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幽州刺史(三)
深秋时节,从山峡中流过的湿余水水位低落,许多地方沿着峥嵘碎石漫溢,仅仅没过脚面,行人可以轻易渡过。林间的树木藤萝也不复春夏葱茏之态,渐显凋零。裸露树干的深褐色,与铁黑色的千仞陡崖色泽斑驳交杂在一起,仿佛铁壁金城饱经沧桑,却历百战而不倒。
陆遥依稀记得,再过千载岁月,这片雄奇险峻的山岭将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八达岭”。而陆遥此来所行经的峡谷北端,则以后来东迁的上谷郡居庸县为名,便是号称无双锁钥的居庸关了。此地的战略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这数月来,代郡与幽州便以这片居庸与军都之间的山地作为分界。代郡驻军于北端,而在军都峡谷的南口,王浚自濡源败退后,遣了一支军马驻扎据守。南口的地势较北口更加险要,幽州守军兵力虽不多,但依托山岫层深、林鄣邃险,还可凭借战国时的长城遗址为壁障,足以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
只是,王浚任命的隘口守将姓麦,乃是濡源被俘的幽州军军主麦泽明的族人。
幽州军虽然战败,但代郡文武并不因此而轻视他们,反而因为那场苦战而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幽州军中许多能征惯战的将校,都是代郡加以笼络的对象。尤其是麦泽明这等久经沙场的宿将,更得到格外厚待,而麦泽明也顺水推舟地表达了服膺于陆遥的意愿,陆遥随即将之放回幽州。
在麦泽明的授意下,此后以麦氏族人为核心的军都关口守军便成日高卧,再不去阻止代郡众人的出入了。好笑的是,幽州军民偶有出入此地,反倒要经受盘查,或被勒索些过路费之类。
一行人越过军都,便折向南方,绕过昌平县城,沿着山地与平原地带的交汇处前行。约莫行了半日,一条河流奔涌向东,阻住去路。登高探看,这条河流估计长约三十余里,河道宽阔笔直,极其壮观。询问本地人方知,这便是曹魏嘉平年间,镇北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刘靖组织修建的车厢渠。
车厢渠是水利设施戾陵堨的一部分。刘靖治理幽州时,流经蓟县西北的灅水水文状况十分复杂。夏季涨水时,经常冲破堤坝,毁坏农田村社。刘靖遂组织民夫万人,在灅水上游的梁山修筑堤坝分水。梁山上有汉武帝之子燕剌王刘旦的陵墓,刘旦在汉昭帝时与朝臣勾结谋反,未成自杀,所以被恶谥曰“剌”,墓称戾陵。这道分水坝和附属的水利设施便被统称为戾陵堨。
由戾陵堨分出的水流经过车厢渠到达潞县,根据完工时的测算,因此可以“灌田岁二千顷。凡所封地百余万亩”,无论施工规模还是灌溉范围,都是当时河北首屈一指的水利设施。
元康年间,灅水洪水爆发,冲垮水坝,形成严重灾害。当时坐镇幽州的乃是刘靖少子、宁朔将军刘弘。刘弘亲临山川规划施工,调用两千人修复戾陵堨。由于此项工程深得人心,就连胡族诸部王侯也遣人参与修缮。
只可惜,这些年来,王浚忙于军务,对幽州的庶政颇有些疏忽。如今的车厢渠河道隐约还有些车厢的样子,不过的的确确是辆破车无疑,下游的分水渠道更已经大部分毁坏了。原本的水田无人打理,都成了芦苇横生的沼泽,倒是使得高官贵胄们多了个田猎游玩的好去处。
刘靖、刘弘两代名臣的努力,却被如今的当政者弃若敝屣,实在令人嗟叹。
据说,车厢渠上原本是设有渡口的,还不止一个。但渡口大多数都破败了。仅有一个渡口的艄公也很懒散,每日仅往返两三次。渡船不敷应用,河道两畔的居民就干脆泅渡往来。
陆遥一行人携有马匹,只能等待渡船。几名骑兵沿着河渠上下游奔了一路,却找不到艄公去了哪里,不由得有些焦躁。
陆遥等人骑士数十、战马和驮马将近百数,每人都携带刀剑武器,十分显眼。这里已是幽州的核心区域,他们沿途问路的时候,便有人奔去禀报当地的乡老和宗族首领。
这附近的耕地绝大多数都归属于某些宗族大姓。同姓宗族聚族而居,修建起一个个田庄,又以坞堡为核心。相比如陆遥在冀州所见,幽州的坞堡规模更大,军事上的防御作用更明显。每座坞堡都筑有高墙和碉楼,站在碉楼上可以监视到极远距离。虽说这些坞堡都自有武装,但陆遥等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断非寻常民兵所能抵挡。因此禀报之人尚未到达坞堡,坞堡中早有人奔了出来打探。
他们向陆遥等人立马所在走近,隔着老远就极其殷勤地问好施礼。
陆遥招了招手,令那批坞堡中来人的首领近前说话:“我们是北平郡来人,意欲过河去探访故友。阁下可知,此地的艄公去了哪里?”
你那口音,哪有半点像是北平郡的?坞堡中来人的首领是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子。听得陆遥出言,他腹诽连连,却也松了口气:至少眼前这人的目的不是本地,听这人言语礼貌谦和,也非盗匪之流,至于其人真正来路,关我屁事。
这么想着,他抬眼去看陆遥身后诸人。随在陆遥身后的都是膀大腰圆的骁勇武人,这男子个儿矮,仰脸看去,便如堵黑压压的砖墙也似;隐约中,又觉得一股慑人的气势迫面而来。这些将士出入锋镝之间,每个人手头都有不下十几二十条人命。是以群聚在一处,自有杀气凝集,男子虽不知晓其中道理,也自不敢与熊罴之士对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连声道:“无须艄公,无须艄公。”
男子深深施礼:“诸位既要过河,我们族中备得有船,也有擅于操舟的子弟。”
听得这个答复,众人俱都愉快。陆遥笑道:“既如此,便多谢了。却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不敢当高大之称,小人姓陈,行二。尊客唤我作陈二便是。”陈二急遣了子弟回坞堡中报信驶舟,自己仍在陆遥身边。
“原来是陈兄。我看陈兄所在的坞堡守备严整,对我们这些外乡人往来的反应也极快捷。不知贵处是谁人主持?”
听得陆遥这般说,陈二颇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不瞒贵客。过了车厢渠往南二十里,乃是昔日幽州大将祁将军的居处。左近数十里的坞堡设置、部曲私兵的训练,都得了祁将军指点,是以贼寇从不敢来袭扰。”
陆遥立刻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两个意思。首先,原来这幽州的核心区域里也是有贼寇的,贼寇的胆量还不小,敢于攻袭庄园坞堡。其次……
陆遥与身侧诸人飞快地对视一眼,继续问道:“陈兄所说的祁将军,莫非便是前幽州司马祁弘么?巧得很,我们便是来寻他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幽州刺史(四)
幽州刺史是文官,属官有门下、纲纪吏和分曹诸从事,并无司马之职。陆遥所说的幽州司马乃惯常的俗称,其实说的是驻节幽州的骠骑大将军之司马。按本朝制度,诸将军开府者置司马一人,位次将军,掌本府军事。骠骑大将军司马的地位非同寻常,得用铜印墨绶、绛服武冠,秩比千石,其职权大概等同于后世的参谋长兼警卫营营长。
这些年来,幽州军几番出入中原,战胜攻取、杀戮极多。连带着幽州军将也声名鹊起,可惜都是些凶名、恶名,徒令妇孺百姓望风而逃。但从身为武人的角度,陆遥深知这批因参与宗室诸王攻战而闻名的幽州将校的确有攻坚摧强的勇武,其中,又以曾统领数万大军夺取决定性胜利的骠骑大将军司马祁弘最是了得。
祁姓算不得大姓,但却有一位名声赫赫的先祖:战国时晋国公族大夫祁奚。祁奚出于姬姓,因食邑在并州太原国的祁县而得名。晋悼公曾向祁奚询问谁能担任南阳令,祁奚举荐解狐。悼公问,解狐非子之仇耶?祁奚答道:“君问可,非问臣之仇也。”晋悼公又向祁奚询问谁能担任中军尉,祁奚向悼公举荐祁午。悼公问,祁午非子之子耶?祁奚答道:“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
祁奚的风范千载以来传为佳话,然而汉末以来,祁姓宗族离散、人物不彰,勉强在太原、扶风两地群聚而已,祁弘便是扶风人士。王浚以东中郎将出镇许昌时,祁弘为主簿,后随王浚辗转青州、幽州。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名区区文吏数年后竟成为王彭祖麾下武将中的佼佼者,更是东海王得以夺取中枢政权最主要的助力之一。
仅看光熙元年上半年的事迹。一月,担任幽州军主将的祁弘先攻洛阳,击破成都王麾下大将楼裒的兵马;三月,他挥师动向,斩杀滋扰东莱、临淄的妖贼刘伯根;四月,再度向西进军,击败河间王司马颙派出的弘农太守彭随、北地太守刁默,乘胜杀入长安,将皇帝迎回洛阳。
当时东海王阵营里,有苟晞和刘琨这样的大将,但论起军功来,却无不被祁弘压倒了。楼裒、彭随、刁默,都是赫赫有名的宿将,麾下也有精兵;刘伯根更是仿佛汉末张角的妖人,副手王弥勇力绝伦,号称“飞豹”。这些人转眼间就被祁弘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击败,使得陆遥不得不重视祁弘的军事才能。
但幽州军残暴凶横的行事风格又深为陆遥所厌恶,自从幽州插手中原乱事,冀州、魏郡、洛阳、长安等地无不深受荼毒,无辜而遭杀戮掳掠的平民百姓数以万计。只长安一战后,祁弘麾下的鲜卑骑兵大掠长安,就足足屠杀了两万余人!在这方面,身为幽州军首席大将的祁弘不止难辞其咎,根本就是血债累累!
从这个方面出发,陆遥其实并不很乐意参与此次幽州之行。陆遥自认是个具备道德底线的人,很难想象自己会与一名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谈笑风生,甚至还要向之发出招揽的意向。因此方勤之禀报说已与祁弘牵上线的时候,众多代郡僚属都很是兴奋,但陆遥却大敢不耐,甚至接连三次驳回了方勤之请求陆遥亲自与祁弘面谈,以彰显代郡诚意的文书。
当时众僚属不明白陆遥的意图,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办才好。直到邵续听闻此事,星夜从蓟县返回。
对邵续,陆遥还是很尊重的,立即将之请入。可邵续尚未出言,陆遥先道:“邵公此来,若是为了祁弘之事,便不必多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吾不喜帐下有这等杀人狂魔。”
以陆遥、邵续二人平时谈话的习惯,陆遥这样说,算是很不客气了。言辞中,还带了些许对邵续不满的意思。
但邵续躬身应是,面色丝毫不变。待两人各自落座,方才问道:“将军亦曾读史,可知光武、吴汉故事?”
此言一出,陆遥顿时默然。
邵续所说的广武、吴汉故事,指的是两汉之交时的光武帝刘秀和部下大将、居于云台二十八将第二位的大司马吴汉。吴汉其人,史书赞曰“鸷强”,麾军横扫河北、关东、巴蜀,军威赫赫为天下第一,时人多以他与韩信相比。吴汉虽善战,却有屠城的恶习,常常放纵将士烧杀掳掠。
建武十一年,吴汉征蜀,在蜀主公孙述战死,大将延岑已投降的情况下,仍纵兵大掠,族灭公孙述、延岑家族,烧毁宫室,残杀百姓,恶行不可胜计。这样的举动引得为人仁厚的光武帝刘秀勃然大怒,严词谴责吴汉,又指责吴汉的副将刘尚失伐罪吊民之义,但战后叙功之时,仍对吴汉加官进爵,厚赐金帛。
邵续以广武、吴汉故事示陆遥,以善战却好杀戮的吴汉类比祁弘的同时,隐约将陆遥比作光武,劝谕之意分明,却又引而不发。陆遥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邵续是希望自己摈弃个人成见,以大事、大业为重。
邵续久历宦海浮沉,在这方面的眼光非常精到,素为陆遥所仰仗。而他之前一人肩负沉重政务却绝不引用亲朋,直到陆遥从魏郡带来黄熠等一行吏员后,才陆续招来自己在广平的故交用事……这其中深藏的政治智慧,更令陆遥深感他是个妙人、聪明人。
陆遥慢慢考虑着邵续的话,半晌后,他才颔首许诺:“这件事就按方勤之的安排去办吧。”
当时话如此说,事到临头,陆遥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快,因此这一路行来,他极少纵骑疾驰,反倒是按辔徐行,走得很慢。直到在车厢渠边看见陈二说起祁弘时,满面感激自豪的神情,陆遥才心中一动。
在河北、中原等人杀戮无数、双手沾满鲜血的大恶人,在幽州乡里宗族眼中却又成了教习百姓、保境安民的依赖。这祁某人原来也有这一面么?
这般想着,一行人渡过车厢渠,向西北方向行了十余里,转下官道。
乡间小路泥泞曲折,众人便牵马鱼贯而行。大概走了一箭之地,绕过片林子便豁然开朗,一处庄园出现在眼前。
方勉之正待向前呼唤,却被马睿一手搭在肩上,硬生生止住脚步。原来,庄园前的空地上正有两队手持武器之人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场面一触即发,气氛十分紧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幽州刺史(五)
陆遥远离江东本家多年,孤身从军,并无部曲相助;而他又经常身当锋镝、陷阵突击,因此他的扈从亲兵们不像很多将领那样充斥着家生子、仆役和亲族,全都是从万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精擅弓马的勇武之士。纯以个人的勇力而论,许多百人将以上的军官都不如他们。
陆遥这次来幽州,带了五十人随行,首领是马睿,代郡降人出身的庞渊为副手。眼下幽州无主,州兵的损耗十分严重,诸多军将更不知所从,故凭五十骑已足够维护陆遥的安全。他们又都是一人双马的配备,纵然面临再大的危险,至少脱身不是问题。
但这时候,马睿攀住方勉之的肩膀,略微挺身将他遮护住,神情却有些凝重。方勉之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在庄园外对峙着的两队人马虽非正规军卒装扮,但从彼等的体型、眼神,甚至手握武器的架势去看,就可以确定彼辈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武人,绝不是寻常乡间斗狠汉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紧张的。散布在各地的幽州军兵马早已在代郡的监控之下,这些人再怎么凶悍,不过是些豪族部曲,难道会被代郡精锐放在眼里么?方勉之刚这么想着,却见马睿又稍许侧身,使得身后的武士们鱼贯而出。最先踏入庄园前空地的数人立即上马,奔驰至稍远处警戒;余者迅速结成阵形,掩护垓心的陆遥等人。而队伍最后方,又有十人返回官道,掩护众人的退路。
面对方勉之的疑惑神情,马睿伸手指示了两个方向,低声道:“你看。”
方勉之应着马睿指向的角度看去,但见庄园东面的灌木林后面隐约有烟尘腾起,入耳有人喊马嘶之声。显然,对峙着的两拨人马里,东面这一支只是先导罢了,还有大队跟随在后,并且不仅是步兵,骑乘骡马的人数也很多。方勉之年少聪慧,学东西很快,在代郡军中这一阵子已有些眼力。他估计着合计起来,总得有近三五百人的队伍。
此刻正是秋种时分,各处村社都忙着全力保障农事,纵使徒附万计的豪强大族也未必能抽调出多少人手。动用如此数量的武力,却未能压倒西面的人马,一来证明对峙的两方都实力雄厚,二来,也证明这两方来到前任幽州司马的庄园之前,必然都有特殊而重大的目的。
陆遥等人固然对这两队人马的出现缺乏预料,对这两队人马来说,陆遥等人也属不速之客。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转向戒备,眼看着局面就要变得更复杂,气氛则早就显出几分诡异来。
陆遥一行人轻骑疾来,原是打算暗中拜访祁弘,在当前的混沌局面下却显然已经不适合继续下去了。幽州始终是大晋朝廷治下,不同于那些胡族盘踞的化外之地,而眼下的陆遥更不同往日。在这个关键时刻,尤其需要爱惜羽毛,避免声名受损。如果再耽搁下去,万一被揭破了鹰扬将军的身份,未免与初衷大相径庭。
接着该怎么办才好?
方勉之断然道:“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不妨暂避。”
众人一齐去看陆遥。
陆遥凝视着那两队人马,眉头微蹙,却未言语。
只听得马睿有些不满地低声道:“避什么?我等可不在乎这几个杂兵……”
方勉之顾不得向马睿解释,再次向陆遥请示道:“将军?”
也不知陆遥究竟在看什么,对方勉之的请示恍若无闻一般,过了半晌才略挥袍袖示意:“再等等。”
“是。”方勉之不敢多言,躬身领命。
身后甲胄铿锵之声响起,扈从亲兵的另一名首领庞渊大踏步前来。他挤开方勉之,向陆遥和马睿各施一礼,沉声道:“附近别无特殊情况,蓟县的州兵也没有动静。”
与性格豪迈的马睿不同,庞渊总显得有些阴沉,对方勉之这类文官爱理不理,态度有些恶劣。方勉之也不以为忤,轻笑一声,往边上让开半步。
庞渊的身材极其高大,比陆遥足足高了大半个头,肩膀也宽阔得远超常人。但他又极瘦,以至于分明身着铁甲,腰悬长刀,但外罩宽袍之后,布料晃晃荡荡地挂在双肩上,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兵甲的痕迹了。他是代郡降服的马贼,投入陆遥麾下不过两个月而已,陆遥竟然以他为亲兵首领,这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度量着实折服了许多部属。
适才庞渊带领十名扈从骑士返回来处警戒,很快便已摸清周边局势,更确定这两拨人马相遇纯属突发情况,而非针对陆遥等人的阴谋。然而听到庞渊的禀报后,陆遥仍然凝视着庄园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马睿挠了挠脸颊上渐渐结出厚痂的伤口,招呼道:“老庞,你看这两路人马什么来路?”
庞渊瞥了两眼,随口便答:“东边的这些,袍服和面容都很整洁,马匹上没有背负行囊,所用的武器算得精良,但制式不一,不同兵种的队列也没什么规矩可言,想是本地豪族纠合起的部曲私兵。另外,这批人当中许多都着皮靴,平日或与胡儿往来频密。至于西边那些人……人数略少些,却胜在久经训练,行动整齐如一,必是精锐。”
庞渊定神又看了看,断然道:“看他们的衣着和随身携带的行囊等物,大概是从南边长途跋涉来的。”
“南边?哪里?”马睿追问。
“不知道。”庞渊摇头,指指点点地道:“他们所用的鞍鞯都很精致;服饰虽然寻常,但好些人都配着名贵华丽的腰带。你看见最靠近我们的那名骑士么?你看他的带钩,雕作鸾凤之状。那样的形制我从未见过……肯定不是幽州所产,或许……是冀州来的贵人?”
马睿嘟哝着骂了一句:“你这个杀千刀的贼头,也有没见过的?”
这倒是他错怪庞渊了。庞渊昔日做马贼时,评估往来行旅的情况,判断是不是值得劫掠,乃是必要的基本功。但马贼们只管财货是否丰厚,哪里会注意衣衫服饰的细节;何况代郡贼寇毕竟只在北疆纵横,庞渊这辈子都不曾越出过幽州的范围,见识也就有限了。
“不是冀州……”陆遥突然打断了马睿和庞渊的交谈,一字一顿地道:“是洛阳。”
话音未落,一直紧闭的庄园正门忽然打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幽州刺史(六)
祁弘在永安、光熙年间的中原战局是屡建奇功,威声大振,这种风卷残云般的甚至使得王彭祖也忌惮不已,因此将祁弘的职位始终压制于主簿、司马之类佐贰官。待到祁弘奉驾还都、东海王独揽朝廷军政大权之后,王彭祖自家加官进爵,同时大举提拔幽州军将和胡族渠帅,唯独对祁弘的封赏迟迟不决。
祁弘乃文官出身,并非毫无政治敏感性的粗鲁武人,他顿时明了骠骑大将军的心思,于是以文官不堪军旅生涯、兼且年老多病为由,请求辞官归乡。祁弘如此知趣,王浚自然也有回报。他厚赐祁弘金帛、财物、田产、仆婢之属,又留他在蓟县附近居住,以备随时咨议。
如此一来,祁弘所居住的庄园可就有相当规模,从外间看去,虽不知内里建筑如何,单只垣墙高大,门楼耸立,已经很有气派。墙外还有一道蜿蜒小溪流淌,既是风景,也可做防御的用途。
正对庄园大门的地方,有一道木质吊桥斜拉起来。这吊桥明显很少拉起,以至于桥身与土壤接触的地方明显地色泽暗沉,溪水对岸的地面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或许是庄园中人对门外的大队人马十分戒备,这才临时拉起吊桥,以防不测吧。
随着大门打开,吊桥也吱吱嘎嘎地降下,众人这才看见庄园中两人行出。
一人正当壮年,赤面长髯,虽作富家翁装扮,但行动间昂首阔步,极有气概。再看他两肩宽阔,必然膂力过人;双腿微带罗圈,必定自幼长于马上,绝非寻常乡里富户。此人面沉似水,脚步踏地噔噔作响,似乎勉强压抑着遗憾的情绪。他一边走,一边侧身拱手施礼:“既然如此,我这便启程返回辽东去,主人家无须相送了。”
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庞渊向方勉之靠了靠,低声道:“竟是辽东公孙氏来人!”
辽东偏远,庞渊对那里的情况其实了解不详,只知道汉魏以来,公孙氏都是平州大族,其族人遍及乐浪、带方、辽东、玄菟等平州诸郡,在幽州的辽西、北平等地也有分布。其族虽号称黄帝轩辕氏后裔,但多年侵染胡俗,衣冠服饰都与汉家世胄不同。汉末时雄视一时的白马将军公孙瓒、割据平州的燕王公孙渊,都是公孙氏族人。虽然大晋宣皇帝征讨公孙渊,使得族人死伤无数,但数十年后,彼辈已然元气尽复。
“辽东公孙氏?”方氏商队算的上北疆的地里鬼,旧日与公孙氏曾有过接触。听得庞渊说起,方勉之稍作思忖,随即精神一振:“他是公孙五弦!”
“公孙五弦?”庞渊曾听说过他的名声,皱眉道:“此人来此作甚?难道眼看幽州无主,辽东公孙氏也有意借机扩充势力么?”
当代公孙氏得族主名唤公孙会。而经常以贩卖马匹的名义往来幽州的,则是公孙会的族侄、另一名拥有相当实力的人物公孙五弦。元康年间带方郡濊貊作乱,攻打扶余,朝廷公议,因公孙氏曾统领扶余之故,命公孙五弦为都尉,率领族兵千人随东夷校尉平定之。足见此君非只是地方豪强,而且颇具武略。
被公孙五弦称作“主人家”的,则是一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此人中等身材,方面短须,着一身家居轻袍,举手投足之间颇显儒雅,嘴角带笑,仿佛村社中的教书先生。然而转眼到处,精光四射,更兼右侧眼角隐约带着一抹青色,便透出股猛鸷凶狠的气势来。
不用他人介绍,任谁都立时明白,此人便是这处庄园主人,昔日的幽州司马祁弘。
较之于公孙五弦的不快,祁弘似乎闲适的很。听得公孙五弦告辞时的言语,他略略摇头,又走了几步才笑道:“多谢吾兄体谅。你纠集这许多兵马在外,想必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却终究宽仁待我,没有恃强硬来,已然足见深情厚谊了也!”
“哈哈……哈哈哈……”公孙五弦脚步一滞,干笑两声。好在脸色本来赤红,倒也看不出是否变得更红了一些。
祁弘猜测的一点不错。辽东公孙氏乃是平州举足轻重的大族,近代以来更屡有割据之事。王浚暴亡之后,幽州势弱。东部鲜卑各族无人弹压,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攻战,连带着平州各地的地方豪族也蠢蠢欲动。公孙五弦正是受族主公孙会之命,前来邀约祁弘共谋大事的,之所以动用如此规模的私兵部曲,既为了炫耀公孙氏在幽州一呼百应的实力,也确实隐含了动手劫持的意图。在公孙五弦的计划中,只消能以名将祁弘为号召,倒并非一定需要他领兵不可。
说起来,多亏了代郡重创了幽州军,才使得公孙五弦一行竟然毫无阻碍地穿城过郡,自辽东直达蓟县。可惜祁弘并无与公孙氏携手之意,而辽东公孙氏领数百人来威胁昔日幽州大军统帅的举动,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可笑。
罢了,罢了,欲图大事,本就不是非得祁弘相助不可,辽东公孙氏三代卧薪尝胆,族中猛将如云、强兵如雨,又招引胡儿为羽翼,胜过朝廷州兵百倍……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个半路从军的书生么?公孙五弦这般宽慰自己,猛一挥手,待要喝令部下们集合。
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才发现原来庄园之前另外又多了两拨人马,足足有上百骑就在距离自己不远处虎视眈眈。
很显然,因为全神贯注于身边的祁弘,自认久经沙场的公孙五弦完全没有提前注意到周围局势,这真是个令他羞恼的失误。
“你们是谁?前来此地何事?”公孙五弦扬鞭喝问。他双眼怒瞪,形象突然间变得有些可怖:“尔等在我家部伍之前耀武扬威,莫非不要命了么?”
公孙五弦似乎想把悻悻之意化作怒火,倾泻在眼前众人身上,可惜这般凶狠姿态并不能吓到别人谁,在场的另两支骑队谁也不为所动。
代郡将士久经征战,眼光已经高到了没边。公孙氏的部曲私兵虽众,在代郡将士眼中实在不难对付;区区一个地方豪强,身份与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广宁代郡诸军事也差的太远。马睿回瞪一眼,就欲拍马向前喝骂。
这时,策马立于最前方的陆遥却突然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不要急。”
从早些时候起,陆遥就全不理会其他,只是凝神注视着那支被庞渊称为“精锐”的队伍。甚至在庄园中门大开,祁弘与公孙五弦并肩出外的时候,他也不曾移开过眼神。
马睿感觉有些奇怪。他随着陆遥的视线方向看去,却见与公孙氏部曲正面对峙的那支人马突然队列一变。十数名骑兵拨马向两翼退开,让出中间掩护着的一名骑士来。
这骑士身着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似乎有些寒酸。他单骑出列,先不开言,而是环视众人。在场数百人之众,无不觉得他一双眼朗朗有神,透出从容豪迈的气度;虽然他风尘遮面,以致看不出年纪相貌,却不知怎地,人人都觉得此人必然仪表堂堂,姿貌极其雄伟。
“故友数年未见,竟已到了对面不识的地步,实在叫人感慨。”这人径自向前,从公孙氏的私兵队伍前丈许处横向经过,一直迫到距离公孙五弦与祁弘极近处。
靠近到这程度上,可不是找死么?只需一矟刺去,立可诛杀此人!公孙氏的私兵们横行惯了,顿时跃跃欲试。可转念又顾忌此人的随从们必然善战,一旦厮杀起来,未必能占到上风。两难之下,他们纷纷去看公孙五弦,却骇然发现这条雄壮汉子前一刻还气势如虎,这一刻竟然就如见到了鬼怪那般,战也站不稳了,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再细看,原来公孙五弦的红脸不知何时变作了灰色,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竟然将袍服的前襟尽打湿。他麾下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气势大沮。真不知这骑士是何等可怕角色,竟能将以凶猛著称的自家首领震骇至此?
“你……你……我认得你!”公孙五弦结舌半日,才终于涩声道:“你是祖逖……祖士稚!”
“正是!”这骑士笑了起来。他向祁弘拱手示意:“范阳遒县人祖逖,特来拜访祁司马。”
祁弘尚未答话,公孙五弦连声道:“你不是在洛阳为官么?回幽州来作甚?”话音未落,他又突发一声痛彻心扉的闷叫,原来仍未从震惊的情绪中脱离,慌乱之下咬到了自家舌头。
“祖某确是远离乡土多年了,只不过……”被唤作祖逖的骑士轻咳一声:“好教各位得知,祖某不才,乃是朝廷任命的新任幽州刺史。”
祖逖的话声并不甚响,落在众人耳中,却似平地里十几个炸雷同时轰鸣,激起一片惊呼:“什么?什么??开什么玩笑?”
祖逖似乎全不曾听到这些呼声,他的神情淡然如常,回头看了看自家部属,随即扬声道:“士少,你取朝廷诏书、文牒和印信来,给祁兄、公孙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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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的很忙,抽出片段割裂的时间来码字,感觉很艰难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幽州刺史(完)
名唤士少的,是一名相貌与祖逖相似,但更显精悍的年轻汉子。他应了一声,随即从马鞍左面悬挂的皮囊里取出林林总总的什物。其实何必如此费事,在场众人并不会怀疑祖逖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新任幽州刺史竟会来得如此迅速罢了。
自从王彭祖暴卒,幽州局势貌似波澜不兴,其实水面之下早已暗潮汹涌。各部胡族、各家地方豪霸、乃至幽州幕府中手掌实力者,全都想趁着幽州无主的时机攫取更多利益。无数的力量同时暴起,反倒彼此牵制,一时间纠缠成了乱麻也似,谁也没法妄动。
不过,谁也没有为此着急,时间还充裕得很。大晋王朝从来都不以行事果断明快著称。虽然未必如汉末时皇帝亲自卖官鬻爵,以致州郡长吏累月虚悬若缺,但对边疆州郡的变乱反应迟缓,也是不争的事实。
按照通常估计,王彭祖为晋阳军所杀的消息要传到洛阳朝廷和驻节许昌的东海王幕府,再经过必要的核实程序,至少得十天。然后这两处再公文往来,协商拟定下新任幽州刺史人选。以中枢那群风流名士的治事节奏,这个过程往短里说也需要两个月;如果朝廷与东海王两头意见抵牾,还有可能拖得更久。接着,被朝廷选中之人是否愿意去趟幽州这潭浑水尚未可知,此人或者按例揖让数次,或者坚持不就任,都会消耗许多时日。
最后,还得考虑到这位新任刺史想要抵达幽州也不那么容易。那石勒挥师南下,接连王弥、曹嶷等剧盗,使得自许昌以东直至大海的中原腹地俱都陷入战乱。而冀州原是战区,流窜的贼寇四处掳掠,使得丁绍头痛不已。新任刺史想要安然抵达幽州,恐怕先得招募部曲民兵,一路小心从事。这一来,就任的时间恐怕得排到明年夏天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幽州的各路势力重新瓜分利益么?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举措迟缓的中枢这次突然转了性子,动作神速的闪电也似。距离王彭祖之死才过了一个半月,新任的刺史居然已经来到了蓟县郊外。而这位刺史,居然就是范阳祖氏当代的杰出人物,对北疆了如指掌的祖逖!
公孙五弦的脸色本已惨白,想到祖逖祖士稚昔在乡里时的厉害手段,他顿觉胆汁都泛起来,脸上几乎发出了绿光。
他这次前来威逼祁弘出山,调用的人马不全是本族部曲。公孙氏在燕国、范阳等地不少亲眷盟友派出了自家子弟统领私兵,也参与其中。这些豪族虽不足以主导幽州局势,其子弟却个个深悉形势,一看新任刺史驾到,谁还不明白此前的小算计俱都落花流水?惊呼之声方止,倒有不少人下马恭谨施礼,额头都快碰到地面了。
相比于部伍大乱的公孙氏一方,陆遥所部数十骑安静得有些突兀。
这些武人绝大多数都是陆遥从流民、降寇之中招募的,凭借着与胡儿的浴血搏杀中立下功劳,才被选拔为鹰扬将军的扈从。较之于寻常家族私兵,他们更狠、更悍,也更野;他们的眼里只有战无不胜的统帅陆遥,而几乎没有对朝廷的敬畏。
虽然这些基层将士并不清楚陆遥与邵续等人的密谋,但在濡源击溃幽州大军之后,军将们对幽州志在必得的态度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们。因此当祖逖表露身份,轻而易举地压服公孙五弦及其部属的时候,陆遥麾下的扈从骑士们只觉得异常愤怒,像是被朝廷、被东海王轻视和欺骗了。
这其中,态度最为激烈的是庞渊。这名昔日的马贼头目连声冷笑,策马向陆遥靠近几步:“将军,我有一计。”
他太过郑重的神情显得有些滑稽,更令陆遥生出啼笑皆非之感:“……说吧,什么计?”
庞渊接下去的发言立刻让陆遥笑不出了:“将军先尽快离去,只需留下二十骑。这些人不知我们身份,正好行专诸、聂政之事。趁他们毫无准备,我与老马带领弟兄们突击向前,立时可以斩杀祖某。事后只要说是盗贼所为,任谁都怀疑不到代郡。”
“好!”庞渊话音刚落,马睿的喝彩声同时响起。
这两个家伙忠诚可嘉,但未免太过决绝了点吧……乍听此言,就连素来深沉的陆遥,脸肌都为之抽搐了几下。随即,他厉声喝骂道:“你这厮休得胡说八道!退下!”
“将军!”虽受陆遥叱责,庞渊却并无多少忧虑之色,反倒是执拗地昂起了头,热切地看着陆遥。
“退下!别昏头!”陆遥看了看四周同样眼神热切的扈从骑士们,略放缓了语气:“我自有打算,尔等不要胡思乱想。”
代郡为了谋取幽州,前后施展了多少谋划、下了多少功夫,再没有人比陆遥更清楚。因此对于新任幽州刺史的到来,陆遥的惊讶程度超过众人。他很明白,祖逖既为幽州刺史,不仅代表着代郡数月来的谋划已然失败,也说明竟陵县主一方很可能出了变故,自家在中枢仅有的奥援已经动摇了。
祖逖何人也?他是幽州屈指可数的高门、范阳祖氏嫡派子弟,本身就在幽州具有强大潜力,同时又是得东海王亲自拔擢的重要部属之一。早在永兴元年,就官拜典兵参军、济阴太守。若非他因母亲病逝而守丧三年,只怕早就成了出镇一方的方面大员。
而在陆遥前世的记忆中,祖逖祖士稚就更加声名赫赫了。在胡族大举入侵,大晋江山分崩离析的关头,他中流击楫、挥师北伐,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压制滔滔如潮的胡族,卒而克复九州之半。这等人物,就是放在华夏数千载兴亡史中去看,也是第一流的人物。毫无疑问,这等英杰之士出镇幽州,必将对陆遥所谋划事业形成绝大阻碍。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奋然想到,朝廷既然不予,自己何不就用庞渊之策行事,随后痛痛快快地提兵自取?
但陆遥冷静的速度也远远超过众人。他旋即就将这荒诞的念头逐出脑海:眼下本不是中枢与自己决裂之时,更绝非自己与中枢翻脸之时。
陆遥盘算的时候,祖逖已经令人出示了印信诏书,完全证明了自家身份,正笑着与公孙五弦寒暄。这种谦和的态度,立时令得公孙氏一方的部曲们放松了许多。他又拱手向祁弘施礼,随即转过头,向陆遥这一行人看过来。
“不知这边几位是……”稍有沙场经历的人就能看出,陆遥一行多有熊罴之士,人数虽然在三方之中最少,实力却丝毫也不弱。祖逖压服了公孙氏部曲,立刻就折返来应对陆遥等人。
“将军,此时与祖逖会面恐有尴尬。将军不妨先行离去,勉之留在此地应付。”方勉之低声道。
方勉之说的没错。身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陆遥擅离防地,意图访问幽州重将,却被新任幽州刺史装个正着……这情形确实有些尴尬。但陆遥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退避。
大约一年前,陆遥在上党南部的泫氏县城遇见刘琨刘越石,几乎全然被刘越石的威风所慑。但此刻突遇后世声名远甚于刘越石的祖逖,陆遥却已经没有半点特殊情绪了。这一年里,史书上留有姓名的人物莫说见了多少,便是杀,也杀了不止一个。陆遥已经无意再仰视任何人,也绝不会轻易容得任何人占据自己上风。
陆遥并不理会方勉之,而是心念急转,继续推想:
祖逖?幽州刺史?既然将此人派往幽州,足见中枢尚有深谋远虑之人,有意遏制地方实力派的无限制扩张。幽州军几番南下的铁蹄踏地之响犹在耳边回荡,代郡军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之击败。这样的军威,确实难免令人疑虑。然而既然自己手握如此强大的军事优势,中枢怎又么能压制?怎么敢压制?无论洛阳还是许昌,谁愿意承受与代郡交恶的后果?
祖逖?幽州刺史?好吓人的人,好吓人的官儿啊!但我真的不信,朝廷就仅只任命祖逖为幽州刺史而已……陆遥轻声笑了笑,策马出阵:“有劳祖公动问,吴郡陆道明在此。”
“哈!哈!”谁也没想到的是,听得陆遥自报身份,祖逖啪啪地连连拍手,兴高采烈地道:“原来阁下就是鹰扬将军!太好了!太好了!”
虽说如今洛阳名士们崇尚通脱不拘俗礼,可祖逖方才示他人以刺史身份就如此欢悦叫嚷,实在是任情纵意到了极处,又别有一股放荡不羁的任侠之气。不容陆遥答话,他又连声叫唤:“士少!士少!你打开马鞍右面那个皮囊……对,就是那个!其中有给陆将军的诏书、印信,速速取出来!”
名唤士少的精悍骑士慌忙依言打开另一面的皮囊,果然又捧出一堆林林总总的什物。
那骑士捧着什物走到半途,陆遥略抬下巴示意,马睿立即迎上去,将那些东西接了过来。
“陆将军,请看!请看!”祖逖继续道:“正不知如何才能将诏命迅速送达代郡,陆将军能够来此,真是太好了!”
马睿回到陆遥身前,将众多物品双手奉上。
陆遥从中取了诏书在手。很显然,那是洛阳朝廷的正式诏令,而非东海王常用的板授文书。他习惯性地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吐了口气,将诏书展开。
尺许见方的诏书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鹰扬将军陆遥受任方隅,抚宁疆场,内修庶政,外遏群胡,有绥御之绩。又每慷慨,志在立功,横戟长骛,直造沙漠,首启戎行,勋效显著。其以遥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加赤幢、曲盖、鼓吹。代郡太守如故。”
第一百三十章 尾声(一)
永嘉元年的天象、气候,与往年相比透着说不出的奇怪。秋冬之交本该是天高云淡的时候,可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沉晦阴暗。浓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有时候太过低垂,以至于景福殿高耸的飞檐上雕刻的那些飞马、龙凤之类,犹如随时就要纵身跃入云端那般。偶尔云层散开些,露出的天空也不见光亮,而是铁锈色的,毫无生气可言。就像传说中的妖魔用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掌牢牢地覆盖在琼楼玉宇之上,令人不由得感觉到几分茫然、几分恐惧。
景福殿前的广场上,一架牛车停驻。随从从车辕上跃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刘舆从牛车中出来。
近期寒凉而潮湿的气候影响,使得刘舆反复为痹症所困扰;不仅下肢多处关节肿胀,皮肤灼热如火,同时周身骨骼都酸痛难忍。这几日里,甚至还有瘭疽发作,手背生出豆粒般的肿块,触则痛绝。东海王忧心得力谋主的健康,亲自遣人寻了多位名医来诊治,又赐下诸多犀角、麝香之类名贵药材;但他的病情始终在缓缓恶化,更不用说痊愈了。在病痛的反复折磨下,刘舆的面容较去年苍老了很多。还不到五十岁的人,脸颊、脖颈等地的皮肤就明显松弛下坠了,眉眼间明显地流露出萧瑟之感。
刘舆缓缓地将双脚踏实在地面后,车夫驱赶着健牛越过驰道,让到广场的侧面角落里去。车轮与车轮碾过石板路面时特有的“格楞格楞”轻响,也陡然使他联想到了膝盖和胯骨几处关节骨骼的碰撞,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随从慌忙抢前一步上来搀扶,刘舆摆摆手,让他退后,随即从袍服的里袋抽出几份公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景福殿的建筑恢宏大气,占地面积极广。它并非简单的一座大殿,而是包括了列星、安昌、延休、清晏、永宁、承光等一系列偏殿、配殿在内的庞大建筑群。在楼宇殿堂之间,除了华丽的廊庑以外,还有无数盘旋往来的复道飞楼,像是彩练当空舞动,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
许昌本为汉时颍川郡的许县。曹魏武皇帝迁汉帝于许县,始有宫室营建。武皇帝奉天子以讨不臣,从此克定大魏基业,到黄初二年时,文皇帝曹丕以“魏基昌于许”,改许县为许昌。曹魏太和六年时,明帝东巡,治许昌宫,因恐夏热而起此殿,先后耗费资财八百余万。由于工程过于奢侈,甚至连生活浮华的名臣何晏,也特意作《景福殿赋》以讽谏。
东海王年初时率领大军出镇许昌,便入住了前魏皇宫中的景福殿。此举当然颇有僭越之嫌,但东海王既是宗室,又手掌兵权、遥控朝政,气焰有滔天之盛,谁敢说他的不是?
可惜东海王本人并无武略,麾下也缺少真正能统军作战的帅才。数月以来,所部几十万众徒然劳师糜饷,在兵事上的建树却乏善可陈。青徐贼寇王弥、刘灵、曹嶷等为患日趋炽烈,横行州郡,始终难以制服。这一来,中原各地的地方官员可就渐渐有些怨言,甚至风声还传到的洛阳朝廷那边。这令得东海王愈发焦躁,常常刻意示人以武威。
此时,刘舆放眼望去,但见景福殿范围内回旋环绕的玉色阶梯上,每隔五阶就对立有两名身披盔甲、手持长戟的武士。视野所及,武士的数量合计将近千人,真是威武雄壮无比。可惜,或许是执勤的时间太久了,又或许是平时操练时就那么松散,这些武士个个眼神散乱、立姿松垮。
刘舆之弟、并州刺史刘琨乃是极擅用兵的大将,他自然知道真正的精兵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挪开视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就在他的身边,一行仆婢排成松散的队列,从景福殿前的广场东头直到西头,哗哗地扫着满地落叶。论起动作整齐划一,倒似乎比那些武士要略胜一筹。
景福殿的主殿有前中后三进,前殿和两侧配套的宫阙连接着其它宫殿;中殿规模最大,各种仪式都在这里进行;而东海王日常起居都在后殿。另外,如重要的谋臣之类,也常常被召至后殿密议。
论起与东海王的亲密程度,刘舆不如潘韬、裴邈二人。但刘舆曾任颍川太守,又曾在许昌辅佐河间王司马虓,对于许昌附近军政事务的熟悉程度远迈群伦。因此这些日子里,东海王召见他的此数竟是最多的。可这段路对于体质虚弱的刘舆来说,很有些艰难。那些起起伏伏的廊道很费力,更走不快。
刘舆才走了半程,后面就有另外两人赶了上来。他向后看看,认得是两名相熟的王府青年僚属,于是略略颔首示意。那两名僚属慌忙还礼。他们不敢超过刘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刘舆身后。
刘舆歉意地向他们笑了笑,稍许加快脚步。再走过一条上坡的阶梯后,他感觉自己的腿部肌肉都有些抽搐,额角也沁出了汗,于是不得不探手去扶着栏杆歇息一下。
这时有个声音道:“庆孙先生,可需人帮扶么?”
刘舆闻声转头看时,只见竟陵县主远远站在那里,像是刚从回廊后面绕行而出。
竟陵县主穿着一袭广袖飘拂的曳地长裙,青色的多折裙裾上有以银线织就的鸾鸟。随着脚步轻移,银光闪烁的鸾鸟与上身华丽的配饰相呼应,既突出了青春美态,又显雍容华贵之感。而在众多侍女簇拥之下昂首行进的她,确实就像是穿行在众多凡鸟中的孔雀。
两名僚属瞬间为县主的容光所慑,不禁神情微滞。待到反应过来,两人有些狼狈地俯首下去施礼,随即小步后退,远远地避开了。
“多谢县主关怀,我并无大碍,只是疲累罢了。”刘舆放开扶着栏杆的手,向竟陵县主行礼致意。
“那我便放心了。庆孙先生乃幕府肱股,务必保重身体才好。”县主关切地上下扫视了刘舆一眼。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微笑道:“对了,先生是要去拜见父王么,我们或可同行一段呢。”
刘舆肃手道:“固所愿也。县主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声(二)
景福殿的中殿与后殿距离约二百七十步,以三条南北向平行的复道相连。其中,居中的复道规模较大,装饰也很华丽,但通常都封闭着,仅在典礼仪式时启用;常用的是左右两侧复道。这两条复道如彩虹般带着弧线,既体现出建筑物的柔美一面,又恰好延伸出岔路通向后殿两旁的一些廊室。
东海王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都在后殿,但诸多相关的簿册、版籍不可能都放在殿里,因此临时将那些廊室都利用了起来。平时这些廊室封闭着,一旦有事,则将之辟作基层文吏的办公场所。这时候,正有一队小吏捧着许多卷轴和简书从右侧的复道匆匆经过。当他们看到竟陵县主时,立即退到复道两边,俯首跪倒。而县主则放缓了脚步,微笑着向他们一一问候,嘘寒问暖。见到其中较年长的,还亲自将之扶起,嗔怪地命令下次万勿再如此多礼。
虽然东海王已权倾天下,但幕府中的吏员依旧有许多是来自东海国的旧人。他们对县主既有仰慕,又有尊重,多年积累下来的深厚情谊,彼此的紧密联系,绝非刘舆这样的后来者所能企及。刘舆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眼看这样的场景,便即住口。
待到这批吏员退下,两人默默地又走过一段,眼看着折过下一个拐角将至后殿。竟陵县主突然问道:“先生此来,想是有要事禀告父王?”
“正是。”刘舆当然知道任何机密军情在竟陵县主面前都无隐瞒的必要,于是索性将公文取出,递给县主:“苟道将与石勒、王弥会战不利,现已退兵定陶。王弥另遣副手刘灵急攻甄城,威胁苟道将侧翼。这便是甄城守将王赞的求援文书。”
竟陵县主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接过公文,却不打开:“难道石勒竟如此厉害,连苟道将都非其对手么?”
若是在公开场合,朝廷官员自然必须将贼寇们都贬低为乌合之众。但此刻既是私下谈话,刘舆便直率地道:“那石勒乃是河北群盗中的佼佼者,部众中多有昔日成都王麾下大将公师籓的旧部,堪称兵强将勇。兼且战马极多,往来如风……此人又得王弥相助,深悉中原各地驻军虚实……咳咳,不瞒县主,其势实在非同小可。”
刘舆所说的王弥,乃东莱巨族子弟,汝南太守王颀之孙,因为勇力绝伦而有“飞豹”之称。王弥虽然家世二千石,却自幼好乱乐祸。妖贼刘柏根起兵后,他弃家投奔,因他颇具权略,凡有所掠举无遗策,随即成为刘柏根的得力副手,率军掳掠中原州郡。
青、徐、兖、豫四州,乃东海王断然不容有失的根据地所在。去年仲秋,东海王亲率大军出镇许昌,一来为了避免与皇帝的矛盾激化,二来便是为了剿灭这股贼寇。谁知半年里接连派出多支兵力,无一例外地遭到惨败,二千石以上大员战死数人;直到年末,才由兖州大将苟纯将其部击溃。刘柏根授首,王弥仅以身免,逃亡深山。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秋,石勒在河北突袭击溃苟纯,强渡大河,直抵中原腹地。这一来,王弥立即死灰复燃,招引群寇与石勒结盟。
这两名强贼巨寇多年纵横于河南、河北,一旦携手,其势如狂风烈火。两人合兵一处,旬月之间,就连续进犯泰山、鲁国、谯、梁、陈、汝南、颍川、襄城诸郡,所到之处,杀伤军民不可胜计,被其挟裹的部众几达数万之多。东海王虽领数十万大军在手,却殊少与之野战的胆略,故而只能坐看着分布各地的兵力被一一歼灭,渐渐有些应付维艰起来。
“不过……”刘舆终究觉得累了,他弓下腰,依靠着栏杆喘息了几声:“苟道将带领的是兖州子弟兵,素来坚韧耐战,又依托定陶坚城,想来纵有小挫也无大碍。王赞守把甄城,兵、粮都很充裕,也非流寇所能轻易攻陷。您不必过于忧虑。”
竟陵县主一时没有注意到刘舆止步不前,径直向前,走过了好几步又折返回来。她望着刘舆,叹了口气:“我并不忧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县主请说。”
“石勒肆虐如此,举朝将帅难有与之匹敌者。可曾经两度击败石勒之人,却被先生刻意压制。请恕竟陵蒙昧,实不知先生出于何种考虑?”
词语一出,刘舆顿时心中揪紧:正如适才所见的,东海国旧人遍布于幕府上下,无一不是竟陵县主故交旧友,无一不是她的耳目。而自己在东海王驾前的机密奏对,终究也难逃侦测啊……
刘舆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石质栏杆,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声响。沉吟半晌之后,他才徐徐道:“此人武略有余,然而不知是否忠诚可靠。仅以他拥兵于一隅,虎视幽州的表现来看,至少非是纯臣。”
“纯臣?”竟陵县主抿嘴微笑:“东海王殿下用以驱使天下英雄的,本来就无非功名利禄罢了,何须要什么纯臣?先生以此来要求边疆武人,难道不觉得太过苛求了么?何况……竟陵思来想去,却不知大晋江山之内还有谁可称纯臣?莫非……是庆孙先生你么?”
世人皆知,这位深得东海王信赖的谋士虽然貌似风度弘雅,其实也曾为了功名权位不择手段。不仅历仕于齐王司马囧、范阳王司马虓,更曾矫诏迫死成都王司马颖及其二子,引得天下士人哗然。以至于东海王招募刘舆时,左右都说:“舆犹腻也,近则污人”。所谓“纯臣”云云,用来指称刘舆,未免像是一种反讽。
刘舆脸色微变,旋即也笑了起来:“县主真是风趣。”
他边笑边摇头:“可是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
“县主,元康以来,皇帝暗弱,垂拱而治如周天子。因此,天下宗室诸王纷扰,争夺的乃是挟天子以讨不臣的霸主权柄;而我辈奔走呼号于诸王、大夫之间,求的是施展治国主张的机会。此情此景,仿佛春秋。”
竟陵县主颔首道:“哈哈,庆孙先生原来将自己与诸子百家相比。”
刘舆躬身道:“不敢,只是情势相似,姑且言之罢了。刘某不才,敢请继续为您解说当今的大晋局势。”
县主将一缕被风吹动的鬓发拢回而后,不经意地道:“但请说来。”
“如今的大晋局势,已经不同于昔日。十数载征战之后,惠皇帝驾崩,诸王凋零。天下权柄俱在东海王之手,而能与东海王抗衡的,唯有手握君臣大义的当今陛下。这般局面不似春秋,而如楚汉。”刘舆一字一顿道:“岂不闻郦生曾言:两雄不俱立?县主,你所说的那人却依违于两雄之间,是大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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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辟谣,所谓《尾声》,是扶风歌第三卷的尾声,不是全书尾声。谢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声(终)
刘舆说的这番道理听起来费解,其实设身处地去想就很容易明白。
自从开国的武皇帝驾崩,大晋朝廷就从来没有一天安稳。为了将智力有缺陷的皇帝陛下控制在手,攫取王朝的最高权柄,外戚、勋臣、皇后、宗室彼此攻杀,酿成了波及天下大半、数十万人参与的连场大战,硬生生地将大晋的开国盛世摧毁。在这个过程中,是非黑白早已经纠缠不清,谁也说不明白。而牵扯进其中的无数人,是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是为了伸张大义也罢、是为了苟全性命也罢……林林总总,也都说不清楚。到最后,怀抱着不同目的之人,还不是都在同一潭混浊污水中扑腾么?
既然那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胜利者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身首异处;那么,所谓的失败者就大可以坦然地面对失败,顺理成章地另仕新主了。既然身在泥水之中,一时的浮浮沉沉算得什么呢?那些阿谀、投靠、出卖、背叛又算得什么?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更迭以后,每个人都是朝秦暮楚之辈,每个人都由里到外黑得通透,再无区别。
便如刘舆、刘琨兄弟,虽然辗转高门、历仕多主,一旦投入东海王麾下,立即就凭借军政长才成为重臣。刘琨身荷一方之重就不必说了,刘舆为幕府左长史,许多时候甚至可以直接与东海王讨论决定幕府大政,足见已跻身核心人物之列。
但正如刘舆所说,惠皇帝驾崩、诸王凋零之后,有资格问鼎之人已经屈指可数,十余年惨烈的政争终于到了尽头。眼下的局势聪明人无不看在眼里:能够夺取最终胜利的人业已经分明,或者是执掌天下权柄的东海王司马越,或者是力图振作的昔日豫章王、当今陛下司马炽,二者必居其一。因为这个缘故,东海王与皇帝也就非此即彼,势如冰炭。今上即位不久,就挟裹朝野力量向东海王施压,迫使东海王诛杀了自家得力党羽、试图拥立清河王的御史中丞诸葛玫。这场使得东海王怒火中烧的白刃战,已足以证明两家的斗争必然你死我活。
相对皇帝于东堂聚集群臣以养人望,力图在朝堂上压制东海王。东海王一方面分布诸弟占据各处长安、邺城、襄阳等军事重镇,另一方面先后自中枢向并州、冀州、青州、豫州等地派遣任命地方官员,以攫取实际军政权力来抗衡。这些方镇大员就任之后,无不对洛阳视若无睹,而以东海王马首是瞻。在他们的带动之下,连幽州王浚、兖州苟晞一类东海王的盟友,也不得不随之做出服膺的姿态。
从古至今的官场都是如此,居于上位者看人,看的是态度、是倾向、是站队。站队正确,便有千般恶行,举手之间便可轻轻抹去;而若是站队不正确,哪怕方镇大员、哪怕中枢重臣,最终必然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如王浚、苟晞之类,都是精通官场手段的老手,自不会在这关键时刻犯错。
一时间,通往洛阳的邮驿人丁稀少、驿卒无所事事,通往许昌的官道上车水马龙,使者往来如织,蔚为壮观。姑且不论这些使者们内心真实想法如何,此类场景本身,确对洛阳诸衮公形成了强大压力。
问题是,众方镇争相献媚的时候,偏偏代郡并不如此,其行状就如同潮水褪去后裸露出的礁石那样格外醒目了。
晋阳大战后不久,陆遥陆道明得东海王之力被推举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此举固然出于县主有意无意的推动,本身也是东海王众多部署中的一个环节,既对力量暴增的并州略加削弱,又恰可以弥补北疆防线上并州、幽州之间的缺口,堪称绝妙。可陆遥接受任命后,自夏至秋半年过去,先率领麾下众将先横扫代地,又出兵濡源和幽州军恶战一场,拼命扩充自家势力;期间却从没有一个使者及于东海王驾前,也不曾向洛阳朝廷发去片言只字。这一来,叫刘舆如何能放心?东海王自身想必也会考虑,对一个政治态度远未明朗之人轻易授予边疆大州的军政全权,或许太过轻率了吧?
竟陵县主一时无语。
昔日她在太行山中招揽陆遥未果时,确曾体会到陆遥内心深处的凛然风骨。但如今陆遥拥兵自重,既不向朝廷输诚,也不向东海王表示恭顺,如果依旧用士人风骨来解释这举动……未免有些牵强。总不能说此人是祢衡那般的狂生,存心自绝于皇帝和东海王吧?毫无疑问,此举着实桀骜,有观望局势、待价而沽的嫌疑,更有挑衅朝廷和东海王的嫌疑。刘舆在县主面前只道一句“依违于两雄之间”,实在已算得客气。
县主修长而柔媚的双眼低垂,不知不觉地在刘舆身前踱步打了两个来回。
刘舆固是孤身一人,县主却有许多侍女、仆妇们随行服侍着。这些随从们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裙裾刷刷轻响,顿时把整条复道堵了个严实。原本往来于复道的吏员们在远处探望两眼,这些都是有眼力的,顿时发现县主和刘舆的面色都不那么愉快,于是纷纷选择从另一侧绕路,哪怕因此要多走将近一里多地也顾不得了。
县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思绪飘飘忽忽地,又想起在邺城与陆遥相见的情形。
是的,刘舆的判断应该不会错。相较于太行山中那位行事莽撞的落魄军主,如今的陆遥已经变了,变得更加危险,同时也更具侵略性。纵使在身份尊贵的县主面前,他眼中强烈的自信也没有收敛丝毫。
这样刚强英武的气概,是竟陵县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与之相比,河东卫氏的美男子柔弱的就像蝼蚁一般令人望而生厌。所以县主才会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和了解,放任自己陷入到寻常少女才有的情怀中去。在邺城,县主完全不曾问起刘舆所关注之事,皆因她非常清楚,陆遥身为起自卒微的将帅,凭借无数次浴血搏杀而聚拢实力,根本无意去阿谀那些蝇营狗苟之辈。
但刘舆稍作提醒,她立即就回复到了精明强干的常态;多年来磨练出的眼光和判断立即告诉她,陆遥所散发出的强大自信随时都会化作汹涌澎湃、不可控制的野心。
太过英武强悍之人究竟是不是能成为自己的良配?又是否能成为东海王的霸业所需呢?竟陵县主扪心自问,一时难有结论。
眼看天色渐暗,距离刘舆从自家牛车下来,几乎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毕竟宗室贵女的身份非同寻常,县主既不回应,刘舆就不便告辞。虽然他的原意是求见东海王商议中原战局,而非与县主为了幽州纠缠;但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急躁情绪,始终微微俯首,在一旁静默等待着。直到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双腿更酸痛难忍的时候,他也不改安详之态,只是略探手去,扶着阑干稍许借力。
又过了许久,竟陵县主才像是刚才发觉刘舆在此那样,莞尔笑道:“光顾着盘算私事,竟耽误了先生的重要军务!庆孙先生便请自去吧,幽州之事以后再议无妨。”
“也好。”刘舆恭敬行礼如仪,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虽然姿态依旧一丝不苟,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了。
县主的心腹侍女阿玦肃立在稍后处,举动都其他随侍女官一般整齐划一。宫廷女官特有的精致浓妆和衣着饰物掩盖了她的年龄,使得这妙龄少女赫然显出几分老气来。看着刘舆的背影消失在景福殿后殿正门以内,她上前一步轻声问:“县主?”
“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区区外臣竟敢插手帝王家事,先吃些苦头再论其余!”竟陵县主冷笑一声。
周边众女眼看县主不快,顿时一起低头,谁都不敢答话。
竟陵县主不屑地看看这些女官,又看看远处那些绕行复道的畏缩小吏们,突然似男儿般十足豪气地拍打着阿玦的肩膀,仿佛那位“裴郎君”又出现了:“阿玦,我最近抽不开身。你替我去一趟代郡,传个话!”
“啊?什么?”阿玦惊呼一声,花容失色。也不知是被打到了痛处,还是被县主的言语惊吓所致。
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县主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颚,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口中继续吩咐道:“如今道路不靖,还是稍作准备为好,五天之后启程!嗯,对了,我会派王德带一队骑兵保护你的!”
“是……是……”阿玦俯身肃拜,突然觉得有点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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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三卷《揽辔命徒侣》至此终。敬请期待第四卷《顾瞻望宫阙》,精彩情节还在后头,谢谢大家支持。
码字速度什么的,实在也没脸再承诺什么了。不过慢悠悠的写,相信总是会写出一个全须全尾的好故事来。
再次致谢,顿首。
第一章 洛阳(上)
洛阳。
虽说近十余年里屡遭兵灾火焚,以致宏大雍容的风貌颇受折损;但洛阳终究是天下之中,千载帝都所在。只要乱事稍歇,令人咋舌的巨额资财、世间精萃人物,依旧从大晋这庞然巨人的躯体各处汇聚,似百川归海那般地注入到心脏中去。
那些死于刀兵饥馑的百姓,那些余烬未息的断壁残垣,瞬间就被人全数忘怀了。在洛阳,每日里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那些耗费亿万的饮宴酬唱、玄理深邃的清谈辨析。又有令人**的脂粉香浓、任情随性的名士、恣肆癫痴的狂生周旋起伏于其中,昏然不觉天下已成鼎沸之势,仿佛烈火烹油。
这一日,洛阳北部宫城里,正有场宴会延续到了深夜。
这场宴会并不在皇宫里那几座知名的殿堂召开,而是被安置在东宫北侧的一片园林中。
此地有洛水引来的支流徘徊其间,两岸花树贴水密植,似锦繁花之后,隐约可见廊道顺水势曲折。廊道上以薄纱遮挡徐来之风,偶尔拂动金铃轻响,水声、铃声、丝竹之声、笑语宛然之声、裙裾婆娑之声混合一处,闲适之后,自有贵气逼人。
廊道尽处,是一座临水而建的水榭。这水榭呈船舶状,外观颇有奇趣,而辉煌灯火从窗棂间透出,直冲云霄;四周更有持戟甲士扈从,彩妆侍女环绕,托盘捧盏的青衣使者往来如梭。极清幽雅致的园林深处突然显出这般建筑,意境两厢冲突之下,便格外显得富丽堂皇,
水榭内部的空间非常开阔,数十名舞女正翩然游走其中,极尽妍态。但堂中摆放的席位不过三席,其中一席还空着。
正中一席上,一名半坐半卧的俊美青年单手支颐,怔怔地凝视着歌舞,偶尔应和着拍子摇头晃脑几下,仿佛沉迷于声色的样子。但如果仔细去看,则会发现他眉头深锁,双眼空洞,视线的焦点并不在眼前,早就不知投到何处去了,甚至就连一名美貌宫女上前斟酒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也丝毫没有回转。
左侧席上的宽袍文士轻抚颌下短须,轻咳一声道:“陛下……陛下……”
原来那青年,便是当今的大晋天子,建元永嘉的皇帝司马炽了。
文士连唤了数声,皇帝才像突然被惊醒般猛转过头:“呃……宣则,是你唤我?”
被唤作“宣则”的,乃是皇帝为豫章王、皇太弟时的旧人、新任中书监的兰陵人缪播。此人原是东海王的心腹部下,后来担任使节前往长安,说服河间王司马颙放回挟持的惠帝和宗室诸王,沿途契阔艰难,遂与豫章王深相接纳。东海王执掌朝廷大政后以豫章王为皇太弟,便出于缪播的举荐。然而世易时移,豫章王登极之后,与东海王的矛盾日趋深重,而缪播也因此与东海王相贰,这却是事先难以预料的了。
只听缪播道:“陛下,昨日凉州张轨遣使贡献;宁州治中毛孟北来洛阳,求恳朝廷任命刺史。这些事足见皇威仍在、忠义之士仍在,微臣深为陛下贺……这才安排饮宴于此,还请陛下放宽胸怀,暂受声色之娱以慰身心,无须长为琐事困扰。”
说着,缪播双手捧起酒盏,向皇帝殷勤劝饮。
但皇帝却并未因缪播的言语而愉悦,他举杯虚应缪播,随即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许久,才突然伸手向对岸某处一指,问道:“宣则可知道那是何处?”
水榭里灯光耀目,晃得缪播看不清楚。于是他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掀开珠帘探看。
淙淙流淌的河水大约三五丈宽,河对岸杂草丛生,似乎有一处小小的庭园。庭园未设院墙,唯有一道矮小的篱笆环绕。篱笆是用枝叶藤蔓遍就的,颇显粗糙,有几处已经垮塌了下来。这篱笆内外,没有半点灯火,非常阴暗,勉强可以看到里面有几处草堂横斜,形制很不规整,不像是高官大胄的居所,倒有些类似于洛阳城郊区的坊市。
缪播本人住在城南,鲜少往此处来,自然不知这个破败的院子是何底细,只觉此地藏在众多亭台楼阁之间,十分突兀。他返身笑道:“微臣却不如陛下博闻,实不知那是什么所在。”
皇帝仰头饮酒,垂首长叹一声。
“都退下吧。”他吩咐舞姬们。顿了顿,又道:“再把灯火熄灭几盏,烟气熏得厉害。”
舞女、仆役们鱼贯退出,数十盏牛油巨烛也一一熄灭,水榭里顿时冷清了。待到双眼适应黯淡的光线,对岸的那个院子反而清楚了一些。
“那地方原是东宫的偏院。昔日愍怀太子为贾后所忌,为保全首级之故而佯作荒唐之状。东宫下属男女甚多,太子将之尽数遣出,令售卖葵菜、蓝子、鸡、面之属,而收其利。他又常在宫中为市,使人屠酤;更亲自扮作屠夫切割猪羊,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宣则,那里便是愍怀太子杀猪宰羊之地,你看那建筑形制,是否与城外的羊市差相仿佛呢?”
皇帝所说的“愍怀太子”,乃是惠帝长子司马遹。太子自幼聪慧过人,武皇帝在世时,尝对群臣称太子似宣帝,于是令誉流于天下。然而惠帝登极之后,权柄操于贾后之手,太子非贾后所出,故而深遭贾后之忌。贾后遂宣扬太子之短,布诸远近,随后设下计谋废太子为庶人,最终派遣黄门孙虑以药杵将太子椎杀。太子时年仅二十三岁,以广陵王礼安葬,天下咸以为奇冤。而之后数十年的宗室诸王之乱,也肇端于此也。
缪播心头一紧。他安排宴饮招待皇帝,本意是希望皇帝略微排遣愁绪,却不曾想这水榭靠近东宫,反倒引得皇帝想起旧事来。
却听皇帝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宣则啊宣则,卿是我心腹之人,当知我本无帝王之志,登基御宇,全为时势所逼。昔在东宫时,我便曾来此凭吊;到如今,我愈发觉得自己徒有朝臣拥戴,处境却一如愍怀太子……唉……只不知下场如何,身后毁誉如何?”
缪播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拜伏在地,颤声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他习惯性地向四周看了看,膝行向前几步道:“陛下垂拱而治,虽无权柄,却似危实安,大可不必颓丧至此。”
“哦?”皇帝瞥了他一眼。
“微臣才具鄙陋,然,敢请为陛下计:一者,东海王在中原弹压贼寇不利,损兵折将极多,声望也已大沮。东海王之于天下诸侯方镇,乃盟主也,并非真正具有生杀予夺之权,一旦自身实力受损,则地方强豪俱都动摇。因此,当是时也,东海王急需洛阳中枢支持以维系盟主地位,绝不会贸然行大逆之事。”
“嗯……有理……”皇帝微微颔首。
“二者,微臣又听说,北军中侯吕雍、度支校尉陈颜等人谋立清河王为太子。清河王本与东海王友善,然而,近期弘训宫中那位动作频繁,深为东海王所不喜……若东海王有意压制彼等,则非得仰赖陛下才可。”
清河王司马覃乃惠帝异母弟司马暇之子。太安元年时,愍怀太子之子、皇太孙司马尚暴毙,齐王司马囧遂推举清河王为皇太子。此后数年间,朝局变幻莫测,清河王两次登上皇太子之位,又两次被废黜,也算得上是个异数。
今上初登基时,东海王曾有意再度以清河王为皇太子,借以牵制皇帝。然而皇帝抢先以清河王之弟、豫章王司马诠为皇太子,又接朝臣清议,迫使东海王诛杀了请立清河王的周穆、诸葛玫二人。东海王因此不悦,率军出镇许昌。然而清河王始终有意于皇位,最近更结交居于弘训宫中的惠帝皇后羊氏,闹的满城风雨。
皇帝皱眉道:“弘训宫中那位……莫非东海王与她有什么旧怨?”
“据微臣所知,并无旧怨。然而,东海王断不愿见中枢又出一贾后也。”缪播将身体几乎凑到了皇帝的案几跟前,声线压得极低。
“原来如此……”皇帝恍然大悟。
皇帝在朝中势单力薄,非东海王对手。但若清河王依托惠帝皇后羊氏的力量上位,则羊氏必然以太后身份临朝辅政,这却是东海王绝不允许出现的局面。如此一来,制服蠢蠢欲动的清河王一系成了东海王的当务之急,皇帝倒可以坐视两家争斗了。朝堂政争的波诡云谲,着实莫过于此。
听得缪播这般开解,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亲自持壶,为自己和缪播倒满酒盏,随即满面期待地问道:“其一、其二,都是好消息。宣则,可有第三条说予我听么?”
缪播指了指皇帝右手旁始终空着的席位:“陛下不妨稍候,片刻之后,便有人来访。”
皇帝看看那席位,又看看面带神秘微笑的缪播,转头再看看那席位,终于展颜笑道:“好,那便稍候。”
第二章 洛阳(中)
皇帝与中书监既有要事密议,殿堂里便不敢留有一人。包括侍女、舞姬在内的所有人都退到了水榭南侧的一道回廊里静静等候着。由于灯火也被熄灭了许多,于是原本流光溢彩的饮宴场景顿时变得凄凉;远处黑森森的林木映入眼帘,那些横生的枯瘦枝干随风阵阵摆动,愈发显得气氛萧瑟了。
过了许久,眼看月上中天了,水榭中人仍毫无召回诸人的意思。好好的一场宴会,怎么突然变作了这般尴尬?几名仆役彼此看了看,正待偷偷抱怨几句,有人猛地打了个喷嚏,立即召来首领压低嗓门的喝骂。
谁知那仆役大概是被寒风吹得透骨,又或者原本就有口鼻方面的疾病,喷嚏竟然一个接一个的怎么也止不住,在寂静的夜间显得格外响亮。这却麻烦了,也不用首领挥拳,他自己就屁滚尿流地捂着嘴,猛往园林的角落里钻去,唯恐声音惊扰了贵人。
若是在春夏葱茏时分,他也钻不了多深;可眼下是花树凋落光景,于是被他一口气冲过整片林子,待到跌跌撞撞地止步,眼前赫然是绕经水榭后头的小路。这条小路极其偏僻,似乎许久没人经过了,以致地面上的落叶积了有脚踝般深。小路正中,不知何时多了辆板车,车上有几个极大的簏子。簏子里暗沉沉的,堆了不少衣物的样子。
洛阳的高门大宅里人户极多,水井不敷应用,所以有时候便用这样的车辆装运仆婢们的衣物到郊外洗晒。这辆车显然就是作此用途的,却不知为何被搁置在偏僻的小路上。那仆役全没当回事,也懒得去察看。眼看有名持戟的禁军甲士站在小路尽头,他点头哈腰几下,便转过身,噼噼啪啪地踩着枯枝败叶折返回去。
仆役刚回头,车上的簏子里,几件衣服被抛掷出来,随即露出了一个人头。这人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仆役离去的方向,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爬出簏子,蹑手蹑脚地往水榭行去。而小路尽头的那名甲士对此视若无睹,身形都不曾有半点动弹。
水榭里,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说是只需“稍候”,可过了许久也并没有什么访客出现。皇帝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从登上大位,本也没什么时候需要他等待别人的,因此难免急躁;何况两人在高堂上灯火昏暗的环境里无语等候,实在也令人提不起精神来。
若非对缪播的信任远超他人,恐怕皇帝早就拂袖而去了。但眼下,他只轻咳一声,皱眉道:“宣则,还需多久?”
缪播怔了怔,旋即想起眼前之人虽然并无多少实权,毕竟身为万乘之尊的大晋皇帝,自己可不适合再卖关子下去。他起身掠起珠帘,向水榭外打探两眼,随即返身落座:“陛下,微臣适才曾言,东海王举数十万众在手,却不能压服中原石勒、王弥贼寇,威望已然受到损害。这种状况若是持续下去,依附东海王的各地方镇必然动摇。此前代郡陆遥有意于幽州,东海王幕府迟迟未做决断,我们却抢先予以任命,毫无疑问也已起到了效果,不仅有千金市骨的美名,也加速了彼辈的动摇。”
“哦?”皇帝陡然提起了兴趣。
缪播提到的代郡陆遥,原本不过是并州刺史刘琨麾下一偏裨小将,侥幸夺取代地后,在东海王支持下就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而已。幽州王彭祖横死之后,东海王幕府恐怕也因此而犹豫不决,一时不知是否可以付以方伯重任,这便给了洛阳朝廷以抢占先机的可能。就在上个月初,皇帝派遣自己为豫章王时的旧属、从事中郎祖逖为幽州刺史,又令祖逖携带诏书,以陆遥陆道明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
祖逖本是范阳大族出身,在幽州威望极高,相信他此去北地,并无人敢设置障碍。更重要的是,对陆遥的任命实实在在地展现了朝廷的诚意,更向天下诸侯展现了朝廷的力量:毕竟当今天子才是大义名分所在,洛阳朝廷才是陟罚臧否所出!
皇帝虽然不谙兵事,但也知道幽州铁骑为天下有数的精兵,足以影响大局。因此他才会接纳缪播的意见,骤然拔擢陆遥至如此高位……莫非祖逖北去不满一个月,就已顺利地拉拢了陆遥,现在已有回音传来?
因为过于激动,皇帝的嗓子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宣则,你是说……”
就在皇帝发问的时候,缪播似乎另外听到了什么,猛地跳了起来:“陛下,人来了!”
他疾步走到堂后,随即拉着一人的胳臂返回来:“陛下,这是礼部郎傅宣傅世弘。”
被缪播拉进水榭之人衣着寻常如贫民,年约四十许,方面微髯,相貌并不出众。对皇帝而言,此人形容实在陌生,姓名……倒隐约有点印象。
“礼部郎傅宣?光禄大夫傅子庄是你什么人?”皇帝以肘支撑在案几上,斜倚着身体。他犹豫地看看这人,又满怀疑问地瞥了缪播一眼。
傅宣恭敬地跪伏施礼:“启禀陛下,傅子庄乃是家父。”
现任光禄大夫的傅祗傅子庄,出身北地郡名门,以明达干练著称;历任荥阳太守、散骑常侍、司隶校尉、中书监等要职,也曾担任安西军司,参与剿平秦雍两州的氐人叛乱。皇帝为太子时,傅祗为太子太傅,与缪播同为参预机密的班底成员;因此皇帝即位后,正有意委之以重任。问题是,傅祗本人固然兼资文武、名望出众,可他的儿子……区区一个吏部郎算得什么?今日如此刻意安排,就只是为了接见傅祗之子?宣则啊宣则,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在戏弄我么?这未免太过分了吧!皇帝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压抑恼怒的情绪了。
就在这时,缪播适时说了一句:“陛下,世弘兄此番潜来,代表的乃是兖州苟道将。”
皇帝的心脏猛然大跳一下,不禁失声惊问:“什么?”
“世弘兄与兖州苟道将份属至交,多年书信交通不绝。今日午时,世弘兄请微臣向陛下转达苟刺史的殷勤至意,微臣不敢擅专,这才安排了今夜的宴会。”缪播答道。
“宣则公说的没错。”傅宣再度深深施礼:“抚军将军、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兖州刺史苟晞,敬问陛下安康。”
傅宣尚未拜伏就地,肩膀已经被皇帝亲手搀扶住了:“唉呀,世弘无须多礼!坐,请坐,请落座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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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第五第六卷的大纲重新设定完毕。我会尽量加快码字速度。如此悲催的更新速度之下,各位读者老爷仍然不离不弃,螃蟹万分感激,再拜顿首。
第三章 洛阳(下)
除了为数不多的殿前禁卫之外,别无任何可以仪仗的武力,这是皇帝在与东海王争夺权柄过程中最为痛苦的事。没有武力凭恃,就代表东海王随时可以用强力手段获得他想获得的一切,随时可以将皇帝从至高无上的宝座中揪落下地,承受无法想象的耻辱。
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安心做一个傀儡。东海王毕竟是帝室疏宗,在近支宗室尚有多人在世的情况下,他绝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亲自登临帝位。只消皇帝对东海王言听计从,那便够了。
可是,想到之前那位白痴皇帝横死的下场……无论皇帝本人还是他的亲近臣僚们都不寒而栗。谁又能保证,东海王不会在某一日重施故技呢?
为了前途、权柄,也为了项上首级,皇帝和支持皇帝的群臣不得不走上与东海王对抗的道路。那么,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就回到原点:可以依仗的武力何来?越过太傅录尚书事的职权,对代郡陆遥加以直接任命,便是皇帝针对这个问题所做的试探。
但哪怕是一手制定了策略、并以中书监身份通过诏令的缪播都不曾想到,这个试探竟然这么快就获得了结果,而发出响应的,更是兖州刺史苟晞这样的天下名将!
苟晞苟道将官拜抚军将军、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兖州刺史,他擅于用兵,屡破强敌,世人将之与韩信、白起相比,是堪称为东海王麾下支柱的强大力量。毫不夸张的说,此人去就,足以影响天下局势。这便难怪皇帝要前倨后恭了。
当下三人重新落座,在灯光昏暗的水榭里低声商议。
傅宣先为皇帝和缪播讲述苟晞主动联络洛阳的缘由。
原来,苟晞虽被认为是东海王阵营的有力成员,其实今年来却并不得意。兖州军虽有屡次击败公师籓、汲桑等贼寇的战绩,但由于汲桑攻破邺城、袭杀东燕王司马腾,连带着苟晞也面上无光。东海王离开洛阳以后,一方面反复向苟晞示好,并结为异姓兄弟;另一方面却自领大军屯驻许昌,联络青、徐各州,无形中侵夺了苟晞的职权。
此番中原战事里,兖州军与东海王麾下的青徐诸郡国兵合作不利;随着战事深入,各方面矛盾愈发激烈。石勒率领河北群盗杀入中原,源于苟晞之弟苟纯贪功冒进,未能严防大河一线,这使得东海王深感不满。而在实际作战环节,苟晞却又常因东海王麾下诸军一触即溃的低劣表现而火冒三丈,更深深怀疑是否东海王有意借贼寇来消耗兖州军的力量。
就在半个月前,苟晞的中军本部遭王弥大股贼军奇袭,被迫退往定陶。以苟晞用兵之能,本可以退得丝毫不乱,然而在退兵过程中,本该掩护侧翼的东海王所部却不战而走,以至于兖州军措手不及,大将王赞被困鄄城,几乎不免。这一来,原已犹疑的苟晞再也不能容忍,又听闻洛阳朝廷授代郡以高管显位,他立即遣人飞骑与傅宣联络,试图另作保全之计。
傅宣得苟晞嘱咐之后,深知东海王耳目众多,对皇帝结交臣僚之事更加警惕,于是暗中联络缪播,安排下这场宴会。傅宣犹恐为他人探知,这才选择躲在装载衣物的大车中潜近。
听得这番言语,皇帝与缪播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喜意在昏暗的灯光下都无以掩饰。
“咳咳……”缪播清了清嗓子:“这个这个……久闻苟刺史赤胆忠心,果然不错。历年来苟刺史南征北战,为大晋所立下的赫赫功绩,陛下也都一一看在眼里。”
傅宣惶恐地向皇帝躬身:“此乃天子威灵所指,想来苟道将不敢以此居功。”
傅宣恭谨的态度使皇帝十分愉快,他仿佛想到了苟晞本人正在面前行礼如仪,于是连声道:“世弘无须多礼,无须多礼啊哈哈哈哈!”
缪播暗中叹了口气,连忙接过话头道:“苟刺史确实谦逊,但若有功不赏,朝廷又何以酬答忠志之士?陛下,以微臣愚见,苟刺史用兵如神、屡破强敌,却只任区区抚军将军,未免有些低了;非唯不足彰显元戎之威,也不利于中原兵事啊。”
“啊……确实低了!”皇帝反应了过来,他向缪播方向斜过身躯:“然以宣则看来,应当授以何职?”
“道将公乃洛阳东面柱石,我以为,镇东大将军的名位最属妥当。另外,不妨以之为青、兖二州刺史,如此,则贼寇可定,也可为太傅分担一些重则呀。”缪播露出思考的神色,顿了一顿,又徐徐道:“另外,以道将公为东平郡公,如何?”
“嗯,此乃朝廷恩德,道将公必然感激。”傅宣连连点头,却不似先前那般忙着行礼。
缪播心中一动,正色道:“当然,世弘兄甘冒奇险前来,这份功绩……不不,这份情谊,陛下和我都绝不会忘记!”
“绝不会忘记!”皇帝也连忙颔首。
傅宣这才离席而起,肃容跪拜行礼:“赖陛下天威,必能外催贼寇、内制强臣!”
到这时,宾主皆欢。傅宣为苟晞挣得了权位,自己也从此简在帝心;皇帝与缪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援,情绪俱都一时高涨。傅宣担心行踪为人察觉,意欲告辞,皇帝又恳切挽留他再坐片刻。于是三人也不召唤女乐,就在殿堂中推杯换盏。
正在缪播持壶,傅宣斟酒,皇帝畅怀畅饮,很是快活的时候,忽听水榭以外嘈杂人声大作。什么人如此大胆?三人都觉疑惑,再凝神去听,又有号令之声此起彼伏,甲胄铿锵之声四面八方掩来。不知是谁高呼抗辩,随即就长声惨呼,显然被当场诛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皇帝仓皇而起,随手带翻了身前案几,酒水洒了满地。
缪播比皇帝略镇定些。他手扶窗棂向外探看,顿见窗外成百上千的火把涌动如潮,火光与甲胄武器的寒光相映,晃得双眼生疼。
“四面道路都被封锁,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缪播返身道。
说话间,数十名侍臣、仆役被那支突然来到的军队逼迫,纷纷退到水榭里来,将原本宽敞的厅堂记得水榭不通。
皇帝突然恼怒,猛地用力将那些仆从推搡到一边,自往窗外探看。可他本非雄略之君,立时被火光中隐约的铁甲弓矢骇得坐倒在地,只能脸色惨然地问道:“来的是谁?是谁?难道……清河王这么急着要坐上皇位么?”
“不是清河王……清河王调动不了这么多兵力!”谬播摇了摇头,又转向傅宣:“来者早有预谋,必是冲着陛下,我与陛下唯有在此等候而已。世弘若善泳,或可由此横渡河水脱身。”
傅宣略微估算河水的宽度,刚露出几分意动,却见对岸的东宫旧园也有火把亮起。大批甲士拈弓持弩,俱都瞄准了水榭的方向。
到这时候,已经全然是瓮中捉鳖的情形。傅宣长叹一声,盘膝坐下,不再言语。而皇帝、缪播全都脸色惨澹,仆役们瑟瑟发抖,只有甲士们齐步前进的轰然踏地之声,如雷鸣在堂上隆隆翻滚。
又过了片刻,甲士们并未冲进水榭里来,而沉重的踏地声响也不知何时停下了,唯有恍若天籁妙音环佩叮当之响由远及近。一人从水榭外的回廊上徐徐而来,口中轻笑道,“原来陛下夤夜于此饮宴作乐。如此雅兴,倒叫竟陵好一番寻找。”
来者赫然是东海王之嫡长女,竟陵县主是也。
“见过竟陵县主。”缪播率先反应过来。
中书省地在枢近,为曹魏以来分尚书权柄的新设职位。缪播这个中书监,身为皇帝亲信,更素来被东海王一系所敌视。竟陵县主根本就不理会缪播,径直来到强作镇定的皇帝身前施礼:“陛下,我此来是代表家父太傅、录尚书事、东海王,有三事启奏。”
“便请说来。”皇帝颤声道。
“其一,如今中原贼寇势大,官军驱逐不易。家父诚恐京师宵小乘势作乱,惊扰陛下,因此派遣司马王斌率甲士五千人入卫宫禁,保护陛下的安全。”说到这里,竟陵县主扬声唤道:“王司马,快来见过陛下!”
一名怒瞪双目、身高八尺的雄壮武将,身披铁甲,倒持出鞘的缳首刀大步向前,向皇帝行礼。
皇帝被吓得双手颤抖,知道从此以后只怕再无自由可言,只勉强道:“如此,便拜托王司马了!”
“其二,中原乱事至今未能解决,难在事权不一,地方诸军自保实力,不愿遵守朝廷号令。这里有诏书一份,以太傅东海王为丞相、都督兖、豫、司、冀、幽、并诸军事。若蒙陛下准许,便请王司马随同回宫,代为用印颁行。”
一名甲士双手捧着诏书出列,站到了王斌身后。
东海王原任太傅,仅以“录尚书事”的名义实际操纵国政,而丞相则“典领百官,无所不统”,足以彻底架空洛阳朝廷。兖、豫、冀、幽、并五州和司隶校尉部,再加上东海王赖以起事的青、徐二州,更囊括了中原、河北的全部地域。这样的权柄,距离真正的皇帝也只差一线而已。
皇帝想要取那诏书观看,却又不敢,只得喃喃道:“东海王襄赞王事,得此任命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兹事体大,是否应当于朝堂公议之后再行……”
竟陵县主冷冷地打断了皇帝的话:“予代郡之封赐,可曾经过朝廷公议?”
皇帝哑口无言。
“其三……”县主略顿了顿,继续道:“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陆遥,所在皆克、功勋素著,唯年近而立而无有家室。请陛下择宗女一人赐婚,以示朝廷恩遇。”
皇帝只道:“好!好!”
转念又不得不再问一句:“可是,远近各支的宗室女甚多……何人可配?”
竟陵县主白皙的脸上突然显出难以察觉的酡红,她又向前踏了一步,弯下腰来注视着皇帝,指了指自己:“我!”
顾不得惊叹县主这般举动,皇帝顿时心如死灰,只觉得自己与亲近臣僚们此前的筹谋好似笑话。相比于东海王的诚意,洛阳朝廷给出那一连串的官职算的什么?东海王把自己嫡亲的女儿嫁过去了!他垂下双眼,喃喃地道:“好,就这么办吧。”
县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我来之前,另遣一军缉拿了北军中候吕雍、度支校尉陈颜。这二人暗中结交惠帝皇后羊氏,意图推举清河王司马覃,不利于陛下。明日便斩此二人首级,以震慑京中不法。另外,清河王以被请入金墉城居住,陛下可以放心了!”
说到这里,竟陵县主凤目中黑亮的双眸微现同情神色。她略蹲下身,平视着皇帝,低声道:“若非丰度别有他意,我们又何至于如此行事?还请兄长放宽胸怀,不要强为。”
“丰度”乃皇帝的字。县主这般称呼,是以家人身份劝说皇帝,总算还留了一丝香火之情。
可皇帝并不觉得宽慰。自己从此被拘于宫禁,而清河王一系就这么被摧毁了。洛阳城中试图与东海王对抗的力量眨眼就被全部颠覆,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皇帝感觉自己甚至失去了说话的力量,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恍惚间,看到四周甲士围拢过来,而竟陵县主返身将要离开。
昏昏沉沉之中,又听得竟陵县主的声音响起:“你又是何人?……吏部郎傅宣?奇怪,奇怪……你这微末小官,什么时候有资格与陛下饮宴了?……我看其中恐有不可言说的缘故吧?左右与我拿下了,好好询问!”
或许是想到如果暴露皇帝与兖州苟道将之间的密谋,必然引起更大波澜,缪播在一边申辩了几句。可他随即被几名甲士另行拖了出去,显然东海王的部下们丝毫都不顾忌中书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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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一看居然有四千字!顿时觉得我好厉害……
第四章 抉择(一)
光熙元年十一月,东海王以司马王斌率甲士五千入卫京师,罢免宿卫,掌握宫禁在手;又矫诏拘清河王于金墉城,诛杀北军中候吕雍、度支校尉陈颜;十二月初,皇帝诏命东海王担任丞相、兖州牧、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许昌幕府威势震动天下。过去十余年里,执掌中枢政权的宗室亲王虽多,却实无一人可与东海王相比。
东海王又上表文,以抚军将军苟晞劳苦功高,奏请皇帝升苟晞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侍中,进封东平郡公,又领青州刺史、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苟晞名位虽升,实际权力却进一步受到限制,但由于东海王势大,苟晞一方的势力又措手不及,故而也只能唯唯而已。
这一连串的变化使得中枢震动,中原各地无不惊恐。而作为这些事件的诱因所在,幽州却独立于漩涡之外,迎来了近年来难得的一段和平时光。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这个任命在洛阳朝廷看来,足以使代郡上下感激涕零;其实却实实在在地起了反作用。代郡将士们先后击溃鲜卑和幽州军,个个都信心十足,自以为如此军威足以上动天听,换得全取北疆权柄,却不料洛阳朝廷这般小气,特意派了个幽州刺史来眼前晃荡!
好在祖逖祖士稚是个知趣之人。上任以来,他只专心于民事,从未与陆遥的部下们有什么冲突。而陆遥也深知幽州地处直面汹汹胡族,面临着极度复杂的局面;眼下代郡需要的是迅速而平稳地继承王彭祖遗留下来的军事力量,期间万万容不得内讧。因此,陆遥对这位幽州大族出身的名士也足够尊重,甚至屡次传令有关将士,要求他们不得随意侵夺刺史职权。这一来,原本热切盼望幽州乱局持续下去的某些势力,未免就有些悻悻失落了。
既然本地军政尚属和谐,而中枢的争持暂时也未影响到北疆,这两个月里,陆遥便以幽州军事主官的身份梳理各项内部事务,先后完成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军府官署、人员的充实。军府官署的具体职务设置,自然根据朝廷法度而来,关键是如何把眼前有限的人才放置在适合的职务上,并且依靠他们,将平北将军的军府顺利运作起来。
陆遥初入代郡时,兵不过千,庶务仰赖邵续一人而已。后来占据代地,又向坝上草原扩张,邵续便照顾不来。偏偏当时戎马倥惚,连鹰扬将军直属各曹的吏员也无处招募,只能或者以武人兼管,或者临时从征发的民夫里选用勉强识文断字之人顶上。就连胡六娘这类既是客卿身份,又属女流之辈的,都被调来当了一阵仓曹掾。如今陆遥官拜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管理的事务较之昔日复杂了何止十倍,实不能再似原先那样用权宜之计笼统相待。
从另一个角度说,如今陆遥的实力扩张到一州,对于那些追随他于筚路蓝缕之时的文官们,实在也到了当有所回报的时候。须知文官与武人不同。武人们刀头舐血,每一次作战之后,只要胜利,总会有相当的赏赐和提升;陆遥对此也毫不吝啬,作战缴获中的相当部分都用在这上头。而文职官吏们毕竟没有军功可获,如果不能及时调整他们的职位,未免就使众人失了奔头,丧了进取之心。
这是陆遥首次面临这样大规模的人员任命,其择人用人的方式,又与行伍之中大不相同。因此他十分谨慎,尤其是军府直属的、入流品的僚佐官员,包括长史、司马、咨议参军等职务人选,都与核心的幕僚反复推敲过。
长史主吏,乃所有文职官员之首,并且负责军府庶政。这个职务倒没什么好讨论的,非邵续莫属。自从在邺城投入陆遥麾下,邵续始终是最核心的幕僚,并直接担负了几乎全部政务,以区区代郡支持大军南征北战,从来不虞接济匮乏,其功勋之著,便是萧何镇关中、寇恂守河内也不过如此而已。
司马主将,既是一应军事行动的首要佐官,也是军府直属武力的指挥官。考虑到幽州军府的实际情况,陆遥将其职权再行细分,首先以薛彤为左司马,并表奏皇帝提升他为扬武将军,明确了薛彤作为全军副帅的地位;随后又力排众议,征召了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段文鸯为右司马。
段文鸯的雄武善战,早就不止闻名北疆,更远播于中原各地,濡源大战时,陆遥的中军本队大破段疾陆眷指挥的幽州军主力,而丁渺的前军却遭段文鸯所部杀得狼狈,虽然段文鸯仗了突袭之利,但此人之勇力着实可见一斑。王彭祖在时,段文鸯就是幽州军中有数的大将,地位仅次于祁弘等寥寥数人而已。
陆遥以段文鸯为右司马,用他来指挥平北将军直属的相当军力,这也是对段部明辨政治风向、为陆遥谋取幽州大开方便之门的报酬。段务勿尘虽然年迈,在这方面着实敏锐,陆遥发出征召文书不过数日,他就遣段文鸯率精锐骑兵千人大张旗鼓地投效。陆遥则立即作大喜姿态,率从骑少许迎出数十里外,并与段文鸯秉烛而谈,在鲜卑人的军营中过了一夜。考虑到之前濡源大战时的惨重伤亡,双方的军将也都因此崩紧了神经,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但双方的有识之士都很清楚,陆遥的平北将军府固然亟需支援,段部鲜卑面对世仇宇文部和崛起势头猛烈的慕容部,也很需要朝廷为之撑腰。所以,纵使此番举动未免有些做作,可是这一夜过去之后,一方求贤若渴、一方赤胆忠心的架势终究都已摆到十足,用陆遥的话来说,从此以后便能“放下历史包袱,走向美好未来”了。
位在长史、司马以下的,尚有咨议参军若干人。此职位乃近代新设,素称“清重”,往往以州郡大族子弟充任,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这方面军府实在有些尴尬,皆因代地被屠刀来回清理了几遍,简直已经没有大族可言,而幽州东部诸郡的大族如祖氏、封氏、卢氏、高氏等,又自重身份,一时鲜少有与军府往来的。何况这些大族的子弟纵使选择出仕,乡人祖逖的刺史府也更有吸引力一些。
既如此,抱着宁缺毋滥的原则,陆遥只任命了两名咨议参军:一个是卫勤,一个是枣嵩。
卫勤乃卫操之子。卫氏宗族在坝上草原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卫操身为左将军、定襄侯,为拓跋鲜卑辅相数十载,更是声名赫赫。以卫勤为咨议参军,正是为了表现对卫氏宗族的信重,当有利于坝上草原的稳定。
而枣嵩是王浚女婿,与兄弟枣腆并为名士,以风貌、文才著称。陆遥入主幽州之后,对王彭祖的族人极其优容,并没有因为曾经敌对而苛待。王浚妻妾甚众,子女更是数量庞大,然因嫡子王胄未及弱冠,还须得斩衰服丧三年之久,所以枣嵩成了孤儿寡母的代言人,安排一众亲属等人扶灵归葬。在过程中,陆遥请方氏兄弟出面,前后殷勤相助,使枣嵩等很是感慨。
按照当时惯例,王浚故吏也须着缌麻孝服守丧三月;三月之后,这批吏员除了部分离散、部分为祖逖所用以外,其余一些便以枣嵩为首,投入了陆遥的军府。陆遥对枣嵩非常礼遇,皆因枣氏乃颍川名族,在幽州亦有声望,此外,枣嵩在辞赋典章方面极有造诣,恰可以弥补军府的不足。
除了长史、司马和咨议参军等职务,军府列曹也都要择人任事。这些都是具体处理事务的实权佐吏,陆遥一方面考虑个人才能是否适用,另一方面仍旧考虑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此类职务里,邵续陆续招徕的安阳宗族亲友和他提拔的代地土著占据一部分;陆遥在邺城提拔的邺县吏户首领黄熠、以及与黄熠一齐北来投奔的魏郡吏员也占据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跟随枣嵩而来的王浚旧属。
而主簿、功曹史等门下官,主要以与陆遥本人较亲近的文官为主。比如出使晋阳顺利完成任务的熊聪熊文林、方勤之方勉之兄弟等。按陆遥的本意,是想令方简之也担任军府门下舍人。然而方氏兄弟盘算了一宿,到底又舍不得父祖留下的商队产业,于是方勤之求见陆遥禀报说:“小人尝闻圣人有言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得其道不处也。勤之、勉之得主公拔擢,‘贵’已远过所望,不敢奢求主公再赐阿堵物。请允幼弟简之经营产业,自求其‘富’可也。”陆遥闻听他这般曲解夫子之言,捧腹大笑不止,遂令方简之继续经商,无须顾忌。
前后安排下来,虽然还有许多缺员,但大致上已经能将军府运转顺畅。其实缺员也不是坏事,空余的许多官职,可以在今后的运转中拔擢有能力的基层吏员一一补足,也是个很好的激励。
按照陆遥的想法,军府的政务官吏体系设置完毕后,就得集中主要精力来完善军事上的安排。但当他着手开始这方面工作的时候,却突然生出两桩之前没有注意到、但又必须予以解决的难题。陆遥与幕僚们几番协商都没能做出定论,不得不召集薛彤、沈劲、刘遐等一众武将,令文武重臣数十人齐聚一堂来共同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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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抉择(二)
陆遥并不认为自己因为穿越者的身份就会具有军政方面的特殊才能。他总是乐意倾听意见,而当下属们意见冲突的,那就召开会议经各方分别阐述之后,再由陆遥本人作出最终决定,此即所谓“集思广益、独断专行”是也。
这次会议的地点,放在上谷郡治所沮阳县以东的一处庄园里。陆遥所部的文臣武将,除了驻守边疆要隘的几人不可轻动以外,其余人等尽数到齐。数十人齐聚一堂,彼此认识的、不认识的,借此机会互相打着招呼,都很兴致勃勃。
上谷郡为战国时的燕昭王所设。燕昭王遣大将秦开北拒东胡,却敌千余里,遂将燕山、渤海之间的千里膏腴之地纳入中原政权之手。为切实掌控这片地区,燕昭王沿着燕山修筑长城。秦灭六国之后,进一步完善加固了长城,在燕国旧地设置了上谷、渔阳、辽东、辽西、右北平五郡。
上谷郡向北有燕山以屏障沙漠;向西接连代郡、广宁,为精兵所出;向南凭借军都陉险要俯瞰中原;向东扼守燕国、范阳之咽喉。在陆遥逐步将势力扩展至整个幽州的时候,上谷郡更成为大军集结、调动的枢纽所在,重要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然而陆遥将此次会议的地点放在上谷郡,倒并非简单出于往来方便的考虑,看中的其实是上谷位于代郡和燕国的中间位置。在这里讨论幽州都督府治所所在,不会令众人觉得自己预设主张。
陆遥之前不曾注意到的问题,第一个就是幽州都督府的治所放在哪里。
王浚治幽州时,幕府设在燕国的蓟县,与幽州刺史部治所并在一处。蓟城据天下之脊,倚山负险,川泽流通,北控朔漠、南压宇庭,素称“巨势强形”,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形胜之地,堪称虎踞龙蟠之所。陆遥既已就任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进驻蓟城,准备以此为中心,将北疆千里沃野纳入掌控。
然而当移镇蓟城的风声传出时,部下军将中却有不同的声音发出。许多人以为,蓟城虽好,却是东部鲜卑各族、王彭祖旧部和幽州本地大族的关注中心,各方的力量如冰层下的激流汹涌,形势太过复杂。受自身实力所限,代郡军入主幽州,其势若蟒蛇吞象,王浚旧部之中有异心者极多。因此,眼前不宜急进,而应当谨慎从事。
另外,与那幽州刺史祖逖的官署同在一城,也是个隐患。祖逖虽然目前貌似低调,但他终究代表了洛阳朝廷,与代郡将士未必同心同德,万一有所举措,只恐应对不易。
相比而言,继续坐镇代王城就有利许多。
陆遥最初攻入代郡,因代县荒残,殊少军事据点的作用,因此在旧日代王城遗址设萝川大营驻军,这个选择后来被证明是极其正确的。在经济方面,萝川平原本身是重要的军屯中心,土壤宜耕宜牧,分布有大量的屯田和牧场,产出足以自给自足;而代郡西、南两面又与朝廷治下的并州、冀州接壤,经过这些日子积极休整道路,与两地的商贸都有所恢复,预计到明年,商税也会是主要的财源之一。在军事方面,以萝川为起点,前往坝上草原和幽州东部平原都有干道相通,非常方便;一旦局面险恶,代地周围群山横绝,可收金城汤池之效,只需据险而守,足可敌十万大军。
支持这个建议的,多为经熊聪出面,请越石公予以放行的晋阳军陆遥所部。他们来到代地的时候,正逢代郡军大举整编,许多人随即被任命为军官,是军府麾下一股相当重要的力量。或许因他们与并州的关系较为紧密,而代地紧邻并州,便于和晋阳守望相助,因此听说陆遥有意移镇蓟城,便有数人提出不如继续留驻萝川。
今日会议时刻,他们也是如此主张。晋阳旧部追随陆遥的时间既久,自觉更加忠诚可靠,与陆遥的亲密关系也与他人不同。代地文武都不愿意与他们轻易冲突,因此他们说完之后,竟然无人反驳。
对这个问题,陆遥原没有多想,只是习惯性地准备效法前任进驻蓟城。但必须承认,军府驻于蓟城、驻于代县各有其利,也各有其弊,晋阳军旧属的意见并非无稽。这会儿听得陈述,陆遥沉思不语,暗中*将之反复筹算,一时颇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委实难以决断。
厅堂里静了片刻,陆遥抬眼看了看众人,面上丝毫不露犹豫神色,而是安闲地问道:“德元公以为如何?”
此刻定襄侯卫操坐在陆遥下首。席次高于一应文武,显示出他的地位特受尊崇。卫操官高爵尊,非平北将军幕府可以屈身,但他的经验和见识,都是陆遥所非常倚重的,凡有军政大事,往往请他一同参与商议。听得陆遥询问,卫操沉吟道:“留驻萝川,对我军来说更加稳妥,确是持重之法。”
此言一出,几乎与卫操对坐的邵续便面色不虞。
卫操瞥了邵续一眼,也不理会他,依旧慢条斯理地道:“然而……请恕老儿愚昧,难道将军能有如此基业,竟是靠持重而来的么?”
“哦?德元公所说的持重如何?不持重……又如何?”陆遥将上身微微前倾:“还请明示。”
卫操道:“方今时局仿佛汉末乱世。草莽中枭雄并起,咸曰彼可取而代之,而大晋飘摇如缕。幸有将军起自卒微,身当锋镝数十战,才得以安定北疆局面。”
卫操环视众人,沉声道:“我曾听闻,将军初随刘越石时,与匈奴豪酋刘景战,以为大敌也;后与匈奴冠军大将军乔晞战,亦以为大敌也;再其后,与匈奴左贤王刘和战、与河北群寇之首汲桑战、与幽州王彭祖战……此类皆大敌也,吾唯见将军奋勇克敌,摧坚拔韧,实不知何时仰赖过持重之法。如今将军虽领幽州,然鲜卑巨族虎视于外、诸侯豪强横行于内,此辈又何尝不是大敌?正当一如既往地鼓勇而前、与之争衡角斗,怎么能心生侥幸,以退缩为稳妥呢?”
他转向陆遥躬身:“诚如方才诸位所言,留驻萝川有进退的余地,较之进驻蓟城更加稳妥。然而将军所图的,从来也不是稳妥,而是锐意进取。以北疆论,代郡不过一隅;以天下论,幽州亦不过一隅。将军当始终保持以一隅之地挑战强敌的奋勇和锐气,尽速进驻蓟城,以示囊括幽州的坚定决心!”
“瞻前顾后犹疑不决,通常是我这般老人的习惯。”卫操缓步落座,微笑道:“军府进驻蓟城之后,如何解决问题、应对问题,辅佐将军建立更大的功业,那才是诸君所要考虑的。”
卫操之言掷地有声,顿时令邵续微微颔首,薛彤大声叫好;更引得群臣窃窃私语,一阵耸动。
陆遥避席而起,向卫操略行礼致意:“德元公之言极是,此事无须再议。便请邵公尽快安排军府入驻蓟城,一应相关事务,诸位都要妥善配合。”
平北将军既然发话,数十文武一齐拜倒,躬身凛尊钧命。
既然军府驻所定下,众人无论此前是什么意见,这时都觉得如释重负。而第二个问题,也就随之进入议程。
第二个问题,乃是如何消化幽州各地驻军。
陆遥担任幽州的军事长官,任何时候军事问题都是重中之重。代郡在入主幽州之前,不仅与段部鲜卑早就达成默契,更由邵续、方勤之、朱声等挑选精干人选,担任使者往来各地,探查幽州各地驻军的实力,并与领军将校进行接触。朝廷诏令下达之后,先前的使者立即化暗为明,另外也有几名得力将校出面,负责对驻军的收编。
陆遥指了指陈沛:“庆年,你来说说。”
“是。”陈沛离席起身,站到堂中。
“王彭祖的幽州军,主要以范阳、燕国、北平三个郡国的晋人和东部鲜卑各族的鲜卑人混编而成,极盛时期,总数超过三万五千。虽然在濡源战事中折损极多,但此后王彭祖竭力招募流亡,又征发附从部落人丁从军,因此我们执掌幽州军权后实际清点,兵力仍有两万余众。由于枣参军和段部诸将、麦泽明等人相助,清点的过程尚属顺利。”
陆遥的部伍,除了晋阳军旧部和邺城招募的乞活军部属、汲桑贼寇降众以外,大部分都是在今年的连续作战中收编而来的胡晋各族壮丁。无论是在代地还是在坝上草原,陆遥始终不断地对俘虏大规模改编、操练、重整建制,然后通过连续的作战加以统合。以致这一套程序,许多将领都已熟极而流。
对王彭祖留下的兵力,陆遥也打算用同样的方法来消化:先沙汰老弱,取其精锐,将其中的悍勇善战之士打散编入代郡诸将麾下;淘汰下来的羸弱之卒也无须解甲归农,而是另行编为军屯、军牧。这些屯田军既可以作为主力部队的补充,也增强了军府所控制的农牧、经济能力,同时削弱了幽州刺史对地方的影响。
但这项工作在幽州实际执行起来,却远比想象的艰难,更惹出了事前未曾预料到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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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为什么“中*将”都成了敏感词?这是神马情况啊……
第六章 抉择(三)
“幽州军久历战事、士马精强,如能顺利收编,必将极大增强我军的战力。然而我军虽有濡源大胜,但毕竟崛起时日尚短,在幽州的威名远未深入人心;因此王彭祖意外身死之后,鲜卑各部、幽州地方大族中多有狂妄无知者,意图抢在我们之前瓜分幽州兵马、增强自身实力。”陈沛向陆遥躬身下去:“陈某惭愧,自着手整顿部伍以来,幽州军各部士卒逃亡人数居高不下,而军官或者对之视若无睹、或者有意纵容;一旦我军加以严厉监管,则有居心叵测者煽风点火,策动暴乱。仅仅本月,幽州军士卒与我军将士的冲突就发生了十七起,其中四起迫使我军动用了百人队以上建制兵力加以镇压,造成上百人死伤。”
陆遥轻咳一声:“庆年,以你估计,幽州军两万之众里,我们当前能够排除干扰,顺利整编的大概有多少?”
陈沛看了看武将队列神情略显狼狈的段文鸯、麦泽明二将:“两月以来,已经陆续整编了三千人。但如无手段对此局面加以遏制,我预计……再整编一千人就是极限,之后必然会引起彼辈的强烈对抗。”
陈沛这般说来,顿时使得堂上诸人轻声惊呼,引动的气流倒像是哪里的窗棂没有关严实,让寒风灌了进来。
此刻在场官员无论文武,或多或少都有军旅经验,每人都深知陈沛所说的情况何等严重。总数高达两万余的幽州军,对于幽州军府来是重要的补充。如果至今都不能做到切实管理,那还谈什么整编吸收、充实自身?代郡入主幽州之前,早知当地世族势力深厚,盘根错节。但若幽州大族对军队的影响力庞大到了这种程度,那些难以约束的一万多将士,又何等难以制服?他们深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又是会是多么可怕的切身之患?
更有些心思灵活的立即想到,这方面情况如此恶劣,为何之前陈沛从未禀报?如今局势不可开交了再行处理,岂不是太过迟钝?若非众人都深知陈沛这独眼将军素来干练,绝非无能之辈,只怕立即就有人起身指责了。
陈沛身处数十人注目之中,却连眼都不多眨一下,只继续道:“扰乱幽州军心是暗中的一手;而在较明处,彼辈也有举措。陈某主持整编幽州军的两个月内,陆续有幽州大族遣使者厚馈财货予我,其意图不外乎是说……”他充满讥诮地冷笑一声:“某支兵马系王彭祖临时征发的家族部曲,非我们能够调动,要我们高抬贵手,将之奉还。”
代郡武人们最近忙于分兵控制幽州各处要隘关塞,并未关注幽州军的整编,但他们早就将幽州军视为嘴边的肥肉,早就等着分割切取了。谁知今日听闻此事如此艰难,许多人便有些不快。而幽州大族竟敢公然谋夺他们的立身之本,更是踩过了容忍的底线。
也不知谁起的头,顿时有人咆哮起来:“放肆!狗胆!白日做梦!”
有些特别活跃的将校甚至激动地起身喝问:“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如此狂妄?只需主公一声号令,我即刻取他狗头献于阶下!”
“正是!”代郡军的将校们大多出于底层,许多人从军前或是流民、或是贼寇,天然就与世家大族有所隔阂。一旦有人叫嚣,他们的情绪瞬间就被煽动起来,吵吵嚷嚷地呼喝着:“他们当我代郡军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么?正该狠狠收拾!”
又有人振臂大呼:“陈将军,咱们得去砍几颗脑袋!显一显威风!”
“就是,敢和我们代郡军作对,就是自寻死路啊哈哈哈!”
眨眼功夫,除了薛彤、刘遐、郭欢等正经朝廷军官出身的大将以外,若干骄兵悍将群情激愤。这样的混乱场景,完全是少了管教以致草莽气息未褪的样子。
与之相比,对面的军府文职僚属佐吏们显然就冷静了许多。枣嵩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如黄熠之类小吏,显然未曾经历过此类场合,神色略有些惶惑。熊聪欲言又止。方勉之侧过身去,向方勤之低声说了什么,方勤之顿时翻了几个白眼。而众文官之首邵续虽然面色丝毫不变,眼神中却隐约透着不屑。
文武两厢之间的气氛天差地别,也不知为何便透出一股诡异。
侍立在陆遥侧方的马睿自始至终保持着挺立的身姿,只是时常垂眼去看陆遥神色。这时候但见陆遥原本适意的面容忽然一凛,微微皱眉,马睿便手扶刀柄踏前一步,高声喝道:“肃静!”
堂中立即鸦鹊无声。
沈劲正兴冲冲地准备出列言语,听得马睿喝令急收腹发力,“咚”地一声坐回原处;他讪讪地看了看两边,趁人不备,将伸了半截的腿嗖地收回。几名特别激动的将校已经站到了厅堂里,这时发现陆遥面沉如水,也屁滚尿流地逃回原处。
“诸位想要做什么?造反么?”陆遥冷笑道。
适才闹腾的诸将瞬间气势低靡到了极点,齐声应道:“不敢。”
陆遥为人绝不峻刻,他巡行军伍中时,与普通士卒也能毫无架子地谈笑风生;但随着他的地位渐高,偏偏在这些将领眼中愈来愈显威严了。众人躬身下去之后,未得陆遥允许,一时竟没人敢起身的。
厅堂里瞬间陷入了寂静,只有陆遥用右手按压着左手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
半晌过去了,陆遥并无言语。于是十余名将领保持着屈身的姿态,未免有些尴尬。
沈劲向薛彤连着使了几个眼色,薛彤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自顾端然正坐。他与陆遥熟悉,知道陆遥往往在心中思忖要事的时候,才会有按压指节的下意识小动作,这时候自不该去打断。何况在将门出身的薛彤看来,代郡军的将校们许多都是数月间从底层骤然提拔,虽然勇猛善战方面毫无问题,但很多时候确实鄙陋不堪,也应受点敲打才行。
陆遥完全没有注意到麾下将校们的尴尬,薛彤猜的不错,他确实陷入了深思。
陈沛收编幽州军不顺利,这早被陆遥所料中。事实上,那些豪族们上蹿下跳的整个过程,也都被朱声严密地控制着。陆遥很清楚,代地与段部鲜卑携手解决了王彭祖之事,将会是长期见不得天日的机密。因此在幽州人看来,代郡军不过是在濡源之战中偶然获得胜利,并未彻底压制幽州,陆遥能得到朝廷都督幽州的任命,未免太过侥幸。籍籍无名之鹰扬将军,以较弱之代郡猝然鲸吞幽州,诸多豪族并未归心也属理所应当。
出于前世的生活经历、教育背*景,陆遥对所谓世家豪门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因此并不介意这种局面。他正打算借着收编幽州军的机会,迫使某些心怀叵测之辈主动跳出前台。昔日越石公入晋阳后,令陆遥剿灭祁县郭氏一族以震慑各地坞堡。陆遥也有意故伎重演,择机出动代郡大军,用雷霆万钧之力一举诛除有敌意的豪强,以收杀鸡儆猴之效。
然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未免简单了。越石公入晋阳时,兵力疲敝、粮秣无着,除非打击豪强,否则政权根本无以维持;而越石公本人又是祁县温氏姻亲,幕府中有太原王氏等并州高门襄赞,因此在强硬手段之后,也有十成把握以怀柔手段收服一众豪强……这两方面的情况,都与幽州现状大大不同。
只看以邵续为首的僚佐们那样的姿态,陆遥就可以断定,一旦自己对武人们的意见加以讨论,必定会引起僚佐们的全力反对。原因很简单,与出身卑贱的兵卒们不同,这些文职官员们同为乡里冠族,感同身受;幽州大族弱遭凌迫,他们也会兔死狐悲。他们有家族、有姻亲、有清议的圈子,彼辈或者内部有上下亲疏之分,但对外天然就是一体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支持自己对幽州世族举起屠刀。
这其中,恐怕唯有出身吏家的黄熠等人不会明确表态,但他们的影响力和地位,终究还是低了。
这种局面使陆遥感到警惕。他想了想,如果自己排除文职僚佐们的干扰,切实采用武力压制豪族们呢?结果会是怎样?陆遥是军人,他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这支军队,具有绝对的信心。无论豪族们能纠结出多少人马,绝不可能是代郡军的对手。问题是,就算斩断了出头的橼子,其余各家就会甘心依附于幽州都督么?
要知道蓟城还有一位幽州刺史在。那祖逖祖士稚,可是曾与越石公一同闻鸡起舞、有志廓清宇内之人,再怎么高估他的才能也不为过。如果因为自己的举动而使得幽州大族彻底投入祖逖怀抱,那带来的麻烦只有更大……不说别的,只说眼前,缺了幽州豪强大族的支持,陆遥就连收编幽州军余部都那么举步维艰!
时势如此,任谁都无可奈何。陆遥自认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也不会刻意去脱离现实。他能在不依托豪强大族的情况下建立起一支大军,又以纯粹军事化的管理方式维持着一定规模的基层政权,但终究要考虑到胡儿虎视眈眈的现实,考虑到留给他扩张力量的时间已经日渐紧迫。为此,他不得不和这个时代的主流妥协,与垄断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的高门世族妥协,甚至光是妥协还不够,某些时候还需要顺应、利用和融合!
至于其他的,那些还留在陆遥脑海中的设想和改变……不用急,或可徐徐图之。
陆遥终于发言。他扫视众将,沉声道:“诸位,请谨记我们是官军,非是贼寇。再敢胡言乱语、动辄打杀,必严惩不殆。”
第七章 抉择(四)
陆遥深信,民族的精神和生命力,最终都根植在最普通的百姓之间,而非出于世家大族在史书上浓墨重彩的粉饰。对于当前这个世家大族垄断一切权益的环境,他是有意去改变的。但想要改变环境,需要极大的权力,也需要恰当的机遇,目前来看,这两者都还远远不具备。
何况还有胡人虎视眈眈……想到数以千万计的残暴胡儿将中原化作血海,肆意凌辱、破坏、摧毁的场景,陆遥就觉得不寒而栗。为了阻止这可怕局面发生,与世家大族之间的协调市必要的,暂时的妥协和退让也是值得的。在陆遥前世的见识中,某位谙熟斗争艺术的大人物曾经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陆遥可不希望自己成为李自成一类的人物,以最坚决的态度与地主阶级闷头厮杀了半生,却成了异族的马前卒子。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陆遥又发现,对于麾下军队的影响力也到了稍作制衡的时候。陆遥起自于卒伍,从来都以军队为最核心的力量;他长期将精力投注在军队建设,在一次次沙场血战中培养出部属们的忠诚、信赖和肝胆相照,强悍的代郡军就是这样锤炼而成。但正是因为自己太过于信赖军事手段的有效了,所以才会想当然地设计了制服幽州大族的办法,事前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强硬手段必将诱发部属中不可调和的对立。
当陆遥的官职一再攀升,权力所及不再仅限于军队,而涉及更加广阔的范围时,军队依旧是可靠的倚仗,却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成为陆遥麾下唯一的力量,军事手段也不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经。越来越多的、拥有不同背*景的文臣武将投入到陆遥的军府中来,他们在为陆遥提供种种助力的同时,也无形之中推动了陆遥的成长,促使他用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陆遥沉吟片刻,慢慢地整理思路。
当众文武都等待得有些焦躁的时候,他突然问:“代地各处军屯、民屯,今年的收成如何?年中时,你我曾议定要兴修水利、灌溉萝川平原,此事进行的如何?当时我们公告全体军民,将会择日分配无主田地、牧场,借此对作战有功的将士予以赏赐……这件事,目前可有方案?”
众人一时愕然。谁也没有料到陆遥明明在商议收编幽州军不利的问题,突然却跳跃到了全无干系的其它方面。武人们对此自然全无概念,一众僚属们投入军府的时日既短,也对此并没有完整的认识,于是所有人都去看邵续。
邵续略作思忖,随即起身道:“年中时,与主公商议经营代地,定有三条纲领,理民、用民、抚民。将军所问的,乃是‘用民’纲目中的缓、急二途成效如何,‘抚民’纲目是否有条件开展。”
“正是。”陆遥颔首应是:“邵公,是否需要遣人去取来相关卷宗?”
邵续笑道:“不必了。”
这时候便显示出邵续确实才干非凡,对经手的各项政务谙熟于心,完全不需临阵磨枪。他负手在堂前踱了几步,随即信心十足地朗声说道:“先说屯垦。年中时议定的三条纲领,实际通行于代、上谷、广宁三郡九县和濡源以南的坝上草原地区。从年中至今,覆盖的晋人民户从三千九百户增长到了一万七千零五十户,已经超过了太康时代地三郡的总户数。这方面,须得感谢德元公和濡源诸君的高风亮节。”
邵续略顿了顿,继续道:“这一万七千零五十户里,绝大多数都是无产的流民、佃户、牧奴之属,因此纳入民屯的超过八成,分布在四十四处田庄,耕地六千倾。虽说其中相当部分是入夏以后紧急从冀州采购粮种补种补耕,且耕牛严重缺乏,所以亩产较低,但近期初步估算,足可收粮二十万石。而军屯的收获虽然略低,总数也超过十万石。两者合计,不仅自给自足有余,也能够支持相当规模的用兵。”
“再说水利。”众人赞叹声中,邵续面色如常,侃侃而谈:“代地民众苦于胡族凌暴久矣,全赖主公提兵救之于水火,才能够安居乐业,在这乱世中得一片乐土。因此无须官吏催促,自然踊跃服役。这三个月来祁夷水沿线的陂、渠、坝、塘都已陆续完工,枯水期疏浚河道工程正在全面开展,这样一来,萝川平原可以新增千倾良田,原有田地可以增产三倍。由于黄掾这面接收的冀州流民数量也日渐增多……”他向黄熠颔首,再道:“因此明年绝无人手不足之虞,还可以在冬季轮作以小豆之类。明年此时,代地和坝上草原整年军资所出,至少能够达到……百万石!”
要知道,代地可是宜耕宜牧,而以牧为主的环境,以此百万石军粮,再加上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牛羊牲畜产出……当真算得上财大气粗了!在文武官员哗然惊呼之中,邵续向陆遥躬身行礼:“由此可见,代地‘用民’尚属得力,为下一阶段的‘抚民’积蓄了相当的物资基础。分配无主田地、牧场,对有功将士们进行赏赐条件已经成熟。究竟以何等具体条款施行,还请主公示下。”
此前讲到屯田收获时,将校们还只是赞叹而已;眼下邵续提起将要对有功将士们分配田地作为赏赐,那简直就如同狂风过境,草木无不晏服。对于慨然于生死之间的战士们来说,一块土地,就意味着一个可供休憩的家庭,意味着可以延续血脉的基业所在。再进一步考虑,如果有功将士都可以获得田地赏赐,那么在场的将校们所得又将如何丰厚?瞬息间,所有将校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完全忘记了适才令他们暴跳的幽州军整编事宜,无数热烈的眼光在陆遥和邵续之间游走。
可陆遥偏偏不急着说。他先起身下堂,向邵续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邵公真乃吾之萧何也……辛苦你了!”
“来人,取酒来!”他招呼仆役们为在场文武官员奉上酒盏,转身对一众武人们道:“诸位,在前方痛快厮杀、割取敌人首级的时候,不要忘了为我们辛苦支应粮草、组织民夫、整修道路、安顿家人的诸位僚佐,没有他们,哪有我们的胜利?来,我们一起敬邵公和各位同僚!”
陆遥这番话,虽然并非武人们的关注所在,但说得很有意思。他在言语中*将文官僚佐们抬的甚高,足以显示出自己对政事的重视,同时又用“我们”来代指武人,再次强调了自己与武人们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紧密联系。这样一来,文武部属们都觉心满意足快,于是俱来凑趣,兴冲冲地互相举盏相敬。干了一碗之后,适才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芥蒂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却见陆遥落座,令仆役们收走杯盏,然后才继续道:“至于说奖赏有功将士……”
陆遥把玩着案几上放置的一柄玉如意,边想边说:“按照本朝制度,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减半,次丁女不课。课田的租额为每亩八升。说来这的确是近代未有的善政,可惜只停留在书版之上,各地未必当真施行过。我看,这次对有功士卒的赏赐,就照此来办。但凡在过去半年里立下斩首功的士卒,阖家依律授田……嗯,如果士卒尚未成家的,就待他娶妻生子以后如数补授。另外,每名有功士卒准许荫佃客一户,以便于日常耕作。士卒中功勋更大的,授田相应增加,每一级加授十亩。斩首超过十级以上的,都是真正的勇士,各军将之汇总成名册,详述事迹,他们的奖赏和诸位将校的奖赏一同,由我亲自裁定。”
这是何等慷慨的赐予!陆遥的言语尚未说完,武人们已经欢呼得如海啸一般。将校中大部分人出身卑微,如何云、倪毅、姜离等人,这辈子都不曾有过一分属于自己的土地,哪曾想到经历了无数次坎坷艰辛之后,终于在北疆得偿所愿?许多人欢呼着,笑着,同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欢呼声中,陆遥格外冷静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方勤之!”
“在!”方勤之出列应道。
“这件事情,由你负责通报全军,并且遍传幽州各郡、各县、各处村社。无论你如何行事都好,十日之内,我要幽州上至高官贵胄、下至村夫顽童,都要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军对有功将士的赏赐;有人烟聚集之处,都要传诵我军将士的英勇、夸赞平北将军军府对待将士的恩赏丰厚!可能做到?”
“主公请放心,属下必不辱使命。”方勤之恭谨领命。
陆遥转眼又看陈沛:“陈沛!”
“在!”陈沛始终立在堂下不曾稍动。
“幽州军中,现已接受整编的三千人,是否堪用?”
“大部分都是久经风霜的善战之卒,不愧为幽州强兵。”
“很好!你去遍传幽州军各营,就说,半月之后,我会在蓟城校阅代郡精锐,公开厚赏在历次作战中功勋卓著的勇士,同时,也将设下赛场,比试骑术、射术、长槊、刀法等各种武技。无论是代郡将士,还是幽州王彭祖旧部,都可以随意参加。只需身手非凡,哪怕寸功未立,我也不吝钱财、土地、官位之赏!其中,已经接受整编的幽州军旧部赏赐加倍给予!”
“主公英明!”邵续忍不住大声赞道:“如此一来,世人皆知主公的诚意,无论代郡将士还是幽州将士俱都归心。幽州大族再要阻挠的话,先得掂量掂量他们能开出怎样的条件了!”
卫操也抚髯笑道:“纵然那些豪强高门舍得分割土地、赏赐钱财,又怎能如平北将军一般拔卒起微,授予军职?为人私兵部曲的身份,又怎能与朝廷军官相提并论?如此一来,任凭豪族如何煽动,将士们可就再难听从!”
而陆遥的决断并不仅此而已。他略想了想,低声道:“仅仅如此还不够。我另有一法,须得卫公、邵公一同为我参详。”
“将军请说。”卫操、邵续一起离席前趋。
“我打算请邵公拟一道檄令,大张旗鼓地发给幽州刺史府。就说,自武皇帝罢减州郡兵以后,征镇都督以中军用事,幽州郡国兵废弛,非安保乡里护卫黎庶之策也;我拟上书朝廷,复幽州郡国兵制,故请祖刺史预作绸缪,及早统计各地豪门部曲私兵,以便朝廷允许之后,从中抽取兵力,归属幽州刺史配下。”
哪怕邵续智略过人,也没想到陆遥会突然冒出这个主意。他愣了一愣,皱眉猜测着道:“主公的意思,乃是将祸水东引。如果祖逖果然有意以刺史身份掌握州郡兵,必会联络各路豪右,商议兵力所出。彼辈若有意仕途,则会拨出人力相助,若企图自保实力,则会拒绝……然而哪怕是企图自保实力的,也不愿坐视其他高门借机扩展影响力……这进退纠结之间,可就将他们全部牵扯在内,再也没有精力来插手到我们整编幽州军的过程中了。好!好!”
他看了看陆遥,又道:“主公,这办法确实妙极。只是……祖士稚乃幽州大族出身,素称手段过人,地方上的威望也很出众。若最终给他纠合起这支兵马,我们在幽州行事,岂不是会因此受到掣肘?”
陆遥哈哈一笑:“在军事角度,都督军府为刺史的上级无疑,‘府以统州、州以临郡、郡以莅县’的上下之分十分明白。到那时,我以都督幽州诸军事的身份,裁割州郡兵充实军府中军。难道祖士稚能有拒绝的道理么?”
“怎么样?”他等卫操、邵续二人再想了片刻,追问道:“此法是否可行?”
卫操、邵续心悦诚服地拜伏:“主公明断,我等并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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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大章比较好,写来一气呵成,读者朋友们看起来也会比较舒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