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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三章 砺军(八)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转眼戌时将至,夜幕渐渐降临。

    挟裹着巨量雨水的层云终于散去,因此这时候,总算还能见到穹最西端尚存的一抹余晖。可另一边天际的月光和星光却显得黯淡,以至于地平线上的莽原茂林好像与黑暗的夜空融为一体。河面上的雾霭越发浓厚了,唯有轰然翻卷的水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断灌入耳中,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可以被重复利用的军械都被收拢,捕获到的战马也统一圈到了一处。一些将士在较干燥的高处立下营帐,又点起熊熊篝火,跃动的火焰略微照亮了河堤下方的战场,也照射在横七竖八堆放着的、未及收拾的尸体上,勾勒出有些狰狞的黯淡线条。

    平北将军陆遥刚毅的脸庞轮廓,也在火光的勾勒下不断变幻着。年轻的统帅双手抱肩,一动不动地站在堤坝上。

    依靠曹嶷成功地劝说,晋军一部成功地收复了白马垒和白马县城两处,并将原本据守这两处的贼寇临时圈禁起来,留待次日处置。但陆遥没有急于进驻,而是继续停留在高大的河堤上,与许多将士们一起守卫着重要的渡口。

    当然,各种警戒、守卫之类的具体工作自有专人去做,这时候,陆遥只是沉静地望着稍远处那片特意腾出的空地。空地上,即将出发夜袭瓦亭的将士们已经集结完毕。麦泽明正在队列中来回走动着,抽查将士们的器械装备,同时也给大家打气鼓劲,做出发前最后的动员。

    此人的确是经验丰富的宿将,接下军令之后并未急于整队出发。他首先重整部伍,利用缴获的战马组织了一支小规模的轻骑兵,随即又分别探访了多名被抓捕到的俘虏,详细打探瓦亭现存的守备力量,最后再与向导沟通,确认夜晚隐蔽行军的最佳路线。这样一来,出发的时间就延迟了一点,但麦泽明已向陆遥解释了,此刻启程,刚好次日凌晨抵达瓦亭,正是守军最松懈也最疲惫的时候。

    麦泽明所部的任务是夤夜夺取瓦亭,并坚守之。这个任务可以说既简单,又艰难。

    简单的是夺取瓦亭本身。因为自从敌将王延伏诛,他手下的主要兵力便很快溃散,瓦亭守军已不足为惧。

    虽说隶属于王延的都是飞豹王弥纵横中原多年纠合起的精锐部队,在占据上风时杀呼嚎勇不可挡;但无论如何,贼就是贼。一旦形势不利,这些骑兵除了少部分在战场上被晋军杀死,大部分都丢盔卸甲地逃亡了,其溃散速度是如此之快,幽州军的步卒哪怕生了八条腿也追之不及,只能眼看着他们轰然消失在远方的林地里。这种溃散的贼寇用来打家劫舍则可,根本无法继续作战,而主将战死的消息传回瓦亭之后,留守贼众的状况也可想而知了。麦泽明虽不以武略著称,但身为幽州军宿将的他,自有足够的军略去驱逐这些杂鱼,拿下瓦亭重地。

    艰难之处在于,夺取瓦亭以后怎么应对必将到来的敌人反扑。

    此番匈奴汉国与石勒王弥贼寇联手攻晋,动用兵力超过二十万,声威震天动地。且不说匈奴汉国兵锋直逼洛阳,其势难挡;在中原,石勒、王弥这两条曾经的丧家之犬如今赫然化身为雄狮猛虎,所到之处无不摧破。东海王赖以雄镇天下的数十万劲旅顷刻间就已折损泰半,以许昌为核心的兖州、豫州膏腴之地尽数沦于贼寇之手,生灵惨遭荼毒。

    直到不久以前,他们才停止四面侵攻的行动。而这便使得东面的东海王和西面的司州诸关隘守将,全都松了口气;据说洛阳朝庭大员更多有弹冠相庆,认为贼寇后力不济、终究难逃夷灭的。那位名望崇高的司徒王衍惯会把握时机,于是赶紧卖掉了喜爱的牛车,以此展示自己高明的眼光和临危不乱的风度。

    但陆遥当然非常清楚,那群高官贵胄在军事上的判断要是有半点准确,那才叫见鬼。

    石勒虽系羯人,可汉化很深,并不是单纯以本族武力为骨干的异族渠帅可比。他用来纵横中原、转战州郡的,其实是历代以来流贼惯用的那套:每到一处必大肆劫掠,彻底破坏当地的城池、坞堡,随后挟裹失去生计的流民,扩充武力。根据情报,仅仅今年两三月间,石勒就攻破坞壁五十余座,随后将老弱尽数弃置不顾,拣选青壮年五万人为军士。很显然,贼寇们就像是蝗灾一样,一旦兴起,就只会猛烈扩张,绝不存在什么后力不济的问题。他们之所以停止军事行动,必定是为了集中全力,迎战南下的幽冀联军。

    陆遥和石勒不是第一次交手了,之前在晋阳、在邺城的两次交锋无不惊心动魄,陆遥险死还生,石勒一方也折损不少。陆遥相信石勒必然将自己视作大敌,就像自己将石勒视作大敌一样。

    时隔一载,第三次交锋即将开始。陆遥崛起神速,麾下既领幽州铁骑,又得冀州之众辅助;石勒也早已不再是匈奴汉国那个不受重视的羯人小帅了。他已纠集了半个中原的人力物力,成为了足以撬动大晋皇朝的巨寇。因此,这一次交锋绝非如往常那般的战役中小小插曲,而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会战。且不说洛阳如何,在这片中原大地上,无论洛阳朝廷、东海王幕府、陆遥的冀州盟友,抑或是匈奴汉国和石勒的小伙伴王弥之流……全都是配角,能够决定未来走向的,唯有陆遥和石勒两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在白马津的胜利并不值得太过欣喜。幽州军虽然突破了黄河一线,可石勒本部不仅丝毫无损,反而借着此战投石问路,试探出了幽州军的战斗力和进军方向。或许,这场胜利根本就是石勒有意纵容吧。他急于会同匈奴人齐攻洛阳,因此不耐烦与晋军隔河对峙的局面了。而陆遥挥军南下的举动,正好给了石勒一战定乾坤的机会。

    在这张覆盖了整个中原的巨大棋枰前,陆遥与石勒就如同两名入神坐照的大国手彼此对弈,陆遥试探性投出了第一子,石勒虽然尚无应手,其实彼此双方计算棋路,都已经到了几步甚至十几步之后。

    想到这里,陆遥深深吐了口气。随着他的地位渐高,指挥的兵力越来越多,作战的规模也越来越宏大。他知道,这种层面的对抗几乎没有奇谋妙计可以施展,各自的实力都已经摆到了明面,而破绽和弱点,也都在明面。

第五十四章 砺军(完)

    陆遥心中暗暗盘算的些许时分,麦泽明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这位久经风霜的边关将领简单地挥了挥手,便带领着部下们踏上征途。借着战士们高擎的火炬,陆遥注意到了宋赫正站在麦泽明的身边,而胡休那异于常人的庞大体型也很醒目。

    较之于瓦亭之战的重要性,麦泽明下属的兵力实在是单薄了一点。因此,陆遥从第一批渡河的人马中挑选了建制完整的五百人划拨给他,其中包括了宋赫和胡休二人。这两人在今天的战斗中崭露头角,陆遥特别看重宋赫,甚至当场破格提拔了他的军职,另外也特意吩咐记下了胡休的大功。但残酷的战场与小说话本中的故事不同,没有谁能因为一场战斗的表现就立即平步青云。战争还在继续,宋赫和胡休也需要继续证明自己。

    平北军府的力量扩充极快,跟随陆遥时日较长的嫡系军官们,普遍缺乏统领大军独当一面的经验,需要的是锻炼;而近期投入军府的将士们不仅需要展示能力,更需要证明自己的忠诚可靠。无论如何,最终能够在军府体系中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富贵的,必定是忠于平北将军、并且战胜所有艰难困苦的勇士。

    因为这个缘故,麦泽明身为高级将领,却毫不犹豫地率领一千人马去完成危险的任务,甚至也做好了面对石勒贼寇怒涛般反击的准备。他很明白,只有完成这个任务,才能被平北军府所接纳,成为这崛起的政治军事集团的真正一员。

    这也是因为陆遥一贯处事公允,足以赢得麦泽明的信赖。譬如此番渡河作战,陆遥老嫡系之一的郭欢受命带领偏师截击贼寇上游援军、伺机夺取津度,其艰难和危险之处丝毫都不逊于麦泽明。而陆遥更亲临前敌,第一批领军踏上中原土地。主将都如此奋勇,部属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欢果然是靠得住的,麦泽明也很聪明。度辽军左右两军的偏将军都明白上下齐心用命的道理,很好。只可惜……陆遥目送将士们的身影没入浓重夜色中,微微皱了皱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恰好一阵强风从河面上吹来,吹得陆遥的斗篷簌簌翻动作响,掩盖了他的叹息声;扈从卫士们也都站在稍远处,虎视眈眈地戒备四周异状,没有注意到陆遥眉间的一抹焦躁神色。他们不了解,虽然大战将至,可平北将军的内心多有波折,并不似表现在外的那般,永远镇定自若。

    幽州地广人稀,平北军府用于野战攻防的主力合计三万余人。其中,平朔沃野两军由薛彤刘遐分领,守卫代地和坝上草原,这两地乃是强兵骏马所出的关键所在,万万不容有失,因此两军继续坐镇当地,并未南下。陆遥带来的兵马,主要是直属于陆遥本人的鹰扬、定边两军和沈劲所部度辽军、陈沛所部横海军各一部,再有鲜卑段部的仆从骑兵若干,兵力约一万八千骑。

    昔年王浚率领幽州胡晋两万骑南下,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了成都王的数十万大军,兵锋所向,邺城、许昌、洛阳、长安,诸多名城一一陷落,由此奠定了东海王霸业之基。陆遥自然确信自己率领的部众较之王彭祖的兵马更加强悍。可是石勒王弥等强贼,较之于成都王何止厉害了百倍?只要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以为可以轻易获得胜利。

    所以陆遥早已作了相应筹划,预备在南下作战时以幽州精锐为骨干,再辅之李恽所部冀州军的庞大兵力协同配合起来。如此一来,则对抗石勒王弥贼寇的过程中,无论战斗力和数量都不会处于下风。

    可这个想法在不久前遭到了挫折:虽然幽冀两军的整合在外人看来亲密无间,其实内部却猝生汹涌暗潮,以至于他不得不驻足冀州月余,坐看着洛阳和中原的局势越来越危殆。而这局面并非因为外敌的计谋,而是由于某些追随陆遥甚久的老部下胡乱行事。

    大军南下进入冀州以后,度辽军主将沈劲或许是被近来加官进爵的春风吹昏了头,又或者是想展示自家见识以参与平北军府的核心决策,竟然串联同伴若干人,在几次军议上提出针对冀州军的策略。他认为,此番南下作战不仅可以扩张幽州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可以借机扩充实力、拓展地盘,尤其应当利用幽州冀州两军携手、共奉陆遥为主帅的机会,有意识地消耗冀州军的实力,并且择机整编之、并吞之。

    这样的言语落在陆遥耳中,顿令他不喜:大敌当前,正是同舟共济之际,偏偏几个武人不去准备厮杀,反而去盘算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实在没有道理。何况对待冀州军的策略,乃是军府机密中的机密,又怎么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肆无忌惮的讨论呢?

    起初,陆遥虽然因此不快,但并没有将之太当回事,只是一笑而已。

    他是个念旧情的人,而沈劲又是随他出生入死数次的部下,哪怕在离开并州以后便没有特别出众的表现,陆遥仍然以之为一军主将,倚若臂膀。这样重要的部下犯些小小错误,不是不能容忍,因此陆遥只暗中朱声去查一查附和沈劲的都有谁,打算找个机会叱责他们一番,令彼辈稍许收敛。岂料朱声不久便回报得一件大事,原来沈劲竟然还曾聚集多人密谋,意图劫持李恽为首的冀州军将校,策动幽州军强行占据冀州!

    沈劲本人乃刚粗之将,大字识不得一箩筐,陆遥简直想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自信能够为军府未来做决定。但陆遥清楚,沈劲的粗猛性子使他在基层军卒之中颇具威望,既敢如此行事,就必定是拥有了相当的支持。而这不能不引起陆遥的断然警惕。

    从某种角度来说,以沈劲为首的这批人胆大妄为也好,卖弄小聪明也好,都是在替陆遥着想,是为了平北军府的壮大而筹划,但陆遥不这么认为。他起身于行伍,建功于疆场,军队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仗。在陆遥看来,再如何强悍的军队,其本身只是工具而已,工具必须对主人惟命是从,绝不能自作主张!陆遥不会做后世那些被职业军人所胁迫的藩镇,他不能容忍沈劲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已经触及了底线……触及了“人有撄之,则必杀人”的逆鳞。

    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陆遥立即召来几名参与密谋的军官加以核实,随即调整了原定的作战计划,转而驻军三魏,以肃清石勒余部的名义分派兵力,同时不着痕迹地调动了若干人的职务。此次渡河作战中,更是将度辽军的左右两军主将先期遣出,各自委以重任。

    这半月以来,陆遥一方面盘算对敌策略,另一方面却还时不时地为解决军府内部的麻烦而筹划。直到半个时辰之前,确定了度辽军的将校们始终尊奉军府号令,而相关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派人渡河传令,急召沈劲来见。

    或许是前所未有的大战即将来临,为此所付出的殚精竭虑、图谋规划,使得陆遥有些神思不属;又或者是因为随着彼此权力与地位的提升,自己与旧日同袍的关系渐渐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使得他平生出几分惆怅;他闭起眼,许久没有动作,只静静地听着河面上的凉风阵阵来袭,吹得中军帐前的大旗忽喇喇作响。

第五十五章 长蛇(一)

    陆遥在等待沈劲。

    可惜沈劲最终并未渡河与陆遥一叙。或许此人根本就没体会到陆遥如此行事的深意,亦未可知。陆遥不由得略放松了些心情。这也好,证明沈劲依旧是陆遥所熟悉的那个粗猛军人,行事纯凭着一己好恶,倒不会造成什么预料以外的后果。

    陆遥也在等待先期南渡的探马们传回后继的情报。

    他对情报侦察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所有人,早在起意南下之初,就委派了多支精干人马扮作商队等身份南下潜伏。轻而易举地夺取白马津,这些潜伏人员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问题是,中原地区这数月来兵荒马乱、战火连绵,原来建立的商路几乎全被破坏,情报人员落脚的各处坞堡、城池也大部被卷入战事。因此,许多情报人员都已与上下级失去了联系,这边导致幽州军渡河半日了,却并未能及时了解到当面敌人具体的应对策略。

    陆遥只能尽量小心从事,不仅派出精锐夺取瓦亭为掩护,还散出数十股游骑,连夜放出百里之外。最后,又遣得力人手渡河北去,通知沿河岸各处的驻军各自想办法,加紧打探对面贼军的动向。

    这些都安排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巡夜的士卒正在敲响三更的更鼓,绝大多数将士都沉入了梦乡。日间笼罩在天穹上的浓云完全散去,清澈的月光洒落下来。月光下,汹涌的大河似乎也变得温顺许多,浪涛滚滚拍击的声响沉闷而有规律,帅帐左近轻微的虫鸣、较远处战马偶尔的嘶鸣声都十分清晰。

    这似乎会是个平安无事的夜晚,陆遥用力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向侍从们笑道:“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可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传来。

    越过白马故城的位置、最远处的岗哨上,似乎是有人喝问了一句什么,随即放行。于是先有一人一骑从漆黑的夜色中显出身形,直趋晋军本营,随即己方巡夜的骑士从两翼跟上,举起松明火把照亮。

    扈从卫士们有些懒撒放松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紧张,他们微不可查地调整了站立的位置,隐隐将陆遥护在垓心。陆遥有些好笑地看看他们,在月色下举起手,向来人示意:“没事,是自己人,鄄城来的弟兄。”

    陆遥认得那骑士,正是伏牛寨里的一名首领。此前陆遥派遣了胡六娘带领伏牛寨中的精干人员南下组建情报体系,因为此人在中原一带有些故旧关系,因此被遣在鄄城:一方面监视中原各方的动向,二来也维持商队往来的通道。至于后来东海王收拢败军屯聚于此,使得这个本来不算最重要的情报来源由此发挥了重大作用……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了。

    陆遥虽然名义上归属于东海王的阵营,其实自上而下的文武僚属们都明白,幽州平北军府独树一帜,不会仰他人鼻息而活;此番大军南下之后,恐怕也少不了与东海王势力进行种种制衡或者对抗。朱声参与机密,尤其注意这个方面,因此在明确东海王大军进驻鄄城以后,他额外又派了两批人去加强对这个方向的监控,,意在为下一步的行动铺路。只是,后两批的人员到位时日尚短,还没有正式开展情报侦察方面的工作,知道幽州大军南下的时候,也只是将将落脚罢了,因此在鄄城挑大梁的,依旧是伏牛寨中的几位。

    正在焦虑不能及时摸清敌人动向的时候,己方重要的密谍赶到,这是好事。问题在于,如今中原各路强豪正在虎视眈眈、将有大战,正是用事之时,偏偏原有的情报体系损失极大,这等级别的密谍绝不应轻易暴露自身。他为什么如此火急前来?陆遥顿时大生狐疑:莫非东海王那边,有什么异动?

    陆遥情不自禁地起身,迎着来人的方向急切地向前几步,旋即又提醒自己,莫要急躁。

    待到来人纵身下马,陆遥深深地吸了口气,沉稳地道:“长途跋涉来此,辛苦了!是否要先用些饮食,歇一歇?”

    “不辛苦!不用歇!”来人明显露出感动得神色,连连摆手,随即拜倒在地,急促地道:“启禀主公,鄄城有变!”

    陆遥面上倦容猝然消散,他微微眯起双目,愈发显得眼神闪亮、锐利如刀:“怎么回事,讲!”

    “中原巨寇刘灵所部人马,日前越过大泽,夺取范县。东海王率军与之交战数场,损失惨重,大将王靖阵亡。贼军兵锋北抵东阿,东及东平陆一带,向西逼近秦亭……如此一来,贼军已经完全切断了东海王与青州刺史苟晞的联系,随时有可能沿河包抄,彻底围困鄄城。昨日里,鄄城流言四起,驻军一日数惊,幕府不能制止,以致官兵弃城池逃亡者数以千计。”

    鄄城竟然已经危险至此么?陆遥悚然动容。

    他大步返回中军帐里,猛地掀开帘幕,露出横置在座后的巨大军用地图。

    大泽?范县?东阿?东平陆?秦亭?陆遥伸手指点着这些地名。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线,将这些地名一一连接起来,最后形成了巨大的弧形,自南至东再到正北,最终紧紧地围绕着鄄城,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刘灵所部的兵力,大概有多少?”

    “城中谣传极多,其实际兵力难以估计。但由王靖带领出战的,乃是东海王幕府精锐三万,能够一战摧破三万精锐,贼军必不在少数。”

    陆遥点了点头,他又暗中对自己说:不会在少数,但是也不会太多。毕竟刘灵的势力次于王弥和石勒,在贼寇中不作为主力行动。何况大泽一带湖沼林地密集、车马辎重难行。“

    他又问:“鄄城的城防安排如何?”

    “鄄城经过东海王数月整顿经营,城高池深,存粮充足。城外更有南北两座大营彼此呼应,原不惧贼军来攻。只是……只是王靖此番败绩,引得将士士气大挫,只怕……只怕打不了硬仗。”

    陆遥微微颔首,继续问:“你来的时候,走的是那条路线?濮阳?还是离狐?”

    ******

    最忙的时候总算过去了,开始恢复状态。

第五十六章 长蛇(二)

    “小人走的是濮阳一线。”

    “路上可有危险?”

    “许是贼寇主力忙于挟击鄄城,抽调各地兵力甚多,因此小人沿途都很顺利,并未遇见贼寇拦截。”

    陆遥轻笑了一声,温言道:“好,我明白了。你辛苦,若没有其它事情,便去歇息吧。”

    来人躬身待要退去,陆遥又将他叫回,沉吟片刻后再问:“除了鄄城左近以外,你还听说过哪里有贼寇大军行动的踪迹么?你从濮阳来,那么离狐一带,有什么情况?”

    那人略微汗颜道:“小人才能有限,不曾打探得这方面的消息。只知道贼寇以刘灵部为先锋,步步紧迫鄄城,动用兵力十分庞大。至于离狐一带的情形……咳咳,似乎也没有贼寇的踪迹,但小人实在是不敢断言。”

    陆遥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那密探等了半晌,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军帐,而陆遥几乎全没注意到。他的注意力早已从地图上延伸开去,穿过帐门,越过层层叠叠的军营,穿过夜空,投向东方遥远处的兖州各处军镇要隘。天穹中繁星密布,星光洒落在视野劲头的苍茫大地,仿佛有无数深黑色的巨兽蛰伏期间。

    “沿途顺利?”陆遥默默自语,又笑了起来。

    自古中原用兵之地,莫过于兖州。自东北至西南,先有泰山郡山势宏伟、地形险要,是通往青、徐的必经之路;接着是济北、东平、濮阳等郡国,与天下之重的冀州隔河相望;稍南面的济阴、高平等地与豫州紧邻,官道四通八达;到最西面,则有酸枣、封丘等地,南连汝颖,西与司隶校尉部的重关叠障相对。

    兖州的地势,既不同于与表里山河的并州,也不同于控扼险固的幽州。整个兖州范围内,除了泰山一处地形高峻以外,其余各处都是广袤平原,纵有密林、大泽星罗棋布,但纵马奔驰来去其间,并无大的阻碍。如果是大晋开国治世,从鄄城到白马津的方向,至少有十几条官道相通,沿途逆旅相接,公私满路。就连各处河渠水道也密布津渡,并委派津主、贼曹管理,往来吏民凭借记载有姓名、身份、相貌的过所渡河,极其有序快捷。

    只是近年中原丧乱,多如牛毛的流寇横行霸道,阻绝交通,地方官员又多半昏聩无能,区区十余载下来,各地道路失修、桥梁塌覆,更有河道决口、湖沼满溢,更不要说王弥、石勒大军横绝中原,给地方上造成的巨大破坏了。到了眼下这时候,旅人如需从鄄城到白马津,或者经濮阳、或者经离狐,已经没有第三条通畅的官道可走。

    既如此,问题再明显不过了:石勒用兵之能何等高超,王弥纵横中原多年,也绝非易与之辈。这两人统领大军将与东海王决战,怎可能不安排足够的兵力阻断大河沿线的交通?甚至在幽州军渡河南下,击溃了多处重要津渡守军之后,贼寇们仍没有丝毫反应,以至于濮阳一线道路畅通无阻……这未免太过刻意了吧。

    太刻意了,就必然有问题。

    横置的地图一侧,放着两罐黑白色的棋子,陆遥常常以之来推演敌我动向。陆遥随手抓起一把棋子洒在地图上,凝了凝神,再将之慢慢地掂起,一一安置在适当的位置。

    那探子是路遥的老相识了,在伏牛寨里,他就是胡六娘相当倚重的得力干将,陆遥占据代郡后,他被胡六娘从并州召开,直接受陆遥的吩咐做了不少事,眼光和判断力都十分可靠……不然也不会被挑选出来,承担侦察军情的重任。

    陆遥相信他所说的情况纵使不能完全属实,大处总不会有问题,至少,贼寇们在鄄城左近的大攻势是做不得假的。东海王所部或许战斗力不佳,但毕竟兵力雄厚,又集中守卫在狭小区域里的几座城池,要将之击败,贼寇们必得动用大军才行。

    石勒这厮果然狡诈,声东击西的计谋更是厉害。他公开与匈奴汉国联盟,大张旗鼓地起兵攻打洛阳,其实却麾军东进,把坐镇中原的东海王幕府杀得措手不及,一路鸡飞狗跳、损兵折将。唯一的遗憾只是贼寇们大举进攻东海王所部的同时,逡巡止步于冀州许久的幽州军突然渡河南下,一举夺占了白马津要隘。

    早在数月前,贼寇们就开始经营大河沿线的各处津渡,企图阻断幽州、冀州兵马南下。陆遥很清楚,在沿河的各处渡口平均分配兵力、严防死守,这是庸人的用兵之法。有经验的老练将领,当会屯驻重兵于二线,一旦确认敌军渡河,就迅速出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制敌人,将之歼灭于立足未稳之际。因此陆遥渡河之后,立即命令麦泽明领军攻占瓦亭,准备迎接贼寇们必将到来的全力反扑。

    可是,如果贼寇们正集中全力攻打鄄城,他们从哪里能抽出足够兵力来反扑?既然他们的主力都在濮阳以东,他们又准备靠什么来维持防线,限制河北大军的行动呢?陆遥微瞑双目,慢慢细想,想象着如果自己是石勒,会选择怎样的应对方案。

    并州的初次对阵,邺城建春门的遭遇战,冀州广宗城里被欺骗的丁绍、被闪电般击溃的兖州苟纯所领大军……那些与石勒作战或是观察他作战的场景、那些石勒所惯用的诡诈战法和计谋在陆遥心中反复重演,一再推敲。

    没错,贼寇们虽然靡集数十万众,可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一年之内挟裹胡晋各族而成的乌合之众罢了,真正决战决胜的精锐还是最初那批往来青徐、河北等地的悍匪。此刻他们既然全力攻打鄄城,就必定调集了绝大部分的精锐,由此便没有足够的兵力来控制大河,更谈不上什么反扑了。

    幽州军渡河以来,连续击破的都是被石勒渐渐排斥出核心圈子的王弥旧部,便足见贼寇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兵力上也确显捉襟见肘。从这个角度看来,自己纠集了幽冀二州大军,却因持重而顿兵大河以北月余,这竟似是合了石勒的心意,被他虚张声势的大河驻军给唬住了。至于渡河作战如此顺利,恐怕也是因为贼寇的核心人物们早有决断,本来就无意集中全力死守那几座津渡。或许……他们期待的,是将幽州军与东海王幕府之军一网打尽,尽数歼灭于中原吧!

    毕竟如今统领中原贼寇的乃是石勒……此人虽然出身卑贱,可论及眼光、胆略,真是超迈群伦,不愧是在史册中千载留名的枭雄人物!

    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陆遥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幽州军终于渡河的时候,贼寇主力貌似围攻鄄城,分身乏术。可他们只需要如此刻这般,对鄄城围三阙一,让出鄄城以西直至白马的貌似坦途……立刻就将东海王和自己,同时迫入了极其艰难的境地。

    陆遥将手中黑白棋子噼噼啪啪地敲打在厚木板制成的地理图上,连续排布出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白马、濮阳、咸城、鄄城,这几座大小城池沿着大河自西向东排列,沿途有官道相连,形如珠串,彼此交通很是便捷。其间除了水面宽而浅、可以轻易涉渡的瓠子河以外,也没有其它河流间隔。也就是说,无论东海王迫于贼寇的压力,想要放弃鄄城,向西面白马一带的幽州军靠拢;还是幽州军意图救援东海王,打算向东面的鄄城进军,乍一看来都是可行的。

    可是,毕竟官道只有一条,如果数以万计的大军沿着官道行进,立刻就形成了首尾不能兼顾、极易遭受横向邀击的的长蛇之形。官道固然易于行动,可官道两旁不远,就是因为地方官多年来疏于营建而造成的复杂地貌,河流、沼泽犬牙交错,丛林分布广泛。那是潜藏伏击的最好地形!

    离狐一带的道路、地形,想必也是同样。而陆遥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两条道路的畅通无阻全属假象。无论是东海王意图向西,还是自己意图向东;走到濮阳或是离狐一线的半路上,就必然会遭受到惨烈的打击。

    那么,如果东海王坚守鄄城不动呢?

    不可能。陆遥摇了摇头,立即就打消了这个设想。去年初,东海王以太傅录尚书事的身份,统领数十万大军出镇中原,可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就丧师半数以上,更丢掉了曹魏五都之一的重镇许昌,如丧家之犬般地逃窜到鄄城。如此无能的军政集团,怎么可能有在逆境中坚持的决心和胆略?面临着贼寇全力进攻时一日数惊的,又岂止是普通士卒而已?退一步来说,陆遥也非常了解这些中原疲弱之军的习性,到了这个局面,无论东海王和他的幕僚们怎么判定形势,掌军的将校们很有可能无视眼前的危险,竭力说服东海王向西移动,以求托庇于幽冀联军,自保实力。

    而相对的,自己身为竟陵县主的未婚夫婿,是世人眼中的东海王阵营中重要一员。如果不愿遭到四海之内千夫所指,就必须麾军向东,去全力救援岌岌可危的东海王幕府。

    这样一来,朝廷兵马的长蛇之形必成,而貌似平静的濮阳、离狐一带,便成了中原贼寇预定的挥刀斩蛇之所!

第五十六章 长蛇(三)

    转眼已到三更时分,中军帐内十分安静,静得几乎能听见夜风掠过帐外的草地时发出的簌簌轻响。几盏油灯时不时随着噼啪几声脆响,炸起几个耀眼的火星,闪烁着飘荡下地,眨眼就看不见了。两名扈从卫士蹑手蹑脚地进来,往灯腹里添加了膏油,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继续在帐门外两侧把守。

    而陆遥几乎没有注意他们,他依然俯视着地理图,深陷在沉思之中。

    不久之前,他有了新的发现。

    放开离狐濮阳方向,给东海王幕府刻意留出出逃的路线,这计谋固然凶狠毒辣,却很有些问题。哪怕没有从鄄城赶来的密谍通报,靠着大军散布出去的游骑侦察,或许陆遥会稍晚些再发现贼军包围圈中的薄弱点,但一定会及时看出其中的凶险。

    因此,当东海王在鄄城的残兵败将蜂拥而来的时候,幽州军一定首先会稳住阵脚,不给贼寇们以可乘之机。也就是说,眼前的局面骗不了幽州军,石勒王弥贼寇的目标其实还是东海王幕府的数十万人马。

    另一个角度,鄄城的东海王大军别的没有,有的是人。当数以十万计的残兵败将沿着这两条道路狂奔而来的时候,石勒和王弥的伏兵可能将之尽数歼灭么?用一句陆遥前世熟悉的话形容:不要说五万个人,就是放五万头猪,三天也抓不完。失去那些毫无战斗力的军队以后,只要幕府的核心体系无损,再获得幽冀军力的支撑,东海王就依然是那个号令天下的权臣,依然能够在中原与贼寇长期对抗。

    也就是说,石勒设下如此圈套,其实却并不能给东海王以决定性的一击。相比而言,倒是死死维持住对鄄城的包围,打一场呆仗、硬仗的收获会更大些。这是为什么?

    如果再想得深些,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一旦时机适当,幽州军或许还可以与东海王的大军配合,内外夹击,将贼寇的中道伏兵一击而破,随后诸军会师合力,向石勒王弥贼寇发起反攻。这一来,石勒岂不是偷鸡不着,反倒有把老本都蚀出去的危险么?

    不然。陆遥连连摇头,立即将这个设想推翻。

    石勒既然敢安排下围三阙一、中道设伏的计谋,就肯定会预料到幽州军将计就计,反而对伏兵形成夹击之势。如何才能使得幽州军无暇挟击?关键还在瓦亭。如果所料不错,麦泽明的军队很快就会在瓦亭遭到贼寇们优势兵力的攻打了。

    虽然已经掌握了大河上下游的多个渡口,可舟楫的运载能力毕竟有限。根据陆遥和李恽事前的估计,五天以内,能够渡河南来的幽冀联军兵力,不会超过两万。石勒王弥贼寇只要动用同等力量在瓦亭发起攻势,应该就足够使得陆遥分身乏术,没有能力去接应东海王。同等力量,也就是两万人,这对于在中原滚雪球般扩张起庞大兵力的石勒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想了这么多,又回到了关键的原点:这是为什么?

    石勒为什么要设下这个看似毒辣,却并无决定意义的圈套?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他竭力让自己定下心来,细细地推算。

    在部属们眼里,陆遥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统帅、因此当陆遥地位渐高、渐渐不再避讳自己江东陆氏之后的身份时,便有些部下有意无意地传说,陆遥的兵法传授渊源非常,乃是得自于昔日执掌东吴兵权,举江左吴儿与中国争衡的大都督陆逊。

    陆遥本人当然知道全没那回事。江东四姓豪族,素有“张文、朱武、陆忠、顾厚”之称,陆氏子弟虽众,除了陆逊陆抗父子两代以外,并无特出的用兵之才。大晋平吴时,陆氏族长陆晏、陆遥之父陆景等陆氏高官纷纷战死,战绩却乏善可陈,其“忠”则忠矣,却着实未显出什么军事才能。甚至陆士衡、陆士龙二陆入洛,最终也死于作战不利。在陆遥本人的记忆中,从来都不记得这两位叔辈有什么专研兵书战策的时候。

    既然世代为将,陆氏的兵法家学或多或少是有一点的,但陆遥其实是在流落并州以后,于一次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中积累起军事经验,才逐步将年少时粗略接触的一些兵书学以致用。两年前并州刺史司马腾惨败军溃,陆遥来自另一段人生的记忆苏醒,遂得以结合前世今生的见识为己所用。非要推研起来,那前世里的自己也未必有什么特殊的心得,不过是前世那些网文读物中只鳞片爪的杂糅而已。

    外人或者称颂陆遥的善战和英明,但陆遥独自一人时经常扪心自问,自己果然便如他人想象的那样么?

    陆遥给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

    身为一名普通军官的时候,陆遥常常依靠个人的勇武冲锋陷阵来决定战斗结果。论起治军或者更加细腻用心,但仅以战法而论,他与薛彤、沈劲这些猛将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虽说后来风云际会,小小的并州军主振翅腾飞而起,但在用兵方面,陆遥自知绝比不上史书中真正老辣圆熟的将星。

    他所擅长的依然是在治军方面,是靠严刑厚赏、明法审令,训练出一支能打胜仗的精锐之师,然后籍此去碾压同时代那些低水平的军队罢了。无论是在代郡、濡源,他都曾经落入敌人所算,但最终的胜利莫不证明了一点。

    正因为如此,陆遥的心态始终是矛盾的。一次次的胜利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何况他已经拥有了数万雄兵在手、力量百倍于前,再也无需仰视任何人。但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那些屡战屡胜的事迹,恐怕少不了几分运气的相助,换个时间和地点,未必就一定能够复制那些胜利……更不要说现在,面对着石勒的时候。

    即将再次与这名出身卑贱的羯贼全面对抗的时候,陆遥依然有些戒惧。因此,他才会毫无睡意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从一个个不同的角度来审视战局。陆遥审视着那些或是被石勒刻意摆出来的,希望他看到的一切。可这一次,石勒的目的,真的叫人看不透啊。

    陆遥冥思苦想,帐内落针可闻。帐外大河滔滔,风云漫卷,夜正漫长。

    陆遥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不足五十里左右,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带里,令他看不透、猜不穿而深深戒惧的那人,也正夜不成寐,心潮起伏。

第五十七章 长蛇(四)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有个苍老的男声抑扬顿挫地吟咏。

    这穷酸不知道是哪里人,念诵时的口音太重,害得自己听不真切,下次得换个真正像样的饱学之士来,最好是个洛阳人。好在讲解的还算明白,原来说的是古时诸侯国相争,士卒被迫长期征战的吁怨哀苦……晋人的诗书文字千载相传,的确有点意思。

    横行青徐兖豫四州、令大晋军民百姓闻风丧胆的巨寇石勒,正斜靠在一颗大树下,眯着眼,跟随着老儒吟咏的节奏微微点头。远望黑沉沉的苍莽原野,想到即将来临的战事,他难得地有些犹疑,可又不知为何走了神,忽然觉得,这诗文里的情感似乎有些熟悉。

    这种凄苦无依的情绪,石勒确实是熟悉的。他很快回忆起了自己和许多族人被并州刺史司马腾掠卖到冀州为奴的凄惶;回忆起起了自己受尽驱使呼喝,勉强以养马之技赢取三餐的屈辱和辛苦。那时候的自己,也是那么哀怨。只不过,强悍而坚韧的羯人可不会写什么诗文。不久以后,自己便借着天下大乱的机会起兵造反,先以苑马数百骑为资本投奔了公师籓,再后来转战冀、并,饱经风霜雨雪,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生死搏杀中闯出了一条血路……在这条厮杀征战的道路上,自己和身边的同伴们哪里有半点哀苦?只会感觉痛快淋漓,酣畅淋漓!

    这样一想,原本觉得挺有意思的诗文,顿时就索然无味了。石勒轻咳一声,打断了老儒的吟咏:“老先生,今日便到这里。过几日我若是得闲,再请你来。那时候别讲什么诗文了,不妨说说《汉书》、《春秋》之类罢,那里有些教人治政、攻伐手段的段落,还有点用处。”

    这老儒是本地村社中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寻章摘句数十年一无所成,只能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石勒大军到此之后,将青壮掳掠入军、年轻妇女充作营妓、余下的老弱尽数圈禁起来。老儒也在圈禁之列,原本预计难免一死,却不料半夜里被叫起,对着凶神恶煞的贼酋讲了大半个时辰诗书。

    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贼酋居然也配听《春秋》么……听得石勒发话,老儒虽心中暗自抱怨;却还是如蒙大赦般连连行礼,躬身退走了。

    石勒出身贫贱,自幼目不识丁,可自从将罗致的士人编为“君子营”以后,他经常请几个文人来讲述典籍经史。由于此举既可以增长见闻,也可以消遣,因此越是大战将至,他越是习惯如此。只不过这次大军在外,君子营中无人随侍,临时招来的穷酸文人又学识甚差,只会讲些诗文……完全不知所云!

    石勒瞪了一眼踉跄离去的老儒,伸了伸懒腰,决定过几日必取他狗命。正在发狠,却不想连日大雨使得气温微凉,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夜已深了,周围的林地间悉悉索索地轻响连绵,那是许多士卒都枕戈和衣而眠,睡得香甜。只有几名亲近的卫士还勉强维持着坐姿,偶尔还挥挥手,赶走扰人的虫蝇。石勒的动静使他们立即清醒过来:“大将军?”

    石勒慢慢起身,抹了抹鼻子,向他们摇了摇头:“你们都睡,别跟着我。我去找张先生聊聊。”

    他随手取了一支火把,沿着林间小路前行。火把特意只用了两三根松枝捆扎而成,做得很单薄,火光照不了多远。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明灭的火焰将黯淡光芒投射在森然古木上,忽然拉长放大,忽然又消失……恍然似有鬼魅一般。

    大军驻宿,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天气。一来会把营地淋得泥泞难行,增加许多扎营的工作量;二来,士卒们的衣服甲胄潮湿以后,若不及时烘干、换洗,就很容易引发疫病。偏偏由于近年来不断的兵灾和河道泛滥,鄄城以西的很多村社都荒废了。石勒行军至此,没能抓捕到足够的壮丁来为他们从事扎营之类的粗重工作;另一方面,为了隐蔽起见不能大规模地起灶、生火。最终士卒们不得不穿着湿透的衣甲在林间露宿。如果白天那样的大雨持续几日,只怕这八千虎贲之士,自家倒要病倒三成。

    好在雨已经停了,地面干燥得也挺快,石勒跺了跺脚,感受下地面的情况。两三天后就将厮杀,那时候瓠子河因为大雨而涨起的水势应该还未退。妙得很,铁骑冲撞过去,晋人堵在河边,连逃也没处逃去。

    石勒不用细思,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整套适用于那种情况下的作战方略浮现。这一年以来,他在中原横冲直撞,和大晋军马交手了不知多少回,几乎每战必胜。那些追亡逐北、杀猪宰羊的套路,早就熟极而流。这一次设伏,要截击的敌人数量虽众,但石勒对胜利抱有绝对的信心。

    他对自己说:进入中原虽只一年,但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较之过去何止翻了十倍?此番自己呼应匈奴汉国,与飞豹王弥联手发起攻势,在中原动用的兵力高达十二万之多。这样的力量足以翻天覆地!

    想到自己一手主导膨胀起来的中原贼寇实力,石勒难免有几分得意:

    这十二万大军兵分四路。

    第一路,由中原贼寇的另一位大首领刘灵带领,引军三万,由城阳突入东海王大军的防御圈子,再沿着大泽以西向北。现已攻占了廪丘、秦亭一带,彻底隔断东海王与青州苟晞的联系通道;下一步,将会分兵沿大河西进,力图消除东海王北逃的可能。刘灵勇猛绝伦,号称“力制奔牛,走及奔马”,他的部下也都悍不畏死,极其敢战,是中原贼寇中极其有力之一部。

    第二路,由新近被匈奴汉国封为拜为镇东大将军、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东莱公的中原贼寇魁首王弥亲自率领,引贼军主力五万,号称二十万人马,驻扎在济阴郡的郡治定陶一带。定陶自春秋时,就号为天下之中,乃诸侯四通之地。范蠡便是在此地经营货殖,遂成巨富。后来齐魏二国争衡,孙膑与庞涓曾在此地相持。近代则有魏武帝击吕布,几番激战于此。王弥驻军在定陶这军事要地,既可以视情况援助刘灵的第一路兵力,也可以随时发起向鄄城的正面攻势,同时还可视情况支援其余各路,进退无不如意。

    第三路,由石勒亲信“十八骑”中的桃豹、逯明等人率领,领军三万余。这部分的兵力以久经战事的河北贼寇一部为骨干,再增加了大批于中原挟裹的壮丁,具体驻扎地点比较分散。从句阳起,包括宛句、济阳、外黄,直到靠近司州的酸枣、封丘等地都有分布。他们向北可以援助大河沿线守军,向西轻骑奔驰一日可抵达司州重镇荥阳,向南则可以震慑汝颖等地,是中原贼寇用于实际配合匈奴汉**队的主要兵力。

    第四路,就是石勒现在亲自带领下,在这一带设伏的精锐部队了。这支部队步骑各半,共计两万余人马,根据濮阳、离狐一带山林地形,分为四队潜伏。这两万余人,都是石勒在中原连番恶战中逐渐拣选出的凶悍之士。无论战斗意志、作战经验,还是武器装备,全都远在普通水准之上。王弥麾下能与之相比的,区区千余人;东海王幕府的所谓朝廷大军在他们面前,不过待宰猪羊而已。这支部队如同噬血巨兽般地潜伏在鄄城向西的必经之路上,已经做好了一切作战准备……这一战之后,由东海王所执掌的,大晋最后重兵集团必将土崩瓦解!

    如此辉煌的战果就在眼前,石勒很有些踌躇满志。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把这种虚幻的满足感从脑海中驱走了。战争经验丰富如他,自然不会单以兵力数量来衡量某一方军政集团的实力。东海王那厮只会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在战场上除了东奔西逃的别无所长;到了现在这时候,东海王幕府的军事实力便如土鸡瓦犬般不堪一击。

    毫无疑问,中原局势的重点已不在于王弥和自己联手的这一方与东海王幕府的对抗,而全系于气势汹汹南下的幽冀联军身上。或者说,全系于自己与那个人……那个陆遥陆道明之间的角力。

    眼看就要彻底击败东海王幕府,从而在中原占据完全主动的时候,以陆道明为主导的幽冀联军南下,不仅给东海王带来了一线生机,也在石勒面前树立起了简直难以对付的大敌。这种功亏一篑的懊丧,已经连续几日使得石勒难以入眠。

    对于幽州军的战斗力,石勒早有所闻。对于陆遥的勇猛,石勒更已经几番亲身领教。这一次,是彻底洗血此前的连番败战之耻,还是自己据有中原的梦想被幽州军打成粉碎?石勒有胜利的信心,却无绝对的把握,他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对那名英武善战的老对手其实很有些畏惧。

    石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一处避风的山坳疾走。

    那里,是张宾休息的帐幕所在。大军潜伏,包括石勒本人都只能睡在露天,唯独张宾却能够拥有陈设完备的军帐,这是大军谋主该有的待遇。转战中原一年以来,不仅石勒对张宾愈发佩服,甚至连桀骜的王弥也不得不认可他的韬略才干。因此,此番中原贼寇调动十余万大军的通盘作战计划,全都出自张宾之手。

    石勒觉得自己有太多困惑,必须请张宾给予解答才行。至少,他绝对相信,以张宾之神算,一定有足够的办法来对付那个叫人头痛的陆道明。

第五十九章 长蛇(五)

    身为大将者,最重要的素质莫过于镇定。两军交战,金鼓齐鸣、旌旗蔽日之际,大将须有见难不畏死,决疑不辟罪的决心,唯有如此,方能举万众如纹枰对弈,诛千军如轻提一子。当是时也,哪怕是心中压着万钧重担、焦虑至极,也不能轻易对外人体现。这也就是荀子在其《议兵》一文中所说的:“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不然则不足以统率下属,稳定军心,威慑敌军。

    石勒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这些年的南征北战,也使他成熟了很多。因此虽然面临大战,但他丝毫不曾显露心中的焦急。此前刻意找了书生来讲解诗文,也有向一众将士们展现镇定,示以必胜信心的意思。但种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和巨大的压力,不能因为强自压抑着,就说它们不存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石勒没有对付陆遥的把握。

    好在有孟孙先生在。这等人物无论面对什么难题,总有办法。石勒对自己这么说着。

    就在这时,前头传来喝问:“什么人?”

    石勒一愣,才发现前方树影稀疏,有道简易的木栅拦路。栅栏后有几名士卒正扶刀按剑,警惕地站起身来。原来已经走到地头了,那木栅后面,正是张宾所在之处。

    “是我!”石勒连忙紧走几步,将面庞显露在月光之下,随即示意分布营帐外各处侍立的甲士、哨卒们不必跪拜施礼。待到士卒将木栅打开,他招手将甲士首领唤到面前,压低声音道:“孟孙先生可睡了?”

    营帐内这时传来人声:“多谢大将军关怀,我正翻阅卷宗,尚未休息。大将军,请进,请进。”

    也不知为什么,听见这声音,石勒顿时便觉得安心了。他笑了笑,掀开帘幕大步而入。

    新近出任石勒部下右长史的张宾果然尚未休息。他披着件袍子,正在翻阅面前案几上堆积着的卷宗。案几的角落上一灯如豆,只能勉强照亮案几上尺许见方的区域。张宾也因此隐在暗处,石勒只能看清他骨节坚劲、却显得细长灵巧的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收起几幅绢卷,将之收拢到一旁木架上堆积起来的诸多卷宗里去。

    “先生这帐子里如此昏暗,怎还看得清文字?那些蠢材真是……在营帐里点起灯烛有什么关系!”石勒顿时皱眉。军中不得肆意点起火烛,是石勒自己颁布的严令,但下属们执行得过于严格,却给张宾添了麻烦。

    待要返身去取自己携来的松明火把,却听张宾笑道:“大军潜伏于距敌咫尺之处,小心谨慎些是应该的。我自家要求如此,将军不必介怀。”

    张宾既这般说来,石勒便不那么尴尬,两人在昏暗的帐中相对而坐,石勒隐约见到张宾瘦削的面容。当张宾略前趋些,那双眼睛便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明亮深邃,似乎能够洞彻人心。

    两人对坐一会儿,石勒慢慢道:“自起兵以来,我常常亲身在前线参与搏杀,身当险阻、险死还生的次数说也说不清了;但那时候,我丝毫也不知道什么叫犹疑,什么叫畏惧。如今拥兵十万横行中原,斩杀朝廷将帅如砍瓜切菜一般,每逢战前却往往纠结些用兵上的琐碎小结,反觉得不如当年那么痛快酣畅了。”

    他这番话说得隐晦,张宾却听得明白。原来是大将军在即将到来的决战前,忽然感觉对大局把握不清,这才会夤夜来寻自己攀谈。

    张宾只是个书生,只在投奔石勒以后,才亲身经历战阵厮杀,论起军事上的经验,较之于身经百战的石勒差得太远。可或许世上真的有天纵奇才之人,这书生畅晓戎机、剖断如流,竟使得石勒不得不仰赖他的意见。

    听得石勒言语,张宾微微一笑,也不说破石勒的心事,只淡然道:“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不可不察也。将军遇敌慎重,正合兵法。吾历观诸将多矣,也唯独如将军这样兼具英武、睿智,又能够放眼全局的人物,可与共成大事。”

    这番恭维来得猛烈,石勒明知是个马屁,还是忍不住开怀而笑:“先生过誉,过誉了。”

    张宾紧跟一句:“至于困扰将军的问题,属下不才,约莫也能猜测出一二。”

    张宾胸有成竹的神态,立即吸引了石勒的注意力:“哦?烦请先生说来。”

    “一者,将军忧虑的是我军粮秣不济。中原军兴以来,地方残破、十室九空,原有的农田、亭舍,大部分都荒芜了。我军转战诸多郡国,每到一处,都将当地官私仓储征发一空,否则也无以维系吃喝用度。可这样的征发绝对无法长期维持,眼看着不久之后,必有一场大饥荒来临。到那时候,纵使我们能缴获东海王的囤积,也供应不了全军支用。十余万大军衣食无着,立有土崩瓦解之虞。如今的煊赫声势,转眼就会化作乌有。”

    “正是!”石勒直起上身,双掌按着案几:“既然孟孙先生已经想到了,那您以为,我们该怎么办?”

    “将军,以属下愚见,您根本就无须忧虑此事。”张宾微微一笑,眼神中却无由透出一股凶悍狠厉的神色,与他文弱书生般的外表极不协调:“大晋天下如此广大,哪里不能作为厮杀之所?中原虽然残破,青徐、江汉、东南、河北、幽燕、乃至关中,哪里不能容纳大军纵横驰奔?只需击溃东海王幕府大军,我中原群雄的声势必然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以此声威,驱得胜之师,东西南北无所不可。至于眼前这些荒芜州郡,不妨扔给愿意收拾残局之人,让他们焦头烂额去……待到中原的草长高些,又是我们牧马的好时候!”

    两人所说的确实是粮秣物资的问题,但又不仅限于粮秣。石勒其实是忧虑即将到来的饥荒,将会影响自己立足中原的计划。而张宾的意思,则是暗暗劝谏石勒,希望他不必拘泥于一地,而应当继续秉持长期以来的战法,在更大的范围内展开活动,一来既可以充分杀伤晋军,二来则用一次次的胜利积累起在各路反晋势力中的声望。

    石勒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先生说很有道理,只是……”

    张宾打断了石勒的话:“将军期望如匈奴汉国那边,尽快建制立国,拿下稳固的根基。这个想法并没有错,我们也迟早要这样做。但是,汉王刘渊名闻天下数十载,他以尊奉前汉的名义号召晋室军民,以匈奴大单于的威望统合匈奴、鲜卑、杂胡,这才能崎岖于一州之地而抗衡天下。请将军自问,您的威望,与匈奴相比如何?”

    “……那么……便烦请先生尽快制定方案出来。今后具体的方向如何,我们还得细细商量。”石勒静默了一会儿,便沉声应了。在座两人都是极其果断的性子,关系到中原贼寇数十万人前途的大政,就这么一言而决。

    这些日子石勒忙于实际的作战指挥,少有余暇能想到更长远的事情。偶尔想的多些,常常羡慕匈奴人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快活。没想到按照张宾的说法,哪怕打赢了这场大战,还得像原来那样东奔西跑,这未免让他有点情绪低落。但他毕竟不是寻常庸碌之辈,立即就振作起精神:“先生,这一桩且不去细论吧……你刚才说,猜测出了困扰我的问题,还有什么?”

    张宾拢了拢斜披在肩上的袍服,答道:“二者,将军忧虑的是匈奴汉国。大将军与匈奴汉国之间的关系,在匈奴看来为主从,在我们眼中实则不过是盟友罢了。如今彼辈挥雄师劲旅鼓行向南,毡帐相望不绝,钲鼓之声振天动地,大有一举倾覆晋朝之势。在此情况下,大将军如果奋力战胜东海王,则恐怕洛阳晋军因此而丧胆。我们徒然为匈奴前驱,反而让匈奴人轻轻松松取得洛阳。但若因此而要对东海王手下留情……无论将军麾下众将、还是东莱郡公及其部属,都绝不能接受这种功亏一篑的局面。”

    石勒愣愣地看了张宾半晌,深深俯首叹道:“先生运筹帷幄之中,而能洞查纷乱局势,真不愧是我的张子房啊。然则……”

    匈奴是千百年来与中国争衡的强大民族,如今纵无极盛时地跨万里之威,却依旧足以震慑石勒之类出身杂胡小帅的人。何况石勒和王弥在内的诸多将领都受匈奴封赠官职,数年来都打着匈奴汉国的旗号纵横中原。说到与匈奴人之间的矛盾,饶是石勒胆大,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可有良策应付?”

    “有!”张宾答得斩钉截铁:“将军欲图两全之策,倒也不难。只消得借一人之力即可。”

    “什么人?先生快快说来”

    张宾借着灯烛的微光,往案几边的木架掏摸了半天,翻出一卷帛书:“将军,便是此人。”

    帛书在案几上摊开,石勒伸头看了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先生,我虽粗鄙无文,但这些日子也粗略学了点东西,勉强认得百十大字。这两个字我恰好记得很牢……”

    说到这里,过去那几番痛苦经历、王阳等多名战死心腹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重现。石勒突然觉得满腔郁气难以发泄,于是劈手将帛书夺来,指节重重叩击着那反复出现的两个字,气急败坏道:“陆遥,我认得这两个字!他是我们的大敌!大敌!这人……这人怎么可能襄助我等?孟孙先生,莫非你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糊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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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章节序号老是搞错,果然智商待充值的样子。

第六十章 长蛇(完)

    石勒猝然发怒,帐幕中的气氛顿时不同。如果在石勒对面的是其他人,只怕当场就会战栗惊恐,跪倒求饶了。

    须知如今的石勒身为数十万叛军首领,地位足以与朝廷相抗衡,于是他也乐得摆出气度,平时的言行举止自也少了昔日的匪气、悍气,不常发怒。先贤所谓居移体、养移气,不外如是。但平日里的收敛,绝不能掩盖这名羯人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现实。他依旧是哪个纵情屠戮而毫不手软,坐视部属们肆意凌虐妇孺而面不改色,焚烧城郭、摧毁田园而不皱一下眉头的石勒。只不过做贼做到了他这地步,各种残忍不可言说之事,自有无数下属争先恐后地替他完成罢了。大将军宽仁大度的形象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只言片语触了逆鳞,转眼就斧钺加身,死得干脆。

    但张宾丝毫也不害怕。这书生的胆子,竟似乎是铁打铜浇的一般,纵然手无缚鸡之力、麾下无一兵一卒,可面对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巨寇,却从来没有半点恐惧:“没错。大将军,陆遥陆道明此番南下,固然意欲与我军为敌,但却恰好可以成为我们的帮手。”

    张宾好整以暇地将卷宗完全打开,眼眸垂落,慢慢念起了卷宗的内容:“陆遥,字道明,吴郡人。父陆景,吴偏将军、中夏督,博通经史、慷慨有志烈,与弟陆机、陆晔并称‘三虎’。咸宁六年,陆景领军与龙骧将军王濬战,没于军中,其妻不久亦殁。陆遥与族人退居旧里,闭门十余载。太康末,陆机、陆云入洛,陆遥随行,终日交接宦游子弟与游侠儿之属,操习弓马,纵意嬉乐而已。太安二年,陆机因七里涧之败获罪。陆云、陆耽及子侄辈陆蔚、陆夏等并遇害。陆遥受命出外,侥幸逃脱。”

    陆遥对于石勒来说,既是大敌,也是大仇,这在中原贼寇的首领中不是秘密。张宾非得在石勒面前提起陆遥,非唯不恭敬,言辞更有火上浇油之嫌。

    对于他这种起自于千难万险中的枭雄来说,东海王算得什么敌手,匈奴汉国也未必就放在眼里,至于中原困顿、粮秣无着更不是大事。他有足够的韧劲和狠劲来面对这些问题,真正值得他关注和忧虑的,也只有老对手陆遥而已。但他城府深沉,又需要维护自己勇敢无畏的形象,越是真正忌惮的人,他越少在外间表现出来;所以张宾突然说起陆遥,才会引得他失态。

    石勒于贫贱时慢慢聚拢起的心腹弟兄十八人,彼此情谊非常。他们随石勒转战南北,战功赫赫,也个个都是英勇超群的人物。可这十八人中,却有王阳以下的七人战死在与陆遥对垒的过程中……这份仇恨,石勒是怎么也忘不了,放不下的。正因为如此,石勒更加的重视陆遥,绝不敢有丝毫的轻忽大意。

    作为敌人的陆遥,居然能够成为自家的援手。这听起来实在荒谬绝伦。全因着出自张宾之口,石勒才强自按捺下性子。可眼下突然听到张宾将陆遥的底细如数家珍般说来,石勒的怒气突然就消失了。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张宾的讲述,仿佛方才恼火的根本另有他人。若非自知识字甚少,他几乎要劈手抢过卷宗来看。

    能够在兵荒马乱之际搜罗到对手的详细生平绝非易事,他完全没有想到,张宾早已对陆遥下了这么深的功夫。

    张宾读完一部分,慢条斯理地将绢帛卷起,再继续向后念:“此后数年间,陆遥行踪辗转,终于投入并州军中,积功为军主。永兴三年,并州军战败于大陵,全师溃散,司马腾逃亡邺城。此人得新任并州刺史刘琨拔擢,重组下属兵力。汉王刘渊挥师北上之际,他在祁县击败匈奴汉国方面之师,斩杀大将乔晞,立有殊勋。”

    “孟孙先生何须为我讳言……这一战里,乔晞一开始就遭晋军突袭击杀,后来代领大军被陆遥击败、导致惨重死伤的,正是我石勒石世龙。”石勒苦笑着插了一句。

    “那一次,陆道明胜的侥幸。大将军仓促间统合散兵游勇,几乎扭转局势,实在很不容易。次年,陆遥受命往邺城,又阵斩汲桑……”其实邺城那次,石勒也同是在陆遥手中吃了大亏,但汲桑战死,反倒给石勒造成了崛起的机会,这就不必多说了。张宾略加快些语速:“随即北上代地,降伏代郡诸胡,击退黑山慕容部。他又领兵突入草原,压制各部、攻克濡源;一战摧破幽州王浚和段部的联军,使得幽州军折损不计其数,元气大伤。不久以后,王浚暴卒,陆遥领都督幽州诸军事,又与东海王之女订立婚约。据说,幕府中以其善战,多有方之文鸯者。”

    张宾顿了顿,继续道:“大将军,自从晋廷扰乱,宗室重臣彼此征伐,大晋所掌握的军事力量日渐消磨。近岁以来天下强兵所出,不过幽蓟与凉州而已。凉州辽远,权且不必理会,幽州军与冀州军联合,势如恶虎出柙,不可不大加防备。”

    听得张宾说完,石勒点头道:“陆遥其人,用兵果敢,作战勇猛,一二载之内,先后击破强敌、攫取了老大的地盘,聚起了数万强兵悍将。如今他挥军南下,已经强渡大河,直抵我军肘腋,使得我军歼灭东海王所部的大计也受到了影响。这是大敌啊!不瞒孟孙先生,我所真正忧虑的,唯有如何应对此人。”

    到这个份上,石勒已将心事和盘托出,再无隐藏。他叹了口气:“我读书少,先生你莫要再绕来绕去的,叫人头疼。还请先生别说那些玄虚了,便照直讲,你对那陆道明可有什么办法?我们……又哪里能借得此人之力?”

    张宾用瘦长而有力的手掌在卷宗上轻轻叩击:“陆道明出身于江东旧族、亡国遗民,本非大晋腹心之人。其族中父执辈、兄弟辈的亲眷,或战没于军、或横死于朝,因此又与晋室有着难解的仇怨。看他的行事风格,虽系并州刘越石所提拔,却不能长久安居于晋阳一地;先取代地、后夺幽州,都是凭借着军事优势强为,东海王只能承认既成的现实,至多依靠官员任免的手段从旁牵制而已。再看他麾军南下之后,号称勤王保驾,其实却以清剿冀州流寇、稳固后方的名义驻军河北月余,坐视洛阳与中原两地的局势变化……若真是赤胆忠心之人,焉能如此?大将军,我敢断言,正如大将军明为匈奴汉国臣属,其实在中原群雄中独树一帜,不屈居于任何人之下那样,这陆遥陆明为大晋重镇,其实却自拥实力、自成体系,绝非晋室纯臣!”

    说到这里,他微微笑道:“大将军,若你能放下仇怨,平心静气地想想你与陆道明两位所处的立场,便能发现,虽然两位彼此份属敌对,可对于东海王司马越、对于洛阳朝廷、甚至对于匈奴汉国的态度,其实十分相似。”

    石勒先是不解,怔了半晌,面色突然一动:“先生是说……”

    “大将军固然以东海王为敌,陆道明隐有地方割据之势,必然也愿意削弱掌控中枢的东海王幕府。”

    “没错。”

    “大将军希望大晋能依托洛阳坚城重组军力,堵塞住匈奴汉国南下席卷的通路,陆道明必然也做如此想。”

    “正是。”

    “至于匈奴汉国,千载以来中国之人与之恶战无数,已然结成了死仇,而大将军您……”

    “先生不必说得太多,我完全明白了。”石勒向张宾深深俯首下去:“先生真有鬼神不及的智慧,如此想来,我军的前后举措也就理所应当了。好,好得很。这就像是长蛇穿行于深草,草叶不动,其下却自有环环相扣,鳞甲峥嵘啊!”

    “全赖大将军的信任,属下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重托。”张宾跪伏还礼。

    “我只有最后一点不解。”石勒又道。

    “大将军便请说来。”

    “先生剖析敌我形势,如高屋建瓴,洞彻本原,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石勒在与张宾谈话时,总是尽量用辞文雅一些,免得张宾不快:“但如今诸路大军汇聚中原,彼此之间的互动千头万绪,变化多端。具体到行军作战的细节,先生又如何能保证,那陆道明便一定能如我们所想、按照我们的安排去行事呢?”

    “我会派一个使者去拜访陆道明。”张宾应声答道:“大将军,那会是一个陆道明必然会接见,而且必然会认真倾听意见的使者。”

    “哦?”石勒大感兴趣:“竟能如此?”

    顿了顿,他又问:“我们手中竟有这等人物么?”

    虽说中原贼寇打着匈奴汉国的旗号行事,可在朝廷眼中,这帮人依旧都是些叛逆、乱贼,绝非能对等联系的政权。莫说是肩负沟通使命的使者往来,就连石勒有时候困住朝廷兵马后遣人劝降,劝降之人都十有八*九被砍了脑袋送回来。所谓“君子营”里笼络的读书人,前后倒有不少死在这档子倒霉事儿上。张宾竟然能派遣使者到炙手可热的平北将军、幽州都督那里,还信心满满地保证能与陆道明交流无碍。石勒实在是有些好奇,他看中的使者究竟是何等样人。

    “正是。”张宾颔首道:“这人正被拘在不远,将军若是有意,我便招他觐见。”

    “按照先生所说,使者此番前去,干系十分重大。”石勒歉意地笑了笑:“不是我信不过先生,但若是能亲眼看一看这使者,到底能让我放心些。”

    “无妨,本该如此的。”张宾起身掀帐出外,低声吩咐了几句,旋即返身落座。

    过得片刻,帐幕一动,石勒转头连忙去看,先见着一条狺狺吐气的黄犬摇着尾巴,窜了进来,随后才听见帐外有人粗鲁地喝骂着,连推带踹地往帐幕里塞进一个人。

第六十一章 相见(一)

    连续两天了,浓云密密层层,始终不散。云层就像是遮天掩日的大网,压得空气都好像变成了实质,叫人呼吸不畅、心情压抑。而水声隆隆的大河如同一条暴躁的巨蟒,水面上黑色的浪涛像是蟒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左右挣扎,猛力冲突,仿佛是要撕破那张大网,让囤积在天外许久、已经急不可耐的狂风暴雨再度降临。

    白马垒就在奔腾的河水旁。短短两天时间,这座营寨的规模又扩大了许多。四处刁斗森严、鼓角相闻,每一处望楼上都点起明亮的火把照亮。往楼下平直如线的纵横道路上,运输的队伍、巡逻的骑兵井然有序,往来不绝。如果从高空中往下看,这片巨大而严谨规整的营垒与暗浊而混沌的周边环境格格不入,隐然如矗立在万顷浪涛中的长堤般不可动摇。

    在控制了白马津和上游的文石津、延津之后,一度顿兵于河北的幽冀联军全面渡河。过去一个月里征集和临时打造的数百舟船齐动,两天以内,就向河南运送了一万余人马。其中的五千人,马不停蹄地继续南下,支援在瓦亭与贼军恶战数场的麦泽明所部;而余者在紧急修筑扩建营盘以备后继兵力进驻的同时,连夜厉兵秣马,准备投入战斗。

    幽州军的兵力少而精锐,而冀州军的规模要庞大许多,因此这一批渡河的部队中,至少有半数是冀州的部伍。冀州军服从于冀州大将李恽,与幽州军是盟友的关系,为了整合两军的指挥体系,很是费了陆遥一番工夫。这个过程中,双方难免有些磕磕绊绊的事情。数次因为抢东西或者争风吃醋之类的琐事争执,最后发展成了上百人参与的群架。

    好在李恽和陆遥二人熟识多年了,交情又非比寻常;两人也都清楚:大家都是刀头舐血的汉子,并肩厮杀个几场之后,自然就没有隔阂。因此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出格,总能及时安抚稳定下来。总体来看,两军之间的协调合作始终比较顺利。

    但小的抱怨和怀疑总是难免,在白马垒以东二十余里,正率领本部担负巡逻警哨任务的百人将叶云峥,便是个对幽州军有几分抵触情绪的人。

    叶云峥是北地流民出身,身材高大壮硕,相貌堂堂,须髯甚美。在普遍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小的流民当中,他算是难得的异类。李恽两年前协助丁绍扩编冀州军与汲桑石勒抗衡的时候,他被选入军中,并且表现出众,很快积功升到了百人将的位置。百人将的地位不算很高,但冀州军中提拔如此之快的人寥寥无几,足见他颇受李恽的看重。

    他所属的部队原本驻扎在河间国的武垣城。那处乃汉时钩弋夫人降生之地,素称地灵人杰。汉末曹公北征乌桓时,曾动用上万民夫凿渠引滹沱河水,同时修筑武垣新城。,所以城池的建筑规制颇显用心。叶云峥在那段驻扎的时候,和当地的父老往来也很愉快。

    叶云峥骨子里不喜欢奔波的生活,也不喜欢厮杀征战,对于这条颠沛流离了一辈子的汉子来说,武垣城简直是梦想中才会出现的安乐窝。没想到后来冀州羯贼暴起、祸乱突炽,高阳、河间这些处在两军拉锯的郡国,人丁百姓苦不堪言。相比而言,倒是突然崛起于幽州的那位平北将军势力雄厚,能够保境安民。于是百姓大批背井离乡流亡幽州,至少也迁居到更靠近幽州辖地的居所才能放心。随军转战数月之后,才听说武垣城已成了杂草蔓生的空城。于是叶云峥的梦想中的安乐窝就此落空,他依然还是那个只能四处奔忙作战、不知会死在哪里的苦命军人。

    百姓趋利避害乃是本能,这些年来大晋天下荒废的城池也不止武垣一座。这情形更是缘于贼寇肆行无忌,不关幽州军的事。可叶云峥看着那些幽州人就是不舒服,总觉得自家白白地浴血苦战,结果反是外人得了好处。纵使在幽冀军马联合行动以后,他对幽州军仍然敬而远之。这两天主动请命在外巡逻,也是为了图个身前清静。

    但在军营以外的所见,只会让他更加不快。

    白马以东不远,就是濮阳。由于中原贼寇们奇怪地放松了对这一片的包围,因此叶云峥的巡逻路线一直延伸到了濮阳城下。这座城池历尽天灾**的洗劫,百姓们几乎已经死伤殆尽。叶云峥昨日来濮阳时估算过,曾经农商繁盛的兖州重镇,如今冷清得连小城武垣都不如,只剩下三五百名老弱病残在毁弃的建筑之间挣命。倒是一路上纵马所经的道路边,时常可以看到饥寒交迫的乞丐流民在路边蜷缩着。几场雨水泼洒下来,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还能颤抖着苟延残喘,还有的只隔了一天,就已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尸体,任凭豺狗和乌鸦撕咬啄食。

    叶云峥面无表情地催马越过这些流民,心中有几分庆幸,更多的是悲悯和焦躁。比起与这些流民为伍,能够成为军人已经很好了,毕竟军人的手里握着刀枪,能够为自己的命运而战斗。流民们甚至连这点权利也没有,他们的世界毫无光明,充斥其间的只有家破人亡,只有恐惧、痛苦和绝望。

    想到这里,怒火忽然在胸中燃起,却无法发泄。一股冲动使他突然从箭袋里抽出一支长箭,张弓便射。

    这一箭的目标,是条正在十余步开外的草丛里奔走的小兽。骑队出外,顺便猎取些飞禽走兽是常事,叶云峥的箭术了得,弓弦一响,例不落空,部属们也乐得借机改善下伙食。眼看着首领箭出如风,倒有好几名骑兵已经顺口叫嚷起来:“叶大哥,好箭术!”

    “好个屁!”

    下个瞬间,叶云峥怒骂着,用力勒马扭头去看。

    本来例不落空的长箭,这一次偏偏落空了。箭头深深地扎进了一根粗大横木,翎尾剧烈晃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一条黄犬绕着长箭小跑一圈,向叶云峥呲了呲牙,随即昂首挺胸,骄傲地继续前进。

    刚才就是这条黄犬轻而易举地避过了自己咫尺射出的箭矢……那动作快的,简直像闪电一般!

    叶云峥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那真不是什么野生小兽,就是条毛色鲜亮、颈下系了个水囊的黄犬。

    “黄耳!过来!”稍远处阴暗的树丛里,有人唤了声。

    那黄犬极有灵性,立即摇着尾巴向那里跑去。

    叶云峥悻悻地拨马向前,俯身拔箭在手,犹豫着是不是该维护自己的脸面再来一次……非把这条黄毛畜生射死不可。

    那树丛中人却慢慢起身,拦在了黄犬之前。

    叶云峥看得分明,这人身上的袍服褴褛破损,双脚裸露,显是长途跋涉所致。他脸上全是污垢,看不清面貌,也估不出年龄,但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又坦然而有威仪,一望而知绝非寻常庸碌之辈。

    “阁下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既见此人不凡,叶云峥将箭矢插回箭袋,收起角弓示意并无恶意,同时喝问道。

    树丛中人尚未回答,旁边马蹄声响,原来是其余的骑士们包抄上来。一名骑兵抡起马鞭往那人身前挥打:“看什么看!放老实点!”

    鞭梢带着劲风,以毫厘之差划过那人面前,那人却面色如常,并不紧张。他略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身边的骑兵们,才淡淡道:“看衣甲形貌,各位应当不是羯贼,是官兵。好的很,好得很。吾乃国子祭酒陆俊陆道彦是也,现奉使命在身,欲往白马去见平北将军。”

第六十二章 相见(二)

    这自称陆俊的男子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卒而毫无惧色,言辞也很儒雅。叶云峥少与文人交往,一时沉吟着,不知该怎么应对。但他身边的普通士卒们却没想那么多,只觉此人形貌狼狈如乞丐,开口却端着架子,着实有些可笑。

    一名骑卒撇了撇嘴:“这厮说什么?”

    “他说他是个锅子……嗯,锅子鸡酒,要见陆大将军。”

    “锅子鸡酒是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是道菜啊……”另一名黑壮汉子抹了抹嘴:“莫非他是个厨子?那可好的很,让他给我们做点什么吃的吧!”

    “土狗,你真是条土狗!除了吃的,你还能正经点么?”先前那人满脸嫌恶地骂了句,转过头来正色道:“我说,你是个官儿吧?呃……负责锅子的?”

    国子祭酒当然不是负责锅子的。此官职乃本朝咸宁四年时定置,为国子学的最高负责人。由于国子学专用于高官贵胄子弟进学,地位和作用特殊,因此祭酒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义之人担任;若散骑常侍、中书侍郎、太子中庶子以上,乃得召试。国子祭酒与卫尉、太仆、少府等同在诸卿之列,实在是本朝第一流的清贵职务。

    陆俊自报官名,非是自矜身份,只是军情如火,万万耽搁不起,他也是想引起重视,以便尽快见到故人罢了。不曾想眼前这群都是粗鄙无文的军汉,胡言乱语,全没半点庄重。他面色一沉,刚要答话,又有人嘻笑打岔:“陆大将军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见的?就凭他,一个管锅子官儿?”

    大晋开国以来,士卒的地位低于编户齐民,最是卑微。若是往日,哪怕是见到芝麻绿豆的小官也只有驱使士卒,待之一如如仆隶。就连寻常军校,也只有在官员们出行的车队前望尘而跪的份。但在乱世厮杀之中,多少位高爵尊的人物,穷途末路之后,剩下的也不过是条烂命罢了。这些士卒们个个都见惯了,自然便养出一股混不吝的劲头来。叶云峥稍愣神的工夫,下属已经嘻嘻哈哈地笑闹成了一团。

    好在叶云峥毕竟见识广些。士卒们说笑的时候,他却想到:虽然眼前无法核实此人身份,但若他所言不假,则年纪甚轻就出任朝廷官职,必出自累世公卿的名门,折辱不得。何况他所说的负有使命,天知道是何等重大的事务?万一在自己人等的手中耽搁了,便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军法处置的。

    “都给我住嘴!”

    众士卒立时噤若寒蝉。

    叶云峥转向陆俊颔首示意:“阁下可骑得马么?”

    “可。”

    叶云峥随手指了刚才最闹腾的一人:“你……你把马让出来!”

    那骑卒苦着脸,自去寻他人搭伴。陆俊也不客气,略活动活动手脚,便利落地翻身上马。那马尚未彻底驯服,突然换了主人,不免有些惊吓,希律律嘶鸣一声,前蹄跃起连转了几圈。而陆俊单手勒缰,身形便如贴在马背上也似,丝毫不动。

    本朝士人不好武事而尚风仪之美,不少文官体质虚弱、出行唯以牛车代步。这一年里,叶云峥便亲眼见过许多弱不禁风的膏粱子弟因此而不免于战乱,是以有方才一问。没想到这陆俊骑术娴熟,竟似不在寻常骑兵之下。士卒们彼此对视一眼,再看陆俊时,眼中便不再似先前那般戏谑。

    骑队的半数继续按照原先的路径巡逻,其余众人引着陆俊迅速折返。由于瓦亭一线战事正紧,陆遥率先期渡河的幽州精锐南下支援,因此众人行进的路线便在起伏的旷野划了道巨大的弧形,紧贴着幽冀联军的控制区域赶往瓦亭。

    有趣的是,那条叫做黄耳的大狗也一身不吭地跟在了队伍之后,有时候和骑队一起在道路上行进,有时候则穿行于稀疏的林地间,只有黄色的身影时而闪现。

    瓦亭与白马的距离并不远,纵马疾驰小半天就能够抵达。但在这片黄河南岸的狭长区域里,正有数以万计的大军彼此对峙、攻杀。一行人沿途几次远远望见中原贼寇剽悍的斥侯队伍,还曾经与数十名不知隶属何人麾下的败兵同行了一段。叶云峥不久便派遣轻骑四出探察,以策万全,由于时不时要停下等待探察的结果,行进的速度终究慢了下来。

    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众人才眺望到了南面的清阳湖。清阳湖是濮渠水北支淤积而成,此刻正值春夏涨水之际,水面直达鄄城县境,与瓠子河相连。大片的水面、浅滩和沼泽连绵,波光粼粼。湖边有成片的草野、有横生的灌木林地、有几条起伏的丘陵,还有几处破败坍塌的房屋。到了这里,便可以听见远处战鼓如雷,轰然不绝;军马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

    原来陆遥的本部兵马并未进入瓦亭,而是停留在瓦亭以东、青阳湖以北、接近韦城的一片开阔地带,与驻守在瓦亭的麦泽明部成犄角之型。据说,从昨日至今已与反扑而来的贼军连战数场,彼此相持不下。

    一行人再前行片刻,军阵尚在十数里开外,就有哨探马队前来喝令止步,带到审验身份已毕,才允许继续前进。

    众人一边策马,一边向四周观望。但见重车压住阵脚、强弩硬弓紧守要地,绘有各种狰狞猛兽如熊虎龟蛇之属的旗帜,正在不同的集结点摇动示意,一队队士卒随即按照旗号的示意有条不紊地调动布阵。生力军摩拳擦掌,斗志昂然,气冲云霄;轻骑重甲川流不息,滚滚如龙。由于无数人反复踩踏,大军驻扎处的草地已经翻出赭黄色的土壤,人马行经时卷起漫天飞舞的烟尘,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如此军威,自然而然地带着摄人心魄的震慑力,令所见之人无不神驰。叶云峥不由自主地拿眼前所见的景象与冀州军的军容对比,又不得不有些沮丧地承认:幽州士马精强,名不虚传。

    “你们看,那边的高地!”一声大喊将叶云峥的注意力唤了回来。

    他顺着喊叫之人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那处高地被数百名甲胄鲜明的骑兵环绕着,高地顶端,十余面各色形制的大旆齐齐擎起。大旆上猎猎翻飞的“陆”字,证明了那里正是整座庞大军阵的枢纽所在,平北将军陆遥身处之地了。

    这高地的距离还是稍远了些,众人只能见到大旆下方一名骑士的人影,看不清平北将军本人的模样。这天是西风,若隐若现的声音随风飘荡过来,似乎是那人正在做战前的动员。每说一句,高地前方的军阵都会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应和着。

    叶云峥瞥了瞥身边的士卒们,发现他们几乎都如痴如醉地看着高地的方向,心中忽有些悻悻然。他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那名骑士忽然从山坡上纵马而下,直入密集的军阵队列之中。

    军阵中戈戟林立,仿佛遮天蔽日。这样一来,众人的视线就都被挡住了。可是军阵中将士们忽然爆发出了直冲云霄的欢呼声,更有无数人高举着武器踊跃应和着,无数刀刃枪尖上映射着夕阳的点点光芒,就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战士们跳动的脚步,甚至使得地面都震动起来!

    陆遥纵马奔回高地,挥手示意军马前出作战的时候,包括叶云峥在内,每个人都相信幽州军必然会赢得胜利,无论对手是谁。

    ******

    这次更新又慢了,抱歉抱歉。因为我又一次调整了故事大纲……速度上实在没什么能面对大家的,质量方面,希望能够尽力做到最好把。

第六十三章 相见(三)

    那片山岗的方向,大军隆隆开向远处的战场。随即前面不知什么方向,突然便有猛烈的交战厮杀声传来。几名骑兵们在马鞍上直起身躯、手搭凉棚眺望,却被滚滚烟尘阻住,看不真切。唯有地面被无数人脚步踩踏得微微发颤,证明激烈的战斗仍在进行之中。

    “好家伙……”那被唤作土狗的黑壮汉子赞叹道:“幽州军确实不简单,看眼下这天色,他们恶战了有一整天了吧!丝毫都没有疲态,各处军阵的兵马也不见散乱……平北将军真是厉害!真是威风啊!”

    “你是因为被幽州军打傻了,才夸他们吧?”几人同时哄笑,还有人怪腔怪调地唱了起来特意编来戏弄他的歌谣:“嚯!嚯!土狗全不怕,土狗打成渣!”

    幽州、冀州两家兵马在河北驻扎的时候,下级军士们难免产生摩擦,彼此之间打了好几场群架。幽州人一来比较霸道蛮横,二来但凡吃亏,吹起号角就召唤袍泽增援,因此总把冀州将士收拾得凄惨。那土狗在冀州军中也算得上刺头,可碰上这群幽州的凶人,便狠吃了几次大亏,连带着在同伴们当中也丢了脸面。这时候众人听到他反去夸赞幽州人马,不免就嘲讽几句。

    土狗的性子,本是绝不落下风的,或者当场反唇相讥,或者就要厮打。谁知此番他冷笑一声,低声说了一句:“我赞他们,是因为他们杀的是贼寇,是我的仇人!”

    土狗原是冀州本地的农夫,家中有五口人,十亩地,还佃着当地大族的耕地来种。虽说近年来朝廷施政乖谬,天灾又不断,日子总勉强过得下去。可后来羯胡作乱,挟裹了大批恶匪横冲直撞,所到之处肆行凌暴,土狗全家都死于贼手,只留下他一个人幸存。

    羯贼横行冀州以来,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冀州军的将士里,倒有半数以上的士卒遭遇与土狗相同。比起对贼寇的切齿痛恨,再去纠缠和幽州军小小摩擦,实在显得很没必要。

    土狗这句话一出,众人顿时沉默了,一时间谁也不想再开口。

    叶云峥的见识比一般军士要广些,又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此刻军阵出动的景象,小卒们眼里只看到平北将军的威武令人赞叹,叶云峥却看到了其它的内容。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幽州军与冀州军不同,甚至,与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截然不同。

    大晋开国以来,从不以军事方面的成就著称,纵有混一宇内的事功,绝大多数人也视之为前朝的绪功余烈罢了。除了部署在北方边境的少量部队尚属强悍,哪怕洛阳的禁军精锐也乏善可陈。后来诸王混战时动用大军动辄数万、数十万,其实都是临时征召的部曲僮仆之流,更像是乌合之众多一点。

    现在的幽州军,便是冀州刺史丁绍在任时征召组建而成。能以半个冀州支撑起十万人马,与石勒贼寇鏖战不休,丁绍确有莅事克举的雄才。但如叶云峥这样经验丰富的军官都明白,冀州军的作战素质其实是远远及不上贼寇的。那些贼寇以羯人为骨干,以各部杂胡为爪牙,侵掠如火、来去如风、凶悍如狼、狡诈如狐。仅依靠冀州军本身的力量,万难匹敌。就算是后来援引乞活军诸部将帅来实际负责军事,也只能勉强维持局面而已,以伤亡数字而言,还吃了大亏。

    正是因此,得知将要河南下、与老对手石勒作战以后,冀州军的基层将士们心情都有几分沉重:虽说乱世里人命不值钱,可多活几年总是赚的,活着总比死了强不是?何况在多数出身于冀州本地的将士看来,保卫桑梓是不得不为,埋骨异乡可就太凄惨了。这种疲沓的情绪、略显低靡的状态,叶云峥看的多了,习惯了。

    与冀州军相比,作为边军的幽州军自然要强悍不少。通常来说,愈是生活条件恶劣的地区,愈是出强兵勇将,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是也。昔日的幽州军几番扫荡中原,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艰苦的生活磨砺出幽蓟百姓的耐性和韧劲,他们上了战场之后,并无安逸的生活可以怀恋,所以也格外敢于拼命。而眼前的幽州军还不仅仅如此,他们的求战**之高涨、胜利信心之充足,是叶云峥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虽然将要以明显居于劣势的兵力对抗凶顽的敌人,虽然远离冀州、并非为了保卫家乡作战,可他们的勇气和锐气仿佛全不受影响。他们一举一动之间,所体现出的纪律性宛如钢浇铁铸,而那种踊跃敢死的气氛,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要把每个人都烧起来也似。

    能够如此,将士们对平北将军的热诚拥戴肯定是原因之一。陆道明能收拢人心一至于这等地步,真乃人杰也……但仅此就够了么?叶云峥不禁问自己:平北将军究竟有什么魔力,才能将一支军队锻造成这样?有一种感觉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这样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军人应当身处之所!

    就连土狗这等目不识丁的普通士卒,都知道幽州军确确实实是在与贼寇鏖战,是在为了挽救大晋的危局而努力。相比而言,自己徒然拥有超出彼辈的见识,却……叶云峥无意识地将马鞭折拢成一团,再猛地放开。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兄!叶兄!”似乎有人叫唤着。

    叶云峥猛然从思忖中惊醒,才发现那自称名叫陆俊之人,不知何时策马来到自己身边。此人纵骑奔驰了半日,很是辛苦,此人却反而愈发精神。他望着叶云峥的眼光也有些变化:“叶兄,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请教……”

    叶云峥不太习惯被文人士子这么客气的对待,但两人同行了半日,纵使并无交流,彼此也少了几分陌生感。于是他点了点头,郑重应道:“陆先生,有什么事但请讲来。”

    “从濮阳到瓦亭,你一路上都在刻意放慢行进的速度,还不引人注意地绕了几次远路。这是为何?”陆俊淡淡地道。

    陆俊的话声并不响亮,却如同一个惊雷在叶云峥的耳边轰响。他失声惊呼:“什么?”

    这声叫喊太大了,放在齐整严肃的军阵之间,格外突兀。恰从众人身旁经过的巡阵百人督停下脚步,手扶腰间长刀冷冷地看了叶云峥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原因,叶云峥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满头大汗。或许对于一名战士来说,这样的场合比白刃厮杀还要艰难多了。他用袖子抹着汗,半晌以后才猛烈地大笑:“哈哈,哈哈。陆先生,陆兄,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啊……”

    陆俊也跟着笑了:“我虽然不是兖州人士,但多年前就随父兄宦游此地,其后又携书信驰取消息于各地,往来越岭翻山,常有千里之遥。京师、中原的山川地理、道路河川,我莫不谙熟于胸的。阁下一路上的设计安排,虽然用心,可绝对瞒不住我的,也实在不必做无谓的辩解。”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原以为,尔等怕是有什么图谋,因此一路上都小心戒备……可你们兜兜转转的,最终还是把我带到了这里,又不想有什么恶意。哈哈,不瞒你说,我胆小的很,直到身在万军拱卫之下,才有胆量问一句……看你和你的部下们不像是奸细,那却为何……”

    “我自然不是奸细!”叶云峥恼怒地打断陆俊的话。这时众骑卒们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他们望过来的眼神更令得叶云峥焦躁。他竭力压低嗓音,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奸细。”

    “那你为何要这样做?”陆俊玩味的笑容,落在叶云峥眼里愈发显得可恶了:“叶兄,若你不能给我个答复,到了平北将军跟前,此事可就难以收场。”

    叶云峥额上的汗水已经如瀑布般滚滚而下,把散乱的发丝都带进了眼眶里。他猛力擦汗、揉眼,咬牙切齿地道:“我……我不怕!陆将军可未必听信你的一面之辞!”

    “此言差矣。”陆俊微笑摇头。他转头望向平北将军大旆的方向,慢慢地流露出既自豪、又隐约有几分怅然的神色:“平北将军自然会听我的一面之辞。因为……他是我的兄长啊!”

第六十四章 相见(四)

    正如陆遥所预料的那样,贼寇们对于并不甘心失去对大河沿线渡口的控制,他们立即组织起猛烈的反扑,在瓦亭方向给晋军将士们施加了沉重的压力。

    攻来的敌军实际并非精锐,大部分都是新近被挟裹入贼寇行列的流民,他们组织松散,训练也很缺乏,但庞大的数量就足以弥补一切了。在麦泽明奇袭夺取瓦亭城以后仅仅两天时间里,对面的贼寇们至少四次增加了兵力。无数衣衫褴褛、面貌凶恶的贼兵两度包围瓦亭,并且向北猛烈进攻。在西至濮渠水、东抵青阳湖,以瓦亭为中心的狭窄平原地带,飞矢如蝗、杀声震天。晋军与贼军彼此犬牙交错、激烈对抗,许多地方都陷入了混战。

    好在对于战场指挥经验越来越丰富的陆遥来说,眼下的战局完全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通过手持令旗往来穿梭的传令兵和此起彼伏的狼烟,陆遥紧密掌握着每一处战场的进展,不间断地投入兵力。他们在每一处战场都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占据上风,就像是一名百臂巨人手持沉重的铁锤,一次次击打在敌人的躯体上,不断粉碎敌人的抵抗势头。直到贼寇们再度派遣出更多的生力军,或者开辟又一处战场,再度将局势扳回胶着。

    直到黄昏将至,双方将领都开始有意识地收缩兵力,而尚未结束的厮杀依旧令越来越多的鲜血,泼洒在荒芜的土地上。幽州军的强悍坚韧,至此才真正地展露出来。哪怕经过了整天的战斗,一旦主将驰阵鼓勇,三军将士立即奋力向前,绝无半点犹豫。

    这样的情形,在其它任何一支军队里都是很少见的,难怪叶云峥等人为之震惊叹服了。

    但陆遥本人,其实倒未必似部下士卒那般杀意十足。在鼓舞将士们的余暇中,他向身边一将苦笑道:“领军南下以来,面临的敌人不再仅仅是胡族,几天来与幽州军作战的,恐怕还是晋人更多些。这些年来的残酷乱世,逼迫着流民以抢掠和杀人作为求生的手段,便如眼前蝗虫般席卷来的贼军……这样的战斗,便有再多的斩获也不足以炫耀。”

    立于陆遥身边的骑士,是李恽的亲信副手、陆遥出使邺城时结识的故交薄盛。邺城之战距今不过一年,薄盛形貌精悍依旧,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沧桑之色,鬓发都已花白了。显然,过去这段时间里,乞活军上下获得了许多,也付出了许多,很是辛苦。

    自从丁绍病逝,冀州本地并无强有力的军事将领,手段和心机均属上乘的李恽乘势崛起,掌控了大权。乞活军的其他将校虽然由于并州色彩太过鲜明,尚未得到迅速提拔,但如薄盛这样的乞活宗帅,任谁都轻视不得。半个时辰前,薄盛带领数百精骑从白马疾驰赶来助战。虽然有些突兀,陆遥仍客气相待,也并未将薄盛的部属们放上战场。

    听得陆遥感叹,薄盛冷笑一声,随手挥动马鞭作势,在空中击打出了噼啪的锐响:“道明你实在有一副娘儿们的软心肠!世道固然残虐,可自家沦落,也不能尽都怪世道吧?自并州乱离,我乞活人众也曾经四处流浪、忍饥挨饿,却不曾像他们那样去做贼!此等人,就该狠狠地杀!杀得干净了,才有太平日子过。”

    薄盛话音未落,庞渊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自从陆遥担任平北将军以后,已经很少人敢当面言语无礼。哪怕知道此人是将军的故交,可这种态度仍然令得庞渊在内的扈从骑士们大为不满,数十道眼光顿如利剑般刺了过去,若眼光能化作实质,薄盛浑身上下已被刺得玲珑通透了。

    陆遥本人倒全不介意。粗鲁武人本没什么礼数的概念,何况薄盛当年在司马腾麾下时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只服膺李恽一人而已。

    看他挥鞭发狠,陆遥只苦笑着颔首:“唉,老薄你说的没错,果然是我容易心软。当今时势,我辈唯有用干戚以济世,此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他凝视着远处的战场,叹了口气。想要把这些贼寇们从罪恶的泥潭里拔出来,绝非易事。眼下自己所能做的,便是按部就班地将他们一次次地击退,一批批地杀死……这样的情形,往远处说,恐怕将会无数次反复重演,直到到自己能够以压倒性的实力来压服这个乱世。而往近处说,至少会延续到改变局势的契机到来之时。

    随着幽冀联军强势南下,整个中原的形势为之丕变;以石勒的狡诈多智,所做出的反应当不止于调遣兵马反攻那么简单。或许鄄城方向贼军的奇怪动向,便预示着此人已经有了针对性的对策。

    陆遥反复思忖多次,仍未能推算出石勒究竟会如何谋划,但他确定:凭借着手中的精兵猛将,敌人的任何举措都只会暴露他们的破绽所在。正如兵法所说,既然已做到了“先为不可胜”,就安然“待敌之可胜”吧。只要自己足够冷静和耐心,所需要的那个契机,必然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汪!汪汪!汪汪汪!”

    什么情况?陆遥愕然。

    打断自己思路的,居然是条突然出现的硕大黄犬。见得陆遥抬眼,这黄犬将尾巴摇的如风车一般,绕着陆遥乱窜,叫唤得更响亮了三分。

    上万人纵横驰奔的战场上,杀气升腾、何等惨烈。别说是鸟雀之属,就连习惯游荡在原野上的豺狗、土狼,都知道远远地避开,免得遭了池鱼之殃。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有条黄犬悠哉游哉地窜进了千军万马之中,居然还冲着大军主将叫个不停。这场景……实在有些滑稽……实在有失威严!

    “怎么回事?”庞渊硬着头皮厉声喝问道。分派扈从守卫是他的职责,结果重重守卫连条狗都没拦住,可说是闹了大笑话出来。无论怎么说,连他在内的一众扈从们,失职之罪都是逃不了的。只怕这次要吃苦头了,庞渊心中哀叹不已。

    一名扈从惶恐万分地向陆遥拜伏下去:“启禀将军,适才李恽将军的下属队主叶云峥,携来一名使者,说是有要事必须面见将军禀报。咳咳,这条狗是跟着使者来的,属下也不知道这畜生胆子竟然这么大,竟然……”

    “无妨。使者现在何处?立即请他前来。”出乎意料的是,陆遥完全没有责怪扈从们的意思。他挥了挥手,语气中甚至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陆遥蹲下身来。那黄犬立即呜呜地低声叫唤着,扑进了陆遥的怀里扑腾起来。陆遥抚着黄犬背部,又扳起它的脖颈,挠了挠下颚的软*肉,又使它舒服地哼哼着,侧躺下来作享受状。

    过了许久,陆遥才叹了口气:“黄耳,你长大了呀。”

    “是啊……道明你不知道,这厮越来越能吃啦,自然比那时候大了许多。”另一人在陆遥身边蹲下,捋了捋黄犬腹部浓密厚实的长毛。

    陆遥眯着眼,慢慢抬头凝视着身边那人。瞬息间,掩藏在内心深处的强烈感情,仿佛滚滚浪潮翻涌而上,又被他强自压抑了下去。他深深低吸了口气,又深深吐了口气,笑了起来:“道彦,好久不见。”

    ******

    努力更新中。

    顺便吐槽:软*肉这词不是很正常么……怎么也违禁了?

第六十五章 相见(五)

    这些年杀戮挣扎的生活,就像是铁锤锻打着陆遥,为他披上一层又一层坚固而厚重的甲胄。稍许露出半点柔软,就会成为自己的阻碍,甚至被同伴所嘲笑。只有在偶尔深夜梦回之时,他才会想起,重重甲胄守护之下那弥漫着血和火的黑暗里,也有过温情洋溢的光影。但此时此刻,当陆遥望着身前那张成熟了许多、却依旧年轻的面庞时,层层甲胄消失了,那些被他掩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历历浮现出来。

    所有那些记忆的片段,有的痛苦的、有的感伤、有的屈辱,但总会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存在。当年家国破碎、亡国之民在晋军士卒监视下艰苦过活时,那个围着自己身后小跑的娃娃;后士衡公北上周旋于大晋高官显贵之间时,经常捧着麈尾随侍在旁的孩子;偶尔得暇,锦袍金鞍纵马射猎时,骑着小马跟随在后,吵着要鹿肉吃的少年;将份份家书塞在硕大行囊里,牵着条黄犬踏上千里征程的少年……

    陆遥飘零北方诸多州郡,与故乡音讯隔绝,一直以为当年入洛的亲族已尽遭夷灭,自己是那场惨剧中唯一的幸存者。不曾想,以为早已天人永隔的堂弟竟然重又出现在他面前。陆遥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仍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他勉强斟酌着,徐徐道:“河桥一别,距今不过五载,却恍然若有隔世之感。今日方知道彦无恙,我……很是高兴。”

    再看被陆遥叫做“道彦”的,正是那名刚被带到中军的使者陆俊。

    陆遥看着他,他也冲着陆遥笑。两人胸中都似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唯有大狗黄耳兴冲冲地翻身起来,绕着陆遥跑几圈,吠几声,再绕着陆俊跑几圈,吠几声。

    又过了一会儿,陆遥问:“这些年,你还好吧?”

    陆俊点头道:“尚好。河桥别后,得士龙公旧部之助,辗转数月才侥幸逃回江东,途中颠沛难以尽述。本拟从此悠游林泉、度此一生,孰料数月前忽得安东司马王茂弘举荐,超拔为国子祭酒。哈,到中原就任后方知,原来东海王殿下有意以此举拉拢阿兄……说来,我该郑重感谢兄长才是。”

    “原来如此……”陆遥沉吟片刻,又问:“族人们都还好么?”

    “东海王殿下治政以来,对江东士人较显宽厚;移镇建邺的琅琊王名论素亲,仰赖顾彦先、周宣佩等公之力方得讨平陈敏之乱,由此吴地大族之心稍安,我陆氏人物亦得伸展。陆士瑶、陆士光两位,先后都出仕于安东将军幕府中为掾属。”

    “陆士瑶、陆士光?”

    “便是陆玩与陆晔。”

    毕竟离开江左太久了,陆遥想了想,才隐约记起这二人。陆玩陆士瑶与陆晔陆士光,乃江东陆氏疏宗,东吴高平相陆英之子,论行辈与陆机陆云同,年岁则与自家相匹。想来由于本宗大部覆灭,此二人作为陆氏子弟中较出众者,遂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较之于陆俊的显贵地位,区区掾属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如陆遥在后世所得的记忆不差,那位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琅琊王的前途,可是大大地值得看好呢。

    按照陆遥的心意,恨不能与与陆俊通宵达旦地畅叙别情,怎奈军事正紧,实非耽于情谊的时候。略了解些亲族故旧的近况,他立即转了话题:“对了,道彦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听说,你此番前来负有使命?”

    听得陆遥问起大事,周边将校们精神俱是一振。毕竟幽冀联军在中原乃是客军,若能及早与中枢取得联系,或可取得中枢对此次南下勤王的认可。从此名正言顺,自然是好的。在陆遥与陆俊谈话时,众人彼此眼色交流了几个来回了,很显然,陆俊是随同东海王幕府的高官,又与陆遥关系亲密,此来十有八*九便代表着东海王的意思。

    不料陆俊立即摇头:“许昌没于贼寇之后,东海王数十万大军星散流离,我狼狈潜出,混迹于败兵之间鼠窜数旬,几乎冻饿而死……直到今日方得巧遇那位叶队主,不瞒兄长,我身上并未负有任何使命,实实在在只是个穷途来投的可怜人罢了。”

    此言既出,顿令众将校一阵哗然。此前抱有的希望有多大,此时的失望便有多大了。

    薄盛忍不住哼了一声:“先前分明我听得士卒禀报说,阁下乃使者身份。原来,竟是士卒们信口胡言么?”

    陆俊有些尴尬地向薄盛躬身施礼:“非士卒胡言,实是陆俊有意相欺尔。若不如此,恐怕难以立即与兄长相会,还望这位将军莫要见怪。”他又转向陆遥,施了一礼:“亦请兄长宽宥。”

    陆遥显然有几分不悦,略皱了皱眉道:“谎报军情乃是大罪!道彦,你是文人,不晓得军中的规矩,此番我便不追究了。今后在军中行走时还请自重,莫要再如此胡来!”

    陆俊在兄长面前可拿不动官员架子,一时被责得狼狈,连声应是。

    陆遥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庞渊,你带道彦回营歇息,将同来的将士们也好好安排下了。”

    就在这几句简单对话的时间里,远处又有斥侯从前线返回,往旄旆所在疾驰而来。陆遥便不再理会陆俊,双手抱肩,重又望向远方仍在零星接战的战场。这场兄弟相见的场景,终究只是全天战事中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待到天色愈晚,两边大军各自鸣角收兵。陆遥亲自统帅的幽州军这边以精锐骑队掠阵,步卒先退;待步卒扎营布防完毕,骑队才缓缓撤回。诸将安顿下属士卒之后,往中军会合,商议次日的作战方略。在他们进行军议的大帐外,一溜点起十余柱冲天的篝火,与瓦亭城中守军呼应。瓦亭守军也同样经历了一整天的激战,兵力损失不小。但瓦亭城小,守把起来需要的兵力本来也不多。何况麦泽明的部下半数是他本人多年来的亲信,半数是在幽州分得了田地,受平北幕府恩惠极多的幽州健儿。纵使面对强敌,也人人不惧、斗志昂扬。白日里经历战斗的将士退下城头休息,自有生力军上来轮班守卫,又在四面城头都点起火把,将城里城外照得亮如白昼。

    幽州军这边,领军的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将校,绝不会因为夜晚战事稍歇而疏忽大意。陆遥本人简单进了点食水之后,也不顾疲累,带领扈从卫士巡视各处。几处要地一一看过,便到了深夜。他走到一个较空旷处,夜风吹到白天汗湿的戎服上,突然令人觉得冰凉,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庞渊的性子比马睿要圆滑些,他立即略向前半步:“将军,早点休息吧。明日想来仍有战事,可不能太过操劳了。”

    陆遥懒得理会他,自顾站住脚,看了看四周。待到确定一行人距离各处军帐甚远,才低声道:“你去将陆俊请到我帐中。注意,小心行事,莫要让无关人等发现。”

    “无关人等”四个字,陆遥加重了语气。

    庞渊只觉陆遥的眼神如电光般扫来,心中一凛,躬身道:“属下明白!”

    ******

    这算是4月14日的更新!这几天每日一更是有保障的!

    唉,他人文思或如泉涌,螃蟹这里,只得一根淅淅沥沥的输尿管。

第六十六章 相见(完)

    陆遥深知治军之关键在于人和的道理,正所谓千人同心,方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也。因此,愈是战事紧急的情况下,身为主将者愈是要振奋士气、凝聚同仇敌忾的斗志。他每晚例行巡察也是为此,不仅包括检查各处箭楼、壕沟布置之类的实务,还有大量慰问士卒、安抚伤者之类鼓舞胆勇的工作。如此行事成了习惯,有些追随陆遥较久的将士甚至都能接着上一次的话题,与陆遥说笑几句。

    但今天晚上,陆遥看似一如平日,却偶尔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庞渊离开后半晌,他便提前结束了巡视,匆匆返回到中军大帐。

    大帐之外,执戟甲士们警戒四周,庞渊亲自按剑立在门外。见陆遥来到,他躬身施礼,又作了个一切妥当的手势,随即闪身让开道路。

    陆遥的中军大帐陈设简单,帐中松明未燃,仅点着两盏油灯。闪动的微光下,映出陆俊的端然身影。这名青年高官只是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洁净袍服,便显出举止内敛深沉,自有贵气。很显然,陆俊早早就着装完毕,一直在等待着;这才能召之即来,丝毫没有耽搁。

    江东陆氏本家最后的两名佼佼者彼此略一颔首,陆遥随手将案几上一幅手掌大小粗布缓缓展开:“道彦,好眼光,好心计。”

    这快粗布乃是陆俊临时从衣袍上撕下的,其上涂抹着几行蝇头小字。原来陆俊压服叶云峥之后,便将了解到的情况书写在衣角之上,将之装入黄耳脖颈前的皮囊。黄耳极是黠慧,自有办法潜入幽州军中军本阵,直抵陆遥身前。

    “那叶云峥得知你的使者身份之后,立即遣人通报冀州军将,又刻意放慢了行进速度……其目的,便是要等待冀州军方面派出的重将赶到瓦亭方向,不容我单独把持与东海王的沟通?哈哈,薄盛打得是这个主意,无怪乎来得这般突然了……”陆遥轻声笑了笑:“倒是叶云峥区区一个斥候队主,此番作为颇显出几分小聪明。为说服此人,道彦想必费了不少口舌吧。”

    陆俊恭敬道:“既是聪明人,便知道轻重。何况此人先为兄长赫赫军威所慑,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陆遥摇了摇头,淡然道:“若仅凭着军威就能慑服冀州军上下,哪里还会生出这等事来。”

    去年邺城之战后,包括李恽在内的几名乞活宗帅为争权夺利而爆发内讧,最后演化为上万人卷入的残酷厮杀。乞活军因此损失惨重,余部被迫移居冀州上白。乞活军既然削弱,以乞活余部为骨干的冀州军自然也远不足以与幽州的精强士马相提并论。是以陆遥凭借军事优势轻易获取了联军主帅之位;就连扬武将军李恽本人也只能甘为副贰。

    不过,占据优势容易,得人心艰难。既然冀州将校们热衷于功名利禄,基层军官和士卒们也受到影响,有人不甘于成为幽州军的附庸,还有人对幽州军充满疑虑。一旦发现有朝廷高官担任使者、指名道姓专找陆遥的情况,如叶云峥之流便难免想得太多。甚至在他身后的冀州军将领,或许也担心陆遥籍着与东海王的特殊关系侵夺己方利益。既然都作如此想,于是那便难免使出点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了。

    只可惜叶云峥撞上了陆俊这等精明人物,小手段被一眼看了个通透。陆俊只消直接改口,薄盛便白白奔忙一场。

    陆氏兄弟二人多年未见,却仍保持着这份默契,实在很难得。说到这里,两人俱都微笑。

    “有趣,有趣。”陆遥饶有兴致地看看手中的那块写满小字的粗布,又看看陆俊:“你我少年时任性好侠,常常在洛阳城中彼此应和、闹得鸡飞狗走,他人唯有徒呼奈何尔。今日情形,倒让我想起了那时的自在快活。”

    “问题在于……”不待陆俊答话,陆遥眼中的温情突然褪去,多了几分慎重和警惕:“道彦,你为何要这么做?”

    “兄长此言何意?”陆俊依旧面带笑容。

    “东海王以帝室疏宗身份执掌大政,素来仰赖地方强镇的支持。幽州军便是支撑东海王殿下的重要力量之一,极盛时,几有左右朝局变幻之力。王彭祖死后,为了继续拉拢幽州军,稳固东海王一系在中枢的地位,东海王殿下不仅授我以方镇重权、与我约为翁婿,更特意厚待陆氏族人,擢升道彦为高官。如此加意栽培,待我不可谓不厚了。”陆遥稍前倾上身,炯炯注视着陆俊:“到如今,王弥石勒作乱,中原板荡,东海王在军事方面日渐艰难,对幽州军力的仰赖只有更重。这样的情况下,若道彦以东海王使者的身份前来,必是对我大加慰勉,只会提升我在幽冀联军中的地位。这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么?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将冀州将领拒之于外?道彦,你如此行事全无意义,除非……除非……”

    陆遥深深吸气,一时说不下去。

    陆俊苦笑起来:“果然如当年那般,兄长从来都是那么思虑深密啊。没错,之所以必须避开冀州人的耳目,皆因我的真实身份、我带来的信息都不适合被他们了解。”

    陆遥好像疲倦了,他闭上眼喃喃道:“你是谁的使者?不妨直言罢。”

    陆俊俯首下去,低声说了两个字:“石勒。”

    “砰!”

    陆遥一掌拍下,将面前的案几生生砸得四分五裂。案几上摆放的绿釉龙形笔架堕地摔成了粉碎;一份份笔墨卷宗高高飞起,又哗啦啦地落下来;平日他经常穿戴的虎首云纹兜鍪则一直滚到陆俊的脚前,滴溜溜地打着转。

    守把在营帐外的马睿听得巨响,猛掀开帘幕冲了进来,待要问些什么,却听陆遥厉声喝道:“出去!”

    “是……是是!”庞渊连滚带爬地退出帐外,一不留神几乎把腰给拧了。

    陆遥转身凝视着陆俊,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不已,眼神森然犹如刀锋:“我曾听说,石勒在冀州时,将投靠来的衣冠人物集于一处,号为君子营,专为石勒出谋划策所用。这等为虎作伥之辈,吾深厌之,常恨杀之不尽。”

    大概是受到来自后世记忆的影响,陆遥对于流民盗匪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既痛恨他们的横行肆虐,又同情他们的走投无路。他始终不能忘记的是,那些贼寇本也是百姓,是由于天灾**而走投无路、被迫成为贼寇的。相比而言,那些投靠贼寇的官僚士人,才是不可饶恕的一群人。他们受大晋的恩惠为官,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不思匡扶局势,却摇身一变,成为贼寇们最凶恶的帮凶!

    想到这里,平北将军从尸山血海中培养出的威势,毫不收敛地释放出来。随着他的话语,强烈的杀气仿佛山洪暴发,一时间,仿佛整个帐幕内的气温都降低了。陆俊身当其冲,顿觉呼吸不畅,脑后毛发耸动,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兄长误会了。”陆俊竭力保持自己话音的平稳,可隐约的颤抖终究暴露了几分真实情绪:“我虽不才,也是南夏名族、大晋臣子,怎么会甘为石勒爪牙?只不过,前几日不慎被贼军所擒,这才受石勒所托,前来向兄长传话。”

    陆遥稍敛怒气,重新落座,皱着眉头将散落在身前的杂物慢慢收拾起来:“我在这里听着了。石勒想说什么?”

    “石勒有一物,打算奉于兄长驾前。”

    “何物?”

    “东海王的性命。”

    ******

    这一章更的比预想要晚。不过到了这程度,确实比较难写,螃蟹已经尽力了。

第六十七章 大权(一)

    令陆俊有些失望的是,这个话题让陆遥吃了一惊,但也仅仅是吃了一惊而已。

    自永平元年起,宗室诸王旋起旋灭,唯有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通过一次次的密谋、叛卖、战争、暗算,排除了所有敌人。这数年来,东海王威令所及,四海偃服;驱使皇帝如玩物,视朝臣如泥塑木胎,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己府,其专擅威权、图谋霸业之心昭然若揭。偶有敢于妄动者,几乎全都做了刀下亡魂。

    可惜在这个乱世,讲究的是实打实的军事力量,东海王的威权也离不开幕府下属数十万兵马的支持。在中原战事不利、东海王幕府损兵折将的情况下,东海王还拿得出多少实力?东海王的威风还延续得了多久?

    这个时候,除非有极其强有力的外援加入中原战局,使幕府在军事方面获得新的支撑,否则无论东海王的爵位,抑或丞相、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官位,还是宗室诸王盟主的地位,全都是空中楼阁,随时会坍塌粉碎。事实上,竟陵县主暗中策动未来夫婿领军南下,也正是为了弥补东海王幕府在军事实力上的巨大漏洞。

    可惜中原局势恶化的速度,还超过了竟陵县主原来的想象。短短数旬之内,东海王幕府数十万大军溃如融冰化雪,只剩下残兵败将困守鄄城。基于对石勒的了解,陆遥相信,鄄城在这羯贼的眼里与一块软豆腐并无区别,只需要锐牙利齿轻轻一磕,就会稀烂。两天前探子报来的信息使陆遥更加确定,当鄄城兵马向西逃亡的时刻,石勒必将发起雷霆一击,彻底摧毁大晋王朝在中原的统治。

    拿东海王的性命作为礼物,石勒够骄狂。但他确实有这份骄狂的资格:一来,东海王的性命确实掌握在石勒手里;二来,陆遥也需要东海王活着。

    东海王是如今大晋朝廷中仅存的、具有号召力的宗室,是能够维系大晋各方势力的纽带。东海王一旦身死,大晋必然陷入四分五裂,每个势力都会急着攫取自己的利益和机会,再顾不上来势汹汹的胡人。陆遥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出现。反之,如果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大溃败中保全东海王,必将大大提升幽州集团在朝廷的地位和威望。何况东海王还是竟陵县主的父亲,这对于县主也是一件好事吧。

    想到竟陵县主,陆遥有些莫名地陷入到了淡淡的柔软情绪中,瞬间又摆脱出来。

    问题是,石勒为什么要将东海王的性命作为礼物送给自己?这个狡诈的敌人,又想藉此达到什么目的?对此,陆遥暂时没有答案。不得不承认,曾经隐约记得的历史,已经与他实际面临的完全不同,陆遥所能依赖的隐秘优势,也越来越少了。

    无数念头眨眼之间在心中转过,但陆遥从来都能将一切犹疑和动摇深埋在心底,脸上的表情并不因此而变化。他只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倒是份厚礼。”

    “称不上厚礼,不过各取所需而已。”陆俊应声而答。他略微向前趋身道:“石勒与东海王的战事迁延日久,双方都精疲力竭;作为贼寇主要战力的各路异族渠帅,更急于安抚族人、暂且休养生息。由于中原一带屡经兵灾,早已十室九空、残破不堪,为了中原荒芜之地再与兄长的幽州精锐厮杀,实非上策。因此贼寇中的绝大部分,都希望向东去,趁着苟晞新刺青州、立足未稳的机会,将之击破,随后在青徐一带割据州郡,既可以就食、也可以养兵。”

    陆遥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石勒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我身为大晋平北将军、幽州都督,职在讨逆平乱、保境安民,我为什么要考虑这羯贼的打算?如今幽冀联军十万,旌旗所指,无不克捷……难道我就没有能力援护鄄城,保得东海王幕府安稳?石勒若打算以东海王的安危来威胁我,那可未免太蠢了!”

    陆俊缓缓答道:“兄长,如今的大晋局势,为患最烈者莫过于匈奴。匈奴汉国拥大漠之众南下威逼洛阳,势如烈火。朝廷在河东、河内的关隘要塞俱都失陷,国都一无粮秣、二无援兵,真正到了危如累卵的时候。幽冀之兵,已是大晋为数不多的强兵,是洛阳中枢翘首渴盼的希望所在。可兄长若与石勒贼寇在中原纠缠恶斗,就算能力保鄄城不失,又何时才能抽出手来救援洛阳?兄长纵横北地、虎视鹰扬,威名震动海内,您这样的豪杰人物,当然不会畏惧石勒的威胁。但为了一群蝇飞蚁聚的流寇,平白坐视国都危殆、平白给了匈奴机会。这岂是明智之士所为呢?”

    陆遥瞥了陆俊一眼,他并不接着陆俊的言语,转而将方才散落在地面的卷宗慢慢收拾起来,摞整齐;接着把一颗颗颗黑白棋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到脚边的木罐子里。一时间,帐中静谧,唯有棋子被轻轻掷入木罐中,发出哗哗的轻微撞击声。

    看陆遥似乎意动,陆俊继续道:“石勒乃羯胡,部众多为牧奴出身,既非匈奴本族,也对匈奴毫无忠诚可言。之所以接受匈奴汉国的官号,是因为在自身处境狼狈之时,需仰赖匈奴声威统合部众;一旦自家力量渐渐强盛,便不甘为他人驱使。石勒历经无数恶战才终于压倒东海王的大军,打得中原腹地遍布疮痍,洛阳由此空虚……可若是洛阳轻易落入匈奴之手,彼辈的数年劳碌,又是所为何来?彼辈又怎会甘心坐视匈奴攻取洛阳、形成席卷天下之势呢?”说到这里,陆俊放轻声音,几乎像是耳语了:“对于匈奴的态度,石勒与兄长其实并无二致。既如此,两家何不暂且休兵。石勒可以尽快收拾中原局面,举兵东向;兄长也可稍减后顾之忧,拥东海王鼓行而入洛阳……”

    “道彦,我约莫明白你的意思了。”陆遥突然起身,打断了陆俊的轻言低语。或许是觉得有些气闷,他猛地掀开了帐幕,于是陆俊便看到帐幕以外黑沉沉的连绵营地、起伏耸立的箭楼哨塔、还有高擎火把列队巡逻,脚步铿锵的精锐甲士们。纵使在深夜,整座军营之中仍似有肃然杀气升腾而起,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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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介绍:
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