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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十章 踯躅(二)

    陆遥确实感受到了些许的焦虑,但他告诉自己,这种焦虑并非出自儿女情长。

    如今的陆遥身为握有强大实力的一方强豪,据地千里,拥众数以万计,周围文臣武将环绕,无有敢不俯首者。他不由自主地享受着那种从无到有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力量的快乐,享受着将数万军民生死与前途置于掌中的快乐,享受着从棋子到棋手,逐步撬动天下大势的快乐,因此而将个人的生活享乐完全看淡了。

    这世上哪里还有比权力更可爱、更让人痴迷的东西?只要拥有权力,就连朱声这个跛子都能坐等娇妻美妾蜂拥而至,何况陆遥?只要陆遥流露出一丝这方面的意图,哪怕昭君、飞燕一流的美女,部属们也会四处搜罗献纳吧。至于县主……陆遥确实对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非常关注……或许比关注更多一点,但也仅止此尔。如果有需要,陆遥相信自己可以毫不可惜地将这点微妙的情愫抛弃。

    此番与县主会见固然不如想象中顺利,却根本不足以撼动陆遥的情绪。使陆遥焦虑的,发端于县主的突然离场,却归结于陆遥对自身最大优势感受到了动摇。

    自从太行山中逃得性命以后,陆遥就踏上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前进的道路。阵斩乔晞、火攻匈奴、死守晋阳、助战邺城、横扫代郡、平定濡源……这一桩桩事迹落在他人眼中,无不体现了陆遥身先士卒的武勇、目光如炬的判断,但陆遥本人在内心深处却很明白,他仰赖最多的,依然是穿越者“历史”的熟悉。

    陆遥不是那种擅于格物致知的理科大能,他不知道炼钢炼铁的流程,也记不得火药的配比,值得庆幸的仅仅是对这段历史略有涉猎。因为熟知石勒从奴隶到皇帝的经历,他才会在每次与之对敌的时候全力以赴;因为记得刘琨坚守晋阳胡笳退敌的事迹,陆遥才能过在最艰难的时候毫不动摇;因为了解拓跋鲜卑此后数十年的纷争动荡,他才敢于挥军北上草原,于虎口中夺食。但,这种天然的优势还能维持多久?

    随着陆遥所掌握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对现状的改变也越来越剧烈。在北疆,拓跋鲜卑失去了坝上草原,河北方镇中的最强者王浚死于非命,而石勒大举攻入中原的动作也比陆遥预想的更早。在南下之前陆遥曾经想过,往后的局势,将会与陆遥所熟悉的“历史”再不相同。利用东海王与皇帝的矛盾夺取幽州的实权,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陆遥完全不明白的是,县主竟然提前离去,甚至不愿意听自己解说幽州形势……她这般姿态究竟什么意思?

    以代郡的军事实力,必然会成为东海王和皇帝争相拉拢的对象。而在这方面,东海王着实占有相当的先机。毕竟自己出身于东海王一系的并州军中,又得到东海王得力臂助刘琨的提拔,还与竟陵县主有过在太行山**患难的特殊轻易,县主本该利用这个先机笼络自己,不该如此无礼才对。

    难道是我漏算了什么?又或者,历史的发展这就已经超出了掌控?

    竟陵县主在东海王步步攀升高位的过程中出力颇多,作为深得东海王信赖的嫡女,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代表了东海王的意思?她是在威胁?还是暗示?还是……陆遥陷入了良久的深思。偶尔会猛地摇头,感叹揣测人心果然是最难的事。

    从今明门到凤阳门之间的路途之所以偏僻,乃是因为前次石勒贼寇入城时候将成片的房屋里坊都烧毁了,至今仍然保持着那时候的惨状,地方官府无力修复。

    陆遥骑着马徐徐向前,马蹄从遍地砖石碎砾间踏过,发出哗哗的轻响。斜阳掩藏在高耸的城墙之后,长长的阴影仿佛巨手将陆遥笼罩着,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阴森。

    在邺城以西十五里、滏水与漳水交汇处。那里是前魏时的皇家园林玄武苑所在,本朝践祚以后逐渐荒废。和郁到达邺城后,对这座园林进行了简单的整修,在园林西北角的滏水河滩片营建了一片楼台。和郁本打算将之作为自己处置公务之余嬉游林泉的别墅,但自从竟陵县主来到邺城,这里就被县主及其随从部属们占据了。

    就在陆遥伤神思虑的时候,玄武苑别墅里,一座青瓷狮形烛台被猛地掷到墙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烛台色泽匀净、光润有如碧玉,形制更是优美可爱,必非寻常匠户所能制作,而是专门供奉的越窑精品。哪怕是在通常士人家中,也足以被当作传家宝一般受到珍爱。可惜怒火熊熊的竟陵县主完全无视这件珍品的巨大价值,毫不犹豫地将之摔成了碎片。

    “你说的那些……一点也没用!”竟陵县主白皙的脸庞都气红了。似乎觉得一座烛台还不足以发泄情绪,她随手又抓了笔墨呼啦啦扔了出去。

    县主身处别墅深处一处被清溪环绕的水榭。水榭里的仆役丫鬟们早就远远地退开,只留下一名追随她多年的侍女伺候着。

    虽然县主被视为东海王所深深依赖的谋主、永远在人前保持着高雅而矜贵的态度,但她终究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而已。只不过,大概她只有在最亲密的贴身侍女身前,才会显露出难得的小儿女姿态吧。

    县主再要抓些什么,握住一枚黄铜镇纸,却发现太过沉重,实在扔不出多远。于是返身回来跺着脚,气哼哼地将一件鹅黄色的华贵袍服踩了又踩:“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或许是害怕被县主投出的物件砸到,那侍女站得挺远。听得县主质问,她敛衽下拜,满怀委屈地道:“县主,小婢本来只是一说而已……陆将军如今执掌一地军政,成日里想的都是大事,就算没有记得您过去的装束,也是常事啊……”

    如果陆遥在场,或许会认得这名侍女也是旧相识了,她正是去年在太行山中随侍于县主身边的两女之一,伏牛寨下遭剧寇项飞袭击之后的幸存者。自幼陪伴竟陵县主的两个女伴,一个唤作阿钰,一个唤作阿玦。前者死于项飞部下弓弩手的箭下,而阿玦因为这场共患难的经历而从此得到特别信赖,如今已经隐约成了县主身边最得力的仆婢。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县主怔了怔,猛地冲上前揪住阿玦来回摇晃着,几乎带着哭腔道:“阿玦,阿玦!再想个法子,我们必须得想个法子!否则就麻烦了!我……我可看不上卫玠那个废物!”

第一百十一章 踯躅(三)

    纵使身为执掌非常权柄的奇女子,纵使具有她人远所不及的强势性格,面临这种问题的时候,竟陵县主能够依赖的也只有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伴而已。可纵使两名少女想破头,又能拿出多少办法来?何况,县主唯一的女伴也未必完全赞同县主的意见呢……

    废……废物?唉唉唉……听得县主的叫嚷,阿玦打心眼里深深叹出一口气。虽说早知县主眼光极高,非是不出闺阁的寻常女子可比,但随随便便就将那位名动天下的俊美郎君称为废物,还是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县主,办法当然还得继续想,这陆道明在伏牛寨的时候,就拒绝您的招揽,这次还对您如此冷淡,真是太不知趣!您放心,咱们一定能有办法,谅那厮也逃不出您的手心……”阿玦做摆出了伸手虚握的姿势,借此退后半步,从县主紧扼衣领的双手下脱开。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县主的脸色,确认县主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才鼓起勇气将话题略微偏转:“只是,您又何至于那么讨厌卫家郎君呢……”

    县主适才说到的卫玠,字叔宝,乃本朝第一流高门河东卫氏子弟,名臣卫瓘嫡孙、尚书郎卫恒次子。卫玠素以姿容出众著称,年方总角时坐羊车行于闹市,引得观者如潮,皆称之为“玉人”。卫玠成年以后,愈显风神秀异,侍中王济乃卫玠之舅,曾与卫玠一同出游,归来后自惭形秽,赞叹卫玠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卫玠非只相貌出众,更雅擅清谈、精通玄学,是得海内人望所瞻的风流名士。现任青州刺史的王澄王平子也是自恃不凡的清谈名士,然而每次听闻卫玠的只言片语,动辄叹息称绝。故而时人都传颂说:“卫玠谈道,平子绝倒”。

    值此混乱时局,世家大族子弟往往投身于各方,作保全家族之计。卫玠的兄长卫璪便官拜散骑侍郎,在昔日的豫章王、如今的皇帝身边为亲信。与之对应,卫玠现任太傅西阁祭酒,官位虽不算特出,但参与东海王幕府中诸多机密要事,是在所谓“越府三才”之后又一名极受重用的后起之秀,前途同样不可限量。

    东海王召集卫玠等亲信僚属商议军政大事时,县主经常陪同在侧,这对青年男女偶有对答,常令在座众人有心旷神怡之感。由于卫玠之妻乐氏早亡,因此近来幕府中风传东海王殿下有意将竟陵县主许配给卫玠,许多人都以为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门第方面更是相当。

    东海王也认为这桩婚事定然能让女儿满意,于是某日隐约向县主提起此事,竟有几分表功的意思。谁知县主暴跳如雷,以罕见的强硬态度加以回绝,使得东海王当场尴尬。东海王一时恼怒之下,便稍许多说了两句,结果县主的反应更加剧烈,索性离开洛阳,渡河北来。到现在眼看着几个月过去了,都没有丝毫回返的意思。

    县主固是天之骄女,卫玠身为海内第一的美男子、大名士,也足以配得上了。阿玦出入东海王府邸时,也曾见过卫玠数次,虽不深识其人,却也知晓他果然名不虚传,确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县主对卫玠如此排斥的缘由,就连自幼与县主相伴的阿玦也完全不明白。

    她自然不敢指摘县主的选择,在县主要求下,甚至还不得不一同出谋划策,盘算着如何才能引起那陆道明的注意。可在阿玦内心深处,却始终保存着十二万分的不解:为什么?那陆道明曾在太行山中救过县主和自己的性命,的确英武过人……但再怎么说,他终究只是个武人,只是个出身于亡国遗族、而且还十分桀骜不驯的武人而已,如何能与那天下无双的玉郎相比?唉,难道那陆道明竟然用了什么邪术,将县主迷惑了?

    阿玦胡思乱想着,竟没有发觉县主突然垂下双手,一步步地退后。

    每后退一步,那种豆蔻少女才有的青涩表情就褪走一点,那种太过真实的感情表达就敛去一点。而当竟陵县主重新落座的时候,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以外,她已经恢复到了惯常的仪态,重新成为了那气度非凡的、惯于操纵权术的裴郎君。

    她淡淡问了一句:“阿玦……原来,其实你也认为我应该嫁给那卫氏庸才么?”

    这句问话语声轻柔,却瞬间将阿玦骇得魂飞魄散。

    县主轻舒广袖,慵懒地侧身斜倚在锦茵象榻之上,衣上的丝绦缨络顺滑地贴身垂落,不经意地展示了修长优美的身姿。四周花树扶疏的园林与美人相衬,观之仿佛画卷。但阿玦突然觉得如入冰窟,就连水榭外吹来的微风都将寒气从周身每一个毛孔沁入体内,几乎要将自己冻成一座冰雕。

    竟陵县主是东海王殿下夺取中枢政权的最大助力之一,不仅能对东海王施加巨大的影响,本身也拥有相当规模的势力,以至于洛阳朝廷中有人充满恶意地将她与废后贾南风相提并论。阿玦虽然不明白朝局大事,但数年以来,却也亲眼目睹了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竟陵县主的一言一语而身死族灭。

    阿玦非常清楚,此刻县主一举一动的细微之处,都显出她正在压抑怒气,随时将会爆发。而在县主的怒火之下,自己绝不会比那些粉碎在水榭各处的烛台饰品更加安全!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阿玦的心脏,使她情不自禁地伏倒,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你不懂。”

    也不知过了多久,县主的声音飘飘扬扬地传来。出乎阿玦意料的是,县主的话声中没有了隐藏的怒气,却带着几分意兴阑珊的疲惫感:“你不懂我为何对那陆道明青眼相待,我便说给你听……这其中或与私人情谊相关,却并非仅仅因此而已。”

    “父王出身于宣皇帝之弟、东武城侯一脉,严格来说,与大晋帝室份数远亲,故而起家不过骑都尉,后来在东宫侍奉讲学,授任也仅只散骑侍郎,在洛阳朝廷中的地位低之又低。直到永平元年时,因为参与诛杀权臣杨骏,才被封为五千户侯。其后数年间风尘契阔,终于得封王爵的时候,食邑六县而已,相较成都王初封即食邑四郡之地,可谓天渊之别。”

    “永兴元年七月,荡阴之败后,成都王劫夺皇帝至邺城,权势一时无两。父王所领大军星散,退避东海国,惶惶不可终日。而我从洛阳逃离之后,孤身聚拢部众,先至下邳收集兵马;随后与琅玡王达成同盟,克定徐州,控制江淮;不久又奔赴向西,联络豫州、荆州……”说到这里,竟陵县主的语调中带着一丝骄傲。的确,以巾帼之身成就这般事业,实在是历代以来罕见的事迹了:“凭借着东南半壁基业,我们在数年间整军经武,纠合携贰,又部署诸位叔父分守重镇以为形援,这才拥兵数十万,重振声威,最终将皇帝迎回洛阳。”

    “后来父王谈起这段经历,总以为成事殆属天意所授、海内名望所归,因此近年来多番联络士族名士,意图借重彼辈的盛名来稳固局势。其实彼辈门阀子弟平流进取,既无忠诚,也无才干。”竟陵县主支起身子冷笑道:“我的想法则与众人不同,原本就多历时艰,惯于操持实务,不会被虚名所慑。并州乱事中,我进退狼狈,不得不鼠窜于穷山密林之间,故而更看得清楚:如今天下纷乱,边疆烽火四起,羽檄征驰不休,其情景仿佛汉末乱世。当此时局,一味仰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风流名士有何意义?无论是要图谋大事,还是稳固朝局,都必须仰仗兵强马壮者才可!”

    阿玦轻声问道:“所以县主选择了鹰扬将军?”

    “没错!我早就观察过,那卫玠虽然形貌清朗,却只会谈玄论道,毫无经世济用的才能。此辈充其量只是供人观赏的玩物,丝毫无补于时势。倒是那陆遥陆道明,一来家族在南,功业孤悬于北;二来官职起于微末,在中枢并无奥援;而他又英勇善战,兵力强盛足以压倒幽州……这岂不正是父王最需要的么?若得此人为婿,有他坐镇幽州,岂不比那王彭祖要可靠十倍?”县主白皙的面上透出嫣红。她注视着水榭外的风景,轻声道:“纵然此人行事略显桀骜,终究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武人心性罢了。日后若与他结为连理,难道以我的手段,还制不住他?”

    说到这里,她突然叹了一声,语气又带上了些许沮丧、些许愤然:“当然,今日之会算不得顺利……且不说他见我时面无欢悦之色,那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v职务,还是我向父王推荐而来,他想必所听闻,却似乎也并不感激。我估计,这姓陆的当是怀着在父王与皇帝之间待价而沽的意思,更加可恶!”

第一百十二章 踯躅(四)

    朱声离去之后,陆遥一言不发,快马加鞭出城。

    从凤阳门下穿过之后,他略一犹豫,并没有往羊恒提供给自己下榻的坞堡方向,而是拨马向东,沿着高耸的城墙继续疾驰。

    扈从骑士们不明所以,连声叱喝打马,紧随而去。

    一口气奔出将近十里,直到座下雄健的骏马汗出如浆,陆遥这才放松缰绳,将速度放缓了下来。

    这里是位于漳水南岸的一片高坡,距离前魏宗室诸王的园陵不远。大晋践祚后,前魏宗室的地位和待遇都日趋凄凉,其受监视的程度甚至和囚犯也差不了多少。但在普通百姓眼中,这些前朝公侯依然是高不可攀的贵人,因此许多贫民都随之将家族的坟地安放在这里,试图沾染些富贵庇荫。数十年来死者累积,以至于放眼四望,无数个小土包连绵相继,颇让人感觉悚然,又透着特别的壮观。

    其实视野较远处本该有大片肥沃的农田。可惜魏郡在战乱之后,未能有效地组织民众恢复农业生产。无数田亩就此荒芜了,放眼眺望,只有光秃秃地阡陌将大地纵横割裂开。阡陌上,有几名衣着褴褛的百姓互相扶持着。他们用疲惫而麻木地眼神看了看陆遥一行,缓缓从乱坟堆侧面绕转过去。

    陆遥叹了口气,甩镫下马,走向坡地的西南角。

    一名骑兵驾马在周边巡视了半圈回来,想要说些什么,被马睿用极其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在数月前爆发在邺城的那场战乱中,随同陆遥东出太行的三十名将士战死了九人。在牢城突围时战死了赵姚、莫折万载,在建春门城台与石勒苦战时牺牲了丁瑾、郭健、何允之、陈森,而在建春门外力敌汲桑时,又有宋悌、杨配、洛弈干先后战死。陆遥在组建大军北上代地之前,将他们埋葬在此处。出身于晋阳军的马睿清楚地记得,这里正是邺城乱事后,陆遥安葬九名战死沙场的并州勇士之地。

    九座坟冢排成两列。或许是因为陆遥委托魏郡的相熟官吏照看的缘故,因此较之周围的墓地要新一些,很容易认出。

    陆遥在两列坟冢之间走动,偶尔俯身轻轻地拍去坟头的浮灰,将杂草除去。这九人都是跟随陆遥、丁渺出生入死,建立过许多功勋的勇士,其中更有队主四人、军主一人。他们若能活到陆遥雄踞北疆的时刻,至少也能执掌千人以上兵力,甚至有可能获得将军号。但他们死了,人生就此终结,埋骨于异乡,不再有机会目睹陆遥的辉煌战果,也不再有机会享受成功。

    从最东侧的坟冢走到最西侧,再远一些,还有何云所起的一个坟头。或许墓中人在何云心中很重要吧,陆遥至今仍依稀记得何云当时那哀恸的神情,但却已根本想不起那座土堆里埋的是谁了。

    其实,这片高坡也是汲桑贼寇截击乞活军的重要战场。陆遥环顾四周,当时那血肉模糊的痕迹已经很不明显。唯有在横生的乱草之下,各处挖掘墓穴翻出的新土与浸染鲜血而发紫的陈泥交织在一起。斑驳泥地用鲜明的色泽对比提醒着陆遥,在此地格斗、鏖战、流血、牺牲的,绝不仅止晋阳军的勇士们。

    陆遥蹲下身子捧起一抉土,又慢慢地将它揉碎了,悉悉索索地散落。不久前冀州的连绵豪雨显然也曾波及魏郡,泥土又湿又粘,蕴含着丰富的水分。而陆遥竟隐约觉得,只要自己加一把力,就可以从泥土中重新榨出汩汩的鲜血来。

    陆遥去年底在晋阳时,为晋阳大战中牺牲的将士们设立坟冢和灵位,并安排专人加以祭祀;在邺城如此;到了代郡以后依然如此。因而同样的坟地在萝川代王城和濡源都有设置。所不同的只是,随着他的地位渐高,所指挥的兵力日趋雄厚,战斗规模也越来越大。与此同时,每一次战斗的死者也越来越多,并不因为胜负而有所改变。

    丁绍将冀州军中老弱随意丢弃给石勒为诱饵,这曾经使得陆遥深感不快;但他也自知其实并没有理由去指责丁绍的冷酷。陆遥的地位一路攀升,全是出于军功,不知建立在多少部下的尸骨之上,而一旦他试图通过谋略来获取胜利,在减少自家将士伤亡的同时,又会创造出新的牺牲者。便如在常山灵寿县境内,那些由于代郡计谋而遭到幽州军奇袭的晋阳军战士,又死得何其无辜?

    虽然在战场上是心如铁石的统帅,但陆遥自问仍旧保有普通人的情感,并没有因为穿越而化身成为那种杀伐果断不似人类的网文主角。身处于这个向深渊滑落的可怕世道,陆遥所见到的一切、所造成的一切都给他带来了压力,使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责任,深深地感受到时间紧迫、只争朝夕。

    草原上的胡儿们一步步地整合他们可怕的力量,置身于中原内地的胡儿如刘渊、石勒之流也虎视眈眈,每时每刻都撕扯着大晋的血肉。时间很紧了,而自己掌握的力量还不够。

    “要快!要快!”陆遥对自己说。

    只有全踞幽州,才能够获得足够规模的基业,且稳固不容他人动摇。而作为穿越者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很快都将在幽州的广袤土地上一一展现。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下幽州!

    陆遥纵身上马。他打算往邺城的西面去,寻求和竟陵县主再一次沟通交流的机会。毕竟这位县主的支撑确实具备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然而就在他将欲扬鞭的时候,突然面色一变。他的听力虽不如朱声那般天赋出众,但靠着身经百战积攒来的经验,对行伍环境的蛛丝马迹极其敏感,于是下意识地就勒缰驻马,向四面探看。片刻之后,原野上烟尘大作,沉重如雷鸣滚滚的蹄声从远处传到。随即有一支足足数百骑兵的庞大队伍一跃而入陆遥的视野范围,踏过漳水滩涂,向两翼不断延伸着兵力包抄而来。

    虽说是在大晋重兵所镇的邺城,但东燕王尸身至今还不知所踪、前车之鉴尚令人记忆犹新,谁也不敢对这支来路不明的人马放松警惕。无须陆遥吩咐,马睿立即号令部属向陆遥所在集中,士卒们悄无声息地将弓刀置于唾手可得的位置。

    ******

    周一的时候接到紧急通知,当天就调动到了新的企业、新的岗位,面临相当巨大的工作压力,因此过去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实在顾不上码字了。不过我会调整。诸位读者老爷首先请见谅,其次无须担忧。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本书不会太监,必定保质保量完本。另外,这一章是晚上一点开始码,两点四十五分完成的,螃蟹自觉已经尽力了。

第一百十三章 踯躅(完)

    开阔平野上,马队行进速度极快。

    陆遥部下众人将将收拢结阵,对面的兵马就已狂风漫卷般迫到了近处。铁马铿锵之间愈发显得气势骇人,隐约如一个巨大的铁钳,将众人牢牢挟制住了。

    在近距离观看,这支骑兵所用马匹是清一色毛皮光润水滑的高头大马,兵将的装束更端的豪奢。普通士卒所用的甲胄便与代郡军官的差相仿佛,而几名领兵军校的铠甲上甚至还有银丝嵌打出的精细花纹。看其鲜明亮丽的外表、漆皮上连一星半点划痕都找不出的样子,显然都是从没经历过刀劈箭刺的崭新装备。马是好马,甲是好甲,兵将自然也是雄武赳赳的兵将。粗略看去,个个都是膀阔腰圆、体魄强健的彪形大汉,比陆遥这边的扈从们平均高了半头、宽了一圈。

    但马睿等人反而放松了下来。这些久经风霜的老兵自然有独特的方式判断对手真实实力。比如从控马奔驰的细微动作上,可以知道彼辈的马术很是寻常,可能也没有在全速疾驰中作战的经历;从裸露在外的面部、手部皮肤色泽上,则可以了解到对方似乎也很少经历野外严酷环境的锤炼;如果再仔细观察,其脸面手臂都不见瘢痕,更足以证明眼前这批乃是养尊处优之人,绝非坚韧敢死的战士。

    有人不屑地低声评价:“样子兵,怂包货!”随即引发了身边此起彼伏的窃笑,原本紧张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有点滑稽。

    对真正身经百战的精悍汉子来说,眼前这群鲜明亮丽的骑士简直称不上军人,仅只能用来吓唬不知兵戈的外行罢了。故而心中蔑视的情绪,大概类似于野狼对羊群的观感吧。真要厮杀起来,大概只需要三五次冲锋,就可以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不少人在心里盘算着,随即将对对手的估算再下调一点:哪里需要三五次冲锋?一次!一次就够了。

    “退下。”马匹往来驰奔激起的烟尘使陆遥咳了几声道:“这批人是高官贵胄所拥的仪仗,你等莫要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对面的骑队忽喇喇拨马向两面一分,中间有一人纵马而出。

    此人持金鞭、乘名马、身着锦袍、腰缠玉带、头戴珠冠,奔到近处时单手轻勒缰绳,身姿英挺峻拔,眼神顾盼如电,极具飒爽傲然的气度,举手投足却隐约蕴涵着几分阴柔的美感……正是竟陵县主!

    “裴郎君如何有暇来这荒山野地?”陆遥率先出言招呼,他有些讥诮地看看四周,又道:“骑队声势这般煊赫,倒叫陆某这些不成器的部下好一阵惊讶。”

    就在陆遥说话的当口,随县主而来的骑队铁蹄翻翻滚滚,已将陆遥等人团团围定。其声势之浩大、形貌之威严,简直要让代郡来客们羞愧至死。县主似乎对部下们的表现很满意,她微笑答道:“我便是来见你的,道明!你没有去羊长史的坞堡,倒让我一阵好找。”

    陆遥微微愕然,县主又道:“我素知道明雄武,是以带来东海王殿下的侍从精锐,以供将军品评。若因此吓着了贵属,实在并非有意。”

    以县主的尊贵地位,到哪里都应该是扈从如云。年前太行山中的狼狈,实在是由于东瀛公太过无能,丧师失地疾如星火,令她措手不及。此番来到魏郡,虽说是因为自家婚姻之事与东海王闹了不愉快,但是负责保卫她安全的东海王直属精骑,可一个都没有少。

    然而,毕竟县主是个养尊处优、远离沙场厮杀征战的女人而已,对兵事上的眼光未免有限。陆遥说她的部下骑队声势煊赫,其实隐含着嘲笑彼辈徒有其表的意思,她竟没有听出来,反而凭空生出了压倒陆遥一头的得意,更为自己大大地壮了胆。

    或许是因为纵马奔驰了许久,县主雪白的面颊微微带着红晕,额头也沁出些许汗滴来。日光照耀下,那汗滴竟似乎烁烁生辉的露珠一般,更映衬得人面清丽无俦。昔日与县主同在湍急的河底游泳穿行时,她也是这般娇喘细细的姿态……陆遥突然又想起往事,不由自主地便心头一荡。

    “却不知裴郎君找我何事?”陆遥收束心神,谨慎地问道。

    县主手持马鞭指了指陆遥,又指了指自己:“道明,你我是旧相识,又都是聪明人,因此言辞不妨开门见山,更不必在邺城里当着无关人等的面做些些兜兜转转的无聊把戏。此来,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而已。”

    陆遥心知县主即将语涉机密,于是挥了挥手,令马睿等人退后些许,随即道:“裴郎君便请问来。”

    县主催马向前几步:“去岁在太行山伏牛寨下,我曾邀请你随我同去洛阳,为东海王殿下效力。当时你一口拒绝,竟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虽很觉遗憾,也只能作罢。没想到短短一年间,道明辗转于河北,已然做出了如此事业,拥有了令得中枢重视的实力。因此我不揣冒昧,还想再问道明一次:你是否愿意为东海王效力?”

    两人策马靠得极近。县主骑乘的战马看了看默然的陆遥,打了个响鼻。陆遥抬手轻抚着马颈上舒长的鬣毛,缓缓地反问道:“东海王殿下所求者何也?”

    “我知道明的父执长辈、宗族兄弟中,有许多人牵扯进宗室诸王的纷争而殒命,道明自己也因此而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由此一来,拖东海王殿下没有疑虑,反倒奇怪了。但你尽可放心,我绝不要求道明参与这等污浊之事。”

    “哦?”陆遥扬了扬眉,有些怀疑,又有些惊讶。

    县主凝视着陆遥,继续道:“实不相瞒,洛阳的皇帝和众多朝臣虽有名望,我视之如泥塑木胎、反掌可制。近来所虑者,唯匈奴与北疆诸胡罢了。如今王浚横死,幽州无强臣执掌,久恐为胡儿所乘。所以,我打算全力举荐道明为幽州刺史。如果道明执掌幽州,只消内修庶政、外御强胡即可。幽州若是强盛,东海王殿下自然能够援引声威以用。除此以外,哪怕中原有变,道明也无须干涉……如何?”

    县主这几句话便等若是明确的承诺了,而且只要求对东海王名义上的顺服,全无其它限制和要求。陆遥情不自禁地挥了挥拳,大声地道:“果能如此,那就太好了!”

    喜悦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陆遥突然又有些疑虑,以竟陵县主的精明强干,怎么会提出如此偏向的提议?这其中,会不会还有自己暂时不了解的内幕在?想到这里,他立即冷静了下来:“裴郎君对陆某如此厚爱,陆某深感荣宠,一时简直不明白该怎样报答才好。何况,陆某自知名位浅薄,即便侥幸能有掌控幽州的机会,如何才能确保东海王殿下对我的信任?”

    “这只是小事罢了。道明的两个问题并为一体,解决起来再简单不过。”说到这里,县主突然有些羞怯。她垂首半晌,渐渐地连脖颈都透出了嫣红色,许久才鼓起勇气道:“道明想必听说过东海王有嫡长女一名。此女虽然年已双十,品貌倒也不差,只因时势蹉跎,才迁延至今尚未字人。道明若是有意……若能与东海王结为翁婿,那双方自然都再无疑虑了。另外……这也就算报答了裴某啦!”

    陆遥只觉得脑海中似乎突然暴起一个鞭炮,一时间嗡嗡乱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东海王的嫡长女,可不就是竟陵县主本人么?可不就是眼前这位“裴郎君”么?难道说,县主竟是在给她自己提亲?这这……陆遥简直有些混沌了。无论前世还是穿越之后,陆遥都非耽于男女之情的强欲之人,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与卿卿我我的生活绝缘的。可这种当面表白……如果听不懂,那就是白痴了!

    竟陵县主无论才干、相貌,都足以与陆遥般配,若说陆遥从不曾对县主抱有好感,那绝非真实。当陆遥从太行深山中醒来时,县主一行人是他重要的同伴和仰仗,他对这位不下须眉的巾帼英杰更始终抱有特殊的情谊。可是……可是……陆遥实在太过惊讶了,他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陆遥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其中或许又带着些疑虑和窃喜。许多关于利益的盘算在他心中沉浮不定,随即又被他恼怒地远远地抛开。而县主也默然不语,似乎刚才那段话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勇气。

    过了许久,居然还是县主最先开口:“怎么样?道明若是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了?”

    陆遥伸出手,指尖触碰在县主紧握缰绳的莹白手背上。县主颤了颤,却并没有把手挪走,于是被陆遥轻轻地握住了。

    “为什么?”陆遥问:“完全出乎预料,真的。”

    县主大胆地看着陆遥,但语声却越来越低:“我愿意!就只这样!”

    陆遥忽然明白县主为什么会如此张扬地带着数百人前来。也许在这位习惯了强势参与军政大事的女子心里,有大股军马撑腰的时候说话才特别有勇气吧。陆遥因为自己的发现而笑了,他看着县主漆黑的的双眼,温和地点了点头:“好。”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县主垂下了头,有些慌乱地拨马而退:“那个……道明,你放心等着啊。这件事情接着如何处理,我会负责的!”

    你会负责?你能负什么责?陆遥凭空生出良家闺女被纨绔子弟玩弄以后的既视感来。他啼笑皆非地又应了一声:“好!”

    县主策马返回骑队中,并不向陆遥道别。数百精骑簇拥着她,如同来时那般迅速地离去了。

    陆遥眺望着骑队,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他举起手臂向部下们示意,大声道:“我们走!”

第一百十四章 良驹(一)

    回程时,一行人依旧从邺城高大的城墙下纵马掠过。或许是因为时已近暮,城里的士农工商等属都要返回歇息,因而路上行人颇多。有车架华丽的豪族士绅,有行色匆匆的骑士,而更多的依然是流民。

    近年来,冀州是宗室诸王征战的主要战场,各地的民生本来就到了极度脆弱的状态。石勒贼寇起兵之后,在冀州西南诸郡与冀州、兖州大军鏖战三个月,更彻底打乱了农时,将无数农田辟作了战场。半个月前,战斗到达最激烈的高峰,石勒贼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郡县城池,所到之处大肆屠戮,又将许多百姓挟裹进了他的军队里。侥幸脱身的百姓身上无衣、口中无食,四面眺望,向西向北都是战场,向南是滔滔大河,于是便只能奔向魏郡了。哪怕魏郡也同样久经战乱,未必就一定能确保安全,但对于茫然哀号的黎民而言,哪怕是翻腾怒海中的一叶扁舟,也值得寄予最大的希望。

    流民们有些三五成群地蹒跚而行,有些在路边或躺或卧地休息,有些则分散在田间林地,仔细拨弄着散碎的土坷垃,试图从中寻找出果实、芡子甚至草籽等一切可以用来果腹的东西。如果仔细分辨,可以发现他们虽然个个都面黄肌瘦,但大多数都是壮年男女,除非明显聚集着数十人以上团队的大股队伍,否则简直看不到老人身影。

    陆遥前世时在影视中看到过逃难的场景,但亲历乱世之后,才知与真正的惨景相比,后人想象中携老扶幼的出行场景大概更像是温情脉脉的踏青吧。

    在这种被迫的大规模迁徙中,老人几乎是彻彻底底的包袱。他们的精力和体力都不足以支撑过艰苦的路途,而其存在又会拖累亲人。陆遥可以想象得到,从冀州到魏郡的无数条道路上,疲惫而饥肠辘辘的老人主动脱离队伍,挥别宗族亲属们。他们颓然倒在路边,等待着其它流民队伍经过时侥幸获得一点吃食,或者就这样化作路边的具具饿殍。

    在标榜以孝治国的大晋朝,这样的人伦惨剧足以激起士人的昂然怒火,但他们高高在上的清谈议论就像在云端上不可触摸,而卑贱如蚁的百姓只会将撕心裂肺的痛苦深埋在心里,继续挣扎。

    老人如此,孩童又如何?就在陆遥眼前不远处,一名大约两三岁的孩子断断续续地哭着,年轻的母亲就在孩子身边。如果不是因为太瘦,面庞倒也清秀。她紧紧拥着孩子,身边再无他人陪伴,似乎只是独自一人奔逃至此。她喃喃安慰着,将干瘪的**塞进孩子的嘴里,可因为食物不足而瘦骨嶙峋的母亲,哪里会有足够的奶水?孩子不依不挠地哭泣着,尖细而凄厉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散在风里,而母亲最终只能神情凄苦地看着孩子,再也没有办法。

    马睿面露不忍之色,他突然提缰上前两步,随即回首看看陆遥。

    陆遥知道,马睿虽是扶风人士,但在并州从军多年,家眷都在晋阳。他的妻子正值青春年少,去岁还喜得麟儿。然而东瀛公司马腾溃败时,马睿与家人失散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曾相见。对于马睿来说,或许这种孤儿寡母的惨状最能打动他铁石心肠之下掩藏的柔软部分吧。

    于是陆遥略微颔首。马睿又向前几步,提起鞍侧挂着的布囊,抛在那妇女的面前。布囊落地后散了开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些烤饼、杂果等食物。

    这点微薄地赐予立即使得那妇女瞪大了眼睛。她用难以想象的敏捷动作扑向马睿投出的干粮,随即狂喜地咚咚叩首。这些干粮数量虽不多,但对母子二人来说,足以救命了!

    然而她的动作却引起了其他流民的注意。在普遍衣食无着的流民群体中,食物便是最最吸引人的,较远处一支较大规模的流民队伍中,有若干青壮注意到了赠送食物的马睿。那些人衣着较为整齐,甚至有人携带武器,显然是强宗大族为核心的队伍,不同于零散流民。他们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马睿,眼中隐约透出的凶光,其中一名像是首领的中年汉子略微挺直背脊,仿佛将要起身。

    马睿立即感受到了,他皱起眉,勒住坐骑,有些犹豫地看看母子二人,随即又手扶腰间刀柄,向那群青壮狠狠地瞪了回去。

    陆遥突然发现,虽然竟陵县主已经离去很久,但自己的情绪依旧因此而激动,甚至影响了判断力。在密集的流民群体中贸然赠送粮食,其实起不到帮助弱者的作用。饥饿的流民已经顾不得道德律法的约束,他们与盗匪之间的距离几乎只有一线之差。这些粮食几乎必定会被身强力壮者抢走,甚至陆遥等人自身也可能会成为劫伙觊觎的目标。

    陆遥等人当然不会畏惧这些乌合之众,至不济扬长而去即可。但若一行人离开,又将眼前这对母子置于何等局面?

    “老马,带上她们吧。”陆遥低声道:“我们走,不要再耽搁了。”

    马睿喜形于色地向陆遥施礼,随即俯身下去,单臂环住那妇人的腰,略微发力,就将母子二人都提了起来。

    众人沿官道继续前行,很快就将适才那些人远远抛开了,途中并无阻碍。

    其实胆大妄为之徒毕竟总是少数,大部分的流民,究其出身,只是那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本份农人而已。

    这些农夫一生都埋首于田土,数代、数十代家族绵延,孜孜不倦地伺弄着祖先传递而来的小小土地。翻土深浅、播种疏密、沤肥厚薄、浇水多少……他们所熟悉的只有这些。他们恋土、重土,土地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如果不是因为时局将他们逼迫到没有活路,他们绝不会背井离乡,绝不会成为流民的。

    对他们来说,百数十里开外的魏郡,已经是一个绝然陌生的环境,口音的不同、地理条件的不同、面对官吏差役的不同,都给他们带来沉重的压力,使他们深感畏怯和卑下。而当他们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以后,朝廷又并无赈济之策,将这些已经被逼迫到最底层的普通平民毫不留情地抛弃到更低更低。

    当他们将少量财货和可用来交换的物品消耗殆尽之后,便再无正常手段谋生,只能乞讨或偷盗,像是蝗虫一样,将所经过地区的村落和田地搜罗一空。这其实并非流民的本愿,不过为生存所迫而已。

    陆遥心头一紧,又想到自己几乎完全忽略了的问题:羊恒的庄园那边,情况会怎么样?那座庄园靠近两条官道交汇处,最早一批流民就聚集在哪里,此刻人数只会越来越多。自己离去之后,庄园中人能够应付得来么?

    ******

    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县主该叫啥名儿?我到现在还没想好也……诚意求名!

第一百十五章 良驹(二)

    一行人扬鞭疾走,却赶不上夜色渐重、浓云四合的速度。再过得一会儿,路面都有些看不清了,天空中竟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三魏地区河流湖泊密布,许多大小水系沿着九河故道奔涌,东、西、南三面又都有水面广阔的大泽,因此虽然位于河北,气候却湿润而多雨雾,哪怕此时已然入秋,仍时不时会下一场急雨。

    陆遥仰起面孔,斜飞的微凉雨滴沁入面部肌肤,使得因纵马而燥热的身体感到清凉舒畅。但他立刻想到,对于群聚的流民来说,风雨交加的夜晚会迅速带走体温,并引发多种疾病,为了避雨,焦躁的流民又很有可能冲击坞壁建筑,应发与本地居民的冲突……这场雨可太不合时宜了。

    好在距离羊恒的庄园已不太远,陆遥一边催马,一边盘算着,要敦促庄园的管事腾出地方安置流民,还得暗中做好应变的准备。

    但很快陆遥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和盘算,全都是不必要的。当他赶到庄园附近时,看到的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

    在羊氏庄园以外的一片开阔野地被占据做了营地,数以千计的流民被划分做了数十个方方正正的小聚落分散开来,每个聚落都有栅栏作为隔离。星星点点的篝火在布毡遮护下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驱走了秋夜雨水下的寒凉,许多流民们围拢在篝火边,借着布毡挡雨。有些人发出细微的鼾声,已经熟睡了。

    再走几步,可见聚落之间,留出了狭长的空地作为道路。一支明显由羊氏宗族部曲和流民中青壮混编而成的十余人小队,正手持长短棍棒来回巡逻。之前那些景象在陆遥看来虽属难得,终究算不得大事,这支小小的巡逻队伍却令他连声赞叹起来。

    他非常清楚,流民从冀州南部来到魏郡,路途近的,大约要走十天,路途远的从平原、鬲县、安德等地出发,沿途越陌度阡,至少需要走上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之久。他们所携带的粮食在途中几乎已消耗一空,此后便只能靠搜罗田间野菜余屑或者乞讨度日;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凭借人多势众,用半强迫的手段从本地百姓手中夺取食物。而这种半强迫手段,又很快会递进为公开的抢掠,以至于流民一如过境的大股蝗虫,极具破坏力。某种程度来说,他们虽是受害者,更是加害者。

    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占据良田千倾的大庄园主,还是三餐勉强果腹的贫民,都不会对流民抱有半点好感。除非流民的数量太过庞大,将本地的农业经济迅速摧垮之后,又将当地百姓挟裹进流民团体之中……当然,那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陆遥从羊氏庄园中离去时,庄园上下人等都对流民队伍抱着巨大的猜忌和敌视。陆遥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半日功夫,庄园部曲竟然已与流民携手维持治安了?这是何人所为?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才能,这样的威望?

    陆遥正在勒马四面探看,庄园里的管事已经远远眺望见陆遥一行骑队,连忙领着仆役迎上前来。

    陆遥与管事随意寒暄几句,便问道:“外间流民甚是安定,不知何以致此?”

    管事满脸堆笑:“全赖道明公。”

    陆遥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管事言辞粗鄙,不知人前避讳,他所说的“道明公”并非自己,而是同样投宿在庄园中的前任车骑将军从事中郎蔡克之子,也是陆遥旧相识的蔡谟蔡道明。

    蔡克蔡子尼乃陈留名士,年少就以博学通识著称。因他性格刚正简约、不好浮华,吏部尚书山简曾特意致书于司徒王衍,称赞他为“今之正人”。蔡克出仕于成都王司马颖,初为记室督,后传丞相东曹掾,执掌人员陟罚臧否等事。陆遥清晰地记得,士衡公、士龙公等人遇害时,唯蔡克等聊聊数人仗义执言,后来更因此而愤然返乡不仕。东瀛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时,举荐蔡克为从事中郎,又以军期相胁迫,蔡克不得已而就任,岂料数月之后,就遭逢汲桑石勒贼寇攻陷邺城,不幸没于军中。

    蔡克之子蔡谟蔡道明,年岁与陆遥相仿,弱冠时就被州郡举为孝廉、秀才,也是享有大名的人物。他惊闻噩耗,火急自陈留赶来处置丧事,并筹备扶灵返乡的事宜。因诸事繁杂,所以忙乱至今才得消停。他与陆遥这几日里恰好都在羊恒的庄园落脚,因有两家长辈的情谊在先,两人彼此虽未及订下深交,相处得倒也十分投契。

    听得管事说起蔡谟,陆遥顿时想起自己离去时确曾拜托蔡谟照应流民。结果他照顾得如此妥当,委实出乎预料之外。

    陆遥今日与县主定了大事,总难免有几分亢奋,虽然奔忙整日也不觉疲惫。于是他挽缰拨马,向那管事示意道:“便请领我去见见蔡兄。”

    蔡谟此刻就在流民营地东南角的一处聚落里。陆遥来到的时候,这名宽袍广袖的年轻人正毫不顾忌地踞坐在泥地上,聚精会神地为一名中年人诊脉,陆遥便不打搅,只在旁安静等候。

    半晌之后,只听蔡谟徐徐道:“素问有云,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你虽有鼻窍不利的症状,但只是表征之小恙罢了。依我看,你的病情全因疫气砥砺,侵袭人体,致肺卫失宜,卫外不固。风邪乘虚而入,与寒湿相合,留于关节,阻滞气机,四肢失于温煦,故见寒厥之症……”

    说到这里,蔡谟皱了皱眉,喃喃道:“此病易治,只是一时药物难寻。这样吧……”他随手写下几味药方递给中年人道:“这几味都是山野间常见的药材,效力也抵得过。明日放晴后,按量采摘熬煮成汤剂后服用。”

    中年人千恩万谢地去了。蔡谟看看再没有其他病人,便准备离去。却不料坐得太久以致双足酸软,一时竟然起不了身。

    他待要伸手撑地,陆遥抢上前去将一把扶起,微笑道:“万万不曾想到,贤弟竟然还有这手本事。”

    蔡谟连连摇摇头道:“不过雕虫小技,聊以用来略赎前愆、解除心中烦闷罢了。”

    两人沿着聚落间的狭道往庄园的方向走去。陆遥问道:“贤弟既然雅擅医术,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中可以保身长全,何来前愆?又何来烦闷可言?”

    蔡谟叹了口气道:“说来不怕兄长笑话。我自幼喜爱医术,所学却不甚精。十余年前,家中有一宗族远亲名唤张甲者投宿。我正在昼眠时,忽然梦中见到张甲说,他得暴病,心腹疼痛而胀满不得吐下,恐怕将要死去。可将蜘蛛生断去脚,吞服则愈。我急遣人打探,果然张甲暴病将亡。当时别无良策,便捕了若干蜘蛛去脚,塞入他的喉咙……咳咳,哪里有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甲病死了。自此以后,我对岐黄之术愈发用心,又机缘巧合地从长辈手中获得了前魏名医王熙王叔和所著脉经,研读十载之后,总算才自问不至于误人性命。”

    雨水将蔡谟的衣袍打湿,他新遭丧父之痛,行动时略微佝偻起肩背,显得身材愈发削瘦。微弱的篝火下,隐约可辨眉间深刻的皱纹:“医术渐高,活人渐多,但我只觉得愈来愈疲惫,愈来愈烦闷。须知治一人易,治十人也不难。可时世如此,每时每刻都有千百万人遭逢大难,却叫我如何去救?”

第一百十六章 良驹(三)

    听得蔡谟这般言语,陆遥顿时肃然起敬。他近来所见士族高门子弟多也,却鲜少有似蔡谟这样能够沉下心来切实做些事情的,在其中,同时具有悲天悯人胸怀的,更是凤毛麟角。

    于是他侧身迈过一步,向蔡谟施礼道:“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贤弟真乃仁人,无怪乎能够安抚流民百姓,举重若轻。”

    陆遥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但蔡谟反倒愣了愣。他连连摆手道:“安抚流民百姓是我所愿。但我非劳心任事者,不擅于庶务;此等复杂形势,更不是外乡人所能应付得宜。不瞒兄长,能够将流民安顿妥当,乃本县贼曹掾黄熠之功也。”

    “原来如此……”陆遥顿时苦笑。

    陈留蔡氏绵延虽久,但并不是真正冠冕传家的高门。汉末的蔡邕蔡中郎之前,祖先多为白身,偶有为官宦者仅一县长尔。从蔡谟的曾祖辈蔡睦仕于曹魏起,陈留蔡氏才声名渐显,但数代人里最高也不过二千石罢了。但年轻的蔡谟显然已经很有了几分摒弃俗务、追求洒脱自然的名士风范,不愿意投注心力去做那些繁杂的细务了。或许后数十年,那种“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独特格调,正是从这个年代发端吧。

    蔡谟口中的“本县”是邺县。根据本朝制度,县大者置令,小者置长。县令、长之下,又有主簿、录事史、主记室史、門下书佐、列曹掾等吏员,吏员的数量根据户口数量的多寡变动。戶口不滿三百的小县,员额定为职吏十八人、散吏四人。至户口在三千以上的头等大县,有职吏八十八人,散吏二十六人。眼前这几人的上级、贼曹掾黄熠,应当就是邺县的职吏之一。

    魏郡四万七百户,超过半数集中在邺城居住,邺县自然是大县,县令下属原该有诸多吏员处置事务。然而这个大县却又有其尴尬。邺县的辖境多年来既是都督邺城诸军事的宗王、重将驻所,同时又是魏郡太守驻所,区区县令的地位与前两者相比宛若天渊,存在感也就难免稀薄到了可怕的程度。

    陆遥往来邺城几次,莫说是见了,听都是头一次听说有邺县官吏行事。想不到偶尔有所接触,竟然发现小吏之中还隐藏着这样的人才。或许无论哪朝哪代,真正能做实事的人永远都不缺少,缺少的只是令他们能够一展长才的体系罢了。

    这时候,只见蔡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手,向身后不远处一指:“兄长,这几人便是黄掾派来处置各项事宜的部属。眼下流民们已经安置妥当,他们方才向我辞行。”

    陆遥早就注意到了跟随在蔡谟身边的几条汉子。这几人显然是流民们非常敬畏的对象,虽然身穿粗布短衣,但言辞神情都很大方得体;举动也颇敏捷,似乎都习有相当的武艺。陆遥一时不曾细查口音,竟将之当作了陈留蔡氏的家族部曲。

    此刻蔡谟有意介绍,陆遥才知道认错了。于是他拱了拱手,诚恳地笑道:“诸位,有劳了。”

    “乡野吏员子弟,只做了些份内小事而已,不敢当尊客夸赞。”那数人的首领向前一步,躬身回礼,言语十分客气,又带着些不卑不亢的气度。

    近代以来,某人一旦为吏,则其家便成为吏户,父兄子弟均服吏役。这些人通常被称为某某吏员子弟,虽不在朝廷正式的官吏簿册上登记,但需随时响应征调服役。眼前这人便是邺县贼曹掾黄熠临时征调来的吏员子弟。

    “此地千百流民都深赖诸君援手,这哪里是小事。诸君的辛劳被无数人看在眼里,有意夸赞的,又岂止我一人?”说到这里,陆遥扬声问道:“贤弟以为呢?”

    蔡谟当先疾走,只想快点赶回庄园中避雨。听得陆遥询问,他也不回头,随声应道:“是,是!”

    那汉子摇了摇头:“黄掾常对我们说,邺城高官显达群集,日夕绸缪的都是天下大事。可俗务纵然污浊,也总得有人去做。眼前河北纷乱,大群百姓弃家流离,涌入魏郡,当此时势,如有居心不良之辈居中挑拨煽动,只恐汲桑、石勒的贼乱将要重现。我等追随黄掾奔忙,只求保得一方乡土平安,实在不曾想过其它的。”

    这些吏员子弟常受官员驱使,却毫无进身之阶,因此地位甚低,蔡谟对他们殊少关注。但陆遥不欲慢待他们,于是道:“此刻天色已晚,又有雨水,路途难行。大家辛苦半日,想必也很困倦了,不妨就在此地随便用些饭食,再住上一宿?”

    果然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几人纷纷面露喜色。首领模样的汉子道:“如此甚好,我等谢过郎君了。”

    “什么郎君!这是代郡的鹰扬将军!”一名随侍在旁的羊氏家族仆役喝道。

    那汉子被喝了一声,却不显得惊慌,反倒面露惊喜之色:“原来是摧破匈奴,斩杀汲桑,施威于胡族的陆道明将军?”

    陆遥斥退了过于殷勤的仆役,客气地道:“不敢当,些许微薄的名声,不曾想诸位竟然曾听说过。”

    “黄掾时常向我们叙说本朝人物的事迹,远的有开国时王、何、郑、石等名臣及至杜武库、羊叔子等大将,当代则有并州刘越石、陇上张士彦、荆州刘和季等人。前几日,又说到陆将军平定代北草原,实乃开国以来少有的壮举,我们是以才记得。”

    这几句话,可比寻常阿谀更令人舒畅,陆遥听了不禁有些自得。转念又想:能够带出眼前这些颇具才干的部属,这位贼曹掾黄熠果然非同寻常。他身为地位卑微的小吏,却以讲述名臣大将的事迹为平日的消遣。这份见识必定是长期密切关注朝廷文告和往来旅人传言后的结果,背后所下的功夫,足以令常人十分汗颜了……此人绝非久居池中之物!

    想到这里,陆遥赶上几步与蔡谟并肩:“黄掾的部属们气概不凡,想必本人更加拔群出众。可惜,陆某不知是否有缘与这位贤吏见上一面。”

    蔡谟不经意地道:“黄熠乃我父门下故吏,说来的确有干才。我来邺城的这些日子里,也劳他鞍前马后照应,很是办了许多事。可惜他实在欠缺文质,只略懂法令,毫无经义和玄学的见识,再如何都入不得品第。这才蹉跎长久,为箪食瓢饮折腰……兄长若有意见他,明日我遣人招来便可。”

    蔡谟之父蔡克原本身车骑将军从事中郎,是实际代表新蔡王处置邺城政务的重要僚佐。纵已殒于王事,毕竟高门余威尚在,呼喝几个出身寒素的县衙小吏还是毫无问题的。他对普通小吏的态度也很明确:承认其才能,也用他来办事,却终究不会给予他鱼跃龙门的机会。

    几名吏家子弟彼此对视一眼,有一人向前半步道:“只是,今日黄掾分遣部属奔赴各地应对。临行前他反复叮嘱我们,无论此行顺利与否都要尽速回报,以免家人忧虑。陆将军,蒙您留宿,我等十分感激。只是黄掾言犹在耳、不敢相违。同伴们可在此地歇息,我愿夤夜赶回邺城通报状况。”

    陆遥笑了笑:“如此甚好。”

第一百十七章 良驹(四)

    陆遥与蔡谟等人穿堂过屋,庄园中已安排下了饭食。不过蔡谟新遭大丧,正在守孝期间,不能饮酒,谈笑饱食之类也属愈礼;而那位贼曹掾黄熠的部属们地位卑下,更不足以与高官共食,于是众人各自散去。

    羊恒给陆遥等人提供的,是一处专门用于接待贵客的独立院落,分作内外两进。马睿等亲卫歇在外院,兼有宿卫职责,内间只有陆遥一人。陆遥简单吃了些,便令仆役们打扫退下。前院里的将士们因为需要值夜,因此陆遥特意吩咐多送酒食,此刻他们还在饮酒吃肉,有几人用粗鲁的言语互相调侃说笑着,虽然有意识地压低了嗓音,还是略微有些喧闹。但这种喧闹反而让习惯于军营气氛的陆遥亲切,也衬托得内院格外安静。

    夜色虽渐浓,陆遥毫无倦意。这所独立的院落似乎将纷乱的外界隔绝在外,使他难得地摆脱了军政要务的缠绕,转而沉浸到了那些极少顾及的琐事之中。

    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与竟陵县主仅有的几次接触,嘴角不知不觉地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毫无疑问,陆遥是超越于这个时代的非凡男儿。在他眼中,实在没有庸脂俗粉存在的余地,也只有县主这种刚毅果决不下须眉的奇女子才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他非常清楚,两人结合在一起绝非单纯出于感情因素,今后的道路上,也终将会出现许多坎坷;但哪怕如此,那些惊鸿一瞥的眼神交汇、看似平淡的言语对答,却又确确实实地蕴含了难以言喻的别样风情。

    这时候一阵斜风吹过,细微的雨点飘过屋檐,星星点点地洇在在窗纸上化开。陆遥起身将窗户推开,向外看看。院落并不大,但在雨幕遮掩下,却恍然有种深幽之感。而雨点与屋檐碰擦的“唰唰”的轻响,落在陆遥耳中,也仿佛有韵、如同天籁了。

    可惜,这样的闲暇时光总是那么短,似乎并没有过很久,院门外传来马睿口齿漏风的通报声音:“禀将军,邺县贼曹掾黄熠求见。”

    陆遥从温情脉脉的想象中惊醒过来,看了看天色。云层很厚,星星黯淡无光,勉强估摸着大约亥时,距离之前那黄掾的部属离去,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他不禁暗赞一声:“来得好快!”

    他略整理衣袍,随即扬声道:“请!”

    很快,马睿手持一盏油灯,引着一人从前院过来。

    此人年约三十余,面孔狭长,鼻梁高挺,眼神很是明亮。虽然身为吏员,但他一身布衣草履,衣着有些寒酸,而且已湿透了。与体魄雄壮的马睿相比,他身材不高,也显得瘦弱,但昂首阔步的行动颇具气概,丝毫也没有地位卑微的小吏拜见高官时常见的畏缩之态。当马睿向陆遥躬身施礼时,他抢前半步,深深拜倒:“在下邺县贼曹掾黄熠黄耀羽,见过鹰扬将军。卑鄙小吏,得蒙名闻北疆的陆将军召见,实在是荣幸之极。”

    这番话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语气诚恳而不显谄媚。

    约莫一个时辰前,陆遥曾向蔡谟提出想要见见在安抚流民过程中表现非凡的黄熠。蔡谟并没有将之太当回事,而黄熠的部下却敏锐地注意到了陆遥的善意,于是其中一人立即提出,需要回邺城禀报当地情况。

    就连一名寻常部属都能够如此积极地把握机会,自然是出于主官的言传身教。黄熠若非心存进身之志,更不会在漆黑的夜色里冒雨急赶数十里。但此刻,他拜见陆遥的言行举止,却又谨守相当的分寸,丝毫也没有给人过度阿谀的恶感……仅凭这份涵养,就已经堪称是少见的人物了。

    陆遥饶有兴趣地抬手肃客,微笑道:“原来是黄掾,承蒙深夜来访,足见盛情。可我实在不记得曾经召见过阁下啊?”

    汲汲于功名并非坏事,但热衷攀附权贵却非陆遥所喜,因此适当的敲打必不可少。

    熟料黄熠听得陆遥这般说来,顿时沉声道:“是。将军并未召见,我适才正在左近击贼,冒昧前来拜见罢了。”

    这个回答未免有些出乎预料,陆遥急忙站住脚,问道:“击贼?这附近何来贼寇?”

    “涌入邺县的流民如此之众,我纵然千般安抚,终究官卑职小,不可能照顾得面面俱到。一到夜间,其中强梁者难免心生恶念,行寇盗横暴之举。身为本县贼曹掾,须得立即将之捕拿诛杀,以免情势汹汹,引发众人仿效……一个时辰前,东平亭境内便有十余名贼伙趁夜攻杀富户,我闻得警讯,率领部属疾驰前往,格杀首恶四人,拘押十一人。回程时,得知将军夸赞,这才转道前来。”

    说着,黄熠解下腰刀,双手奉给陆遥:“贼伙的首级,已遣人送回邺县;战斗中染血的衣物,也已经更换。只有这缳首刀上尚有血腥未褪,可为佐证。陆将军老于行伍,拔刀一嗅即知。”

    陆遥根本无须拔刀。那柄缳首刀显然已经用了很久,刀鞘显得非常陈旧,想必刀身和刀刃上也有坑坑洼洼,因此血迹很难擦拭。以至于离着很远,陆遥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原来过去的一个半时辰里,此人不仅冒雨急赶数十里,竟然还顺手处置了一起突发的暴乱么?这时候,陆遥可不会去计较贼曹掾有没有权力当场杀贼的问题。他只想到,单以分派属下安置流民的表现来看,这黄熠便至少堪称为能吏,而今夜勇敢的行动,更显的此人真是手段非凡,决断非凡!

    陆遥不由得对黄熠大生好感。他将长刀倒转交还给黄熠,笑问道:“雨夜交战最是凶险,却不知贵属出动了多少人?伤亡如何?”

    “随我同去杀贼的吏家子弟二十六骑,贼寇不过十五人罢了。我们以众击寡,又鼓勇先行诛杀贼首,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追亡逐北。事后统计并无亡者,仅七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势,都已安置在东平亭歇息、疗养。”

    “如此可谓是大捷了。不容易。”陆遥在檐下略微侧身,再次肃手相请:“耀羽兄,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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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字数少点,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十八章 良驹(五)

    陆遥与黄熠上得堂上坐定。马睿指挥仆役点起灯火、奉上茶汤。仆役们退去后,他返身按剑侍立于门外,却不离开。

    适才黄熠在谈话时突然取刀,马睿身为扈从首领却根本未能做出反应,这无疑使得马睿有些耿耿于怀。很显然,这位新任的护卫队长短期内是不会对黄某人放松警惕了。

    陆遥笑着看了看马睿,并无意在此指点他的进退之道,转而向着黄熠正色道:“邺县贼曹掾的果敢,我已经见识到了。但最初听闻吾兄的大名,却是因为群聚在羊氏庄园的流民得到了很好安置的缘故。我又听说,安抚的流民遍及邺城南北各庄园道口,还不止这一处……那就更不容易了。却不知,吾兄是如何做到的?”

    陆遥对黄熠的称呼,从比较官方的“黄掾”改成了兄弟相称,显然带有亲近的意思。而黄熠深知自己的地位与对方宛若天渊之别,万万不敢同样对陆遥以兄弟相称。

    他感觉到自己受宠若惊,感觉到心脏在噗通噗通狂跳着,仿佛有个声音在胸膛中大喊着:“黄耀羽!黄耀羽!你的机会来了!数十年蹉跎于撮尔小吏,受尽他人呼喝驱使的生涯能否从此不再,就看今日,就看此刻!”

    但他却竭尽全力用平稳的语气答道:“启禀将军,以我浅见,此事看似复杂,其实并不难办。”

    “哦?”

    “我所赖以安抚流民者,不过是做好了三件事。一者,流民所深深忧虑的,乃是缺乏粮食;他们行动的目的,本身也是为了就食。因此,只要及时筹备粮米,选择适当的时间、地点施以赈济,就能够稳定流民的情绪,并引导他们服从指令,适时屯驻。”

    “何谓适当的时间、地点?愿闻其详。”

    “所谓适当的时间,是指放食不宜太早,也不宜太晚。太早,则流民以为得之甚易,难免有刁民恶户横生枝节,提出难以满足的其它需要。太晚,则百姓饥饿焦急,如有人迫于求生而不得不触犯法度,反而不美。所谓适当的地点,是指放食的地点安排必须分散,但又不能太过分散。放食地点分散,则流民不复群聚,纵然有变,一时尚不至于波及全体。可若是放食地点太过分散偏僻,我手中的吏家子弟数量有限,难以照应周全,更难以迅速应变。”

    “原来如此……”仅仅在放食的时间地点上就有这许多讲究,陆遥不禁点头道:“韩非子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想来指的就是这样的缜密思虑吧。”

    “不敢当。将军实在是过誉了。”黄熠起身向陆遥施礼,又道:“将军若有兴趣,我再为将军解说其余两件事。”

    “好,但请讲来。”

    “发放粮米赈济之后,流民情绪稍安。然欲确保无虞,仍需临之以威,严加管束。我在本县寒门小户之中薄有威望,于是挑选勇敢善斗的吏家子弟百人。每十人一组,授以兵甲,使之配合各乡啬夫、亭长巡逻各处营地,随时弹压不法。此外,又从流民中募集了数百壮士,分发棍棒等物令之协助。我本人自领能够策马的数十子弟居中策应,一旦有事,以鼓、号传达信息,随时驰援……此前东平亭的贼寇得以及时处置,便是依赖这一部署。”

    陆遥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黄熠的第二策其实在他看来并无出奇之处,依然是靠着计划周详取胜。只是,部署再如何周密,毕竟是随时会白刃搏杀的危险勾当。能在极短时间内将一群平民组织成能够杀敌的队伍,需要主官率先垂范,更需要下级乐于效死。听到这里,陆遥对眼前这贼曹掾在本地的威望又有了新的评价。

    “吾兄所言三件要事,第一件是文,第二件是武,第三件又是什么?”

    黄熠叹了口气:“这第三件事……说来不怕将军笑话,乃是独自行事,千万不要指望上官的指挥和帮助。”

    “这却是何意?”

    黄熠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如今邺县的这位县令,乃是颟顸无能之辈,只擅长勾心斗角、聚敛民财,却没有半点保境安民的自觉。邺县僚属如我等辈,要做些实事,非得与他划清界限,摆脱他的胡乱指挥才行。不瞒将军,此刻赈济灾民的行动,若是给这位县令插手……嘿嘿,他的才力虽不足以误了我的安排,却难免令人烦心、恶心。”

    蔡谟说这黄熠“欠缺文质”,说的果然一点不错。他与陆遥谈说,初时还好,到了这几句话,简直就是**裸的骂人了。哪有在初次见面的外人面前,这般恶毒咒骂自己上官的?陆遥不禁哑然失笑。

    “邺县与都督军事的军府、魏郡太守府同城,县令职权难免为高官所侵夺,想要有所作为,本来也是难事。”陆遥宽慰他一句,又道:“我与现时坐镇邺城的和仆射、王太守都有一面之交,若这县令果然如耀羽兄所言这般无能,待我向和仆射、王太守提一句,或可调走此人、另选有才干的官员来充任。”

    “陆将军请恕我言语无礼,调走此人,对邺县政事毫无帮助。以黄某所见,如今的三魏官场之中,鲜有德才兼备的人物。哪怕是换来三个、五个、十个新任县令,不过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好……好大的胆子,好厉害的地图炮!

    若此人平时言语都这般毫无顾忌,哪怕有点安抚灾民的微末才能,也早就被震怒的官员打死几回了。陆遥不禁又笑了起来,他一拍案几,故作发怒道:“我大晋承曹魏制度,以九品取仕,州郡县大小中正官察访士人,按资定品、拔擢贤能,中枢选官任职也各尽其才,是以名流高士遍布朝堂……你这撮尔小吏,安敢贬低朝廷选官用人?”

    黄熠略抬眼看看陆遥,全没将他故作发怒的姿态当回事,反而沉声应道:“将军适才夸赞我有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才能,我虽然言辞逊谢,心中也确实认为自己具有这样的才能。关于朝堂选官用人的弊端,我虽只是地位卑微的斗升小吏,但也确实有些独特的观察、评价方法。若蒙将军允许,我愿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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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章节来了来了,不好意思晚了点:)

第一百十九章 良驹(六)

    陆遥与黄熠又谈说一阵。陆遥又发现,此君对本朝的九品官人之法,竟也有几分研究。而他观察问题的角度更颇显独特,不同于时人徒然抨击制度本身。

    魏晋两代以来,人才选拔唯以九品官人法为要。这项制度始自于前魏文帝时名臣陈群的建议,起因是曹魏承汉末丧乱,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所以必须要建立起客观有效的人才选择制度,才可以为日趋庞大的朝廷提供人才供给。相对于汉时的察举制,任命各州郡大小中正,并使之履行职责、查访与之同籍贯的士人,这是制度上的完善;而明确状、品、簿伐这三项选拔标准,并以之勘定品级,则是在客观性方面的重大进步。凭借这两方面初实行时,号称盖以人才论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后世也有赞誉说:“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

    毫无疑问,这项制度确是针对当时弊端的一项善政。然而正如大晋开国以来无数善政迅速腐化堕落变质那般,九品官人法也闪电般地背离了其创建时的原意。在奢靡腐化的社会背景下,大小中正营私舞弊、士族高门浮华结党。这群蠹虫向上携手蒙蔽台阁选举渠道,而向下把持了人才输送的唯一途径。其后数十年推迁,渐使南郭先生这样的滥竽充数之辈盈于朝堂,而才高守道之士日退、驰走有势之门日多。

    近代以来,如刘毅、段灼、刘寔、卫瓘等有识之士,都已深深感受到了九品选人之法的巨大弊端。他们先后上书朝廷,希望对此法进行整肃或修改,但在获取既得利益的世家大族共同反对之下,这些意见无不如石沉大海,旋即渺然无踪。

    然而在黄熠断言,这些名臣虽有动摇九品官人法的企图,其举动却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可言。皆因他们本身都是出身于世族,因此对于选官择人的观察角度根本就没有着眼于实际。

    “哦?那耀羽兄以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仆役们点起灯烛,两人谈话的地点也从前厅换到了后堂的坐榻。陆遥实在很不习惯时人动辄同榻而眠以显亲密的作派,因此又端了张小几放在坐榻中间。几上虽只有清茶薄酒,但既遇良才,秉烛夜谈亦是快事也。

    “我只是微末小吏,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所想的,都由日常所看、所听、所经历而来。”却听黄熠侃侃而谈:“以邺县黄氏宗族的经历来说,我族原籍冀州渤海的南皮县,非属本地土著。前魏太祖摧破袁氏、克定河北后计算版籍,着手迁徙南皮人口于邺城,吾族这才迁居至此。在迁徙过程中,吾族宗长顺从于朝廷,多次帮助官军制服屡有抗拒的袁氏遗民,因此被选为吏户,得以挑选族中子弟出任本县吏职。”

    本身即为袁氏遗民之一的黄氏宗族,却以帮助官军制服袁氏遗民起家,其中究竟有多少秘辛,诚不足为外人道也。原来这一族乃是个带路党世家,陆遥心中暗笑,却也知黄熠坦然说出家族旧事,实在很显诚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陆将军,我黄氏阖族上下人丁稀少,且自古以来都没有出过什么人物,有务农者,有从商者,至多做个家财丰厚的富家翁罢了。汉魏之交的时候,郡县吏员虽位卑职小,在地方上面对着斗升小民们却还算尊荣,在册的散吏职务更常被官员作为笼络豪族的手段,因此当时得到这个回报,家祖十分满意。”黄熠叹了口气,继续道:“谁知近代以来,吏员受高官随意驱使成为常态,以致吏员地位一落千丈。上官但有所求,就连吏户也受到牵连,往往阖家昼夜奔命,为乡人所笑。当时宗族中便有意鼓励后辈就学于县学,试图令子弟踏上仕途……当时,我便是那批受宗族派遣、进入县学的子弟之一。”

    陆遥皱眉道:“果然如此,倒是好事。可我听说,耀羽兄除了精熟国朝律令格式以外,在经义和玄学方面的功底都不算深厚?”

    黄熠的年岁算不得青春了,若果曾努力向学,经年累月下来总该有点成就,至少不会落到令蔡谟鄙薄的地步。身为吴人,陆遥少时曾听闻乡里传说义兴阳羡人周处朝闻夕改,发奋向善的事迹,与周处相比,黄熠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

    谁知黄熠一拍胸脯,正色道:“陆将军说的没错。因为我根本没去县学,哪怕一天也没有。”

    陆遥正在喝茶,闻听几乎将一口茶汤直喷了出来:“这是为何?”

    “我自幼心思比常人细密一些,在进学之前,想着应当明辨师长的喜好、看清今后的路途,以便日后事半功倍,于是特意花了些工夫打探本地官学的实情。谁知打探的结果,很叫我失望。原来魏晋以降数十载,士族家学繁盛,而地方庠序之制无不废弃。县学固然早已荡然无存,州郡官学偶有一二存者,博通经史的大儒独学而无意传道授业,年轻后辈也徒以进学为躲避差役征发的途径,根本不参与讲习。如本地的官学,即是如此。”黄熠连连摇头道:“我又遍访本地耄耋,打探洛阳太学的情形,得知不仅州郡官学衰落,中枢的官学也非善地。据说依汉时制度,州、郡、县官学之上尚有太学以总其成。前汉时,太学生数以万计,士子学成之后,又可经察举、征辟踏入仕途。本朝太学与之相较,简直有若天壤……太学生至多不过三千,规模不及前代十分之一;其中充溢沽名钓誉之辈,往往百人同试,度者未及十数,朝堂以之为耻;太学之中又设国子学以供高官显爵之后,寒素欲入无门;太学中教授的学业徒以经术为先,不涉精微玄奥的理义辨析,因而纵然学成,也无法与高门世胄子弟的家学渊源相提并论,得中正定品者更如凤毛麟角……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官学者,本该是王朝立业之基、士大夫所出,两汉四百年的旧事便是明证。本朝何以待之如此轻蔑?难道朝中名臣竟然虑不及于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期间因为昼夜苦想,还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丧命。也不知为何,病愈后我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学繁盛、官学废弛,这根本就是朝中无数高门世族共同造就的局面。家学繁盛,则高门子弟得以独享学问要旨,哪怕那些人个个蠢笨如猪、毫无经世济民之用,也可以坐致高官厚禄、超迈群伦。官学废弛,则寒素、贫家子弟无以掌握学问,更断绝了出仕为官的可能,任凭千方百计,只能众生为人下僚、受人驱使!”

    “九品官人之法本身,未必只为高门士族而设。可所谓州郡官学、太学,在本朝都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儿,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苦学数十载,终究也入不得州郡中正的法眼,难道要去做个只会寻章摘句、丝毫无补于时势的老雕虫么?”黄熠一口气说了许多,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大声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埋头干我的寻常杂吏,再怎么辛苦,终归能做些实事吧!”

    说到这里,黄熠似乎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情绪。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突然陷入了沉默。

    原应谈论九品官人法的利弊,一不留神便扯得远了。但陆遥愈发觉得眼前这小吏的眼光很不寻常,因此也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

    许久之后,黄熠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晾了鹰扬将军许久,不禁有些失措。反倒是陆遥连连表示无妨,更对黄熠的见识大加赞誉。陆遥确不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事实上,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欣喜来表述了。

    陆遥扫平各路强胡,全踞代地三郡,依仗的是以并州军人为骨干、挟裹胡族为肌理的强大军事力量。但这种力量用以对敌则可,用以治政安民却万万不成。眼下分派各部军官以军屯、民屯的方式对代地百姓加以管理,也只能是权宜之计罢了。

    以陆遥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广宁代郡诸军事的地位,想要延请士人为幕僚,并非难事。然而陆遥自始至终仰赖的只有邵续邵嗣祖一人,哪怕邵续忙得恨不能生出七手八脚,也没有大举引入其他士人襄助。究其原因,一是自知立足未稳,顾忌士族高门彼此勾连,侵夺代地实权,二来,也是因为历来接触的世族子弟只堪迎来送往、辞赋酬唱,鲜有具备实际才力的。

    今日这场谈话却突然为陆遥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渠道,使陆遥想到,如黄熠这样出身于寒门的精干吏员,才是代郡所急需的人才。

    彼辈并无文才,是以不好玄虚夸饰;通晓律令格式,恰可为幕府所用;地位甚低,因此对恩赏易于满足;背后的家族规模甚小,难以上下勾结用事……如此想来,困扰代郡多时的问题赫然迎刃而解。自己方当驰骋北疆之时,竟得天赐良驹以供驱策,实在是好得很!好的很!

    陆遥勉强保持庄重的姿态,微笑着为黄熠倒了一盏茶汤:“耀羽兄说了这么多,想必口干舌燥。请,请用茶。”

第一百二十章 良驹(七)

    曹魏文帝有诗曰:“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入秋时分,冀州的夜晚凉意渐重,陆遥与黄熠不便谈得太晚,约摸亥时便各自回房睡了。

    而并州北部的气温较之冀州平原更要显著降低,白昼和黑夜的温差也拉大了。

    匈奴汉国大军来袭,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并州刺史辖境内的郡县,许多都已经慢慢地恢复了元气,而作为刺史治所的晋阳城,经过特意调集的大量民夫整治,更已焕然一新。

    城池北部规模宏伟的楼宇群大部都已修复,某些精致华丽处,较昔日犹有过之。数月里从穷山密林中移栽来的奇株巨树也颇具规模。初秋时节,层层叠叠的林木或者渐染丹朱,或者落英缤纷,又有苍松翠柏傲然矗立于中。如果在白天放眼四望,仿佛无边无际的各色树叶交织如花团锦簇,而色泽鲜明的斗拱飞檐掩映其间,别有一番独特的华美之感。

    可惜此刻是夜晚,虽然月光明亮,却终究及不得昼间的视野通透。绵延花树在夜幕中只能作为起伏的背景,里三圈、外三圈地拱卫着府邸深处华灯璀璨的高楼。

    楼宇内轻纱薄帷随风漫卷,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到极近处,才能分辨出四射的光华源于数十盏形制各异的青铜错金烛台。烛台上燃烧着产自交州的巨烛,据说这种蜡烛系用身长百丈的横海巨鲸身上的鲸脂炼制,又添了名贵的龙延香在内,点燃时不仅光色明亮、绝无烟气,还有熏香之用,因此每一支都几乎价比黄金。就连太平年景的洛阳城里,都只有极豪奢的达官贵人才得以享用。

    而楼宇的主人嫌弃龙延香的香气过于浓郁,因此又将盆栽的迷迭香错落有致地安放在各处。这种近世才由西域传入中国的珍稀植物深受魏晋以来文人的喜好,此时取其“吐芬气之穆清”的清凉气息,恰好起了“合香”之效;而“随回风以摇动兮”的身姿之美,亦可供君子赏心悦目也。

    这个时候,楼宇高处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从事中郎徐润微瞑双目、轻挥五弦,简简单单地盘膝而坐,静态中却愈显神容矫夭不群。而琴声虽不合谱,却飘逸空灵,如流水在夜空中流淌,紧慢声声无不沁人胸臆,自有着悠扬婉转的韵味。所谓“技进乎道”,大概正可以用来形容此人的琴艺吧。

    在徐润的对面,刘琨着宽袍广袖,斜倚在一张软榻上,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披散着。这身打扮并不适合用以接见重要的部属,但徐润是刘琨特别倚重的亲信僚佐,因此并无顾忌。

    大半年的和平生活使刘琨比之前略胖了些,气色好了很多,此前那种锐利得如同刀锋的强悍军将气概也被慵懒的贵公子风范掩盖了。他眼睑低垂着,仿佛享受得将欲睡去。但修长的手指偶尔敲打着掌中松松握持的玉如意,恰好便是琴曲的节拍,这样看来,似乎他又清醒的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惬意的刘琨突然开口问:“这几日,始仁的情绪可好些了?”

    “首次领重兵出外就遭此突发事件,又担心因此遭中枢降罪、牵连并州幕府……总难免有些沮丧。不过昨日见他,已经好了很多。另外,从中山撤回的兵士们都说,这一场遭遇猝不及防,然而始仁贤侄的表现令人赞叹,能于必败的绝境下力挽狂澜,这份刚毅果决实不在任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之下。”

    “嗯,很好,很好。”刘琨慢慢地道:“方今边报频闻、羽书往来,是用武之时也,非徒以儒雅为能者可以存身。庆孙兄长诸子之中,唯始仁堪可兼资文武,日后还得加以重任,慢慢磨练。中郎,明日你替我传话给始仁,让他不必担忧。我料定朝堂上的诸君只会息事宁人,绝不至因为王彭祖这冢中死人而有碍于边疆重臣。”

    “遵命。”徐润俯首,随即拨出几个明快的音调以做回应。

    刘琨想了想,又问:“关于王彭祖的奏疏,这时候该到哪里了?”

    徐润指掌间的琴声丝毫不乱,悠然答道:“计算路途,应该已到了邺城。”

    “邺城……”刘琨喃喃地低语一声,突然苦笑起来:“年初时,我让陆遥出使邺城,本打算让他受点挫折,压一压他起步的势头。可惜造化变幻万端,非常人所能揣测,邺城之行竟然给了这小子一飞冲天的机会,现在想来,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感慨。”

    “陆道明有文武干才,原非池中之物。但他能有今日成就,万万离不开主公慧眼拔擢之功,因而纵已独踞代地,想必也不会忘怀主公的恩情。”徐润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记得此前陆道明遣有使者熊聪来此,其人虽说见识鄙陋,言辞倒很是恭顺。”

    刘琨将头颈向后仰,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无声地嗤笑了几声:“徐中郎何必如此……我知你与陆遥素来不合,此刻非要为他说话,不觉得违心么?”

    徐润愕然,旋即提高嗓音道:“陆道明性格刚毅英武,若说他看不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或者是有的。然而,徐某何曾想过要与他为难?主公明鉴,徐某为官数十年,只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从不屑于党同伐异之事。实不曾料到主公竟将陆道明的离去归咎于我。唉……”徐润止住了弹琴的动作。他用手掌按住琴弦,满怀感情地轻叹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刘琨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竟然令得徐润反应这般剧烈。他将徐润视作友人而非普通下属的,于是连忙起身,歉意地道:“徐中郎不要误会,我绝无指摘的意思,这只是个玩笑罢了。”

    徐润勉强笑道:“主公,无妨的。”随后便不言语。

    刘琨看看徐润有些沉重的脸色,稍作犹豫,又道:“唉,中郎有所不知,我说你与陆道明不睦,确实没有半点责怪。那陆遥陆道明虽是我一手提拔,但他家族别有甚深渊源,非寻常武人可比。而此人又城府非常,从不主动提起旧事,以至于我……”

    刘琨连连摇头,神情有些遗憾,又仿佛有些玩味的赞叹:“若非机缘巧合,我还真不知道陆道明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嘿嘿……原是我想的差了,若吴郡陆氏族中寻常子弟都有如此出众的武略,我们这些中原世胄都要羞愧无地了吧。真是可惜!可惜这样的人才,终究不能长久为晋阳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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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换了工作岗位,非常忙,身体和心理都比较疲劳,但又不得不坚持。相对来说,用于码字的时间就少很多,甚至连和读者们交流的时间也很紧张。不过我会继续努力写,保证质量,也维持更新节奏。累得不成了,先睡。鞠躬,感谢。

第一百二十一章 良驹(八)

    近期的并州局势较去年缓和许多。在上次失败中损失惨重的匈奴汉国蛰伏不动。由于一手导致了伤亡数万的晋阳之役,左贤王刘和的威望和地位都不如从前,左谷蠡王刘聪乘势而起。两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连带着匈奴贵族们也分为两大阵营彼此攻讦,以致汉王刘渊头痛不已。这样的匈奴汉国根本没有能力持续威慑晋阳,反而将并州中部的若干据点放弃了,全面收缩往南部诸郡。

    南方的敌人固然萎靡,北方关系微妙的盟友内部也不安生。拓跋禄官的暴死之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爆发出了规模巨大的战争。猗卢虽竭力将之平定,终究也大伤元气,至今仍有流窜各地的禄官余部四处烧杀。据探报,猗卢正筹划迎娶前代大单于的遗孀惟氏,意图借助神权威严稳定草原,也不知是否有效。

    南北胡族俱都狼狈,此消彼长之下,刘琨的晋阳政权便势力大涨。不仅实际管辖范围扩张至并州北部五郡,五郡之外远近胡晋各族来投者,每日也动辄千百余人。地盘、户口遽增,又无战事,便是擅于处置庶务的文官得意之时,而其中尤以徐润特别擅于揽权。

    趁着温峤远在草原的时候,徐润在晋阳幕府中权势日盛,分派私人插手军政各个环节,俨然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系列骄横的举动使得诸将颇为不满,但徐润凭借出神入化的琴艺赢得越石公的特别信赖,这一手实在令粗鄙无文的武夫们望尘莫及。

    就连德高望重的老将令狐盛,也未能占得徐润的上风,某次甚至害得长子令狐泥受到越石公责打。令狐盛自觉受到奇耻大辱,之后足足称病月余不出。

    但徐润并不因而自满。他很清楚,拓跋部的局面毕竟在逐步稳定之中,温峤等人也终有一日会从草原返回,到那时候,自己的地位必将受到猛烈撼动。

    那温峤温太真身为并州大族子弟,既与越石公有姻亲关系,又屡立大功,万万不是出身寒微的自己所能比较。卢昶虽然地位略低些,但在介休之战后,已跃升为越石公麾下有数的实权军官。

    更不要提先期前往冀州的陆遥、丁渺二人了,那二人都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名将啊……那陆道明如今身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官职远在并州幕府诸文武之上。而他屡次对自己释放出的善意视若无睹,更是可恶之极!

    强烈到几近病态的权力欲就像熊熊烈火,在徐润看似温文儒雅的外表下燃烧着,他微微垂下头去,将面部表情隐没在阴影中。在刘琨难以注意到的角度,他两腮的肌肉都因为紧紧咬牙而颤抖了。

    哪怕在陆遥远离晋阳,俨然自立一方的时候,刘琨依然对他迭加赞许,徐润鲜少看见有任何人获得这种特殊的厚爱。陆某人实在、实在是大敌!若此人依然保有对越石公的影响力,自己辛苦经营起的权势地位,迟早烟消云散!

    但仔细回味越石公适才说话的语气,徐润复又精神一振……好在,此人过往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劣迹,以至于越石公决意将之弃之于外,甚至分道扬镳?

    “主公,您是说……”

    徐润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将自己的追问语气调节得恰到好处:既不太过急切,也不刻意回避,每一个语音的发出,都与面部表情配合无间,洋溢着真挚的关切。

    刘琨瞥了徐润一眼,眼底精光一闪,似乎对徐润的伎俩有些厌烦。但他显然无意因此而责怪这位晋阳独一无二的琴中圣手,只是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即便陷入了回忆之中:“此事如果从头说来,话可就长了……”

    徐润作了个揖:“我实在不知其间的事典掌故,敢请主公徐徐道来,以稍解我的疑惑。”

    “哦,哦,徐中郎既然想听,说说也是无妨……”刘琨语声渐低,当徐润以为他已睡去时,突然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大晋局势的崩坏总是连环相继,愈来愈不可收拾。先是鲜卑人于秦陇作乱,使得关中氐人流民大批逃难入蜀。地方官治理流民不力,遂引发了氐人李特起兵,宗族李流、李雄等相继而起,糜烂益州。太安二年时,为了抵御李流,都督荆州诸军事的新野王司马歆以苛严手段征调荆州壮勇西向作战,此举又引发了荆州蛮民作乱……”

    “蛮民首领张昌很是善战,部下悍不畏死,又有擅长挑刀走戟的勇士陷阵,遂连败官军,所向披靡。短短数月间,南破武昌、长沙、湘东、零陵;东攻汝南、弋阳;北克宛、襄阳,先后杀死武陵太守贾隆、零陵太守孔纮、豫章内史阎济、武昌太守刘根等地方大员,甚至连新野王司马歆也未能幸免。其部属中又有悍贼名曰石冰、封云者,领偏师攻略江、扬、徐三州,迫使扬州刺史陈徽弃郡而逃。一时间,江淮上下无不震恐,朝廷急令镇南大将军刘弘、豫州刺史刘乔起兵剿灭叛乱。”说到这里,刘琨冷笑一声,显然是因为想起了后来刘乔与范阳王为敌、战乱中劫持刘琨父母的往事。

    “到了七月,成都王司马颖也上书朝廷,请命往荆州协助剿匪,随即以江东士族的领袖人物陆云为大都督、前锋将军,使持节督荆州军事,率精兵五万南下。至此,江淮之间,可谓雄师名将荟萃一堂。陆云陆士龙,与其兄陆机并称为太康之英,既是三代将门之后,又是当代名士中的佼佼者。而刘弘、刘乔,都是本朝著名的知兵能臣,麾下陶侃、赵骧、蒯恒、皮初等,也俱属千万军中崭露头角的非凡之士。以这样的强大力量制压流贼,本当如泰山压卵,一举功成。”

    夜色渐深,刘琨打了个哈欠,将拖曳到地面的宽袍略拢了拢,继续道:“可出乎洛阳中枢意料的是,最终在剿灭张昌、石冰贼寇的过程中,功劳最多的既非代表成都王的大都督陆云,也非荆州刘弘、豫州刘乔这两家方镇,而是征东将军刘准手下的一个小小吏员,广陵度支陈敏。这陈敏用兵如神,以疲敝之卒击十倍之贼寇,每战皆克,遂定徐、扬二州,嘿嘿,说起来实在是骇人。”

    “咳咳……”徐润的本意一是打探陆遥的底细、二是确认越石公对他的态度,却不曾想刘琨今日谈兴甚浓,竟把话题扯到了毫不相干的荆州。他轻咳两声,悻悻地道:“主公,我知陈敏后因剿贼之功被封为广陵相,东海王殿下又承制以之为右将军,恩宠不可谓不厚。然而他旋即起兵造反,自称都督江东诸军事、大司马、楚公,势力极盛时,地跨荆扬、席卷江东,几乎掩有孙吴旧疆……然而,主公,陈敏这逆贼与陆遥陆道明难道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良驹(完)

    徐润隐约记得,陆机与兄弟陆云在太康年间入洛,凭借文章辞藻名动一时。后十数年,兄弟二人历任诸官,都曾成为成都王司马颖倚若肱股的统帅,最后又因作战败绩而亡。陆遥是随同陆机北来宦游的陆氏年轻子弟之一,陆氏宗族遭诛后,他也始终在并州活动,如何能与那数年间震动大晋半壁江山的大反贼陈敏扯上关系?

    “有什么关系?”刘琨仰天大笑。只有这时候,他才显出几分雄武风范,笑声豪迈如卧虎作啸,震动山林:“有什么关系?哈哈哈哈……中郎你不知其中端倪,那陈敏不过是个管理粮仓起家的小吏,哪里真有骁勇善战的才能?此人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在背后给予源源不断的支持,最终使他敢与大晋朝廷对抗的人,正是江东的陆顾朱张四大族,正是在成都王麾下总领千军万马、几次担任都督诸军要职的陆氏兄弟!”

    说到这里,刘琨坐起来,向徐润的方向微微探身。

    徐润知道此刻刘琨要说的必是湮没在诸王乱战中的秘辛,于是再也顾不得弹琴了,赶紧趋前作静听的姿态。

    只听刘琨继续道:“江东孙吴政权,其仰赖世家大族的程度较之本朝差相仿佛。孙氏自命为孙武后裔,其实纯系攀附,其家族常以寒微为士人所不屑。因此彼辈入主江东之后,虽曾一时忙于杀戮,但最终为了政权稳固,不得不对所谓吴郡陆、顾、朱、张四姓、号称江东二豪的周氏、沈氏等江东巨室怀柔妥协。也正是凭借着江东豪族的支持,孙氏才一举拓土南夏,甚至与中国分庭抗礼、沐猴而冠地称王称帝。”

    “太康元年,国朝正当鼎盛之时,武皇帝以王浑、杜预、王濬等名将掌军,起六路大军讨伐东吴,势如摧枯拉朽地将之倾覆。在伐吴之役中,东南强宗的杰出子弟折损极多,元气大丧,遂为吾等北人所彻底压制。然而彼辈怀恨在心,言辞中常以中原为伧子所出,更始终抱有再度割裂山河的念头……这些蠢蠢欲动的江东强族并不需要等待太久,元康元年开始的诸王内乱,不仅耗竭了大晋的元气,也给了他们机会!”

    “陆士衡、陆士龙兄弟之父,乃是昔日东吴镇军大将军、荆州牧陆抗;陆抗之父,乃东吴大都督、丞相陆逊。两代镇守荆州,深以恩义相结,遗泽绵延不绝。因此陆士龙为成都王司马颖前锋都督南下时,大军未及荆州地境,就有南土军民应者云集。然而两年后,陆士衡担任后将军、河北大都督时,数十万大军里却并无半个亲信部下,以至于为偏裨将校所欺……徐中郎,你不妨想想,陆云在荆州招募的那些部下都去了哪里?”

    徐润皱眉思忖了片刻,又看了看刘琨的神色,才轻声问道:“莫非是投靠了庐江陈敏?”

    刘琨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支私兵在组建之后,因镇南大将军刘弘的阻止,因此并未投入到荆州的战事中去。陆士龙遂私下发出号令,将之成建制地派往广陵。此举究竟有何目的,如今已全然不可索解。但不久之后,贼寇张昌的部将石冰攻打寿春,这支私兵机缘巧合下与时任广陵度支的陈敏并肩作战,一战击退十倍之敌,从此便归入陈敏的麾下。”

    “陈敏其人,与陆氏有同乡之谊,又颇具勇武刚烈的气概,在对张昌、石冰的战事中攻坚陷险,前后三十余战战无不胜。时人赞曰:金声振于江外,精光赫于扬楚,其行其状,依稀与孙吴开国定基的几位英主相似。于是,陆氏族人如获至宝地将其引荐给江东名士顾荣、甘卓等。从此以后,陈敏便与江东士族订下了互为表里的攻守同盟,并在江东人的支持下,大肆扩充实力,图谋不轨。”

    刘琨略加重些语气,继续道:“而陆遥陆道明,便担任陆士龙在荆襄招募私兵的首领。他曾经随陈敏转战扬州、豫州,颇立功勋,被视为陈敏麾下屈指可数的骁将,很有可能也是与陈敏一同密谋大事的重要角色。陆士龙后来唯恐此事泄露出去,不利于兄弟二人的仕途,所以将陆遥调回自家身边为帐下督……若非如此,或许陆遥早已参与到那场波及半壁江山的叛乱中去,成为天下知名的逆贼之一!”

    “陈敏已然兵败身死,陆士衡、陆士龙离世更早。与此同时,中原经历诸王征战以后,簿册典籍多阙,于是这段往事便湮没了。偏偏家兄现为东海王殿下的得力谋士,能随意翻阅王府中自各地搜集来的情报,偶然间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当时情形。年前,他听说我在并州大败匈奴,部下又有骁将名曰陆遥者立下赫赫功勋,这才在书信中提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刘琨一口气说了许多,感觉有些累了。他重新闭眼,休憩了片刻后,又喟然叹息一声:“许久以前我曾赞叹过,道明的见识、兵法与武勇,实在不像江东士族寻常子弟能有。直到知晓他有转战江淮的经历,原本就是经验极丰富的将校,这一切就理所应当了。我也曾想过,道明身为江东大族子弟,遭难后却只在北方逡巡,却不回家乡去,很是奇怪……后来这个疑问也迎刃而解了:在江淮一带,知悉陆道明与陈敏关系的人想必还有不少,他若返回江东,万一被有心人告发,则屡遭重创的陆氏宗族很可能又将受到牵连。如此想来,陆道明倒真不如在河北从军作战,期待能有翻身的机会。”

    “原来如此……”徐润咽了口唾沫,随即起身取了下首一座描金青铜酒壶,小步趋前,殷勤地为刘琨倒了半盏新酿:“这样看来,这陆遥竟是个逆贼么?”

    “逆贼二字未免过了,但他确实并非大晋的纯臣啊……”刘琨怔了怔,再次叹了口气。他对陆遥的欣赏、喜爱,确实真诚地发自内心,所以在知晓陆遥隐瞒的故事后,就格外恼怒。但愤怒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渐渐消退,此刻留在他心里的唯有几分惋惜。

    元康以来,中原板荡。宗室诸王纷争不已,占据中枢发号施令者、占据地方号令一方者旋生旋灭,不知多少。因此文武朝臣往往历仕二主、三主甚至更多。如刘琨本人,就曾先后效力于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囧、范阳王司马虓、东海王司马越。但这些宗室毕竟都是宣皇帝子孙,司马氏嫡脉子弟;再怎么争夺,严格说来都属于皇族家事。而陆遥则曾是大反贼陈敏的部下,与前者可万万不能等量齐观了

    “陆道明与并州怕是再没有缘分。唉,我本以为此人足可以成为大晋的千里良驹,可惜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条鹰犬。纵然他在代郡风生水起,成就恐怕也仅此而已了。”刘琨喃喃地说了几句,将新醅美酒一饮而尽。

    徐润适时执壶将刘琨手中白玉酒盏满上,迟疑道:“王彭祖身死,丁叔伦忙于收拾冀州残局,此时幽燕之地最有实力者莫过于陆道明。或许,朝廷会有意授陆道明以重任?”

    徐润根本不在乎陆遥是不是大晋的纯臣。按他的想法,若陆道明从今以后只在幽州为官、与并州视同陌路……这情势倒也不坏,只要此人不来晋阳挡着自己的财路、权路就是。其它的,那管得了那许多。

    刘琨凝视着酒盏中碧绿的酒液,却不忙着去喝:“有家兄在东海王幕府,以他的深密思虑,绝不会允许陆道明坐领高官大权。中郎,你且看着好了,鹰犬便只是鹰犬,终其一生也难有机会与骐骥并驾齐驱。可惜……可惜了啊……”

    ******

    工作依然死忙,然而螃蟹确实尽力码字了。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再见,老夫梦周公去也。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幽州刺史(一)

    永嘉元年的秋季,昔日的强者如王浚、禄官者先后身死。或许是因为他么么的死亡太过突兀,以至于各方都措手不及。那些曾经被压制的势力虽然蠢蠢欲动,却受制于实力仿佛的对手们,一时尚难下定决心。各家彼此牵扯之下,一度纷扰的北疆突然回复了宁静。

    陆遥及时返回了代郡主持大局,与陆遥同行的是黄熠和他熟识的数十名吏员。陆遥在与黄熠倾谈之后,立即表露出了招揽的意图,而黄熠在羊氏庄园附近收拢难民的几名精干男子也在其中。黄熠在吏户中的威望确实非同寻常,应他号召决意前往代郡的吏员数量如此之多,几乎抽空了邺县县令的直接下属。以至于陆遥向魏郡官员提出此事时,引得好一阵嗤牙咧嘴。

    出于对崭新仕途的渴望,这些吏员又拖家带口、招引宗族部曲,最终组织起了几近千人的庞大队伍。且不说这些谙熟朝廷政令流程的官吏给代郡带来的巨大帮助,仅凭这份诚意,就已经很让陆遥满意了。

    这批经验丰富的吏员充实进代郡的内政体系之后,恰好弥补了各地军屯在秋收时刻的管理漏洞。而原本兼顾内外、疲于奔命的邵续终于能够腾出手来,集中全部精力来处置谋取幽州的准备工作。在邵续的统筹安排下,大批侦骑频繁出入幽州诸郡,严密而迅速地搜罗一切军政情报,而方氏兄弟的商队也将生意做到了范阳、燕国。

    方勤之在商队掩护下如鱼得水,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与许多事先选中的目标展开隐晦接触。虽说往日代郡与幽州的关系处于敌对,但既然王彭祖身死,则其部下们迟早会迎来新的幽州刺史。为此,预留一些改弦更张的余地正是智者所取吧。

    与此同时,代郡的军队体系也迅速重整。虽然丁渺及其部属们留驻在冀州,并将会在局面稳定后返回越石公麾下,但在濡源之战中表现优异的将士纷纷得到提拔,很快弥补了将校们的空缺。另外,成百上千胡晋各族壮丁被填充入军中,濡源晋人大族的私兵也逐步纳入代郡指挥,使得原本就强悍的大军如虎添翼。

    更令陆遥愉快的是,熊聪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仅向越石公表达了代郡的恭敬尊奉之意,还将陆遥东行之前留在晋阳的部下们带来了。

    他们离开晋阳前,越石公还特意设宴招待众人,客气地表达了对陆遥的赞许,言辞中已经不再将之视为下属,而当作地位足以相提并论的一方大员。对邵续、卫操这类对陆遥寄予厚望的官员来说,这显然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

    虽然原有将近千数的部队陆续被征调走了六成以上,但沉默寡言而可靠的郭欢、擅于使用长枪的谢源、动辄称赞“将军所言甚是”的老军人邓刚,还有费岑、杨若……这些得力的军官们一个不少地来到了代郡,

    这些旧部与陆遥的新部下们起初有些隔阂,但当陆遥派遣他们在坝上草原出击,击溃了几支觊觎越冬草原的小股杂胡部落后,双方很快就热络起来。毕竟对于军人来说,首先考虑的是希望拥有勇猛善战的可靠战友,而非争权夺利。

    距离濡源之战仅仅过去了两个月不到,代郡军不仅尽复旧观,兵力上更有了相当扩充。由于萝川的屯田尚未形成气候,而坝上草原的畜牧业也遭到战乱的破坏,因此要维持这支大军的粮秣物资就成了艰难的任务。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更需要在肉食方面进行补充。哪怕在扫荡草原时俘获的牛羊牲畜极多,按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也绝非长久之计。

    但是代郡文武官员谁都没有提起这个问题,甚至是一向精打细算的胡六娘也没有。王浚真实的死因固然只有参与其中的极少数人知道,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失去王浚的强力统合手腕,幽州已经越来越像一枚散发出芬芳香甜气息的熟透果实了。代郡毫无疑问是最有可能攫取这颗果实的一方,为了这个目标,一时的消耗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在整个平静无波的局面下,唯独代郡厉兵秣马,准备迎来崭新的发展。

    陆遥所依仗的不仅是代郡的实力,还有此番前往邺城时,竟陵县主对他的承诺。虽然陆遥从不曾向任何人透露他与县主的特殊情谊,但如果将此因素考虑在内,确实一切都已经十拿九稳了。

    或许这些日子的顺风顺水使陆遥太过自信,一向内敛的他也不禁有了很多期待,甚至对部下们过于乐观的态度,也有意无意地放纵了些。可陆遥完全没有料到东海王幕府中的变幻莫测,纵使拥有县主的帮助,那位权倾天下的东海王也未必一定按照他的预想行事。

    陆遥太过神速的崛起,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引来了或者有心、或者无心的恶意;而在大晋内部派系之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这些猜测与一鳞半爪的流散资料相合,只需微不可查地一点点推动,就会生发出种种充满恶意的结论。

    身为东吴中夏督、毗陵侯陆景之子、东吴皇帝的外甥,陆遥的身份本显敏感;江东二陆作为吴郡豪族的代表出任晋朝高官,某些举动也难免遭到有心人的指摘。但如果像因为他在并州和北疆的出众表现,就断言陆遥是陆氏特意培养的精英子弟、早就是久经沙场的宿将……那未免太高估了江东陆氏的能力。

    问题是,这样的传言确实已经在散布,而且还拥有许多使之看上去真实的细节。当号称过不忘的刘舆刘庆孙确证其中某些细节的时候,陆遥的身份背*景、陆遥的行事目的,也就被涂抹得愈来愈令人生疑。

    陆遥置身于远离中原的代郡,并不知晓这些;哪怕知晓,其实也没有什么辩驳的手段。如果他有足够的余暇去仔细整理记忆,就会发现江东士族与逆贼陈敏的往来绝非虚言,而他自己也确实曾经作为陆士龙的部曲首领前往豫州,与率军作战的陈敏会见;甚至他在陆氏宗族遭成都王屠戮的时候,仍然本能地拒绝逃亡江东……也确实有类似的原因在。

    在朝廷体制逐渐崩塌的时候,一切敌人都在尽展所能,有能力、有野心使用特殊手段的原不止代郡一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代郡全力谋夺王彭祖性命的时候,早有人张开大网,同样将陆遥也兜在了网里。而幽州,或许是唾手可得,或许是可望不可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州刺史(二)

    幽州北控胡骑、南临河朔,兼得农耕、游牧两利。千载前的战国时,燕国便籍此跻身于七雄之列,故而幽州乃是大晋边疆首屈一指的强藩雄镇。而在羌、氐、胡族骚然,益州、秦州、凉州、并州这由西南到正北的边疆州郡俱都动荡如鼎沸的现状下,幽州更系大晋北疆屏蔽之中唯一能保持稳定者,是大晋对胡族摇摇欲坠的防线上最后一道锁链。

    另一方面,近年来中原纷扰不休,而幽州远离漩涡之外,鲜少受兵灾破坏,遂凭借实力成为诸多宗王的争取对象。多方争先恐后地拉拢之下,便愈发使得幽州地方大员位高权重,如王浚王彭祖者,俨然已成为足以影响中原局势的关键角色。

    幽州如此重要,朝廷绝不会坐视其军政长官之位长久虚悬。因此代郡对幽州的渗透,便格外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其势头恰如陆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争朝夕”。

    为了尽快达到目的,不仅以邵续、方勤之、朱声等人为主的一批精干人员殚精竭虑,甚至陆遥本人,也冒着相当的风险几次穿越崇山峻岭直抵幽州腹地。毕竟有些特殊的人物,还是值得陆遥本人亲自见一见的。

    九月下旬的这一天里,陆遥风尘仆仆地再次出现在燕国昌平县西北不远的军都隘口。军都隘口并不长,大约四十余里,深沟两侧峭壁如墙而立、陡不可攀,地势绝险。如果要从幽州的核心区域燕国、范阳等地前往代地和坝上草原,这条隘口是非常重要的通道;而反之亦然。

    路遥习惯性地眺望了一番崇山夹峙的远方景色,随即拨马向前,踏入了盘桓于峭壁深谷之间的山道,身后数十骑文武鱼贯相随。

    山道虽然狭窄,但以陆遥久经锤炼的骑术,倒也算不得特别难走。他单手牵缰,随意地控马前行。有时候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块碎片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向深谷底部坠落下去,那种惊险几乎令得扈从骑士们倒抽一口冷气,也并没有令陆遥特别加以注意。

    幽州!幽州!虽有群山遮蔽,陆遥却仿佛已经看见那片英雄用武之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不时出现的激动情绪,转而去考虑各种实际问题。

    为了能够切实掌控幽州,需要提前打探的情况也太多了,比如幽州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的分布;又如各地官军的实力和备战情况、领军将校的能力高低;还包括地方官员的具体才干、喜好、倾向;甚至各处道路的维护状况、山川河流的走向等等……陆遥翻来覆去地盘算了半天,略微放慢马速,令方勉之近前来,问道:“我要的数据,你计算清楚了么?”

    与前世的工作经历相关,陆遥很不喜欢在公文尺牍中出现华丽文辞,而是一再强调用扎实的数字描述实际情况。这个方面,经商多年的方氏兄弟有着特殊的优势。这三兄弟之中,兄长方勤之极具口才与胆略,而方勉之精通数算,谙习《九章》之属。陆遥发现他这个特长之后如获至宝,视之为非常罕见的人才,随即征为西曹书佐,令他随侍身边,专门统计核实各项数据。

    陆遥前次行经此地时,突然想起幽州军虽遭挫败,但地方豪族的私人部曲实力未损。这些豪族在本乡本土的势力盘根错节,又世代掌握户口和部曲,无论经济上、军事上,都拥有相当庞大的潜力。要掌控幽州,绝然绕不过这些世家大族去,眼下虽然还难以摸清彼等的经济力量,至少要大致对其私人武装情况有所了解。因此命令方勉之从朱声的部下里抽调人手,暗访幽州各郡县的地方豪强部曲,并汇总成完整的报告。

    方勉之比他的兄长要年轻六岁,正是热血有冲劲的年纪,他被陆遥委任为西曹书佐之后,还是第一次被授予独自负责的任务,因此很是用心。听得陆遥询问,他立即答道:“燕国的昌平、蓟县、广阳三地、范阳的涿县、良乡、遒县三地已经有了回报。我另外安排了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手去复核。其余等地,察访的人员还没能返回。”

    朱声的部下们近期主要以监控东部鲜卑三强族的动向为主,在幽州南部活动的人数不多,自己安排下这个任务也只是五天前的事情。利用有限的人手五天之内收拢六县的情况,动作已经很快了。陆遥微微点头。

    方勉之俯身往挂在马鞍侧面的皮袋里翻检了一番,取出枚卷轴展开:“六县的豪族部曲情况已大致记录在此。粗略统计拥有私兵超过千人、自备精良甲胄弓刀的,便有卢氏、祖氏、封氏三家;私兵过百的豪族共计十六家。如果将燕国和范阳国其余十二县的数字并入,预计私兵超过千人的将有五家,过百的将有二十九家,其辖下的部曲兵数接近万人。”

    陆遥看方勉之双手脱缰捧着卷宗的姿态很是紧张,便笑了笑,示意他小心策马,自将卷宗取来观看。

    幽州地广人稀,在籍户口主要集中在燕国和范阳两地。陆遥所掌握的代郡、上谷和广宁合计,太康时的官方记载号称一万一千户,到现在实际户数不到六成,在纳入大批坝上草原流民之后才得以充实。而燕国和范阳两地的户口将近四万,世家大族们荫庇下的部曲、佃客大概也如此数,代地实在是远远不及。

    凭借着燕国和范阳两地,王浚就能几番组织起数万大军南下中原,而世家大族们还能额外控制接近万数的私兵,传说燕人民风悍勇果劲,为良将精兵所出,果然言之不虚也。

    然而幽州与代郡的不同之处也在这里。代郡是路遥从胡族手中收复的,胡儿的部族体系在惨烈战斗中几乎遭到了摧毁,而代郡晋人被胡儿奴役驱使多年,更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宗族组织。陆遥以强兵临之,轻易就把他们都纳入到了军事管理之下。

    幽州则完全不一样了。在它的北部,慕容部、宇文部和居心叵测的段部早已将一切土地、人民和牧场瓜分殆尽;在南面,众多的晋人豪强彼此勾连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块土地,这样的庞大力量,如能够将之纳入掌控,足以成就大事。但若治理不得法,反而会太阿倒持,成为被世家大族们推在前台的傀儡。

    以王彭祖为例,他凭借敏锐政治嗅觉和独到的平衡手段,将胡晋各族统合在一起,从而营造了威震中原的局面。可是仔细分析,其失败不仅正是缘于鲜卑人的出卖,幽州的豪族们又何尝真正与他同心同德呢?

    看似所向无敌的幽州军,受到一次挫折就再也没有持续战斗的意志,这难道不是因为幽州军中那些来自豪强士族的子弟部曲在暗中推动么?濡源败战之后,王浚以骠骑大将军的权势,竟然不能调集各地大族的私兵充实兵力,这难道不是因为地方宗族厌倦了王浚的穷兵黩武,因此强硬地抵制了他的命令么?王浚的强大,就如同建筑在沙滩上的高楼,看似华美,却随时有分崩离析之虞。

    我陆道明能不能做得比王浚更好?我又能用怎样的手段掌控幽州?

    陆遥将卷宗递还给方勉之,心中思忖,神色却怡然安详,仿佛此行是为了秋日里的田猎游玩。随着代郡日趋强盛,陆遥越来越习惯于晏然自在中显露威严,似乎总是胸有成竹,而他也确确实实地拥有越来越多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

    上周螃蟹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竟然答应编辑老爷本周不断更……天,这对我来说真的有点难。不过既然答应了,总得尽力试试。

    尽力!试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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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