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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四章 可胜 (完)

    薄盛容色阴沉,提起马鞭指着赵信,咬牙道:“你讲讲,何以见得?”

    随着他的话语,四周骑士猛然迫近,甚至有数人干脆将環首刀拔出半截来威胁。而赵信并无防备之势,只挥挥手,如驱赶蚊蝇那般示意他们退开。奇妙的是,这样的动作并不显得他意图挑衅,反而流露出坦然无惧的平静态度。

    “李将军为何脱离大军遮护,深夜前往幽州军大营,我不知也。李将军与平北将军有何等样的冲突,以致于遭到劫持,我亦不知也。”虽在万军嘈杂之中,赵信从容言语,吐字清晰:“我只知道,就在今夜之前,我还认为,幽州冀州是唇齿相依的伙伴;平北将军、扬武将军两位,是十余载金戈铁马、能够肝胆相照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灯火越来越密集的绵长寨墙,徐徐道:“冀州军中想法如我者,无法计数。此时此刻,若扬武将军出现在那里振臂一呼,指我军为叛逆……愿意跟随薄将军你死战到底的,能有几人?”

    赵信并没有质疑薄盛的说辞,而是直接指出了这个说辞最大的问题所在。

    当李恽分心于政事的时候,薄盛得以在军中培植实力,逐渐成为这数万大军的实际指挥者,但冀州军始终是李恽的冀州军;薄盛想要纠合诸军,终究还得打着解救李恽的旗号。既然如此,只要李恽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薄盛的所作所为就会被重新定义。毫无疑问的,这是叛乱。当平北将军和扬武将军携手号令平叛,薄盛的抵抗力量微不足道。

    “我们是为了解救李将军才起兵的,再如何,李将军怎么会说我们是叛逆?”有人恼怒地反问。

    赵信没有搭话,他没空理会一个傻子。

    当李恽落入幽州军掌控,冀州诸将或者恳请陆道明的宽宏大量,或者凭借手头的实力与陆道明谈判,这都是作为下属的适当选择。但薄盛和他的亲信部下们却选择了起兵相攻……这的的确确就是叛逆之举。而李恽想要在这样的局面自保性命,便只能站到陆遥一边,指薄盛等人为叛逆。

    与这个问题相比,眼前厮杀的一时胜负简直算不得什么。既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薄盛纵能掀起再大的声势,最终必然失败。

    虽然在薄盛起兵之初,包括赵信在内的冀州军诸将完全猝不及防,但当他们反应过来,立刻就试图夺回主动。赵信的寥寥数语,实已清晰地表明了他们态度:冀州诸将绝不会牵扯进一场必败的叛乱中去,哪怕薄盛以死相逼,也是一样。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未见得谁更贪生怕死一些。

    “哈哈哈哈……”薄盛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尽欢悦:“赵信,你很有胆量,也很聪明!”

    薄盛无视剑拔弩张的众人,策马靠近,进而伸出手臂环着赵信的肩膀。

    赵信微微皱眉,似乎想要挣动,又忍耐下来。这时候,耳畔响起薄盛低沉暗哑的嗓音:“不过,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哈哈哈哈!”

    赵信皱眉想了想薄盛语中蕴意,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都变得冰凉。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攫住了他的心脏。恍恍惚惚间,唯有薄盛的语声继续回荡,但说得什么,竟是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黎明将至时分,云层却愈来愈深重,遮蔽了残月。军营东西两面的战斗,如火上浇油渐趋激烈,呐喊厮杀之声清晰可闻。

    几处火头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遥远的天穹尽头,则似有阵阵闷雷与之应和。随着闷雷滚滚,零星雨点渐渐汇成雨丝,与蒸腾的雾气绞在一处。

    陆遥按住寨墙垛口,向外看了看。此处的冀州军主力尚未发动进攻,只将大队人马调动往来,翻翻滚滚,仿佛无边无际。但身为经验丰富的战士,陆遥能够清晰地辩识出有几处队列太过密集,以至于显得臃肿,还有几处却过分稀松。看那些士卒们行走之间散漫迟缓的状态,简直全无战斗力可言。

    率领这支部队的是谁?按照地位与威望来推算,十有**是薄盛。陆遥不禁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薄盛何以有此不智之举。也许东海王幕府的失败使很多像薄盛这样的人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所以不愿再压抑自己的野心了吧。

    然而薄盛麾下实力毕竟有限,他统合诸军的动作未必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忠于主将李恽的基层将校或者被杀、或者被控制,导致许多部队士气低糜,大军也缺乏有效整合。眼前看似庞大的军阵中,真正有威胁的,大概只有薄盛本部人马吧。对于原准备与中原贼寇血战的幽州军来说,这还算不上大敌。陆遥有十足的信心将之压服。

    “勤之。”陆遥扬声唤道。

    被甲士掩护在拐角处的方勤之连忙上前,沿途小心翼翼地迈过几支扎进墙体的箭矢:“属下在。”

    “叛军中的许多将士,想来是受人蛊惑。你去请扬武将军来此,以正视听。”陆遥顿了顿,又道:“冀州军虽然出现叛乱,但这应当不是李恽的授意……你对他客气些。”

    方勤之躬身道:“属下明白。值此幽冀两军携手平叛之际,并无人敢看轻了扬武将军。”

    “幽冀两军携手平叛?”陆遥愣了愣。

    “是。幽冀两军是亲如兄弟的同盟,此番冀州军中宵小作乱,扬武将军谨慎起见,特意邀请主公出兵相助,两家携手平叛。经此以后,两军之间的协同、联系,定会更加紧密。”

    陆遥失笑道:“好,这个说法很好。你就这样对外宣扬,去吧!”

    方勤之应诺。还未转身退出,却见马睿如脱缰野马般直撞入来,来不及行礼,径自大声禀报:“主公,李恽遇刺重伤!”

    “什么?”方勤之失声惊呼。

    陆遥眼神一凝:“怎么回事?”

    马睿满面愧色,跪伏于地:“因为李恽等人非是俘虏,因此我们只将之严密看管,并未收取随身刀剑。没想到适才……没适才有一人……便是随同李恽闯入我军营中的一名冀州军校……此人突然拔刀向李恽砍去,李恽不防,连中数刀,咳咳……此刻重伤垂危。”

    “混账!混账!”陆遥勃然大怒,厉声喝骂:“世上有这样的严密看管吗?”

    马睿不敢答话,只频频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陆遥还欲再骂,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事已至此,骂人也没用了。他深深呼吸,勉强压住胸中火气:“医官是否赶到?”

    “医官已火急赶到,说会尽力施救。然而……不一定能保李恽性命。”

    “那刺客呢?”

    “事发仓促,李恽的其余部下护主心切,已将之当场乱刀斩杀。”

    陆遥默然半晌,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身侧将校、卫士、幕僚等无不垂首屏息,有数人甚至已被骇得额头、背后冷汗涔涔。

    “看来,薄盛这厮谋划甚深,所图极大;兼且尚有中原贼寇虎视于外……今夜的战事,只怕不能轻易了结呀。”陆遥手扶腰刀,慢慢地道:“传我将令,全军备战。”

    ******

    离狐以东,瓠子河南岸。石勒本队营寨。

    潜伏在各处的侦骑纷纷回报,不顾夜间奔驰的危险,也丝毫不顾惜马力。

    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张宾瘦削的面庞上,照出他狂喜的神情:“可胜之机!可胜之机已至!”

第九十四章 可胜 (完)

    薄盛容色阴沉,提起马鞭指着赵信,咬牙道:“你讲讲,何以见得?”

    随着他的话语,四周骑士猛然迫近,甚至有数人干脆将環首刀拔出半截来威胁。而赵信并无防备之势,只挥挥手,如驱赶蚊蝇那般示意他们退开。奇妙的是,这样的动作并不显得他意图挑衅,反而流露出坦然无惧的平静态度。

    “李将军为何脱离大军遮护,深夜前往幽州军大营,我不知也。李将军与平北将军有何等样的冲突,以致于遭到劫持,我亦不知也。”虽在万军嘈杂之中,赵信从容言语,吐字清晰:“我只知道,就在今夜之前,我还认为,幽州冀州是唇齿相依的伙伴;平北将军、扬武将军两位,是十余载金戈铁马、能够肝胆相照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灯火越来越密集的绵长寨墙,徐徐道:“冀州军中想法如我者,无法计数。此时此刻,若扬武将军出现在那里振臂一呼,指我军为叛逆……愿意跟随薄将军你死战到底的,能有几人?”

    赵信并没有质疑薄盛的说辞,而是直接指出了这个说辞最大的问题所在。

    当李恽分心于政事的时候,薄盛得以在军中培植实力,逐渐成为这数万大军的实际指挥者,但冀州军始终是李恽的冀州军;薄盛想要纠合诸军,终究还得打着解救李恽的旗号。既然如此,只要李恽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薄盛的所作所为就会被重新定义。毫无疑问的,这是叛乱。当平北将军和扬武将军携手号令平叛,薄盛的抵抗力量微不足道。

    “我们是为了解救李将军才起兵的,再如何,李将军怎么会说我们是叛逆?”有人恼怒地反问。

    赵信没有搭话,他没空理会一个傻子。

    当李恽落入幽州军掌控,冀州诸将或者恳请陆道明的宽宏大量,或者凭借手头的实力与陆道明谈判,这都是作为下属的适当选择。但薄盛和他的亲信部下们却选择了起兵相攻……这的的确确就是叛逆之举。而李恽想要在这样的局面自保性命,便只能站到陆遥一边,指薄盛等人为叛逆。

    与这个问题相比,眼前厮杀的一时胜负简直算不得什么。既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薄盛纵能掀起再大的声势,最终必然失败。

    虽然在薄盛起兵之初,包括赵信在内的冀州军诸将完全猝不及防,但当他们反应过来,立刻就试图夺回主动。赵信的寥寥数语,实已清晰地表明了他们态度:冀州诸将绝不会牵扯进一场必败的叛乱中去,哪怕薄盛以死相逼,也是一样。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未见得谁更贪生怕死一些。

    “哈哈哈哈……”薄盛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尽欢悦:“赵信,你很有胆量,也很聪明!”

    薄盛无视剑拔弩张的众人,策马靠近,进而伸出手臂环着赵信的肩膀。

    赵信微微皱眉,似乎想要挣动,又忍耐下来。这时候,耳畔响起薄盛低沉暗哑的嗓音:“不过,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哈哈哈哈!”

    赵信皱眉想了想薄盛语中蕴意,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都变得冰凉。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攫住了他的心脏。恍恍惚惚间,唯有薄盛的语声继续回荡,但说得什么,竟是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黎明将至时分,云层却愈来愈深重,遮蔽了残月。军营东西两面的战斗,如火上浇油渐趋激烈,呐喊厮杀之声清晰可闻。

    几处火头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遥远的天穹尽头,则似有阵阵闷雷与之应和。随着闷雷滚滚,零星雨点渐渐汇成雨丝,与蒸腾的雾气绞在一处。

    陆遥按住寨墙垛口,向外看了看。此处的冀州军主力尚未发动进攻,只将大队人马调动往来,翻翻滚滚,仿佛无边无际。但身为经验丰富的战士,陆遥能够清晰地辩识出有几处队列太过密集,以至于显得臃肿,还有几处却过分稀松。看那些士卒们行走之间散漫迟缓的状态,简直全无战斗力可言。

    率领这支部队的是谁?按照地位与威望来推算,十有**是薄盛。陆遥不禁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薄盛何以有此不智之举。也许东海王幕府的失败使很多像薄盛这样的人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所以不愿再压抑自己的野心了吧。

    然而薄盛麾下实力毕竟有限,他统合诸军的动作未必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忠于主将李恽的基层将校或者被杀、或者被控制,导致许多部队士气低糜,大军也缺乏有效整合。眼前看似庞大的军阵中,真正有威胁的,大概只有薄盛本部人马吧。对于原准备与中原贼寇血战的幽州军来说,这还算不上大敌。陆遥有十足的信心将之压服。

    “勤之。”陆遥扬声唤道。

    被甲士掩护在拐角处的方勤之连忙上前,沿途小心翼翼地迈过几支扎进墙体的箭矢:“属下在。”

    “叛军中的许多将士,想来是受人蛊惑。你去请扬武将军来此,以正视听。”陆遥顿了顿,又道:“冀州军虽然出现叛乱,但这应当不是李恽的授意……你对他客气些。”

    方勤之躬身道:“属下明白。值此幽冀两军携手平叛之际,并无人敢看轻了扬武将军。”

    “幽冀两军携手平叛?”陆遥愣了愣。

    “是。幽冀两军是亲如兄弟的同盟,此番冀州军中宵小作乱,扬武将军谨慎起见,特意邀请主公出兵相助,两家携手平叛。经此以后,两军之间的协同、联系,定会更加紧密。”

    陆遥失笑道:“好,这个说法很好。你就这样对外宣扬,去吧!”

    方勤之应诺。还未转身退出,却见马睿如脱缰野马般直撞入来,来不及行礼,径自大声禀报:“主公,李恽遇刺重伤!”

    “什么?”方勤之失声惊呼。

    陆遥眼神一凝:“怎么回事?”

    马睿满面愧色,跪伏于地:“因为李恽等人非是俘虏,因此我们只将之严密看管,并未收取随身刀剑。没想到适才……没适才有一人……便是随同李恽闯入我军营中的一名冀州军校……此人突然拔刀向李恽砍去,李恽不防,连中数刀,咳咳……此刻重伤垂危。”

    “混账!混账!”陆遥勃然大怒,厉声喝骂:“世上有这样的严密看管吗?”

    马睿不敢答话,只频频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陆遥还欲再骂,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事已至此,骂人也没用了。他深深呼吸,勉强压住胸中火气:“医官是否赶到?”

    “医官已火急赶到,说会尽力施救。然而……不一定能保李恽性命。”

    “那刺客呢?”

    “事发仓促,李恽的其余部下护主心切,已将之当场乱刀斩杀。”

    陆遥默然半晌,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身侧将校、卫士、幕僚等无不垂首屏息,有数人甚至已被骇得额头、背后冷汗涔涔。

    “看来,薄盛这厮谋划甚深,所图极大;兼且尚有中原贼寇虎视于外……今夜的战事,只怕不能轻易了结呀。”陆遥手扶腰刀,慢慢地道:“传我将令,全军备战。”

    ******

    离狐以东,瓠子河南岸。石勒本队营寨。

    潜伏在各处的侦骑纷纷回报,不顾夜间奔驰的危险,也丝毫不顾惜马力。

    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张宾瘦削的面庞上,照出他狂喜的神情:“可胜之机!可胜之机已至!”

第九十五章 争锋(一)

    陆遥的第二道军令传至鲜卑骑营中时,营垒里正是人马嘈杂的时候,胡族战士们几乎都已经戎服在身、刀枪并举。

    冀州叛军并未攻打这处距离幽州军本部四五里开外的营地,只是,当某些特别凶悍的鲜卑人透过营垒边缘稀疏的鹿角,发觉叛军的几支骑队在远处逡巡时,他们便嗷嗷叫嚷着,急不可耐地想要出营将之打退。

    所幸作为主将的段文鸯还记得陆道明的吩咐,严禁部属们妄动。对于某些特别渴望厮杀的战士,他干脆将之聚集在火塘边吃喝起来。

    一头不知来路的野兽被洗剥干净,驾在火上滋滋地烤得出油,肉香味和焦香味一齐散发出来,令人垂涎。众人用随身的小刀直接割取半熟的肉吃,吃一口肉,喝一口用皮囊装的劣酒,再嚼几口杂粮饼子。吃喝得惬意,便有人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节奏简单的鲜卑曲调,又有人拍打刀鞘与之相和,意境苍茫辽阔的歌声回旋起伏,反复不休。

    鲜卑人的性格确有单纯质朴的地方,吃喝得兴发,脑子里便只有吃喝,居然一时便无人再提起出营厮杀的事。哪怕平北将军派出的军使走到近处,众人也浑不在意。

    唯有段文鸯站了起来。作为鲜卑骑兵的首领和平北军府的右司马,段文鸯对军府体制的了解程度超过众人。他知道,幽州军中传递军令的使者不是寻常士卒,而是由军府中的参军、功曹之类僚佐担任,地位非同寻常。于是他早早地抢上几步,先不接令,而是殷勤地举起手中一条兽腿:“怎么样?尝尝?”

    那兽腿半截被火燎得糊了,半截还血淋淋的,腥骚之气扑鼻。使者连忙侧身避过,心中不禁暗暗苦笑。

    鲜卑人性气凶悍,虽知畏服强者,却不通汉家礼仪,更缺乏上下尊卑的念头。因此有时候明明想表达善意,却让人难以接受。即使是在大量驱使诸胡的平北军府中,鲜卑人的风评也并不很好。当日平北将军以段文鸯为军府右司马时,就有人谏言说信用胡族过甚,日后恐生暴害不测之事,王彭祖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然而,值此乱世,鲜卑人的武力是幽州军极重要的组成部分。与彼辈往来,总须格外容忍些。这般想着,军使稍许躬身道:“多谢右司马厚赐,怎奈军务紧急,日后再行领受吧。”

    “那也行。”段文鸯不以为意地把兽腿收了回来:“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主公令,全军备战。另外,请右司马立即前往本营议事。”

    “好!”

    段文鸯重重点头。他嘎吱嘎吱地将那兽腿三五口啃尽,随即嘬唇发出响亮的哨声,稍远处的骑奴闻声立即带马过来。他翻身上马,以鲜卑语大声道:“兀奚突!段步延!贺楼蔑!拔烈乞归!你们带上得力的人,随我去见大将军!段烈奉达、贺兰举、莫哒犍,你们几个好好看着狗崽子们……随时准备厮杀啦!”

    众人轰然接令,巨大的营垒里愈发喧哗了。而段文鸯等数十人的骑队卷地而出,声势也远比军使来时要浩大得多,立即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原本在远处盘旋往来的叛军骑兵中,便有骑士策马奔到近处,看清楚鲜卑人的动向后,又分出数骑返回。不久,更多骑士赶了上来。他们在距离段文鸯等人身侧百数十步的地方排开队形跟随着,但并不迫得更近。远远看去,两支齐头并进的骑队,就像是两条正在贴着地面疾速飞行的火蛇。

    段文鸯的亲信部下段步延往敌骑的方向眺望半晌,跃跃欲试地道:“那个骑黄骠马的是他们的头目。我带十个人去,宰了他!”

    贺楼蔑在一众鲜卑骑兵之中年纪最长,性格也较稳健,他探身过去,替段步延拢住辔头:“大将军的营地就在前头了,你不要生事。”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从叛军那边飞来,从贺楼蔑的颌下短髯间穿过,划伤了他的颈侧皮肉,歪歪斜斜地没入另一侧的黑暗中去了。

    贺楼蔑勃然大怒。他侧头望见一名叛军骑士正放下手中的角弓,便猛地带马。马匹还未转过头来,他已扭身弯弓搭箭,对准那人猛力还射过去。

    或许双方的距离稍许远了点,又或许连绵的阴雨对弓弦的弹性也有影响,这一箭并未射中敌骑,而是射中了那骑士胯下战马的头部。战马哀鸣一声,侧倒下来。那骑士也被带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鲜卑人们发出一阵哄笑,也不知是嘲笑对手的狼狈,还是嘲笑贺楼蔑射术不精。

    就在这一箭来回的时间里,幽州军的本营已到。叛军们纷纷勒停战马,止步于营地边沿箭楼的射程之外。而段文鸯等疾驰入内,也不再与之纠缠。

    围绕着本营展开的战斗,已经延续了小半个时辰。东西向绵延数里的营垒上,幽州军和叛军犬牙交错,沿着寨墙或是大车构成的屏障反复争夺。双方各自高擎的火把就如成群的萤火虫那样,彼此交织、缠绕、聚拢、分散;不少营帐被叛军丢出的火把点燃了,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在火光未能照射到的黑暗中,密集的箭矢呼啸着四处纷飞,愈发加剧了这场夜战的混乱程度。

    一名扈从引着段文鸯穿过营地,往北面去。陆遥从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停留在正北的营门直接指挥战斗。而此处正是冀州军主攻的方向。

    段文鸯登上寨墙,便看见数百上千人在极小范围内纠缠厮杀,呐喊声震耳欲聋。两军泾渭分明的战线上,鲜血喷溅如雨,断臂残肢横飞。

    就在距离陆遥数丈开外的一处垛口,两名叛军士卒突然翻上寨墙,挥舞长柄大刀乱砍。一名幽州士卒正在用长枪刺击下方的敌人,来不及躲避,顿时腰间中刀,脏腑都从巨大的伤口中涌了出来。

    另几名幽州将士见同伴凄惨,无不狂怒,他们用肩膀抵住大盾,如一堵墙那样向前推去,立即将敌人迫在墙角。其余几人用长枪从盾牌间的缝隙反复戳刺,每一次刺击,盾墙那面就传来一声惨叫。大量粘稠的鲜血随之四处流淌,一直到陆遥的脚下,再顺着木板的缝隙渗透下去。

    眨眼之间,三人阵亡。而这只是绵延的战线中毫不起眼的片段。幽州军的勇猛固然出众,冀州军前仆后继,其坚韧不拔的程度也超乎想象。这支以乞活军为骨干的军队似乎根本不介意己方的损失;就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哪怕遍体鳞伤,但只要血未流尽,就只会一次次地冲击,没有丝毫犹豫。

    随侍在陆遥身边的方勤之等文职僚属,无不掩面战栗,不敢再看。这样惨烈的搏杀就发生在他们眼前,超过了他们承受的极限。而这些将士们英勇赴死,竟是受了某些逆贼的无耻蛊惑……这更令人心痛至极。

    “右司马。”陆遥扬声道。

    段文鸯仿佛也被杀气所慑。他深深下拜:“在。”

    “叛军的气势已经衰退了。黎明之后,我立即发起反击。待中军旗号示意,你带领鲜卑突骑邀击侧翼……”陆遥挥手示意:“凿穿他们的阵型!”

    段文鸯想了想,皱起双眉。

    “有何不妥?”

    “叛军确实善战,如果我们再据守营寨几个时辰,或许能多消耗他们的锐气……”作为精通骑兵战术的鲜卑大将,判断合适的作战时机几乎已成为段文鸯的本能。他非常确定,叛军的斗志在黎明前后远未消耗干净,在这个时间反击,幽州军将会承受额外的损失。

    “不行。”陆遥断然拒绝了段文鸯的建议:“必须在黎明时发起反击。随后,一个时辰作战,一个时辰整编。到午时,我要幽冀两军重新整合为一体,投入下一场战斗。”

    “下一场战斗?”

    “没错。薄盛这厮突然反叛,我怀疑这其中恐有中原贼寇插手其间,煽风点火……即使彼辈没有插手,此番我军自乱阵脚,贼寇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啊……”陆遥凝视前方,按压着指掌关节,直到骨节发出咯咯轻响:“我已传令沈劲、麦泽明二部,若贼寇来攻,要他们全力阻击之。午时之前,绝不容贼寇有一兵一卒来此。”

    “午时之后呢?”段文鸯下意识地追问。

    若中原贼寇石勒、王弥两人所领大军果然攻来,幽州军也就只有与之决一死战。而且,是在全军尚未完整渡河、占据兵力半数以上的冀州军叛乱的情况下。

    陆遥身后诸将彼此对视,俱都肃然。当幽州军在北疆纵横的时候,石勒、王弥的名字只是个名字罢了。但他们南下勤王以来,这两名巨寇横行数州、击破朝廷兵马数十万众的赫赫凶名,使众将不得不重视,不得不万分戒备。

    方勤之是知道陆俊代表石勒前来的,他不安地摩挲双手,向前两步,想要说些什么。他又立即反应过来,首先陆俊的使命绝不能公开提起;其次以贼寇之凶悍狡诈,所谓两家罢兵的提议,很可能正是石勒一系列谋划中的一个环节……也就是说,幽州军一开始就落入了石勒王弥的计算之中!

    眼看众人没有注意自己,方勤之悄然退回原位。

    段文鸯的疑惑,诸将的不安,方勤之的彷徨,陆遥都看在眼里。确实许久没有面临这样的危急时刻了,强烈的紧张感充斥在陆遥的体内,让他心跳加速、气血涌动。这种紧张感又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与对胜利的无比渴求交织在一起,使得陆遥无所畏惧,推动他勇往直前。

    陆遥笑了起来:“提三尺剑,与天下豪杰争锋,大丈夫当如是也。诸位可知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第九十五章 争锋(一)

    陆遥的第二道军令传至鲜卑骑营中时,营垒里正是人马嘈杂的时候,胡族战士们几乎都已经戎服在身、刀枪并举。

    冀州叛军并未攻打这处距离幽州军本部四五里开外的营地,只是,当某些特别凶悍的鲜卑人透过营垒边缘稀疏的鹿角,发觉叛军的几支骑队在远处逡巡时,他们便嗷嗷叫嚷着,急不可耐地想要出营将之打退。

    所幸作为主将的段文鸯还记得陆道明的吩咐,严禁部属们妄动。对于某些特别渴望厮杀的战士,他干脆将之聚集在火塘边吃喝起来。

    一头不知来路的野兽被洗剥干净,驾在火上滋滋地烤得出油,肉香味和焦香味一齐散发出来,令人垂涎。众人用随身的小刀直接割取半熟的肉吃,吃一口肉,喝一口用皮囊装的劣酒,再嚼几口杂粮饼子。吃喝得惬意,便有人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节奏简单的鲜卑曲调,又有人拍打刀鞘与之相和,意境苍茫辽阔的歌声回旋起伏,反复不休。

    鲜卑人的性格确有单纯质朴的地方,吃喝得兴发,脑子里便只有吃喝,居然一时便无人再提起出营厮杀的事。哪怕平北将军派出的军使走到近处,众人也浑不在意。

    唯有段文鸯站了起来。作为鲜卑骑兵的首领和平北军府的右司马,段文鸯对军府体制的了解程度超过众人。他知道,幽州军中传递军令的使者不是寻常士卒,而是由军府中的参军、功曹之类僚佐担任,地位非同寻常。于是他早早地抢上几步,先不接令,而是殷勤地举起手中一条兽腿:“怎么样?尝尝?”

    那兽腿半截被火燎得糊了,半截还血淋淋的,腥骚之气扑鼻。使者连忙侧身避过,心中不禁暗暗苦笑。

    鲜卑人性气凶悍,虽知畏服强者,却不通汉家礼仪,更缺乏上下尊卑的念头。因此有时候明明想表达善意,却让人难以接受。即使是在大量驱使诸胡的平北军府中,鲜卑人的风评也并不很好。当日平北将军以段文鸯为军府右司马时,就有人谏言说信用胡族过甚,日后恐生暴害不测之事,王彭祖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然而,值此乱世,鲜卑人的武力是幽州军极重要的组成部分。与彼辈往来,总须格外容忍些。这般想着,军使稍许躬身道:“多谢右司马厚赐,怎奈军务紧急,日后再行领受吧。”

    “那也行。”段文鸯不以为意地把兽腿收了回来:“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主公令,全军备战。另外,请右司马立即前往本营议事。”

    “好!”

    段文鸯重重点头。他嘎吱嘎吱地将那兽腿三五口啃尽,随即嘬唇发出响亮的哨声,稍远处的骑奴闻声立即带马过来。他翻身上马,以鲜卑语大声道:“兀奚突!段步延!贺楼蔑!拔烈乞归!你们带上得力的人,随我去见大将军!段烈奉达、贺兰举、莫哒犍,你们几个好好看着狗崽子们……随时准备厮杀啦!”

    众人轰然接令,巨大的营垒里愈发喧哗了。而段文鸯等数十人的骑队卷地而出,声势也远比军使来时要浩大得多,立即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原本在远处盘旋往来的叛军骑兵中,便有骑士策马奔到近处,看清楚鲜卑人的动向后,又分出数骑返回。不久,更多骑士赶了上来。他们在距离段文鸯等人身侧百数十步的地方排开队形跟随着,但并不迫得更近。远远看去,两支齐头并进的骑队,就像是两条正在贴着地面疾速飞行的火蛇。

    段文鸯的亲信部下段步延往敌骑的方向眺望半晌,跃跃欲试地道:“那个骑黄骠马的是他们的头目。我带十个人去,宰了他!”

    贺楼蔑在一众鲜卑骑兵之中年纪最长,性格也较稳健,他探身过去,替段步延拢住辔头:“大将军的营地就在前头了,你不要生事。”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从叛军那边飞来,从贺楼蔑的颌下短髯间穿过,划伤了他的颈侧皮肉,歪歪斜斜地没入另一侧的黑暗中去了。

    贺楼蔑勃然大怒。他侧头望见一名叛军骑士正放下手中的角弓,便猛地带马。马匹还未转过头来,他已扭身弯弓搭箭,对准那人猛力还射过去。

    或许双方的距离稍许远了点,又或许连绵的阴雨对弓弦的弹性也有影响,这一箭并未射中敌骑,而是射中了那骑士胯下战马的头部。战马哀鸣一声,侧倒下来。那骑士也被带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鲜卑人们发出一阵哄笑,也不知是嘲笑对手的狼狈,还是嘲笑贺楼蔑射术不精。

    就在这一箭来回的时间里,幽州军的本营已到。叛军们纷纷勒停战马,止步于营地边沿箭楼的射程之外。而段文鸯等疾驰入内,也不再与之纠缠。

    围绕着本营展开的战斗,已经延续了小半个时辰。东西向绵延数里的营垒上,幽州军和叛军犬牙交错,沿着寨墙或是大车构成的屏障反复争夺。双方各自高擎的火把就如成群的萤火虫那样,彼此交织、缠绕、聚拢、分散;不少营帐被叛军丢出的火把点燃了,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在火光未能照射到的黑暗中,密集的箭矢呼啸着四处纷飞,愈发加剧了这场夜战的混乱程度。

    一名扈从引着段文鸯穿过营地,往北面去。陆遥从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停留在正北的营门直接指挥战斗。而此处正是冀州军主攻的方向。

    段文鸯登上寨墙,便看见数百上千人在极小范围内纠缠厮杀,呐喊声震耳欲聋。两军泾渭分明的战线上,鲜血喷溅如雨,断臂残肢横飞。

    就在距离陆遥数丈开外的一处垛口,两名叛军士卒突然翻上寨墙,挥舞长柄大刀乱砍。一名幽州士卒正在用长枪刺击下方的敌人,来不及躲避,顿时腰间中刀,脏腑都从巨大的伤口中涌了出来。

    另几名幽州将士见同伴凄惨,无不狂怒,他们用肩膀抵住大盾,如一堵墙那样向前推去,立即将敌人迫在墙角。其余几人用长枪从盾牌间的缝隙反复戳刺,每一次刺击,盾墙那面就传来一声惨叫。大量粘稠的鲜血随之四处流淌,一直到陆遥的脚下,再顺着木板的缝隙渗透下去。

    眨眼之间,三人阵亡。而这只是绵延的战线中毫不起眼的片段。幽州军的勇猛固然出众,冀州军前仆后继,其坚韧不拔的程度也超乎想象。这支以乞活军为骨干的军队似乎根本不介意己方的损失;就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哪怕遍体鳞伤,但只要血未流尽,就只会一次次地冲击,没有丝毫犹豫。

    随侍在陆遥身边的方勤之等文职僚属,无不掩面战栗,不敢再看。这样惨烈的搏杀就发生在他们眼前,超过了他们承受的极限。而这些将士们英勇赴死,竟是受了某些逆贼的无耻蛊惑……这更令人心痛至极。

    “右司马。”陆遥扬声道。

    段文鸯仿佛也被杀气所慑。他深深下拜:“在。”

    “叛军的气势已经衰退了。黎明之后,我立即发起反击。待中军旗号示意,你带领鲜卑突骑邀击侧翼……”陆遥挥手示意:“凿穿他们的阵型!”

    段文鸯想了想,皱起双眉。

    “有何不妥?”

    “叛军确实善战,如果我们再据守营寨几个时辰,或许能多消耗他们的锐气……”作为精通骑兵战术的鲜卑大将,判断合适的作战时机几乎已成为段文鸯的本能。他非常确定,叛军的斗志在黎明前后远未消耗干净,在这个时间反击,幽州军将会承受额外的损失。

    “不行。”陆遥断然拒绝了段文鸯的建议:“必须在黎明时发起反击。随后,一个时辰作战,一个时辰整编。到午时,我要幽冀两军重新整合为一体,投入下一场战斗。”

    “下一场战斗?”

    “没错。薄盛这厮突然反叛,我怀疑这其中恐有中原贼寇插手其间,煽风点火……即使彼辈没有插手,此番我军自乱阵脚,贼寇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啊……”陆遥凝视前方,按压着指掌关节,直到骨节发出咯咯轻响:“我已传令沈劲、麦泽明二部,若贼寇来攻,要他们全力阻击之。午时之前,绝不容贼寇有一兵一卒来此。”

    “午时之后呢?”段文鸯下意识地追问。

    若中原贼寇石勒、王弥两人所领大军果然攻来,幽州军也就只有与之决一死战。而且,是在全军尚未完整渡河、占据兵力半数以上的冀州军叛乱的情况下。

    陆遥身后诸将彼此对视,俱都肃然。当幽州军在北疆纵横的时候,石勒、王弥的名字只是个名字罢了。但他们南下勤王以来,这两名巨寇横行数州、击破朝廷兵马数十万众的赫赫凶名,使众将不得不重视,不得不万分戒备。

    方勤之是知道陆俊代表石勒前来的,他不安地摩挲双手,向前两步,想要说些什么。他又立即反应过来,首先陆俊的使命绝不能公开提起;其次以贼寇之凶悍狡诈,所谓两家罢兵的提议,很可能正是石勒一系列谋划中的一个环节……也就是说,幽州军一开始就落入了石勒王弥的计算之中!

    眼看众人没有注意自己,方勤之悄然退回原位。

    段文鸯的疑惑,诸将的不安,方勤之的彷徨,陆遥都看在眼里。确实许久没有面临这样的危急时刻了,强烈的紧张感充斥在陆遥的体内,让他心跳加速、气血涌动。这种紧张感又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与对胜利的无比渴求交织在一起,使得陆遥无所畏惧,推动他勇往直前。

    陆遥笑了起来:“提三尺剑,与天下豪杰争锋,大丈夫当如是也。诸位可知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第九十六章 争锋(二)

    最初在这个年代醒觉过来时,陆遥常常仰望那些仿佛身处云端的所谓大人物,对于那些搅动天下风云、乃至留于青史记载的名字充满了敬畏。或许,那是源于缺乏自信的普通人背景;又或许,那是源于面对滔滔历史浪潮时的无力感吧。

    然而,当这种敬畏与陆遥内心深处的强大信念互相碰撞的时候,它很快就灰飞烟灭了。继之而起的,是“彼可取而代也”的恢廓野心,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凌云之志。

    陆遥正是在这样的志向推动下勇猛前行,在与无数豺狼虎兕的决死对抗中搏杀出一条血路。这一路行来,晋阳战匈奴,邺城斗恶寇,代郡平诸胡,坝上败鲜卑……昔日的东吴余孽、小小的并州军主,已经不知击败了多少所谓的大人物,更在失败者的鲜血与尸骨之上,建立起了平北将军的赫赫威名。

    而在这条血路上,唯有石勒与他反复斗智斗勇、屡败屡战。当平北军府麾下数万雄师,成为扭转乾坤的巨大变数时;石勒依旧是那个石勒,是那个数千载史书之上都极其罕见的可怕枭雄,是之后数年里导致华夏子民流血漂杵、积骨如山的最大凶手!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怎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陆遥豪情满怀,亦有冷静的盘算。按照当下局势来分析,他明白,只怕幽冀联军渡河以来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石勒谋划之中。

    东海王幕府覆灭,导致幽冀两军失去了共同的目标;陆俊传递来似是而非的求和意愿,影响了幽州军主将的作战决心;而他作为使者的身份,更诱发了冀州将领们不恰当的联想;与此同时,幽州军秘密收容东海王的行为为彼等探知,更使得某些冀州将领心生恶念……在整个过程中,中原贼寇们并没有什么格外奥妙的举措,但贼寇们顿兵不前的态势,本身就给幽冀联军的矛盾激化留出了足够时间与空间。

    到了此时此刻,冀州军大规模叛乱,两军鏖战不休,幽州军纵能压服叛乱,损伤也绝不在少数。东海王幕府的溃军这情形落在石勒眼中,恐怕便如鼎中肉食终于熟透,可供群狼撕扯分食了。

    贼寇大军并不稍动,却轻而易举地将幽冀联军逼入绝境;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陆遥自觉就是韬略翻上十倍,也做不到这等神而明之的谋划。也不知是那石勒愈发厉害,还是他招揽了什么奇人异士,方能如此。

    然而陆遥并无丝毫畏惧。

    中原贼寇只要敢来,陆遥就敢与之决一雌雄。身为武人,他坚信敌人的一切谋划最终都可以在战场上被扭转;生死存亡,最终要靠刀剑来决定!

    瓦亭城头。

    麦泽明将一卷书信展开,反复观看。在他左右有军校十数名,虽然半数以上都负有创伤,此刻凝神屏息侍立,气势却丝毫不减。

    幽州军渡河时,击斩驻守瓦亭的王弥麾下勇将王延,并派遣麦泽明率领精锐急袭瓦亭,夺取了这个控制濮渠上下游、扼守阳清湖北岸道路的枢纽。之后数日里,平北将军屡次率幽州大军前出、硬撼贼寇主力,凭借着瓦亭城在手,始终保持着战场主动。但瓦亭守军承受的压力也很沉重。

    瓦亭是座小城,城墙周回不过里许,高不过丈余。如今城墙上已经处处裂缝,许多地段都坍塌下来,被守军用木栅勉强抵住。无论是城墙上还是缺口处,都遍布着斑斑血迹,还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未曾收拾的尸体。很显然,相比于擅长野战的石勒所部羯贼,与他们对抗的中原贼寇更加擅长攻城掠地,在中原贼寇的攻打之下,随同麦泽明守城的一千二百余幽州精锐,如今保有作战能力的已不足千人。

    瓦亭距离幽冀联军大营不过三十里,晚间叛军起兵时,声势浩大,火光冲天,阖城将士眼观耳闻,无不暗自忧虑。待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有军使夤夜赶来,言说冀州大将薄盛叛乱之事,又命诸军谨守本处,以免为人所趁。

    城中将士慌忙整顿城防,正在忙乱时,第二名军使又疾驰至。此番随身馈来军令道:叛军一时难制,大军各部,全体备战。

    这样的军令既出,证明大营所在的局势,已经相当恶劣了!而就在众将士相顾骇然之际,第三名军使火急赶来,这次带来的,是平北将军陆遥亲笔信件。

    戎旅中人通常无文,故而军中传递号令多用口述,即便落笔也简单明了。但麦泽明出身于北疆将门,兼资文武,故而陆遥特意手书号令,以示郑重。

    信中并无浮华辞藻,先是聊聊几笔,如实阐明当前面临的复杂形势和对于未来战局的推断;接着说明,自己决意用最短时间平定叛乱,重整幽冀联军,进而与中原贼寇决战。为此,需要麦泽明所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南方贼寇大军北上,直到午时才允许放开道路,自行撤退。而在此期间,大营这边无法提供任何援助。

    信末几句,匆匆落笔,干脆利落:“或使元凶授首,建万世传颂之功业;或兵败身死,使吾辈袍泽尽无噍类。此诚千钧一发之际也。瓦亭阻敌之任,不可谓不重;何去何从,请将军努力。”

    麦泽明把信件反复读了两遍,将之交给副手,副手看过了,再传给下一人。自有人轻声解释书信中的文字,让众人都明白其意。

    城台上寂静无声,唯有松明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过了半晌,才有个声音苦涩地道:“这一仗,难啊……”

    过去几天里,麦泽明所部据守城池,也曾打退贼寇数次进攻,但这是在陆遥本部大军为之支撑呼应的情况下。仅靠眼前的千人兵力和一座小城,想要阻断贼寇们必将到来的汹涌攻势?

    这简直是要麦泽明所部送死的命令。

    在场的麦泽明本部将校们,大多是世代跟随他的家乡子弟,彼此家族有亲缘血脉关系;还有一些也是王浚幽州幕府下属的降将,与麦泽明早就认识的。因而这些人言辞向来没有顾忌。

    “城里现在只有一千人吧?贼寇有多少?昨日听他们嚷嚷,说有五万!”

    “那是号称!吹嘘!能信?”

    “没有五万,一万多总有吧?我还听说,王弥所部正往这方向来,估摸着也快到了……你说,我们怎么打?”

    王弥乃中原贼寇之首,其人号称“飞豹”,以凶狠狡诈著称,数年来横行青徐兖豫四州,覆军杀将不计其数,威名震动天下。他若率军投入作战,真有泰山压顶之势。众人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片刻以后,一将看了看麦泽明的脸色,说道:“陆将军的大营离我们只有三十里,咱们立即遣人回去求援,援军若来得快,辰时就能到了。也不用多,能有两千人就好……”

    “呸!哪来的两千人与你?看看北面大营方向的火光!大营这会儿乱成一团,陆将军要平定叛乱,援军一个也无!”

    “那这仗怎么打?你说!你说!”

    众人突然又静默。彼此面面相觑,心中不可遏止地冒出个念头:难道陆将军将瓦亭守军当作了弃子?

    “都胡扯什么……听麦将军的!麦将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有人厉声道。这话语中潜藏的东西,可就有些耐人寻味。

    然而这话刚一出口,旋即有数人齐声冷笑:“你们莫要想的太多了,麦将军……也得听主公的!”

    瓦亭城里的兵力,有半数是陆遥在渡过大河后临时划拨给麦泽明指挥的本队精锐。这支部队在代郡组建起来,以陆遥的并州军旧部为骨干军官,堪称嫡系,战斗意志和忠诚度都很出众。此时这几名军官手扶腰刀,顿时使得诸将都不敢再胡言乱语。

    眼看这情形,麦泽明暗自叹气。王彭祖的幽州幕府覆灭,到现在也还未满一年。虽然陆遥以强大军力制服北疆各路豪强,但新旧各军之间的隔阂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将士们的心意更远没有凝聚如一。现在想来,幽州军本身还未能做到万众一心,陆道明竟期待幽冀两军之间能够合作无间,那确实太过乐观了。

    只是,当时东海王幕府尚在,中原局势并未失控,上述这一切问题本来并不成其为问题。谁能想到东海王及其部下们无能至此,援军将将渡过大河,幕府的数十万雄兵就冰消瓦解了呢……

    正对两边将校的情绪没奈何间,忽听得外围有人沉声道:“打是可以打的。不过,不能守城。”

    “众寡悬殊,不据守城池,难道出去野战吗?”一将嗤笑道。正待再说什么,麦泽明怒瞪他一眼,示意住嘴。

    “老宋,你说说,为何不能守城?”麦泽明随即问那发话之人。

    被叫做老宋的,是个满面风霜,大约五六十岁样子的老卒。正是渡河作战时,因为指挥得力而得平北将军赞赏的宋赫。

    麦泽明是个会看风色的,既然陆遥重视这老卒,前日里便寻了理由,升他做了百人督。故此才有资格参加军事会议。

    不管在什么环境,宋赫总是一副木讷的样子。听得麦泽明询问,他慢吞吞地道:“瓦亭虽然是交通要道,周边却无地势凭依。我们如果坐守城池,贼寇们只需用偏师围城,主力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向北进军了。也就是说,贼寇们要走,我们守城没用;贼寇们要攻,我们也守不住这城……所以,守城是肯定不行的。”

    “那我们应当怎么办才好?”

    “平北将军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要我们阻止敌军,只要迟滞敌人即可。”宋赫随手拿根柴禾,在地上指划着道:“往东面十里,是濮渠和阳清湖的交会处,乃是贼寇必经之地。那里地势狭促,道路两侧都有宽广的沼泽,苇深土泞,不利大军交战。但我们可以在沼泽中分布兵力,反复滋扰贼寇们的行军;还可将贼寇诱入沼泽深处,加以歼灭。如果顺利的话,应当能在那里与贼寇纠缠许久,足以达到陆将军的要求。”

    麦泽明颔首:“贼寇们的动作不会慢,如果要在那里截击,须得立即出发。”

    一将迟疑道:“那片沼泽里遍布水潭深坑,甚是险恶。夜间往那处去,眼睛看不清,更是危险。难道还没见着敌人,先赔进去百十条人命?”

    宋赫瞥了他一眼:“这百十条人命只是开始。待到白天作战的时候,因为我军分散布置,而沼泽中调动不便,很容易遭到贼寇的包围、分割。这一场就算我们赢了,少说也得丢几百条人命在里头。倒是坐守瓦亭之人,只要贼寇不来攻城的话,都能活命……你愿坐守城中,恳求贼寇垂怜么?”

    那迟疑之将满面羞惭而退。

    “军情紧急,我们不必再议了。就按老宋说的办罢。”麦泽明慨然起身。

    他注视一侧的若干部将,沉声道:“当日濡源败战,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慑于主公神威,才不得不束手请降。老实说,此后我常常担忧主公厚此薄彼,对我们幽州降众不能一视同仁。然而后来主公对我们何等信重,诸位应当都看在眼里。以此刻的局势,如果主公不把我们当做可信赖的力量,会给我们这样重大的任务么?”

    他将腰间的環首刀取下,紧握在手中,继续道:“自前汉以来,我幽州便是精兵锐卒所出之地,幽州纠纠男儿,世代都是国家干城。此刻局势固然微妙,却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还请诸位,不要辜负了父祖辈的英名,也不要辜负了主公的厚待。”

    他转身注视另一侧:“我们虽追随主公不久,但对他的信心、忠心,与诸位一般无二。主公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日我追随主公挑战强敌,是我的荣幸。望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锵然拔刀,往左臂割开一道血口,目光炯炯地环视众人:“此战,我决意誓死完成主公交付的任务,不计牺牲,不惜代价。”

    身周诸将一起拔刀,割臂出血:“愿随将军誓死作战!”

第九十七章 争锋(三)

    阴雨连绵的气候持续了有一阵子,濮渠的水量不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由酸枣至阳清湖的河道,有酸渎水经由百尺沟汇入,故而水势尤其汹涌,人马难以泅渡。唯独在阳清湖东部湖沼交错的部分,因为沁水、荡水分流,水量一时锐减。待到长垣故城以南,濮渠汇聚了黄泽来水,便又汹涌澎湃起来,向东南流入巨野。

    过去几天里,中原贼寇的人马便是经过阳清湖东部的湖泽区域,向瓦亭发起进攻。宋赫想要利用的,也正是这片区域。

    麦泽明起阖城之兵赶往此地。出发时,天空还一片漆黑,不见星月,到达的时候已经黎明将至。借着东面天际透过云层的微茫亮光,依稀可见青色和褐色的草甸连绵、芦苇浩瀚,人马沿着中间平路蜿蜒前行,时不时惊起成群栖鸟。

    说是平路,其实也坑洼泥泞,十分难走。众将士深一脚浅一脚地急赶了半夜,身上都是污泥,有许多人浑身湿透,几乎精疲力竭;还有不少人因为夜间不能视物,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现在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情形本就在预料之中,麦泽明也只有叹口气,强打精神指挥将士们分头歇息,又清点携带的各种作战物资。好在这些物资大都由骡马背负着,弓弩之类,都还保持干燥。

    他松了口气,点了几个人的名:“林壹、吴子聪、王岗,你们几个继续前进,观察敌人动向!发现敌踪以后莫要耽搁,立即回报!”

    林壹是一名神情刚毅的青年,他毫不犹豫地躬身行礼:“遵命!”

    林壹是陆遥攻打萝川代王城时救出的若干匠户子弟之一。他于陆遥在代郡募兵时投军,随后参与了北疆的多处战事,积功而为什长。在此番幽州军渡河作战中,林壹带领的十人队死伤惨重,战后即被打散编制。但他本人又在瓦亭的战事中表现出色,得以被麦泽明纳为帐下亲兵。

    吴子聪、王岗二人,亦是麦泽明这些日子里聚拢来的得力下属,不仅武艺精强,也很有才干。这几人若能活到打完这一仗后,多半是要被重用的。只是,想要真正将好处攥到手心,还须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拿命来拼。

    三人既奉命,便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进。

    为了保持隐蔽,三人不经大路,而是在靠近路旁的浅沼中淌水跋涉。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虽然重重雾霭和池沼中蒸腾的水汽混合在一起,依旧遮掩着视线,但天色终究是亮了些。随着他们的步伐,脚下的泥水被翻搅起来,于是沼泽特有的**气味像被褥压抑在口鼻间,令人呼吸不畅。

    位置最前的王岗突然止步。跟在他身后的两人连忙做出了戒备的姿态,随即看到一条碧绿的小蛇吞吐蛇信,在水中扭动着身躯施施然横过。

    “哈哈……”吴子聪正想要打趣几句,林壹和王岗同时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对面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渐渐发出窸窣声响。那声响越来越近,下个瞬间,抖动的芦苇被猛然拨开,几名贼寇的斥候出现在面前。

    林壹等人立即拔刀冲了上去。

    刀光连闪,鲜血喷溅。靠前的几名贼寇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乱刀斩杀,走在最后的一人旋即转身狂奔。吴子聪顾不得将长刀从之前敌人的尸体上抽出,直接纵身将那人扑倒,从后面伸手去捂他的嘴。

    两人翻滚着,扭打着,压倒了成片的茅草,再陷进一处泥塘。那贼寇占了上风,按住吴子聪的头脸,将之压进了淤泥里,又从腰间掏出柄短刀往吴子聪身上猛扎。短刀随即被吴子聪夺了过来,反手割断了贼寇的喉咙。

    林壹和王岗怒骂着赶上,把吴子聪从泥潭里拖出来。惶急检视身上时,却发现侥幸之极,那贼寇连续几刀扎透了他背负的弓箭袋,坏了一副好弓,人只受了皮肉伤,竟并无大碍。

    三人跌坐在地,喘息了半晌。

    林壹起身四处踏勘了一圈,回来驻刀于地,向其余二人道:“贼寇们人多势众,派遣出来的斥候想必也不在少数。我们几个再往前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撞上一批。何况,沼泽里实在难走,磨蹭下去万一耽误了事,很不好。”

    “你有什么好主意?”吴子聪黑白分明的双眼在满头满脸的污泥中翻了翻。

    林壹用刀尖挑起贼寇弃落的袍服,展示给同伴们看。

    王岗拍手道:“就这么办!”

    片刻之后,三人换作贼寇们惯常的打扮,擎起一面代表斥候身份的青色小旗,沿着平路大摇大摆地纵马疾驰。

    较之于在泥潭中挣扎前行,这速度果然快得太多,没过多久,感觉马蹄踏过的地面渐渐干硬,道路两边的芦苇也越来越稀疏了。终于,当他们越过一道稍微隆起的土坡时,由大河方向吹来的风驱散了雾霭,贼寇们绵亘数里甚至更长的行进队伍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虽然已做好了准备,但眼下的距离,实在太近。

    林壹低声骂了句,神色平静地勒马:“都当心点,不要慌。”

    “不要慌,不要慌。”王岗连连点头。

    吴子聪应和道:“无妨,慌什么。”

    大军出动时候,各支部队分别派遣人手侦察、探路乃是常事,彼此之间未必都认得。这三人的相貌虽无人认得,但都作己方斥候打扮,行动又很坦然,路上的贼寇们便不起疑。

    三人停留在路边,仔细观看贼寇们行军的模样。只见贼寇们排列成紧密的纵队前进,矛戈高举如林,旗帜随风飘扬,耀武扬威的马队首尾相接,不知数量多少。

    如果是在远处观看这样的行军场面,不免令人心生敬畏。然而林壹等人距离既近,便有其它的感受。

    贼寇们数量虽多,却殊少幽州军拥有的昂扬气魄。在行军的时候,他们表现出的只有萎靡不振,昏昏欲睡,只有贼寇首领们偶尔的呵斥和鞭打,能让他们略微加快些脚步。

    也许他们的身心、性格早都被战争和杀戮所扭曲了,没有道德,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只有对他人施加种种暴行的时候,才会激发起骨子里的兽欲吧。这样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称为野兽更恰当。

    “看见那面旗帜了么?”王岗突然抬手指示远方:“那是飞豹旗。王弥来了。”

    “嘶……”吴子聪倒抽了口冷气。他催马向前,想要看得清楚些,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飞豹旗?见过?”

    王岗点了点头,额上的青筋微微跳动:“昔日在青州时见过,这面旗帜,我化成灰都认识。”

    吴子聪似乎听出了平淡言语中蕴藏的切齿痛恨,但回过头来,却只看到王岗的面色一如往常。这乱世、这永无止境的厮杀,早就将他锤炼得心如铁石了。

    林壹一直在默默估算敌军的数量,这时候大约有了结果,便拨马转身:“走吧。”

第九十八章 争锋(四)

    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立马于此看了半晌,已将眼前贼寇数量估算得**不离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然而,既然飞豹王弥本人在此,就明白无误地代表着中原贼寇已对幽冀联军的内乱作出反应,即将施加于瓦亭战场的兵力不止于此,而是中原贼寇的半数实力!麦泽明所部将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林壹等人再无心耽搁,拨马就走。然而没走几步,稍远处的敌军大队中分出数骑,为首一名锦袍华服骑士一边奔来,还一边呼喝着让他们停下。

    “说不定彼辈将我们当做了返回的斥候?”

    “你真当贼寇们都是傻的?不要侥幸了!”林壹策马向前几步,毫不犹豫地开弓搭箭,将那锦袍骑士射于马下,随即拨过马头,向芦苇滩的深处冲去。

    这个举动,立即引得贼寇大众哗然。分布在队列前后的十几处锣声同时响起,黑压压的贼寇骑队,瞬间就如被惊动的蜂群那样轰然炸起。

    人马距离尚远,遮天蔽日的箭矢已飞蝗般射到。林壹竭力低伏在马背上听天由命,只听到箭矢打在芦杆上,发出雨点般噼噼啪啪的声响,忽然头皮一沉,一支重箭将他的发髻连带着大片皮肉都削去了。再看前方,王岗正拨马急走,一拨箭雨落下,马腿中箭撅倒,把他扑进了泥水里。

    林壹伸手将王岗拽上自己的马背,向吴子聪大呼道:“分开走!大家分开走!”

    战马猛冲几步,四蹄踏出巨大的水声,随即隐入无边无际的芦沼之中。

    芦苇荡里并无道路,唯有起伏的草甸和比人还高的无穷芦苇,其中密布着足以淹没人马的泥潭;间或有暗流混浊的水流涌动,水边则生满青苔,湿滑得无法立足。无论人马,在此地都必须小心谨慎,否则随时会有灭顶之灾。但此时的林壹已经顾不得了,他倒持角弓,连连刺马加速,不管不顾地狂奔。

    奔了一段,耳畔突然静了下来,敌骑往来搜捕时愤怒的吆喝声、密集的马蹄踏水声都似乎被甩到了远处。

    他四面张望,无数芦苇遮蔽视线,吴子聪果然自去奔命,这时候不知去了哪里;转头要和王岗说话,却觉得血腥气味扑鼻,定睛一看,王岗竟已满头满脸的鲜血,口中赫然冒出一截箭簇来!

    林壹大惊,慌忙将王岗放下来检视。原来方才有一支流箭自他腮后射入,崩碎了半边牙槽十余颗牙齿,又从下唇透出。王岗已说不得话,只能荷荷作响,满嘴鲜血、碎肉和掉落的牙齿随之往外流淌,惨状令人不敢直视。

    林壹连忙把箭杆砍断,从两段抽出,又撕下袍服的衬里,将王岗半个脑袋都包扎起来。

    “狗日的。适才射死的估计是贼寇中的首领,所以惹得他们暴怒。你怎么样?还能乘马么?”

    王岗用力点头。

    “那就走。”林壹扶着王岗上马,策骑疾行。

    返程依旧用了大半个时辰,途中又数次与贼寇们的斥候小队遭遇,林壹、王岗二人身上都多了伤口。待到与幽州军的警戒人马汇合时,两人几乎摇摇欲坠,骑乘的马匹也口吐白沫,随时将要瘫倒在地。

    将士们慌忙将他二人扶下马,找了块干燥的地面让他们休息,又拿了干粮和装在皮袋里的清水,让二人略微补充体力……这是极好的待遇了,除了少数军官外,绝大部分士卒都是将头巾浸泡入池沼里,绞出水来直接饮用的。

    稍事休息后,林壹被接到麦泽明面前。他连忙禀报:“贼寇数量两万两千余,骑卒近千,距离此地不足二十里。飞豹王弥亲自领军。”

    “……好。”

    顿了顿,林壹满怀期待地问道:“将军可曾见着子聪?”

    “不曾。”麦泽明摇了摇头,自顾凝神想着什么:“辛苦了,去吧。”

    林壹心头黯然,知道吴子聪怕是凶多吉少,刚要退下,忽又听得麦泽明低声道“来得竟然如此之快?”

    他连忙止步。

    麦泽明却向他摆了摆手:“无事,你且歇息,一会儿就有恶战了。”

    自有熟悉的同僚引路,领着林壹在连绵的湿地丛林里绕了七八个弯,来到麦泽明的中军本队布置的一处高坡上。

    在这种环境中作战,军马几乎无用,林壹便唤辅兵将战马牵走,又脱下沾满泥浆的骑士服色,换了件适合步战的轻便皮铠,再将弓矢和環首刀等物一一擦拭整理。

    哗哗的涉水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林壹转身张望,只见王岗正抱着捆粗劣的木枪沿路发放。脸上的包扎已经松脱了,他也懒得再去收拾。占据半边面颊的伤口上,白森森的下颌骨和黑红的血痂直接暴露在外,十分可怖。来到林壹身边时,木枪差不多发完了,于是王岗站定脚步,将剩余的几支倒扎在自己身边。两人并不说话,略颔首示意之后,便静默着等待敌军抵达。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转瞬即逝。当空气中传来特有的肃杀气息时,战斗就要开始了。

    天色依旧阴沉,但雾霭已然散去。站在高坡上眺望,可以见到一队队的贼寇出现在地平线上,不紧不慢地汇聚、蔓延,渐渐清晰;那行进队列就如一座黑色的巨蟒,庞大的身躯遮蔽了东方的天空,也遮蔽了天空中本该到来的光明。

    有人嘿嘿冷笑几声。

    主将并无军令颁下,幽州将士们持弓按刀,凝立不动。

    贼寇的大军沿着道路不断延伸,蜿蜒向前,由于紧密的队列填塞了道路与沼泽之间的所有空间,行进过程中难免有些迟滞。

    林壹喃喃道:“到时候了。”

    话音未落,数百支从两旁的芦苇荡中飞出,在天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箭矢落处,惊怒交集的吼声随之响起。

    世世代代在边陲与诸胡对抗的幽州男儿,其军事素质果然出众。总数不过千人的幽州军里,能够挽弓射箭的不下五百人。这五百人中的大部都参与了第一波的奇袭,给贼寇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最初的慌乱过后,贼寇们的反击极其迅猛,数量更多的箭矢从队列中被还射出来。它们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在空中就互相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箭雨随即扫入幽州将士藏身的芦苇荡,像狂风卷过一样,打得大片的芦苇丛此起彼伏。箭簇所经之处,将脆弱的苇杆一一切断,使得幽州军的弓箭手全都匍匐在污泥中,不敢稍动。

    借着这个空隙,大队步骑冲进了沼泽之中。顿时水花与血花齐溅,乱泥与乱刀纷飞,无数人喊马嘶,搅作一团。

    幽州军的弓箭手们不能抵挡贼寇的冲击,刚一接触,他们就依靠复杂的地形四散而逃。贼寇们追亡逐北,无意中越来越分散。

    这时候,林壹与同伴们高声喊杀,一起踏步向前。

第九十九章 争锋(五)

    数月前,中原贼寇攻陷许昌,焚毁宮室城郭,将汉魏两代以来积蓄的珍宝、物资洗劫一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贼寇多马,原本就往来飘忽迅捷,将许昌武库中超过十万件的甲胄器械掌控在手中之后,更是如虎添翼,极大地增强了战斗力。

    此际冲入沼泽驱逐晋军弓手的骑士,便是这一类装备优良的贼军精锐。他们绝大部分都身披铁铠,有的使用长达丈六的精铁长槊,有的挥舞着自己惯用的各种重兵器,数百上千骑奔走的声响汇聚如绵延不断的滚雷,其威势震撼大地。他们尚在数百步外,却连林壹眼前的水面都为之震颤不已。

    幽州军的弓箭手们,在敌骑的冲击之下一触即溃,狂奔乱走。于是贼寇们到处追赶,看似庞大队列投入浩瀚的芦苇荡中,星星点点地看不清了。

    林壹向前百余步,在一处芦苇丛后伏下身子,取弓箭在手;王岗等几名士卒有样学样,也潜藏在左近。

    刚安排妥当,前方溪水哗哗作响,两骑横冲直撞而来。林壹等人张弓搭箭,从数个方向不断射击,顿时将之射死了。然而顷刻之后,敌骑大举赶到,敌我交织混杂,四面八方杀声震耳。

    林壹等人只得持长枪格斗,且战且退。

    一名铁甲骑士从侧面突击,林壹箭步挺枪去刺,正中骑士前胸。不料那骑士所披甲胄极其厚重,两厢撞击之下,竟然将林壹手中长枪崩成两段,直飞上半空中。

    林壹踉跄倒地,想要以手撑地站起,却觉左侧肩膀撕裂般剧痛,再度摔倒。

    那骑士先已被冲击力撞下马来,重重地摔在泥地里。这时候,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拔出腰刀往林壹迫近。不想王岗绕到了他身后猛扑上去,用短刀从铠甲和头盔间的缝隙刺入,割断了他的后颈。

    这里的激斗引起了稍远处敌骑的注意,又一骑呼喝着奔来。

    林壹见势不妙,单手抓起杆长枪向来骑的战马捅去。敌骑连忙勒马躲避,又趁着座下马匹与林壹错身而过时,反手挥动掌中環首刀下劈。林壹在泥水中挣扎乱滚,躲过刀锋。那骑士高声怒骂,拨马回来追砍。

    一名晋军士卒眼看林壹狼狈,斜刺里冲来相助,还未接近时,不知哪里飞来一箭,正中眉心。那士卒仰面立毙。

    林壹顾不得他人,直往土泞草深处躲避。那骑士纵马追赶,忽然马蹄陷入泥塘中,进退不得,眼前又被横生的芦苇遮蔽了视线。就在这时,王岗从芦苇丛中跃起,一刀砍断了马腿。

    骑士翻身落马,不等他爬起,林壹飞身扑去,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王岗挥刀劈头盖脸地乱砍,连续十几刀下去,那骑士早就死得透了。就连长刀的刀锋都因为与坚硬的颅骨碰撞,崩出了好几个豁口;王岗收刀入鞘,因为手臂脱力,试了几次才成功。

    两人相对而坐,稍作喘息,才发现对方的戎服、甲胄都已染成了红色,脸上满是血污、泥水,连面貌都难以分辨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战士,两人都很珍惜这剧烈战斗中的短暂宁静,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半躺半坐着恢复体力。过了一会儿,林壹道:“贼寇虽然凶悍,但在这泥沼之中作战,确不如我们灵便。之后须得将贼人引到深处,才好下手。”

    王岗重重点头,两人收拾刀枪,沿着芦苇丛生处再度前进。

    此时,麦泽明的中军亲兵也投入了作战。

    麦泽明与亲信勇士耿洛、刘贵、麦世平等人都着轻甲步战。这数人都是能征惯战的雄武之士,更兼并肩作战多年,极有默契。他们刀矛并举,将出现在前方的敌骑一一挑落。

    正战到酣处,看见一队重甲骑士沿着土堤冲杀过来。为首一人,身披漆成深黑色的铁铠,顿项护颈,铁兜鍪上绘着狰狞的猛兽图案,胯下高头大马,马身也覆盖重铠,刀枪难入。幽州军士卒远远看去,都觉难以对付,纷纷说:“这必然是能够力敌万人的悍贼!”

    这队重甲骑士纵马狂奔撞击,来不及躲闪的晋军士卒都被撞飞出去;意欲抵抗者,又被为首那悍将横槊四面拍击。此人力大无穷,动作又非常敏捷。前去抵挡的将士没有谁能支撑住一合的,顷刻间死伤惨重。

    “退后!退后!”麦泽明连声高呼。

    幽州军本就阵列松散,听得号令,所有人便呼啦啦地退后到芦苇荡的深处去。那队重甲骑士追了几步,马蹄却陷入了泥沼之中,几乎拔不出来。一行人慌忙拨马,折返回土堤上。

    幽州军士卒们趁机张弓几面射击。箭矢撞击那队骑士的身上,大部分都被弹开;有些插入铁甲的,似乎并未造成严重损伤。那队骑士只稍许退后,旋即取角弓还射,双方一时僵持住了。

    “那厮是谁?”麦泽明皱眉问道。虽然贼寇的普遍作战素质远不如幽州军,但数十万众之中,难免有几个天赋异禀之人,不可小觑。

    刘贵道:“应当是王弥麾下骁将高梁。此人统领重骑,擅长冲锋陷阵,向与王延齐名。”

    王延便是幽州军渡河南下时前来挑战,最后被胡休斩杀的贼军猛将。听到此人的名字,麦泽明愣了愣,叹气道:“贼众我寡,战况瞬息万变,这般僵持下去恐怕不妥……可惜那胡休不在此间。”

    麦世平是麦泽明的族人,素称擅射。听得主将称赞胡休,他奋然道:“待我潜至近处,一箭了结了他!”

    麦泽明点头。

    麦世平带着几名部下,籍着植被和水网的掩护慢慢靠近。到了百步左右仔细观察,便发现敌骑在和己方的对射中,其实还是吃亏不小。高梁的身上已插了十余箭,虽说依靠甲胄厚重未受重创,但他连番暴跳怒吼,显然已经受伤了。

    动用重骑在沼泽地带与轻装步兵交手,这是兵家大忌;沼泽中复杂的地形,又限制了贼寇们以众凌寡的优势。如此一来,纵使敌将身具熊罴之勇,又有何惧?那不过是个靶子!

    “贼寇就是贼寇……”麦世平微微冷笑:“这一仗,我们能赢!”

    麦世平张弓搭箭,往高梁的面门射去。但高梁十分警觉,箭矢到时,他猛一低头,箭簇打在铁兜鍪上,火星四射。麦世平接连又是两箭,高梁勒马后退,于是一箭射空了,另一箭打在光滑甲胄边缘,掉落地面。

    这绝对不是军中神射手的正常发挥。麦世平几乎能听到后方将士们的嗤笑声,他深吸口气,脱离芦苇丛的掩护,一面张弓瞄准,一面趟着水大步靠近。

    他的举动立即引起了贼寇的注意,几支箭矢发出嗖嗖的声音,从他的发梢和身旁掠过。但麦世平毫不避让,保持着瞄准的姿势继续向前。

    迫近到七八十步时,一支长箭正中麦世平的左肩,箭簇嵌入骨肉,痛彻心肺,巨大的冲力让他整个身体都向后一仰。然而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麦世平准备已久的一箭也已发出。

    正在拨马逡巡的高梁突然全身一震,旋即如同被伐倒的巨木那样,仰天坠马。一支精铁箭矢深深地没入他的面门,箭杆犹自闪耀着寒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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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