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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三章 可胜(二)

    幽冀联军渡河南下已有多日,战局依旧混沌。不仅未能捕捉到击败贼寇的机会,甚至连敌军的战略方向、真实目的,都还没能把握住。

    在此情况下,陆遥令度辽军主将沈劲率领度辽军主力,打着陆遥本人的旗号向东侦查前进。如果此举果然诱使、或是迫使中原贼寇采取了对应举措,则贼寇的兵力配置和用兵意图也就随之显露端倪,囤聚在白马的主力大军可以从容迎战。即便贼寇并无应对,度辽军至少也可在兖州中部区域设立据点,为后继战事形成足够的纵深。

    之所以用沈劲担此重任,陆遥既有政治上的考虑,亦有军事上的考虑。

    在政治角度,派遣沈劲领军东进,完全是陆遥的无奈之举。

    昔日在并州军时,沈劲是越骑校尉陈永的左膀右臂,受到的信重非寻常将校可比。刘越石于箕城组建晋阳军的时候,他又是陆遥麾下屈指可数的高级军官,地位仅次于薛彤一人。沈劲骨子里本有几分桀骜的,这样的资历摆着,更使沈劲几乎不须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他此番随军南下的过程中,便因为这性子与冀州乞活诸将闹得很不愉快。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也不知沈劲究竟怎么想的,他甚至在军中串联,打算劫持了冀州军主帅李恽!

    这胆大妄为的想法,将每一位听说的幽州军将校都吓坏了,因此这消息几乎毫不停顿地被报给陆遥。若非陆遥念着多年交情,又顾忌临战不易自乱阵脚,只怕立时就遣人将沈劲斩迄报来。

    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将沈劲留在中军了。让他再和冀州军将帅们照面,谁知道会生出什么新的事端来?既如此,令率军东向,避免进一步的冲突,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陆遥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势所及越来越广,麾下的军队越来越庞大,可他考虑问题的牵绊似乎也越来越多,许多时候再难如当年那般果决如意。

    好在如果从军事角度考虑,以沈劲担当此任倒也妥当:跟随着陆遥的武人团体,勃然兴起于无数次的血火厮杀之中,能够崭露头角的大将,或刚毅凛然如薛彤、或豪勇绝伦如刘暇、或猛鸷强悍如陈沛,俱都是军中豪杰。沈劲与那数人相比,威严不如薛彤,武勇不如刘暇,论思虑深沉,更被陈沛甩出老远去。但能够成为幽州六军主将之一,沈劲也自有他独到之处。

    沈劲性格直爽,不喜拘束,素日里最能与麾下将士们厮混到一处去,哪怕有时失之刚暴,却依然极得士卒们的喜爱。因而他顽强坚韧的战斗意志,也完完全全地贯彻下去,渗透给了每一名将士。他和他的部下们平时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战时,便自然能汇成崩不断的利刃,打不碎的顽石。

    应当说,沈劲所部的度辽军,是陆遥麾下最能打硬仗、最适合面对艰苦局面的一支军队。沈劲也确是极适合担当此任的将领。

    陆遥筹划军政事务,处处都要考虑妥当,唯恐有什么疏漏,作为带兵将领的沈劲,想法就要简单的多。

    前些时候,他被大军渡河的琐事逼到简直要发疯,听说有军事行动,立即欢欣鼓舞地领兵出发。

    在沈劲看来:幽冀联军南下渡河之战,是陆遥亲自指挥不提;渡河以后奔袭瓦亭的,乃是度辽右军的麦泽明;而今挥师向东挺进的,则是自己率领的度辽军本部主力。两个战术方面的先锋,居然都出自度辽军,这实在是难得的荣誉。自己身为资历极深的大将,在代郡、坝上等地都未能建立像样的功勋,这料必是平北将军看不过去,有意要让我立功了,陆道明毕竟念旧,待并州老兄弟们不薄啊!

    主将既如此想,作为度辽军主力的两千余人,个个都嗷嗷求战,便如出柙虎兕一般。他们依托濮水掩护侧翼,先向东北方向前进,到韦城附近再折向正东;两天不到时间里,疾行六十余里。直到濮阳、离狐两城之间,沈劲传令,全军放缓脚步,预备扎营。

    这时候,东海王幕府大军溃散的局面已经明了。度辽军所处的位置,是半个月前中原贼寇对鄄城包围线的重要一环;也正是幽冀联军渡河之后,斥候百般搜索贼寇踪迹而不得的区域。度辽军一路行来,沿途除了漫山遍野的散兵游勇以外,别无异动。似乎贼寇们突然之间全都钻进了土里去,再也不冒头。

    唯一的疑点,似乎就是……

    沈劲跨在马上,用刀鞘轻轻敲打着鞍桥,向前张望,视线越过如波分浪裂般在度辽军铁骑面前让开道路的散兵游勇,到达远处那座土冈。

    土冈很长,如巨蛇匍匐在敌,头尾都没入腾腾雨雾之中,看不清楚。他挥手召来乡导,提刀一指:“那是何地?”

    “启禀将军,那块地方,汉时有连接濮水与瓠子河的沟渠,如今沟渠虽已改道,堤坝犹存,因其南北绵延二十里,所以唤作二十里岗。”

    “二十里岗……”沈劲点了点头。兖州中部濮阳、东阿、济阴数郡,自古以来水系丰富,河道反复变迁之后,留下的废弃堤坝或是河畔高地,就如同山脉那般绵延起伏,将平原割裂成无数碎片。这些堤坝、高地并不险峻,可是往往毗邻大片湖泽茂林,外人难以探查端倪。

    这样的地形,与河北、幽州俱都不同,哪怕朱声手下的斥候们再多三五倍,谁又能保证这些山坡沟壑林木之中,就不会突然杀出一支兵马来?

    陆遥对中原贼寇的首领石勒十分忌惮,沈劲再清楚不过了。他本人也参与了与石勒在晋阳和邺城的两次交锋,深知这羯贼的厉害。如今虽然不见贼寇踪迹,沈劲只有更加警惕,绝无半点放松。

    “你、你、还有你!各带三十骑去,将这二十里岗的前前后后都仔细摸清楚。今日我们就背靠着土岗扎营,你们把营垒的位置看好了!”沈劲用长刀指点着麾下将校,一一分拨任务:”你,带一百骑去,驱散这附近的溃兵,免得这些家伙堵塞道路,碍手碍脚……对了,不必将他们尽数赶走,若是身强力壮的,留些许下来,派去那边砍树……”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让那些冀州人和你一起去,好好派些活儿给他们,莫让他们闲着了!”

    部属自然知道自家将军最近与冀州军不睦,那军官躬身接令,笑道:“杀敌打仗的事情不能指望冀州人,做苦力可是再合适不过……谁叫他们死皮赖脸地跟来?哈哈!”

    沈劲瞪了他一眼:“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做甚?快去!”

    待到部属们纷纷领命,沈劲瞥了眼队伍后方,忍不住冷笑起来:“冀州人,哼哼哼哼……”

    虽然他压低了嗓音,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仍然令得身边的禆将倪毅大皱其眉。倪毅干咳一声,策马上前半步,口中劝道:“将军,这些话你心里想想就行,说出来作甚……主公吩咐过……”

    “好好……”沈劲连忙举手示意倪毅别再继续。他知道自己这位副手素来将陆遥奉若神明的,陆遥但有半句吩咐,都恨不得执行到十足十才好:“冀州人是友军嘛……我明白……”

    两人都不曾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身处联军中军大帐的陆遥,也正苦笑着摇起了头:“这些话,心中想想则可。重德兄你又何必说的那么明白……”

第八十四章 可胜(三)

    幽冀联军中军大帐内,陆遥苦笑摇头,而李恽却猝然作色而起。他怒视着陆遥,待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在座前来回踱步。

    帐内鸦雀无声,唯有李恽沉重的呼吸声、脚步声回荡不歇。

    数十名顶盔掼甲,按剑扶刀环列两侧的大将,本来凝神屏息,只待听候主帅颁下军令的,这时却也有些骚动。他们有的目不转睛地关注于平北将军陆遥和扬武将军李恽二人的举动;有的睨视着对面诸将,偶尔冷笑几声;有的满面惊惶神色,环顾左右。最后有个实在懵懂的,压低了嗓音问身边同僚:“陆将军软禁东海王使者、企图独占勤王之功?这是什么情况?”同僚慌忙连使眼色,总算这厮还不傻,连忙视线下垂,将自己变作泥塑木胎,定定地站着不动了。

    自从确立两军联手南下勤王的战略以来,双方主帅共同参加的军事会议举行过不止一次,但从未有此时此刻这般的气氛凝重。这样的情形,着实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

    陆遥和李恽都出身于并州军,在那段与匈奴汉国鏖战的日子里,两人并肩作战的次数多不胜数。甚至有传闻绘声绘色地说,陆遥与东海王之女、竟陵显主的巧遇,李恽也是见证者之一。后来并州溃败,两人又曾在邺城携手对抗河北贼寇,斩下了巨寇汲桑的首级。陆遥以此大功逐步脱离了越石公的晋阳军体系,李恽也是凭此掌握实力,渐渐成为冀州诸将的领袖人物。

    不仅双方主帅有着深厚渊源,幽冀两军的骨干将领们,也彼此有着密切联系。以幽州军为例:薛彤、沈劲等大将,与冀州乞活诸将曾为同僚;军中后起之秀如倪毅、姜离等,本来就是李恽调拨给陆遥的乞活将士;再如勇将刘暇,他更是广平易阳豪族,实实在在的冀州骑督出身。

    正因如此,虽然两军在联袂南下的过程中难免有些小冲突小摩擦,但中层将校以上但凡头脑清楚的,都并未将之当做什么大事。唇齿之间也难免磕碰,但唇齿相依的局面哪里会轻易改变呢?

    可谁能想到,这局面竟似乎……就要有所变化了。而变化的源头,居然正是一向合作无间的两军主帅!

    片刻以后,陆遥再次放缓了语气,诚恳地道:“重德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合于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我们不妨……”

    话还没说完,李恽举手示意,冀州军将校们一齐起身行礼,随即便如潮水般趋退出去。李恽转过身来,炯炯注视着陆遥:“如何?”

    “……”这个举动使得陆遥完全愣住了。他双手按压着面庞,罕见地露出疲惫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略颔首,幽州军的将校们也都快步退出了大帐。整座大帐便只剩下了李恽和他。

    李恽凝视着最后一人退出大帐以外,将厚重的帘幕合拢,旋即返身落座。他用一侧宽厚的手肘支撑着案几,向陆遥的方向微倾身躯:“如此一来,你我总能坦诚相待了吧?道明,我还是那个要求……东海王殿下的使者,断不容平北军府一方掌控!”

    “重德兄……”陆遥想要说些什么,被李恽猛然挥手,用一个有力的手势阻住了。

    这样的动作,已经迹近无礼。李恽随即醒觉,自己恼怒之下言行急躁,实非本意。他叹了口气,用尽量柔和的语气道:“道明,你我多年同僚,彼此相熟。早在并州时,我就知道你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大才。当日太行山中一会,自问也算与道明结下一点小小的情分。前在邺城时,我以乞活副帅之位邀请道明屈就,虽然冒昧,但也全出于善意。道明欲往代郡,我任凭你择选乞活精锐相从。道明提兵南下,我即领冀州军倾师而助……”

    “道明,我自问从无负你之处。”李恽给自己倒了些水,仰脖饮尽了,将茶盏轻轻往案几上一磕:”……你又为何如此薄待于我?难道说,我所要求的,竟然太过分了么?”

    说到这里,他发现陆遥竟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重又生出恼怒之情来:“道明……道明!”

    陆遥听着耳边聒噪,忽然觉得眼前的李恽有些陌生。昔日并州军中精明干练的军官形象仿佛消失了,身处逆境而依旧坚韧不拔的乞活首领形象似乎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官僚罢了。倒是那种充满贪婪和渴求的眼神,陆遥很熟悉。他曾经在洛阳的贵胄高官身上见过,曾经在并州东赢公军府的贪官污吏身上见过,更曾经在那些战无不败的大晋官军将校的身上见过。

    恍惚间,他似乎又来到了并州东赢公的帐下,大陵惨败的那一刻;或者更早,自己正在年少,而士衡公领数十载未见之雄兵,在洛阳鹿苑败绩的那一刻。那时候,自己的身边不正是充斥着这样的同僚么?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排除出脑海。无论如何,李恽仍是朝廷大将之中屈指可数的佼佼者,幽冀联军的实力,也远远超过当年的并州军之流。当下,确实需要与李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最大的努力,消除他的疑虑。

    “重德兄,若说我软禁东海王使者,刻意把持东海王殿下的沟通渠道,这绝非事实。”

    李恽大喜,只要陆遥愿意正面商议,一切都有得谈。他嫌弃两人的座位距离还是太远,索性站起身来,亲自提起案席,摆放到陆遥对面,重新落座。

    “幽冀两军本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对方的?国子监陆祭酒到达的次日,我便知晓了。道明,软禁云云,那是我李恽说错了,想来你们是吴郡陆氏亲族,自然心意相同罢了。东海王以道明的亲族为使者,想必对幽州军的重视超过冀州军,这我也认了。然而……数日以来我几番提出求见而不得,这总是事实吧?”

    陆遥沉默不语。李恽重重叹气:“东海王殿下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我李恽身为冀州诸将之首,为何不能见一见那陆道彦?”

    “因为陆道彦并非东海王殿下的使者。”

    “哪怕道明你要我认下引荐的人情,那也无妨,可是……什么?”李恽又说了几句,才反应过来陆遥的意思,顿时失声惊呼。

    “陆道彦并非东海王殿下的使者,他是受了石勒之命,前来与我商议两家罢战之事的。此事实骇物听,更难免有附逆之嫌,恐遭朝中清议指责,所以我才竭力避免外传。因此引起了重德兄的误会,那完全是由于我思虑不周造成的,万望兄长宽宥。”陆遥向李恽微微躬身:“江东陆氏乃东吴遗族,在本朝原就战战兢兢,还望重德兄保全我陆氏一族的声望,莫要与他人说起。”

    “啊……啊……”李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张口结舌,发出无意义的叹声。过了许久,才语气干涩地问道:“没有东海王的使者?”

    “没有东海王的使者。诚如当前战局所示,东海王的无能程度,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幕府之中,既无能征惯战的忠勇将士,也无敢于冒险传信的得力文臣。”

    “那中原贼寇那边……”

    “一来,石勒野心勃勃,并无意为匈奴汉国前驱;二来,中原久经战乱,士民离散,府库俱空,再厮杀下去,大军无以就食。是以他遣人前来提议。”

    “那……道明以为……”

    “你我合并南下,尊奉的乃是皇帝诏书,能够及早移兵洛阳,是好事。只不过,石勒既凶且狡,恐怕免不了先得厮杀一场,再谈后继。”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李恽喃喃自语。

    “重德兄当知,陆道明不是虚言矫饰之人。你要坦诚相待,我便坦诚相待。”陆遥坦然注视着李恽:“若兄长不信,也可唤来陆俊,当面询问。”

    “那倒也不急……不急……”李恽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茫然:“道明,我心思已乱,勉强再谈,只恐辞不达意。今日就这样吧……”

    “也好。”

第八十四章 可胜(三)

    幽冀联军中军大帐内,陆遥苦笑摇头,而李恽却猝然作色而起。他怒视着陆遥,待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在座前来回踱步。

    帐内鸦雀无声,唯有李恽沉重的呼吸声、脚步声回荡不歇。

    数十名顶盔掼甲,按剑扶刀环列两侧的大将,本来凝神屏息,只待听候主帅颁下军令的,这时却也有些骚动。他们有的目不转睛地关注于平北将军陆遥和扬武将军李恽二人的举动;有的睨视着对面诸将,偶尔冷笑几声;有的满面惊惶神色,环顾左右。最后有个实在懵懂的,压低了嗓音问身边同僚:“陆将军软禁东海王使者、企图独占勤王之功?这是什么情况?”同僚慌忙连使眼色,总算这厮还不傻,连忙视线下垂,将自己变作泥塑木胎,定定地站着不动了。

    自从确立两军联手南下勤王的战略以来,双方主帅共同参加的军事会议举行过不止一次,但从未有此时此刻这般的气氛凝重。这样的情形,着实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

    陆遥和李恽都出身于并州军,在那段与匈奴汉国鏖战的日子里,两人并肩作战的次数多不胜数。甚至有传闻绘声绘色地说,陆遥与东海王之女、竟陵显主的巧遇,李恽也是见证者之一。后来并州溃败,两人又曾在邺城携手对抗河北贼寇,斩下了巨寇汲桑的首级。陆遥以此大功逐步脱离了越石公的晋阳军体系,李恽也是凭此掌握实力,渐渐成为冀州诸将的领袖人物。

    不仅双方主帅有着深厚渊源,幽冀两军的骨干将领们,也彼此有着密切联系。以幽州军为例:薛彤、沈劲等大将,与冀州乞活诸将曾为同僚;军中后起之秀如倪毅、姜离等,本来就是李恽调拨给陆遥的乞活将士;再如勇将刘暇,他更是广平易阳豪族,实实在在的冀州骑督出身。

    正因如此,虽然两军在联袂南下的过程中难免有些小冲突小摩擦,但中层将校以上但凡头脑清楚的,都并未将之当做什么大事。唇齿之间也难免磕碰,但唇齿相依的局面哪里会轻易改变呢?

    可谁能想到,这局面竟似乎……就要有所变化了。而变化的源头,居然正是一向合作无间的两军主帅!

    片刻以后,陆遥再次放缓了语气,诚恳地道:“重德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合于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我们不妨……”

    话还没说完,李恽举手示意,冀州军将校们一齐起身行礼,随即便如潮水般趋退出去。李恽转过身来,炯炯注视着陆遥:“如何?”

    “……”这个举动使得陆遥完全愣住了。他双手按压着面庞,罕见地露出疲惫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略颔首,幽州军的将校们也都快步退出了大帐。整座大帐便只剩下了李恽和他。

    李恽凝视着最后一人退出大帐以外,将厚重的帘幕合拢,旋即返身落座。他用一侧宽厚的手肘支撑着案几,向陆遥的方向微倾身躯:“如此一来,你我总能坦诚相待了吧?道明,我还是那个要求……东海王殿下的使者,断不容平北军府一方掌控!”

    “重德兄……”陆遥想要说些什么,被李恽猛然挥手,用一个有力的手势阻住了。

    这样的动作,已经迹近无礼。李恽随即醒觉,自己恼怒之下言行急躁,实非本意。他叹了口气,用尽量柔和的语气道:“道明,你我多年同僚,彼此相熟。早在并州时,我就知道你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大才。当日太行山中一会,自问也算与道明结下一点小小的情分。前在邺城时,我以乞活副帅之位邀请道明屈就,虽然冒昧,但也全出于善意。道明欲往代郡,我任凭你择选乞活精锐相从。道明提兵南下,我即领冀州军倾师而助……”

    “道明,我自问从无负你之处。”李恽给自己倒了些水,仰脖饮尽了,将茶盏轻轻往案几上一磕:”……你又为何如此薄待于我?难道说,我所要求的,竟然太过分了么?”

    说到这里,他发现陆遥竟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重又生出恼怒之情来:“道明……道明!”

    陆遥听着耳边聒噪,忽然觉得眼前的李恽有些陌生。昔日并州军中精明干练的军官形象仿佛消失了,身处逆境而依旧坚韧不拔的乞活首领形象似乎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官僚罢了。倒是那种充满贪婪和渴求的眼神,陆遥很熟悉。他曾经在洛阳的贵胄高官身上见过,曾经在并州东赢公军府的贪官污吏身上见过,更曾经在那些战无不败的大晋官军将校的身上见过。

    恍惚间,他似乎又来到了并州东赢公的帐下,大陵惨败的那一刻;或者更早,自己正在年少,而士衡公领数十载未见之雄兵,在洛阳鹿苑败绩的那一刻。那时候,自己的身边不正是充斥着这样的同僚么?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排除出脑海。无论如何,李恽仍是朝廷大将之中屈指可数的佼佼者,幽冀联军的实力,也远远超过当年的并州军之流。当下,确实需要与李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最大的努力,消除他的疑虑。

    “重德兄,若说我软禁东海王使者,刻意把持东海王殿下的沟通渠道,这绝非事实。”

    李恽大喜,只要陆遥愿意正面商议,一切都有得谈。他嫌弃两人的座位距离还是太远,索性站起身来,亲自提起案席,摆放到陆遥对面,重新落座。

    “幽冀两军本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对方的?国子监陆祭酒到达的次日,我便知晓了。道明,软禁云云,那是我李恽说错了,想来你们是吴郡陆氏亲族,自然心意相同罢了。东海王以道明的亲族为使者,想必对幽州军的重视超过冀州军,这我也认了。然而……数日以来我几番提出求见而不得,这总是事实吧?”

    陆遥沉默不语。李恽重重叹气:“东海王殿下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我李恽身为冀州诸将之首,为何不能见一见那陆道彦?”

    “因为陆道彦并非东海王殿下的使者。”

    “哪怕道明你要我认下引荐的人情,那也无妨,可是……什么?”李恽又说了几句,才反应过来陆遥的意思,顿时失声惊呼。

    “陆道彦并非东海王殿下的使者,他是受了石勒之命,前来与我商议两家罢战之事的。此事实骇物听,更难免有附逆之嫌,恐遭朝中清议指责,所以我才竭力避免外传。因此引起了重德兄的误会,那完全是由于我思虑不周造成的,万望兄长宽宥。”陆遥向李恽微微躬身:“江东陆氏乃东吴遗族,在本朝原就战战兢兢,还望重德兄保全我陆氏一族的声望,莫要与他人说起。”

    “啊……啊……”李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张口结舌,发出无意义的叹声。过了许久,才语气干涩地问道:“没有东海王的使者?”

    “没有东海王的使者。诚如当前战局所示,东海王的无能程度,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幕府之中,既无能征惯战的忠勇将士,也无敢于冒险传信的得力文臣。”

    “那中原贼寇那边……”

    “一来,石勒野心勃勃,并无意为匈奴汉国前驱;二来,中原久经战乱,士民离散,府库俱空,再厮杀下去,大军无以就食。是以他遣人前来提议。”

    “那……道明以为……”

    “你我合并南下,尊奉的乃是皇帝诏书,能够及早移兵洛阳,是好事。只不过,石勒既凶且狡,恐怕免不了先得厮杀一场,再谈后继。”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李恽喃喃自语。

    “重德兄当知,陆道明不是虚言矫饰之人。你要坦诚相待,我便坦诚相待。”陆遥坦然注视着李恽:“若兄长不信,也可唤来陆俊,当面询问。”

    “那倒也不急……不急……”李恽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茫然:“道明,我心思已乱,勉强再谈,只恐辞不达意。今日就这样吧……”

    “也好。”

第八十五章 可胜(四)

    李恽告退离去,诸将也各自回营,而陆遥依旧端坐不动。军议,大事也。大帐周边百步之内甲士环侍,未奉号令者不得入内,无紧急军情不得入内。此刻陆遥既无令牌颁下,大帐百步外的甲士依旧紧密守卫,并无丝毫懈怠。

    过了片刻,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帐幕内再度陷入寂静,唯有风透过帘幕的缝隙,发出呜呜的轻啸。陆遥身后的屏风后,轻咳声响,转出一人来,赫然正是方勤之。

    陆遥并不抬头,只叹了口气道:“适才还是不够决绝,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恐怕会生出妨碍。”

    方勤之长揖至地,正色道:“以主公英明神武,行事哪有什么妨碍。”

    “英明神武?”陆遥哑然失笑:“这从何说起?我不过是顾念同袍情谊……”

    “主公过于谦逊了。我在屏风后听主公言语,但觉适才言语宽仁大度,推赤心置人腹中,仿佛光武。此乃成大事的手段,不是英明神武,又是什么?”    方勤之虽已是平北幕府得力的幕僚,却还改不了为商贾时的习惯,逮着机会就必要阿谀上司几句,方才舒坦。

    “元度想多了,这真的不能说是手段。”陆遥摇了摇头:“李恽方才有句话说的很对。幽冀两军,仿佛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些事断难完全遮掩得住,倒不如坦然说出一些。我只担心自己从军多年,言辞过于直接,未必能完全消去他的疑虑。”

    “李将军也是老行伍,主公挑明了说开,想必合乎他的习惯。若还有什么疑虑,也只有等日后再慢慢沟通。”方勤之连忙应道。

    “果然如此,那就再好不过。关键在于……”陆遥略抬头看方勤之,轻声道:“那些该我们自家处置好的事,绝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方勤之只觉得陆遥的双眼幽深如千丈寒潭那般,不由自主地便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事我亲自在办,定不容风声外传。”

    陆遥点点头,又问:“这两日,情况如何?”

    “遵照主公的吩咐,我对东海王殿下只说,大军四面受敌,战局十分艰难,主公亲冒矢石与贼寇鏖战,未克跸见,但请殿下暂避于营中,以免万一。说辞或许粗疏了些,不过,殿下自鄄城逃出时受了惊吓,至今还未恢复,这几日里,哪怕听到稍大些的声响,都会惊恐万状。因此并没有精力怀疑。”

    陆遥自然知道,所谓“受了惊吓”云云,不过是掩饰之语,东海王殿下只是被张武打傻了而已。身为执掌天下权柄的宗王,竟然脆弱如此,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已经几日了,还没缓过来么?”

    “属下以其它名义请医官来看过,据说并无大碍,再静养些日子,总会慢慢恢复。”

    “那么,张武动手殴打他前后经过,他可有什么说法?”

    “迂回打探过几次,总算张武行事还有点分寸,并未泄露身份……殿下只当是遭了强徒劫暴,幸得我军营救,前后言辞中,对将军多有褒奖。”

    “如此甚善!要保得东海王殿下身体康健,要维护东海王殿下与幽州的亲密关系。这两桩任务,每一桩都很不容易,每一桩不能有纰漏。幸有元度能为我分忧,否则还真不知如何是好。”陆遥如释重负地颔首。他看了看方勤之,若有所思地道:“值此奸凶肆暴、幕府驰坠之际,东海王身边,不能无人辅佐……今后与殿下相关的种种事宜,全靠元度费心勉力了。”

    方勤之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勤之愚钝,主公的意思是?”

    陆遥轻轻叩响案几,淡然道:“与东海王殿下一起被带来的,原本尚有幕府僚属数人。可惜彼辈养尊处优太久,肤脆体柔,不堪戎马劳苦,想必明日就会陆续暴疾而亡。东海王殿下便只能托付给元度一人,还望元度莫辞劳苦,也不要有任何顾忌,放手去做。”

    方勤之凛然躬身:“勤之明白了,主公放心!”

    ******

    “这是将军第几次去找陆道明询问了?”冀州军帅帐中,薄盛双手抱肩,乜斜着眼,看着李恽。

    李恽往胡床上一坐:“第三次,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哦?这一次陆道明说了实话?”

    “这次……起初依旧敷衍。后来我说,以幽冀两军的密切联系,终究难以隐瞒机密,又主动斥退诸将,请他坦率直言。陆道明被我迫得无奈,总算说了几句实在话。据他所述,那陆俊其实并非东海王幕府使者,而是受石勒贼寇所命。石勒贼寇意欲与我军言和罢战,这才从俘虏里捡了这个陆道明的亲族,遣来传信。陆道明唯恐因此遭到清议攻诘,故而竭力隐瞒……”李恽将陆遥对他的言语一一转述了,最后道:“既如此,也算是个解释。我看,这事就这么罢了。”

    这些钩心斗角、揣摩人意的事,其实也不是李恽的擅长。说了完了这些,他虽觉得疲倦不堪,却也放下了心事,便将身躯向后倚靠,压得胡床嘎吱吱地响。

    却听身边薄盛咬牙切齿地道:“原来陆遥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咯?哈哈,重德,你对这吴郡小儿何其厚爱!”

    李恽皱起了眉头。倒不是计较薄盛言辞不逊……他与薄盛多年至交,知道这厮有羌胡血统,素来粗野无忌惯了……只是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突然间让他想起了很不愉快的往事。

    “老薄,道明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何必如此迫他?若是大家闹翻了,又要像在邺城时那般,厮杀一场么?”

    李恽所说的,乃是两年前乞活军在邺城的那场大火并。因为求索朝廷高官厚赐不得,乞活军大将田甄率军攻袭尚书右仆射、征北将军何郁,结果引发了乞活各部互相残杀。田甄、田兰、任祉、祁济等四名重将一夜之间战死,乞活六帅仅余二人,兵力十去六七,元气大损。

    听得李恽这般说,薄盛只是嘿嘿冷笑。

第八十五章 可胜(四)

    李恽告退离去,诸将也各自回营,而陆遥依旧端坐不动。军议,大事也。大帐周边百步之内甲士环侍,未奉号令者不得入内,无紧急军情不得入内。此刻陆遥既无令牌颁下,大帐百步外的甲士依旧紧密守卫,并无丝毫懈怠。

    过了片刻,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帐幕内再度陷入寂静,唯有风透过帘幕的缝隙,发出呜呜的轻啸。陆遥身后的屏风后,轻咳声响,转出一人来,赫然正是方勤之。

    陆遥并不抬头,只叹了口气道:“适才还是不够决绝,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恐怕会生出妨碍。”

    方勤之长揖至地,正色道:“以主公英明神武,行事哪有什么妨碍。”

    “英明神武?”陆遥哑然失笑:“这从何说起?我不过是顾念同袍情谊……”

    “主公过于谦逊了。我在屏风后听主公言语,但觉适才言语宽仁大度,推赤心置人腹中,仿佛光武。此乃成大事的手段,不是英明神武,又是什么?”    方勤之虽已是平北幕府得力的幕僚,却还改不了为商贾时的习惯,逮着机会就必要阿谀上司几句,方才舒坦。

    “元度想多了,这真的不能说是手段。”陆遥摇了摇头:“李恽方才有句话说的很对。幽冀两军,仿佛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些事断难完全遮掩得住,倒不如坦然说出一些。我只担心自己从军多年,言辞过于直接,未必能完全消去他的疑虑。”

    “李将军也是老行伍,主公挑明了说开,想必合乎他的习惯。若还有什么疑虑,也只有等日后再慢慢沟通。”方勤之连忙应道。

    “果然如此,那就再好不过。关键在于……”陆遥略抬头看方勤之,轻声道:“那些该我们自家处置好的事,绝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方勤之只觉得陆遥的双眼幽深如千丈寒潭那般,不由自主地便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事我亲自在办,定不容风声外传。”

    陆遥点点头,又问:“这两日,情况如何?”

    “遵照主公的吩咐,我对东海王殿下只说,大军四面受敌,战局十分艰难,主公亲冒矢石与贼寇鏖战,未克跸见,但请殿下暂避于营中,以免万一。说辞或许粗疏了些,不过,殿下自鄄城逃出时受了惊吓,至今还未恢复,这几日里,哪怕听到稍大些的声响,都会惊恐万状。因此并没有精力怀疑。”

    陆遥自然知道,所谓“受了惊吓”云云,不过是掩饰之语,东海王殿下只是被张武打傻了而已。身为执掌天下权柄的宗王,竟然脆弱如此,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已经几日了,还没缓过来么?”

    “属下以其它名义请医官来看过,据说并无大碍,再静养些日子,总会慢慢恢复。”

    “那么,张武动手殴打他前后经过,他可有什么说法?”

    “迂回打探过几次,总算张武行事还有点分寸,并未泄露身份……殿下只当是遭了强徒劫暴,幸得我军营救,前后言辞中,对将军多有褒奖。”

    “如此甚善!要保得东海王殿下身体康健,要维护东海王殿下与幽州的亲密关系。这两桩任务,每一桩都很不容易,每一桩不能有纰漏。幸有元度能为我分忧,否则还真不知如何是好。”陆遥如释重负地颔首。他看了看方勤之,若有所思地道:“值此奸凶肆暴、幕府驰坠之际,东海王身边,不能无人辅佐……今后与殿下相关的种种事宜,全靠元度费心勉力了。”

    方勤之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勤之愚钝,主公的意思是?”

    陆遥轻轻叩响案几,淡然道:“与东海王殿下一起被带来的,原本尚有幕府僚属数人。可惜彼辈养尊处优太久,肤脆体柔,不堪戎马劳苦,想必明日就会陆续暴疾而亡。东海王殿下便只能托付给元度一人,还望元度莫辞劳苦,也不要有任何顾忌,放手去做。”

    方勤之凛然躬身:“勤之明白了,主公放心!”

    ******

    “这是将军第几次去找陆道明询问了?”冀州军帅帐中,薄盛双手抱肩,乜斜着眼,看着李恽。

    李恽往胡床上一坐:“第三次,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哦?这一次陆道明说了实话?”

    “这次……起初依旧敷衍。后来我说,以幽冀两军的密切联系,终究难以隐瞒机密,又主动斥退诸将,请他坦率直言。陆道明被我迫得无奈,总算说了几句实在话。据他所述,那陆俊其实并非东海王幕府使者,而是受石勒贼寇所命。石勒贼寇意欲与我军言和罢战,这才从俘虏里捡了这个陆道明的亲族,遣来传信。陆道明唯恐因此遭到清议攻诘,故而竭力隐瞒……”李恽将陆遥对他的言语一一转述了,最后道:“既如此,也算是个解释。我看,这事就这么罢了。”

    这些钩心斗角、揣摩人意的事,其实也不是李恽的擅长。说了完了这些,他虽觉得疲倦不堪,却也放下了心事,便将身躯向后倚靠,压得胡床嘎吱吱地响。

    却听身边薄盛咬牙切齿地道:“原来陆遥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咯?哈哈,重德,你对这吴郡小儿何其厚爱!”

    李恽皱起了眉头。倒不是计较薄盛言辞不逊……他与薄盛多年至交,知道这厮有羌胡血统,素来粗野无忌惯了……只是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突然间让他想起了很不愉快的往事。

    “老薄,道明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何必如此迫他?若是大家闹翻了,又要像在邺城时那般,厮杀一场么?”

    李恽所说的,乃是两年前乞活军在邺城的那场大火并。因为求索朝廷高官厚赐不得,乞活军大将田甄率军攻袭尚书右仆射、征北将军何郁,结果引发了乞活各部互相残杀。田甄、田兰、任祉、祁济等四名重将一夜之间战死,乞活六帅仅余二人,兵力十去六七,元气大损。

    听得李恽这般说,薄盛只是嘿嘿冷笑。

第八十六章 可胜(五)

    自身居高位以来,李恽渐渐重视修身养性的功夫,平日里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以体现大将之威。但这几日以来,或者因为中原贼寇的动向莫测,或者因为东海王幕府的崩溃,又或者是因为与幽州军的争执……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憋着说不出的烦躁。

    听着薄盛的冷笑,李恽突然按捺不住情绪。他猛然起身,瞪视着薄盛,眼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薄盛再怎么大胆,也难免露出畏缩的神色。他垂下双眼,不敢与李恽对视。

    李恽这才压低了嗓音斥责道:“你竟笑得出?那一场厮杀,害得多少手足死于非命,难道很可笑么?当年追随东赢公东下邺城的并州军民如今还剩下多少?你须是记得,陆道明也是并州军出身,是我们的袍泽弟兄!”

    薄盛低着头,听着李恽粗重的呼吸声和来回踱步声,有些尴尬地咂了咂嘴。在薄盛心中,李恽不仅是他的上司,更是威严的父兄长辈。与李恽争执、甚至引发李恽的恼怒,委实非他所愿。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轻声嘟囔:“若没有那一场厮杀,哪有如今的扬武将军?”

    “你说什么?”李恽又要大怒。

    “我说……咳咳……我的意思是,不能一提那场厮杀就只说惨烈,不及其余……”薄盛硬着头皮道:“当日里,正因为咱们当机立断与田甄等人决裂,所以兄长战后才得到扬武将军的尊位,一跃为冀州军中的翘楚。乞活人众固然折损,可如今归属在咱们部下的足有雄兵数万,权势远超昔日。如今局势也是一般的需要决断,身处乱世,若总是瞻前顾后、婆婆妈妈……那可成不了大事!”

    这句话出口,李恽的脚步瞬间止住了。而薄盛不由自主地深深俯身下去,再不敢言语半句,甚至不敢稍有动作,任凭额头上微凉的汗珠凝在眉峰,又淌进了眼眶里。

    “老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嗯?”过了许久,李恽的声音从主座的方向飘飘荡荡地传来。语气中隐约有几分怒意,又似乎带着些茫然和紧张。

    薄盛咬牙道:“陆道明方才对您讲的那些,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但有一件事,他绝对隐瞒了,根本没有告诉您。”

    “什么事?”

    “这几日里,前往幽州军大营的客人,并不只有那陆俊一个。”薄盛顿了顿,发现自己的话并未引起李恽的惊讶回应,但也只能继续道:“前日里,有一行人自东面来,夜入幽州军大营。据说,他们一进大营即被严密看管,而陆道明的大帐里,灯火一夜未熄。”

    李恽斥道:“这能代表什么?荒唐!”

    薄盛连连摆手:“可不仅如此……陆道明的亲信扈从中,有一名叫做陈文的军官。此人乃乞活出身,与我颇有交情,邺城战后才被划拨给陆道明的。我的幕僚郑平郑云理,又恰好与他同乡。昨日,我令郑云理假作叙旧,与之攀谈、套他的话。”

    “陆遥是何等精细的人!你小心露了行迹!”李恽骂了一句。帐幕中静了片刻,他又皱眉问道:“那陈文怎么说?”

    “据说,幽州军大营西北角偏僻处,前日里新设了一个帐幕。安置其中的是什么人,陈文完全不知,只晓得此地由陆遥的亲营扈从精锐两百人轮番守把,日常出入的,唯有平北军府主簿方勤之一人。”

    “西北角?偏僻处?”

    薄盛仿佛早有准备般,立即自案几旁取出一卷绢帛来。展开之后,就看见上面原来画着幽冀联军的营寨格局。他伸指在帛上一点:“便是此处。”

    李恽微微颔首,慢慢估算了陆遥亲信扈从的布置,又道:“平北军府诸多幕僚中,方氏三兄弟与陆道明尤为亲近。这方勤之不仅负责与高官贵胄的往来酬和,更参预军机密事,地位极其重要。”

    薄盛接道:“由亲营扈从守卫、平北将军主簿亲自接待的,绝不会是寻常人物。何况陆道明对此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反而暴露了真相。我敢用人头担保,真正的东海王使者,就在这里!如今幕府兵败,东海王殿下不知所踪。这使者,便是今后撬动大局的关键。我敢说,谁掌握使者在手,谁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号令幕府余部,进而震慑中原!”

    眼看李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薄盛继续道:“陆遥原不过区区一名军主,地位尚不及我,更不能与您相比;如今,他却后来居上,成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了。这难道是由于他的英勇善战么?非也,真正的原因,是他把握住了机会,通过竟陵县主攀上了东海王殿下!”

    说到这里,薄盛忍不住又冷笑起来:“当年并州惨败的时候,唯独这厮抓住了机会,从此飞黄腾达,无往而不利。如今,我们又要眼看着他抓住第二次机会,而将我们摒除在外么?”

    “你有什么办法?”

    薄盛精神大振,指点着面前绢帛:“我的办法再简单不过,便是趁陆遥不备,夺了使者在手!你看,幽冀两军的营地互为依托,距离接近,营寨之间并无严密封锁。从这个方向绕过去,诳开此处门户之后,到达陆遥安置使者的营帐仅仅一箭之地。”

    “诳开门户?”

    “正是。之所以选择绕行此地,皆因今夜驻守这道门户的军将也是乞活出身、并州乡党,更是我的老熟人。我亲自出面借道,保证不伤他性命便是。”

    李恽点了点头。陆遥崛起太快,而根基浅薄;部伍规模迅速膨胀,真正的嫡系数量却太少;以致许多在邺城加入的乞活士卒,都被破格提拔到了中级军官。这批人对平北军府固然忠诚,但在并州时无数次出身入死凝结成的袍泽之谊、血脉相通的乡党之情,又哪里抹消得了?如此一来,幽州军再怎么严防死守,落在薄盛眼中亦如千疮百孔,处处都是漏洞了。

    他踱步过来,与薄盛一同看着摊开的绢帛:“就算能通过此处门户,还有守卫营帐的二百精锐。这些都是真正的熊罴之士,更只服膺陆道明一人。”

    薄盛发狠道:“那便唯有赌了。我亲自带人过去,倒要看看,陆道明的扈从敢拿我怎么样。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抢先下手,只要将使者控制于掌中,难道陆道明还敢与我冀州军火并么?”

    “这……”

    “怎么样?机会就在今夜,咱们干不干?”薄盛猛抬头,将牙齿咬的格格作响,以至于面颊两侧的肌肉都贲结起来。

    李恽转过身去,慢慢踱步,帐中气氛顿时一冷。又过了许久,李恽慢慢说道:“老薄,你的办法不错,但未免太过激烈。无论如何,值此板荡之际,我们不应当和幽州军兵刃相见,更不能与陆道明撕破脸面。其中尺度,非你能够掌握。今天晚上……我亲自带人去,你跟着我就行了。”

    “是。”薄盛俯首下去,藉以掩饰眼中闪过的失望神色。

    “另外……”李恽突然笑了起来:“老薄,你的底细我再清楚不过。你这样的粗人,何尝如此仔细地分析事务?又何尝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过话?是谁教你的,我想见见他。”

    薄盛猛地一缩头:“咳咳……咳咳……这人我适才提到过的,便是我的幕僚郑平郑云理。”

    “让他来。”

    薄盛不敢耽搁,立即传令。

    虽然已是夜间,郑平依然转瞬即至:“拜见将军。”

    李恽上下打量着他。只见郑平年约四十上下,穿着一身寻常文士袍服;面容略有些苍白,颌下胡须稀疏,但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个俊朗的美男子。冀州遭贼寇荼毒之后,许多失去家族荫庇的庶族文人加入到冀州军中,极大地充实了冀州军的管理体系。郑平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适才薄将军与我说了许多,我觉得很好,很有道理。那些都是你提出来的么?”

    “薄将军心系大局,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属下只是尽力拾遗补缺,断不敢居功。”郑平躬身道。

    “好,好!”李恽点了点头,断然拔刀!

    雪白的刀光如匹练般飞出,瞬间就斩下了郑平的首级!

    郑平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面上还保持着谦卑而自得的笑容。而大股的浓稠怒血像喷泉那样由颈腔喷出,几乎接触到帐幕的顶端,又如雨洒落而下。

    李恽适时退后半步,避开飞溅的血液。而薄盛完全呆怔了,顿时被染成了鲜红的血人。

    “身为幕僚,不谋划军务,反而煽动主官与友军冲突,其心可诛。这样的人,便是再有才干也留不得。老薄以为呢?”李恽望着薄盛,淡然问道。

    “是……是!”薄盛大汗淋漓,几欲战栗。这才醒觉,李恽终究是是尸山血海中搏杀而出的当世名将,手中决断大权,岂容他人用些小伎俩来影响!

第八十六章 可胜(五)

    自身居高位以来,李恽渐渐重视修身养性的功夫,平日里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以体现大将之威。但这几日以来,或者因为中原贼寇的动向莫测,或者因为东海王幕府的崩溃,又或者是因为与幽州军的争执……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憋着说不出的烦躁。

    听着薄盛的冷笑,李恽突然按捺不住情绪。他猛然起身,瞪视着薄盛,眼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薄盛再怎么大胆,也难免露出畏缩的神色。他垂下双眼,不敢与李恽对视。

    李恽这才压低了嗓音斥责道:“你竟笑得出?那一场厮杀,害得多少手足死于非命,难道很可笑么?当年追随东赢公东下邺城的并州军民如今还剩下多少?你须是记得,陆道明也是并州军出身,是我们的袍泽弟兄!”

    薄盛低着头,听着李恽粗重的呼吸声和来回踱步声,有些尴尬地咂了咂嘴。在薄盛心中,李恽不仅是他的上司,更是威严的父兄长辈。与李恽争执、甚至引发李恽的恼怒,委实非他所愿。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轻声嘟囔:“若没有那一场厮杀,哪有如今的扬武将军?”

    “你说什么?”李恽又要大怒。

    “我说……咳咳……我的意思是,不能一提那场厮杀就只说惨烈,不及其余……”薄盛硬着头皮道:“当日里,正因为咱们当机立断与田甄等人决裂,所以兄长战后才得到扬武将军的尊位,一跃为冀州军中的翘楚。乞活人众固然折损,可如今归属在咱们部下的足有雄兵数万,权势远超昔日。如今局势也是一般的需要决断,身处乱世,若总是瞻前顾后、婆婆妈妈……那可成不了大事!”

    这句话出口,李恽的脚步瞬间止住了。而薄盛不由自主地深深俯身下去,再不敢言语半句,甚至不敢稍有动作,任凭额头上微凉的汗珠凝在眉峰,又淌进了眼眶里。

    “老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嗯?”过了许久,李恽的声音从主座的方向飘飘荡荡地传来。语气中隐约有几分怒意,又似乎带着些茫然和紧张。

    薄盛咬牙道:“陆道明方才对您讲的那些,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但有一件事,他绝对隐瞒了,根本没有告诉您。”

    “什么事?”

    “这几日里,前往幽州军大营的客人,并不只有那陆俊一个。”薄盛顿了顿,发现自己的话并未引起李恽的惊讶回应,但也只能继续道:“前日里,有一行人自东面来,夜入幽州军大营。据说,他们一进大营即被严密看管,而陆道明的大帐里,灯火一夜未熄。”

    李恽斥道:“这能代表什么?荒唐!”

    薄盛连连摆手:“可不仅如此……陆道明的亲信扈从中,有一名叫做陈文的军官。此人乃乞活出身,与我颇有交情,邺城战后才被划拨给陆道明的。我的幕僚郑平郑云理,又恰好与他同乡。昨日,我令郑云理假作叙旧,与之攀谈、套他的话。”

    “陆遥是何等精细的人!你小心露了行迹!”李恽骂了一句。帐幕中静了片刻,他又皱眉问道:“那陈文怎么说?”

    “据说,幽州军大营西北角偏僻处,前日里新设了一个帐幕。安置其中的是什么人,陈文完全不知,只晓得此地由陆遥的亲营扈从精锐两百人轮番守把,日常出入的,唯有平北军府主簿方勤之一人。”

    “西北角?偏僻处?”

    薄盛仿佛早有准备般,立即自案几旁取出一卷绢帛来。展开之后,就看见上面原来画着幽冀联军的营寨格局。他伸指在帛上一点:“便是此处。”

    李恽微微颔首,慢慢估算了陆遥亲信扈从的布置,又道:“平北军府诸多幕僚中,方氏三兄弟与陆道明尤为亲近。这方勤之不仅负责与高官贵胄的往来酬和,更参预军机密事,地位极其重要。”

    薄盛接道:“由亲营扈从守卫、平北将军主簿亲自接待的,绝不会是寻常人物。何况陆道明对此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反而暴露了真相。我敢用人头担保,真正的东海王使者,就在这里!如今幕府兵败,东海王殿下不知所踪。这使者,便是今后撬动大局的关键。我敢说,谁掌握使者在手,谁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号令幕府余部,进而震慑中原!”

    眼看李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薄盛继续道:“陆遥原不过区区一名军主,地位尚不及我,更不能与您相比;如今,他却后来居上,成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了。这难道是由于他的英勇善战么?非也,真正的原因,是他把握住了机会,通过竟陵县主攀上了东海王殿下!”

    说到这里,薄盛忍不住又冷笑起来:“当年并州惨败的时候,唯独这厮抓住了机会,从此飞黄腾达,无往而不利。如今,我们又要眼看着他抓住第二次机会,而将我们摒除在外么?”

    “你有什么办法?”

    薄盛精神大振,指点着面前绢帛:“我的办法再简单不过,便是趁陆遥不备,夺了使者在手!你看,幽冀两军的营地互为依托,距离接近,营寨之间并无严密封锁。从这个方向绕过去,诳开此处门户之后,到达陆遥安置使者的营帐仅仅一箭之地。”

    “诳开门户?”

    “正是。之所以选择绕行此地,皆因今夜驻守这道门户的军将也是乞活出身、并州乡党,更是我的老熟人。我亲自出面借道,保证不伤他性命便是。”

    李恽点了点头。陆遥崛起太快,而根基浅薄;部伍规模迅速膨胀,真正的嫡系数量却太少;以致许多在邺城加入的乞活士卒,都被破格提拔到了中级军官。这批人对平北军府固然忠诚,但在并州时无数次出身入死凝结成的袍泽之谊、血脉相通的乡党之情,又哪里抹消得了?如此一来,幽州军再怎么严防死守,落在薄盛眼中亦如千疮百孔,处处都是漏洞了。

    他踱步过来,与薄盛一同看着摊开的绢帛:“就算能通过此处门户,还有守卫营帐的二百精锐。这些都是真正的熊罴之士,更只服膺陆道明一人。”

    薄盛发狠道:“那便唯有赌了。我亲自带人过去,倒要看看,陆道明的扈从敢拿我怎么样。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抢先下手,只要将使者控制于掌中,难道陆道明还敢与我冀州军火并么?”

    “这……”

    “怎么样?机会就在今夜,咱们干不干?”薄盛猛抬头,将牙齿咬的格格作响,以至于面颊两侧的肌肉都贲结起来。

    李恽转过身去,慢慢踱步,帐中气氛顿时一冷。又过了许久,李恽慢慢说道:“老薄,你的办法不错,但未免太过激烈。无论如何,值此板荡之际,我们不应当和幽州军兵刃相见,更不能与陆道明撕破脸面。其中尺度,非你能够掌握。今天晚上……我亲自带人去,你跟着我就行了。”

    “是。”薄盛俯首下去,藉以掩饰眼中闪过的失望神色。

    “另外……”李恽突然笑了起来:“老薄,你的底细我再清楚不过。你这样的粗人,何尝如此仔细地分析事务?又何尝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过话?是谁教你的,我想见见他。”

    薄盛猛地一缩头:“咳咳……咳咳……这人我适才提到过的,便是我的幕僚郑平郑云理。”

    “让他来。”

    薄盛不敢耽搁,立即传令。

    虽然已是夜间,郑平依然转瞬即至:“拜见将军。”

    李恽上下打量着他。只见郑平年约四十上下,穿着一身寻常文士袍服;面容略有些苍白,颌下胡须稀疏,但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个俊朗的美男子。冀州遭贼寇荼毒之后,许多失去家族荫庇的庶族文人加入到冀州军中,极大地充实了冀州军的管理体系。郑平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适才薄将军与我说了许多,我觉得很好,很有道理。那些都是你提出来的么?”

    “薄将军心系大局,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属下只是尽力拾遗补缺,断不敢居功。”郑平躬身道。

    “好,好!”李恽点了点头,断然拔刀!

    雪白的刀光如匹练般飞出,瞬间就斩下了郑平的首级!

    郑平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面上还保持着谦卑而自得的笑容。而大股的浓稠怒血像喷泉那样由颈腔喷出,几乎接触到帐幕的顶端,又如雨洒落而下。

    李恽适时退后半步,避开飞溅的血液。而薄盛完全呆怔了,顿时被染成了鲜红的血人。

    “身为幕僚,不谋划军务,反而煽动主官与友军冲突,其心可诛。这样的人,便是再有才干也留不得。老薄以为呢?”李恽望着薄盛,淡然问道。

    “是……是!”薄盛大汗淋漓,几欲战栗。这才醒觉,李恽终究是是尸山血海中搏杀而出的当世名将,手中决断大权,岂容他人用些小伎俩来影响!

第八十七章 可胜 (六)

    夜色已深,但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幽州军本营的灯火绝大部分都已经熄灭。这规模巨大的营地是严格按照规制建设的,不同的营区之间间隔分明,保持百步以上的开阔空地,因此灯火一灭,就隐隐显得有些冷清。唯有刁斗声每隔半刻时分响起,惊破了沉凝的气氛。

    把守门禁的都伯杨四立在望楼顶部,目送着今天夜间第三批巡逻队伍经过,随即向下一处望楼的方向挥动火炬示意。或许是因为夜间雾霭涌动,遮挡了视线,直到杨四有些不耐烦了,对方才挥动火炬回应。

    望楼顶部没有遮挡,便显得高处风寒,再加上潮湿的水汽渗入衣袍,愈发令人不适。杨四缩了缩头,沿着梯子慢慢向下攀爬。

    与这处营门相通的,是冀州军的大营,因此守卫一向不太紧张。随着各处战事抽调,驻守在这里的兵卒不超过三十人,今晚与杨四做伴的更只有二三人罢了。杨四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向后辈吹嘘自己的经历,慢慢爬梯,木梯随之嘎吱吱地悠悠作响,仿佛在为他口中不成调的小曲儿伴奏。

    身为邺城就投效于平北将军麾下的老资格,如今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都伯,这不能不归咎于他的懒散性格。

    刚爬了一半,望楼下方的营门处,有人压低了嗓音叫唤:“老杨!老杨!”

    杨四吃了一惊,加紧从梯子下来,从寨墙顶端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只见外面隐隐绰绰站着几个人。他又把火把伸出来照亮,才看清那几人都是冀州军中乞活出身的小军官。

    这些日子里两军往来频繁,将士们彼此都很熟悉了。而杨四基于同为乞活出身、甚至同是并州乡里的的背景,与这几名军官尤其热络。

    “什么事?这么晚了,你们来此做甚?”杨四问道。

    “你这厮,噤声!别嚷嚷!”门外一人轻笑道:“适才我家将军安排饮宴,我们几个得了一壶少见的好酒,特来寻你同享!”

    “好酒?”杨四眼神一亮。

    幽州地广人稀,且多夷狄,粮食产出始终是个问题。虽然厉行屯田,毕竟时日还短,收成有限。为减少粮食消耗,军府对酒类控制极严。如杨四这般嗜酒之人,便只能寻些色味古怪的潼酪来勉强入口。相较而言,冀州的农业水平比较发达,这方面就没什么限制,许多大族都有酿酒贩卖的产业。这几日里,杨四便从冀州同僚手中得了一些,颇觉乐不思蜀。

    “当然是好酒,比上次那些还强!”那人举手晃了晃:“别废话了,赶紧开门让我们进去。万一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这……咳咳……这可不成。”杨四面露难色,连连摇头。幽州军素来严刑厚赏,讲究军令如山,因为违犯军法而被砍下来号令全军的首级,杨四都见过几次了。私开营门是妥妥的死罪,他可没有胆量触犯。

    “都是自家兄弟,难道我们会害你?”那人不耐烦地嗤笑道:“你去看看这时候还有谁醒着?如果都睡下了,举手之劳的事,谁会知道?”

    杨四回头看去,在寨墙另一端休息的两名新卒果然都已经垂着头,陷入酣睡之中。

    “这帮小崽子,当着我的面也敢如此懈怠……”杨四笑骂了一句,兴冲冲地往寨墙下头走。

    眼看他的身影从寨墙上消失,营门外的数人交换了下眼色,有人伸手往背后去抓握什么。没想到杨四转眼又伸头出来,抱歉地道:“各位……各位……兄弟们的情谊我领了。可是我幽州军中号令森严,没有大将允许,我万万不能开门……这无关他人知道不知道的事儿……实在是不敢胡来。”

    这番言语出口,营门外的数人齐齐沉默,杨四也觉得有几分愧疚,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气馁地道:“也罢也罢。总不能让你为难……我们回去了,酒坛子扔过来,老杨你小心接着,自己慢慢喝吧。”

    杨四心中暗喜,连声道好。下个瞬间,果然见到一个黑漆漆的酒坛子被抛上来。

    寨墙至多丈许高,但这酒坛子却抛得不准,足足向外偏了三四尺。杨四大急,连忙将身子倾斜出去,探臂够那酒坛。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将将触碰到冰凉的酒坛时,一根套索自营门外的阴影中飞起,猛勒住了他的脖颈,随即将他整个身躯拖出寨墙以外。

    李恽从暗处慢慢踱出。他双手怀抱胸前,淡定地看着部下们将摔得七荤八素的杨四压倒,又往他嘴里塞了大把的沙土。

    杨四发出呜呜的叫声,竭力扭动身躯,想要把压在他身上的人甩开。于是那人抽出刀,用刀柄一下下地猛砸杨四的脑袋,砸到第五第六下的时候,杨四终于不动了。

    “小心,不要伤了他性命。”李恽微微皱眉,轻声下令,随即向另外数人挥手示意。

    几名身手极其矫健的部属越众而出,悄无声息地攀入寨墙以内。几声闷响后,用厚实木板制作的营门,被打开一个仅容侧身通过的小小缝隙。

    李恽再挥手,一支上百人的队伍从冀州军营地的角落里出现。他们弯着腰,迅速而无声地前进,如同夜色中贴地滑行的长蛇那样,越过了两处大营之间的空地,鱼贯消失在门后。

    李恽随即跟上。

    他很了解陆遥,知道陆遥绝不是那种懈怠军务的将领。此处营门的防备如此稀松,只能证明陆遥对冀州军上下确实以诚相待,毫无提防。这使得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愧疚来。但这种愧疚很快就被对于功名富贵的渴望驱走了,李恽冷笑一声,瞧了瞧天色,大步向前。

    营地的另一头,巡夜的士卒敲动刁斗,表示三更的清脆的响声在夜空中远远传开。

    这声响惊动了正在凝神苦思的方勤之。他将几上厚重的案牍分门别类地各自归档,身体向后一仰,倒在榻上。

    他忽然响起自己少年时背井离乡,持商贾贱业往来草原各部的经历。那时候的自己,徒然怨愤朝廷的昏庸无能,却又不得不每天强颜欢笑,周旋于腥膻胡虏之间,以赚取些阿堵物为消遣。直到于濡源遇见了陆遥。

    陆遥礼贤下士的气度和用兵如神的铁腕,都是那么让他心折。方勤之毫不怀疑,陆遥就是他所期待的,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豪杰。而陆遥崛起的强烈意志,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加势不可挡。

    不久前陆遥对他说的话,又在脑海中一字一句地重复响起。东海王的那些幕府僚属,明日……不,今日就该暴疾而亡了。这些身处乱世的高门子弟,性命还不如一条狗有价值,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只是……主公杀机强盛,难道只是为了这些人?”方勤之喃喃低语。片刻后,他悚然惊起,胡乱挥舞着双手想要说些什么,又颓然躺下,顺手扯过被子覆盖在自己身上。

第八十八章 可胜(七)

    这一晚,浓云密布天穹,遮蔽了月色,十几步以外,就看不清人影。大营中各处高悬的灯笼、火把,在风中散发着摇摇摆摆的光。那光芒仿佛被黑夜吞噬了那样昏黄而无力,显不出照亮的作用,反而投射着忽长忽短的阴影。

    在两旁冀州军的翼护下,李恽踏着砂石铺就的道路向前。虽是上百人的行进,却没有丝毫声响发出,静得如同鬼魅一般。

    这百余人当中,绝大部分是久经风霜的并州乞活老卒。并州军毕竟是独力与匈奴汉国鏖战数年的精锐,而乞活军又是并州军中的佼佼者。这些战士个个骁勇剽悍,是从并州、冀州的尸山血海中趟出生路的厮杀汉子。单个看还不觉得,列队前行时,便透出腾腾杀气。

    虽然乞活军在去年那场大火并中损失惨重,但原先分属六名将帅的军力统合至李恽、薄盛手中之后,所发挥出的力量只有更强。否则,他二人也断然不能以并州败将的身份实际执掌冀州军权。

    问题是……

    李恽陡然止步,沉声问道:“薄盛呢?”

    原本与李恽共同行动的薄盛,竟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踪迹。

    一名将士闪身出列,单膝跪地,李恽认得他是薄盛的部下,今夜带了二十人随队的:“薄将军先回营去了。他命我禀报说,有他在营中主持,可防幽州军铤而走险。”

    如此自行其是,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冀州主帅?李恽大怒。

    不得不承认,昔日乞活六帅中资望最浅、实力也最单薄的薄盛,如今渐渐,羽翼丰满,很多时候都不听招呼了。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李恽当场斩杀了薄盛的得力幕僚以示威严,又勒令薄盛必须跟随自己一同行动,结果呢?薄盛转头就来了这一出!

    这厮,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有什么打算?这时候再想想之前与薄盛的对话,李恽突然觉得他神情诡秘,似乎有什么秘密隐瞒。可到了现在,无论如何都已没法去追究。

    深沉夜色掩盖了李恽铁青的面容,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淡然道:“如此倒也稳妥,只是……”

    抬头看看后方数百步开外的营门,又看看前方不远处那一片与其它宿营地隔离开的区域,整座大营依旧深陷在黑暗中,静得瘆人,没来由地叫人心悸。李恽向来自命果敢英武,可这时候,对功名权势的强烈热衷和突然冒出的危险预感的使他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李恽怔了半晌,那名跪地禀报的将士便不敢起身,连带着整支队伍都停下了脚步。一名部属犹豫地靠近李恽,提醒道:“将军?”

    李恽看看他,又看看身周众人:“嗯?”

    “将军,我们耽搁不起啊……”部属小心翼翼地道。

    李恽神情一震,瞬间恢复了正常。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要多想的?他冷笑道:“不去管他,我们走!”

    或许是短暂的耽搁浪费了时间,又或许是百余人的队伍深夜行进,终究难免引起注意。这时候,几座靠近道路的帐篷,似乎有人掀开帐幕,向外张望。不知哪里又有犬吠声响起,惊动了更多的人。

    时机稍纵即逝。根据之前打探到的消息,此地由陆遥的精锐近卫守把。眼下虽没有见着,那多半是出于深夜时难免的懈怠。一旦被他们反应过来,形势可就复杂了!难道真的要兵戎相见,强行杀进去么?

    “快!快快!”他突然暴喝出声,再不隐藏行迹,一行人随即加紧前行。原本散碎几不可闻的的脚步声越来越急,最终汇聚成整齐划一的沉重声响,仿佛一头出柙的猛兽踏地狂奔。

    一百步,五十步。

    队伍前方的数十人,在奔走时身躯微微下沉,单手扶住腰间的刀鞘,精神和力气都往肩膀上聚集。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预备发出猛烈的嘶吼。而位置稍后的众人自然而然地加快步伐,减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排列成了一个锋矢阵势。

    三十步,十步。轰然大响!

    那处营地外侧简单的木制栅栏,在数十人爆发而出大力之下瞬间破碎,断裂的木板四处飞溅。冀州军士卒们一齐鼓噪,如潮水般沿着破口涌入营地。

    营地里稀疏分布着三五座帐篷,唯独中间一座最为华美宏大,四周毡毯铺地,帐门两侧燃着的也不是松明火把,而是手臂粗细的巨烛。

    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李恽撮唇作哨,队伍立即散开。先分出若干小队控制其余帐篷,又有数名身形高大雄壮的甲士当先进入帐中,余下众人手持刀剑警戒,口中整齐划一地高声呼喊:“扬武将军在此!”

    这样的姿态已经够威风了,能够清晰地显示自己作为冀州军的主帅,足以与幽州军主帅陆遥分庭抗礼的地位。接下去需要的,则是另一种姿态。

    李恽略整了整袍服,在这呼喊声中施施然迈入帐内。就在这几步路的光景,他已经恰如其分地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那是三分敬仰、三分庄重、三分诚挚,还带着一分不可言说的亲近。

    在这座帐幕里的,会是谁呢?李恽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去年秋天丁绍接掌邺城诸军之后,与尚书仆射和郁共同表举李恽为扬武将军。因为这个任命,李恽曾经往许昌去跸见东海王司马越。李恽是个晓事的。他自知出身卑微,更在朝廷全无根基,所谓扬武将军号更完全不在贵人们的眼里。于是此行打着何郁的旗号,对东海王幕府的不少官员都有重礼相赠,借机结下了交情。这次的东海王幕府使者,很有可能便是自己结识的官员之一。那段时间的卑微作态虽然有些难熬,但若能换来今后的扬眉吐气,可就太值得了……

    正这么想着,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饶~命~啊~!”

第八十九章 可胜(八)

    尖锐的哭叫声回荡在巨大的帐幕里,带着十二分的凄惨和十二分的癫狂。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李恽在军旅中常听到的,是压抑在胸腔中以便爆发力量的低吼、是在凶猛杀戮中被痛楚激发出的喘息、是被酷烈军规压抑太久以致只能在生死之间彻底迸发的狂啸,而绝非这种仿佛摇尾乞怜般的鬼哭狼嚎。这样的哭嚎徒然暴露出发声者的卑怯,只会引起如李恽这般武人的鄙夷之情。

    这厮,果然是东海王的使者么?

    李恽去年觐见东海王时,幕府尚拥兵数十万虎踞中原,声威煊赫。而幕府上下僚佐也俱都气度昂扬,仿佛举手间天下可定、夷狄不足平也。那时的所见所闻,至今仍然深深在李恽的脑海里。李恽实在无法想象那些官员之中的某一个,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哭号。

    他皱眉凝视着在帐篷一角大叫大嚷的身影,几乎维持不住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恭敬表情。他大步踏前,想要对那人说些什么,沉重的脚步却激起了对方更加强烈的反应。

    那人双手抱头,将身体蜷缩进昏暗的角落深处,继续尖叫道:“啊啊啊啊啊……饶命啊饶命啊不要杀我!”

    他妈的……这厮是被吓疯了么?我干啥了就把他吓成这样?这样的废物,能成什么事?

    李恽摇了摇头,强自压下心中烦躁。他半蹲下身,慢慢靠近那个惊慌失措的家伙,用自己最和善的语气缓缓说道:“吾乃扬武将军李恽,并非贼寇!阁下不必惊慌……”

    一名部下讨好地凑近过来,略微放低手中擎起的火把。跃动的光亮使李恽看清了那人被散乱须发遮盖住大半的面庞。

    这张惨白浮肿的面庞看上去有些眼熟……

    李恽发出一声含混的惊呼。他的身体陡然僵硬,用极不协调的姿势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眼看将要保持不住平衡,他才下意识地伸手点地,挺腰立起。

    “将军?”几名扈从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凑近过来。有特别警惕的,甚至已经抽刀在手。

    长刀出鞘的脆响引起了某人的注意。于是回荡在帐篷里的尖叫声又提高了些许:“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间断的噪音和太令人震惊的发现,使得李恽的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有晕眩之感。他向扈从们连连挥手,喝令道:“我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几名扈从彼此对视,待要说什么,李恽再次大喝:“出去!”

    注视着帐幕被掀起,重又落下,李恽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躬下身子,低声问道:“殿下?殿下?”

    李恽身为冀州军主帅、扬武将军,数万人生杀予夺操之在手,平日里也是极有威严的。但他此刻的语气却异乎寻常地柔和,甚至还显得有几分谄媚……因为眼前这惊弓之鸟,分明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号权臣,官拜丞相、领兖州牧、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的东海王司马越!

    原来……真的不存在所谓东海王使者,置身于幽州军中的根本就是东海王司马越本人。陆道明啊陆道明,心计太深!

    虽然幕府大军正如漫山遍野的猪羊那般逃散,虽然作为根基的兖州已经被贼寇们打得稀烂,可李恽绝不会因此而看轻东海王半分。

    如果将东海王的势力比作一只大鼎,只消东海王在宗室诸王中的地位依旧重要、在朝堂上的政治力量依旧庞大到遮天蔽日,那么三支鼎足中的两足便完好无损。代表军事实力的鼎足虽阙,但若能尽快补上,大鼎便仍然四平八稳,绝无翻覆之虞。

    陆道明显然有意于这支鼎足的地位。若成为支撑东海王幕府的鼎足之一,他获取的利益简直无可估量!

    这样的好处怎能全让陆道明一个人占去?哪怕他是东海王的女婿也不成!此时此刻,正要让东海王殿下知道我李恽赤诚报效的心意,也让他见识见识冀州军的实力和决心!

    面对李恽的温言探问,东海王流露出茫然的神色,口中嘟囔了几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殿下勿惊!”李恽连忙毕恭毕敬地道:“属下乃是奉王命驻守广宗的扬武将军李恽,听闻石勒贼寇势大难制,特意起兵五万前来助战。平北将军陆遥所部,乃是我们的友军。”

    李恽是纯粹的武人,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更说不出天花乱坠。但他素来思虑深沉,兼之官场应酬的经验十分丰富,因而言辞也就清楚明白:

    一者,明确自己早就奉王命行事,乃是东海王的老部下,真正的自家人。二者,又展现自己拥有雄兵五万,论实力足以成为东海王的有力臂助。三者,更点出了幽冀两军的关系,敦请东海王在拉拢自己的时候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

    可惜一番话出口,全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东海王呆愣愣地抬起头来,眼神恍惚地面对着李恽热切的目光,良久之后,嘴脸淌下了一缕唾液……他睡着了。

    这算什么?嗯?怎么会这样?是他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他娘的我该怎么办?这情形让李恽完全无法理解。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几乎要重重地捶打才能勉强透出口气。

    过了小半晌,李恽再次振作起了精神。适才众人大张旗鼓地突入东海王所在的营地,陆道明随时将会作出反应。容他从容谈话的时间稍纵即逝,不能虚耗半分。纵使东海王的情形再不正常,此番也得逼出个结果!

    想到这里,李恽抬手紧握东海王的肩膀,用力摇晃:“殿下!殿下!你醒醒啊……”

    李恽虽不以勇武见长,但多年戎马倥偬锻炼出的手劲毕竟非同小可,晃了没几下,东海王便醒了。随即帐篷里又响起狂乱而尖锐的惨叫:“不要杀我!饶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谁来救我!!”

    好吧……再怎么算计,都算不到东海王居然成了这般模样……此番,怕是要糟了。这声惨叫仿佛恶鬼的诅咒,瞬间抽干了李恽的所有精力。他颓然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倒。

    虽然帐篷之内灯火通明,李恽的眼前却阵阵昏黑。哐当一声闷响,原来是手脚发软,又碰翻了身后的案几。

    长风骤起,猛地卷动帐幕,吹得地上砂石滚动。

    远处半掩的寨门轰然关闭,甲胄铿锵之声四面八方传来。无数人影列队如长龙一般,沿着南北两侧的寨墙迅速接近;无数身披重甲的武士掀开被薄土覆盖的木板,从各处营帐下的坑道中跳出。

    一束束松明火把被点燃,赤红的光焰照亮了夜空,而如林的刀枪剑戟闪烁的寒芒,比星辰更加密集。最后,嘎吱吱的低响此起彼伏,那表示着数百把强弓硬弩逐一上弦拉紧。

    “结阵!结阵!”

    “不要慌,堵住营门!”

    “将军呢?将军在哪里?”

    冀州军的将士彷徨失措,乱作一团。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精锐,并不会被幽州军的反应之快、动用的兵力规模之大吓倒。令他们惊骇的,是幽州军竟然早有准备!

    透过卷动的帐幕,李恽目睹了这一切。他面无表情地握紧双拳,起身望向瑟瑟发抖的东海王。此时此刻,或许只有掌握住东海王才能赢得口舌折冲的筹码,哪怕那是神志昏乱不清的东海王!

    可惜这想法也只能转瞬即逝。他才踏出一步,帐篷内侧的巨大屏风就被轰然推倒,数十名甲士簇拥之下,陆遥轻袍缓步,从容自然地出现在李恽眼前。

第九十章 可胜(九)

    生逢乱世,每个人都在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目标。有的人想要匡扶天下,有的人想要功名富贵,有的人只想要活着。究竟谁能够距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一步,只有图穷匕见的时候,才能揭晓。

    迎接胜利者的,将会是下一次、更下一次无穷无尽的争斗和挑战;而失败者往往从此湮灭无闻,沉没在滔滔乱世长河之中。

    李恽的脸色有些惨白,却不复焦灼彷徨之态。他掀起帐幕,向外大喊了几声:“不要动手!都不要动手!”

    冀州军的百余人已被团团围困,若要反抗,只是徒然取死而已。而李恽并不觉得这样的牺牲有任何意义。返身放下帐幕,他叹了口气,问道:“东海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前日来我营中时,便是如此。医官说,这是受了剧烈惊吓以后魂魄不属、神思离散的表现,只怕须得长期静养调理,才有痊愈的机会。”

    “原来如此……”李恽微微颔首:“殿下与道明分属翁婿,想来定会尽心照料。”

    “那是自然。”陆遥尴尬的表情一闪即逝,好在灯火掩映之下,并无人发觉。

    他向前几步,与李恽并肩而立。另一旁早有士卒抢上,将哭嚎流涕的东海王扶往他处营地去。少了这个以一抵十的声源,帐幕里立刻安静了许多。

    “我本以为,来的应该是老薄这家伙。”陆遥徐徐道。

    李恽想要解释,薄盛这厮脾气凶暴,若纵他肆意妄为,保不准双方就要结下血仇……所以自然是我本人前来,行事也好有些尺度。话到了口中,他又觉得刻意的解释简直如同告饶服软,太无尊严,硬生生憋了回去。

    于是,这两位相识多年的袍泽战友,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

    按照李恽的命令,薄盛本该随他一同行事的。然而一行人借着夜色掩护下离开冀州军大营没多久,薄盛便折返回来。

    今夜的月色并不分明,而且还有雾气。偏偏薄盛单人独行,连火把都不曾拿一个在手。这情形不知为何,让人打心底里觉得不舒坦。

    驻守此处门禁的军官小心翼翼地问了声:“薄将军……您要往哪里去?可需要我遣人引路么?”

    “不必,不必。”薄盛向他笑了笑,摆了摆手,径往冀州军的中军帅帐方向行去。

    这情形其实有些古怪,但将士们也没有人多想什么。薄盛乃是追随李恽多年的老部下、老兄弟,更是掌握乞活军半数实力的大将,无论地位声望,都是冀州军体系中毫无疑问的二号人物。甚至在不少将士眼里,李恽薄盛二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薄盛但有任何举措,哪里轮得到这些寻常军校置喙?

    薄盛沿着曲折的坡道慢慢地走,沿途有两队巡夜的士卒经过,领队的什长隔着老远就喝令立定,待到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薄盛的面庞,才连忙伏地施礼。薄盛则是微笑着颔首示意无妨,让士卒们继续巡逻。考虑到他平日里暴烈的脾气,这会儿可真是太宽容了。

    一直到薄盛迈入空荡无人的中军帐,他面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他缓慢但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上李恽所用的主位坐了下来。片刻以后,他解下腰间长刀平放在案几上,侧过头,似乎是在倾听外界的动静。

    帐幕以外,两列扈卫中军的甲士手持长枪大戟昂然而立。薄盛方才就在他们身前经过,但他们竟连眼珠也没有多移动一下,数十人默然静立,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较远处,毕竟夜已深了,连绵营地里的喧闹声早已停歇。唯有此起彼伏的刁斗声声,仿佛彼此应和着。

    似乎没过多久,又似乎过了很久。角落里的一支雁足铜灯上,灯芯慢慢地燃尽,如豆的灯火熄灭了。整座帐篷顿时暗沉下来,仅余的晃动灯光落在薄盛魁梧的身躯上,往帐幕高处投射出了巨大而摇曳不定的黑影。薄盛依然在笑,可这笑容就像帐中的气氛那样,越发诡异了。

    这时候,帐幕被缓缓掀开,约莫十几个人陆续进来。但并无人言语,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都准备好了么?”薄盛问道。他突然发现,纵使自己竭力放缓语速,也无法掩饰话语中的紧张感。为了缓解这份紧张,他笑了笑,拿起长刀,下意识地擦拭着斑驳的刀鞘。

    二十年前,这本是雁门郡某位乌丸渠帅的佩刀,或许是为了彰显尊荣吧,这把长刀的外形美轮美奂。薄盛记得,其吞口以赤金錾制为饕餮之形,刀脊上更镶嵌明珠美玉,极其奢华。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薄盛在一次作战中冲锋在前,斩下渠帅的首级,同时夺取了这把宝刀。多年以来,每当薄盛握紧这把刀,总觉得体内充满勇气和力量。

    “一切都已准备好了。”有人轻声答道,或许是话音被压得太低,他吐字时发出嘶嘶声,就像是某种蛇虫:“我军本部四千余人,投向我方的友军三千八百余人,已全数整装待发。李恽本部人马都在盯着幽州军,对我们的调动毫无察觉,其中若干关键位置更已被我们提早掌控……一旦动手,他们若不服从,便只能做俎上的鱼肉。”

    “幽州军才是大敌!他们的情况如何?”薄盛猛地将刀抽出半截,刀光如寒潭碧水层层荡漾。二十年过去了,那些华贵的配饰早就在无数次斩击和碰撞中脱落,留下一个个丑陋的凹槽;唯有百炼精钢打造的锋刃依旧锐利,帮助薄盛取得一场场胜利。

    这把长刀曾取下匈奴名王的首级,曾斩杀横行河北的巨寇,甚至也曾染过昔日乞活同袍的血……那也没什么,一名有乌丸血统的卑贱小卒想要往上走,难免如此……便如今夜一般,该做的,就得去做,并无值得犹豫之处。

    有人拿起掉落在地上的舆图:“幽州军的兵力本就较我们少,此前又分出两路,一路由麦泽明率领,驻守瓦亭;一路由沈劲带领,东出离狐、濮阳一线。因而此刻留驻在大营的,乃是陆遥本部和段文鸯的鲜卑突骑,共计五千余人,分别部署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昏暗的帐篷里,没人能看清他究竟指点在何处,不过这些信息众人早就了然于胸,此刻只是最终确定罢了。只听那人继续道:“鲜卑人非陆遥的嫡系,又无忠诚可言,陆遥不会轻易用到他们……待到大局已定,这些鲜卑人也翻不起什么浪来。至于陆遥本部,咱们是以数倍之众击之,兼有奇袭之利!若不能胜,将军请斩我首级!”

    “好!”薄盛收刀入鞘,水波般的寒光同时隐去。

    他缓缓起身,眼神凌厉地环视众人。或许是因为帐幕里太热,许多人的额头都已经见了汗。空气中充满着强烈的血腥气,那是因为半个时辰前,李恽在此诛杀了郑平,喷洒出的鲜血洇入地面,又慢慢蒸发。

    可惜李恽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多年磨练的薄盛早非原先那粗猛单纯的军人。而那郑平不过是个急于出头的傻瓜,薄盛真正的机密筹划,根本非他所能参与。斩杀郑平,并不能起到震慑薄盛的作用,徒然令薄盛下定决心罢了。

    既然李恽瞻前顾后、婆婆妈妈,那便甩开他自行其是!没有了李恽,我薄盛倒也想做做冀州之主!

    “自从东赢公败于匈奴,并州军民被迫背井离乡,卷甲逃亡。冀州人见到我们妻离子散、衣食无着的惨状,叫我们起了名,叫作乞活。”薄盛嘿嘿冷笑道:“这是笑话……我们手里有刀有枪,更能聚集数万之众,何须向谁乞活?又何须在什么东瀛公、东海王面前,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更不消说什么陆道明了!”

    说到这里,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甲士猛然掀开帐幕:“薄将军,你看!”

    原本沉浸在夜色中的幽州军大营,突然间灯火通明!

    终于等到了!好得很!好得很!

    薄盛振衣而起,一脚踢翻了案几:“传令出去,幽州军劫持扬武将军,意欲吞并我冀州之众,狼子野心,昭……昭然若揭!诸位,斧钺临身之时,岂能瞑目待死?是好男儿的,随我杀败幽州人!”

    帐幕内外,数十把长刀一起呛啷啷出鞘。数十人嗔目奋声:“跟随将军,杀败幽州人!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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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可胜(十)

    薄盛走出大帐。数百名甲仗鲜明的骑兵,不知何时已迎候在外。或许是事前早有安排,数百人往来,竟只擎着三五火把;黑沉沉的队伍,望之充满了阴森的杀意。数名扈从膝行而前,奉上重甲长矛。薄盛借着微弱的火光结束停当,单手提起铁矛,飞身上马

    这里原是李恽本部兵马驻扎之处,大帐内外,无不是精选出的忠诚悍勇之士。可薄盛在此发号施令,竟然全无顾忌;甚至大队兵马深夜往来,亦无半分阻碍。可见薄盛对冀州军上下的渗透和控制,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

    眼看人马将出辕门,才有一名小校斜刺里奔出,拦在薄盛马前,惶然道:“薄将军,你这是要……”

    薄盛睨视着他:“你不曾见到幽州人的异动么?你不曾听到我军令么?幽州人劫持扬武将军,我这就要集合各部兵马,前去解救!”

    “可是……可是……”那小校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想要分辨几句,却被薄盛横过铁矛拦腰一击,顿时翻倒在地。

    “十万火急关头,哪容你缩手缩脚?闪开!”薄盛嗔目断喝,纵马向前。数百铁骑随着他滚滚涌出。

    自从河北贼寇渡河南下,冀州军承受的军事压力便大大减轻了。原本专注于作战、满足于担任冀州刺史丁绍副手的李恽,由此开始把目光转向更高的目标。而丁绍的病逝,更加剧了李恽的企图心。过去的数月间,李恽将大量精力放在与冀州、三魏等地的高官往来上,依托手中的军事力量参与到各种政治交易之中。

    这些交易,使得李恽在短时间内统合了丁绍遗留下的庞大实力,甚至足以于都督幽州诸军事、平北将军陆遥分庭抗礼。但与此同时,在乞活军中地位仅次于李恽的薄盛,也水涨船高,获得了极大的权力。

    或许在李恽心中,始终将薄盛当做昔日的粗猛军将吧……然而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区区一名有乌丸血统的小卒,能在战场内外的无数惨烈斗争中幸存下来,更做到数万大军副帅的,哪里会是傻子?

    虽然在平日里,以李恽的威望足以慑服全军;但此时此刻,当李恽明摆着落入幽州军掌中,而薄盛高高打起“解救李将军”旗号召集兵力的时候,哪怕是李恽本部也如风行草偃。

    薄盛所在的骑队虽不大张旗鼓,可是所经之处,便如向装满沸油的鼎镬内灌入凉水般,眨眼功夫,整座冀州军大营就无法遏制地翻腾搅动起来!

    幽州军大营这边,包围李恽一行的行动声势虽然浩大,但实际兵力并不很多。除了陆遥扈从亲军六百余人以外,其余诸部早都得了陆遥自守营寨的严令,不准随意行动。毕竟陆遥本意是想杀鸡儆猴,而非与冀州军大举火并。

    六百人中,负责沿寨墙左右挟击、封闭李恽等人退路的是两百名精锐甲士。甲士们每人都身披数十斤重的具装铠,乍看如一座铁塔般;手中更持有大刀、铁锤等陷阵杀敌的利器。有这两百人坐镇,李恽的兵力便是再多数倍,也莫能匹敌。

    带领甲士们的两名百人督,都是陆遥担任平北将军以后拔擢于行伍中的勇士。身材高大而美须髯的名唤常江,另一名相貌凶悍的独眼汉子名唤刘逸。

    刘逸素来是嘴上不把门的,昔日曾因言语无礼而触怒王浚幕府高官,被贬去做了守门的小卒。此番李恽潜入幽州军大营,结果被平北将军抓了个正着;这情形简直叫刘逸乐不可支,当下便嘴炮大开,尽情嘲笑不止。

    正说得酣畅,常江猛拍他的肩甲,发出铿锵脆响:“别说话!你听!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

    刘逸憋回半肚子的话,满心不乐意地探头向外看看。无数松明火把将寨墙内外照得透亮,可是火光照耀的范围以外,夜色依旧浓稠如墨,仿佛化也化不开。

    “李恽这厮都被我家主公拿下了,还能有什么动静?这帮冀州人打仗不行,就只会玩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可到这时候,他们还能干啥?嗯?他们从此老老实实地倒也罢了,再敢给咱们添乱,我不信将军能饶过谁!”

    两军合兵南下以来,虽然说大体关系融洽,可小摩擦确实也不少。尤其土生土长的幽州将士,彼辈都是骄兵悍将,又与冀州军并无渊源在,是最能生事的一批人。

    刘逸信心十足,常江却并不放心。他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真的有声音!老刘,你莫要胡搅,仔细听听!”

    刘逸嗤笑几声:“我们守住这道门,不让李恽跑了便是,你还疑神疑鬼做甚……不对!!”说到一半,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箭步跃上寨墙高处,竭力向冀州军大营的方向探看。

    暗沉沉的苍穹之下,连绵的营地仿佛黑色的剪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偶尔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又很快熄灭。与此同时,某种喧嚣之响随着夜风飘来,起初很微弱,很快就越来越响,越来越宏大。那种感觉……就仿佛一头庞然巨兽在那片黑暗中渐渐成型,即将发起猛烈的袭击!

    “不妙……不妙……”常江和刘逸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他们从空气中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想到了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可怕情况即将发生。

    常江用一个坚定的手势止住了刘逸想要大喝示警的意图。他:“你立即去通知主公,有我守在这里,万无一失。”

    “好。”刘逸转身就走,沉重的脚步踏在木梯上咚咚作响,很快就远去了。

    常江眯缝着双眼,凝视着寨门前被灯光照亮的开阔地。大群惊鸟从他的视线前方扑棱棱地飞过,留下几声暗哑的鸣叫。又过顷刻,肉眼可见地面上的浮尘微微抖动起来。

    原本安置东海王的大帐之中,陆遥、李恽二人沉默了许久。

    李恽夤夜潜行至此,即将冀州军与平北军府争权夺利的态度暴露无遗。而陆遥设下的天罗地网,也展现了他对冀州军的防范与猜忌。两名战友虽是并肩而立,彼此之间的袍泽情谊还剩下多少,却谁也不能预料。

    陆遥打算率先打破这气氛古怪的寂静。幽州军今夜的准备,只是为了擒拿胆敢擅闯大营的某些胆大妄为之辈。即便陆遥做好了杀鸡儆猴的打算,这些举措的前提也是幽冀两军始终互为盟友,并没有反目为敌之意;何况现在的局面,是那猴儿自己撞入刀斧之下来,难不成要杀猴给鸡看?

    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的时候,庞渊猛地撞入帐幕中来:“主公,冀州军反水!”

    帐幕之外、大营之外,暮然间杀声大起。

    ……

    不好意思这一章更得晚了几天。这段时间魔都渐渐降温,空气又潮湿的很……所以关节炎发作了将近一个月没有消停……每天半夜里都会痛醒,醒过来吃止痛片吃到昏昏沉沉,这种状况真的不适合码字。不过接下去本书又进入到杀杀杀节奏啦,甚妙,会尽量加油。

第九十二章 可胜(十一)

    冀州军反水。

    作为这支军队骨干的乞活军,曾经在并州与匈奴汉国殊死搏斗,承受了难以想象的惨烈损失;而这支军队本身,也是在与河北贼寇如汲桑、石勒之流的血战中成长壮大起来的。但在这个晚上,冀州军将他们雪亮的枪刀朝向了亲密的盟友。

    这是事前毫无征兆的、很可能是致命的一击。绝大多数幽州军将士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幽州军上下,更没有任何人想到这样的局面。围迫着李恽等人的幽州将士,瞬间感受到强烈的愤怒,他们不由自主地举刀向前,只待陆遥一声令下,就将李恽斩成肉泥。

    李恽惊骇欲绝,脑中乱成一片,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他凝视着冀州军方向突然腾起的撩天火势,缓缓抬起右手。

    李恽有些绝望地看着这只手,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冀州军的前后举措:先将所谓东海王使者劫持在手,再发动夜袭火并幽州诸将,夺取联军的指挥权……这两者紧密关联,怎么看,都确属自家的事前安排。陆遥有什么理由不将祸乱的根源当场诛除?如果这只手决然下落,则自己的性命必定在此终结,绝无半点生机。

    然而陆遥并未挥动手臂,只是示意众人退后罢了。他扫视诸将,徐徐道:“各位不必如此,吾知此事定与李将军无关。李将军一行人潜入我军营中,沿途未伤我军将士们的性命。若他果有火并之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者,我与李将军相识多年,敢担保他绝非是不识大体之人。”

    李恽忙不迭道:“道明说的是……说的是啊!真不是我!”

    以陆遥在幽州军的威望,他既然担保李恽无事,那便是无事了。这九死一生的关口居然轻飘飘地过去,李恽顿觉轻松。一旦思维才恢复正常,过去数个时辰里的林林总总,便在心头一幕幕闪过,下个瞬间,李恽破口大骂:“狗日的,我操*他姥姥!是薄盛!是薄盛这厮造反!”

    冀州军大营方向,大军奔走的脚步声、铠甲碰撞的铿锵之响、军官们呼喝号令与士卒们沉重的喘息声交织成了海啸般的宏大声响,越来越近了。

    陆遥微微颔首,轻描淡写地道:“想来也只有薄盛会如此胆大妄为。”

    较之于诸将的惊怒交加,陆遥简直冷静得过分。莫说他人,他自己也不清楚此刻的心情该如何形容。

    两支曾经的友军之间,即将爆发惨烈的战斗。而所谓的幽冀联军南下勤王,或许在后世将会成为一个笑话。此时此刻,陆遥心中怒火中烧,简直无法遏止。但他又隐约觉得畅快。那些鸡零狗碎的权谋计算,在这一刻终于离他远去了;图穷匕见之时,一切终究要在厮杀场上解决。

    他向帐外走了两步,沉声道:“传令,冀州军薄盛叛乱,声势虽大,不过跳梁小丑而已,吾提扈从本部足以剿平之。定边军与鲜卑虎班突骑无须惊动,诸部各守营寨,非虎符不得辄发。”

    庞渊等众将齐声道:“遵命!”

    虽然营外不知多少的叛军正蜂拥而至,但只要幽州军有所向披靡的统帅在,将士们必胜的信念就永远不会动摇。

    陆遥向李恽颔首示意:“重德兄且在此安坐。待我镇压反乱之后,当还有借重吾兄之处。”

    说完,他便急步出外。诸将紧随其后。

    “好好!但凭道明吩咐!”李恽长揖及地。

    营门处。

    一里地,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庞然猛兽挟裹着千万人的轰然嘶吼,撞破了重重浓雾。突然出现在常江眼前的,是深海翻起的汹涌黑潮;数不尽的火把映照下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就像惊涛拍岸时崩起的粼粼水光。

    冀州军来得实在太快,而幽州军在这个方向的营寨单薄得仿佛一触即溃。毕竟这里本该是面向友军之处,营建的时候就没有打算以之为战事的依托;此刻据守寨墙的,更只有仅仅两个百人队。以冀州军的数量,便是用撞,也足以将这处寨墙给撞垮!

    好在常江也没打算依托营寨死守。平北将军的扈从亲军、身着具装铠甲的精锐之士从没有想过将战场主动权拱手相让。何况论及英勇善战,幽州将士从没把冀州军放在眼里?纵使众寡悬殊之际,常江想到的仍然是以攻代守,以攻助守!

    常已将部下百名甲士调集一处。眼看叛军呼啸而至,他冷笑一声,扬声道:“开门!”

    用粗劣木板制作的营门刚一开启,冀州军的距离已不足五十步!

    敌军后队射出的箭矢铺天盖地般灌入门洞,打在常江等人的铁甲上,铛铛作响。有数人的铠甲缝隙或是面部着箭,翻身便倒。而常江纵声大吼,率队直冲敌阵。

    距离二十步。

    冀州军选锋将各种标枪、飞锤等物纷纷投掷出手,势如群蝗掩日,又如密雨挥洒。常江等人或举盾遮挡,或俯下身子凭借铠甲承担,所有人继续向前,脚步丝毫不停。

    距离十步。

    常江略侧身,一杆平端的长枪从他胸侧划过。枪尖与铠甲的叶片剧烈碰撞,划出一溜火花。而与此同时,常江揉身向前,挥刀砍下了那名持枪士卒的首级。

    稍稍俯首避过喷溅的血液,他百忙之中回头一看,百名甲士已伤亡二十余人。区区五十步距离,对有些人来说便是生死天堑。

    而渡过这道天堑的幽州甲士们更不停歇。数息之间,他们突入敌阵十步,竟然将冀州军的先阵兵力硬生生顶了回去。数十甲士行经之处,沿途刀剑乱舞、枪戈交鸣。断肢残躯接连飞起,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溅半空,又重重叠叠地洒落在地,将方圆十余丈的土地染作了鲜红。

    带领大队匆匆登上寨墙的陆遥凝视着战场,笑了笑:“凡守城者,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守者也。常江干得很不错!”

第九十三章 可胜(十二)

    分明众寡不敌,又是最危险的夜战,但幽州军竟丝毫没有畏惧慌乱的表现。仅仅一支百人队就敢奋然出战,仿佛铁骨铮铮的万载礁石,遏住了叛军汹涌如潮的冲击势头!

    沙场鏖战,杀声鼎沸,血肉横飞。寨门前方寸之地,瞬间化作了血肉磨盘,轰隆隆地绞入了数十上百条性命。

    常江奋力厮杀,须臾之间,手格十余人。冀州军先阵抵敌不住,只得稍退。他得个空隙,奋然大喝道:“冀州军只会用些卑鄙无耻的奸计罢了。说到打仗,我们一个人,能打他们十个、百个!诸位,今日让陆将军见见塞上好男儿的勇武!”

    而部下们在鏖战之中齐声应和:“杀!杀!杀杀杀!”

    这支百人队,皆是王浚覆灭之后,被陆遥自幽州幕府中多方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卒,本就轻生好死,嗜战成狂。他们在昔日的幽州军中多不得志,一旦陆遥以恩义相结,以功名相待,再配以精耀铠甲、钢刀利刃……仅仅数十人,却如数十头铁甲猛兽冲阵,所向无敌!

    正呼啸间,冀州军第二阵赶到。眼看常江来得猛恶,为首一将二话不说,迎面就冲了上去。

    此人身形矮小,但是肩宽体壮,双持刀盾,身披铁铠,来势仿佛蛮牛一般,正是冀州军中知名的勇士牛流。常江挥刀砧去,正遭牛流猛力挥动铁盾格挡,两厢碰撞,长刀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常江虎口崩裂,双脚站立不住,向后踉跄连退。而牛流吼声如雷,疾步迫近。常江的部下们见他赤手空拳,慌忙从左右两厢来援,可电光石火之间,哪里来得及!

    正在焦急时,常江忽然站定,狞笑着从身侧地面翻手提起一柄极其沉重的硕大铁锥来。对付这种有铁盾、铁甲保护的敌人,什么刀枪剑戟俱都无用,唯有铁锥之类的重兵器才是克星!

    常江将铁锥劈头盖脸猛砸过去,只三五下,便将迎面铁盾砸得粉碎;再一下,正中牛流头戴的铁盔。

    这一下用了好大的力气,即使在万军阵中,也听得到“咔啦”一声闷响。粗大硬木所制的锥柄瞬间断裂,而牛流的兜鍪碎裂,连带着整个额头也陷了下去,眼耳口鼻中都溢出血来。他张大了嘴,猛地喘了几口气,慢慢地软倒在被鲜血灌溉着的土地上。

    冀州军方面汹涌的嘶吼声瞬间为之一静。

    “早就听说幽州诸将自薛彤以下,如刘暇、陈沛、沈劲等,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彼辈分明不在,眼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饿虎?”薄盛立马于稍远处,脸色铁青。

    早些时候打探幽州军分布的细作道:“看相貌,那是陆遥扈从亲军百人督,常江。”

    薄盛死死地看了常江一眼,又抬眼望去。只见原本兵力单薄的寨墙上,已然灯火通明,有大批弓弩手严阵以待。寨墙后更有人喊马嘶,显示出大队兵马调动的迹象。

    幽州军的反向突击来得快,去得也快。面对着冀州军不断投入战场的大部队,他们抛下了数十具尸体以后,终于在弓弩的掩护下退了回去。薄盛身侧有人轻声叹气,皆因众人看得明白,若要检点伤亡的话,只怕冀州军的损失要多出一倍。

    或许这点损失没什么大不了,可战场厮杀,时机稍纵即逝;被这常江一阻,想要趁其不备一鼓作气攻入幽州军营寨的计划,便算是失败了。

    “百人督!嘿!区区一个百人督!”薄盛连声冷笑。个人的勇力倒也罢了,区区一个百人督就有如此的眼光和胆略,敢于冒着巨大危险硬生生地打断己方的谋划……不得不承认,幽州军的素质实在可畏可怖!

    眼见幽州军籍籍无名之辈都有如此勇力,汇聚在薄盛身边的部将们,神色也都有几分不自然。幽州军作为盟友时,这些乞活军中健者、冀州肱股之将仍可以勇武自许;可当两家决裂为敌的时候,诸将就不得不面对内心身处的戒惧。

    然而,薄盛的信心和决心并无半点动摇。身为历经千百场厮杀锤炼的将领,他非常清楚沙场对抗的本质。在制人和制于人的不断应对转换中,从来就没有尽如人意的可能。这小小交锋,只是幽州军的下马威罢了,其胜败根本无关大局。

    “公乘达、闫德!”

    “在!”两员骁将应声上前。

    “你二人各领五百人去,攻打左右两侧的土垒!”

    二将随即领兵出发。

    幽州军的大营面积广阔,外围每隔一里,用挖掘壕沟时掘出的土垒起高地。高地上有箭楼等防御设施。大军若在此地交战,土垒是必争之地。

    “孙慎!黄幺!”

    “在!”又两员骁将出列。

    “你们各带本部,大张旗鼓往东西两面去,攻打那两处的营寨。能够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无妨。但若放任幽州军往此地救援,我要你们的脑袋!”

    “是!”

    又是两队人马滚滚而去。

    冀州军最大的优势在于兵力,分兵多路挟击,将战场不断扩大,无疑是更加强化这一优势的做法。

    夜风微凉,穹窿阴沉,两三点细雨飘散落下。战线渐渐铺开,而眼前短暂而激烈的战斗已然告一段落。

    薄盛提缰勒马,转过身来,换了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哈哈一笑:“幽州士马,果然精强。接下去的仗还有得打……赵将军以为如何?”

    几名亲信将领分别领兵出击以后,薄盛身边还有数名军官跟随。其中一人名唤赵信,乃是李恽手下极有威望的大将。

    赵信面色焦黄,身材极高又极瘦削,看上去像是缠绵病榻多年的样子。但若注意到他指掌关节粗大有力,而腰悬双刀也都是加重加长的精品,便绝不会将他当做寻常病号看待。事实上,围在他四周的几名薄盛部将,始终保持着如临大敌的忌惮神情。

    薄盛虽然宣称此番兴师乃是为了解救被幽州军劫持的李恽,但却不会指望李恽部下诸将当真相信他的说辞。在他用半胁迫半强制的手段将诸将裹入军中之后,便派遣亲信将之看管在一处。只留了地位最高的赵信随从在侧,以向底层士卒们显示冀州军上下齐心协力。

    听得薄盛询问,赵信眼神闪动,缓缓道:“若李将军果真被陆道明劫持,那这仗也没什么好打的,我们必败无疑。”

    此言一出,顿时使得众人又惊又怒。有人厉声喝斥:“姓赵的,你什么意思?”更有多人大为紧张,手扶刀柄,隐隐约约将赵信围在了垓心处。

第九十四章 可胜 (完)

    薄盛容色阴沉,提起马鞭指着赵信,咬牙道:“你讲讲,何以见得?”

    随着他的话语,四周骑士猛然迫近,甚至有数人干脆将環首刀拔出半截来威胁。而赵信并无防备之势,只挥挥手,如驱赶蚊蝇那般示意他们退开。奇妙的是,这样的动作并不显得他意图挑衅,反而流露出坦然无惧的平静态度。

    “李将军为何脱离大军遮护,深夜前往幽州军大营,我不知也。李将军与平北将军有何等样的冲突,以致于遭到劫持,我亦不知也。”虽在万军嘈杂之中,赵信从容言语,吐字清晰:“我只知道,就在今夜之前,我还认为,幽州冀州是唇齿相依的伙伴;平北将军、扬武将军两位,是十余载金戈铁马、能够肝胆相照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灯火越来越密集的绵长寨墙,徐徐道:“冀州军中想法如我者,无法计数。此时此刻,若扬武将军出现在那里振臂一呼,指我军为叛逆……愿意跟随薄将军你死战到底的,能有几人?”

    赵信并没有质疑薄盛的说辞,而是直接指出了这个说辞最大的问题所在。

    当李恽分心于政事的时候,薄盛得以在军中培植实力,逐渐成为这数万大军的实际指挥者,但冀州军始终是李恽的冀州军;薄盛想要纠合诸军,终究还得打着解救李恽的旗号。既然如此,只要李恽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薄盛的所作所为就会被重新定义。毫无疑问的,这是叛乱。当平北将军和扬武将军携手号令平叛,薄盛的抵抗力量微不足道。

    “我们是为了解救李将军才起兵的,再如何,李将军怎么会说我们是叛逆?”有人恼怒地反问。

    赵信没有搭话,他没空理会一个傻子。

    当李恽落入幽州军掌控,冀州诸将或者恳请陆道明的宽宏大量,或者凭借手头的实力与陆道明谈判,这都是作为下属的适当选择。但薄盛和他的亲信部下们却选择了起兵相攻……这的的确确就是叛逆之举。而李恽想要在这样的局面自保性命,便只能站到陆遥一边,指薄盛等人为叛逆。

    与这个问题相比,眼前厮杀的一时胜负简直算不得什么。既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薄盛纵能掀起再大的声势,最终必然失败。

    虽然在薄盛起兵之初,包括赵信在内的冀州军诸将完全猝不及防,但当他们反应过来,立刻就试图夺回主动。赵信的寥寥数语,实已清晰地表明了他们态度:冀州诸将绝不会牵扯进一场必败的叛乱中去,哪怕薄盛以死相逼,也是一样。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未见得谁更贪生怕死一些。

    “哈哈哈哈……”薄盛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尽欢悦:“赵信,你很有胆量,也很聪明!”

    薄盛无视剑拔弩张的众人,策马靠近,进而伸出手臂环着赵信的肩膀。

    赵信微微皱眉,似乎想要挣动,又忍耐下来。这时候,耳畔响起薄盛低沉暗哑的嗓音:“不过,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哈哈哈哈!”

    赵信皱眉想了想薄盛语中蕴意,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都变得冰凉。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攫住了他的心脏。恍恍惚惚间,唯有薄盛的语声继续回荡,但说得什么,竟是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黎明将至时分,云层却愈来愈深重,遮蔽了残月。军营东西两面的战斗,如火上浇油渐趋激烈,呐喊厮杀之声清晰可闻。

    几处火头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遥远的天穹尽头,则似有阵阵闷雷与之应和。随着闷雷滚滚,零星雨点渐渐汇成雨丝,与蒸腾的雾气绞在一处。

    陆遥按住寨墙垛口,向外看了看。此处的冀州军主力尚未发动进攻,只将大队人马调动往来,翻翻滚滚,仿佛无边无际。但身为经验丰富的战士,陆遥能够清晰地辩识出有几处队列太过密集,以至于显得臃肿,还有几处却过分稀松。看那些士卒们行走之间散漫迟缓的状态,简直全无战斗力可言。

    率领这支部队的是谁?按照地位与威望来推算,十有**是薄盛。陆遥不禁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薄盛何以有此不智之举。也许东海王幕府的失败使很多像薄盛这样的人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所以不愿再压抑自己的野心了吧。

    然而薄盛麾下实力毕竟有限,他统合诸军的动作未必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忠于主将李恽的基层将校或者被杀、或者被控制,导致许多部队士气低糜,大军也缺乏有效整合。眼前看似庞大的军阵中,真正有威胁的,大概只有薄盛本部人马吧。对于原准备与中原贼寇血战的幽州军来说,这还算不上大敌。陆遥有十足的信心将之压服。

    “勤之。”陆遥扬声唤道。

    被甲士掩护在拐角处的方勤之连忙上前,沿途小心翼翼地迈过几支扎进墙体的箭矢:“属下在。”

    “叛军中的许多将士,想来是受人蛊惑。你去请扬武将军来此,以正视听。”陆遥顿了顿,又道:“冀州军虽然出现叛乱,但这应当不是李恽的授意……你对他客气些。”

    方勤之躬身道:“属下明白。值此幽冀两军携手平叛之际,并无人敢看轻了扬武将军。”

    “幽冀两军携手平叛?”陆遥愣了愣。

    “是。幽冀两军是亲如兄弟的同盟,此番冀州军中宵小作乱,扬武将军谨慎起见,特意邀请主公出兵相助,两家携手平叛。经此以后,两军之间的协同、联系,定会更加紧密。”

    陆遥失笑道:“好,这个说法很好。你就这样对外宣扬,去吧!”

    方勤之应诺。还未转身退出,却见马睿如脱缰野马般直撞入来,来不及行礼,径自大声禀报:“主公,李恽遇刺重伤!”

    “什么?”方勤之失声惊呼。

    陆遥眼神一凝:“怎么回事?”

    马睿满面愧色,跪伏于地:“因为李恽等人非是俘虏,因此我们只将之严密看管,并未收取随身刀剑。没想到适才……没适才有一人……便是随同李恽闯入我军营中的一名冀州军校……此人突然拔刀向李恽砍去,李恽不防,连中数刀,咳咳……此刻重伤垂危。”

    “混账!混账!”陆遥勃然大怒,厉声喝骂:“世上有这样的严密看管吗?”

    马睿不敢答话,只频频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陆遥还欲再骂,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事已至此,骂人也没用了。他深深呼吸,勉强压住胸中火气:“医官是否赶到?”

    “医官已火急赶到,说会尽力施救。然而……不一定能保李恽性命。”

    “那刺客呢?”

    “事发仓促,李恽的其余部下护主心切,已将之当场乱刀斩杀。”

    陆遥默然半晌,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身侧将校、卫士、幕僚等无不垂首屏息,有数人甚至已被骇得额头、背后冷汗涔涔。

    “看来,薄盛这厮谋划甚深,所图极大;兼且尚有中原贼寇虎视于外……今夜的战事,只怕不能轻易了结呀。”陆遥手扶腰刀,慢慢地道:“传我将令,全军备战。”

    ******

    离狐以东,瓠子河南岸。石勒本队营寨。

    潜伏在各处的侦骑纷纷回报,不顾夜间奔驰的危险,也丝毫不顾惜马力。

    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张宾瘦削的面庞上,照出他狂喜的神情:“可胜之机!可胜之机已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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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