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大权(二)
大晋朝廷屈指可数的有力方镇与几乎祸乱大晋半壁江山的巨寇彼此达成默契,各取所需。时间向前推移十年,哪怕一年,这样的提议都会被当作天大的笑话,是丧心病狂之辈才会生出的念头。敢于开口说出如此狂悖言辞的人,也唯有斧钺加身的下场。
但陆俊就这么侃侃道来,仿佛一切驾轻就熟,而陆遥也并未表示反对。皆因兄弟二人都非常清楚这其中缘故:
过去的十数年里,朝廷中枢最先丧失武力,其政治上的地位随即摇摇欲坠,唯有依靠宗室诸王的武力来勉强维系声威;而当作为宗室领袖的东海王幕府军力削弱的时候,也会理所当然地仰赖幽州,平北将军的政治声望和号召力由此必然迎来一个飞跃。这便是陆遥决心挥师南下的重要原因。
然而,当东海王幕府的力量并非仅仅削弱,而是濒临崩溃的时候,局势便再次生出了巨大的变数。**裸的暴力即将把曾经的规则或铁律打碎,大晋的衰亡几乎成为必然,从今往后,天下大势将不再如过去那样取决于以血统和门第自矜的那些人了。困居洛阳的那位皇帝也好、东海王也好,原先那些唱做念打的角色虽然还在挣扎,但所做的一切必将逐渐失去价值,而挟有庞大武力为后盾的真正强悍人物会一一登上舞台。
有资格决定中原局势的人物其实寥寥无几,他们登场的过程,也就是一度混沌不明的局势渐渐清晰的过程。就当前时局看来,唯以兵临洛阳的匈奴汉国最具资格;而纵横中原的石勒无疑同属其中之一;作为幽州都督、举幽冀士马威凌中原的陆遥也拥有足够的实力。除此以外的各方,俱不足道也。
眼前的强兵锐卒,便是陆遥的实力,也是他的本钱所在。如何依靠这支兵力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取得最有利的成果,陆俊适才所说的,便是一个绝佳的方案。
如果陆遥摒弃大晋平北将军的身份,而将自己当作逐鹿中原的一员来权衡利害的话,就必然赞同这个方案。在东海王幕府崩溃的情况下,陆遥很难同时与两个敌人展开恶战,石勒向东立足于海岱,而自己拥东海王鼓行而入洛阳,正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
可陆遥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怎样性格刚毅决断的人,在天平两端放置的都是无数人生死存亡的时候,总难免会有些犹豫。
随着地位的提高,他已经不似当年那个勇猛而简单的军主了,为了达到最终的目标,他可以放弃很多,也不惮使用些特殊的手段。但他终究是有底线的。如果一定要在大晋皇都与青徐之间做选择,将青徐二州百万军民抛弃到羯贼手中,难道就合情合理么?
过了许久,陆遥低声道:“道彦。”
陆俊向前一步:“兄长,我在。”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那些话……确定反映了石勒的意图么?”
陆俊点了点头:“石勒的意图确是如此,道彦不敢欺瞒兄长。不过,说出那些话的,倒并非石勒本人。”
“哦?”
“近数月来,石勒得一谋主,初时还不过事之如师长,言听计从,如今竟已有了以之专总军政大事,位冠群寇之首的架势。此人乃赵郡大族出身,中山太守张瑶之子,姓张名宾,字孟孙……”
“张宾?”陆遥突然问。
“正是张宾。适才这些言语,大部分是行前张宾对我亲口*交待。当时石勒本人在场,张宾吩咐完之后,石勒又对我言道,张宾的意思,便一同于他石世龙的意思。”说到这里,陆俊看了看陆遥的神色:“兄长莫非知道此人?”
“倒是不曾听说过,只是觉得如此衣冠人物竟然从贼,有些感慨罢了。”陆遥重重点头,在心底叹了口气。陆遥一贯以来都没有历史名人收集癖,他认为,历史名人之所以名垂青史是个概率问题。湮灭无名的普通人经历同样的锤炼、再加上几份运气,便足以替代他们。但张宾这样的超凡出众的人物恐怕不在能被替代的范围。
事实上,若能早些知晓张宾的下落,陆遥毫不介意自己以一次三顾茅庐的表演来表示诚意。可惜,这位在史书上号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成勒之基业,皆宾之勋也”的大谋士还是加入了石勒麾下。或许张宾也已经看穿了大晋必然衰亡,不愿自己与沉船绑在一起了。
张宾的加入对石勒而言,绝不仅仅是如虎添翼而已,在陆遥的印象中,此人几乎参与了石勒的每一次胜利决策,一手主导了石勒从流寇向割据政权的转变。如果说之前的石勒是陆遥在军事方面必须以十成精力来应对的敌人,那毫无疑问,从此以后无论是军事、政治等任何角度的对抗,陆遥都必须要拿出十二成的力量才行!
陆遥定了定神,继续道:“那张宾对当前局势的分析,可谓精辟,但最后提出的意见却未免有些……羯贼凶暴残忍,行为全无礼义廉耻可言,纵然他们许诺得天花乱坠,我如何能信得过他们?何况,我军挥师南下以来,每个人都下定了与乱臣贼子们决一雌雄的决心。若因我胸中一己之私作祟,而被石勒寥寥数语拖住数万之众的脚步……姑且不说日后如何面对朝廷,此时此刻,我又有什么脸面正视那些追随我建功立业的袍泽兄弟呢?”
“既然如此,兄长是打算拒绝石勒的提议,全力救援鄄城,与之决一死战么?”陆俊应声问道。
陆遥默然片刻,抬手放下帘幕,返身落座:“道彦,你怎么看?”
陆遥和陆俊是从兄弟的关系,两人自幼起居玩闹多在一处,后来又共同随在士衡公身侧客居洛阳,不仅情谊非常,彼此的了解也很深。在陆遥的记忆中,少年时,陆俊便是一众陆氏子弟中特别机敏多变的一个。后来天下大乱,不仅士衡公、士龙公横死,江东士族子弟宦居北方的人众十之八*九凋零。陆俊却不仅能在那般乱局中脱身,短短数年重又身居高位。这过程或许不似陆遥的崛起那般充斥着厮杀和血火,但绝非毫无坎坷的坦途,能够沿着这条道路走来的人更不会简单。
陆遥绝不会将这位从弟当作区区一个传话的使者,他很期待陆俊能给出怎样的意见。
陆俊平静地道:“我以为……兄长所言极是。石勒骁勇善战、狡猾多智,又极擅凝聚人心,他纵横河北、中原数载,屡破名城大郡,无人可制;兼且外与匈奴呼应、内结王弥为援,声势浩大。东海王与之匹敌不过数月,便有累卵之危,无兄长相助则必然倾覆。”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时候兄长若能挥师襄助,则幕府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中原局势也不至糜烂。凭借这样的功劳,东海王必然对兄长感激涕零。兄长之于东海王,便如韩信、彭越之于汉高祖,日后取荣华富贵,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住了,住了。”陆遥喝了一声,打断了陆俊的言辞。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陆俊,徐徐道:“韩信?彭越?道彦,你在开玩笑么?”
“兄长,难道你不愿做韩信、彭越么?”陆俊应声反问。
第六十九章 大权(三)
韩信、彭越,都是汉初时战无不胜、席卷千里的大将。汉高祖最终夺取天下,韩信彭越居功至伟,遂于大汉定鼎后被封为诸侯王。但由于其威望和才干遭到高祖的猜忌,先后被污蔑谋反,最终身败名裂,甚至宗族俱遭夷灭。此刻陆俊将这两人并列方之陆遥,指的便是两人兔死狗烹的凄惨下场。
大晋起自于篡逆,因此开国后集军政大权于宗室,对于地方上掌握实权的武将十分防备,近年来天下骚乱,执掌军权的大将能得善终者,更是寥寥无几。自东海王辅政以来,也严格秉承大晋以宗王出镇的传统,对地方上的实力派予以大力压制。
原任兖州刺史的苟晞,为东海王东征西讨击溃无数强敌,更曾与东海王结拜为兄弟,情义不可谓不深,然而东海王一旦决意经营中原,立刻便将苟晞迁离兖州本处,派到东海王经营多年的青州去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刺史。苟晞尚且如此,陆遥呢?
随着平北将军与东海王的实力对比不断变化,军府与东海王幕府的关系,本来就渐渐难以处理。哪怕陆遥与东海王殿下份数翁婿、有竟陵县主居中斡旋,可谁能保证东海王对他的信任,会比对苟晞苟道将略多一些?对于日渐羽翼丰满的平北军府而言,遭到像苟晞那样的对待是绝不可接受的。
陆俊言辞中以韩信、彭越作比,其实陆氏宗族本身,就有深深烙在脑海中的惨痛记忆。当年陆机陆士衡也曾为河北大都督统兵数十万,威风尚在今日的平北将军之上。然而战事稍有挫折,陆氏阖族精英子弟数十人,全成了司马氏宗王刀下的牺牲品。纵然东海王主政以来,与南土著族关系素来和睦,他讨伐司马颖,移檄天下时,还以陆机陆云兄弟的枉死为司马颖罪状之一,可陆氏族人都会记得,司马氏皇族绝不可信。
陆遥同样认为司马氏皇族不可信,但他不认为这是纵容石勒贼寇的理由。他瞥了陆俊一眼:“因为东海王日后可能猜忌,我现在就该与中原贼寇们言和罢战?”
陆俊略放缓些语气道:“如今的中原局势,完全取决于兄长所在的幽冀联军一方与石勒王弥贼寇一方较量的结果,有识之士都看在眼里。兄长如果是为了建立威望而南下,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然而,在稳定中原局势之后,您自身就成了东海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兄长既然无意效法韩信、彭越之流,便迟早会有与东海王渐行渐远,甚至分道扬镳的一天。既然如此,此刻又何必为了东海王与石勒互耗实力,徒然给日后增添麻烦呢?”
“麻烦?”陆遥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几分嘲笑意味:“我不怕麻烦。”
陆俊应声道:“是。平北军府人才济济,将领骁勇善战,步骑甲于天下,势如旭日之升;与兄长相比,东海王幕府上下都是些冢中枯骨罢了,兄长当然无须害怕任何麻烦。我毫不怀疑,东海王与兄长决裂的时刻,便是兄长施展英明神武的手段,彻底压制幕府、进而夺取大权的时刻……”
这是什么话!陆遥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陆俊的发言:“道彦,这样的胡言乱语,休要随意乱说!”
“兄长,我陆道彦非是信口雌黄之人。这些言语也非胡言乱语!”陆俊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胆量,偏要将话语继续下去:“近年来,朝廷昏昧、生民涂炭,宗室交相攻伐以致四海鼎沸,更不消说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狡寇肆意横行……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即将来临的征兆,也是英雄人物崛起的契机。当是时也,兄长您统合幽、冀二州士马,南踞大河、北阻燕蓟,并有大漠之众,岂不正是这样的英雄么?”
说到这里,陆俊挥臂攘袖,几乎要亢声大喝,却又强自压低了嗓音:“兄长应当成就大事,何必在此时此地与一群贼寇死拼,无意义地消耗忠勇将士的性命?只消我们与石勒达成默契,驻军不动便足以逼退石勒、王弥,迎回东海王了。东海王幕府正是虚弱不堪的时候,我们一举控制幕府,真是易如反掌。再挥师向西去获取守卫国都的赫赫功勋,如此则名实兼具,天下诸侯谁人能够企及?到那时,我们挟中枢以制四方、畜士马以讨不庭,天下谁能御之?”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遥崛起的过程虽然迅速,但他一步一步都踏得坚实。从代地、到濡源、再到幽州蓟城,都是军事优势下水到渠成的收获,陆遥本人的行事风格并不好高骛远。自从获得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任命之后,原本规模精干的文武体系骤然扩大,面临的内外情况也骤然复杂,使得陆遥更加小心谨慎,无论是对各地世家大族、还是对各部鲜卑,都采取了稳健缓慢的应对措施,不轻易生出事端。
此番响应朝廷中枢勤王号召提兵南下,陆遥的目的主要也在于整合幽州内部:若能击退匈奴、羯贼,便可提振平北军府声威、凭借军功慑服北疆。能够与乞活李恽结盟、进而将影响力扩张到冀州,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但陆俊比陆遥想象的还要大胆的多,他所谋划的,赫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道!多年未见的堂弟突然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饶是陆遥性格深沉内敛,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陆遥并非晋室纯臣。来自后世的记忆使他再清楚不过:想要扭转这个乱世、阻止浩劫到来,根本就不能依靠朽烂到了极处的朝廷。可朝廷虽然腐朽,其力量却依然庞大,明里暗里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陆遥不会妄想能轻而易举地将之摧毁或取代。不过,陆俊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按照陆俊的思路,原来平北军府距离攫取天下大权,竟然已只有一步之遥了。
从执掌一州军事的方镇与控制大晋中枢权柄的强臣之间,距离是如此接近,而需要陆遥做的,仅仅是眼下按兵不动,坐视东海王幕府彻底倾覆而已……这诱惑太大太大,而需要的付出又太少太少!
“可是……”陆遥焦躁不安地猛然挥手,像是驱赶着身边并不存在的飞蝇:“这样的话,鄄城军民如何?”
东海王虽然屡遭败绩,但出镇中原时搜罗的数十万名将劲卒毕竟还未尽数溃散,再加上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鄄城的流民,陆遥估计此刻据守在鄄城内的军民士庶的数量已经庞大到了相当的程度。根据探听得来的情报,这些人士气低靡、军械粮秣都很不足,随时会成为石勒口中之食。
“兄长您是用兵的大行家,想必不会误判局面。中原贼寇兵力强盛,摧毁幕府如泰山压卵之易;以幽冀联军的力量想要救援他们,本来就极其困难。何况,石勒也不会给他们多少时间。”陆俊冷酷无情地应道:“东海王出逃之后,鄄城必然大乱,而贼寇们就会趁机发起猛攻。这些人抵挡不住的,全都会死。他们流淌如河川的鲜血,将会是给东海王幕府的最后一击。从此以后,幕府羽翼尽去、上下崩离,除了我们,再没有人可以依赖。”
陆遥突然觉得眼前的堂弟陌生起来,他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机敏少年了。分别以来,陆俊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所作所为的目的是什么?在战场上,陆遥无数次身当锋镝、破军杀将,手底下的人命早就数不胜数了,自以为心肠硬如铁石。但这些文人呢?十数万、甚至可能是数十万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
似乎只是犹豫了片刻,回过神来,远处刁斗声响,竟已到了夜中。陆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面庞:“道彦,你且去歇息。此事非同小可,容我细思之。”
第七十章 大权(四)
幽冀联军渡河之后,与中原贼寇之间发生了多次激烈交锋。仅仅两天之内,战线就由黄河岸边楔入到了陈留、济阴等郡国的北境。双方投入的兵马数以万计,金戈铁马蹂践奔踏,声势令人骇然动容。
原本震慑天下的东海王幕府已经摇摇欲坠,猝然崛起的大晋有力方镇与中原地区最强大的武力集团在失败者的庞然躯体上展开新的对抗,就像是两条钢铁和烈火构成的激流迎头对撞,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撼动天下。在惨烈战事此起彼伏的同时,无数斥候、间谍之流也将战况不断地传向各处;而大晋从东到西的万里疆域上,无数人在屏息以待这场大战的结果。
可叫人惊讶的是,双方的战事在幽冀联军渡河之后的第三天突然停止了。原本发起一**攻势,似乎像要一口气将晋军推入大河的中原贼寇们突然偃旗息鼓而走,仿佛就此放任晋军在大河以南立足;而幽冀联军也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把握着几处渡口,将兵马一拨拨渡来。
这样的情形太过诡异,难道是石勒贼寇们在过去几天的战斗中被幽冀联军的凶猛所震慑,所以打算先行剿除盘踞在鄄城的东海王幕府残兵?又或许是临时纠合而成的幽冀联军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失去了扩大战果的意愿?各种各样的推断猜测不一而足,而与之直接相关的鄄城一线胡晋各族势力,更是为之殚精竭虑。
幽冀联军渡河第五天,午时。
鄄城西南,瓠子河畔。
瓠子河是贯通在大河、济水、濮水、大泽、雷泽等诸多河湖之间的重要河道,自古以来水患猖獗,历代兴修水利,往往塞而复坏,前功尽弃。“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汉武帝所作的瓠子歌,从前汉传唱至今。
数日前的那场大雨,使得瓠子河上游来水暴增,而下游通向大泽的河道又不通畅,因此河水意料之中地冲破堤坝,漫溢起来。虽说水深不过及腰,可最宽处几达里许,简直像是狭长的湖了。或有长风掠过河面,激起滔滔水浪拍击两岸,发出轰轰的巨响。岸边原有的洼地已经完全被淹没了,连绵的芦苇、蓬篙大半没入了水中。较高处的河岸上,郁郁葱葱的树影直接倒映在了水里,随着水面波动,反复聚拢碎散。
这样的水患对于居住在瓠子河畔的百姓来说,早就习以为常。往年这时候,甚至会有百姓驾着渔船、木筏之类在河面上往来,可以捕捞渔获以果腹,运气好的话,还能捡拾些上游冲来的财物。但现如今,因为数年来的战事所逼,瓠子河两岸的百姓早就逃亡一空,河面上半艘船也见不着。偶尔有些野鸭、水鸟之类戏水啄食经此,也很快就惊惶飞走。
禽鸟的警惕自有来由。如果从高处俯瞰,便可以看到在瓠子河畔的林地高坡里,营寨相连,数以百计。或许是为了隐蔽起见,营地中静默无声,但却有一股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在葱茏林木深处、营地最中央的一处营垒前,竖有两面军旗,一面上书有“呼延”二字,另一面上书“郭”字。这里正是石勒部下将领,“十八骑”中的呼延莫与郭黑略驻军之处。
此刻石勒分布兵马围攻鄄城,数万大军由东至西绵延数十里,鄄城以西一线的战事便由二将负责。鄄城晋军屡败之后,士气低靡、全无战心,而呼延莫与郭黑略二人随石勒转战河北、中原,久经战事考验,如今都已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兼之呼延莫豪勇敢死,郭黑略沉稳心细,彼此配合也很得当。故而二将只凭潜伏在此的麾下三千精锐,就足以封死鄄城到离狐、濮阳的所有通道,令晋人插翅难飞。哪怕后来得知朝廷平北将军率领河北人马南下,呼延莫和郭黑略也并不畏怯,反而摩拳擦掌,满心想着与那陆道明恶战一场,洗血并州、邺城几番挫败之恨。
然而令呼延莫、郭黑略二人疑惑的是,幽冀联军虽动,石勒却并无更新的军令颁下。前日里军使来到,依旧严令将士们偃旗息鼓,不得妄战。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五天,底下的贼兵们都不耐烦了。
这些贼兵并非挟裹来的寻常流民,其中相当部分属近年来流散于河北各地的杂胡和乱兵,本就性情桀骜难制,何况对他们来说,不能作战也就失去了掠夺的机会。在这片环境恶劣的山林里潜伏几天之后,许多将士像是被强行扣入辔头的猛兽,愈来愈焦躁不安。军营中充满了狂躁的气氛,就连身为大将的呼延莫也难免受了影响,心里残暴的一面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呼延莫所在的营帐,从今晨起就时不时传出极凄厉的哀号声。直到午时,才见他精赤着上身,掀开帐幕走出来,随手点了几个亲兵:“去,把里头收拾干净了!”
亲兵们连忙奔进帐里,忍着帐幕里恶心的气味拖出几具女尸来。那些青白色的裸*躯上布满了可怖的伤疤和创口,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凌虐。当尸体随着亲兵们的拖动碰撞到地面时,便有一股一股的血液顺着垂下的僵硬肢体流淌到地面。这样的情形落到周围的贼兵们眼里,并没有使他们稍有怜悯,反而激发出许多羡慕的眼神。而呼延莫便在这样的眼神中随手取了件袍子披上,昂首迈步出外。
如今的呼延莫有匈奴汉国所封的将军号在身,麾下又领精兵,做派毕竟与当年做流寇的时候大不相同了。走了几步,他突然注意到尸体经过处的留下长长的红色痕迹,顿时不满地冷哼一声。于是一众亲兵又赶紧汲了水来冲洗地面,连带着将呼延莫被血污的鞋底也细细洗过。
正在忙乱的时候,郭黑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与呼延莫搭档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些残酷情形,因此毫不顾忌地踏着满地血水近前,手中挥舞着一块羊皮:“呼延!将军有令!”
呼延莫出身卑微,目不识丁。是以石勒如有号令,一向都是委托郭黑略代为传达。只看郭黑略的亢奋神情,呼延莫就能断定,憋屈的日子到头了!他猛地拉住郭黑略的臂膀:“来来,进帐来说!”
过不多久,就有一条条军令自军帐中流水般地发出,于一次次屠戮晋人的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勇士猛将鱼贯入帐接受号令,随即高呼呐喊着奔出来召唤本部兵马。顷刻之间,鸣镝连声响,号角如狼嚎,整个军营轰然震动;再过片刻,三千精骑杀气冲霄,倾巢而出!
溯瓠子河而上三十余里,呼延莫、郭黑略二将所在之处正西面,接近离狐的另一处林地营寨里,石勒按剑起身,大声喝道:“军法官!”
担任军法官的是石勒妹夫张越。自河北群盗渡河以来,张越也曾与晋军麾军鏖战,驰骋敌阵、杀人如麻。任谁都不敢小觑于他。唯独石勒对他呼喝如走狗,张越却不曾有半点怨怼。听得石勒喊叫,他从远处急奔过来,俯身跪倒:“末将在。”
“现在什么时辰了?”
“正当午时三刻。”
石勒微微颔首,眺望远处,目光烈烈如电:“呼延莫和郭黑略已起兵了!”
第七十一章 大权(五)
问过张越之后,石勒眺望东西两面,迟迟无语。张越跪伏在地,竟不稍动,而身后雁翅般排开的十余员大将尽皆屏息以待,远处扈从卫士们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乱出言。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石勒在日常生活中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但随着势力的扩张,一众贼寇首领之间也渐渐明了上下之分;何况数年来,他带领部下们东征西讨,硬生生地从穷途末路的牧奴成长为威压中原的强大军事集团首领,这份传奇经历自然而然地赋予了他出众的威势,以至于众将待之如对神人一般。当这位统帅双眉紧皱,仿佛若有所思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许久,直到石勒自己从沉思中惊醒。他回身看见跪伏着的张越,又看看四周众人,不禁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像是泥塑木胎般。难道从前都没打过仗,吓着了?”
听得石勒豪爽大笑,众将顿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张越起身拍拍灰土,笑着应道:“要说厮杀打仗,弟兄们这些年怕不打过三五百场了,怎么会吓着?只不过眼下这场大战干系重大,偏偏我们这些粗人又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打,那么多要事都须得大将军决断。适才大将军想是在推演战局,我们不敢打扰。”
石勒自起兵以来,大小军务都与十八骑中的亲信们商议后施行,军中虽有文人,不过视为伺候笔墨文章的奴隶罢了。但自从渡河南下以后,石勒渐渐仰赖张宾为首的“君子营”中文士参谋,这便令得实际掌握军事力量的将领有所不满。尤其是此番鄄城周边的战事,一众将领们到现在都打得没头没脑,更是怨念丛生。由于石勒威望太高,众将不敢多言,只有张越既是石勒妹夫,又出身羌渠、与石勒同为被司马腾掠卖到冀州的杂胡种落之一,与石勒特别亲密,因此敢于隐晦地发出抱怨。
石勒何等敏锐,立即便听出了张越言下之意。
“好好当你的军法官,不要效法晋人油嘴滑舌!”石勒不轻不重地飞起一脚踢在张越身上,随即提高了嗓音:“孟孙先生在么!孟孙先生!孟孙先生!”
张宾与刁膺、程遐等纲纪大吏本也随侍在侧,这批文人大都是在冀州屈身事贼的,当时很有些无颜面对祖宗的羞愧之感,但石勒大军南下以后,势如龙入大海,又得匈奴汉国高管显爵的封赠,于是一个个又心中暗喜,期盼着能做新朝开国之臣。可惜彼辈骤然得势,却与石勒亲信的贼寇们怎么也合不到一处,有在军中全无根基,所以常常遭到排挤。便如此刻,一行人被众将领和扈从卫士们有意无意地挤攘到了外围,距离石勒所在足有百十步远。
对于这样的冷淡待遇,他人都面带不愉,唯有张宾安之若素。听得石勒召唤,他并不显忙乱,缓缓起身轻拂袍袖,便从扈从卫士们让开的通道中悠然行来。刁膺、程遐小跑着想要跟上,结果被两名卫士一把推了回去。
文武之间的矛盾自然瞒不过石勒,但他并不在意,反倒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他特别敬重的士人,本来也只有张宾一人而已。眼看张宾走近,石勒客气地摆了摆手:“来来,孟孙先生,如今局势渐渐分明,这一战该怎么打,终究要请先生为大家解说一番。”
数十道视线顿时如利剑般指向张宾。
而张宾环顾众人,丝毫不见畏怯:“要知道这一战该怎么打,首先要搞明白,我们的敌人是谁。”
张越道:“这还用问?我们厮杀了这大半年,敌人不就是东海王么?”
“不错,东海王确实是我们这大半年来恶斗的敌人。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的敌人只有东海王么?”
张越皱眉想了想道:“早些日子,还有兖州苟道将,若以眼下而论,无非又增加了统帅幽冀联军的陆遥。”
张宾道:“这也只是其中之一二。”
张越拍着大腿,大声道:“……孟孙先生,你还是痛快说吧,不要再弯弯绕。”
张宾缓步徐行,在人群中边走边道:“吾少时尝自言智算鉴识不后子房,只恨不遇汉高祖这样的人杰;及至在冀州与大将军相逢,方知当今世上真有能够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英豪。与大将军相比,东海王冢中枯骨、陆道明守户之犬、洛阳朝堂尽都是虚名无实之辈……甚至匈奴汉国上下,嘿嘿,也不过是些沐猴而冠的匪类罢了。”
石勒出身虽然卑微,然其气度恢宏、才力兼人之处,当代人物之中堪称超群绝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战绩,更早就令众将服膺得五体投地,纵使以匈奴汉国数百年来威行北疆的传承威望,在将士们对石勒的崇敬之前也要动摇。听得张宾这几句,竟无一语辩驳。正在连连点头的时候,却听张宾继续道:“大将军既有超群绝伦的志向,又岂能长久与庸碌之辈并驾齐驱?无论是东海王幕府,是幽冀联军,是大晋朝廷,还是匈奴汉国,都是我们的敌人!”
在众将士惊骇的目光下,张宾伸直手臂,重重握拳:“这一战,或许便是我们席卷中原,摧毁所有这些敌人的开始!”
瞬时间,众将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几乎汇成了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孟孙先生的意思,是这一战里,要应对所有这些敌人?”
“正是。”张宾颔首。
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的胜利使得中原贼寇们的气焰越来越盛,越来越不将他人放在眼里。所以适才张宾批驳东海王、陆遥等人时,众将都觉得说得有理。但口头便宜是一回事,落到实际的用兵作战上,众将还不曾昏头。听得张宾口中如此狂妄言辞,众将顿时惊骇莫明。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沉声道:“这个想法未免……咳咳,孟孙先生,咱们这大半年来无日不战,虽说已经迫走苟晞、将东海王逼到了绝处,可自家将士都疲惫到了极点,而且手头的粮秣物资也濒临枯竭了。这样的情况下,要击溃东海王所部尚可,与那陆遥决战亦可,但若太过贪心……怕是要崩了自己的牙!”
说话的是冀保。王阳死后,石勒亲信大将中便以他最为稳重沉毅,对张宾的言辞也句句都在实处。
张宾轻笑道:“自来交战求胜,须得文武各施智勇。沙场之上的战胜攻取在诸位;运筹帷幄之事则在于我。如今方略虽定,大战未始,我也还没有向诸位一一解说,冀将军何必急于质疑?”
冀保愀然作色。他不理会张宾,直接向石勒躬身施礼:“还请大将军教我。”
而石勒轻轻拍了拍冀保的胳臂,叫着他的小名:“阿保,切莫急躁,听孟孙先生说完。”
第七十二章 大权(六)
“冀将军的想法,我很明白。在我军连战连捷之际,冀将军并未生出骄矜之意;不仅没有忽略我们的弱点,更能正视敌人的强大,此乃名将风范也。有冀将军这样的柱石之臣,是我军之幸。”张宾向冀保躬身示意,先捧了他几句。这些言辞在别人口中说起,那是明摆着的套话,但张宾如此说来,其风度自然而语意真挚,立刻就令冀保的怒气消散。
待到气氛缓和,张宾又话风一转:“我与冀将军的不同,其实在于考虑的角度。东海王、陆道明、大晋中枢、匈奴汉国,固然各有其倚仗,可在我看来,确都是些土鸡瓦犬,可一战而尽数摧破之。”说话间,张宾在众将环伺之下安然踱步,阳光自林荫间洒入,恰落在他的面庞上,愈发显得他自信十足:“何以如此?请待我慢慢剖析。”
“大将军起自寒微,数载之间纵横中原河北,所向披靡,遂能有如今撬动天下之强盛;然而其中所遭逢的艰难危险,实在也罄竹难书。诸位随从大将军被坚执锐,想必对此深有体会。可惜我张宾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曾当真上过战场,所以有时候会疑惑,当两军决战、生死决于一发之际,诸位将军心里在想些什么?”
众将正在思索的时候,有人大声道:“不想什么,就想着把敌人都杀了。杀了他们,我们才能活。”
说话的,是刚从另一处营地策马赶到的支雄。由于道路泥泞,他的脸上带着一层灰尘泥土。泥土下面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翻开着,显然是近日里某次亲自参与肉搏格斗的结果。紫红色的血痂和拉茬的胡须混在一起,把大半张脸都遮挡住了,但支雄本人似乎全不以为意。
在石勒的亲信大将中,支雄绝对是嗜战如狂的一个,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的头脑过于简单。没想到,张宾连连点头,甚至为了支雄的意见鼓掌大赞:“好!果然如此!正该如此!”
“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当知兵者为死生大事,一旦两军交战,就必须全心全意地求胜,除此以外容不得他念。大将军兴兵以来,正是因为诸位将军一心求胜、全无私心杂念,方能屡战屡胜。至于如今我军足以撬动天下局势的威风,实乃大势所趋、天意所向,更非诸位在指挥作战时考虑的了。诚如古人所言,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也……而东海王、陆道明、大晋中枢、匈奴汉国之类,恰恰做不到这一点。这,就是我们此番谋划的重点,是我们获胜的关键所在。”
众将彼此对视,俱都有高深莫测之感。张越进前一步问道:“孟孙先生的意思是?”
“大晋朝廷起自于篡逆,整个皇朝上下,都流淌了卑劣而贪婪的血液。从立国之初,那些世族高官们的脑子里就充斥着勾心斗角、彼此倾轧;惯于为一己私利而叛卖。到如今,这些人依然本性难移,便如……嘿嘿……狗改不了吃屎。”张宾之父张瑶,原为大晋中山太守,张氏也是冀州的大族。说起来,张宾本人也是士人出身,但他提到大晋士族,忽然就有几分恼怒,难得地斥骂了几句。
他又冷笑几声,才继续道:“甚至可以说,这些人,比狗还要卑贱。狗至少不会自相残杀,也不会去啃噬死去的同伴,而这些人呢?他们惯于吞食同伴的尸体以自肥,哪怕是在大晋朝廷风雨飘摇的生死关头,他们首先想到的也不是如何挽救局面,而是如何在这样的局面中侵夺同伴的利益、为自己谋取好处。东海王、陆道明、大晋中枢、匈奴汉国都是如此,我们若能看清彼辈所求,理顺其中的脉络,只需要轻轻一脚,就可以把他们尽数碾作齑粉。”
“先说东海王司马越。此人自来瞻前顾后,擅于算计得失而无战斗的勇气。这一点,诸位想必都很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将数十万大军丢得七七八八,沦落到困据空城的份上。前些日子,我军与幽冀联军在瓦亭鏖战的时候,这厮却在鄄城坐观成败,足见他只会期盼着利用幽冀联军的兵力来挽救幕府,本身仍无誓死奋战的决心。然而,我军这几天偏偏又偃旗息鼓,停止了与幽冀联军的大规模作战……司马越与他的幕臣们会发现:原本寄予厚望的幽冀联军并不能解救他们,而我军的作战方向或许会再度转向鄄城。那他们会怎么样?”
“绝境中最后的希望一旦失去,他们会失望、会恼怒、会惊恐万状。呼延莫与郭黑略两位将军的兵锋直向鄄城,将会给他们又一次巨大威吓。以鄄城守军士气之低靡,我可以断言,我军出现在鄄城附近的时刻,东海王幕府自上而下的大崩溃就将开始。之后,东海王的举动也就不问可知了。对于司马氏宗王来说,十万鄄城军民的性命算得什么?他的个人安危和未来的权势地位,才是需要竭尽全力去保障的。所以,司马越会立即弃城逃亡,而且他必定会选择正确的道路逃亡……也就是这里。”张宾请一名侍从铺开舆图,随手指点图上的山水地形:“出鄄城向西,沿着大河直抵咸城,然后越过瓠子河,过濮阳,最后到达白马。这是自鄄城至白马的两条大道之一,又是距离我军活动区域较远的一条。对于司马越而言,这条道路最安全,也最快捷。”
众将默然揣摩张宾的言语,也有人向前观图沉思。张越提出个疑问:“或者,他也可以向东,去投青州苟晞。”
“年初时,司马越从潘韬之计,迁苟晞为青州刺史,自领兖州,双方因此交恶。若他逃到了苟晞手下,莫说权势地位,只怕性命难保。”
半晌之后,诸将俱都道:“有理。”
“当司马越踏上奔逃之路时,他的女婿陆道明会如何呢?”张宾再作设问,随即自问自答:“陆道明以区区败军身份起身,两载之内便坐到了拥兵数万的强大方镇,非寻常之流可比。此人沉鸷果敢,善抚士卒;摧锋陷阵,更有万夫莫敌之勇。其原领幽州之众,便兼得胡汉之长、兵强将勇,如今联合冀州士马,声威倍于前番。如此,真乃我军罕见的大敌。说一句冒犯的话,纵以大将军之英明、诸位之勇武,若与那陆道明两军对圆、堂堂而战,胜负实难预料也。”
石勒坦然颔首:“不错。”
“然而,仔细分析陆道明这数年来的所作所为便可发现,他早已将致命的问题暴露在了我们眼前。问题何在?便在于他也脱离不了大晋士人高官的习气,虽然地位渐高、实力渐强,却越来越缺乏战胜攻取的单纯态度。如今的陆道明,正是以一己之私为其行动的目的,以是否有利于政治上的倾轧博弈为其判断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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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一直很忙,但又答应编辑老爷多更点,有时候不得不做个2k党了。诸位读者莫怪。
好在故事的**终于要到了,写得还是很爽。
第七十三章 大权(完)
“大晋广有四海,治下生民亿兆,拥军以百十万计,虽然世家门阀中绝无堪战之人,且又雍塞用事之途;可建国定基以来,出身于行伍之中的骁勇善战之将并不在少数。△¢UU小说,www.uu234.com那吴郡陆道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能于一载间跃升为执掌强大军府的平北将军,实非侥幸。然而,此人身居高位之时,便是其不足为惧之时。何以如此?”
“陆道明身为军主时,正逢匈奴汉国大破并州军,晋阳风雨飘摇。全军上下命悬一线、处于非胜则死的境地,陆某既能亲身摧锋蹈刃,遂使军气大振。凭着这股将卒上下同欲的锐气,方有后来的屡战屡胜。当是时也,晋人以破釜沉舟的勇气两番与我军会战,给我们造成了惨重的损失;平定代地、横绝草原的壮举,亦有赖于此。陆道明成为平北将军以后,其身份的贵重百倍于前,僚属部众的数量亦百倍于前,可这上下同欲、破釜沉舟的决死气概,却再难重现。”
张宾边说,边随手指点舆图,显示出他对于平北军府的一切动向早就谙熟于心:“陆道明此番麾军南下,本不过是为了谋求彻底压服河北的声望,进而掌控更多军政力量。是以他率领幽州军南下以后,先是滞留冀州收拢地方势力,后又顿兵大河北岸整合乞活军的人马;一方面坐视着匈奴汉国步步迫近洛阳,另一方面又坐视着东海王的地盘愈来愈局促、兵力愈来愈损耗。”
“彼辈渡河时,我们任由王弥在瓦亭一带与晋军连场大战,本部大军始终围攻东海王幕府,绝不西顾……”王弥乃是石勒的重要盟友,受匈奴汉国册封为征东大将军,哪怕在中原贼寇中的实权渐渐不如石勒,至今仍掌握数万兵力。但张宾直呼其名,并没有丝毫恭敬之意,石勒和诸将也都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样的局势下,若陆道明果然锐气尚在,本可全师南下,先迫退王弥,再谋求与我军决战,可实际上呢?他们的行动虽然不能说慢,可骨子里却透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意思,较之于曾现于代郡、坝上的疾风烈火之势,差得太远。由此我们可以断定,直到眼下,平北军府上下所谋算的仍只是如何借着晋室危局攫取利益罢了……较之于昔日,如今身居高位的陆道明有太多的顾忌和谋算,却失去了和我们沙场争衡的斗志,更缺乏与我们誓死相争的决心。”
“更不要说其麾下将佐和盟友们,有求富贵荣华者,有求扬名于庙堂者,有图谋更大权柄者,恐怕他们此番南下后拉拢的冀州将校,也正与幽州人彼此掣肘牵制。如此一来,又会迫得陆道明将许多精力放在平衡内部各种力量……死生之地、决机之时,岂能容他如此三心二意?针对陆道明的谋划,恰可以实施了。”张宾哈哈一笑,继续道:“此际已不必瞒着诸位将军,前日里,大将军已允我遣人暗中前往陆道明处,痛陈我军粮草不济、士卒疲惫的难处,述说两家罢兵的计划;并承诺将东海王交由平北军府,以换取彼辈挥师向西,不对我军压制青徐各郡国的行动造成妨碍。”
“什么?两家罢兵?”
“这怎么可以?姓张的,你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如何,其实未必放在石勒麾下诸将的心上。但“十八骑”一同起身于微贱,彼此情谊非常。他们纵横南北,唯独在与陆遥的作战中先后折损多人,因此说起陆道明来,虽有两三分戒惧,更多的则是不死不休的刻骨仇恨。他们或者曾犹疑于如何战胜幽冀联军,却从没有想过会与陆道明休兵罢战!听得张宾这般说,顿有人怒火中烧。
张宾连忙退后半步,恰好避开喷来的口沫。诸将还要再嚷,石勒微微皱眉,轻咳一声:“都给我住嘴!”
几名跳脚的将领这才猛醒:先前张宾已说明此事经过大将军的允许,这般叫嚷,难道不把大将军放在眼里了?想到这已经是第二次劳动大将军出面,几人悚然惊骇,忙不迭地退后数步,缩回人群里去。
再看张宾,依旧面色安然,仿佛全无这段插曲:“诸位无须急躁,且听我解说。”
“适才也提到了,中原久经战火,早已残破不堪。我军与晋军鏖战至今,各种粮秣物资的需求已竭尽地方支应的极限,军队的混乱状况和将士们的疲惫也到了极处,急需寻觅一处修养生意的处所……这个情况是瞒不过人的,平北军府中的幕僚稍作推算即可明了。何况大将军虽然名义上尊奉汉王刘渊,实则自行其是,从不视匈奴为主。匈奴人趁着我军剿除晋军主力的良机南下洛阳,其行径简直卑下不堪,大将军断不容匈奴轻易得手。这,便是我们取信于陆道明的前提条件。”张宾先立起一根手指,慢慢又伸出第二根:“另一方面,这个计划若能实现,陆道明先得援救东海王的大功,又获取前往洛阳勤王的通路,对他聚拢人心、收揽河北军政大权更有说不尽的好处。对于眼下的陆道明而言,这是一颗太过鲜美勾人的诱饵,我料他纵有三五番犹豫,最终还是会一口吞下。到那时候……”张宾笑了起来:“那时候,便需要诸位将军施展威风了!”
“由于近期我军凡有调动,必遣轻骑四出,封锁消息;甚至在自家军中,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放出若干真真假假的信号。因此,任凭陆道明如何探查,得到的都只是我军设下天罗地网、全力围剿东海王幕府诸军的消息。他们绝然不可能料到,我军的精锐之师,已经尽数汇聚至此。东海王一旦弃城而逃,我军就紧随其后……”张宾挥动双臂作了个劈砍的动作,大声道:“当陆道明满心欢喜地迎候东海王驾临之时,他的心思便不在战场上了,幽州军上下的防备也最为虚弱。我们则趁着这个机会催动铁骑,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只消能在这一战中杀死陆道明、或者击溃幽州军本部,则中原大地上再无可与我们匹敌的对手。无论冀州诸军、青州苟晞,还是东海王幕府,全都是砧上的肉食,只能任凭我们宰割。待扫平这些土鸡瓦犬,大将军遣一偏师东去压服青徐;自领得胜之师西向,则威势足以与匈奴刘渊并驱于洛阳,论一论鹿死谁手!”
说到这里,张宾环视四周诸将:“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众将沉吟片刻,还是张越率先发言:“大将军的决断从来不曾出过错,孟孙先生的谋划……咳咳,也自然妥善。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我们就敢一口吞了东海王幕府和幽冀联军!”
这样的话,简直迹近谄媚,也只有张越仗着自己是石勒妹夫,身份格外亲近,才随口说的出来。
石勒笑了笑,一时懒得回应。
他不言语,现场又安静了。唯有坡地附近一队巡逻甲士铿锵踏步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过了许久,石勒才沉声道:“冀州人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但幽州军兵强将勇,非寻常晋人军队可比,这一点我曾亲身体会,大家也务要清楚明白,任何时候都绝不能大意。”
张宾的言语中,将身居高位以后便生出诸多杂念的陆道明狠狠贬低了一番,无形中也夸耀了本方众将的忠勇不二。但石勒很清楚,随着地位的提高,考虑事务的角度越来越繁杂,这根本是难以避免的。石勒本人也是如此。以眼下的中原战局而论,若是与幽州军会战不利,必会折损大量兵士,徒然两败俱伤,给了匈奴人机会。就石勒的本意来说,倒真的有几分属意两家罢兵的方案。
但石勒又有着不得不与陆遥决一死战的理由。
这吴郡小儿崛起的过程实在太过神速,哪怕以自己一年间纠合中原二十万贼军的手段,也难以凌驾其上。现在的中原群寇们总算还能与之对抗,但万一给陆遥成功地统合河北军政,甚至挽救洛阳危急,则其势力必然又会突飞猛进地增长,恐怕还会给中原局势造成一系列的后继影响。到那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是石勒最忌惮的场景,为了避免如此恶劣的局势出现,他只有选择在此时奋力一战。只要能杀死陆道明,就算将这数万精锐丧尽又如何?
想到这里,石勒情不自禁地抬手扶住腰间长剑,渐渐握紧:“不过,如今孟孙先生前后多方施为,设下的这个圈套已到了收获的时候。只要他们……”
正说着,远处疏林间一骑绝尘而来:“报!启禀大将军,遵照您的吩咐,呼延莫、郭黑略二位将军驱兵直抵鄄城,斩杀城外流窜晋军,此举果然使得晋人胆裂。未时前后,鄄城军民轰然大溃,东海王已然出逃了!”
第七十四章 大溃(一)
石勒麾下的兵将,相当部分来出身于中原、河北诸多牧场中的牧奴,后来又在南征北战的过程中纠合了各地流散的胡族,因此骑术精良者数量极多。UU小说,www.uu234.com由此建立起的庞大骑兵队伍不仅是石勒手中攻坚挫锐的主力,在遮断战场、控制与传递信息等方面,也发挥着重大的作用。
便如此刻,石勒虽然率军埋伏于战场之外,但凭借着往来川流的斥候小队,鄄城晋军的一举一动都为他洞悉。晋军的崩溃刚一开始,虎视眈眈于外的凶残贼寇们就随之展开了部署。他们就像是与猎物缠斗了许久,因而焦躁到了极点的猛兽,早就等着这场最后的杀戮盛宴了。
然而,或许是一次次惨烈失败给晋军带来了太过沉重的压力,又或许是四面楚歌的绝望使人失去了理性的判断。这场将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牵扯在内的大崩溃,其可怕程度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在贼寇们的屠刀尚未降临的时候,军民们就已经被大难临头的恐慌攫取心神,他们毫无目的地狂奔乱走,造成了种种惨烈景象和巨大伤亡。
“贼寇杀来了!城陷了!城陷了!快逃啊!”
种种惊惶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骂声、惊惶的哭喊声交织成厚重的大网,覆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令人几乎要窒息。鄄城内的街道上,无数军民仓惶地从各个方向赶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往彼此冲突的其它方向奔走,人潮层层叠叠,堆积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与此同时,还有更多人从各处府邸、军寨、营聚里涌出来,加入到这场混乱中去。
如果有人侥幸沿着街道到达城门口,则会看到拥堵在城门的士卒与城防兵将之间展开了激战。
自从在中原屡战屡败,隶属于东海王麾下的一支又一支精锐部队成为溃兵、败兵。幕府勉强收拢了其中的一部分,但纵使不断派遣得力文武整顿,仓促间也无法恢复他们的战斗力,而后继不断加入到他们行列的败兵和伤员们,使本就低靡的斗志更加风雨飘摇。当中原贼寇的骑兵直驱城下的时候,仅仅是从他们的营地边缘掠过,就使他们生出了撕心裂肺地恐惧。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新派来的主官,一窝蜂地冲突营地,往城门方向狂奔。
负责城防的军队是司马越的亲信将领邱光所部。这支军队属于司马越东海起兵时就存在的可靠武力之一,因此哪怕在中原战局最危殆的时候也没有被轻易投入战场,建制和兵力都很完整,可说是颇具战力。但负责这处城防的校尉杨飞象在发现城外出现贼寇大队骑兵的踪迹以后,立即想到的就是关闭城门,把危险拒之于外,全不管城外的败兵们或将会遭到贼寇的屠戮。
这边正在关闭城门,那边却要躲进城里,双方顿时冲突到了一处。一开始还是拳脚相加,不知什么时候就刀枪剑戟齐上、死伤惨烈了。毕竟城外的败兵数量更多,他们在争夺城门时的凶猛也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战斗中的表现。城门守军很快就被杀死了大半。哪怕杨飞象勃然大怒,亲领十余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从城头冲下来弹压,也无法制止住败兵们的狼奔豕突。
这名校尉和他的部下们就像是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着倒地。满脸是血的杨飞象还想嘶吼几声,不防斜刺里一辆满载杂物的大车被人莽莽撞撞地推过来,正从他的胸腹间压过去。巨大的压力瞬间就使他的腹腔爆裂,五脏都溢了出来,一段肠子卷进轮辐之间,被拉扯得很长,又猛地崩断了。
败兵们丝毫没有关注这区区城门校尉的下场,他们欢呼着冲进城里,有的开始砍杀驱散拥堵在街道上的军民,想要进一步躲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还有的想法比较周密,于是返身去关闭城门,结果又和后来的同伴们厮杀成了一团。以城门为中心,种种狂乱之态向四周蔓延,每时每刻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尸身随即就被无数人践踏成泥。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负责戍守东海王幕府的精锐卫士排开人群,在竭力恢复秩序的时候,带来了东海王将要放弃鄄城的消息。
就在下个瞬间,原本汹涌向内的潮流忽然转了方向,人们争先恐后地拥挤着,从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城门甬道里重又冲出去,就像是被沸水浇灌的蚁穴里,无数蚂蚁挣扎四散。
一名中年汉子带着几名从骑,恰在这时候赶到城门。他们鞭打着胯下骏马,毫不留情地撞倒了好几名拦在他前行方向上的士卒,总算挤进了这股人流,冲出了城外。
城外的局势混乱一如城里,东西向的官道上,人在呼号,马在嘶鸣,因为惊恐而失去理智的厮打到处都在发生,以至于宽阔的官道几乎被梗死了。更多人干脆就向道路两旁的荒地上散开乱跑,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
一行人稍勒马,背后又有大批军民从城门里闯出来,数以百计的人群猛地将他们包裹其间。人潮挤撞着他们的马匹,迫使马匹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冲过官道南面的沟洫,眼看要向较远处的林地行去。那中年汉子连声吁喝着勒马无果,只得“唰”地一声将腰间的长刀抽出来威吓。这个杀气腾腾的动作顿将人群吓得哆嗦,赶紧散开些距离,让他们重新返回到官道附近。
“张寨主,接着怎么办?”一名从骑抹着汗漉漉的额头,大声问道。
这中年汉子姓张名武,乃昔日胡六娘落草时为寇时的得力助手。陆遥、薛彤等人逃入太行山中托庇于竟陵县主时,便是由他出面,将众人迎入伏牛寨中,因此说来也是陆遥的旧相识。张武性格谨慎,忠诚可靠,又有机变;伏牛寨中上下人等能在匈奴侵袭之下大致保全,多有赖于此人之力。陆遥就任平北将军以后,胡六娘将他从并州招来,荐举入军府任职。后来陆遥派遣得力人员前往中原各地担负谍报侦察任务,特意任命张武为总负责人。
只是谁也没料到胡六娘突发奇想,抢出来夺了重任。张武转而受胡六娘的指示,随着东海王幕府行动。这半年来与幕府文武结交、贿赂,颇取得了些成果。
平北军府毕竟是初创,有能力担任间谍、探查各地虚实的人才为数不多。倒是伏牛寨出身的昔日山贼勉强可用,而且都是患难相随,忠诚上绝无问题。因为这个缘故,被军府第一批挑选南下的,不少都是山寨旧人。这批人一到危急时刻,便忍不住将“张寨主”这旧称呼拿了出来。
“我如何知道!”张武收刀回鞘,连连摇头:“这鄄城上下全是废物,贼寇还不知在哪里呢,便乱成了这般……且等等再看!”
第七十五章 大溃(二)
这等混乱的场景,就算再等等,又能等出什么结果来?从骑们对张武的决定未免有些腹诽。√∟UU小说,www.uu234.com
张武是伏牛寨的元老了。他本是应募从军的良家子,后来不堪军官的苛待才逃亡山中,跟随胡六娘的父亲在穷山野岭中荜路蓝缕、开创山寨。老寨主死后,他又辅助年幼的胡六娘在虎豹横行的绿林中站稳脚跟。这些年来,伏牛寨对竟陵县主的扶助、与并州刺史府的亲善,多是出于他的主张。
张武早就看得清楚,当此风云跌宕之际,无数强大势力彼此攻伐征战,宛如巨大的磨盘碰撞碾压一般。它们彼此之间或许难以分出高下,可对抗的余波就足以将任何游离在外的碎石碾成粉碎。因此,想要如昔日那般孤悬于外、维持小团体的安稳,乃是痴心妄想。
大晋号称数十年治世,其实各地山林湖泽中的寇盗难以计数,从来就没有半刻消停。伏牛寨虽然薄有声名,也不过其中沧海一粟罢了。然而规模盛大如河北、中原群盗,尚且数以万计地猬集于石勒麾下;而强悍的代郡贼寇也早就被陆遥打散收编。区区伏牛寨的旧部若干人,除了依附于强者之外,哪里还有别的路走?
去年张武等人被胡六娘招之代郡,立刻就目睹了幽州军府上下欣欣向荣的昂扬意态,已然令他心折。他正待托请胡大寨主进言为同伴们谋个出身,却突然得到平北将军的青眼相待,受命负责中原地区的谍报……这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张武很清楚,自己既非正经军旅出身,更不是随同陆遥出生入死的嫡系。这个任命,多半缘于军府崛起太过迅速,除了沙场兵将以外可用之才太少。但自己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便定然能从此一跃进入府真正的核心圈子。对于年纪刚过半百、却足足做了三十多年贼寇的张武来说,哪里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机会呢?是以,他对此事的用心程度,确实超过了陆遥的预想。
由伏牛寨旧部负责组织的情报网络,擅长先与各地城狐社鼠的沟通,随后再发展至更高层级,其行事风格自与朱声带领的斥候侦骑队伍大不相同。
张武几个月前以行商的名义南下,最初是在许昌城外买下一处草场做些牲畜、皮货贸易。随后渐渐在各个场合作仗义疏财之状,拉拢地方上的游侠豪客。待到掌握了这批人以后,一方面钻营消息;一方面又以他们为中人,渐渐与幕府文武和相关的权豪势族搭上关系。
许昌乃曹魏五都之一,后又取代阳翟成为颍川郡的郡治所在,其繁华富丽远非边疆的军事重镇可比。哪怕是中原屡遭兵灾饥馑之后,户口十不存一,但大批富豪贵胄依旧集中在东海王幕府所在的许昌城,日夕纵酒耽乐,生活之奢靡一如往日。为了维持豪奢的生活,这些权门势族或者卖*官鬻爵,或者大殖财货、通商聚敛,举凡舟车、邸店、织锦、猪羊种种行业无不涉足。
张武依靠地方游侠豪客的介绍,连续几次贩售大批河北牛马牲畜予数家官商。过程中他刻意逢迎,令得从上到下相关人等都赚了个彭满钵满,继而再以巨额阿堵物厚加贿赂,很快就出入于巨室之门,与不少高官的手下搭上了线。彼辈虽只是些部曲头目、仆役首领之流,能量却不小。有他们照拂,张武的生意越来越兴隆。
后来许昌陷落,张武一行人不免狼狈,好在得了几名熟人搭救,这才随同大队人马一齐撤退至鄄城,重新落下脚来。因为幕府重整兵力的过程中急需牛马补充,因此对这位手面阔绰的巨商只有愈加仰赖。有些职责所在的官员甚至不得不折节与张武相交,待之若座上宾一般。
总体来说,张武数月来的行事算得顺利,各处眼线逐渐布设到位,设想中的间谍网络也初具雏形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离开许昌没多久,鄄城又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更没有想到今日今时,整座鄄城内外无数兵将,突然之间就崩溃了!
这样一来,煞费苦心做了那么多事,所有那些谨慎安排、小意伺候、精心准备……全都成了无用功。而平北将军派遣自己南下中原来的目的,也遭逢了确定无疑的失败。张武恼怒之极,可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便在官道边休息片刻。
就这片刻工夫,不断有他熟识的文武官吏沿着官道狂奔过来,又继续狂奔而去。大部分人都呈现出惊惶之态,只来得及抬手示意,便随着滚滚人流远走;只有少数人稍作停留,与张武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这时候,他们能说的,也不外乎是对兵事溃败的抱怨、对敌人兵临城下的猜测。可这些人甚至还不曾真正遇见贼寇,所说的东西大都荒诞无稽,不过是拿风闻而来的谣言再作加工,进而以讹传讹地互相恐吓罢了。张武与之随便攀谈几句就失去兴趣,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先去逃命。
再过了片刻,一行人又目瞪口呆地看见了受东海王所命负责守卫鄄城的大将邱光。这名东海王的亲信将领身边部属全无,孤身一人紧紧趴伏在马背上,被裹在一大群乱哄哄的兵民中间行进,就像是一只在激流漩涡中奋力挣扎的松鼠。他时不时地抬起身子、挥动手臂,像是要指挥些什么。可是,在这时候,原本繁杂苛严的军事体系已被摧毁,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制度,也在贼寇们迫在眉睫的威胁下失去了作用。任凭他怒吼、斥骂、命令、威吓,没有人理会他,甚至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传说中即将大举攻城的中原贼寇仍然没有出现,可负责鄄城城防的大将已经孤身踏上了逃亡之路。毫无疑问,东海王幕府的又一次大溃败即将到来,这座曾经辉煌煊赫的巨厦已经到了彻底坍塌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够挽救了。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尽快逃离,而不是留在这里,任凭坍塌的木石把自己压碎。
这样的情形足以令最乐观的人也灰心丧气,早有从骑忍耐不住,催促道:“张寨主……咱们也走吧,鄄城肯定是完了!”
“再等等……再等等……”张武却似乎突然间找到了下一步努力的方向,他的眼神亮得骇人:“逃命这种事情,司马家的人动作比谁都快……再等等,东海王就该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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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各位,前天就写完了,事情一忙,忘了上传……汗……
第七十六章 大溃(三)
此刻的鄄城内外,便如同一座狂乱的屠场。UU小说,www.uu234.com迫于中原贼寇的威胁,原本由东海王幕府勉强维持着的统治和约束至此荡然无存;数以万计的残兵败将,反倒在彼此厮杀夺路时释放出了最大的能量。好在众人昔日在太行山中与朝廷官军周旋时,危机四伏的场景经历得不在少数。由此培养出的积年山贼自保本能,确非常人所能具备。众人一旦发觉形势不妙,立即谋求脱身,绝不稍作耽搁。
纵使如此,一行人仍然屡遭险殆。沿途数次陷入汹涌人潮之中,险被踩踏做肉泥;又数次卷入乱兵械斗的战场,几乎遭到万刃分身,种种危难简直难以用言语讲述。到得此时,众人竟然并无折损,实在是侥幸之极。
惊魂稍定之际,按照众人的想法,便莫要再留连险地。毕竟中原贼寇的大队铁骑距离不远,谁也没打算去螳臂当车。孰料张武不知为何,突然说要等待东海王出城……部属们心里难免有些疙瘩,一时间,谁也不愿出声响应。
伏牛寨上下一窝贼寇,原不似寻常军伍中那般阶级分明。张武虽是此行的负责人,日常行事也须得与众人商议。此刻出言未得回应,他愣了愣,也觉得自己的主意有些唐突。他反应也是极快,立即拨马回头,诚恳地道:“诸位,咱们数月来辛苦行事,好不容易才算在中原落下脚跟;最近又靠着诸位的同乡、亲属、故友等关系,逐渐结交种种人物,布设谍报来源。这其中,诸位有多么机敏果断、多么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原以为这些成果必将有益于军府,藉此也足以使各位日后获得高升厚赏,不枉这一场辛劳。谁料东海王幕府竟然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张武抬手一指众人身后喧腾如沸的鄄城,大声道:“今日,东海王幕府在中原最后的一个有力据点、最后的兵力也陷入到了彻底的崩溃。诸位可曾想过,那些被我们刻意结交而来的官吏、将佐,几乎都将在这场崩溃中丧命!那些或明或暗的情报来源,也都将彻底被摧毁!诸位可曾想过,平北将军郑重交付给我们的使命,毫无疑问地失败了!既受重托而来,却一无所成而去,诸位与那些人有什么不同?诸位又何以面对平北将军?何以面对大寨主?”
就在他说这几句话的功夫,愈来愈多的军民从城门里拥挤出来了。中原战场的连番失败使得满城军民都积累了太多的压力,而贼寇们大举迫近的消息,就成了压垮他们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陷入崩溃的人们毫无指挥、毫无秩序,犹如被捣碎老巢的蚁群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狂奔着,彼此冲突争斗,发出仿佛野兽濒死前的呼号。又不知是谁,竟然将官道北侧的一处草料堆场点燃了,熊熊烈焰轰然窜起,纵是白昼天光之时,红色的火光和浓黑的烟柱仍在张武的瞳孔中跃动不已。
众人一时沉默。有人格格地咬着牙,有人低声叹气。附近的散兵游勇看到一行人骑着骏马,便有人起了贪念,呼喝着过来抢夺。几名从骑冷着脸,提缰奔行出去,挥舞着刀剑将他们驱散,又拨马回转过来,依旧不言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沉声道:“到了眼前的局势,鄄城必不可守,东海王想必很快就会逃亡。可是,兵荒马乱之中,我们如何寻到东海王一行?就算找到了,以我们的微薄力量,又如何护得住他们?”
“这却容易!”张武哈哈大笑,抬手指向西面不远处,毗邻官道的一片林地:“此地乃是东海王逃亡的必经之路,而这片林地深处便是咱们饲养牛马的营地,现有幽蓟良马数十匹和健牛若干在此。我还曾以进献良马的名义,邀请东海王的多名得力近侍来此观看。诸位,中原驻军连番败绩之后,本就缺乏畜力,当此仓促起行之际,幕府上下也不可能准备充分……当他们狼狈逃亡到此,会不会想到探察一番,从我们这些马贩的手中调集牛马呢?”
这番话一出,众人顿时意动。张武继续道:“至于你说,要护住他们……哈哈,我们何须护住彼辈?我们只要奉上牛马,与他们一起逃亡便是。这份共患难的交情,足以让我们得到东海王幕府的接纳,进而获得更多信任。而这,岂不正是平北将军最希望我们做到的么?”
他目光炯炯地瞪视着从骑们,问道:“我们就在这里稍许等候。若是能撞上东海王幕府中人,便与之同行。若是中原贼寇们先到,我们便不耽搁,自家逃命去也。怎么样?行不行?”
从骑们彼此对视。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逐渐变得昂扬起来的心态,原本有些疲沓的战马猛地昂起头,此起彼伏地嘶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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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开国以来,宗室诸王出将入相,多有总领军旅者,虽然往往败绩,但积累下来的逃命经验,竟似不比伏牛寨的山贼们稍逊。东海王自从率军出镇中原以来丧师失地无数,自身和幕府亲贵们却毫毛未损,这方面的才能更足以傲视同侪。
张武等人刚来得及将诸多牲畜收拾停当,官道上便有人声鼎沸,一支由数百名骑兵簇拥下的队伍疾驰而来。官道虽然拥堵,可骑队前驱的数十骑手持长鞭乱打,硬生生地将人群驱散,简直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向河床外面的洼地溢出那样。处在队列中心的大量牛车、马车,便沿着人群被驱散的缝隙楔入进去。哪怕有人滑倒在官道上的泥淖里不及起身,车辆也并不停顿,而是毫不留情地碾压,努力加快速度前进。
队伍的前半部分很快就越过了张武等人身处的营地,而队列的后半部分则逶迤绵延得犹如长蛇一般。不少衣着华贵的官员都没有骑乘,只能徒步踉跄跟随。有时候会聚集起较小规模的队伍,很快又因为体力的差异而离散开来。队列中偶尔见到几匹驮马,它们都被套来拉了大车,车上挤满了人。挤不上大车的人只能双手紧握着车辕借力,步行跟随着。
虽然整个队列并没有任何旗帜标识,可张武几乎瞬间就确定了,这正是随同东海王逃亡的队伍。仅仅在眼前二三十丈的范围内,他就认出了五六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官贵胄。就在昨日,自己还需要跪伏着小心伺候,才能够和他们说上只言片语,但现在的局势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情不自禁地冷笑出声,双腿轻夹马腹,带领几名部下从林地里现出身形。许多挣扎在道路上的人用嫉恨地眼光注视着这支配备齐全的小小骑队,似乎低声咒骂着什么,却又畏惧骑士们手中的刀剑,不敢靠近。
不过,毕竟张武在鄄城上下活动了好些日子,与他熟悉的人着实不少。再过得片刻,便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张先生!张先生救我!”
在飞扬尘土中纵声叫唤那人,听声音大约三十来岁,脸上满是灰尘泥泞,看不清相貌。或许因为久居高位,养尊处优,因此生了个极其肥硕的大肚子,随着他的每个动作晃来晃去,十分累赘。这人喊了几声,便猛地跌坐在地大喘起来,又过了会儿才继续扯开嗓子:“张先生!张先生,是我啊!是我程恢在此啊!快来搭救啊!”
张武远远地凝神看了看,提鞭虚指此人,向左右道:“这程恢程叔弘,乃侍中程延之子,随侍东海王左右的亲密近臣之一。既遇得此人,正合我等用事。”
转过头来,他拍马向前,面上已换作了七分惊讶、三分关怀的表情,几乎连眼泪都要淌了下来:“莫非……莫非真是叔弘公?唉呀,唉呀……您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第七十七章 大溃(四)
东海王幕府中上下人等的底细,早就被张武打探得清楚。UU小说,www.uu234.com他很明白,程恢可不是东海王侧近的寻常臣僚可比。此人的家族渊源据说可上溯至古时虞夏商周诸朝,后来宗族世居广平,为冀州名门。其父程延历任卫尉、骠骑将军等高官显爵,如今与河南尹潘滔、尚书刘会等人并为东海王倚重的谋主。
程恢本人虽无学识,但毕竟出身高门,因而少年时就荫任为官;恰好成为东海王担任奉车都尉时的侍从,两人由此结下深厚情谊。后来的诸王征战时,程恢追随东海王东奔西走,渐渐成为极受信任的幕僚。幕府败退至鄄城以后,各曹僚属大批逃散、剩余的吏员也不知所从,程恢以亲信功曹的身份直接执掌多项事务,权势一时大增。
程恢既然掌权,他手下一群帮闲人物也随之鸡犬升天。张武便针对这批人下了番工夫,先以冀州广平同乡的身份与他们接触,继而诱之以幕府急需的马匹畜力,慢慢地与程恢接上了线。不过,程恢日常随扈东海王之侧,见之甚难;双方的来往,主要还是通过下属们转达意思。直到前日里,张武才邀得他亲自出面,观赏了己方携来的良马。
当时程恢言谈中颐气指使,很让张武猛吞了几口恶气。如今眼看程恢惊惶求恳,张武心中暗觉爽快,面上却并不表露,依旧如寻常那般殷切问候:“叔弘公可有什么妨碍?莫非路上遇见了乱民?被劫去了车马财物?”
程恢倒不是孤身上路,与他一起的,尚有十余名蓬头垢面、周身泥泞、形貌极其狼狈的同伴。虽然天气闷热,可身上的衣物浸水透凉,仍将他们冻得抖抖索索。十余人彼此扶持着,慢慢地跟在程恢身后,简直已经走不动路了。张武瞥了彼辈一眼,已知这些人多半都是鄄城中的贵人,特意着了平民打扮的。他心中鄙夷此等行径,便不多做理会,只殷勤将程恢引入营地,让出一座尚未拆除的简单营帐供他们栖身;转身又连声喝令部下预备干净的热水、果腹的吃食,再命人牵来几匹鞍鞯齐全的马匹,言明是赠送给程恢沿途所用。
张武是贼寇出身,言辞难免粗鄙,溜须拍马的功夫更远不及官场中人那般炉火纯青;若在平日里,程恢自恃身份尊贵,张武再怎么逢迎,他也处之淡然。但在栖遑如惊弓之鸟的当口,这样实实在在的待遇拿出来,与众人亲身经历的艰难困苦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一行人顿时便将张武当作了救命稻草,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
过得片刻,张武有事出外安排,帐中便只留下程恢等人精疲力竭地或坐或躺在地。程恢勉力起身,掀开帐幕向外看了看。只见整座营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张武正带领着几名劲装汉子,用牛皮绳索将畜马栓程队列,并不关注这孤零零的帐篷;他的部属们或者捆扎行囊、或者分派弓矢刀剑,各自都忙活着手头事务,谁也没往帐篷的方向多看一眼。这情形使得程恢松了口气,放下帘幕缩回了营帐里。
这等欲擒故纵的手段,原是张武昔在太行山中坑害往来商旅时用惯了的。他早就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仍凭程恢怎么盘算,总要落入己方计算之中,故而确实没将程恢的小动作特别放在心上。果然,没过多久,程恢又从帐中出来,兜兜转转地凑近了张武身边:“张先生,如今局势这般……你和你的部曲子弟们,意欲何往?”
“生意没得做了,我们还能往哪儿去?趁着贼人尚未大举合围,这就启程回乡!叔弘公,你也不要多做耽搁了,歇息一会儿,就赶紧走吧!”
张武的部属们这会儿都已整装待发,张武应付程恢几句,脚步丝毫不停。而程恢噼噼啪啪地踩踏着林间泥泞,追在张武身后:“张兄莫要急着走。我这里还有桩生意,有大生意!”
“我张武是个商贾不假,但眼下羯贼刀斧将至,哪有心思与阁下谈什么生意?”张武纵身上马,看着程恢表情夸张的面容叹了口气,摇动缰绳就要出发。
程恢前冲几步,猛地将马缰的另一端握紧,硬生生勒停了马匹。由于他满是油汗的肥胖脸庞紧紧贴着马颈之侧,未曾修剪的鬃尾探进了他的鼻孔里,令他猛烈地喷嚏起来。程恢便在连续的喷嚏之中大声叫嚷:“这可是能给诸位带来泼天富贵的生意!泼天富贵!”
听得程恢这般叫嚷,整支队伍都骚动了起来。张武也为之一愣,眼神狐疑:“呃……泼天富贵?”
程恢热切地重重点头。
可张武看看程恢,又直起身望了望扶疏林木以外惊惶困顿的逃亡人群,冷笑一声,再度扯动缰绳,竟似全不将所谓“泼天富贵”放在眼里。
“慢来!慢来!”也不知程恢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合身前扑,死死地抱着马颈不放。这人身躯肥硕,将近两百斤的重量压下来,顿时迫使马匹连声嘶鸣,前蹄往复踏地,难以前进。
张武眼光闪动,终于无奈地翻身下马,作揖道:“叔弘公,您是东海王的肱股之臣,鄄城上下,无不知晓您位高爵尊、权倾幕府。在我们这些卑微之人看来,您简直如天上神仙一般。若是往日里,能得您的照拂,便是不得了的福气。可是,再大的生意,也得有性命去做不是?唉……您还是赶紧追赶东海王殿下的队伍吧。我等小民自去逃命,不敢奢望太多。”
听得张武这番言语,程恢却不忙着答话,只流露出满脸的踯躅神情来。
过了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那般,压低嗓音道:“张兄,时势如此,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是……务请吾兄稍留玉趾,随我往帐中见一个人。见过这人之后,吾兄若还执意分道扬镳,我绝不阻拦!”
张武真没料到这一出变化。他狐疑地看看程恢身后那座孤零零的营帐,忽然凭空生出几分紧张情绪来。
“见什么人?”他忍不住抬起手,按在腰间缳首刀的刀柄上。
程恢将双手摆得如风车也似:“我们绝无恶意,吾兄不必如此。何况一群落难的手无寸铁之人,又哪里值得如此警惕?只不过,这人的身份特殊,所以……咳咳,无论如何,麻烦兄长你进帐一会才好。”
不用程恢说,张武也觉得自己的举措仿佛示弱。他冷哼一声,将手从刀柄上挪开,大步向营帐走去:“真不知是怎样的贵人。程功曹你说要见,那便见见吧!”
哗啦一声掀开帐幕,张武踏步入内。从光亮处到暗处的变化,使得他本能地觉得眼前一黑。猛睁眼向前看去,但见适才那十余名狼狈之人俱都端坐,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名高踞正中的男子。不等张武开口询问,便有人厉声劈头大喝:“丞相,领兖州牧,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东海王殿下在此,还不跪下拜见!”
东海王在此!张武吓了一跳。也不知怎地就觉得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七十八章 大溃(五)
张武往帐幕里去的时候,一名貌似程恢同僚之人原本堕在稍后,这时赶紧踏着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站到程恢身边:“叔弘,你就让此人直接面见殿下?”
“这张武的根底我早先遣人问过,是冀州广平郡那边过来的土著,没有什么问题;为人虽有些热衷功名权势,但这时候反倒是好事。△¢UU小说,www.uu234.com再者,能够在乱世中往来各地行商的巨贾,必定领有强悍部曲,具备相当的自保之力,你看他的部曲子弟俱都精壮,恐怕有不少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凶悍之徒,眼下我们遭逢大乱,正用得着……”程恢絮絮叨叨地说到一半,被那人打断了。
“叔弘,我说的不是这个!”那同僚皱着眉头,看了看或远或近站着的张武的部属们。那是大约二三十人左右的骑队,人皆剽悍,马都是膘肥体壮的良马,不像是朝廷拥有的战马那般,在青黄不接时分普遍瘦弱。有几名汉子注意到了他的眼光,但并没有特别在意,更没有通常小民遇见高官时的紧张表情。
再环视了一圈,他有些焦躁地压低嗓音:“眼下局面差到不能再差,若不能得这些人手襄助,我们只怕很难顺利逃脱贼寇们的追杀。因此谁能掌握这批人,谁在东海王殿下面前就被高看几分。叔弘啊,这个首领既然是你的旧相识,正可以好好笼络着。你这么轻易地让他面见殿下……小心这伙人被别人拉拢了去,分去了你的富贵!”
程恢轻蔑地摇了摇头,转身往营帐的方向慢慢踱步:“咱们都是东海王侧近之臣,平日里挟私争权乃是常事,但须得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争权,什么时候不能争。”
那同僚愕然问:“什么?”
程恢招招手,让那同僚再靠近些:“如今幕府迭遭大难、进退维亟,数年来积累的声威已荡然无存。在这严峻局势之下,殿下必然要将最后一点点能够引为己用的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决不允许谁有依仗外力凌迫王权的可能。尽快将这张武引荐予殿下,便是我能做的极限了。再多做一点点,都是多余,徒然造成倒持泰阿之势,引起殿下的猜忌而已。”顿了顿,他又道:“同样的,他人想在这时候去拉拢张武等,也都是同样的结果,有智慧的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原来如此,受教了。”同僚心悦诚服,连连颔首:“吾兄真是见识精微。佩服!佩服!”
程恢嘴角微微一撇,打起精神继续道:“虽然军务颓败,但东海王殿下毕竟仍是大晋丞相、有都督六州军事的大权在手。只消此番顺利脱身,以后一声令下,数十万大军须臾可集,重振声威也不是难事。到那时,吾辈都是与殿下共患难的忠臣,前途不可限量。”他拍了拍同僚的肩膀:“我有了路上引荐义士之功,便已心满意足。荣华富贵,愿与诸君分享。”
都是在名利圈内打滚的精明人物,一方话不用说尽,另一方便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那同僚适时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深深作揖:“承蒙看重,自当唯兄长马首是瞻!”
“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而笑,虽然身处穷途险境,却恍然似有一条足以晃瞎人眼的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就那般,令人油然生出舒心畅意来。笑声中,两人眼看那座孤零零的营帐就在眼前,又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连表情也瞬间换了庄严肃穆的样子。
“却不知道里面谈得如何了?”过了半晌,程恢有些遗憾、又有几分羡慕地叹了口气:“那张武也是个有运势在身的。区区一个牛马贩子,从此以后就能成为殿下倚若臂膀的干将……当真平步青云啊!”
在程恢这等东海王近臣看来,小小商贾能够得到贵人接见,真是十足的福分。这当然没错,问题是,张武并非简单的商贾;东海王……也实在不是正常状况下的东海王。
按照张武适才的盘算,是要借着兵荒马乱的机会,通过进献马匹为手段,利用共患难的交情接近几名幕府高官,进而赢得彼辈的信任,一举打入幕府体系之中。这个计划与之前步步为营、由外围逐步渗透的做法相比,算得大胆。但即使在如此激进的计划之中,直接与东海王本人搭上线,仍然是遥不可及的目标,张武甚至根本就没敢往那方向去想。
他更不可能预料到出现这样的局面!
想到那权倾天下的大人物就在眼前,饶是张武胆色过人,也不由得脑袋里嗡地一声,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怎会如此?东海王竟然在这里?
平北将军身为边疆武人,却私下布设实力于中原、千方百计探听朝廷情报,是桩犯忌讳的事。平北将军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选择身份比较特殊的伏牛寨中人物出面行事。身为担负使命南下的密谍头目,张武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自受命以来每日小心警惕。但也正因他心心念念于此,所以此刻第一反应,便是归结到自家身份遭人揭露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说东海王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特意籍此机会来揭穿、甚至是惩处我们的?几乎就在一瞬间,张武就被这个念头吓得有些昏沉了,只觉双腿发软,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涔涔流淌下来。
恍惚间,张武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
“程恢说的义士,就是你吧?很好!很好!”有人矜持地道:“咦……这人怎么有些呆愣的样子?”
“卑微草民什么时候见过殿下这般的贵人?想必是欢喜得傻了吧。”
有人凑近过来,拍着张武的面颊:“别愣着了!”
“你们是什么人?”张武下意识地将拍打自己面颊的人推开。
“真的是傻了……”有人嗤笑起来,接着便大声道:“东海王殿下在此,你没听见么?让你的部曲们把马匹都让出来!殿下要用!把大车也都套上!对了,还有吃的!再拿些像样的吃食来!刚才那些都太粗劣了,哪里是供殿下享用的?”
还没等张武答话,肩膀又被人蹬了一脚:“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赶紧去办啊!还傻愣着做什么?”
这一脚蹬得不轻,虽然张武有练武的底子,身子也猛地一斜,连忙伸手支地。
留守营地的部曲之前预备撤离时,已拆除了大部分设施;此刻他们身处的帐幕原是看管马匹的人临时栖身所用,地面不曾铺设毡毯,很是简陋。张武一伸手,刚巧按在几块支棱着的碎石上,忍不住一声痛哼。
而这疼痛瞬间惊醒了张武,让他被骇住的心思重新运转起来:奶奶的,不对!
他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滴,心念急转:若是自己身份早先已泄露,那在许昌、在鄄城的时候,只需一名内侍传谕,一名武士就足以斩下自己首级,何必到了此时再来大费周章?若是自己的身份刚泄露,当此狼狈之时,护卫着东海王逶迤离城的队伍是自己亲眼所见,他吃饱了撑的。脱离自家亲卫的保护来管这闲事?何况,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就光顾着敦促搜罗物资……这吃相也太过难看了吧!
想到这里,张武微微抬头一瞥。
在他身前,在十余人簇拥下踞坐着、像是首领的,是个身披宽袍的中年人。初看这人,相貌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刚才简单抹过了脸,露出白皙的肤色,显然是日常保养得好、养尊处优惯的。只可惜须发凌乱,眼里布满血丝,两颊的皮肤更松弛垂坠着,仿佛将要熔化的蜡烛,十分可笑。再看他顾盼间的神气,虽有几分贵人的样子,怎奈露出在宽袍以外的两双靴子都破了口。十个沾满泥泞的脚趾头舒展在外,打碎了他竭力伪装出的威仪。发现张武的眼神注视在自己脚上,那中年人愣了愣,垂首看了看,瞬间露出恼怒的表情,把两只脚嗖地收回衣袍底下。
就是这厮自称是东海王?
堂堂的丞相、都督六州诸军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亲王就是这样子?
张武的紧张情绪突然消散了,他甚至差点笑出声来。眼前这人,分明便是个沐猴而冠的鼠辈而已。瞧这举动失措的慌乱模样,瞧这矫揉作态的心虚模样!刨去那勉强维持着的架子,这人的内里,恐怕比张武在太行山上见惯了的小毛贼还不如吧……怎么可能是东海王?
张武心念急转:仔细想来,东海王在此的消息,恐怕完全出于程恢的满口胡柴。眼前这中年人大概是东海王幕府中的幕僚官署,地位比程恢高得有限,所以没能挤进东海王的本队,与同行的官吏们一路堕在后面被折腾得半死。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我插手,这些人必定会死在逃亡途中,绝无幸免之理。可我实在没料到,这帮家伙竟然无耻到这种程度,哪怕是在逃亡途中,还想要巧取豪夺!
没错,没错。程恢本就时常打着东海王的旗号贪赃枉法的,行事荒唐其实并不奇怪。和他一起逃亡的,怕也都是一丘之貉吧。想来这批人见营地中良马甚多,便生出贪念,打算报出东海王的名头来压服了张武,直接就将马匹劫夺去。
可他们也不想想,鄄城既然不战自溃,东海王幕府就已分崩离析。哪怕是东海王真的亲身到此……一个失去僚属、部将、兵马的空头亲王杂在乱军之中,权力并不比他人大,活命的机会也并不比他人多……这时候的趾高气扬、满嘴呼喝,还有任何意义么?
我竟被一群狐假虎威的货色吓住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的话,数十年的名声都毁了!张武勉强压抑住羞恼的情绪冷笑一声,拍了拍脏污的衣袍下摆,打算出去找程恢分说明白。
但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却将中年人身边的随侍众人都激怒了。有人开口便骂:“村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嗯?竟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叉将出去打……”
这串的言语叫嚷得又急又快,显然是平时说惯了的。问题是,帐中除了张武以外,便是随着程恢一同前来的十余人。这些人彼此看看,谁都没敢当真动手去“叉”眼前这桀骜的牛马商人。
张武嘿嘿冷笑了一声,正待说些什么。身后帐幕又被掀开,程恢走了进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眼前情形显然出乎程恢的预料。他猛地一呆,旋即扯住了张武的臂膀:“老张,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快跪下!”
程恢的话音带着哆嗦,他恐怕真的是好意。但这句话的内容便如火上浇油般,使得张武猛地爆发了。张武双膀一晃,便将程恢震了开去,如滚地葫芦般跌到角落。
“狂徒!敢在驾前行凶,你想被夷三族么?”有人惊怒地指着张武大喝。话音未落,肚子便挨了一脚,也滚倒在地。
真是一群鼠辈!张武大步向前,伸手揪住了那名似乎是首领模样的中年人,略一发力,就将他踉踉跄跄地拉扯了起来。
“你!你!”中年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反抗,而是瞪大了双眼,露出惊讶到难以置信的夸张神情。这表情令得张武无由地又生出一股憎厌:逢着天下大乱、胡虏横行的当口,万千蚁民白骨如山、积血成河。而这等脆弱绵软如猪羊般的货色竟然还身居高位,时时刻刻盘算着欺压掠夺!东海王信用的都是这等废物,怪不得战无不败、国事糜烂!
“什么狗东西!”张武愈想愈怒,忍不住正手一巴掌扇在中年人的脸上,反手又是一巴掌:“也敢来欺我!”
这两下真是不轻,中年人的嘴角顿时挂了血,白皙光滑的面庞以肉眼可辨认的速度肿胀起来,把他竭力瞪大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
第七十九章 大溃(六)
瓦亭。幽州军中军营寨。
暮色苍茫时分,大营内有规律地响起金柝敲击之声和各处哨卡交接执勤的口令声。较远处,今日最后一批运达的粮秣辎重还没有完全进入营地,负责警戒的步卒和负重的骡马沿着道路拉排成长队,纷乱的脚步声、铁蹄踏地声汇作沉闷的声浪,缓缓掠过整座营地。
陆遥在营地高处眺望了片刻,直到黯红的太阳渐渐坠入平原西面的厚重尘霾里,才拨马回头,沿着高地边缘马匹踩踏出的小路下去了。
幽州军与贼寇们以瓦亭为中心的拉锯作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七日。双方投入的兵力似乎逐渐增多,可战斗的激烈程度,反而逐渐下降。在将士们看来,这主要因为中原贼寇固然剽悍,但既是贼寇,总缺乏军纪约束,更没有什么韧性可言。相持稍久,进退攻守时就显出了疲态。
而将士们没有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但没有多想的另一方面,则是身为幽冀联军主帅的平北陆遥,也一改往日迅猛如雷的战术风格,并未有抓住机会一举底定战局的意思。敌军既然气衰,他也顺势收兵,早早地回到大营。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原因有三。
一者,正如先前的判断,幽冀联军掌握的舟船毕竟有限,诸多辎重粮秣又要占据运力,饶是幕府官员百般筹划,五日之内也只能运载两万人马渡河。再考虑到除了挑选出来的部分精锐以外,幽冀军人大都不习水性,渡河后,各部都要有修养体力的时间,因而瓦亭一线的兵力远远没到充足的时候。目前来看,能够将贼寇迫在瓦亭以南,保障大河沿线渡口的安全,这就足够了。
二者,中原战局的恶化程度远比陆遥等人预想的更快,或者说,大晋的执政者们,远比陆遥等人预想的更无能。仅仅两月不到的光景,兖州东部的东海王幕府大军已完全陷入贼寇重围之下;而另一侧的司州东部地带,也是乱兵与敌骑纵横交织,匈奴人步步紧迫,洛阳唯自守而已。这样的局势下,平北幕府的战略目标也不得不相应调整,毕竟他们原只期望建功立业以获得整合北方的名分而已,并不愿意将手上的全部实力深陷中原泥潭。从这个角度来说,石勒的谋主张宾判断陆遥“绝非晋室纯臣”,一点都没有错。本该是忠臣志士奋起而力挽狂澜之际,可陆遥内心深处想到的却是:怎样才能凭借手中的军事实力获取最大的战果,进而凭借这战果,谋取政治上的利益……在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幽冀联军绝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原因之三,便是前日里,陆俊陆道彦对他说的那些话了。这两天,陆遥反复思忖着陆俊的主张,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拆解开来,细细地琢磨。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等牵扯到政治层面的判断,远比战场上的决定更加复杂难解。正确的选择固然会带来功成名就、荣华富贵,可若是作了错误的选择,那便是追随自己的无数人,都要死无葬身之所!他想得越多,徒然生出越多的疑虑,心中简直就像有一团火焰在灼烧。
陆遥叹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径往中军帐去。后头庞渊等数十骑扈从慌忙跟上。
经过多年兵灾蹂躏,曾经的兖豫膏腴之地如今户口十去七八,道路两旁多见饿殍或残缺的肢体。剩余的百姓都成了惊弓之鸟,绝大部分都潜藏在湖泽林地之间不敢出来,任凭家园荒废。如此一来,幽州军与贼寇在瓦亭冲要来回鏖战数日,竟然未曾见到半个本地居民。哪怕在较后方的中军大营也是如此。明明鼓角四起、战马成群嘶鸣而无扰民之虞,直叫人心酸。
陆遥的大帐依托着一处庭院遗址而立,三面有未曾坍塌的土坯墙挡风,中央原是院落的地方刚好用来议事。院落中间偏右侧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树,可惜曾经繁茂的枝条不知何时被人砍去了大半,树干又过了火,烧得焦黑。帐幕便刚好搭挂在树干上,向四周垂落。这时候,傍晚的微风吹入帐内,余下几根稀稀拉拉的枯枝,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摇曳不已。声音传到陆遥耳中,更令他生出焦躁的情绪。
转身落座,却见案几上摆放着一碗豆饭、一碟盐菜和一尾烤熟的鱼。陆遥在军中时自奉甚薄,饮食与普通士卒并无太大差别。然而此刻分明腹中饥饿,却又没什么食欲。
他招手让庞渊近前来:“陆祭酒那边,可都安顿好了?”
“祭酒是尊客,不敢慢待,昨日已调拨人手伏侍。”
“好。”陆遥沉吟少时,又问:“薄将军今日如何?”
薄将军,指的是乞活军的薄盛。他得了叶云峥的通风报信,故而匆匆渡河前来打探所谓东海王的使者,这几日都未离去。
庞渊答道:“薄将军来过一次,当时战事正紧,主公无暇见他。他等了片刻即走,并无什么异状。”
陆遥略点了点头,提箸将要用餐,忽然看着庞渊,又叹了口气:“当年我只带领数十人的时候,身当锋镝、战不旋踵,倒也酣畅痛快。哪像现在这般,或者鸡毛蒜皮,或者勾心斗角,再没省心的时候。”
这本是无意间的自言自语,不料庞渊应声而答:“带领数十人厮杀,那只是匹夫所为,我倒是常想,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当奋力夺取功名富贵,或有一日能如主公这般尊荣、威风也。”
听得这番话,陆遥先是发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举箸指点着庞渊道:“你这厮,想法好得很,只是言语未免太过憨直。”
这番话若是落在忌刻之主的耳中,只怕立时生出事端来。但陆遥出身行伍,很能体会中层军官们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因此不仅毫无猜忌,反而由衷地赞赏。他也确实觉得,与这些爽直的武人相处总那么愉悦。
笑了几声,压抑的情绪似乎也消解了正要拿庞渊打趣,忽听大帐之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陆遥面色一整,扬声道:“何事?”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朱声急促的声音:“主公,十万火急军情。”
陆遥投箸起身:“立即报来。”
朱声趋步入帐,旋即止步,将两扇帐幕放下,密密地掩起。
庞渊跟随在陆遥身边数月,已培养了几分眼色,不再是当初那单纯的猛鸷之士。眼看朱声郑重,他便按剑而退,直到帐门一侧垂首侍立。
眼神稍抬,但见朱声焦黄的面庞上,神情有几分仓皇,又带着几分古怪:“主公,张武回来了。”他压低了嗓音,又道:“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
朱声接下去的连番的话语都极轻微,庞渊听不真切。足足过了半刻光景,却见陆遥的神色在烛光摇曳下阴晴不定,口中一字一顿地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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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大溃(七)
“当真?”
陆遥的话音并不尖锐,但无论朱声还是庞渊,都清晰地体会到那淡定之下潜藏的巨大情绪波动。毫无疑问,哪怕是对于手握雄兵猛将、虎视中原的平北将军来说,这消息也太过震撼了。
或许是厚重的毡帐隔绝了空气流通,使得帐内有些闷热,宛如浓云蔽日的天气,定有一场狂风暴雨在酝酿之中。庞渊感觉到额头的汗滴慢慢流淌到双眉,又从眉间渗到眼眶。他下意识地想要擦拭,稍抬手,轻甲的铁质叶片互相摩擦,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立刻止住动作,用慢了十倍的动作,悄悄地放下胳臂。
“我已经反复盘问过了张武。”朱声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倒,垂首道:“张武虽不是正经出身,但是伏牛寨的老兄弟了,素来行事可靠,绝非胡言乱语之人……另外,与那人一同被带来的,还有几名幕府官吏,彼等随身所携印信、文书,都很精细,恐非伪造得来……”
陆遥略举手,止住了朱声接下去的言语:“那个人呢?你可曾盘问过他本人了?”
“那人……”朱声面露难色:“主公,那人身份尊贵,我实在……”
陆遥忽然便冷笑了起来。他上身前倾,俯视着朱声道:“张武这厮殴打并劫持东海王殿下,倒是颇有点狗胆;而你……居然连问几句话都不敢么?”
朱声不敢抬头,只将眼神略微上抬,便见到陆遥按着案几的右手青筋毕露,显是惊怒交加到了难以遏止的地步,用出了极大的力量。
咚地一声,朱声另一只膝盖也着了地。他颤声道:“主公!”
陆遥猛然离席而起。朱声几乎以为要被一脚踹翻,陆遥却在帐内踱步往返,眨眼工夫,连打了几个来回。
“罢了!这也怨不得你,实在是……实在是……”陆遥一时不知如何怎么组织辞句。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过了许久才重又定神,沉声问道:“张武和……那人,现在何处?”
“属下将之安置在本部营地,又令周围百步之内清场、禁足。”
陆遥微微点头,取下腰间佩剑:“庞渊!”
“末将在。”
“你持我佩剑,带亲营精骑二百火速前去接管。百步以外加设双岗双哨……不,再加一倍人手。除非有我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擅闯者,以此剑立斩!”
“庞渊明白。便是一只苍蝇,也不会让它飞过了去!”
庞渊肃然捧剑,待要领命而去,又被陆遥唤了回来。
“此刻军中都是行伍出身的粗人,不曾与中枢往来。我又不便亲自前去……前后细想,见过东海王面貌的,应该只有陆俊。朱声,你可秘密领他去见一见,然后立刻回来报我……还有,将张武一起带来。”
朱声、庞渊对视一眼,知道陆遥虽不能亲去,但无论如何都必得讲此事查究明白,当下不敢怠慢,恭声应是。
二将急步出外,帐门一掀而落,带起的风把帐里的火烛吹灭了数支。但陆遥并不召唤下属进来点烛,只是端坐在大帐之中,听着外间铁蹄踏地之声与甲胄铿锵的响动汇作阵阵闷雷,渐渐远去。
军营重地本来厉禁驰马,但此事何等要紧,断不可耽搁分毫。哪怕骑队奔驰的声响在静谧夜幕中远远地传开,那也顾不得了。
骑队行经之处,营地俱都微微骚动。有经验的士卒知道这必然代表有极其重大而紧急的情况发生。有几支尚未回营的队伍赶紧避至路侧,给骑队让开道路;有些人从帐幕里探头出来,向帅帐的方向眺望。又过了片刻,军官们约束部下的呵斥声隐约传来,各处营地才又重新安静。
过了许久,陆遥白日里指挥作战,不能有分毫懈怠;纵使他精力充沛过人,这会儿等得时间长了,终于不免有几分困倦。
恍惚间,似乎听到战鼓号角之响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无数士卒仿佛从地平线以下突然出现,黑压压地列成了一座接一座的方阵。方阵之间,数以千万计的骑兵往来奔驰,扬起漫天的烟尘。方阵上方如林高举的刀枪剑戟,便在烟尘中闪耀着寒光,便如一头庞大如山岳的猛兽,周身鳞甲狰狞起伏。
帅帐以外急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下个瞬间,陆遥便看清了那一个个方阵中嗜血而扭曲的面孔。那些披头散发的胡儿,呼喊着听不懂的话语,步步紧逼,踏着淹没到脚踝处的鲜血,将戈矛直搠到自己面前。
陆遥纵声大吼:“迎敌!跟我来!迎敌!”回头看时,却发现部下们的身影一个个地消失在眼前。先是以薛彤、沈劲为首的并州军袍泽,接着是刘暇为首的冀州军士们、包括图里努斯在内的代地新附部属们……随着陆遥的视线所及,他们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邵续之类文士,也都一一消没在空气中。
陆遥由愕然而惊恐,他伸手去拉扯那些消失的人,可他们竟然露出犹疑的神情,挥开了自己的手!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胡族战士步步迫进,无数人将陆遥重重包围,闪耀着寒光的武器高高举起……
“主公。”帅帐以外有人轻声禀报,将陆遥暮然惊醒。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握腰间长剑,不想却握了个空……瞬间几乎心脏都要为之骤停。呆怔了片刻,他才真正清醒过来,想起佩剑已被自己交给庞渊。
帐外之人等候了一会儿,见陆遥没有回应,提高了些许嗓音,又禀道:“主公!”
陆遥将被冷汗浸透的衣袍略略抚平,挺身端坐:“进来!”
帐幕一掀。先进来的是陆俊。他的脸色透着异样的白,双颊又显出鲜艳的红,有股奇异的亢奋感。
接着进来的,是双手被紧紧捆在身后,背上负着荆条的张武。他甫一进帐便跪倒在地,膝行而至案几之前,却无任何言语。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朱声,他默默地拢起帐幕,来到张武身旁站定。
“怎么样?”陆遥尽力用稳定的语气问。他扫视着眼前三人,又道:“道彦,你先说吧。”
陆俊躬身行礼,亢声道:“恭喜兄长。东海王殿下,已经确在兄长掌中了!”
“嗯……说恭喜,未免言之太早。”陆遥点了点头,皱眉看向了下一个人:“张武,我记得让你在中原打探情势,却不曾命你劫持皇族贵胄……鄄城那边局势究竟如何?你又是怎么做成这件大事的?说来让我听听。”
这话说得很重了,张武或许早就有了觉悟,倒也不惊惶。他重重叩首,缓缓地地道:“启禀将军,两天前,石勒贼寇一部突然掩至鄄城,恰逢东海王幕府大军连场败绩之后,士气低糜,于是自相惊骇之下,数十万军民瞬间土崩瓦解。属下凭着几分机警脱身出来,正打算火急赶来禀报,却正撞着白龙鱼服的东海王一行人……”
“幕府竟然败得如此狼狈?连基本的扈从都无法维持了么?”陆遥问。
张武苦笑道:“那甚至……甚至不能说是败。贼寇们根本就没有进攻鄄城,只是在城池左近耀武扬威一番就退走了,此后再也不曾出现。幕府大军完全是被吓得哄堂而散,倒是诸军因为夺路争走,彼此互相残杀践踏,又有种种暴乱、反逆的情形此起彼伏,搞得军民死伤枕籍……东海王素日里治军并无恩德,这时候唯恐亲军也随之骚乱,于是不敢领大队逃亡,特意乔装打扮,与亲营分道而行。结果却也可笑,他们自弃爪牙,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亡,不料路上还未遇上乱军,只遭逢了城内一批暴民,就被洗劫得七零八落。”
“逃出城外以后,又遇见了你。”
张武叹气不已:“将军,属下当时并不知他们是东海王一行,只当是零散逃亡的官员罢了。偏偏彼等的言辞作派又十分嚣张可恶,所以一时恼怒……”
“可以了。”陆遥叹了口气,止住了张武的叙述:“你先退下吧。此行你有大过,但也不无微功……对你的处置日后再行下达,眼下先无须自责太过。”
朱声将张武引出帐去。
陆俊面带喜色地趋前几步:“兄长!”
“张武所述情形,与我军斥候探得的情报相符。东海王幕府如此大溃,贼寇们却无追亡逐北的迹象。能放过到嘴边的大块肥肉,对这些豺狼而言实在不易……或许,石勒果然无意纠缠于中原乱局,正如你所说的那般?”陆遥细细想着,又道:“嗯,能如此轻易地掌握了东海王,倒是意外之喜。”
与惶恐不安的张武不同,陆遥自始至终,都没把东海王所受得那顿痛殴当回事。兵荒马乱之际,无数人连性命都没了,累累尸骨都填了沟壑;区区一顿打,陆遥随时有百十种解释可以提供给东海王。他所盘算的,只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幕府崩溃的局势罢了。
“问题是,石勒果真会如此易与么?”极难得的机遇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何,陆遥总觉得心底有几分不安。
“无论石勒有何等意图,我军严阵以待,最坏也不过一战。当务之急,乃是挟东海王以号令诸军,尽快收拢幕府的散兵游勇以充实自身。”陆俊沉吟片刻,继续道:“这其中的具体方略,小弟不预平北军府之事,不敢枉自置喙。只是以吾愚见,种种切实手段定夺之前,须得暂时瞒过了那些冀州人……免得生出什么意外。”
陆遥眉头紧锁,仍在盘算战局,听着陆俊言语,他随意扳下一截枯枝投掷外地:“正该如此。”
第八十一章 大溃(八)
又是一天凌晨。
远处的野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上飞掠而过。几声清脆的鸟鸣透过厚重的帐幕,将专注于眼前舆图的陆遥惊动。
陆遥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舒展了下肩膀和双臂,摇摇晃晃地起身,将帐幕拉开。
中夜时分淅淅沥沥下起的微雨,原来到此刻还没有停。帐幕稍许被提起些,挟裹着细小雨珠的凉风就卷进了帐里。帐中的松明火把本就将要燃尽,受风一吹,挣扎着明灭几回,终于熄灭了。
陆遥索性将帐幕拉开得更多些。两名枕戈瞌睡在帐外的扈从猛然惊醒,待要跳起来,陆遥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不必紧张。
返身将案几上的舆图捧到门边,陆遥跺了跺脚,发现地面尚不潮湿,于是便席地而坐,借着东方微明的天光继续端详、盘算。
之所以如此殚精竭虑,并非因为东海王的到来扰乱了思绪,而是由于陆遥领军渡河以来,战场局势诡变万端。不得不承认,战局每一次变化,都出乎陆遥的预料之外;石勒的每一个举措,也都令陆遥难以判断其目的。
四天前,陆遥本来判断,贼寇必然趁联军半渡而击,因此做好了在东、南两面分别与石勒王弥鏖战的准备。然而南面的王弥贼寇攻了几日,便有气无力;东面的濮阳、离狐一线,石勒所部竟然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这是第一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三天前,原被贼寇俘虏的国子祭酒陆俊,秘密来到中军,带来了石勒意欲放弃与匈奴汉国协同攻伐的战略,进而脱离中原战场,转向青徐的意向。这是第二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两天前,据守鄄城的东海王幕府大军在未遭攻袭的情况下突然溃败,数十万大军狼奔豕突,哄堂而散,由此使得幽冀联军原期待的内外呼应之势顿成泡影。朝廷中枢仰赖的最强实力竟如此脆弱,这是第三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至于昨日晚间张武所带来的消息,身为武人,陆遥决心先不去考虑这些。但面对着崩溃中的东海王幕府,石勒贼寇都能忍住豺狼之性子,并没有动兵追杀,这就真的奇怪了……这是第四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他们果真是要如陆俊所说的那般脱离中原战场么?恐怕不会吧?陆遥摇了摇头。
他信得过陆俊,相信陆俊绝不会欺瞒自己,但陆俊终究是个文人,不知沙场诡诈之道。何况陆遥还记得那个载于史书的石勒是何等样的行事手段。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他们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种种疑问就像理不清、扯不断的乱麻,愈是努力分析,愈是靡集成团、再也分辨不了。这就像是两人纹坪对弈,一方落子,另一方能将其目的、路数猜测出个大致,才可谓棋逢对手;若是一方落子,另一方茫然不知所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必须要搞清楚石勒的打算!而且要尽快!
“朱声!朱声!”陆遥突然高声喝道。
朱声掌管的间谍、密探、斥候等工作,这些日子以来越来越重要了。因此他的营帐就在陆遥的帅帐左侧不远处,以便随时禀报军情或接收指令。
陆遥喊了没几声,朱声便急步来到身边。大概是和衣而卧时,他半边脸压在肩部筒袖上的缘故,脸上还留着深深的甲叶印痕。
听到他的脚步声,陆遥头也不抬:“自即日起,你部下所有探马不再换班,全数散出去!”
朱声的手下,用于战场侦查的斥候共计两百余人,马匹更多,大约三百。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的之人,马匹也都是挑选过的良马。根据作战指挥需要和侦查范围大小,斥候们通常分两班或者三班,轮番出动。如果不换班,则短期内斥候的数量便可激增两到三倍,巡弋的密度和范围,都会增加。
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幽州军再怎么重视战场侦查,毕竟是客军,对周边地形地貌的了解,万万及不上中原贼寇的那些地理鬼。想要破解当前迷茫的局势……坐视着石勒装神弄鬼总不是办法,还需行一计策,迫出石勒的应对来。兵法云:“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
陆遥召来一名扈从:“遣人去白马津等候,沈劲率部渡河以后,让他立即来见我。”
过去的五天里,幽冀联军搜罗大批舟楫船只,更动用冀州民夫数以万计,日夜不休地抢运大军。但是一来大河水势滔滔,船工十分辛苦,需要休息;二来使用过程中,渡河器材的损失也难避免;因此大军渡河的速度,其实比预想的稍慢些。沈劲作为幽州军有数的大将,为了安排船只调派、组织渡河事宜停到处奔忙。这其中与冀州军的往来商议特别繁杂,搞得他十分焦躁。
此前军中竟有沈劲串联众袍泽,意欲一举李恽等冀州将领,彻底收服冀州军的传闻。传闻不一定属实,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少可以确定,沈劲的性格太过刚暴,不适合放在后军协调诸将。这个任务,首先是陆遥给错了。
既然错了就要改。前日里,陆遥已经调整了渡河的次序,命令沈劲将相关事宜移交给陈沛,自领度辽军提前南来。有一个重要任务,正需要他担当。
不提联军渡河的逐项繁乱事宜。到当前光景,大概已有两万余人马身处大河南岸,随时可以投入作战。这个数量比初时预计的要少些,但也已经颇具规模。两万余人马以陆遥本队的三千扈从铁骑为骨干、右司马段文鸯的两千鲜卑突骑为爪牙,又有幽州军府定边军和度辽军先期到达的小部约六千余众。另外,还有一万余人系李恽麾下的冀州军,领军主将乃是薄盛。
冀州军的规模庞大,战斗力却较幽州军远远不如。这主要是由于李恽出任扬武将军之后扩军太快,士卒的训练和装备一时没能跟上。好在,作为冀州核心力量的乞活军还保有相当的水准。经历过与并州匈奴的残酷战争以后,乞活军在拉锯战、持久战中,最能发挥他们坚韧不拔的特性;他们举族为兵的现状又保障了军队的凝聚力。薄盛所领的便是向来驻守广宗的乞活军精锐。
以剽悍勇猛的幽州军为矛戟,以顽强敢死的冀州军为盾。毫无疑问,这是最能发挥战斗力的配置了,纵使面对十倍之敌也有一战之力。因此,作为冀州重要将帅的薄盛,也与陆遥一同行动,这几日都在瓦亭。
陆遥通宵谋划已毕,开始分剖军务的时候,在乞活军的中军大帐,薄盛被人从睡梦中摇醒,正要瞪眼喝骂,却发现摇晃着自己的那人,三十余岁,细眉长须,正是近来格外得力的幕僚郑平。
“云理兄何事大惊小怪?”
郑平字云理,乃是乞活将帅掌握冀州军权以后,陆续投靠来的文人之一。由于乞活将帅普遍无文,郑平虽曰幕僚,实际是薄盛掌管部伍的重要副手。此刻看他面色惊疑不定,颌下稀疏的胡须颤动,似乎确有极重要的发现。
“将军,幽州人的军营里,果然有些蹊跷。”
“怎么了?”见郑平说的严肃,薄盛止住了嘴边的哈欠,急忙从榻上坐起。
“昨日,有一队人马自东面来,夜入幽州军大营。据说,入营之后的守卫也是严密,任何人不能靠近。”
“从东面来?”
“正是从东面来!另外据说……”郑平压低嗓音:“东面来人入营之后,平北将军的帅帐,整夜灯火不熄。”
薄盛突然骂了句脏话。他起身掀开帐幕,往中军大营的方向瞅了瞅,只见天光渐白,大营中高耸的敌楼和高台、往来巡逻的骑兵,犹如剪影那般鲜明。转过身来,他悻悻地冷笑几声:“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吴郡小儿辈,也学会耍弄心机了。”
第八十二章 可胜(一)
雨水时来时歇,连续几日了,也不见晴。
道路愈来愈泥泞,而路旁的荒坡野地里,大片蓬草几乎一夜之间长到了半人高,将田间阡陌和森森白骨俱都掩盖。
没过多久,一队队的散兵游勇经过了这里。他们多的一二百人一队,少的十余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狂乱地逃亡着,将道路踏成了连绵的泥塘,又将荒草成片地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败兵们没有了指挥,行动亦无目的可言。但是,北面有滔滔大河阻碍,南面则有与他们鏖战过无数场的中原贼寇出没,因此绝大部分军民或者向东,或者向西。出身于洛阳中外诸军的将士习惯性地向西去,而东海王幕府旧部,则有不少往东去,意图返回青徐故乡的。
洛阳中外诸军原系天下精锐所集,许多将士都是元康年间就从军征战,饱经风霜的老行伍,不仅经验丰富,作战技能也很娴熟。可惜带兵的将领无能,以至于他们一败再败于贼寇之手,最终溃不成军,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古人云:“战胜之威,人百其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眼下情形,正是如此。虽然许多将士都已经明白过来,贼寇们并未攻打鄄城,似乎也并无衔尾追杀之意。可是军心一旦沦丧,就再也提振不起了。他们能做的,唯有抛弃了铠甲、武器,抛弃了旗帜和辎重,趟过淇水、濮水的诸多支流,茫然地奔走。
由于雨水的影响,败兵的行进速度极其缓慢,鄄城大溃之后三天了,绝大部分人,仍然挣扎在濮阳、离狐一带的旷野上。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栽倒在沟壑之中,再也挣持不起。而当下一批人行进此地的时候,前人的尸体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野狗与虎狼撕扯着,沦为口中之食。
在这漫无边际的残兵败将之中,唯有一支数百人的小部队与众不同。他们甲胄俱全,跨健马,负弓刀,从容不迫地穿行于人潮,仿佛艨艟于海上劈波斩浪而行。偶尔有谁勒缰观望,端立不动之际,亦有森然杀气腾腾而起,令人不敢逼视。
匈奴汉国征东大将军、督山东征讨诸军事石勒,赫然便在这一队精骑之中。
石勒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策马奔上一处高坡,向四周眺望。那些曾经无数次对阵厮杀的敌人,如今都已斗志尽丧。哪怕骑士们毫不掩饰地作胡儿装束,也没有引发残兵败将们半点敌对的态度。
不仅没有敌对的态度,甚至也没有警惕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支曾经被东海王用以威慑群雄的大军,已经在一次又一次惨败的打击下失去了灵魂,成为行尸走肉了。
石勒有些蔑视地摇了摇头,问身边文士:“探马还未返回么?”
“禀报大将军,尚未返回。”那文士看了看天色,又掐指算了算:“那支晋军全是骑兵,脚程极快。既然两个时辰前兵马已经过韦城,那么无须探马回报,再过片刻,大将军应该就能亲眼见到他们了。”
韦城,秦汉时称韦津或围津,是分布在大河故道上的诸多废弃津渡之一,距离瓦亭六十余里,距离石勒身处的离狐、濮阳两地城之间,约莫五十余里路程。
石勒略颔首,继续观看四周景象。
那文士随着石勒的视线环视四周,策马向前几步,笑道:“昔日东海王提此雄兵,坐镇中原,威凌天下,四海强藩莫不慑服。孰料大将军旬日之间、兵不血刃便令之溃散,如今更轻骑直入十万军中,视之恍若无物……”他在马上向石勒微微躬身,继续道:“此等韬略、此等胆略,真是当世无二。难怪孟孙先生常说,天下英雄,唯大将军可与共成大事也。”
听得此人吹捧,石勒不禁有几分自矜,但得意的神态很快就收敛了。他扭头向后看,连声问道:“孟孙先生呢?孟孙先生在哪里?”
张宾在马背上颠得摇摇晃晃,满头大汗地从队伍后方赶上:“张……张……张宾在此!”
石勒连忙探臂过去,替张宾勒住缰绳:“哈哈,孟孙先生,你的马术未免也太不堪了。待此间战事告一段落,我须得好好的教你!”
张宾双手乱摆,苦着脸道:“免了,免了。岂敢劳动大将军?大将军若是体恤张宾,还是赐我一辆牛车吧!”
石勒哈哈大笑,转向先前那文士道:“前些日子,孟孙先生为我讲述司马……司马穣苴兵法,其中有一句说,人有畏心,惟畏之视。我看,用来解释你说的情形,也很合适。”
他看了看张宾,继续道:“东海王幕府在鄄城时,领兵将领们畏惧的不是战事失利、国家倾覆,而是一旦被我军攻破城池,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因此我军稍作威吓,彼等就争先恐后地逃亡,丝毫都没有抵抗的意志。至于当下,这些溃兵们畏惧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大将军的虎威。”文士恭维道。
石勒摇了摇头:“千万久战之卒,哪有全都畏惧区区羯贼的?他们真正畏惧的,是军中上上下下的无数祸害,是那些胆怯如鸡的将领、昏庸无能的上司。因为怀着这样的畏惧,所以他们的军阵一散,就再也没人想要恢复;军气一散,也再也没人能够将之重新凝聚。此时此刻,不是我视之恍若无物,实在是彼辈纵然众至十万,却如一盘散沙,只能任人抓握拿捏了。”
这番话分析精当,身经百战的大将才能有如此卓见;倒是石勒毕竟缺乏学问,硬将司马兵法中的辞句运用于此,其实并不贴切。张宾等人自然不会傻到去揭破,于是一起赞道:“大将军英明!”
那文士眼珠转了转,又道:“属下记得孙子兵法上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可胜在敌四字,诚如大将军适才所言。”
“正是如此。”张宾略颔首,徐徐说道:“既然大将军说了东海王幕府之军,我便以幽冀联军为例。幽冀联军汹涌南来之初,两军将士同仇敌忾,似乎人人有沙场建功之意、力挽狂澜之心,斗志无不高涨如火。若果然如此,即使以大将军的神武,亦难与其争锋。”
“然而,陆道明断非晋室纯臣,若有其它选择,可不会当真将手中实力消耗于中原乱局。当我们以陆道明的族弟陆俊为使者,令其宣示两家罢战、各取所需的意图后,陆道明的心意就必定趋向复杂。初时那股决一雌雄的锐气也就荡然无存。嘿嘿……身处死生之地、存亡之所,作为大军主将的陆道明却怀有三心二意,这便是幽冀联军可胜之一也。”
听得张宾陈说战局,周围扈从众将不由自主便围拢过来凝神聆听。张宾环视众人,接着道:“陆俊这人,倒也机警。他知道此行不容于朝廷法度,干犯大忌,因此必会遮掩自家真实来路。可他朝廷清贵的身份明摆着,愈是遮掩,愈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生出种种揣测。”
说到这里,先前那文士猛地一拍手:“是了!是了!我在冀州时,曾听说过冀州乞活宗帅的事迹。彼等在朝廷收复邺城的三五日后,就因为所得封赏不均而彼此挥军火并,致使军民死伤不计其数。这等人对功名利禄的渴求,已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若他们听说有朝廷高官与陆道明接洽,必然会要求参与其间,绝不容幽州独占好处。”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石勒捋着颌下短须,畅快大笑,乐不可支:“可陆道明又怎能让他们见面?难道要他如实吐露,来人既无关朝廷,也无关东海王,实乃我石勒的使者,正与他这平北将军商议大逆不道之事么?哈哈哈哈……”
“诚如大将军所言,冀州军诸将的要求,必然不被陆道明接受。”张宾也笑了起来:“李恽、薄盛以下的冀州军将,都是各位的老对手、老熟人了。他们的鼠目寸光,各位想也清楚的很。一旦所求不逞,他们必定心怀不满,更会凭空生出种种事端……这样的条件下,幽冀两军哪里还能协作如一?哪里还能同仇敌忾?大战将至,军中自生狐疑,彼此深怀嫌隙,这是幽冀联军可胜之二也。”
或许是因为身处铁骑簇拥,受了腾腾杀气的影响,又或许是多日精心谋划得圈套终于即将捕获猎物,张宾显得有些激动,言语也格外多些:
“我们等到了可胜之一、可胜之二,但还不够。所以我们纵使眼前这数以万计的幕府溃散军民奔走向西,数日之内,就能引发出幽冀联军可胜之三。”
“东海王幕府在鄄城的溃败,这时候应该已经为幽冀联军所知。至迟再过两三日,他们就要目睹十万军民仓惶逃亡而至。幽冀联军是朝廷经制之师,行事须得遵循规矩,终不能将逃亡军民直接驱散,更不能尽数杀了了事。更何况对陆遥、李恽等人来说,收编溃兵可以自壮实力;救拔陷于乱军的高官贵胄,更有利于他们自高名望……他们是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张宾冷笑道:“问题是,为了收拢安置数量如此庞大的军民,号称五万的幽冀联军之中,要抽出多少人去整备营地?要抽出多少人去维持秩序?要抽出多少人去转运粮秣物资?更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将这些丧胆之人编制重新整顿完毕?毫无疑问,这十万溃散军民抵达白马、瓦亭一线的时候,也就成了幽冀联军最虚弱的时候。”
张宾在马上向石勒深深一拜:“敌之可胜有三,局势至此已然分明。我军以倍数之精锐,邀击狐疑之将、猜忌之众、分散之兵,破之当如摧枯拉朽。幽冀联军一败,大将军的仇恨固然能够就此洗血;更重要的是,朝廷再无任何可用于中原的兵力,王霸之业也就唾手可得了。”
石勒连连点头,满脸喜色:“还是孟孙先生讲的透彻!好!!”
他抬起马鞭,虚指身边诸将校:“先生的巧妙谋划,到这时候才真正显露全貌。你们几个,以为如何?”不待众人回答,他忽又快活地喃喃道:“古人说可胜在敌,己方只能等待敌人暴露出可胜的机会。孟孙先生却一手制造了可胜之机,那可比古人更加高明了。是上天要我成就大事,才把先生赐给我啊!”
感慨了片刻,石勒又猛然指向那文士:“对了,还有你!你是……你是……”
见石勒皱眉,张宾连忙道:“这位乃是平原郡士人施伟栋。前日得大将军表为散骑侍郎的。”
张宾的君子营中人物,近来因为讲解经史的缘故,也不知被石勒表了多少侍中、散骑之类虚衔。石勒实在不耐烦记得这么多文人,只用马鞭的鞭梢轻敲施伟栋的肩膀:“你也说的不错!”
施伟栋连忙下马,拜伏在满地泥泞之中:“得大将军夸赞,属下惶恐无地,感激涕零。”
他待要再说些什么,一名骑士策马奔上土岗,大声禀报:“大将军,晋人的兵马已经到了!”
石勒立即拨马回身去看。
如闷雷般的铁蹄声中,只见一支两三千人的骑队正从平原尽头现出身形。马上骑士挥舞长枪大戟,赫赫呼喊,一路耀武扬威而来。仔细看骑队前方,一面素色旗帜猎猎招展,旗帜上绣四个大字:“吴郡陆遥”。
石勒的双瞳猝然收缩。
上次见到这面旗帜,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当时那些惊恐、恼怒、悲愤和仇恨的情绪,就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心上,石勒永远也忘不了。有一个瞬间,石勒甚至想立即号令大军掩杀过去,杀死所有簇拥在那面旗帜下的人,将那四个字践踏作烂泥。
但石勒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依附于匈奴别部的小小渠帅了。他定定地凝视着那面旗帜,半晌以后,忽然笑了起来:“陆道明果然想了太多不相干的,心思不全在战阵之上。用如此拙劣的投石问路之策来挑动我军,莫非当我石勒是傻的么?”
“我们走吧!不要被晋人发现了。”石勒挥动手臂,向部下们呼喝着。前所未有的胜利信心和复仇雪恨的强烈渴望交揉在一处,使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便让那群狗彘张狂几日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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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陆遥四字大旗下,实际领兵而来的沈劲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儿。极目眺望前方,除了漫无边际的溃兵一**涌来以外,便是苍莽原野了,又似乎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他嘟囔了几句,吭哧一声,往地上猛吐了一口唾沫。忽然想到自己离开大营那天,冀州人的言行是何等可恶,他顿时增添了额外的痰气,忍不住又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