明垒了,因为对石勒满怀警惕,连带着曹嶷对石勒部下的逯明也没有半点好感,因此进驻白马以来,他已经几次试图将大军驻扎所在迁移回白马县城去。

    但这个想法在半个月前被曹嶷彻底打消,皆因幽冀二州的朝廷大军终于动了。

    早在石勒、王弥、刘灵等巨寇会合兵力、纵横中原的时候,一众巨寇就已经料到朝廷迟早会动用幽冀二州最后的机动兵力。所以即便大军游动作战,却始终留有相当的力量扼守后方。在东面,考虑到大河下游路途遥远不说,山地河流交错的复杂地形也非骑兵用武之地,因此无须太过防备;在中线,主要沿着巨野、城阳、句阳一线布置了数量极多的新募兵力,依托大泽、雷泽、菏泽一带的低洼湖泽地形防御;相比起来,倒是西线的延津、棘津、文石津、白马津等渡口最是要紧,俱都重兵布防。

    曹嶷所守卫的白马,便是这道由东至西绵延千里的防线上极重要的一环。自从得知幽冀兵马出动以后,曹嶷征发了左近数十里范围内的全部民夫,没日没夜地加固营垒,将这座不久前还被他厌恶的营垒变成了一座难攻不落的要塞:

    营垒的墙体被加高了三尺,加宽了两尺,墙上密布雉堞,南北两座营门外另筑起厚六尺高五尺的羊马墙;营垒以外的树林被完全伐尽,木料被拖回来,在营垒里竖起了几处高大的望楼,这样一来,由此地到大河对岸的黎阳津,任何动静都可以一览无余;营垒西面的白马山上立了一座小寨,与本部形成犄角相望之势;营垒里还紧急挖了几个地窖,用来储藏这阵子搜刮来的粮食物资。

    曹嶷环视着这座营垒,不禁生出踌躇满志之感。夏季大河涨水,水流既宽且急,有如此坚固堡垒为依托,足以牢牢控制渡口,晋军纵有百万之众,也只能徒呼奈何……嘿嘿,兖州俱在王大将军之手,倒正好坐看那个巧言令色的羯人何时拿下洛阳!

    一名小校快步跑到曹嶷身旁:“曹将军,徐将军叫你赶紧来望楼!”

    徐邈是曹嶷的副手,他遣人这般来唤曹嶷,其实有些失礼。不过,王弥的部属数量几乎是在近半年里疯狂膨胀起来的,各种将军校尉封了好几百人,只为了便于指挥而已,平时彼此依旧呼来喝去,没谁将阶级序列当回事。因此曹嶷也不在乎,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转过身,他又吩咐:“穆校尉,你跟我来。”

    平北将军陆遥率领大军从幽州南下,先往信都拜会了许久不曾公开露面的冀州刺史丁绍,随后往广宗汇合乞活军和冀州地方驻军。但他们并没有急于渡河,反而分兵四出,大举清剿藏匿在各处穷林大泽中的河北群盗余部。河北群盗与冀州军拉锯作战一年以后,主力在石勒率领下突入中原。留在冀州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由率部断后的石勒麾下将领、“十八骑”之一的赵鹿率领着到处躲藏,偶尔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补充军资。这种杂兵如何是幽州精锐的对手?顷刻间就被杀得人头滚滚,剩下的狂奔逃窜,许多人便用羊皮吹胀了做成筏子,渡过大河往南来投奔到曹嶷这里。

    这穆校尉就是十几天前逃到白马营垒的贼寇之一。当时他们全伙共有一百多人,半夜里从黎阳津旁的小河岔里下水,好不容易才避过了守军耳目,却被激流冲散了许多,最后能够踏上南岸的只有四五十人。

    经过白马垒的守军盘查,他们对各路盗匪头目的外号、姓名、特征都很熟悉,确实是河北群盗的余部。但曹嶷和石勒本就不是一路,当然不会轻易接受这些人,于是毫不留情地褫夺了他们的武器,将之看押在营垒里。唯独这穆校尉身手出众、而且也很机敏,得到了随侍在曹嶷身边的机会。

    曹嶷和穆校尉两人来到望楼,但见楼里上下人等都在紧张地向大河北岸张望。徐邈年纪大了眼神不行,怎也看不清,只能拧着灰白的胡须发急。眼看曹嶷到此,他连忙迎上来:“老曹,你来看看,对岸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第四十一章 白马(二)

    “怎么了?”曹嶷上前一步,手扶女墙向外一看,隔着重重水雾,只见对岸尘土飞扬,仿佛有无数人在其中往来厮杀搏斗,又有许多旌旗漫卷、马匹往来奔驰。侧耳倾听,除了轰然水响之外,果然还有兵刃交接击打的声响和嘶吼喊杀之声隐约传来。

    “是谁在厮杀?难不成幽州军和冀州军内讧了?”有人惊问。

    望楼里顿时传出几声窃笑,但谁也懒得回答这愚蠢的问题。

    虽说中原陷入战乱,往来通途大多断绝,但白马津这连接大河南北的要隘上,总还是有些行旅往来的。根据从行旅口中打探来的情报,幽州的平北将军陆道明与冀州军大将李恽乃是多年同僚,两人在并州时就一同与匈奴作战,彼此交情深厚。这几日又听得传闻,那李恽在广宗聚兵三万,本拟与陆道明平起平坐,孰料幽州军南下时军容赫赫,顿令李恽倾倒,于是当场甘居副贰。这两人彼此协同,又共同面对着匈奴汉国这样的大敌,怎么可能会内讧?将幽冀大军当作之前那些内部矛盾重重的晋军,未免想当然了。

    可如果不是内讧,又会是哪里的军马在参与厮杀?

    曹嶷转身下楼,沉声道:“我们去白马山上,那里位置较北,看的清楚。”

    一行人连忙随着曹嶷催马出外,直奔到营垒西北面两里许的白马山。白马山并不甚高,山体也不算险峻,但四周一马平川,视野极其开阔。此山与大河北岸的大伾山、浮丘山两厢夹峙,其间恰好容纳大河奔腾而过。禹贡中记载,大禹治水时曾“东过洛汭,至于大伾”,指的就是这里。

    众人上得山来,即便不去登临望楼,也觉得视线清楚了许多。一名偏将盯着对岸半晌,突然呐呐地道:“一方是朝廷军马没错,另一方……看旗号,怕是赵鹿的部下?”再看了看,他脸色微变:”那些汉子都很善斗,非是寻常散兵游勇,恐怕赵鹿本人就在那里!”

    “什么?”徐邈吃了一惊:“莫非他意图渡河南逃不逞,反被晋军堵住了?曹将军,我等……我等如何是好?”

    “急什么……”曹嶷自然知道徐邈的意思。那赵鹿乃是石勒赖以起家的亲信“十八骑”之一,此人在石勒率军南下之时,自告奋勇担当断后之责,所以才被困在河北数月不得脱身。这等人物若能脱身回到石勒麾下,想必会大受重用,因此徐邈是想问,有什么办法能接应赵鹿所部。但身为王弥左右手的曹嶷可从不曾将石勒手下那批牧奴放在眼里,哪怕这时候亲眼看到赵鹿濒临绝境,他也没什么援手的想法。

    他挥了挥手示意:“穆校尉,你本是石勒的部下,你看看,对岸的那些人里,果然有赵鹿么?”

    穆校尉应声上前,瞪大了双眼仔细辨别,过了好久才期期艾艾道:“看旗号确实是……不过,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哪……”

    “那就没办法。”曹嶷叹了口气:“既然确定不了是否真是赵将军,我们不能贸然行动。咳咳,哪怕真是赵鹿将军在那里,他能在河北与朝廷军马周旋半载,必有长才……我们就等着他们杀散朝廷兵马,顺利渡河吧!”

    另一名副将高粱乃是王弥亲卫出身,身手绝伦,勇冠三军。其曾祖即为王氏家族部曲,曾随王弥之祖玄菟太守王颀征讨高句丽,因此受到王弥的特别信任,虽然年轻,却已统领上千人马。曹嶷看不起赵鹿这等牧奴出身的叛匪,高粱却也不太把曹嶷看在眼里。听得曹嶷口出推脱之辞,顿时冷笑一声:“怎么,曹将军是怕了晋军,不敢与之作战么?”

    小儿辈懂得什么!曹嶷在心中愤愤抱怨,眼看有不少部属露出与高粱心有戚戚的神情,便更加不快了。这些将校们自青州起兵,转战兖、豫各州郡,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因此个个眼高于顶,将朝廷兵马看的如鹅毛也似轻飘。兼且许多人得了匈奴汉国授予的官职,当真把自己当成了石勒那羯奴的同僚。

    这些人却不曾想过,那幽州军可是大晋赖以压制鲜卑的强兵,早前也曾纵横中原、所向无敌。如果己方贸然离开营垒,渡河接应赵鹿所部,万一落入晋人的谋算可就大事不妙。反不如稳守营垒,晋人怎也找不到空隙渡河……至于赵鹿在晋人围攻下性命难保,那算得甚么狗屁事!

    这般想着,曹嶷便冷着脸,并不理会高粱。众将校们顿觉气氛稍僵,一个个都不敢说话。

    正在这时候,却听那穆校尉低声道:“白马乃黄河要冲,又是兖州的门户。曹将军屯兵此处,既可以挡住幽州军南下的道路,又能够遏止司马越与洛阳朝廷的关联。因此,此地的重要实在难以言喻,大军万万不能轻动。”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只是……小人实在没法坐视着袍泽兄弟们被晋军屠戮。将军若信得过小人,小人愿领自家部属数十人,乘筏渡河接应。将军自在营垒中严加防范,无论此举成或不成,都于将军、于白马垒丝毫无损。”

    曹嶷目光如电,上下扫视着那穆校尉,良久才缓缓道:“这倒可以一试。不过,无论你能接应回来多少人,都须得如之前那般,解甲去兵之后,空手回营!”

    “是!是!多谢将军恩典!”穆校尉全不在意曹嶷明显的提防之意,兴冲冲地奔下白马山去。

    晋军与石勒王弥所部隔着大河对峙许久,沿河上下的舟船早就被各自拘到一处严加看管。那穆校尉能够动用的不过十余条木筏罢了。他倒是好胆色,带着若干部属乘筏便走。曹嶷等人便在白马山上张望着,看着那些木筏在浩荡河水中载沉载浮,渐渐隐没在愈来愈浓重的水雾中。

    徐邈有些怕风,因此先找了个山坳坐下,这时候突然斩钉截铁地道:“这姓穆的胆子太大,行事又太显进取……嘿嘿,老曹,我敢和你赌五匹上等锦缎,这厮一定有问题,十有**是个奸细!”

    “莫急!莫急!”曹嶷拍了拍腰间的缳首刀:“晋军当我们是傻子,我们便将计就计。且故作不知,才好做事。”

第四十二章 白马(三)

    曹嶷的部下们在半年前还都是些穷苦无依的平民百姓,但在朝廷官吏长久以来的倒行逆施将他们逼迫到了绝路后,那些造反、厮杀、屠戮、劫掠、奸淫,已经将他们的身体内人性的部分消磨殆尽,将他们转化成了狡诈而凶悍的贼寇。听得曹嶷和徐邈二将俱都指认那穆校尉乃是朝廷奸细,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亮,都露出了嗜血的狞恶神情。困居在河岸边的小小营垒里的日子,对这些贼寇来说太单调了,他们很乐意用晋军的鲜血来妆点一下平淡的生活,当然,也可以用战斗里的缴获来充实自己的私财。

    士卒们如此,身为将领的高粱却恼怒异常:“这姓穆的小子是奸细?那就早该杀了,怎么还留他到现在!”

    高粱素日里目中无人,曹嶷和徐邈都与他不睦。徐邈冷哼一声:“杀了这小子容易,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什么?”高粱目愣口呆。

    徐邈摇了摇头,径自问曹嶷:“老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既然朝廷大军多方筹备渡河,这些日子来投的河北群盗余部之中,怎可能没有一个奸细?曹某早就密切关注着这些人。这厮渡河来投的时候周身血污,像是经历连番苦战,身负重创,可是我将他们安置在营垒外歇息之后,他却神采奕奕、行动如常,在我去巡视营地的时候,更是好好表现了一番。嘿嘿,此前他若是有伤,那未免恢复的太快;若是本来无伤,他又装个什么?若是连这样的破绽也识不出,我真是枉与朝廷为敌多年了。”

    曹嶷顿了顿,又道:“光是如此,倒也不能断言此人就是奸细。我又连夜急召了王大将军部下同是出身河北群盗的马校尉来认……那马校尉原是十八骑中王阳的部下,颇有些地位。按说石勒在河北时兵力并不充裕,这两人若同属石勒一脉,彼此至少应当听说过名头才对。”

    王弥虽较石勒弱势,毕竟是纵横中原的第一等巨寇,手下倒也有几个出身河北的部属投靠。曹嶷招了这等人来咨询,最是妥当不过。

    “结果呢?”高粱是个没长性的,这时又连忙问。

    “这姓穆说,他听说过马校尉的名声,但不曾见过;而马校尉……”曹嶷指了指身后一名身形瘦削的从骑示意,面露笑容:“却从不知赵鹿的下属里有这么号人。”

    高粱双掌一拍:“这可就再明白不过了,这姓穆的果然有诈!”

    “既然姓穆的是朝廷奸细,他急着要去接应的对岸来人,想必也有问题了。”徐邈一边颔首,一边叹气:“老曹果然精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唉,若是你还在大将军身边,何至于……”

    曹嶷脸色一沉,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将军只是一时被那羯胡蒙蔽罢了。”

    被他们称为大将军的,乃是青州贼寇首领、号称“飞豹”的东莱人王弥。王弥出身于世家高门,自幼才干非凡,博涉书记,兼且雄武绝伦,少年时游侠京都,隐者董仲道说他“豺声豹视,好乱乐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果然,惠帝末年,诸王相攻,以至于天下滋扰、民不聊生。王弥乘势而起,拥众数万纵横青徐二州,一时堪称中原反晋强豪中的领袖人物。由于他在洛阳时与如今的匈奴大单于刘渊相识,因此去岁得匈奴汉国封为镇东大将军、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东莱公,威势震动中原。

    然而,自从河北羯贼石勒插足中原战局,王弥和他的部属们面临的局势就完全变了。此人南下以后,立即帮助王弥摆脱了被东海王大军压制的不利局面,与此同时,也将桀骜不驯的中原盗匪们控制在了掌心。随着曹嶷、徐邈、高粱这样的昔日亲信陆续被调离王弥身边,石勒、王弥二人所掌握的力量差距越来越大。

    性格刚矜的王弥本人满足于石勒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表现,对石勒的小动作提不起多少警惕。但曹嶷和徐邈两人早就看得清楚,也因此对那石勒忌惮非常,他们甚至几次当面向王弥进谏,可惜王弥并未听从。

    在这两名经验丰富的军人眼中,石勒对王弥所部青徐豪杰的威胁,其实比大河北岸的晋人还要可怕得多。大晋朝廷毕竟已经烂到了根子,就像是一间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破楼,只差最后一脚就会轰然倒塌了。在这样的楼里,纵使砸锅卖铁凑起一支强兵又有何用?天下大势,不是几个勇猛的武将所能扭转。

    但石勒则不同,较之于王弥,此人勇武善战过之,收拢人心过之,外示宽仁、内则凶残好杀的权谋手段更远远过之。他借着匈奴汉国的威名,不动声色地将异己派上各处战场送死,同时对有意依附的中原群匪大举收编。如果一切皆如意料,那石勒率部与匈奴汉国本部兵马会师洛阳城下的时候,中原群豪也已经尽皆俯首,被他经营成铁板一块了。到那时候……嘿嘿……到那时候,真不知继大晋而起的会是何方神圣了吧。

    想到这里,曹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刀柄:好在大将军的忠诚部下们尤在,青徐强寇们被石勒借故投闲置散多时,因此反而实力尚存。这次对抗朝廷幽冀兵马是个绝佳的机会,己方背靠坚城、坐拥天险,无论如何都立于不败之地;正好利用这不知死活的朝廷奸细带来一场胜利,从而迫使石勒将北线战事的实权交还给大将军,从此便不受挟制!

    “那羯贼自领亲信攻城略地扩充实力,却将我们放在这里,显是希望我们和幽冀晋军对耗实力。不过,既然幽冀晋军来袭,我们据守的沿河防线也就重新成了中原战事的中心,这穆某来得正好,我恰可以利用这厮给晋军一个重重打击,让石勒知道我们青徐豪杰的能耐!”说着,曹嶷略压低嗓音,又招手让满脸不自在的高粱也凑近些:“看这姓穆的一举一动,晋军的打算我也能猜出几分了,不外乎装作河北盗匪来赚我白马津而已。我打算将计就计,如此如此……”

    曹嶷身为王弥军中实际上的第二号人物,素号筹划深密,一旦他正经发出号令,包括高粱在内,谁都不敢怠慢。

    过了片刻,便有数骑飞马奔回营垒中传令,随即整个营垒里一阵鸡飞狗跳,军官的喝骂声和士卒们的吵闹声搅成了一团。原来曹嶷的部属们殊少纪律约束,在这大河岸边无所事事地将养了数月,便更加懒散了,结果前些日子突然被驱赶着修筑营垒,累得半死;这会儿任凭军官们呼喝殴打,一时也收束不起来。

    曹嶷身在白马山上,将这景象看在眼里,顿时气得半死。他随手招来一名亲兵,解下腰刀予他:“去!拿着我的刀去说,谁敢再拖拉懒散,立斩不饶!”

    贼寇就是贼寇,脱不了松散习性,曹嶷早就习惯了。因此他倒不是为军纪而怒,实是担心这种场景被晋军察觉,从而提高警惕。好在这时候浓云密布,天色愈发阴沉,曹嶷看不清对岸的动静,对岸想必也是如此。待到营垒里二百余名精锐骑兵全副武装地驰出白马垒待命、各处望楼和女墙后弓弩手也大致就位,曹嶷才拍马下山,往河岸边迎去。

    随着距离滔滔河水渐近,一名眼力最好的从骑忽然一指河面:“将军,你看!”

    曹嶷凝神观望,只见起伏波涛之中,几条坐满人的粗陋木筏正从对岸划过来,领头筏上一人擎着面旗帜努力挥舞着,奋力将脏污受潮的旗面展开。由于河水湍急,木筏顺水而下,来得极快,曹嶷看的清清楚楚,那上面分明是一个大大的“赵”字。

    “倒也敬业,连旗帜都备妥了。”曹嶷哑然失笑,挥手向左右示意:“我们再向前去迎一迎,小心莫要露出破绽。”

    没过多久,几具木筏磕磕绊绊地往岸边靠拢。筏上众人等不及到岸,纷纷跳下木筏,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挣扎着步行上来。这些人个个头发和胡须又脏又乱,面颊凹陷;细看装束,只见他们衣甲破碎,身上到处缠着带血的衣物绷带,有些绷带松脱了,将可怖的伤口暴露在外,于是血液便滴滴答答地淌进混浊的河水里。

    曹嶷带人抢上前去,待要说话,这些人却露出极其戒备的神情,立即手持刀剑,聚拢成防御阵形。一时间,几乎让曹嶷以为自己的安排被识破了。

    但曹嶷并不喝令埋伏在较远处的部属们一拥而上,将这些人都杀了。他所谋划的,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大胜,而非仅仅杀死几名奸细而已,因此他不顾危险,策马迫近到数丈开外立定:“我乃汉国白马津镇守大将曹嶷是也!尔等是什么人?渡河过来所为何事?”

    那些摆出厮杀姿态的人们彼此对视,并不因为曹嶷自报姓名而松动阵脚。稍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名中年汉子越众而出。这汉子年纪不轻了,由于两侧脸颊深深凹陷,更显得衰迈,但他的双眼神采依旧,顾盼间既有决然的气概,又带着几分老兵油子所特有的狡狯:“你叫曹嶷?我这几个月被朝廷军马赶得东奔西走,却不知白马津的守将何时换了人……听说飞豹王弥麾下有一重将唤作曹嶷,莫非就是你?”

    曹嶷沉住气答道:“正是!”

    “哈!哈!”那中年汉子举手示意,人丛中便有两人一齐提着五花大绑的穆校尉出来,将他猛地推到在碎石横生的河滩上。中年汉子抬脚踏在穆校尉的脸上,顿将穆校尉的口鼻掩入河滩上积存的泥水中。穆校尉大呛了几口,猛力扭动身体想要抬起头来,却被那汉子脚下加力,踏得更深了,眼看再挣扎片刻,就要被呛死。

    “曹将军,我在河北与官军周旋数月都有惊无险,可适才被混进你部下的奸细所害,差点丢了性命,这笔帐,我们须得好好算算才行。”中年汉子咧嘴大笑。

    这时候曹嶷哪还不知事情超出了预想?他皱起眉头,再度发问:“你又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斜睨曹嶷一眼:“这面旗上斗大的字,你不认识么?老子是赵鹿!”

    话音未落,曹嶷身后那名河北出身的马校尉滚鞍下马,颤声道:“赵当家!您老安然无恙,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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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烦心事多,状态不佳,不过扶风歌还会继续写,还会继续写好。刚才一时烦躁,在公告卷胡说八道了几句,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不要当真……螃蟹再拜顿首。

第四十三章 白马(四)

    与世家出身的王弥不同,曹嶷虽系他的青州东莱同乡,却是世代与朝廷疏离乃至对抗的地方豪霸子弟。

    青徐一带远离畿辅、依山傍海,自古以来就是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徒藏匿之地。汉末时此地黄巾蜂起,使得地方官惊恐至极,皆称“妖寇类众,残不畏死,父兄歼蹬,子弟群起,治屯连兵,至今为患”。黄巾乱后,诸多地方豪霸乘时而动,阻兵屯据,就连统一北方的曹魏武帝也不能将之驱散,只能委任诸多豪强首领为地方官,“割青徐二州附于海以委焉”。这股强大的势力历经魏晋两代夺兵打压,虽曾竭力反抗,终于渐渐衰微。但谙熟兵事、桀骜难驯的性格,却早已渗透入了许多青徐强豪的骨子里,再也消磨不去。王弥起兵之后,旬月即得青徐强豪大举来投,一来是由于朝廷施政无方、百姓生活艰难;二来也因彼辈与王弥类似,都是好乱乐祸之人也。

    而曹嶷本人又是青徐强豪子弟中的佼佼者。他自幼与海岱之间的寇盗往来,谙熟厮杀劫掠伏击遁匿等诸多手段。王弥起兵以来号称算无遗策,其中倒有大半仰赖曹嶷的谋略。石勒说动王弥将这名犹似谋主的大将放置在远离中原战场的白马,虽系私心作祟,但也确实是相信以曹嶷之智勇,足以阻遏幽冀晋军于黄河北岸,力保要隘不失。

    此番曹嶷既然料定那穆校尉乃是朝廷奸细,要借着接应北岸溃兵的机会赚取白马垒,因此立即做了充分的准备:

    白马垒小而坚固,只须以数百人马固守,即可抵挡十倍之敌,这且不论。河滩时值夏季涨水,大河水急,滩头乱石隐藏在水下,舟船难渡;有数百弓弩手在俯瞰河滩的一处土岗后埋伏,一旦有事即乱箭齐发,足以将那些颠簸于风浪的晋军射作刺猬。万一有骁勇之士冲过河滩,曹嶷又额外安排了铁骑数百潜藏于远处,到时候纵马突击,必然如摧枯拉朽。更兼随同诸将前来探看的亲兵们俱都弓刀在手,随时准备大砍大杀。

    这一来,晋人纵有天大图谋,都必然遭到迎头痛击了。而他们用来夺城的,必定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若将之尽斩于大河滩头,更可以使后来者胆寒。

    问题是……曹嶷完全没有想到,身为晋军奸细的穆校尉渡河北去一趟,竟然带回了真的石勒部下大将、十八骑之一的赵鹿!

    石勒数月来聚兵几达十万之众,纵横中原、所向无敌,如今更西进威逼洛阳,令得朝野骇然。论声威之煊赫,简直远远超过大晋开国以来的所有反贼巨寇。首领如此,其麾下大将也各自建立了好大的名头。虽说曹嶷在人前人后对石勒及其部下摆出十分不屑的样子,可当真见到在河北独斗晋军的赵鹿时,仍然猛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退,原本紧随在曹嶷身边雄赳赳摆出威逼架势的百数十人,顿时都气焰大沮,纷纷把高举的刀枪剑戟放下。

    气氛稍许缓和,那马校尉赶紧上前对赵鹿关切探问,赵鹿对他并不亲切,抬脚将穆校尉松开了,便往河岸上去。那马校尉也不以为忤,随着赵鹿在齐膝深的河水里一溜小跑,十分殷勤。显然他也很清楚,赵鹿一旦回到石勒麾下,凭借河北断后周旋的功绩,必然大受重用。

    曹嶷鄙夷地瞥了马校尉一眼,心中暗暗鄙夷,果然河北贼寇全无节操可言。正待转身就走,不知为何却又突然有些心悸。他猛然想到:既然能想出伪装成河北贼寇溃兵的计谋,足证晋军中未必没有智谋之士。而晋人在北岸的设防,也正如己方在大河南岸的各个渡口的紧密防备。他们怎么会轻易容得赵鹿这样一条大鱼逃遁?这其中……这其中的内幕颇有难以索解之处啊?

    曹嶷猛地站定脚跟,大喝一声:“站住!”

    赵鹿一行人正保持着戒备姿态,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水前进。打头的几个已经踏足地面,身上的泥水哗哗流淌下来。听得曹嶷大喝,赵鹿止住脚步,两眼翻了翻:“怎么,曹将军有什么指教?”

    曹嶷一时无语,赵鹿冷笑道:“我等没打算在白马津久留,只求用些饭食、歇息一日,明日便走……怎么,莫非曹将军有什么不便?”

    “赵将军是石大将军的肱股大将,我们再如何窘迫,一顿饱饭热汤还是支应得起,并无不便之处。”曹嶷面色凝重道:“只是,曹某此前已明了这穆某乃是朝廷奸细,意图带人赚城的,故而分遣兵力严阵以待。请恕我愚钝,实在不知当此对岸晋军正有行动的时候,赵将军你究竟凭了何等样的勇力,才能够突破晋人部伍,安然来到南岸?”

    “安然来到南岸?你说安然?安然?”赵鹿仰天大笑,半晌之后才缓缓道:“自从大当家渡河南下,我带着兄弟们东奔西走,与十倍之敌鏖战至今。三五千人里能活着潜伏到黎阳津的,不过三五百人。正待夤夜渡河,却撞着一队晋人部伍伪作溃兵形状,显是意图渡河诈城。我们唯恐白马有失,于是从晋人侧后杀出,将之冲散。原本局面尚属顺利,岂料这姓穆的……”赵鹿话风一转,他伸手一指被部下们提着的穆校尉,亢声道:“我们厮杀正酣,这姓穆的渡河而来,自称乃王弥部下,趁我们不备下手杀死多名弟兄。结果最终能够劫夺舟船渡河的,三五百人里又不足一成,只剩下了曹将军你眼前的数十条汉子!好在我们擒下了这姓穆的,今夜就将他抽筋剥皮,告慰战死沙场的弟兄们!”

    赵鹿愈说愈怒,狠狠地瞪视着曹嶷大步迫近,双脚踩得河滩上水花四溅:“这就是你所谓的安然来到南岸!”

    赵鹿讲到这里,曹嶷与徐邈等人对视一眼,一时再顾不得盘查,转而都觉得有些心虚。倒不是因为怕了赵鹿,问题在于,他们之前确都听到北岸厮杀作战之声,那时赵鹿本可以杀退晋军顺利渡河,却被南岸王弥所部刻意纵放的晋军奸细给坑了,这可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徐邈与曹嶷同僚多年,很能够鉴貌辨色,连忙拦在赵鹿的身前,笑道:“赵将军莫要发怒,我们都是汉国臣子,须得同……”

    打圆场的套话才说了一半,赵鹿忽然拔刀,鲜血飞溅。

    这一击太过猛烈,长刀如雷霆直落,将徐邈从左肩砍到右肋,几乎劈成了两半!

第四十四章 白马(五)

    徐邈虽不以勇悍善斗著称,但也是转战南北的积年巨寇,久经战争杀伐,身手很是利落。更不消说他自知身当前敌,日常又总在外袍之下披挂铠甲,从无疏忽。但这一刀却快得让徐邈完全无法反应,其力过千钧之处,更斩透重甲如挥刀断水般,全无一丝阻碍!

    白马垒中地位仅次于曹嶷的副将,眨眼成了两截。而曹嶷没有半点迟疑,拔刀纵声狂吼:“杀了他们!”

    鲜红的血液冒着腾腾热气喷溅向半空,又洒落在曹嶷的面庞上,仿佛是泼油入火,激起了曹嶷的狂怒。赵鹿这厮,和我们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身为石勒麾下大将的他要向份属盟友的徐邈下手?是石勒蓄谋已久的火并?还是大河对岸晋军的计谋?这其中的内幕或许需要仔细研究,但贼寇们行事哪里有那么多顾忌?你既然动手,我便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在曹嶷想来,自己可是为了围杀晋军奸细做足了准备,如今杀几个石勒部下的马贼,又有何难?随着他的号令,顿时眼前刀光耀目。数十把长刀锵然出鞘,交错砍杀,瞬间切割戳刺敌人躯体,耳中更有惨叫和怒吼之声不绝于耳,与肌肉骨骼被破开的钝响交织在一处,几乎将大河浪潮的拍岸轰鸣都压过了。

    这等短兵相接最是凶险,三五个呼吸的工夫,就有十数人尸横就地。曹嶷本人身为大将,又是以智谋用事的人物,自不会去参与这等肉搏。他已看出那赵鹿带来的都是以一抵十的精锐,刀光剑影之中倒下绝大多数都是自己部下。因此口中呼喝不断,挥刀在前连连舞动,看似是在作战,其实却脚步疾退,打算让开距离,只需得稍远处的弓弩手和骑队赶到,赵鹿这厮便是铁打铜浇,也要被碾成碎渣子了。

    岂料这乱石滩头脚下没个根基,曹嶷退了没几步,不防踏在一个圆滑卵石上,立时一个趔趄倒地,后脑又不知磕到了什么,咚地一声闷响,直痛的眼前发黑。偏偏他与赵鹿等众的距离又实在太近了!还没等他挺腰起身,便不知挨了多少记乱拳,只觉周身上下无处不痛,简直连贴身铠甲都快被打得碎了。再要挣扎时,但觉脖颈一凉,被三五把长刀一齐架住。

    不远处有人大喊:“都住手!住手!拿住曹嶷就行,莫要打死!”又有人大喊:“把这厮拉起来给那群贼看看!”

    这喊声一出,兵刃交接之声便熄。随即便有人七手八脚地将曹嶷提起来,上下左右用粗麻绳胡乱捆了推到前头。

    曹嶷能在强贼巨匪如云的王弥部下做到一方大将,战功和威望都不做第二人想,在治军用人方面确有才能,恩威并施的手段更非寻常土贼可比,因此虽然年初时被石勒调离王弥身边,追随他的部下却依旧忠心相随。此刻眼看曹嶷被挟持了,众多护卫骑士和原本埋伏着的箭手、骑兵一同涌上前来,却谁也不敢妄动。

    原本是设下天罗地网准备围杀晋军渡河军马,怎么最后变成了这般?如此落差,实在叫人没法承受。曹嶷有心要呼唤部下们不要顾忌自己性命,一拥而上杀了赵鹿等人,却不知为何,怎也提不起这口气来发声,满腔怒气只在喉咙口咯咯作响,几乎要屏出一口血来。

    再过得片刻,那赵鹿显是将最后几名抵抗的曹嶷部下亲兵料理了,这才转出到队列前方。

    只见他左边站着的一人衣甲破碎、鼻青脸肿,乃是早就被自己认定为晋军奸细、还被赵鹿肆意踩踏的那名穆校尉;而右边站着的,竟然是曹嶷为了确定穆校尉的身份,特地从王弥身边邀来的那名马校尉!

    到这时候,曹嶷如何还不明白眼前形势绝非贼寇内讧?他呼出一口气,将头深深低了下去,惨笑道:“原来……原来你们都是朝廷奸细……”

    话音未落,嘴角便被人用刀背猛击一记,捣松了牙齿若干:“狗胆贼寇,怎么说话的!”

    那穆校尉挥手止住部属继续殴打曹嶷:“我是幽州平北将军的部下穆岚,这位是赵鹿,那位是马邦德。我们几个前后费了老大精神欺骗曹将军,真是对不住了。”

    曹嶷微微一怔:“赵鹿?”

    穆岚笑道:“正是。这位赵鹿赵队主的姓名与石勒部下的那位巨寇一般无二,若非如此,也没法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赵鹿憨憨一笑:“各种各样的贼寇我见得多了,总能学出个样子来。只是委屈了小穆呀。”适才他脚踩着穆岚与曹嶷对答的时候,举手投足都像煞了极凶悍的巨匪,可这时候看他,那周身煞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整个人便是纯粹的一名老卒而已。

    穆岚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淡淡道:“老伯别客气,都是为了将军的大事,吃点苦算什么。”

    马邦德大力拍手,满脸感动神情:“两位都是幽州栋梁,忠直之士啊!在下真是感佩万分!”

    这三人,一人憨厚,一人作理所当然状,一人满脸奸猾模样,凑在一起顿时令得曹嶷暴怒。他平时自诩思绪缜密、智略出众,就算此番被擒,先前那些安排也算的绝无破绽,可哪里想到晋军如此奸诈,派来的骗子一拨接一拨,自己饶是费尽心力,最后……最后竟然被这么个平平无奇的老兵给骗了!曹嶷怎么也按捺不住情绪,惨笑道:“我和你们什么冤什么仇?什么冤什么仇?为了区区白马垒,竟然费了偌大的精神!”

    “我们早就着手准备赚取白马垒。在下伪作河北贼寇溃兵,混入白马垒中,便是第一步。只不过当不得曹将军的好眼力,想必我渡河来投之初,就已经被你看出破绽了吧。”穆岚轻咳一声:“曹将军继承青徐豪强之余烈,精熟兵事,眼光老练,我十分佩服。可惜你怎也料想不到我家主公的手段。”

    曹嶷闷哼一声:“我确实没有想到,尔等遣在我军内部的暗间竟然如此之多!”

    “不错!”穆岚颔首:“老实说罢,曹将军,这些日子我军虽在河北清剿流寇,其实前后南下潜伏的暗间多不胜数。我与马邦德,不过是适逢其会,在白马垒派上了用场而已。你对穆某起了疑心,所以遣人往王弥部下急调出身于河北贼寇的部属来辨认……其实哪怕不是马队主,也会有其他我军暗间请命前来。嘿嘿,贼寇就是贼寇,胜则蜂起,败则星散,永远做不到如朝廷经制之师那般有序,想要向里打入一些得力人员,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第四十五章 白马(完)

    眼前刀剑横颈、寒气沁肤,智勇全无所施;而周围敌人环绕,较远处的己方大队兵力人人惊怒交加,却投鼠忌器、逡巡不进……当此千钧一发之时,曹嶷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腿软。既然决心走上杀官造反的道路,本该早就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何况曹嶷久经风浪,多曾在战场上与人白刃相格,自认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可这时候,曹嶷突然明白过来,哪怕在最危险的战场上,自己也有同伴扶持、有部曲并肩作战,从不像今天这般真正地孤身一人!

    他本想着与穆岚等人言语对答,先暂缓斧钺加身之危,再徐图它策;可就在对话过程中,又有甲士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过来,咚地扔在曹嶷面前。这首级双眼暴凸、形貌十分可怖,不是高粱是谁?曹嶷看着高粱狰狞的头脸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不由分说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勉强压着心慌意乱的情绪,慢慢道:“陆道明早就有意南下与中原群雄对垒,是以千方百计派遣奸细铺路,曹某没有防备,这才失手被擒,输的心服口服。只是,阁下张口白马垒、闭口白马垒,如今白马垒却依然在我军掌握之中,上游延津、文石津等地一旦发觉有事,援军更是须臾便至……擒我一人又抵什么用?你们若要大举渡河,终难免遭半渡而击,落得惨败的下场!”

    穆岚撇了撇嘴:“不然不然。白马垒固然重要,但拿下了曹将军你,白马垒何足道哉?我家将军曾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须知用兵之道的关键,乃是……”

    “好了好了,休要再卖弄你那些半通不通的兵法。”赵鹿连连摇头,一把将他推开。

    穆岚追随陆遥甚早,在并州时,因为是军中罕有的识文断字者,所以颇受重视,多次得陆遥亲炙兵法。他本人也很以此为傲,时常卖弄几句。哪怕是如今平北军府中名将、大将如云,以致穆岚始终停留在中级军官的地位,可既然自命为将军弟子的特殊荣誉感尚存,喜欢胡乱引用陆遥言语的习惯就怎也改不了。好在有个行事稳健的赵鹿在,还能悬崖勒马。

    但穆岚未说完的言语,却让曹嶷心头猛地一动,不由自主地挣动身体:“且慢且慢!”

    抵着喉头的两把长刀立时发力,将他迫回原处。

    曹嶷顾不得脖颈上多了两道血痕,充满期待地连声呼道:“穆……穆校尉,你说拿下了我,白马垒何足道哉?这是什么意思?”

    穆岚正想回答,看了看赵鹿的眼色,于是有些粗鲁地将曹嶷往前一推:“叫你的人都别乱动,等着!”

    自己固然是白马垒守将,但徐邈、高粱等人也有拥有基本的实力。这些人不敢向前冲杀,已是因为自家威望过人,令他们不得乱动,这和叫人送死有什么区别?曹嶷有心抗拒,那穆岚催促甚急,劈头盖脸又是几拳下来,痛得发昏。没奈何,他只得依言呐喊,令部下们不可妄动。

    果然,这样的命令立即让一众部属们起了争执,步骑队列中一阵喧哗,似是有人要冲杀、有人要退后,有人打算依令等待。总算曹嶷的忠诚部下占了绝大多数,片刻之后,便有数十人或者纵马、或者迈开双腿奔出队列,往白马垒的方向回去。

    白马垒的方向早就发觉渡口边情势不对,但碍于三名主将不在,余下部属们并无可以主持大局之人,只能据垒坐守。这些人奔入营垒之后过不了多久,或许便与留守人马达成了一致意见,于是便听见凄厉的警号大作,众多兵卒里外奔跑,更有一股狼烟升腾而起,直贯入黑云层叠的阴黯天穹中去。

    狼烟既起,大河上下的数个渡口要塞立时便能收到讯息。这几个要塞的驻军汇合起来,少则三千,多则五千的精锐援军最长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如果自己不曾落到晋军之手,这应当是个好消息,眼下曹嶷却只能连声苦笑解释:“白马垒中徐邈、高粱二将的部属甚多,这……这不关我事啊……”

    “无妨。”赵鹿答了一句,转头回望向滔滔大河。

    被曹嶷安排在白马津左近的,都是贼寇之中敢战善战的精锐,数量更是十倍于随着赵鹿、穆岚等渡河而来之人。哪怕在曹嶷连番呼喝之下不敢妄动,可人人怒视着滩头上的这支小小队伍,依旧挟带着巨大的威慑力。双方的距离并不太远,如果这些贼寇悍然冲杀过来,曹嶷的性命自然难保,这支晋军小队也根本来不及登舟撤走,定会在河滩上被杀个尽绝。可赵鹿回头张望,众人便一齐回头,竟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曹嶷心中暗骂这群人狗胆包天,却也忍不住跟着回头张望。

    大河自龙门冲出,沿途开山裂岸,水势滔滔。正逢夏季涨水时分,浑黄如浆的河水发出如奔腾咆哮的轰鸣,时不时拍打着两岸,将大块土石吞噬入汹涌的涡流之中。远远看去,仿佛一头张牙舞爪的恶龙将要从河道中腾空飞起!想要横渡这样一条汹涌的大河本非易事,更不要说此刻天气阴沉,仿佛将有大雨。眼看着浓云层层压下,几乎与河上水雾交汇。先前视线还能勉强达到对岸的情形,此刻却只能望到离南岸数十步,再远,就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环境下,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工,都不能保证行船的安全。何况是以幽蓟甚至更北方胡族战士为核心的晋军?他们一次能运载多少人渡河?渡河之后,又需要多久才能够整顿队伍、恢复战斗力呢?曹嶷料定这种小规模、慢速度的渡河不足为虑,若非眼下身处难堪局面,他有信心仅凭白马垒的驻军就将一切渡河而来的晋军碾成粉碎。

    可是……可是现在,曹嶷向大河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这一眼,顿时便目瞪口呆:就在他视线所及之处,那片浓重如实质的漫天水雾忽然被无数风帆搅散,大批舟船就像是凭空出现。这些船只展开了一个至少宽过四五里的正面。仅众人看得清楚的范围内,就有不下五十艘疾如奔马的舟楫同时竟渡;而两侧被朦胧水汽遮掩的,还不知有多少!

    怎么会有这么多船?怎么会?

    曹嶷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看去,才发现这些船只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临时赶工而成,规格介于木筏和船只之间,形制极其粗劣。由于船上刀枪林立、载满了战士,有些船只不得不在两舷系着充气的牛皮、羊皮以增浮力,否则简直有浪沉之危。事实上,曹嶷已经亲眼看到有一艘船只半途倾覆,至少有三五十人瞬间落水;可其余的船只丝毫不因此而停驻,依旧奋勇向前!

    几乎在瞬息之间,大队船只就已迫近了大河南岸,船工高亢的号子声、数百支船桨此起彼伏的击水之声、帆片鼓风的猎猎震动之声、船头上*将士起身整队发出的甲胄铿锵之声汇聚成了不断的轰鸣,甚至压过了拍岸的涛声!

    近了,更近了,哪怕到了应当横舟降帆的距离,那些船只仍不减速。

    白马津虽是大河中游的著名渡口,但以地理条件而论委实不算优越。尤其是大河南岸遍布河水冲积而成的滩涂和乱石滩,适合舟楫停驻的所在很少。但那些舟楫根本就不循着行船的路线走,而是顺着水势风势横冲直撞,大部分直接就冲上了河滩。

    这些看似粗制滥造的船只吃水甚浅,船底宽而平直。搁浅的时候,船底木料与碎石碰撞摩擦,发出阵阵令人齿痒的怪声,许多捆扎固定用的麻绳立即崩断。超过四成的船只在这一次冲滩之后就损毁再不能用了,但它们最终停止的位置,距离河堤几乎触手可及。但仅仅这一次冲滩,近百舟楫以每舟三十人计,便有三千人马同时踏上了大河南岸!

    “下船!下船!”

    “列阵!列阵!”

    隆隆鼓声伴奏下,大批军官怒吼着,催促将士们跳下舟船,踏着齐膝深的淤泥滩头迅速向前。

    第一批登岸的,是手持齐肩大盾,腰悬长刀的刀盾手。他们踏上河堤后,立即聚拢成三列横队;两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内包拢,将大片滩头保护在内。所有人就位之后,只听一声号令,近千人的队伍同时以大盾撞击地面,使得盾牌底部的木椎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挡骑兵冲击的盾城。

    盾城尚在构建之中,长矛手和弓弩手们已经紧跟着第二批登岸。这些战士以在濡源战场上力敌段部铁骑的乞活军精锐为骨干,又补充了幽州军中经验丰富、习惯了遵守号令的老卒。无论是车阵、盾阵,一旦有他们的加入,立刻就转变为威力骇人的钢铁丛林,远攻、近攻,无不如意。

    而最后登岸的,则是数量约在两百名的重甲步卒。这些甲士身披着通常为甲骑所用的重铠,穿过滩涂时步履缓慢,甚至需人扶持,显得有些可笑。可是当他们在河堤上踏步前行的时候,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仿佛成群结队的钢铁猛兽。更不消说他们手中那些大型的刀、锤等重武器,纵使在阴暗的天色下仍觉得精光耀眼,雄壮如天兵天将一般!

    曹嶷倒抽了一口凉气。

    以眼前晋军的精锐程度,哪怕他们不曾设计劫持自己,两军在河岸边堂堂正正一战,白马垒守军也并无多少胜机。最多不过借着晋人舟船驳岸的短暂时间占些上风,或者可以给予晋军相当杀伤,但长久下去必败无疑。

    身为经验丰富的军人,曹嶷的眼光比一般人要深远许多。他更清楚,如此规模的船队强渡大河,沿途纵有艰难却无一丝惊扰犹疑,靠岸后迅速各自归队结阵的程序流畅如水……这其中体现出的组织手段,才真正可畏可怖!

    或许是眺望渡河晋军的时间太久,曹嶷稍一回神,便觉颈部的肌肉和骨骼都一起酸痛起来。下意识地扭动脖颈舒缓疼痛,却发现原本架在肩膀上的几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赵鹿、穆岚、马邦德等人一齐躬身,向眼前一名身着戎服的年轻人施礼。

    此人身材高大,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颧骨高隆,眉宇堂堂,颌下留着黑亮的短须;虽说左侧面颊上有一道灰白色的伤疤,却并不给人以特别凶狠的感觉,反倒显得神情格外的深沉刚毅。他的袍服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刚从舟船上下来,踏过岸边泥滩到此;但他自领扈从数人随意行动,又不像隶属于渡河晋军中的某一部。

    曹嶷打量这年轻人,这年轻人也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曹嶷一番。过了半晌,他笑了起来:“你就是王弥手下的大将曹嶷?我知道你。听说你行军作战的时候,不似其他贼寇那般凶残无忌;又与石勒等河北贼寇不合,曾经劝阻他们肆意滥杀。哦对了,我还听说,你还在青州临淄建了座名唤广固的城寨安置家眷,以作长久之计,不知是也不是?”

    曹嶷的脸色顿时惨白!

    这年轻人先前几句也还罢了,曹嶷横行半生,倒也不至于因为这身份不明之人的几句夸赞而紧张。可是……关于广固……曹嶷是青州大族出身,不似寻常贼寇那般毫无牵挂。因此早在起事之初,就在临淄郡的尧王山南,阳河西之东,则了四周绝涧、岨水深隍的有利地形,修建了一处城寨以为族人自保退路之所。因为城寨四面“有大涧甚广,因以为固”,因此起名叫做广固。这处所在乃是东莱曹氏宗族机密,自己转战中原多年,从未向外泄露过半个字,这年轻人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莫慌……莫慌……”这年轻人眼看曹嶷神色仓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止住白马垒守军的妄动,让我们能够顺利渡河,虽不是什么大功,倒也颇见诚意。接着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将至,我打算野战破之,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你之处……放心,只要努力戴罪立功,平北军府中自然容得下你。”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老子乃是飞豹王弥麾下大将,声名也曾震动中原诸多州郡的!你这厮连最简单的劝降都不做,就要我去戴罪立功了?曹嶷张口结舌地瞪视着年轻人,本想大声疾呼老子誓死不降之类的言语,却怎也说不出口。转念之间,又觉得年轻人的话语虽然随意,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仿佛他说出的便是理所当然,别人唯有俯首听从的份儿,绝不容丝毫犹豫。

    曹嶷明白了眼前这年轻人是谁。他突然泄了气,苦笑一声,俯首拜倒:“是。小人,谨尊陆将军号令。”

第四十六章 砺军(一)

    眼看着此人突然跪伏,陆遥反而吃了一惊。

    陆遥与石勒是老对手了,深知此人的厉害。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于纵横中原、与石勒齐名的“飞豹”王弥所部贼寇也给足了重视,不敢有丝毫轻忽。在他想来,哪怕赵鹿、穆岚等人已在先期费了许多功夫,可曹嶷毕竟不同于寻常寇盗,陆遥遣在中原的探子也曾报来此人有多么狡诈凶悍。因此,陆遥盘算了很久该用怎样的言语才能慑服此人,事前还招了幕僚来一同筹划。众人都觉得,总须将之先羁縻起来,然后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示之以威,各自准备了两三个套路不止。

    谁知刚作了个开场白,此人就降了?刚渡过大河来,擒捉到的头一名贼寇首领就这样降了?此人也算是为朝廷深忌的巨寇,居然就半点骨气也无?陆遥一时又生了些纳闷,更陡然生出一股鄙夷来。

    王弥、曹嶷之类举旗造反的地方豪强大族,与那些因为活不下去而造反的普通百姓根本是两回事。他们仗着宗族强盛,平时压榨地方,不知做了多少横行霸道的恶事;乱世则为了更多的富贵权势起兵,借着胡族势力兴风作浪。陆遥对这种做派本就深恶痛绝。眼见此人待到朝廷大军南下,又轻易屈膝,毫无半点犹豫,对他的评价更猛然跌到了谷底。

    但陆遥仍然决意收降曹嶷,并不因此而改变原先的计划。

    这既不是因为此人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过记载,也不是因为陆遥看中此人的才干。陆遥从不认为史书留名之人就一定会比籍籍无名之辈要出色,值此乱世,成败利钝之间所隔不过一线,不知多少人翻覆沉浮其中;无数沦于底层之人一跃为呼风唤雨之辈,而更多人差的只是运气而已。陆遥麾下薛彤之流的大将,都是他亲自拔擢起的,又比那些有名的人物差到哪里去了?

    留曹嶷一命,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来,在这夏季涨水之时渡河毕竟不易。方才的强行冲滩之举,又将自己近期紧急制作的舟船木筏毁坏了大部分。凭着剩余的船只和白马津的承载能力,只怕花半个月都不够大军渡河的。石勒王弥贼寇的大举反扑很快就会到来,想要加快南下的脚步,就需要更多的津渡,而自白马津往大河上游去的若干渡口,全都掌握在王弥所部手里。如果在野战获胜之后,利用曹嶷劝降各处守兵,迅速夺占这些渡口,那么后继战事当然会省力很多。

    二来,虽然天下已乱,但真正意义上的大乱世还没有到来,陆遥还期望能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曹嶷和他所代表的青徐豪族,毕竟不同于石勒、王弥之类铁心与朝廷为敌的疯狗。青徐豪族有亲族、有故乡、有政治和经济上的诉求,由此也就有谈判和沟通的可能。有曹嶷这个出身青徐豪霸、又在中原贼寇中有相当威望的大将投靠,或可消减中原贼寇中大批青徐人的敌意,不仅有助于分化敌人,对之后整编降卒、以战养战的方略,也将会是有益的。

    想是作如此想,不过陆遥如今的城府愈发深沉,因此并不形诸于外。他看着曹嶷跪在面前的身影,反倒轻声笑了起来:“知道我便是陆遥,很好,是个聪明人。可我并未有号令传达予你,你却遵的什么令?”

    “将军适才说,打算野战击破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到小人之处……”曹嶷趴伏在泥泞之中,未得陆遥允许不敢起身,只得抬起头道:“这便是将军之令了。小人与那羯贼石勒交恶,因此兵权被大部褫夺,如今只是白马津守将;但守把大河以南、濮阳国西部诸多渡口的兵将,大部分都是小人的旧部,彼等兵马来时,小人愿意阵前说降,免得劳烦朝廷大军厮杀。”

    “嘿!倒是有心了!”陆遥乜视着曹嶷,过了许久。眼看他后脖颈上冷汗涔涔,才挥了挥手,叫他起来:“你看……我军将士可剽悍否?”

    曹嶷刚起身,听得陆遥发问,忙不迭地弯腰俯首:“皆熊罴之士也。”

    “那么,我军的器械武备可精良否?士气可高涨否?”

    “坚盔利刃,为小人前所未见;一举渡河,更足见意气昂扬。”曹嶷连声称赞。

    陆遥冷笑道:“正是!幽州军受朝廷诏命南下讨贼,将士剽悍,武器精良,兼且士气高涨、人人踊跃求战。你以为,我们很用得着你么?”

    曹嶷噗通一声又跪伏在地。他本来确是桀骜之人,只是为幽州军奋勇渡河的壮举所慑,才不得不降服。可无论多么强硬凶狠的角色,一旦有了贪生怕死之念,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了,此情自古皆然,这倒不是曹嶷一人的问题。听得陆遥语气凌厉,他颤声道:“小人愚鲁,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但有所命,小人无不遵从便是!”

    陆遥待要再说什么,有人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陆遥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曹嶷毕竟是在中原贼寇中颇具地位、声望的重要渠帅,这样的对待几乎近于折辱,非用人之道也。

    他深深吐气,刻意放缓了语气道:“起来吧……只要你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有倚重之处。”

    曹嶷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陆遥双手抱肩,凝视着在低垂浓云下整顿队列的幽州部伍,沉默不语。虽说今日顺利渡河,又捉拿了王弥倚若臂膀的大将曹嶷,但陆遥的情绪并不很高涨。

    在方才的强渡过程中,至少有七艘船只被湍急的河水倾覆。考虑到北疆人通常不习水性,船只一旦出事,就等同于二百名将士立即身亡。这些牺牲的将士都是陆遥数月来解衣推食纠合起的精锐,其中相当部分陆遥都认得。更有五名军官和四名士卒,是在代地从军后立下功劳的骨干,为了表示亲厚,陆遥甚至还曾到他们在幽州新建的家庭中去做过客。他们甚至还没能见到敌人就已牺牲;而这些牺牲,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统合五部匈奴的汉国政权、威震中原的羯贼石勒,俱为乘一时风云而起的强敌。若非幽州平北军府横空出世,自己曾击败的幽州王浚,曾追随的晋阳刘琨,都先后被他们击败。而之后上百年里华夏沉沦史、血泪史的大幕,也正是由这两方合力拉开。陆遥毫不怀疑在此番南下勤王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与这两家大敌展开鏖战,也必会有更多的忠勇将士折损。

    在陆遥内心深处,自己始终是那个起自于卒微的并州军主。而他对待每一名部下,都一如对待昔年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南下勤王建立功勋,借此在朝廷中枢拓展影响力、进一步稳固平北军府在北疆的地位,这是经过周密筹划的既定方针。为了达成目的,用兵的大将早就该有毫不犹豫地牺牲将士性命的决心,但陆遥始终不能对此完全释然。

    事实上,自从决意挥军南下以来,陆遥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心情。

    随着陆遥的幽州军府规模迅速扩张,军府内部的成分也日趋复杂,北疆晋人豪族、幽州地方势力、并州武人集团、河北群盗降众、代地胡族仆从部落、辽海一线的段部鲜卑盟友,还有逐渐成了气候的文官体系成员……这些力量虽然都统合在军府之下,但彼此都怀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哪怕陆遥本人,很多时候也只能调和其间而不能无视。问题是,此番大军勤王,归根结底是出于陆遥本人的全力推动,而非幽州文武一致的选择。

    方勤之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陆遥需要南下勤王带来的名望、功勋,但军府中许多人对此并无特别的渴求。这么多年来北疆与朝廷中枢几近隔绝的现状,更是他们对挽救那个废物朝廷没有多少兴趣可言,反倒是十分排斥为了勤王而虚耗幽州军府的实力。能够力排众议起兵南下,已经是得益于陆遥百战百胜所建立起来的压倒威望。

    用冀州李恽将以幽州军府马首是瞻的情报来说服众人,便是因为陆遥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自保实力、坐观局势变化的想法。但当时他误将这种心态归结为将校们对朝廷离心离德的表现,因此甚至有些窃喜。可幽州军与冀州人马汇合以后,那短短十余日里,军府中的某些将校甚至彼此串联,更有人私下向陆遥表示:幽州军纠合不易,又是众将赖以安身立命的嫡系,所以此番南下作战,不妨用冀州军去承担那些艰苦的任务,俾可使幽州本部不费军力,悠然而取军功也。

    直到这时,陆遥才清楚地发现,这种想法甚至已经扩散到了军队中,其影响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恶劣!

    进言之人并非军府新人,而是陆遥在晋阳时的基层部属之一。此人既然如此,背后又难免牵扯出地位更高的大将来,这不禁使得陆遥勃然大怒。可大怒过后,他又不得不承认,武人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其实是难以避免。在陆遥所熟悉的前世记忆里,袁项城的小站新军、常凯申的黄埔子弟都是如此;初起时刀头舐血,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勇气,可稍许有了点地位、财富,立即就腐化堕落,成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渣滓。而幽州军将们何尝不是如此!

    陆遥为此感到深深的惊悚,他想象得出那些将校的态度:经历了无数次出生入死之后,才赢得了自己不敢想象的地位和财富;万一自己战死了,那些本该慢慢享用的,岂不是全都成空?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他人去死罢!陆遥一次次地自问:纵然通过严苛的训练打造出了堪称精锐了士卒,可如果中层军官甚至有大将心怀趋利避害之念,这样的队伍,尚能战否?尚敢战否?这几天里,他除了布置军务以外,倒有大半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

    这时候,密集的雨点突然从空中倾泻而下,在云层中蓄积了半日的夏季暴雨终于将要尽情释放它的威力。而与此同时,陆遥敏锐地感觉到,除了湍急河水的轰然声响以外,还有另一种沉重声浪愈来愈接近。那是骑兵铁蹄踏地之声,布置在其余各处渡口要隘的敌人援军大举到达了。

    来得好,来得好。陆遥对自己说。或许是这些日子里太过重视密谋和文治,以至于某些将士也打算从此安享富贵了吧。既如此,就让我亲自用厮杀和鲜血来提醒所有人,我们的征途还远着呢!

    ******

    陆遥的实力越来越强,面对的局势也越来越复杂了。偏偏我年底前忙得像神经病一样,烦心事又一桩接一桩。最近更新实在不堪入目,螃蟹只能orz。只能期待熬过这一阵了。

    另,这一章的章节名,取自于赵子曰老师的《蚁贼》,谢谢前辈。顺便转发一段赵老师在公祭日的微博:今天是第一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国家公祭日,我中华历史悠久,有光辉,有光荣,有黑暗,有沦陷,但“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就算只存一人在,我中华之煌煌文明就不会断绝。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有一天,全球的所有国家都不知道圣诞,在过春节。

    最后再感谢许多读者朋友的催促……你们的催促都是动力啊,谢谢谢谢。

第四十七章 砺军(二)

    大雨倾盆而下,数以亿万计的雨滴击打在坚硬的地面,亿万声噼啪之响汇成了轰鸣。雨水肆意流淌,瞬息间积起了一片片小水塘,随即又被铁蹄踏碎,飞溅入半空。大雨下,两千铁骑无论人、马,都被雨水浇成了暗沉的颜色。他们渐渐聚拢成作战阵形的时候,就仿佛一头巨大无比的鲲鱼从深海浮出,显出了狰狞的鳞角。

    晋军阵中,在几名军士翼护下退走的曹嶷猝然止步,惊呼道:“那是王延的骑兵!来的这么快!”他的脸色都变了,猛地伸手扯住带路的士卒:“赶紧回去!赶紧禀报陆将军!那些不是上游各津渡的守军,而是驻扎在瓦亭的王延所部,是王大将军……王弥麾下真正的精锐骑兵!”

    瓦亭位于文石津的南方,燕县以北。此地古名为瓦,乃春秋时晋鲁会兵之所,因土岗上有旧时亭舍遗留,故而如今名位瓦亭,也有称之为瓦岗的。瓦亭距离白马稍远,但与文石津、延津约摸呈一个等边三角形。濮渠从酸枣向东,经燕县流往濮阳,在瓦亭附近渚塞成了名为阳清湖的沼泽,瓦亭便扼守阳清湖北岸,成为大河沿线津渡后方的重要支撑点。

    负责守卫瓦亭的,乃是王弥麾下勇将王延和他带领的一支精兵。这支兵马行动非常迅速,发现白马垒烽火时立即出动,比上游各津渡兵力更早地抵达了白马。这时候,王延正将长槊交给从骑,左手揽缰,右手扯下黑色的兜鍪,让自己的视野更宽阔些。

    战马迅速前行,距离白马津越来越近,几路探马也陆续返回,敌情非常清楚了,全军上下,都在等待他的号令。而他不慌不忙地打量,看到了远处晋军忙碌列队的身影,也看到了紧闭营门的白马垒。

    晋军竟敢在这种恶劣气候强行渡河,这确实出乎王延的预料;白马垒上巨大的烽火,更证明曹嶷所部不仅未能阻遏晋军登岸,反而遭受到了重挫。想到曹嶷吃了亏,他忍不住隐约有些快活。妙极了,曹嶷你们几个不敌晋军,那便该着是我王延立功的机会。

    大雨气候不便骑兵驰突,道理上自家并不应急于投入厮杀。但从另一方面考虑:晋军以舟楫渡河,舟船运力有限,因此先期渡河的必无骑兵,唯有以步卒对战;大雨之下,他们又失去了弓弩之利;再看此刻河水奔涌的架势,晋军本队受阻北岸,已渡河的兵力既无支援,又无退路,而己方则有白马垒为凭依,援军源源不断……

    两厢权衡,己方不利因素唯一,而晋军的不利因素有四五项之多,那便值得一战!只需尽快结束战斗,抢在地面彻底泥泞之前取胜就好了!王延戴回兜鍪,撮唇长啸,发出号令。

    战马加速,铠甲铿锵作响,无数铁兜鍪上装饰的青色羽毛一齐摆动,千余骑从雨幕中现出身形,远远望去恍若魔神。王延身处其中,不知为何有些走神。

    正如石勒以河北牧场中纠集的“十八骑”为核心力量,王弥作为纵横中原的巨寇,也早已培植起自己的一套基本班底。其中尤为得力者,包括以凶残嗜杀著称的青州惯匪刘灵、多谋善断的张嵩、谙熟军事的曹嶷;此外还有东莱王氏亲族子弟中领兵作战的王璋、王延等人,俱都领兵坐镇一方。这其中,王延乃是王弥的亲族,素号勇猛善战,有力敌万夫之称。昔日妖贼刘柏根为苟晞所败时,王弥领余部聚啸长广山中,食物匮乏。全靠王延单身入穷林,生裂巨狼五头进献,众人方得一顿饱餐。因为这个缘故,王延被王弥提拔为牙门将,统领帐下精兵。此后在青州山海之间转战,王延每战必为选锋,杀戮晋军极多。

    羯人石勒挥军南下以后,王延与石勒麾下诸将友善,常与冀保、逯明等人饮宴。石勒本人素爱猛士,因此也对王延青眼相待,慷慨赠赐了掠自河北赤龙牧场的良驹千匹。王延自然大喜收下,所部由此如虎添翼,攻城略地无不克捷。他也凭此声威大振,跃升为王弥麾下有数的大将之一。

    可惜祸福相倚,去年冬季,王弥得到匈奴汉国东莱公、征东大将军的封号,于是给手下群寇也俱都加官进爵。什么将军校尉像是不要钱一般地泼洒出去,但凡有三五百名部下的都摇身一变,成了汉国正式任命的高阶军官……唯独王延有些尴尬。由于刘灵、张嵩、曹嶷等人恼他亲近羯人,多次在王弥面前说他不可重用,王大将军却不过重将的情面,不得不稍许疏远这亲族猛将,结果不仅原本十拿九稳的官职飞了去,还被遣到了远离战场的黄河沿线。仅以官职而论,这牙门将的地位,大概要排到王弥麾下一百多名开外;而守把几个渡口的职责,又怎及得上厮杀掳掠的痛快?

    想到这里,王延按捺不住有些气恼。好在不久后曹嶷也失了宠,也被调到大河沿线来守把渡口,嘿嘿,只消自己打赢眼前这一场,定然迫得曹嶷低头!到那时,干脆把这厮的兵力俱都吞了,想必王大将军也会重新重视自己吧?王延突然又想到:不过到那时,还有必要跟着王大将军么?那羯人石勒为人豪爽,或许跟着他,还能获取更多利益呢?

    王延猛力摇了摇头,将那些胡思乱想摆脱,随即策马加速。一名从骑自侧袋中取出面猩红色的旗帜套在长矟尖端,将之高高擎起。于是队列两侧的轻骑兵瞬间展开队形,而紧随在王延身后的数百铁骑同时加速,无数丈六长槊一齐向前探出,就像是钢铁的丛林。

    这批骑兵们全都乘坐高头大马,身披黑漆铁铠,许多战马的身上还套有犀牛皮制作的马铠,只流眼鼻在外。这些马匹,都是大晋在河北十余座大牧场中放养的雄骏良驹,被牧奴出身石勒夺取之后,辗转落入王延所部;而这些甲胄则是百年来豫州铁官的产出、许昌武库两代以来珍藏的精品。由于东海王狼狈丢失许昌,数十万套甲仗军械全数落入石勒、王弥之手。半年前的贼寇们除了本部精锐以外,许多挟裹来的流民们还停留在削木为兵的层次;但许昌一战后的丰富收获足以将他们每个人都武装到牙齿,坚甲利刃全不逊色于任何一支朝廷兵马,甚至到了就连幽州军都瞠乎其后的程度!

    此时此刻,铁甲猛兽如洪流涌动;马蹄翻飞,震得大地为之颤抖!

    河岸边丛生芦苇颇为密集,晋军立阵于此,也存了以芦苇滩为侧翼掩护的意思。当王延冲进的时候,又有一批箭矢破空飞出,落入骑队里。然而在雨水浇灌下,无论牛筋制成的弓弦还是硬木打造的弓背都显得无力,那些箭矢噼噼啪啪地打在周身甲胄的骑兵身上,大部分直接就被弹飞了。王延所部骑兵毫不减速,继续向前。铁骑所到之处,坚韧的芦苇柔弱如蒿草般,眨眼就被踏平,而大队骑兵就这么直直地撞向前方晋军。

    三列晋军刀盾横队首当其冲,正面抵敌铁骑冲击的位置上,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一二两排的十数面大盾瞬间被铁蹄踏得粉碎,几名士卒腾空飞起,在空中就鲜血狂喷,显然是活不成了。大批重骑通过这个缺口,深深地楔入了晋军阵列。

    按照王延在中原与东海王大军作战的经验,只需前阵被破,晋军就离崩溃不远。但幽州军的斗志旺盛远非其余各地的朝廷兵马可比。更后方的兵将丝毫不退,而是舍生忘死地向前填补空缺,意图堵住骑兵纵马冲击的路线。王延不得不稍许停马,挺槊左右挥击。此人不愧是中原贼寇中屈指可数的勇将,掌中沉重的长槊盘舞如长蛇,每一次挥动必然将眼前的晋军刺死、砸倒。他胯下的高头大马横冲直撞,不断冲击晋军队列,所经之处必留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紧随在王延身旁的数十骑也俱都悍勇难当,杀得晋军第三排的将士死伤惨重;更后方的长矛队列失去大盾掩护,转动方向又不灵活,顿时也摇摇欲坠。

    渡过大河的晋军总数不过三千,又要掩护相当范围内的一片滩头,军阵范围很广,因此并不厚实。王延铁骑一冲之后,距离大堤上的陆遥已经不过百步。厮杀呼喝和兵刃碰撞之声遏耳行云,断臂残肢飞舞,而浓重的血腥气味就连大雨都遮掩不住,猛地扑鼻而来。陆遥却丝毫没有将之当一回事,他并不上马,甚至也没有命令左右为自己着甲。

    眼看两军鏖战,敌方大将呼喝屠戮,威武难当,陆遥反倒饶有余裕地挥鞭一指:“这人便是王延么?”

    “正是。”返回到陆遥身边来的曹嶷躬身答道:“此人乃王弥麾下的猛将,虽说有勇无谋,却擅攻杀斩将,所向无敌。此番他以大队骑兵冲阵,委实难当。”

    曹嶷此言一出,陆遥身边数名将佐立即冷哼以示不屑。这些都是在边疆与胡儿浴血搏杀过的骄兵悍将,哪里能容得曹嶷在面前夸赞贼寇的勇力?陆遥回头看了看他们,也笑道:“王弥麾下纵有猛将,亦非我幽州军府勇士之敌也……马睿!”

    “在!”马睿应声向前一步。

    “你带甲士五十人去,取下此獠首级!”

    ******

    晚上还有一章。

第四十八章 砺军(三)

    陆遥起身于行伍,本人便是战场搏杀之术的大行家。以冲锋蹈阵的战绩而论,平北幕府上下数万将士也没几个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如今固然因地位渐高,鲜有亲自出战的机会,但眼光只有更加精准。虽说敌军骑兵汹涌往来,分成几队轮番冲击晋军防御,但陆遥所注意的,始终只有王延所在的那一队而已。

    幽州数月练兵打造出的军队,绝不会缺乏勇敢坚韧,而能够猛打猛冲硬撼这样一支军队的勇猛程度,简直较之昔日匈奴汉国的冠军大将军乔晞也不遑多让吧。如果战场规模更大些,双方投入的兵力更多些,这样的勇将起到的作用还有限;可放在眼下的局面,晋军的阵型横列于河堤,本就显得单薄,大雨又妨碍了各处兵力的调动,一名力敌万夫的猛士或许就足以影响整个战况!

    果不其然,据曹嶷所说,这名敌方猛将便是王延了。此人身为中原贼寇中有名的悍将,又得石勒的重视,陆遥自不会轻忽,立即遣出了身边最具勇力的部属马睿与之争衡。马睿自然骁勇过人,否则也不可能从千军万马中简拔而成陆遥的亲卫统领,纵或不及王延,也相差无几。何况他带领的甲士们,本就是陆遥准备在渡河后用以与贼军骑兵正面对抗的,每人都配备特制的长刀大戟,只要布置得当,足以将那王延围杀当场。

    马睿领命而去,带着数十名甲士铿锵而行,迅速没入潮水般互相拍击的杀场之中。

    从一开始,王延就打定了趁晋军立足未稳,猛冲猛打的主意,他所带领的,也确实都是极其凶悍的精锐,因此这场战斗全无惯常的彼此试探掂量过程,直接就进入了最激烈的搏杀阶段。两军彼此冲击,互相深入对方阵列,包围、反包围、冲击、反冲击,不断有敌我兵卒倒地,又不断有后继的士卒补上位置,继续狠杀。王延的骑兵往来驰突,凭借人马的冲击力将一道道聚拢的防线冲散,所到之处,必趟出一条血路。而晋军以大盾和长矛配合,将成群的敌骑割裂、截断,阻滞他们的速度,最后将他们一一刺翻在地。

    王延的长槊和甲胄上遍布血迹,更多浓稠的红色血液被雨水冲刷,像河流一样泼洒到地面,汇入黑色的泥土中不见了。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冲突晋军阵列,每次都给晋军造成了重大伤亡,仗着骑兵往来快捷,居然连点轻伤也没有受。问题是,他也始终未能形成突破,更没有压制住晋军炽烈如火的士气。

    当他再次退回蓄养马力的时候,一名晋军军官觑着机会,拉弓向他射了一箭。虽说雨水会极大削弱弓力,但这军官射术非凡,箭矢的来势仍旧极猛。“咚”的一声当胸破甲而入,又刺破了铁甲下面的一层牛皮,才卡住不动了。王延只觉胸口疼痛,一把折断箭杆,策马踏水向那射箭的军官冲过去,挥动长槊乱打。那军官早就在部署的翼护下避到后面去了,哪里打得着?王延砸破几面大盾,又连杀数人,眼看两边的晋军步卒有包抄的意图,不得不再度后退。

    大雨依然在下,地面越来越潮湿,已经有马匹在奔驰过程中失足滑倒,可晋人的阵列像是一根被反复拉拽的细绳,怎也不崩断。于是,王延愈来愈焦躁了。须得寻个机会,一气杀翻这群朝廷的狗!他喃喃地骂了句,突然注意到了晋军阵列后方那群始终在原地镇定观战的军官。

    “过来!都过来!”王延大声呼喝着,重新在身边聚集起二十余名甲骑,又把在略后方压阵的轻骑也调来了一部分。他挥动长槊,向晋军军官的方向一指:“别瞎忙了。无名小卒杀得再多也没用!看见那边了没有?那边定是晋人主将所在,我们这般这般……这般这般!”

    数十名浑身浴血的贼寇齐声应是,一行人再度突击向前。

    王延连续冲击了几次,晋军的基层军官也大多注意到了这个凶悍至极的敌人。眼看他再度陷阵,对应方向的晋军连声呼喝,立即收拢阵型。可惜毕竟步卒调动不易,还是留下了一个缺口。而这个缺口立即就被王延把握住了。他带队在外围佯作冲杀之态,往来数次之后,突然纵马加速。数十人齐声狂吼,奋力挥动长槊将远近刺来的刀枪尽数打飞、打断,正对这这个缺口猛冲进去!

    缺口后方不到百步,就是陆遥等人所在!

    不得不承认,王延的确是极有战术水准的骑将。这样的人物不能从军立功于塞外,却竟然会投身贼寇之中,实在也证明大晋真的有了末世气象。这一次冲击,无论选择的时机、骑队奔驰的路线都妙到峰巅,狠狠地打碎了晋军阵列中唯一的薄弱点。这个时候,马睿所领的五十名甲士还在战场稍远处,没能赶到拦截!

    陆遥愣了愣神,而随同陆遥观战的众人一齐色变。

    王延狂吼如雷,一马当先杀来。

    晋军的兵力毕竟不足,布设的阵型不得不前重后轻,主力都在第一线。王延冲过了这一线,面临的阻拦就很稀疏。百步之内,唯有一队待命的长矛手而已。那队长矛手眼看铁骑杀到,慌忙结阵,王延也不愿在这些杂兵身上浪费时间,轻拨缰绳,便打算策马从一边绕过去,继续冲向晋军本阵所在。

    却不曾想到,密集收拢的晋军长矛手中竟有一名身材极高大的汉子奔出队列,迎面拦截而来。

    这汉子似乎人缘甚好,他一旦离开队列,身后顿时许多人一起惊呼,连声乱喊着想把他唤回来。可他绝不回顾,一意向前,仗着身量巨大,双腿一跨就有常人两步距离,眨眼就冲到王延身前不远。

    王延横行中原数年,有名的晋军大将、勇士杀了不少,仅眼前这一场,就阵斩晋人兵将不下二十余;这样一尊杀神,如何会把不知从那里来的寻常小卒放在眼里?纵然原不打算耽搁,可单取一条性命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他冷笑一声,挺槊直刺,打算直接将这巨汉捅得肠穿肚烂。

    眼见长槊刺到,巨汉略侧身,双腿前后分立,间不容发地躲过一击。沉重的槊尖挟着劲风从他腰腹间掠过,几乎把戎服都要掀起来了。这个动作委实敏捷,但王延也并不在意,甚至还好有余暇地心想:我先挥槊横扫,再纵马上前冲撞,若是还不死,就借着人马交错的时机拔刀劈砍……

    谁知待要挥臂横槊,那长槊却如在泰山岩里生了根的万载老树也似,一动也不动!这时候王延正在催马冲刺,马匹的冲力加上人马相加数百斤的重量,这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道顿时返诸王延自身。王延大叫一声,双手虎口俱都崩裂,长槊脱手。

    仓惶抬眼时,却见那巨汉冷笑着,看着自己。而自家惯用的加重长槊不知何时到了他的手里,正轰然猛砸下来。王延立即抖擞精神,拔出腰间长刀,双手发力格挡。他已知道这巨汉的神力简直不似人间所有,接下来的长槊挥击断然难当,不过自己胯下马已经跑发了速度,丈许距离不过瞬间事尔。只要挡住巨汉挥槊击打的这一下,自己身后数十铁骑蜂拥而前,踩也把这巨汉踩死了!

    念头刚起了一半,巨汉倒持在手中的长槊已经落到了他的刀上。精刚打制的长刀如朽木般咔嚓崩断;接着双臂剧痛,两臂骨骼也一起折断;长槊继续向下,仿佛毫无阻碍地砸在他的额头。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铁片和熟牛皮嵌合成的兜鍪粉碎,王延但觉眼前血光爆现,随即一片漆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不好意思,昨晚有事。这一章算昨天的。

第四十九章 砺军(四)

    自古以来,将为兵胆。这一点,在骑兵作战时表现得尤为明显。皆因步卒作战,强调的是阵型严整、进退如一,而骑兵讲究的是邀击奔趋,每战必定以勇士驰骋陷阵,搅乱敌阵,随后才能追加大队人马的掩杀。这种战法恰恰又与贼寇们以少数精锐挟裹大众的习性相合,因此被运用到了极处。

    何况中原板荡多年,贼势愈来愈是炽烈,能够在这种无休止的征战杀伐中崛起的巨寇强贼之中,绝无庸者。其魁首王弥,弓马迅捷、膂力过人,青土号为“飞豹”;刘灵,能力制奔牛、走及奔马,杀伐之勇贲育弗加也;王延虽然略逊此二人,但也骁勇无匹,更是最擅长指挥骑队冲垮敌人战阵的猛将之一。

    过去数年间,东海王和苟晞的部下在战场上被王延勇力所击破的,为数着实不少;而王延的部下们也早都习惯了在首领冲散敌阵甚至斩杀敌方大将之后,紧跟着奔驰冲荡、扩大战果的套路,因此虽然各处都在奋勇驰突,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王延所在的方向。

    于是……那巨汉貌似螳臂当车地突前,随后挥槊重击的举动,几乎大半个战场的贼寇都看得分明!

    当王延的头颅被狠狠打爆、骨肉飞溅起半天高的时候,许多贼寇顿时觉得彻骨冰寒,漫天的雨水仿佛都化作了冰水从后颈灌入,将他们周身上下都冻得无力。一愣神的工夫,不知多少人被晋军趁机刀砍枪*刺地杀死了。但这些损失加在一起,也不如王延之死给贼寇们带来的打击那么大!

    许多的贼寇们瞬间气势大沮:怎么可能?所向无敌的首领刚刚杀入敌阵,还没接触到敌人大将,就被一名小卒突施辣手杀死了……这情况怎能不引起震撼?多少次厮杀鏖战里,王将军都是冲锋在前,破阵杀将的主力,能够遏制住他冲阵势头的晋军兵将,半个也无!可眼下……眼下……王延将军就这么死了?如此勇猛的大将都被斩杀,这一仗还怎么打下去?众人还怎么拼?还拼个什么?这一仗……不可能赢的!

    贼寇们原本就殊少韧劲、更没有打逆风仗的习惯,王延素来都是依靠自己亲身上阵来激励大众的。一旦他本人战死,除了极少数特别凶悍的贼寇以外,上千铁骑曾经凶威赫赫的军心士气,立即低靡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无论体力多么雄厚,技巧多么精熟,武器多么精锐,一旦失去了勇气,曾经的饿狼不可遏止地向羊群靠拢。虽然一队队骑兵仍在纵横往来,而晋军步卒仍在苦守,但经验丰富的军官们都敏锐地感觉到,相持不下的战局将要变化了!

    晋军本阵之内,曹嶷瞠目结舌:“不意天下竟有如此猛士!”

    曹嶷驻守白马津不成,却被赵鹿、穆岚等人用计擒获,由此了解到了晋军将士的大胆和谋略;随后看到晋军于汹涌浪潮中鼓勇渡河、毫无惧色的表现,他又见识到了晋军的训练有素和号令严明;这已使曹嶷大感敬畏,否则也不会被陆遥一语迫降。但当他目睹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卒突发神威,一击打碎了王延头颅的时候,这名久经沙场的老兵才真正感到了惊骇!他不知道这样勇猛的士卒,在晋军中还会有多少,哪怕只有一人,这种几乎非人类所有的、纯粹的暴力就已经压服了他!

    距离曹嶷不远处,陆遥轻轻吁了口气,一挥手。

    大雨中,星星点点的寒光一闪即没。十余名扈从卫士整齐划一地退后半步,重新用毡布将紧绷上弦的强弩遮护住,以免大雨淋外了这些珍贵的军国重器。这些日子收集和打造的舟船毕竟有限,而马匹的占用空间又太大,所以幽州军渡河南来的第一拨全是步卒,并无任何骑队。除了在第一线鏖战的士卒以外,就以携带强弩、身披重甲的扈从卫士们最具杀伤力。

    问题是,重甲步卒与骑兵的对抗时,终究在运动速度头上吃了大亏,只要骑兵的指挥足够灵活,步卒很难掌握主动。自己派遣庞渊前往迎敌的举动,毕竟还是疏忽了……一旦被王延杀到本阵之前,纵然可凭借强弩之利将其歼灭,但平北将军料敌如神的形象未免就打了折扣。这汉子是谁?有功!有大功!陆遥眯着眼,打量着前方,对自己说。

    而率领甲士横冲直撞赶路的庞渊勃然大怒。

    庞渊并非朝廷军官出身,而是在陆遥挥军杀入代郡时,在萝川代王城之战后收降的马贼小头目之一。他之所以投降,半是摄于陆遥的军威,半是存了立功疆场、光宗耀祖的念头,因为在随后的濡源战事中极其奋勇,这才得到超拔入平北将军扈从武士的机会。如今马睿不在,陆遥直接将全部扈从精锐交他统领,这份信赖和重视,时常令庞渊感激涕零。

    虽则如此,庞渊并不满足于扈从首领的地位,他的性格里不甘于人下的部分,更无数次地催促他,要抓住一切机会建立功勋。数月前陆遥与祖逖初见时,他悍然建议陆遥斩杀祖逖,用强硬手段夺取幽州的军政权力,其性格可见一斑。此番得陆遥授令出战王延,庞渊更卯足了劲要拿下渡河南来的斩将第一功。

    王延在中原贼寇中的勇将名声,哪怕河北军民也多有听闻。因此明知必有一场苦战,庞渊也按耐不住将要立功受赏的喜悦。可谁知甲士们还在前往拦截的路上,已听阵中无数人一起大叫:“杀死敌将了!杀死敌将了!”

    这叫庞渊怎么能不怒!

    好在发怒是一回事,庞渊终究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他透过重重雨幕,隐约看见那斩杀王延的巨汉陷入了王延左右精骑的围攻,连忙大声呼喝,催动甲士们前往救援。

    王延瞬间就被击毙,固然令群贼丧胆,但总难免有些例外。比如,那些随在王延左右一同冲阵的骑士便惊怒交加,斗志愈加炽烈。这些骑士都是贼寇中最凶悍者,又是长期得王延恩养的死士,眼看首领战死,他们个个两眼血红、悲愤呼嚎;再顾不得向晋军主将所在冲杀,而是纷纷拨马,将那巨汉四面围拢。紧接着就是刀枪剑戟如雨而下,誓要将巨汉斩成肉泥。

    双拳难敌四手,这是战场厮杀中不易的真理。哪怕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一人断当不得数十人围攻。可那巨汉确实勇力绝伦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见他将长槊舞得如旋风也似,硬生生地以一人之力,阻住了多名骑兵的往来砍杀,反而又打翻数人;待得众骑汇集的时候,竟已被他退回到原先的长矛手队伍中去了。

    此刻,外围的贼军本队已经根本无法保持攻势,喊杀声也愈来愈低沉,岂止败局已定,只怕顷刻就有雪崩之势。因此,这些骑兵们已绝无任何后援。但他们也是狂性上涌了,丝毫没有退意,反而四面裹住了这支小小的矛手队伍,轮番向前冲击逗引,又分出几人不断地纵马包抄,意图从侧后方突进去砍杀。

    因为地面湿滑,战马的冲刺威力和灵活性未能尽数施展,可这一手正是骑兵克制步队的正道。矛手们的长兵器转折不灵,抵着住正面,却防不住两边,顿时落了下风。巨汉又连声大吼,连续斩杀了几名迫近的敌人,可剩余的贼寇照样舍命冲杀,竟全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眼看着这队矛手终究难免惨重损失,庞渊和他带领的甲士们赶到了。

    甲士们身披厚重铁铠,寻常的刺击和劈砍除非直中要害,否则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而他们则挥舞长刀大戟,硬碰硬地格开长槊,将马上骑士一一杀死。骑士们顷刻间死伤过半,余者再也没有斗志,拨马就逃。

    庞渊懒得理会那些杂鱼。他令部属们稍加警戒,自己将兜鍪摘下,往那队矛手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并不觉得自己心胸多么宽广,何况对于抢了自家大功之人,总难免是有点芥蒂的,于是提气开声,有些挑衅地喝道:“我乃平北将军亲卫庞渊,杀死王延的好男儿是哪一位?出来见见吧!”

    喝声未落,那巨汉缓缓迈步出列,随意地拍了拍沾满血污的袍服,还抬手将蓬乱的头发略理了理,束了个发髻。

    庞渊这时才看到巨汉的面容,顿时吃了一惊:“胡木匠!原来是你!你……你居然还活着?”他猛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怪不得,怪不得!王延纵然凶猛,但既然与你对阵厮杀,那便真没活路了……”

    但凡是出身萝川降众之人,谁不知道昔日萝川代王城的马氏坞堡中,那安分守己地侍奉母亲、只靠着木匠手艺过活的怪人胡休!谁又不知道这胡休身具无双蛮力,哪怕是赤手空拳,也能够搏狮杀虎,所向披靡!庞渊还隐约记得,在陆遥率军攻打代王城的时候,马氏诸匪首以包括胡休之母在内的众多老弱妇孺为人质,胁迫胡休等人与朝廷兵马对抗。

    后来庞渊投入陆遥麾下东征西讨,便再也没听到关于胡休的任何消息。他怎也没想到,胡休已投入了平北将军的麾下,而担任的只是一名普通士卒!

    庞渊惊骇,而胡休瞥了他一眼,神情很是淡然,好似方才的壮举并不算什么:“正是胡休在此。”

    ******

    前文有bug,出场的马睿实为庞渊之误。谢谢指出的读者朋友们。

第五十章 砺军(五)

    胡休话音未落,庞渊纵身向前,紧紧将他抱住。

    “胡兄,胡兄!果然是你,真的是你!……想死我啦!”庞渊双手拍打胡休的后背,激动不已地嚷嚷。而胡休全没想到庞渊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突然来了这一出,他瞪大了铜铃也似地怪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庞渊当年在萝川马氏一族手下为盗匪,凭着机敏善战,下手狠辣,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统领上百马贼的豪强,手上着实有不少人命。陆遥率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代地的时候,庞渊侥幸正带领部下出外,否则恐怕免不了在战后被作为恶贯满盈的匪首斩首。

    当年在土匪窝里,庞渊是手握实力的小帅,胡休是家人被挟持的木匠,但庞渊偶尔见到胡休,总是客客气气;如今在平北军府之中,庞渊是深得陆遥信赖的扈从卫士首领,胡休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卒,两人的地位差异似乎比原来更大……可庞渊对胡休更加客气,还额外暴增了十倍的亲近,以至于胡休措手不及。

    陆遥麾下这批代地出身的将士,都是有些桀骜匪性的,庞渊更是如此,自然不会温良恭俭让的那套君子风范。之所以这般作态,是因为胡休用手掌作铁锤之用、敲打木钉的非人怪力,庞渊在马家坞堡中就曾几次亲眼见识过。更因为胡休一击杀死那勇不可挡的王延,庞渊就在不远处目睹……这还是在胡休身无甲胄、兼且以步敌骑的极度不利条件下!庞渊毫不怀疑,若给此人得烈马、着铁铠、持精良武器在手,那必将会是足以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豪勇!

    庞渊根本不在乎胡休为何会投入幽州军,也懒得思忖胡休为何只做个小卒,他能够成为仅次于马睿之下的陆遥近卫统领,靠的不仅是武勇,还有精明善断的头脑。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已经想明白了眼前最重要的事:如今天下板荡,正是武人施展之时,这胡休身具非人勇力,如今又在平北将军眼前立下斩将的大功,那今后的飞黄腾达必然不可阻挡。既如此,还不赶紧示好一番结下交情,更待何时?

    可惜胡休这人的性格有些木讷,并不顺水推舟与自己配合妥当,未免有些……咳咳……美中不足也。

    庞渊猛献殷勤半晌,胡休终于忍耐不住,双肩微微一震,立时便生出庞然巨力,将庞渊推开了半步:“庞首领多礼,胡休不敢当……”

    庞渊连声大笑:“是庞统领,统领!哈哈,胡兄,你可知你杀死的是谁?你立大功啦!哈哈哈!”

    他待要抬手去牵搭胡休的肩膀,胡休却半转过身,将注意力放到了随他一同抵御敌骑的袍泽兄弟们身上:“怎么样?”

    胡休所在的部伍,乃是位于第一线和大将本部之间的预备队,总计六队三百人。其中,与胡休一同硬抗贼寇铁骑冲击的五十人已各个带伤,伤势轻些的,血染征袍面色苍白;严重的,肠穿肚烂断肢少臂。听得胡休询问,一名青年摇了摇头,慢慢地将怀中的同伴放回地面。

    他的动作轻柔,像是唯恐震动了伤者,可鲜血和破碎的脏器早已从怀中人胸腹间巨大的伤口里狂涌而出,随即被泼洒的大雨冲散。

    如果陆遥在此,或会认得这青年。他便是在萝川之战中,在胡休身中十数箭、命悬一线时为胡休乞命的几名匠户子弟之一,名叫林壹。陆遥在攻陷代王城后,马不停蹄地转战南北,与代地马贼、常山山匪连番苦斗,期间兵力不断损失,不断就地整补。因此最初在代郡收拢的部众中,只要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陆陆续续都已被征发从军。曾经被陆遥指为迂腐的几名匠户子弟也不例外。

    一旦从戎,你不杀敌,敌就杀你,那些软弱性子不久就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用惯了曲尺、墨斗、刨子的手,舞动刀枪剑戟也不那么难。因为在濡源恶战中有功,林壹很快就被提拔为了什长。陆遥入主幽州之后,他返回代地招募新兵,刚好胡休的重伤痊愈,便被他拉到了自家属下。

    “四哥、七哥、老九,当场战死。”林壹叹了口气,向另一头指了指:“三哥、耗子和狗儿也撑不了多久。”

    胡休固然勇武,但在战场上毕竟护不了所有人。这个满编的十人队与贼军甲骑恶战之后,三人战死,三人重伤,已经被打残了。而一年前同在萝川代王城挣扎求生的匠户子弟,至此只剩下了林壹本人。

    王延既死,他所发起的攻势就彻底失败了。只有极少数特别凶悍的贼寇还在顽抗,毫无斗志的骑兵们急着从厮杀阵中脱身出来逃走,可暴雨已将地面彻底化作了泥沼,马匹再怎么催赶也奔驰不快。于是只顾逃命的贼寇背后中了刀枪,惨呼着死去。更多的人则在威逼下跪伏于地乞降。大雨依然在下,终于将空气中那种潮湿而黏稠的血腥气略微散去了一些。在整片战场上轰鸣了许久,几乎要压倒涛声、语声的厮杀之声,也渐渐转变为了晋军将士们肆意欢呼的声响。而与此同时,失去袍泽的哀恸之情油然而生。胡休蹲下身,巨大的手掌伸出,覆住了死者显得狰狞的面容,过了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毕竟是个木匠出身的新兵,这点死伤就承受不了。以后跟着陆将军横行中原,有的是尸山血海给你们见识!庞渊暗中腹诽几句,走近一步:“胡兄,随我去见陆将军吧。你立下了大功,军府必有重赏。”

    “我立即就去,只是……敢请庞统领稍待片刻,容我替兄弟们收拾一下。”胡休沉吟着,向庞渊施了一礼,随即继续用撕下的衣襟为死者擦拭面容。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与这些匠户子弟在萝川匪窝里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虽说战后收殓尸身事宜自会有随军丁壮处置,但他想着,能够为兄弟们做些什么,总是好的。

    庞渊默然半晌,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过得一阵,身后甲胄铿锵和脚步践踏泥水的响声跟近,那是庞渊的部下们将随同王延一起突阵的骑兵尽数枭首以后,赶了过来。这些将士们如庞渊所习惯的那样,久经战阵,早已习惯了杀戮和死亡,从尸横遍野的沙场一路走来,竟还能有说有笑,心头全没有半点沉重。胡休略抬眼,看了看他们,将眼前一具尸身依旧紧攥住长枪的手轻轻掰开。这柄长枪已经折断了,很显然,是敌人的甲骑直接撞断了长枪,随即冲到近处,挥刀取走了这士卒的性命。胡休怔了一怔,将折断的枪柄放置在旁边,再将蜷曲的五指一一抚平。这条巨汉的身躯庞大如鬼神,更是天生拔山扛鼎的怪力;但这些动作慢慢作来,却又极其轻柔小心。

    众人皆知是胡休击杀了敌军的大将,这时看来,便觉猛士的一举一动自有其威慑力,于是庞渊的部下们突然就止住了谈笑。

    偏偏一名胡须斑白的疤面老卒全不在意,疲沓沓地踱近,探头瞧了瞧胡休的面色,咳了一声:“怎么?难过了?”

    半晌以后,胡休才将眼前的尸身打理干净,他略抬眼,扫视了一眼老卒那个方向,旋即垂下头:“宋叔,前些日子你曾对我说,战阵杀伐,重在上下协力进退如一。单凭匹夫之勇,或有建功的机会,却无保全袍泽性命的途径……我现在明白了,你说的对!你说的很对!可是,明白的迟了,我的兄弟们……兄弟们……唉!”

    胡休格格地咬着牙,说不下去。老卒轻声叹息,拍了拍胡休的肩膀。左近眼利的人,便看见这老卒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俱都少了个指节,断处有嶙峋骨节支棱着。

    “你想多了,胡休。适才大雨倾盆、步骑乱战,想要将部队指挥如意,最是艰难不过。这倒真是你发挥勇力的时候。你们这一什之所以死伤惨重,皆因你们在对抗敌军骑兵时,未能将我说过的那些诀窍尽数掌握啊……”

    “什么诀窍?”有人突然插话问道。

    老卒回头看去,只见四周诸多将校兵卒尽都单膝跪倒在地。一名青年将军负手立于人群垓心处,炯迥有神地注视着他们。

第五十一章 砺军(六)

    每次战斗胜利之后,只要条件允许,陆遥总会亲自在战场之上巡行一番,一方面抚慰伤亡,另一方面也当场表彰作战勇猛的将士,鼓励全军的士气。比如陆遥如今的近卫统领、被托付重任前往洛阳的马睿,便是这般被提拔起来的。当日在濡源战场上,马睿身为一名普通骑兵,不顾生死往复攻杀;战后陆遥察看,亲眼见他胯下战马口吐白沫、四蹄打颤,掌中槊杆断折、长刀崩缺,就连浑身铠甲都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此情此景使得陆遥大为赞叹,立即就予以破格擢用。

    今日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对那名独立格杀敌方大将的士卒着实好奇,因此当先往这个方向走来罢了。这一来便发现立下斩将之功的胡休,是个熟人。这样的豪勇之士,若果然能为己所用,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只是如今的陆遥统领数万之众,麾下熊罴之士不计其数,胡休再怎么勇猛,毕竟及不上能够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倒是这老卒言语口气甚大,似乎更有意思些。

    那宋叔并不是多么晓事的性子,要不也不会在幽州军中多年蹉跎了。但眼看身边多人跪伏,如何不知道眼前青年是谁?他赶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行礼拜伏:“小人宋赫,拜见平北将军!”

    “不必多礼。”陆遥虽然地位已经极高,却始终不习惯被这样的老人跪拜,他挥了挥手,让宋赫从满地泥泞中爬起来。随即看看宋赫满面风霜的相貌,再看看他的衣着服色:“宋什长年纪不小了罢。你是何时从军的?又是何时加入我军的?”

    这个问题让宋赫愣了愣。他皱起眉头,露出思忖的表情,似乎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启禀将军,小人……小人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一年从军的了,只知道原本是在王乂王大都督的麾下,后来又跟着卫瓘卫刺史作战。再后来……兜兜转转在好几位将军部下当过兵,和鲜卑人、乌桓人打了上百仗。博陵公死后,小人所在的部队被您收编,小人按照您的军令前往蓟城演武,被薛彤将军看中了,提拔成了什长。再往后,就跟着您往南,杀到这儿来了。”

    陆遥略吃了一惊。宋赫口中的王乂王大都督,乃是曹魏时的幽州有力大员王雄之子,大晋建国后担任平北将军、幽州刺史多年,直到泰始七年八月才告老还乡,让位于平北大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护乌桓校尉卫瓘。如果宋赫曾在他麾下作战过,那他至少在泰始七年以前就从军了。那是整整三十六年的边疆烽火、三十六年的戎马生涯!

    大晋开国以来,各地边境从未真正安定,能在动辄起兵厮杀的北疆军中经历三十六年摸爬滚打存活下来,本身就已证明了这老卒的不凡。

    陆遥向宋赫肃然颔首:“原来是老前辈了。从军三十六年,不易!陆某十分敬佩。既然经历过与胡族上百仗的厮杀,那确该有些对抗胡族骑兵的办法了。”

    “是……是……”眼前的可是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啊!是我们这些大头兵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咳咳,至少还得再大上七八十级的上司!这样的大人物,对自己突然如此谦逊有礼,实在让宋赫有些受宠若惊。老卒见过太多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因此与胡休说话时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劲,但面对着陆遥,他真的太紧张了,嘟囔了好一阵也说不出话来。

    庞渊得反应很快,这时候已拉着胡休立在一旁候命。眼看宋赫嘴拙,他从旁笑道:“主公,适才王延那厮突入军阵,来势汹汹,好在有胡休阵斩敌将,扼住了敌人的势头;另一方面,这位宋老伯所在的十人队力敌贼寇冲击,全队只有两人轻伤,也了不得啊。”

    陆遥自然听得出庞渊为胡休请功的意思。但他自有主张,于是并不理会庞渊,依旧微笑着等待宋赫说话。

    宋赫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说到对抗胡族骑兵的诀窍,那还是二十多年前,跟随卫刺史在草原上作战时学到的。草原上的东部鲜卑、中部鲜卑,还有那些乌桓人、扶余人,骑兵战法大同小异,都很有一套。但当时大晋的军队也不比他们逊色。我记得咸宁前后,鲜卑内乱,卫刺史趁机出兵草原。那一年里头,前后打了好几场仗,我们所在的百人队斩下鲜卑人首级三十余枚,自己只死了十几个兄弟。相比而言,这些中原贼寇的套路比胡人简单许多,小人便也有些勉强合用的办法。”

    “哦?”陆遥环视四周,找到匹死马,在马肚子上坐了下来,又搬过一块盾牌放在面前。他拍了拍盾牌:“老宋啊,你坐这儿讲,你觉得刚才这一仗,还能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好办法么?”

    陆遥随性的举动,使得宋赫又放松了一点,何况陆遥所问的,本来就是他数十年来熟极而流的作战经验。他一屁股坐在盾牌上,两人便在大雨中攀谈起来。

    “将军,小人以为,步兵对抗骑兵的战术并没有一定之规,大体是根据敌兵如何作战来相应选择的。要点在于车、弩、盾牌、长矛的协同作战、配合运用,照着敌人的破绽去打……中原贼寇毕竟不似朝廷官军那般有大规模骑兵作战的经验,因此贼众虽勇、马匹虽多、甲胄虽强,实际作战中却有诸多破绽。”

    宋赫轻咳一声,继续道:“重骑冲阵时,务求阵型严整如山,一击摧破,因此对马匹要求极高。需要仔细拣选分配,才能保证同一支队伍中的战马能够在长时间奔驰中保持速度相同,骑兵队列的间隙几乎不变。那些贼寇的战马都是从河北牧场中抢来的,各家贼寇如狼似虎地瓜分,哪会仔细拣选?因此,他们虽然每次都以数十骑乃至上百骑的规模发动进攻,但冲到我军阵前便难免队列稀松,将士们每次要对付的,至多不过三五骑而已。这时候,我们不能拘泥于阵列,而要主动收拢队形,集中十余人甚至更多战士,一击刺倒敌军的战马。只要排头数骑倒地,敌军必乱,他们的进攻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宋赫瞥了一眼深深垂首的胡休,感慨地叹了口气:“适才敌将率部冲杀,我和胡休的部伍俱都首当其冲。胡休的勇猛胜过小人百倍,所以能立下斩将之功。但两个什的伤亡情况差异如此之大,实在是因为后来的作战中,许多将士们的协调配合不够完善,未能准确把握攻守时机的缘故。”

    顿了顿,宋赫又道:“将军此番作战,以长枪长矛列横阵抵御,再以重甲精卒挫敌锋锐的战法,确实是在缺少弓*弩掩护下击败骑兵的好法子,若非敌将太过勇猛,凭此足以制胜。可是,一旦敌骑凭借某些勇士突入我方阵列,长枪长矛运转不灵,重甲步卒移动又缓慢,便难免狼狈……若是由小人来带兵,就不去排列这样的横阵,而以多个百人规模的小型方阵拒敌。哪怕敌骑突破一线,后继的方阵可从前、左、右三面挟击他们的松散队伍,如此随时弥补阵型缺口,必不会有失手之虞。”

    这老卒言语没什么次序,完全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但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这种布阵方式,对基层将校对步兵集团作战的熟练程度要求极高,必须在军事训练时就加以注重,日后才能运用自如。陆遥在心中盘算着宋赫的说法,微微颔首。而宋赫说着说着,渐渐消去了紧张,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小人以前在北疆作战时,从军官们手里学来的办法,如今碰巧能用上而已。将军您刚才说到诀窍,我倒恰巧记得个一学即会的简单法子,最适合用来应对贼寇们临时纠合起的骑兵!”

    “哦?”陆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瞪大了眼睛:“快快道来。”

    宋赫嘿嘿笑了笑:“将军,贼寇们的战马大部分都是近年劫掠而来,马匹本身经受的训练很少,胆量远远不能与北疆习惯战阵厮杀的军马相比。当贼寇乘坐这种马匹冲阵的时候,我们只要尽量将长枪的枪头举至与战马双眼平齐,十次里面,倒有两三次能够将战马惊得止步,所谓冲阵也就成了笑话了……”

    陆遥哑然失笑:“竟有这种事?就这么简单?果然有效?”

    “有效!”宋赫斩钉截铁地道。

    这种数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记忆,针对不同敌人采取不同应对措施的本能,实在是太珍贵了。虽然陆遥本人就是行军作战的大行家,但他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主意。而陆遥以外的大将们,或者擅长统御、或者擅长搏杀,但他们大部分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壮年,与宋赫这样的老卒相比,普遍也欠缺了一些积淀。这样的老卒简直就是一座宝山,只要将校们虚心请教,就必能挖掘出令人惊喜的战阵技巧。而这些技巧,正是重组以来不到一年的幽州军最需要的。

    “哈哈,好!”陆遥大笑而起:“宋赫!”

    “小人在。”宋赫有些手足无措地躬身。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卫营里的队主了。只要陆某得暇,便请你来作我的师长,请你把自己从军数十年的经历、心得,都好好地说说!”

    陆遥拍着老卒的肩膀待要再讲什么,身后大河堤坝的方向,有呼喊声远远传了过来。

    ******

    弓*弩都成了违禁词了?再这样下去,刀枪剑戟全都违禁,写历史军事的,还能活么??

第五十二章 砺军(七)

    喧闹呼喊声顿时使得所有将士都为之精神一振,在堤坝高处瞭望的战士更是兴奋地连连挥手:一度返回北岸的舟船重又抵达,开始将第二批的渡河人马载上岸来了。

    这时候雨势渐渐小了些,但浓云仍未散去。加之原本就天将傍晚,视线便愈发模糊昏暗。哪怕经验最丰富的船家也难以在这种情况下判断河流涌动的变化,因此给船只靠泊的过程出现了不少预想以外的困难。一时间,船只与船只、船只与河岸的沉闷碰撞声犹如滚雷般响起,许多等待登岸的士兵不得不紧紧攀扶着船舷,免得自己失去平衡;同时又得在翻卷的浊浪和风雨下小心翼护着手头的松明火把,努力指示方向。远远看去,上百朵明灭不定的火团与舟楫上*将士们身着的甲胄反光相映,就像是一条鳞角狰狞的巨蛇蜿蜒盘旋于层云急浪之间,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南岸靠拢。

    不可避免地,偶尔有几颗闪光的甲片从巨蛇身上脱落,没入浑黄的河水中,立刻就消失了。北疆多山野袤原,少大河大湖,因此将士们鲜有掌握泳技的,一旦落水必无幸理。但这支军队从组建以来,就习惯了置诸死地而后生,眼前这样的危险丝毫都不会引起将士们的畏惧。在舟楫大幅起伏的时候,他们反而高声唱起了号子为船工鼓劲。而他们每靠近一些,也必激起岸上*将士们兴高采烈地叫嚷欢呼。

    幽州军在过去月余时候竭尽全力打造收集的舟楫木筏,在第一批次兵力登岸的过程中就已直接损毁或搁浅了三成;但船工们并不耽搁,他们集中到了剩余的舟楫上,趁着陆遥率军与贼寇交战的时候马不停蹄地返航。

    在他们的努力下,第二批人马终于到达了。

    这批人马的首领是麦泽明。这名面貌精悍的中年军官手扶长刀,站在最前方的大船上,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赶上了好时候。

    麦泽明是幽州将门子弟,世代从军,当日在王彭祖手下算得颇具实力的人物,麾下的旧部、故交纠合起来,人数更是不少。像他这样被战场迫降的地方实力派,战争结束后就立即要被打散、重组、裁撤。何况麦泽明扪心自问也不是什么第一流的大将,用兵太过稳健以至于保守的自己,在人才济济的平北军府中,绝不可能混到多么靠前的位置。

    可世事变迁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仅仅数月之后,麦泽明从一名阶下囚硬生生地转变成了平北军府中的大将,虽未跻身六军主将之列,但度辽军副将,度辽右军军主的地位也足以与陆遥的铁杆嫡系郭欢齐平了。在濡源遭受重大损失的旧部虽然难免经过整编轮训,但如今只有愈发兵强马壮;五千人的规模甚至比麦泽明从前指挥过的最大兵力还要多。

    更令麦泽明骄傲的是,在这场幽州军渡河南下的第一战,他是平北将军亲自指定的第一批援军,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第一批生力军!

    这一切使得麦泽明信心十足。他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就像多年前首次带领部曲征讨胡族时那样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在湍流中起伏了大半个时辰,麦泽明浑身上下被雨水和翻卷的浪头打得湿透,哪怕在这个季节,铠甲也显得冰寒了。但麦泽明并不觉得寒冷,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眼看黑沉沉的大河堤岸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船只再靠前的话,又将搁浅了,于是他半侧过身,用力挥了挥手:“将士们,平北将军杀败了南面的贼寇,亲自为我们拿下了白马津。接下去就该看我们的啦!弟兄们都随我来!”

    说着,他一马当先地跳出船帮,在齐腰深的河水中跋涉前进。

    渡河作战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是艰难之极的行动,何况今天的气候还那么恶劣。将士在渡河之前就已经来回调动、组队,辛苦了很久。不少人甚至整天都没有吃到热食,只和着雨水咽了几口干粮。他们半饥半饱,但是每一个人都像麦泽明一样士气高涨:“跟着麦将军上,接下去看我们的啦!”

    麦泽明所部度辽右军原有五千兵马,此番南下勤王,抽调了其中的半数。但受舟船运力所限,能够随他同一批次登陆南岸的不过五百人罢了。这五百人绝大部分都是麦泽明的老底子,是曾经跟随王彭祖东征西讨的老兵。他们在加入平北军府之后都已经了解到了,如今的幽州军可没有那些门第高低、亲友故交之类的弯弯绕,平北将军要的是能打仗的队伍,愿意提拔的也是能打仗的战士。

    当这支士气高涨的部队登上堤岸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同样士气高涨的同伴们和成百上千的俘虏。刚刚取得大胜的将士们,用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炫耀着他们的勇猛表现,大声清点斩首和缴俘的数量。有几条汉子说得口沫横飞,口渴了,便解下兜鍪,接些雨水饮下。稍有经验的士卒都知道,经历一场苦战之后,兜鍪里充满了汗味和血腥味,倾倒在里头的雨水可不会好喝。但在这时,即便是再难喝的苦水,也成了他们庆功的美酒,最美的美味!

    没错,这些都是功绩啊,而且很快就会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职务、财帛和田地赏赐!麦泽明的部下们看得真切,一时眼都红了。许多人顿时叫嚷了起来:“我们来了!我们是度辽右军麦将军的部下!我们也能杀敌立功!”

    在一片热闹的气氛里,有人越众而出:“请弟兄们暂歇片刻。麦将军,你随我来!主公要见你。”

    “原来是庞统领……”麦泽明认得来者正是陆遥的亲卫统领庞渊。他赶紧喝令部属们就地休整,自己紧赶几步,随庞渊去了。

    麦泽明的职务比庞渊要高。但谁都知道,陆遥身边的亲卫们是从全军选拔而来的精兵强将,往往以百人督为普通兵卒,这些将士在陆遥身边锤炼些时日之后,一旦外放,前途不可限量。因此麦泽明并不把自己当作上官,与庞渊一同前行时,反倒有意识地控制着脚步,略微落后一些。两人从分散成若干小组打扫战场的将士中间穿过,绕过两座从战死者身上剥取的铠甲堆积起来的小山,不多久就来到陆遥面前。

    陆遥在军中从不端着身份,纵使身为全军统帅,待遇也不比普通士卒好太多。便如此刻,用木杆撑起几片毡布做成的雨棚,便是他办公所在了。至于坐榻,则是一匹翻倒在地的死马。陆遥正与几名扈从卫士攀谈着什么,也不知他怎样打趣,卫士们猛地大笑起来,个个都十分快活。

    麦泽明抢上几步,躬身施礼:“主公,末将在此。”

    “泽明,来!”陆遥招了招手:“你的部下们渡过大河的有多少?能否立即投入作战?”

    麦泽明挺起胸膛:“度辽右军在者五百二十五人,随时可战,只待军令。”

    “很好……”陆遥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麦泽明才发现他身前正有一幅在地面上勾勒出的地图。被划开的泥土呈现出可疑的深紫色,或许是泥土中浸透了双方将士鲜血的缘故吧。地图本身倒很见水平,约两尺见方的泥地上寥寥数笔,已将大河上下,以白马津为中心的地势、道路、城池清晰体现。

    “这是白马津。”陆遥提起刀鞘指点,旋即将刀鞘向下方略移一寸:“这是白马垒,之下是白马县城。此两地控遏白马津渡之咽喉,最是紧要。其首领虽已或死或降,但仍有贼军千余分据两地,意图顽抗。不过,我军击溃王延所部骑兵之后,彼辈俱已丧胆。适才我已遣一小队,带曹嶷前去劝降,以曹嶷在贼众中的声望,此行必无碍难。”

    他又向白马津以西虚指:“这两处,分别是文石津和棘津。贼军以得力渠帅坐镇这两处渡口,分别驻扎两三千兵力。两地守军与白马津守望相助,彼此呼应,共同封锁大河。半日前我们抓捕白石垒守将时,这两处津渡守军了望到白马垒狼烟,已紧急出动三千五百步骑兼程赶来救援。”

    三千五百步骑算不得大军,但晋军背水立足,主力大军尚未南来,先期渡河的部队又已鏖战疲惫,如果这支贼军够狠够拼,连夜杀到的话,的确有些叫人头痛。麦泽明大声问道:“主公可是要末将去阻击这支敌军?”

    “不必。”陆遥摇了摇头,悠然道:“泽明,第二批渡河的人马除了你部数百人以外,还有郭欢所部精锐千余,只不过他们迂回到滑县和汲县之间的延津渡河,你不曾见到而已。贼寇们若龟缩死守两处津渡倒还罢了;他们贸然出击,就等于将空虚的老巢双手奉上……郭欢正好趁此良机,将这两处渡口一举攻克。”

    “郭将军确是良将,定能旗开得胜!”麦泽明连忙恭声道。自从陆遥厘定幽州军制,麦泽明与郭欢二人并为度辽军左右副将,平日往来颇多。听得陆遥这般安排,他既感艳羡,暗中又想到:毕竟郭欢是主公的嫡系,这样独对方面的重任、大任,终究只有此辈才能担当。

    他这么想着,却听陆遥继续道:“这几处敌军皆不足惧了。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保障后继大军渡河的安全。石勒绝不会坐视我们安然渡河,他随时可能掀起猛烈的反击。所以,我们必须夺取一个更南方的据点,扼住贼寇们的来路!泽明,你的任务便是这里……”

    陆遥将带鞘长刀重重插入地面,一字一顿:“瓦亭!”

    麦泽明不由自主地问:“瓦亭?”

    “没错。瓦亭位于燕县以北,控扼濮渠南北,又有阳清湖为依托,是掩护大河沿线各渡口的重要城塞,石勒若调动兵马来袭,绝绕不过此地。如今,原本驻扎瓦亭的王延所部主力既已溃散,驻防城池的力量便显薄弱,我现在就增调本部五百精兵予你,你们夤夜出发,明天凌晨必须攻占瓦亭!”陆遥注视着麦泽明,大声问:“能不能做到?”

    麦泽明猛然昂首,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末将谨遵钧命,必取瓦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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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