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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五章 风动(完)

    两人沿着华灯初上的甬道默默而行,总算到了方勤之与从者若干人休憩的庭院,枣嵩略一拱手,转身便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二十名持戈甲士回来,喝令甲士们将庭院前后门都把守住了。从者们眼看方勤之去时形貌翩翩、衣冠楚楚,回来时却带了一头一脸的伤势,顿时都起了疑虑;眼看甲士们虎视眈眈,更是惊惶。

    有人堆起满脸笑容,向那些甲士们套近乎,却被甲士首领抬手一推,仰面朝天摔倒了。其余人待要向方勤之询问,却见他连连挥手,示意众人退开,回屋便沉沉睡去。

    从者们面面相觑,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们原先都是方氏商队中人,随着方勤之走南闯北,多少有些见识,虽然惊怕,却强自镇定着,照旧起居如常。

    方勤之几乎在踏入自己房中的瞬间,就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全没有注意到部下们的情绪。他与王浚会面的时间并不长,但却从头至尾都游走在生死边缘,可说完全是拿自己的性命去博。其间的情绪之紧绷,精神压力之巨大,早就超过了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到了这时候,稍许放松下来,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终究说动了王浚,所以被巨大的成就感所包围着;也可能是因为身在群狼环伺之中,随时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他时不时地从睡眠中惊醒,马上又在疲倦感潮水般侵袭之下睡去。

    不知道大概是第几次醒来,夜已经深了。院落里一片黑暗,只有正门外捆着的一支火把明灭不定,将尊奉王浚指令往来巡逻的甲士身影映在墙上。那些影子忽长忽短,仿佛鬼怪般跃动。

    大概是在王浚面前说得实在太多,方勤之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他摸索着坐起身,伸手去探床边案几上的水壶。而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立即有人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方勤之。

    方勤之不及细想,仰脖喝了下去,忽然噗地喷出半口来。

    “什么人?”他压低嗓音喝问。身形虽然不动,但空着的左手极其隐蔽地向后一翻,已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

    “元度兄莫惊,是蒋伦蒋序之在此。”说话之人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显然不愿被他人知晓。

    方勤之细细端详暗处那人的轮廓,半晌之后才渐渐放松。但他皱着的眉头并未舒展:“蒋中郎如此诡秘来访,实在令方某……咳咳……万一被幽州军发现了,岂不是大有妨碍?”

    那人赫然正是冀州刺史丁绍派往幽州军中传递军情的高级官员,冀州从事中郎、零陵人蒋伦。他虽着文人宽袍,身形却颇雄伟,端坐时俨然如巍巍巨岩,与通常所见的南方人全不相似。

    丁绍在判定石勒贼寇将以大军突袭广宗之后,为了催促幽州、兖州的兵力前来助战,向南北两路大军分别派遣了使者。往兖州军的使者是桓彝,而往幽州军的使者便是蒋伦蒋序之。相比而言,蒋伦的地位远高于桓彝,乃是丁绍赖以为左膀右臂的亲信谋主。令蒋伦奔赴高阳,足以显示丁绍对幽州军的特别重视。

    可惜幽州军此番南下,并非为了挟击石勒贼寇,而是为了乘乱占据州郡,因此王浚对蒋伦携来的贼寇动向没有丝毫兴趣。蒋伦抵达高阳之后,也并未获得王浚接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丁绍一向对幽州忍让,王浚也并不特意以丁绍为值得一提的对手。蒋伦虽不得觐见,却被当作贵客相待。

    方勤之早在正式求见王浚之前,就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与蒋伦搭上了线。方勤之所谋大事颇需蒋伦相助,因此几番向蒋伦试探,只是这位零陵名士性格谨慎,迟迟没有回应。方勤之倒不曾想到,当自己用尽浑身解数打动了王浚之后,蒋伦会自行找上门来。

    却听得蒋伦淡淡道:“请放心。王彭祖此次动用的兵力中,博陵、河间等冀州郡国的土著甚多。我家主公毕竟是冀州刺史,要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可信的部属,倒还不算难事。何况,元度兄今日大展如簧之舌,一举说服王浚。无论言辞、胆略,都令人万分钦敬,纵使苏秦张仪,恐怕也不过如此了。蒋伦怎能不来恭贺?”

    此君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王浚密谈的结果?想不到丁叔伦不动声色之间,对幽州势力的渗透已到了这个程度么。方勤之暗中狐疑,他突然发觉,此前显然低估了蒋伦。

    这个发现使得方勤之有些紧张,他披衣而起,端坐到了蒋伦的正对面,沉声道:“既然蒋中郎早就对一切洞若观火,方某敢问一句,吾兄以为此计如何?”

    蒋伦哑然失笑:“不到最后,焉知此计究竟如何。何况,代郡行事成败利钝,自有代郡军中诸公绸缪,与我冀州毫无半点干系。我倒想反问元度兄,若贵方的谋划果然成功,北疆必然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代郡从此得势,这于冀州是福是祸?”

    听得前半句,方勤之心头的紧张情绪便放松下来。于是他前倾身躯,严肃地道:“吾兄何必想代郡于冀州如何,所谓祸福优劣,只须将我家主公与王彭祖相较即可。我家主公青春盛年,王彭祖垂垂老矣;我家主公乃江左高门嫡脉,王彭祖不过贱婢之子;我家主公文武双全,亲领大军无往不胜,王彭祖只会仰赖胡儿之威;我家主公军功赫赫,尽数取自于匈奴鲜卑,王彭祖的缳首刀上,沾的却都是晋人的鲜血;我家主公得东海王殿下厚爱,数月间遂得连番超拔,王彭祖骄横跋扈,早就令得中枢不满……”

    方勤之略微提高声音,语速越来越快:“序之兄不妨继续比较。我家主公与武卫将军丁文浩一同出生入死,转战南北,互为金石至交。丁刺史于武卫将军为叔父,于我家主公亦为叔父,这份情谊,哪里是王彭祖可比?乍闻丁刺史有恙,我家主公舍弃大军所在,轻骑昼夜兼程数百里,只为探望病情,这份诚意,哪里是王彭祖可比?我家主公行事至公,以鹰扬将军之尊,愿为冀州僚属桓彝的扈从,力保他沿途平安……这份担当,又哪里是王彭祖可比?”

    方勤之重又放低语气:“叔伦公愿意冀州以北是充满敌意的幽州,还是守望相助的幽州?以序之兄见事之明,难道还有什么疑虑么?”

    蒋伦终于微微颔首。

    他避席起身,向方勤之躬身施礼:“很好。元度兄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明日我便返程,虽不敢确保叔伦公的心意,但代郡若有举措,我会予以配合。”

    方勤之深深回礼:“多谢。”

    当方勤之抬起头的时候,蒋伦高大的身影在庭院门口一闪即过。他的身材雄壮,但绝不笨拙粗重,脚步更是轻捷如狸猫一般,听不到半点声息。很显然,这位冀州从事中郎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本该严密守把院落正门的两名持戈甲士硬生生对他的出入视若无睹,更证明冀州幕府的深厚潜力,足令方勤之骇然。

    好在蒋伦已经明确承诺,冀州无意深入插手北疆的变动,否则,无论方勤之还是在代郡遥控一切的邵续,都要焦头烂额了。

    目送着蒋伦远去,方勤之叹了口气。连续两场谈判,使他的精神和**都感到强烈的疲劳,于是打算回榻上继续大睡。

    但或许今夜他很难再入睡了。

    一个声音突然自方勤之的身后响起:“想不到就连冀州人也和代郡勾结一处。”

    方勤之的身形瞬间僵死。

    他与蒋伦谈话时,屋里确定并无第三人。那么身后这人何时进来的就简直不可索解了。自己与蒋伦的谈话,他听了多少去?此人什么来路?有何打算?方勤之浑身上下冷汗淋漓,眨眼功夫,衣袍都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滴渗入眼眶,使得双眼**辣地不适。可他甚至不敢抬手擦拭汗水,唯恐这小小的动作都会引起身后那人的敌意。

    隔了半晌,身后那人又说了一句:“我已经见过段末波。另外,父亲遣人带话给代郡来人。”

    那人说话时吐字略微有些慢,咬字也不是很准,似乎平时并非常说晋人言语的。那一定是鲜卑人……能够直呼段末波之名的鲜卑武人,其父地位极高,能够决定整个部落行止的……方勤之心念急转,立刻明白了此人身份。这不仅没有使他有所放松,反而使他感觉仿佛被食人的猛兽所觊觎,愈发紧张了。

    “我本以为会由抚军将军来此。”方勤之勉强笑道。

    “兄长无须来此,有我就够了。”身后那人缓缓道:“父亲说,大厦将倾,不是一根梁柱能支撑的。我们愿意效忠大晋朝廷,但不必与某一位官员捆绑在一处。父亲还说,陆遥不是傻瓜,他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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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覆舟(一)

    幽州军的动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加雷厉风行。次日清晨,一支四千人的精锐骑队就离开了高阳,向东疾驰。

    这支骑队由直属于王浚的扈从亲兵和段文鸯所部精锐组成,人皆双马,俱都是武艺精熟的勇士。能够在惨烈的溃败后重新纠合起这样规模的队伍,无疑证明了幽州军的巨大潜力。但这也是王浚麾下已经为数不多的、能够确保战斗力和忠诚可靠的军队了。

    王浚非常清楚之后的军事行动意味着什么,更清楚这样的军事行动只有真正的嫡系才能完成。因此那些临时征召来的胡族部队完全被留在了高阳,而王浚本人亲自领兵出击。他们自冀州北部的旷野上穿过,逐渐深入地势复杂高隆的山地,沿途绕过一切城池、村镇,不作任何停留。如同一只俯冲扑击的鹰隼,眼中唯有那已经注定难逃的猎物。

    第三日夜晚。王浚所部抵达常山郡北部的灵寿县城。

    如果方勤之交代的情报无差,刘演用兵颇显缓慢,这几日分派部属到常山郡所辖的几个县城驻扎,并无进一步东向的意思。他的中军本队在灵寿县城西北十五里处立下一座简单的营寨,陆遥便是在那里与刘演面会。双方已经连续数日商议不休,所谈的内容里,便包括了如何继续压制幽州幕府的策略。

    王浚亲领前队登上一处高坡眺望。

    夜色深沉,使得脚下完全看不清道路。一众鲜卑突骑满不在乎地纵马而上,而王浚只能堕在后方,在几名扈从的扶持下慢慢上得坡顶。

    拨开乱草望去,微弱的星光下,果然可见一片寨子。

    “就是这里没错?”

    被簇拥在骑队中的方勤之连连点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小人拿性命担保!”

    “嗯……”王浚轻捋须髯,看着那片营寨。夜色终究太过昏暗,他看了半晌,眼中依旧只有模糊不清的营寨轮廓。除了南面营门所在有两列火把如星星点点地晃动,营寨黑沉沉的,一片寂静。

    他毕竟是在疆场横行多年的宿将,虽带着难以压抑的暴怒和杀意而来,此刻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先令将士们择了隐蔽所在稍作休息。由高阳至常山,要横穿过整个中山国。那位并州刺史刘琨便是中山魏昌人士,在当地也不知有多少眼线。为了避免己方踪迹被发现,全军上下这两日都提高了警惕,仅仅是行军就已经很疲惫了。

    乘着将士们散到远处休憩,王浚又派出精干的斥候,使他们掩至营寨近处抓捕几个落单的兵卒过来。

    约摸小半个时辰过去,斥候们果然擒了人来,一听口音,便是并州军卒。

    幽州军中自有精擅刑讯逼供的人才,稍问两句又得知,此地的确是新搭建的营寨,据说是代郡有贵人来此,因为不欲惊动过多,刘演才特意于灵寿县外的军营里将之安置。具体来者是谁,这士卒地位不到,却不曾经见过。

    但这就已经够了,王浚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便有一名护卫猝然拔刀,将那俘虏当场斩杀。很好,看来方勤之所说无误。王浚的视线掠过方勤之惨白的脸,轻声冷笑:代郡的贵人能够令刘演如此重视的,还能是谁?

    陆遥、刘演两个狐假虎威的小儿辈,也敢来打我王彭祖的主意么?刘越石身在晋阳,却向太行以东胡乱伸手,我今日便将你伸出来的手掌一刀斩断,看你又能如何!任凭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王彭祖竟然亲提大军到此吧!

    嘿嘿,天赐良机予我,怎能浪费?数千铁骑包抄之下,必定能杀死那陆遥。代郡军失去统帅,便再算不得什么。我军先取常山,将并州势力阻隔在太行以西,随后凭借着常山郡对代郡高屋建瓴的优势,一举统合代地三郡,易如反掌……

    “怎么样?此刻适合动手么?”他低声问。

    随侍在他身旁的段文鸯抬头望了望天色,随着这个动作,铠甲发出轻微的铁片撞击声:“大将军,不妨再等一等,将士们歇到四更天,应当足以作战了。那时又是敌人睡得最深最熟的时候,我们以铁骑冲击,必如摧枯拉朽。”

    在濡源的那场失败,使得许多原本得王浚倚重的胡族将领战死,逃回来的若干人如段疾陆眷之类,又因为战场上的拙劣表现而受到疏远。眼下最得王浚信赖的部将,便是段文鸯了。濡源一战里,这名段部首屈一指的猛将被安排在了阻击代郡军前队的偏师之中,因而并未似主力那般溃散。王浚能够摆脱代郡军的追击返回蓟城,多亏了段文鸯率军压阵、且战且退。

    因为这个缘故,王浚重整兵马时,将相当规模的胡族骑兵划归到段文鸯的麾下,有意将这名青年猛将培养成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另一方面,由于王浚本人并不擅长战场上的指挥,他也的确需要一名可信的副将随时提供咨询。

    段文鸯的回答无疑是正确的。王浚微微颔首,沉默了半晌。而段文鸯始终注视着敌人营寨,这名惯于厮杀蹈阵的鲜卑勇士身上,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杀气。那种感觉甚至使得王浚都感到了不适,他握了握腰间的剑柄,暗暗对自己说:“鲜卑人不可尽用,不可尽信!这次迫退并州人之后,务必要将中山、常山两个郡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对那些胡儿,尽可以赐予金帛赏赐,但绝不能放纵他们向冀州扩展势力……”

    “大将军?大将军?”正想着,段文鸯轻声发问,打断了王浚的思绪。

    “将士们可以休息,斥候不能放松。”王浚随口说了几句。

    看到段文鸯恭敬地垂头应是,他才放心地用斗篷裹住身体,向山坡后方避风处行去。毕竟他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虽然自诩精力健旺几乎不下盛年,但整整两天的颠簸已耗费了他太多精力。

    半个时辰之后,沉睡中的王浚被人轻轻摇醒。

    “大将军,我们该进攻了!”说话的是段文鸯。

    王浚皱眉看着他:“如今你是一军之将,不是我的亲兵首领啦。怎么还似原来那般跟着我?快去整队!”

    “大将军放心,大家都准备好了。”段文鸯应声道。

    王浚用手臂支在毡毯上,架起上半身,便见到山坳里数千人的队列整整齐齐,显然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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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字数少了些,实在出于无奈。老夫的关节炎又犯啦,膝盖肿成篮球也似,痛痛痛。而且炎症还伴随发烧,脑袋糊的很。好在这段情节早就有腹稿,勉强成文,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九十七章 覆舟(二)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将士们的武器和铠甲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闪烁寒芒。所有人都寂静无声,甚至连胯下的战马也没有任何一点嘶鸣声。

    骑士与战马之间是有情绪互通的。如果骑士充满焦躁和紧张,则战马会敏锐地感受到这种负面状态,并且受其影响,同样体现出焦虑不安的状态。而此刻,一场关系重大的战斗之前,数千人、数千匹马聚集一处,却没有丝毫声息。这最真切地反应了将士们的心态,是真正的熊罴之士才能表现出的轻松态度。

    幽州士马精强,确为天下之冠。长久以来,北疆的胡族骑兵在面对中原政权的军队时,都在勇敢程度和骑兵战术等方面保持着巨大的优势。而当胡族骑兵得到精良的装备后,他们更立即成为最可怕的杀戮武器。永兴元年、二年,王浚正是凭借着这样一支军队南下攻陷邺城、威逼长安,从而为自己攫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由一名北疆边鄙的地方官,一跃而成为足以撬动天下局势的强大方镇。

    王浚已经习惯了用武力来维持自己的地位了。虽然幽州军刚刚遭到从未有过的失败,虽然多年来的政治盟友东海王已经若隐若现地表现出了忌惮和疏离,但王浚绝对坚信,只要将幽州军的力量发挥在适当的地方,必然无往而不利。

    他策马向前,威严地扫视着在最前方列队的军官们,轻轻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来鼓舞士气。

    这时候段文鸯的战马突然连续地打着旋,四蹄猛烈践踏地面,暴躁地嘶鸣起来。段文鸯有些尴尬地连声喝马,费了好大的精神才将那匹灰白色的骏马安抚住了。

    段文鸯的骑术在幽州军中只有寥寥数人可比,这种情况出现在他身上,实在很是罕见。

    王浚等待了段文鸯片刻,不知为何,突然心头一阵悸动,似乎有什么极其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

    王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他环视四周,只见众将士们都目光炯炯地等待着他发出号令,并无任何异状,再看看坡顶上眺望敌情的斥候,也没有丝毫特别的反应。

    数千铁骑来此,距地不过咫尺之遥,还有什么要多想的?无论如何,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

    王浚抬手示意。

    一名骑士从他身后缓缓前出,手中擎着松明火把。各个纵队最前方的骑士依序向前,先将自己手中的火把点亮,随即再点燃自己后队骑士所擎的火把。很快,原本阴暗的山坳洼地就亮起了一片火海。

    鲜红的火在王浚眼中跃动,无数火团摇晃着,在瞳孔中留下的轨迹连成一片,就像是沸腾翻滚的血,让人情不自禁地亢奋、情不自禁地杀气升腾。

    王浚锵然拔刀。镶金嵌玉的华贵刀身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线:“杀!”

    数千人同声应和:“杀!”

    寂静的夜晚仿佛被一声惊雷炸破。血红的火光冲天而起,千百铁骑此起彼伏,如一条条庞大无比的灰龙卷地扬尘,扑向那片毫无防备的孱弱营寨。

    晋阳军的营寨里,这时候已乱成一团。零星的火把被点燃,隐约映照出没头苍蝇般乱闯乱奔的人群,各种惊慌失措的嘶吼声、叫嚷声仿佛猎物的悲鸣,刺激得冲在最前方的幽州军骑士血脉贲张,拼命地打马加速。

    这座营寨本来就不是为了作战而建造的,因此甚至没有寨墙。只有一圈简单的栅栏。栅栏由竖直捶入地下的粗厚木板组成,木板与木板之间用横列的木料连接,彼此以草绳捆扎紧固。这在幽州铁骑面前,根本不构成阻碍。

    最先冲到营寨附近的骑兵斜刺里奔过,他们挥舞着套索,将一头套在木板上。马匹继续奔驰的冲力立刻就将木板连根拔起,甚至将整片的栅栏拉扯得飞到半空。

    为了加强这一波冲击的威力,王浚甚至派遣出了他视若珍宝的本队重骑。这些浑身披挂铁铠,饰以彩练的重骑兵立即从缺口中突入,就像是寻着堤坝上的裂缝喷薄的潮水那样,蛮横地冲撞进去,用他们的长槊、利刃和铁蹄,将营寨里慌乱的敌人杀得血肉横飞。

    第一波的冲击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在铁骑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晋阳军的将士们每次试图聚集起防线,都会在瞬间被撕得粉碎。冲入营寨内的幽州骑兵横冲直撞,将火把四处丢散着,点起一个又一个火头。

    带头的幽州骑兵将领不顾狼狈逃窜的杂兵,一直向前,直冲营寨最中央的几座华丽帐幕。却不防被横向涌来的一队步卒给纠缠住了。他恼怒地咒骂着,提起长槊刺死了几名迫近的士卒,大声喊道:“诸军不要耽搁,并力向前!不要走了陆遥和刘演!”

    许多部下们随着他一起高喊:“不要走了陆遥和刘演!”

    数十人、上百人齐声高呼,声音传到了王浚耳中。

    王浚一提缰绳向前几步,喜形于色地道:“找到陆遥和刘演了?”

    王浚身为千金之体的当朝大员,自然不会随着将卒们一起冲锋。他挥刀下令冲锋之后,策马奔了几步,就缓缓减速堕在后方。

    按照之前的计划,第一批冲击敌营的以王浚的亲卫重骑为主,大概有一千骑的兵力,余者都跟随在段文鸯的身边,簇拥着王浚。他们随时准备视战况的变化投入前线,或者继续打击敌人,或者发挥骑兵的机动力进行包抄和搜捕。

    此番奇袭常山,关键不在对晋阳军的杀伤数量,而在于其首领刘演和代郡军主帅陆遥。只要将这两人控制在手,既可以威逼晋阳与代郡两方就范,也可以上书朝廷,将之斥为擅自动兵侵入邻州地界的奸佞之徒,无论怎样操作,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想到刘演与陆遥很快就要落入己手,王浚简直没有办法遏制自己的快乐心情。他用刀鞘啪啪地拍打着马鞍,大声号令其余的骑兵们分散开去,一方面驰突敌军侧翼,另一方面断绝敌军的退路,务必要将其主将擒拿到手。

    王浚虽然并不擅长战场指挥,但在己军大占上风的情况下,这一连串命令还是有模有样。至少他自忖绝无破绽可言。

    可是,他连声号令出口,四周的骑兵们却并不稍动。

    “愣着干什么?速速出兵,否则就错过了战机!”王浚恼怒地喝道,挥起马鞭就打。

    往日里,他操纵这些胡儿如臂使指,莫说责打,生杀予夺俱都不在话下。但今天突然一切都不同了,王浚的长鞭尚未落下,鞭梢就被一名鲜卑骑士单手揽住,稍一发力,猛地夺了过去。

    “大胆!”几名扈从骑士平日里眼高于顶,看那鲜卑人如此无礼,顿时勃然大怒。他们纵马急冲过去,想要将之杀死,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周边的鲜卑骑士同时发难,数十条长槊一齐探出,顿时将那几名扈从骑士身上各穿了十七八个洞,还把尸体硬生生地从马背上抬了起来!

    怎会如此?王浚惊骇欲绝。而其余的扈从骑士们纷纷拔刀,将王浚护卫在垓心。

    眨眼间,整支队伍分成了内外两圈。内圈是王浚本人和为数不多的扈从卫士。而外圈则是虎视眈眈的段部骑兵。

    “段文鸯!段文鸯!这是怎么回事?”王浚大声吼道。他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将会有难以置信的可怕局面发生,仅凭着最后的理智强迫自己保持尊严。他的声音素来洪亮,可惜此刻带着三分颤抖,突然间就不复昔日威风。

    段文鸯越众而出,冷冷地看着王浚。

    过去的许多年里,王浚将这名青年勇士当作自己豢养的无数头凶恶猛兽之一,一次次次地因为猛兽扑食而畅意欢笑。在王浚眼里,段文鸯与他思虑深密难测的父亲不同,粗鲁莽撞而又思虑简单,是自己最得力、也最操纵自如的一头猛兽。可现在,这名被赋予最大程度信任的鲜卑将领竟然对自己反戈相向?当他本人面对这头猛兽的时候,王浚只觉得恐惧。

    他抽出腰刀想要威吓段文鸯,却又害怕会惹得段文鸯暴起,忙不迭地将刀垂下:“你说!你要做什么?难道你们是要叛乱?要造反?段部鲜卑竟然忘记了我多年恩养之德、段务勿尘竟然忘记了我们的翁婿之情么?”

    “大将军……”应答的并非段文鸯,而是方勤之。此刻这名商人哪还有半点畏缩的神色,他扬鞭指着王浚,高声喝道:“辽西公身为大晋子民,段部鲜卑上下,无不是大晋的忠臣,多年来尊奉朝廷号令东征西讨,何来造反之说?倒是你王浚彭祖!元康九年时,你与贾后勾结,协助宦官孙虑毒杀太子;永兴元年,你借着中枢纷乱的机会,谋杀幽州刺史和演,自领幽州;今岁,你先在草原上攻打同为朝廷部属的代郡友军,又来常山偷袭并州友军。这种种狂悖之举,眼中哪里还有国法纲纪?不是造反是什么?时至今日,还谈什么私谊?段部所行所为,并非出于一己私利,而是要为朝廷除掉你这个逆贼!”

    王浚的脸色猝然变得惨白,伸手指点着眼前这两人,牙齿却格格地上下碰撞着,怎也说不出话来。

    而段文鸯看着王浚,叹了口气:“大将军,事到如今,已经不必抱有侥幸的念头。你知道该怎么做,莫要逼迫我们以利刃相向。”

第九十八章 覆舟(三)

    对于刘演来说,这场战斗来得完全莫名其妙。

    他受并州刺史刘琨之命率军东来,原本就是出于政治含意而非实际作战。自并州越太行至常山,在南是冀州刺史部的核心区域,在北是被陆遥新近以强兵收复的代郡,故而全军上下沿途都没有做特别的防备。这次刘演带着中军千余人马出巡灵寿,乃是为了接待来自代郡的贵客,全军上下都抱着礼宾的想法,更是松散。

    偏偏就在驻军灵寿数天之后,刘演所在的大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上千精锐骑兵的突袭。将士们在深夜中起身抵抗,许多人连武器都没能找到,更没有办法维持建制,当场陷入崩溃。敌骑从四面八方涌入营寨,像是洪流般将所有敢于抵抗的晋阳军将士冲走,战局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一面倒的屠杀过程。

    刘演毕竟是书生出身,论起雄武善战,距离并州军的其余大将颇显不如。他在父亲刘舆的安排下投笔从戎,转而进入晋阳军的统兵大将之列,平素也以并州刺史的左膀右臂自诩;但自始至终都被刘琨安排在相对安全的后军,执行各种治安、转运的任务,从不曾独力承担过战场指挥。此刻危局,他连声发令,却怎也无法掌握局面,又模模糊糊地听得要抓住自己的高喊声震天动地,更加慌乱。

    这里是常山,是冀州刺史部的腹心之地。四面都是大晋朝廷牢固控制的地域,哪里来的敌人?刘演站在大帐之前,一时间茫然无措。

    他又想到,如果前头抵挡不住,那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必然将以己方的惨白而告终。然后呢?叔父控制常山中山二郡的谋划从此化作镜花水月,晋阳军的力量依旧局限在并州的表里山河之间?而自己呢?或许能侥幸逃脱,然后在一众同僚讥讽和鄙视的眼神中另就他职,以一个膏粱子弟的身份永远被并州刺史的羽翼所照拂?

    一枚流箭从某处战场斜飞过来。黑色的箭杆隐没在黑色的夜空中,而箭头破空的利啸也被震天的喊杀声遮掩了。所幸扈卫在他身边的几名亲将都是刘琨特别挑选出的百战精锐,其中一人极其机警,千钧一发之际挥刀拍中那流箭。

    流箭来势极快,只略微转向,擦着刘演的肩头射过去,扎在大帐的梁柱上,箭尾犹自发出嗡嗡的轻颤。

    几名扈从看看前方火光冲天的战场,再看看那枚利箭,脸色全都变了。

    有人向前一步躬身请示道:“将军,此地不可久留。我们立即走,往营寨西面的山林里退避!”

    营寨西边不远处,是大片景色优美的山地。这几日里,刘演与代郡贵客洽谈之余,多次悠游于林泉之间,以诗文唱和。那里地形复杂多变,有五座连绵山峰并列耸立,山间遍布奇石飞瀑,最壮观者悬空直下三十丈,见者无不心动神驰。那扈从卫士的意思,便是战局已经难以扭转,他们愿意簇拥刘演逃亡于这片山林间。依靠连日来对地形的熟悉,哪怕敌人穷搜大索,也断然找不到刘演的踪迹。

    毫无疑问,在当前局势下,想要保命,这便是唯一的可靠途径了。

    但那扈从连说了两遍,刘演却充耳不闻。

    他的脸色潮红,呼吸越来越快。他想起自己随父亲刘舆刘庆孙第一次踏入东海王的府邸时,那些洛阳名士们掩嘴讥笑,窃声地传着什么“舆犹腻也,近则污人”的侮辱性言辞,又恰到好处地将那些言语传到自己耳中;他想起叔父刘越石在并州风雨飘摇之际接受刺史之职,经历无数腥风血雨才勉强支撑起这片小小基业……

    父辈们所面临的艰难险阻,超过自己所经历的何止十倍?全靠着父辈的经营,自己才得以年少出居高位,得授方面之任。如果今日自己畏惧敌人而逃,却将父亲的辛苦经营、叔父的浴血鏖战抛到了何处?却将中山刘氏源于帝皇贵胄的令誉抛到了何处?刘庆孙之子、刘越石之侄,或许会是无能的败将,却绝不是无胆的逃卒!

    刘演突然大喝一声,冲出大帐!

    这时候,敌骑已经几次冲到中军近处。数十名中军士卒勉强列成横队堵截,左支右绌。

    刘演踏步加入阵列,也不向左右招呼,拔出缳首刀就砍。他的身手寻常,但仗着佩刀乃是精品,眨眼功夫连续砍断两根刺来的槊杆,转将敌人杀死在地。

    扈从卫士们眼看主帅亲自接敌,俱都是大惊失色。为首一人连忙冲过去护住刘演的侧翼,连声唤道:“将军何至于此?”

    刘演根本来不及答话。他闪身避过一名狂叫冲来的敌人,将他放到后面,自有同伴围拢上去杀死。与此同时,他进步向前,双手发力挥刀。刀光所到之处,一蓬鲜血冲天而起,洒在他的身上、脸上。

    他哇地叫了一声,退后几步用袖子抹了抹脸。

    扈从抓住他的肩膀,大喊道:“将军,我们走吧!”

    “尔等不妨逃走。我中山魏昌刘氏,却没有临阵逃脱的懦夫!”刘演甚至都不看那些扈从一眼,他持刀指了指身边的将士,瞋目大喝道:“快把我的将旗竖起来!告诉那些贼人,刘始仁在此!”

    “我辈岂惧一死?”几名扈从被刘演气得乱吼,随即插入阵列向前。这几人都是武艺精熟之辈,顿时迫得胡儿的攻势一滞。

    一片混乱之中,属于刘演的青色军旗被高高举起。虽然夜色之中谁也看不清旗面上的字样,但许多将士们仅凭着旗帜的颜色就能确定:“刘将军在那里!刘将军在那里!”

    跟随刘演东下的军队中,许多骨干军官都是之前曾经与匈奴人鏖战的老行伍,他们并不缺乏勇气和武艺,只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失去了指挥,从而被犹豫和恐慌所控制。

    厮杀到现在,许多将士都明白了敌人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胡人。胡人的凶暴残忍,早就无须多说,与他们作战,一旦失败有死而已,哪有什么侥幸可言?

    此刻眼看刘演的将军旗竖起,残余的晋阳军将士不约而同地向将旗的方向聚拢。不少将士血气上涌,彼此都在说:“刘将军在那里!就算要死,我们也和将军死在一起!”

    然而,正当他们决心做最后的殊死决战时,敌骑突然退了。

    退得就像来时一般突兀,满地的尸身被弃之不顾,就像潮水退去后的礁石。原本凶狠搏杀的敌人,突然失去了斗志,漫山遍野地奔逃起来。凶神恶煞的狼,忽然成了兔子,再过片刻,他们逃窜的越来越远,身影倒像是蚂蚁了。

    向东面的起伏坡地间眺望,分明还有影影绰绰的许多敌人军马。可他们也没有丝毫投入战场的意思,反倒是逐步后退,往坡地的另一面去了。

    原本喧闹震天的营寨里,突然寂静了,只有几座帐幕被点着火以后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入耳。

    厮杀到了这个时候,每一名将士都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胜利来临时,他们反而难以置信。直到敌人越退越远,劫后余生的快乐突然间充斥着每一名晋阳军将士的胸臆。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丢弃了武器,坐倒在地又哭又笑。

    “怎么回事?”刘演用缳首刀拄在地面,想要支撑起自己突然脱力的身体,可惜两脚不由自主地抖动,终于也咚地一声坐了下来。他将长刀一掷,狐疑地看看前方,又看看身边余下的两名扈从,想要为劫后余生而欢呼,却怀疑这不像是真的。良久之后,他才挥手道:“去,去随便抓一个来问问。敌人是谁?为什么来?为什么走?”

    两名扈从虽也带伤,但他们身为主将的护卫,日夜甲胄不离身的,几处刀伤都不很重。听得刘演吩咐,两人齐声应喏,从不远处牵了两匹无主的战马纵骑而出。

    “狗日的,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喜悦、愤怒、疑惑等剧烈情绪冲击下,刘演难得地爆了粗口。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方面,于是又召来两名士卒:“你们几个,去后面的帐幕里看看德元公可在,如果有什么损伤,立即找医者救治。”

    原来代郡贵客乃是久居草原的拓跋鲜卑辅相、定襄侯卫操。以此君的身份喝在北疆的影响力,若是折在刘演军中,又是老大的麻烦。因此刘演稍一停歇,立刻想到要确定卫操的安危。

    说话间,两名扈从骑兵已经奔出很远。区区两骑,再怎么身手高绝,放在你来我往的战场上都毫无作用可言。但现在只是要他们抓个逃卒回来罢了,两人足够胜任愉快。半晌过后两人便返转回来,马匹后面用长绳子绑了若干俘虏。

    刘演扬声问:“怎么说?这伙人是哪里来的贼寇?”

    两名扈从骑士的神色都古怪之极,并不回答刘演的问话,一直走到近处。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似乎都不愿意去禀报。直到刘演连声催促,才有一人苦着脸行礼道:“将军,他们不是贼寇,是幽州军。”

    刘演霍然跃起:“什么?幽州军何以来此?他们兵变了么?又或是幽州的胡儿作乱?”

    他怒气冲冲地挥了挥手,大声咒骂道:“那王彭祖治军无方,居然闹出这种事情来!此番事了,定要请叔父上书弹劾他……”

    “启禀将军,这些人不是乱兵,都是直属于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博陵郡公王浚的兵力。率领他们前来袭击我们的,就是王浚王彭祖本人。”那扈的脸色苦得简直要淌出胆汁来:“另外,据这几个俘虏所说,那王浚王彭祖适才亲自率军陷阵,结果在乱战之中,被我们给杀了……”

    “……”刘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喉头更是突觉微甜,几乎要喷出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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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断的申请如石沉大海,恐怕没戏了也。螃蟹哽咽码字,以泪洗面,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第九十九章 覆舟(四)

    王浚的身份、地位、权势,可说是大晋在河北诸方镇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无论冀州丁绍、并州刘琨,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即使权倾朝野的东海王司马越,也只能视之为盟友,而不能以部属来对待。

    王浚挥师攻打晋阳军,本系狂悖之举。但他战死在此,却是一场事前毫无预料的地震。大晋朝廷捆绑在东部鲜卑三大强族颈子上的绳索本已脆弱不堪,随着王浚的死亡更瞬间绷断了。从东北绵延到西北,长达数千里对抗胡族的前线,更立即缺失了最重要一环。是刘演、或者并州刺史刘琨都难以承受的结果,甚至也是朝廷中枢难以承受的结果。

    刘演作为亲历战事的将领,更觉得这一仗打得蹊跷。

    王浚若图谋冀州利益,自应有千百种手段谋取,纵然要动用武力威胁,何至于做到突袭友军的地步?纵使突袭友军以求一逞,又何至于做到身为当朝大员的主帅亲自上阵的地步?哪怕说主帅亲自上阵,刘演怎也没法相信,自己手中这支狼狈万分的部队,居然有能力在幽州军重重护卫之前,取走骠骑大将军的性命……难道果然如卫操所说,王浚王彭祖自高自大了太久,已经疯癫了?

    但他再觉得蹊跷,战斗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胜利。俘虏们固然众口一辞,清理战场时搜索到的那具尸体更切实地证明了一切。

    “你们再好好看一遍,此人真的是骠骑大将军?仔仔细细地看,不要认错了!”刘演脸色铁青地凝视着眼前那具着华贵轻甲的尸体,竭力压下暴躁情绪,第四次下令。而数十名俘虏有的人躬身答应,有的人却早已大哭起来。

    这些人都是受命最先突入晋阳军营寨的幽州精锐、其中半数是直属于王浚的亲卫重骑,他们怎么会认错?刘演早就明白这具尸体的身份,但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逼令俘虏们去分辨。而俘虏们如此确定的表现,使得刘演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钧巨石,那巨石越来越重,直到他不堪承受。

    “去查一查……究竟是谁下的手?先捆起来……”刘演咬牙切齿地发令,待到亲从接令离去,他突然又将之唤回,颓然道:“不用查了,那时候自身性命尚且难保,谁顾得了那么多?无论谁杀了王浚,叔父那边若有指摘,我刘始仁担下便是!”

    战场附近忙碌了一夜不休。第二天午时,先前来灵寿做客的卫操提出告辞。

    刘演从各种繁杂事务中脱身出来,略作挽留便允了,随即亲自送出十里以外,又遣了一支骑队护送卫操。

    卫操近年虽常以文士身份示人,但他起家时乃幽州牙门将军,颇具勇力,在草原上经营时,更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游牧部落之间的厮杀,战场经验极其丰富。哪怕年老力衰时,也非寻常毫无自保之能的文官可比。

    在幽州铁骑冲击晋阳军营寨时,他带着两名从者伏在倒塌的帐幕之间,张弓搭箭射击。待到敌骑云集时,他又夺下一匹战马,翻身上马格斗,且战且退。战到酣处,两名在步下持长矛卫护的从者一伤一死,他本人却意气弥厉。若非是刘演派来寻他的士卒赶到,只怕这位老当益壮的战士还能取下几个首级。

    对于这位拓跋鲜卑辅相、在北疆晋人流民中具有绝大影响力的领袖人物,刘演是极度尊重的,甚至以晚辈的礼节来接待。按照他的想法,通过卫操的关系,既可以对陆遥所在的代地政权施加一定的影响,也可以对猗卢大力整合中拓跋鲜卑进行牵制,意义非同小可。可如今事异时移,由于王浚的意外身亡,整个北疆或许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身为首当其冲的人物,刘演有太多的准备要做,他实在没法顾及太多了。

    卫操辞别刘演之后,便深入常山郡北方的起伏山地,沿着陆遥数月前率军北上代郡的路线向北,也就是先向东北,抵达常山与中山交界的滱水之后转向正北,翻越群崖耸峙如森然铁壁的常山关要隘,进入代郡的广昌县。

    自从代地落入胡人之手,这条道路已经荒废多年。陆遥北上时为了抓紧时间,全军上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顾危险地奋力前行。在这段崎岖艰险的道路上,至少有二十名将士失足堕入云雾深处的万丈深渊,情状惨烈至极。

    但陆遥全取代郡以后,由广昌向西北至雁门郡、广昌向南至中山郡的往来再无胡人滋扰之虞,因此这条与冀州交流的重要孔道得到相当程度的利用。又因为陆遥利用战争中缴获来的财务大量收购各种物资,经此道路往来代郡与冀州的商队数量逐渐增多,通行的安全性也相应提高了。

    大约走了两日,进入广昌县的白石山山地。代郡派来迎接卫操的骑队在此与刘演派遣的扈从汇合,再各自折返。

    卫操眺望着晋阳军骑兵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石山南麓的雾气中,突然脸色一沉,怒喝道:“邵嗣祖,你竟敢陷害我?”

    卫操曾得拓跋猗迤表授为大晋右将军、定襄侯,地位极高。就连陆遥也不能随意支使他,更不用说代郡众文武了。他此番前往常山面会刘演,乃是因为邵续以老友身份做出的请求。当时邵续只道,请卫操出面拌住刘演,莫让他太快掌控常山、中山等地,阻断代郡与幽州的联系。卫操本人也有意借此见识中朝人物,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却万不曾想到居然会撞着幽州铁骑来袭。

    “那王浚怎么会放着冀州南部富庶郡国不取,偏偏来攻打常山?难道是失心疯了?邵嗣祖,若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挑唆,我万万不信!眼下王浚战死,北疆又将大乱,你又能获得什么?”灵寿惊魂一夜,两名追随自己多年的忠诚部曲一死一残,自己年近六旬了,居然被迫得与人白刃相搏,死生只在刹那……想到这里,卫操不禁愈加恼火,他勒马打了个转,厉声再问:“卫德元诚意来投代郡,代郡竟然如此待我?邵嗣祖,这究竟是鹰扬将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句话未免令人悚然吃惊,顿时前来迎接卫操的代郡骑兵们一阵骚动。

    骑兵们簇拥着一名作吏员打扮的中年文士,此人原先并不出声,待到卫操喝问,才徐徐策马向前,赫然正是鹰扬将军长史邵续。

    卫操怒火满腔,邵续却春风满面:“德元公,莫要急躁……”

    ******

    这是补昨天的,晚上还会有一更。

    另外,今天才发现,原来陆遥从冀州往代郡去的路,貌似就是北魏太和六年发五万人兴修的灵丘道。学到了新知识,为自己鼓掌。

第一百章 覆舟(五)

    任凭卫操勃然大怒,邵续只笑着劝解,并不作什么特别的解释。又过了好半晌,直到卫操的怒火渐熄,邵续才悠然说了一句:“邵某身为僚属,总要替主公多想到一些。难道德元公认为不当如此么?”

    他顿了顿,又道:“德元公为了主公的大业甘冒奇险,这份心意,想必也会使得代郡文武十分敬佩、欣慰。”

    卫操突然停止抱怨,狐疑地看了看邵续。

    而邵续毫不回避地还以直视。

    元康六年时,拓跋鲜卑举行盛大的仪式,改葬沙漠汗及其妻封氏。当时拓跋鲜卑勃兴,远近属民、附从部落等,奔赴参与者二十余万人。邵续作为成都王使者、从事中郎田思的随员,深入北疆会葬,从那时结识了卫操。此后两人往来书信不绝,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的交情,足够两人彼此了解。邵续非常清楚,以卫操的才能绝不至于在这小小场面中折损;他更清楚卫操必能了解自己的心意……这老儿只不过一时后怕而已。

    卫操在北疆奔走数十年,在北疆晋人流民心中的威望十分崇高。虽然在拓跋鲜卑的内乱时,遭到诸部胡族的突袭而一时狼狈,但战事结束之后,离散于各处的晋人流民依然纷纷投靠,卫操掌握的实力由此更是庞大。这样的局面甚至使坝上草原的一些胡族小部落茫然不知局势,以为是卫操乘势崛起,统合了大片草原。

    坝上草原的晋人流民数量超过代郡太守,纠合起的部曲数量也足以与代郡军相抗衡。更不要说卫操部下的箕瞻、卫雄、卫沈、段繁、范班等人,都曾经随拓跋猗迤翻越大漠、征服三十余国,因此得到猗迤表授各种将军职务。相比于他们,陆遥部下的重要将领们在数月前还都是些军主队主之类中级军官,名望上是远远不如了。

    陆遥此番麾军草原,压服诸多部落,更救援濡源晋人流民、力战击溃幽州大军,从而由鲜卑强族的手中硬生生攫走大片土地。但晋人流民势力与陆遥之间的关系应该如何看待,至今尚未有明确的定论。

    卫操虽然随同陆遥返回代郡,但两人并未正式定下主从之分。纵使卫操不以地位凌人,也非代郡诸官所能相比,以陆遥对他的敬重态度来看,倒像是对待客卿更多一些。而晋人流民中除箕瞻、卫雄以外的诸多将领,也依旧留居草原如故,无论军政都自行其是,不须禀报鹰扬将军府。哪怕代郡军在坝上草原各地屯驻了少量留守兵力,可行政管辖并不及于濡源。

    陆遥似乎不介意这个局面,或许对他来说,晋人流民的归附应该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但身为辅弼的邵续却不能不加以关注。尤其是在陆遥对邵续吐露了志向之后,邵续更决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陆遥赶赴广宗之后,邵续立即凭着老友情谊说服卫操前往常山探访,只说是请卫操拖住刘演所率领晋阳军的脚步,保障代郡与冀州的交通孔道。卫操自知身份特殊,于是低调前往,又请刘演莫要传扬自己来访的消息。

    卫操没有想到他成了邵续释放出的诱饵。就在卫操与刘演相见甚欢、在灵寿游山玩水的同时,代郡使者赶赴幽州军大营,向幽州刺史王浚指鹿为马地渲染说:陆遥本人正与刘演面会,一齐商议压制幽州的策略。

    在坝上草原惨败后,幽州幕府的实力与声望俱都动摇,虽然王浚强自支撑着场面,其实已成为了惊弓之鸟,日夜忧心内外有变。在代郡使者方勤之一番唱做念打的欺骗之下,他忿然起兵奇袭常山,最终葬身于沙场。

    在这个过程里,直接冒着生命危险的代郡人物唯有方勤之和卫操。

    且不说方勤之如何,或许,邵续正是以此来警告迟迟未能做出决断的卫操。而当卫操惊魂未定地返回时,他更发出了婉转地询问:卫操究竟如何看待自己与鹰扬将军的关系?而卫操以下的北疆晋人流民领袖们又意欲在代郡政权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卫操心念急转,瞬间便明白了邵续的意思。

    卫操奉命出居草原,数十年间,其宗族势力日趋庞大,底蕴更是深厚。然而,既有英武之主执掌代郡,自己也该有所觉悟了吧。如果自己知趣,那邵续已经铺好了台阶。“为了主公的大业甘冒奇险”,仅仅这份诚意足够打动任何人了。

    仅凭着毫无痕迹的几个小小动作,就一手将幽州刺史王浚逼上了死路,同时还有余暇来疏理内部权力的分配……好个邵续邵嗣祖!陆遥新取北疆,分明立足未稳,就敢于轻身远离基业,或许就是因为有此人在吧。

    卫操眯起眼睛,深深地打量着身边相识多年的老友,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嗣祖,你这样的人物,成都王竟不能用,实在是……唉,难怪他败亡得如此之速。”

    卫操的话语只说一半,而邵续摇了摇头,答复也只有一半:“成都王本来就无人主气量,邵某只知良臣择主而从,倒也并没有为难之处。”

    两条老狐狸彼此打着谜语,同时陷入了沉默。

    代郡骑兵们在稍远处等着卫操与邵续,眼看着日头都移了,却不见两人移步。那支骑兵乃是陆遥特别拨给邵续的精锐扈从,首领姓刘,也是在北疆战事中崭露头角的勇士之一。他连着给邵续的从人使眼色,最终按捺不住,催马向前施礼道:“两位,此刻已过午时,距离广昌县城还有数十里崎岖难行的山路。若是耽搁太久,不仅错过宿头,夜间赶路更是危险。”

    只是卫、邵二人各有心思,谁也没有理会他。

    山风呼啸而过,卫操突然觉得有些凉意。或许,确该如老友所说的那样去做?

    他叹了口气:“王浚怎么会死?”

    “是段部,段部出卖了王浚。”邵续应声道。

    “段部?怎么可能?段部是王浚最有力的支持者。段务勿尘娶了王浚的女儿、被王浚表授为辽西公,其族中许多有实力的酋长在幽州军服役,每年得到的赏赐如山如海……代郡又能给他们什么?他们在图谋什么?”卫操一时愕然。

    “德元公果然洞悉胡族内情,但的确是段部出卖了王浚。”邵续轻声嗤笑着,勒过马头:“刘队主说的对,时辰不早了,我们边走边谈吧。

    ******

    有些感冒,昏头了,昨天写完之后居然没有发布,这会儿才想起来……汗……

第一百零一章 覆舟(完)

    一行人沿着山道继续前行。

    连接代地与冀州的南北向道路大多险峻,纵然经过了大力修缮,依然不那么好走。适合骑队行进的道路宽不过丈许,很多地方的道路被坍塌的土石掩成斜坡,需要牵马步行越过。极其险峻处,众人甚至要用绳索围腰,以防万一。道路两旁两厢都是悬崖峭壁,下方深不见底,向上看,天空仿佛仅有一线,巨树枯藤横生其间,恍有遮天蔽日之势。

    不知何时,山间洒下淅淅沥沥的密雨。前方开路的骑士连声吆喝着,提醒队列中人注意脚下莫要打滑,与后方骑士响应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深渊大谷中远远飘扬出去。

    雨丝渐渐地沁湿了衣袍,卫操不得不将袍角卷起来,掖进衣带内侧,免得妨碍行动。那刘队主说的丝毫不错,若是再晚些出发,天色昏暗的时候行走在这等狭路,可就太危险了。

    正想到这里,那刘队主从前方匆匆赶来,将手中笠帽递给卫操:“德元公,请您带上这个。绕过前方的山口,就快到广昌县了!”

    果然,再行了小半时辰,众人眼前霍然开朗。群山如画屏般退去,露出层峦环绕中的代地平原。透过山间寒热气流交汇所生成的雨雾,卫操只见平原上花田似锦、河流如带、农人往来不绝,又有一座座坞堡在山河之间的要隘耸立,环卫着居中的城池。城池之下,则有军人在操练队伍,人数虽不多,却队列严整,呼喝之声响遏入云。再仔细去看,较之于数日前自己离去时所见,城池四角似乎多了几座砖石结构的角楼,城下则开辟出了一道蜿蜒的深沟,似乎是打算将之与河流凿穿,作为护城河使用。

    广昌只不过是代郡下属的诸多县城之一而已,但这样的美景已经充分展示出代郡政权是何等生机勃勃。

    从此处下坡,往广昌县便是一马平川了。邵续驾马赶上几步,与卫操并辔而行。他扬鞭前指,大声问道:“德元公看我代郡如何?”

    卫操颔首:“代地分明荒残已久,区区数月间却兴旺若此。嗣祖兄果然长于治政,名不虚传。”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然而,代郡终究只是边地一郡尔,地虽广,在万里北疆上不过方寸,兵虽众,尚难与胡族动辄数万、数十万的铁骑相抗衡;而陆道明也终究只是一郡守尔,数月前不过区区并州一军主,权位距离骠骑大将军王浚、辽西公段务勿尘尚远……你们凭什么敢于谋取幽州?又凭什么诱动了段部鲜卑的合作?”

    他凝视着邵续,脸色阴沉地慢慢道:“近年来,鲜卑人自恃强盛,愈来愈贪婪狂妄、索求无度,纵使王彭祖也应付艰难。我不明白,你们究竟答应了段部什么条件?”

    邵续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显得十分畅快。

    “德元公多虑了,多虑了……我们的确有意于幽州,但并未刻意诱动段部鲜卑呼应。自始至终,都是段部主动与我们联系,主动叛卖了王彭祖。”

    “什么?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绝对出乎意料,饶是卫操城府深沉,也不仅吃了一惊。而邵续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德元公,你是深悉胡晋两地虚实的智者,但你或许在拓跋鲜卑为官太久了,以至于习惯性地高估了胡儿们的胆略,而低估了我家主公。你还没有想过,在东部鲜卑诸强族的眼中,我家主公的崛起代表着什么。”

    “嗣祖兄不妨说来。”

    邵续一挥手中马鞭,侃侃而谈:“北疆胡族与中原政权的对抗,自有史籍记载绵延至今,历千年而无休无止。北疆胡族强盛时,南下侵掠,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而中国强盛时,必能麾军北讨,驱逐胡虏,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赵有李牧、秦有蒙恬、汉有卫青、霍去病、陈汤、窦宪,哪怕在汉末丧乱时,曹魏武皇帝征乌桓、屠柳城,使得呼啸北境数百年的强族乌桓从此一蹶不振。哪怕魏晋两代以来边境武备不振,然胡族受制于名臣猛将,纵得逞一时,终究难免失败。有鲜卑大帅曰轲比能者,虽控弦十数万,却屡败于田豫、牵招、梁习,最终身死于刺客之手,种类分奔离析,为天下所笑。有河西豪霸曰秃发树机能者,纵肆虐秦凉,却不敌马隆三千五百勇士之锋锐,一战而灭,溃若雪崩。更不消说就在去年,并州刺史刘琨一曲胡笳退敌,击走匈奴十万大军!如此而论,胡族之畏惧中国,亦如中国之畏惧胡族也。”

    “我家主公拔萃起微,受冀并二州托付,平定代地、坝上,所到之处戎狄望风而降、甘为前驱。王彭祖肆豺狼之性,举胡晋数万犯境袭扰,却难挡诸将率众讨击,应时溃散。此等军威近代以来罕有,非唯使幽州惊恐,东部鲜卑各族也深受震撼。他们必然、也必须将我代郡视作足以与之抗衡的强大力量……德元公以为然否?”

    邵续并没有强调陆遥北上略地是借助了拓跋鲜卑内乱的良机,但毫无疑问,这次在北疆的军事行动足以震慑胡族,的确是近代以来的壮举。击退以段部为核心的幽州军、占据了燕山南北的广袤土地之后,代郡的实力也由此膨胀。凭借着数月间奇迹般锤炼出的精兵强将,他们已经足以使胡族感到畏惧!

    卫操微微警惕,或许自己是老了,思维也变得僵化,所以才会习惯于拓跋鲜卑的强大,而低估了闪电般崛起的代郡吧。他颔首道:“没错,确是如此。”

    邵续继续道:“我们再来剖析东部鲜卑各族。彼等兵力虽众,然而他们数十年来互争雄长,彼此牵制,各有其独特的依仗。慕容部实力最强,早在太康十年时,其首领慕容廆就被朝廷任命为鲜卑都督,他们的势力范围在昌黎以东,与高句丽、扶余等国接壤,扩张的方向也在于彼。宇文部虽名鲜卑,实乃匈奴种也,其首领逊昵延是拓跋禄官的女婿,势力在濡源以东、柳城以西。相较之于这两家,段部的势力范围在辽西,地域最是狭促;虽号称控弦五万,其实力也最弱。请问德元公,段部能与宇文部、慕容部对抗,其依仗为何?”

    卫操沉吟道:“段部与朝廷关系素来密切,幽州军中,段部的兵力占据半数,诸胡担任将校者极多,所以慕容、宇文等胡族不敢正面与段部相抗。想来,段部靠依靠王彭祖的支持?”

    “是王彭祖将女儿嫁给段务勿尘,是王彭祖将段部豪酋大批提拔为将校,是王彭祖赋予段部以大义名分、给予段务勿尘以辽西公的地位。德元公所言极是,幽州刺史王浚的确给予了段部巨大的支持。然而,这一次,幽州刺史却不再是段部值得依托的对象。”

    “嗣祖兄的意思是……”

    “王彭祖在濡源战败后,实力与威望尽皆大衰。因他深知胡儿但以强者为尊的习惯,唯恐失去号令诸胡的权柄,这才不顾一切地冒险出兵冀州,视图扭转局面。但他焦虑之下却并未注意到,与此同时,段部所面临的压力更有甚之。他们的兵力在濡源败战中受到惨重损失,这样的损失足以使得东部鲜卑三族之间的均势出现变化。”

    “慕容部与段部本就是世仇,段部十余年收容慕容耐之子慕容龙城,不断使之骚扰慕容部,更令得慕容部极度不满。慕容部的首领慕容廆乃是罕见的英主,绝不会放过乘势压倒老对手的机会。”邵续举起手臂,向已经到达缓坡底部的骑兵们示意,随即催动马匹,沿着山路向下行去:“而另一方面,在濡源败战之前,段部诱使宇文部与没鹿回部鏖战,试图独占坝上草原,这又激起了宇文部的狂怒。据说,宇文逊昵延正在厉兵秣马,誓要报仇,偏偏段部不敌我家主公在草原上的雷霆一击,损兵折将之后,拿什么来抵挡宇文部的报复?辽西公段务勿尘以多谋善断著称,可惜他图谋虽大,却生生将自己给算到了险境。”

    邵续充满嘲讽地笑了笑:“为了应对危局,段务勿尘不顾年纪老迈,亲自前往蓟城去拜会王浚。可王浚根本无心接见段务勿尘,反而尽起麾下大军南下冀州,甚至还带走了由段文鸯率领的、段部仅余的一支有力军队。当是时也,段部上下无不惊恐,而在草原上被我军俘虏的段末波恰在此时回到令支,给辽西公带去了代郡的善意。”

    卫操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胡儿狼心狗肺、最无信义,我大概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

    “没错……”邵续也叹了口气:“段部需要寻找新的支持者,而我们需要幽州,这两个目标一而二、二而一,完全可以视为一体。相比而言,濡源大战中结下的那些仇怨又算得什么?之后的两天里,段部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说到这里,该明白的便已然尽数明白了。卫操本是智谋深远之人,诸多细节稍一思忖,便再无疑难之处。

    幽州军之所以突袭常山,显然是由于方勤之的蛊惑,令王浚以为陆遥身在此地。

    而将王浚之死嫁祸于刘演,正可以将并州刺史刘琨牵扯在内。刘琨为了替自己的侄儿说项,必然上表痛斥王浚的行为,以证明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刘越石乃东海王倚若干城的大将,对朝廷中枢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他既然出面,配以冀州方面弹劾王浚逡巡不进坐视石勒贼寇横行的表文、代郡方面弹劾王浚公然袭击友军的表文,再考虑到东海王因为石勒贼寇大举挺进中原而暴跳如雷的心理状态……只怕威震北疆的王浚王彭祖,便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既然王彭祖猝死,无论慕容部还是宇文部,都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局面。段部由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代郡军下一步必将急趋幽州,以稳定地方局势。当然,这都是出于对朝廷的忠诚,幽州幕府上下想必只会感激涕零,没有谁会提出指摘的。

    卫操觉得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惊惧。王浚终究是大晋方镇中少有的雄强人物,几次麾军杀入中原,奠定了东海王权倾天下的基业。然而他既与代郡为敌,便就在军事和阴谋手段之下窝囊无比的死去了,死后还要受人攻讦,不得享受哀荣。王浚本人的骄狂跋扈固然是取死之道,但陆遥和邵续……卫操简直不相信陆遥便是自己在草原上所见到的那位仗义行事的青年将军,也不敢相信邵续便是自己熟识多年的那位落魄士人……他们谋算的可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博陵郡公!他们何以行事如此毫无顾忌?他们对于朝廷纲纪难道丝毫没有敬畏么?

    卫操将湿漉漉的袍服前襟松开些,让自己的呼吸略微顺畅些,他心念急转,又想到了一个要紧之处:“嗣祖兄,那些细节我无意多做打探,只有一事仍然不明。”

    “德元公请说。”

    “嗣祖兄的谋划已经使得幽州刺史横死,想必还有无数后继步骤紧跟。可是,就在昨日,刘始仁接到广宗发来急报,陆道明在陪同冀州使者前往茌平之后,便不知所踪了。陆道明若有什么万一,代郡纵有雄心万丈也俱都成空……嗣祖兄难道不为此担心么?”

    邵续微笑摇头:“我们对河北局势的关注,超过常人想象,往来南北的每一支商队里,几乎都有代郡派遣的探子随行。因此我家主公此刻的行踪,并未脱离掌握。”

    “这想是机密了,嗣祖兄,我便不问。你也无须多说。”

    “不不……”邵续笑道:“主公对德元公十分钦佩,也十分信赖。在离开代郡前,曾特地交代说,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德元公。”

    哄骗我去灵寿作饵的时候,你这厮却不是瞒着我?卫操心头大骂,口中却不得不配合地问了一句:“既如此,陆道明现在何处?”

    “我们所谋划的一切,只能使得现任幽州刺史王彭祖授首,却未必能保证朝廷任命的人选。幽州险远,素号难治,故而中枢很有可能另授重将亲贤临之。主公此刻就在邺城,他将会竭力影响东海王的判断,确保代地取得幽州。”

    “东海王在许昌,陆遥跑到邺城作甚?邺城除了一个尚书仆射和演以外,别无重臣坐镇,他在邺城怎么可能影响得了东海王的判断?”卫操只觉得有些头晕,似乎邵续说的每句话,都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又潜藏着许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

    “咳咳……”邵续的脸色有些古怪:“这个事情,德元公勿须忧虑,主公自然有办法去影响东海王的。”

    ******

    膝盖的水肿渐渐消褪,但是这两天一直高烧不退,半梦半醒地过日子。这种情况下还能码字,嗯嗯,我很佩服自己的意志力。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容后慢慢修改吧。

第一百零二章 再会(一)

    光熙元年十一月,大晋的第二位皇帝,那位智力低过常人的皇帝终于死去。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新皇帝遵旧制处理政务、考据经典,使得朝廷隐约恢复了武帝时的正常秩序。另一方面,为了攫取中枢政权而癫狂的宗室诸王彼此攻杀,终于凋零得差不多了。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执掌权柄,他为了避免与皇帝发生剧烈冲突,故而率领重病出镇许昌,以使得中原趋于安定。

    许多士人因此而翘首期盼,都认为永嘉元年应该是大晋朝廷从连续十多年的战乱中逐步恢复元气的一年。

    在年初时,这个期待似乎将要成真:吴地士族甘卓、顾荣、周玘等人击败了拥兵数万、横行东南的巨寇陈敏,传首京师。随后安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日渐平复西北局势,使贼酋若罗拔能授首。占据成都的氐人李雄遭到官军从东、北两面挟击,虽然获得益州大族、天师道首领范长生相助,也只能凭借蜀地的崇山峻岭勉强自保。甚至宁州来报,就连五苓夷叛乱,也在宁州刺史之女、受众人推举领宁州事的李秀努力下遭到了挫败。

    可不久以后,情势就急转直下了。汲桑为首的河北贼寇先是攻陷邺城,将近百年经营的河北重镇烧成了白地,新蔡王司马腾没于军中;汲桑虽死,继任的羯贼石勒更加凶悍,他率军纵横冀州,连续攻破名城大郡,使得富饶的渤海、乐陵、清河等郡国大部化为丘墟。

    这样的局面使得洛阳朝廷和东海王俱都震怒,数月前就连番遣使,切词责令冀州、幽州、兖州等地并力进剿……可结果呢?就在十天前,那石勒竟然狠狠地耍了冀州刺史丁绍一把。他假作在广宗决战,却突然麾军南下,歼灭了兖州苟纯的大军,随即攻陷茌平、全师渡过大河,直扑中原腹地!

    自元康以降,四海鼎沸、包茅不至,中朝财赋所赖,唯河北、中原而已。偏偏石勒贼寇横行于两地,所到之处尽情烧杀掳掠……这分明是在动摇大晋朝廷的根基!

    据说,原本信心十足要一举歼灭贼寇的冀州刺史丁绍,因此而突发急病,几乎不能理事。而生性凶残的兖州刺史苟晞亲自提兵于大泽以北防备,同时将侥幸逃回的胞弟苟纯重责一百军棍,几乎当场打死。

    不仅如此,这个消息所到之处就连许昌、洛阳都感到巨大的震动。而在曾经遭受贼寇蹂躏的邺城,士伍官民无不震恐,征北将军和郁索性勒令阖城戒严。

    在半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中,邺城百姓死伤不计其数,两朝帝室经营的无数美轮美奂的建筑也从此付之一炬。想要将之恢复旧观,所需的人力财力物力都不是残破的三魏所能承担,以至于和郁本人只能将官邸设在白藏库旧址东南角的一座庭院里。

    白藏库是天下知名的大型仓库,时人赞曰:“白藏之藏,富有无隄,同赈大内,控引世资。”其规模可见一斑。河北群盗攻入邺城之后,打破了白藏库,将其中数十年积累的财货珍玩一扫而空,临走时又放了几十处火头。好在这所大库规模巨大,不同的库藏间有高墙分割、还有引入的漳水支流经过,因此过火的区域总算有限,较之于烧成白地的邺都宫城强出太多了。至少足够征北将军和郁、魏郡太守王粹及他们配下的僚佐属官和众多吏员奉公。

    和郁以征北将军的职位出镇邺城,实际将整个三魏地区都置于掌握。为了便于行政,其僚属中亦有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官,具体编制一如刺史。这些职务中,许多都由新蔡王的旧日下属担任。

    当然,新蔡王司马腾乃东海王胞弟、又属皇族贵戚之中极有权势的强豪,同样都是坐镇邺城,新蔡王同时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权势远非和郁所能及。可惜他没于战乱,就连尸首都遍索不得了,一众邺城文武只求不要被追究责任就是天大幸事,除了依附于征北将军和郁,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好歹先得混口饭食啊……

    唉……想到这里,曾被新蔡王引为亲信的幕僚,昔日的并州刺史主簿、新蔡王郎中令周良长叹一声。

    铜爵园以东的建筑群大都被烧毁以后,邺城的政治军事重心就整体往西迁移。军事上,以金明门以北的三台为核心,而政令则出于白藏库里的征北将军官邸。征北将军下属兵曹从事的周良,此刻正要往三台去,每日例行调取当日的各项军务文书。

    一来邺城凋敝,牛马极其缺乏;二来新蔡王死后,周良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因此他既没有牛车乘坐,也没有配马,只能带着几个从人步行往返。他沿着白藏库西南角的一溜矮墙缓缓漫步向前,偶尔挺起腰背看看远处的断壁残垣,忍不住又是阵阵长叹。秋天到了,他的叹气声也如秋风那样,带着萧索悲凉的意境。

    新蔡王的死,对于周良、石鲜等从并州相随而来的旧僚属来说,是太大的打击。眼前的穷迫生涯和过去的欢乐日子是那么天差地远,失去地位、权势和财富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扭曲绞扯着他的心志,那种难以忍受的巨大反差使得周良每日每夜都感觉心头有刀在割、有火在燎。

    新蔡王在并州的七年,是周良所深深怀恋的七年。那些日子里,周良紧随着主公的脚步,刮地皮、贩奴隶、劫商旅、殖财货,可谓是日夜操劳。凭借着并州刺史的威严,他所经手的事务,无不生财得利,所以才得主公青眼相加,从一名小小的吏员一路拔擢到了并州刺史主簿。地位虽不算太高,但在并州地界堪称实权在手,任谁见了都要毕恭毕敬。那几年……啧啧……周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那可真是无忧无虑、尽情聚敛的快活日子啊。说起来,自己经手的财富,三成归于主公,倒有七成纳入私囊。若能就这样再过个三五载,凭借着这等捞钱手段,哪怕与昔日号称豪富天下第一的石崇相见,也不必太过谦抑吧。

    可惜那样美妙的生活却不能长久。随着匈奴崛起,并州的局势越来越恶劣。周良扪心自问,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然而,那些卑贱的士卒虽然受主公恩养多年,却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干脆利落地失败,毫无斗志地逃跑,最终迫得主公和众多僚属只能放弃并州,狼狈不堪地逃亡邺城!

    想到那些在匈奴人追击时慌忙丢弃的金玉珍玩,周良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简直没办法控制情绪。足足过了半晌,才能重新举步。

    逃亡邺城的途中,自己多年来聚敛的财产损失不小。不过,好在自己的忠诚很受主公看重,不仅没有被疏远,反而还乘着主公就封为新蔡王的时候,一举攀升到了郎中令的高位,随即又巧妙地取得了邺城东门外建安驿一带的广阔土地,在那里大兴土木,营建起了堪称河北第一流的销金窟……那片地方是什么样的宝地啊,只要经营得当,日进斗金根本就不是问题。可是……嘴角边的一缕微笑很快又被痛彻心扉的扭曲表情所取代……并州如此,在邺城的时候也是如此……面对着汲桑石勒贼寇,那些兵卒从来都是战败!战败!他们根本就不愿意为主公出力,个个都贪生怕死!

    周良跺足、挥臂、格格咬牙:我周某人出自古公亶父的后裔,血脉何等绵长高贵?我自幼通读儒家经典,兼修玄理,挥斥辨析、清谈本末有无的至道,言辞何等高雅微妙?以我的才学品行,难道不足以经邦济世么?并州、邺城之事,若果然在我掌握,那怎么会崩坏若此?

    可恨!可恨!

    正当他沉浸在万般思绪之中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唤道:“周从事!周从事!这是发往洛阳的紧急军报抄本,你快快收好了!”

    周良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到唤他的乃是平日驻守在三台的一名书佐,曾见过自己几次的。看他神色有些惶急、兼且满头大汗,想来是久侯收取军报的将军府属官不至,便亲自带了军报跑过来。

    周良再怎么落魄,地位较之这些出身寒素的吏员高出了太多。他悄然挺起胸膛,轻咳一声,拂袖作色道:“石勒贼寇都往中原去了,还能有什么大事?急事?至于尔等惊惶若此?要记住,切忌慌张急躁!”

    一边呵斥着,他一边取来卷宗,随意展开来看。

    那卷宗墨汁淋漓,看来也是刚撰抄不久。河北各地的军报发往洛阳时,都会先经过邺城,按照惯例誊写一份副本后交由具备“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或者“监邺城守诸军事”职权的邺城驻守大员察看,以便这河北重镇能够及时做出反应。征北将军和郁虽然并未获得上述职权,但他受东海王特命收拾邺城局面,亦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也可以遣人誊抄。

    其实所谓紧急军报,也未必都有什么大事,每隔三五日,身为兵曹从事的周良都会收到些此类抄件,其中十之**都被他直接弃置一旁。但今日这份却真正是有紧急要务的!

    “晋阳军刘演部误杀骠骑大将军王彭祖?这……这……”周良持着卷宗的手猛烈抖动起来,他皱起眉头,将这些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零三章 再会(二)

    周良终究不敢耽搁,他将卷宗收起,快步返回白藏库,先换来书佐誊抄副本,随即将之呈了上去。

    由于石勒贼寇猖獗,这几日征北将军和郁倒不常去城外的园林赏玩,长时间坐守在府邸之中。想必卷宗传入不久,便被和郁看到,原本就有些人心惶惶的征北将军府里,突然大举骚动起来。

    先是十余名信使旋风般地纵马冲了出去,那应该是和郁急着召集不当值的文武大员们商议。

    随后,数百名精锐的亲兵被紧急召集起来,他们各自都持矛引弓,在上官们呼喝吩咐分成十余支小队往各处重要的城门、街口出发。带队的基层军官们满脸紧张的神色,却似乎也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接着,数量较第一批更多的信使纵马而出。这批信使人皆双马,随身带着干粮饮水,显然是要前往周边的郡县去传递消息,并勒令地方官员、豪强大族做好弹压地方的准备。

    幽州乃是扼守北疆的第一处要紧所在。王浚突然身亡,幽州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如慕容部、宇文部、段部等强大鲜卑部落失去控制,行动根本就无法预测……安知彼等不会借机生事,进一步谋夺朝廷在北疆的疆土和利益,安知彼等不会肆意妄为,重演永兴元年时大掠邺城的嚣张举动?

    石勒,羯人也,羯人乃是小族,然而以羯人马贼为核心的贼寇,今年已经使得河北、中原两地无数文武官员为之焦头烂额;刘渊、匈奴也,南匈奴自从入塞之后,威望已显颓势,不复昔日威行万里的雄风,可匈奴人在并州南部建国称制,已经迫得洛阳朝廷几乎透不过气来……羯人和匈奴人已经如此难制,雄踞万里北疆的鲜卑人若有所动作,如何应对?谁能应对?

    对王浚意外身亡所带来的的重大影响,周良很是了解,可他已然觉得,和郁的应对动作毫无意义,指挥给人以手忙脚乱之感。

    由于连续几批人呼啦啦地走动,将地面的灰尘扬起半天高,周良推开窗户向外探望了几眼,随即被扑面烟尘呛了回来,重新将窗棂掩起:“和仲舆竟如此惊慌失措……纵使幽州有变,数旬间也影响不到邺城,征北将军若能镇定,魏郡军民怎么会惊慌?军民若不惊慌,又何须弹压?此人枉称干练,行事却恍若惊弓之鸟,真是无能之辈!”

    仲舆乃和郁之字。周良如此直言不讳地攻击和郁,显然是因为自己连载贬谪的缘故,对这位征北将军并无半点敬意。身为新蔡王极信赖的文官首席,捞钱的本事更是一流,如周良者当然不会是无能之辈。可正是因为一众僚属们都只知图谋私利、全无经国济用的心思,新蔡王才干脆利落地将邺城和性命一起丢给了贼寇。这个时候周良完全不会想起,既有殷鉴在前,作为新蔡王的继任者,和郁怎能不加倍小心谨慎?

    周良所在之处,乃是位于将军府正门东侧的一处厢房,内间用屏风隔开了,作为兵曹、仓曹、和贼曹诸僚属共同的办公地。当然,如周良这等身份的官员,通常不会亲自来处理这等污浊繁杂的事务。每月来三五日应个景而已,真正的庶务,全都是委派给属吏去做的。

    此刻房里颇为安静,零零散散地坐着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底层吏员。周良不将彼辈放在眼中,自顾悻悻地抱怨,将和郁批得体无完肤。正说得爽利处,却听身后一人叹息道:“兄长便少说两句不好么?我等既不受征北将军重视,那便安心等待时局变化,何必一定要以言辞迫人呢……如今的时势,总有人平步青云,也有人屈沉下僚,终归……咳咳……终归都是常事。”

    说话之人乃是周良的老熟人、昔日并州别驾石鲜。周良、石鲜、司马瑜,三人昔日同为新蔡王最信任的心腹,虽然彼此争风不断,但一齐在并州搜刮聚敛时,不知多么痛快。岂料世事变幻无常,新蔡王死后,司马瑜在邺城战事中被乱兵所杀,只留下周良、石鲜二人,在征北将军驾下不尴不尬地消磨时日。

    石鲜是贼曹从事。按说,贼曹主水火、词讼、罪法、捕盗等事,然而征北将军自洛阳领大军来此,直接以军法治理魏郡,哪有贼曹插手之处,于是石鲜也就乐得清闲。与周良不同的是,石鲜在抵达邺城后,就广撒钱财,在广平等地置了大片良田,哪怕如今仕途不顺,凭借着田亩上的产出,总不会如周良这般坐吃山空,故而心态也好些。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周良听得他的解劝,反而觉得愈发恼怒。他狠狠地一拍身前案几,大声道:“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屈沉下僚,终归都是常事?嘿嘿,当年随同新蔡王的并州文武,哪个不是屈沉下僚?你何处寻一个平步青云的出来?这等窘境,叫我如何安得下心?”

    “唉……”石鲜摇了摇头,颓然不语。

    却听得又一人道:“周从事,你说并州文武……那鹰扬将军陆遥就是并州出身。此人近岁以来,屡建功勋,极得朝廷青睐,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那人却是此前随同车骑将军长史羊恒一起、被陆遥营救的若干官吏之一。听得周良说起并州文武,猛然便想起当时纵横战场、力挽狂澜的陆将军来。

    问题是,陆遥二字出口,越发使得周良妒意中烧,胸中一股无名火直冒上来。

    “陆遥?”周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跳起身,自堆放卷宗文牍的木架上取出适才带回的紧急文书抄件,猛地展开。这几份文书,他原本已看了数遍,这时候却再次翻动不已,随即脸色愈来愈显得阴晴不定。半晌之后,他才将文书啪地掷回原处,由于用的手劲太大,还将底下堆叠的十余份文牍砸翻了,哗啦啦地坍塌下来。

    却听周良冷笑道:“嘿嘿,尔等不知,这陆遥陆道明,原是个行事不择手段的奸佞之徒。可惜他的所作所为,怎也瞒不过我去……我定要向征北将军揭发此人的奸谋,朝廷定会将之重重治罪!”

    幽州与并州军马在冀州地界冲突,却攀扯到了代郡的陆遥身上,是何道理?这言语未免荒唐,屋里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谁也没法接口。偏偏周良环视众人,却似信心十足的样子。

第一百零四章 再会(三)

    “自今春以来,河北、北疆乱事频繁,然而诸君可曾细思,始终参与在这些乱事之中的人是谁?始终在其中获利的是谁?”周良睨视四周众人,侃侃而谈:“汲桑贼寇攻打邺城,那陆某以参与城守、击杀汲桑的功劳,得授鹰扬将军、代郡太守,这是获利之一也;冀州刺史丁绍麾军与石勒作战,为求冀州北部安定,不得不以中山常山诸郡国的财力物力支持代郡,遂使陆某全据代地,厉兵秣马,这是获利之二也;鲜卑弹汗山祭天大典生变,东西二部杀得血流成河,那陆某借机由代郡出兵,压制诸多部落,拓地千里,这是获利之三也;我又曾风闻一事,据说幽州刺史王浚亦曾出兵草原,却在濡源遭到陆某攻打,损兵折将极多,反倒是陆某收服了草原上的大批晋人流民,威势愈加雄强,这是获利之四也……”

    “咳咳……”石鲜心知周良这些日子很不得意,因此言辞未免偏激。尤其是想到当年一个区区军主、豆粒也似的卑贱之人,如今竟然官高为尊,远在自己之上,更是难以压抑心中不满。他清了清嗓子,意图阻止周良胡言乱语:“幽并二州的冲突事先毫无征兆,并州表文中也一再说明实属误会。那陆道明确是崛起神速,但此等事殆属天意弄人,恐怕非人力所能绸缪……”

    “非人力所能绸缪?”周良连声长笑:“你想,王彭祖与刘越石同为朝廷重臣,彼此并无仇怨,王浚何至于不远千里去攻打并州兵马?王浚纵然跋扈,何求于中山、常山,为何要冒着冀州震怒的危险,用兵于此地?王浚身为骠骑大将军,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么会亲自上阵,徒逞匹夫之勇?难道他疯了?”

    石鲜干笑道:“那自然不至于……”

    “对啊!”周良用力拍打着大腿,神情竟然有些狰狞:“你再想,王浚昏悖行事,最终离奇身亡,这个过程中何方得益最多?难道不正是那野心勃勃的陆遥陆道明?此人从来惯于生事,劣迹斑斑!须知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谁又敢说他与此事没有半点干系?你敢么?你敢么?还是你?”

    被周良咆哮着指到的吏员都连连摆手退后。众人彼此打着眼色,均知这位周从事昔在并州时,最擅长攀扯陷害、罗织罪名,将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官员一一扳倒。此刻虽然落魄了,这一手功底犹在,廖廖几句,就将全不相干的代郡给绕了进来。可怕的是,居然……居然听起来还有几分歪理!

    周良眼见自己一举压服诸多同僚,心中十分得意,恍惚间如饮醇醪。他仿佛感到旧日美妙时光再现,似乎新蔡王仍在,而自己依旧是那个权柄在手而坐拥金山银海的亲信重臣。

    正在得趣之时,忽然听得厢房以外有人极之不屑地斥了声:“荒唐!”

    “大胆!”周良勃然大怒转身,待要将那插嘴之人狠狠批驳,猛然间却似遭冰水灌顶一般,踉跄了几步,脸色变得惨白。

    厢房以外,原本是白藏库东南第二座侧门后的通道,因为整片库房被改建成了征北将军府,这条通道将就着当作征北将军府正门大道使用。通常这条大路并不开启,除非有特别隆重的典仪、或是地位特别崇高的达官贵胄前来,否则往来人等都沿着两旁的辅道行走。

    但此刻,偏偏便有三人沿着大道正中央漫步而来,两旁还有数十名着甲卫士扈从前进。

    三人之中,稍许堕后的一人年约四旬,相貌颇显刚毅,身材更是高大雄壮,正是原任车骑将军长史、后又被征北将军和郁延请为僚佐之首的羊恒羊德容。

    羊恒最初出自南阳王司马模的门下,在魏郡本地官员中极具声望。汲桑石勒攻打邺城时,他是极罕见的、能够组织兵力加以抵抗的官员,因而战后得到一致举荐,没有因为新蔡王身死而受到责罚。转任征北将军左长史以来,依旧深受倚重。

    走在羊恒前方的两人,右边的是一名身材肥胖、微有须髯的中年人。此刻天气已不甚热,但他满脸油汗,时不时地将宽大的袖管挥动起来扇风。再看他每走几步还停顿片刻,口中呼哧呼哧喘着大气,似乎体质有些偏向虚弱。

    周良自从担任兵曹从事以来,拢共也不曾见过此君几回,那几次还都是在一些饮酒放纵或清谈场合,非料民理政之所也。但无论如何,周良总认得此人正是自己的上司,征北将军、尚书仆射、继新蔡王之后坐镇邺城的和郁和仲舆。

    这位征北将军怎么会突然迎出正门左近来了?想到自己适才大声叫嚷,足可以领个失仪之罪,那些胡乱揣测又恐怕已触怒了那位贵官,周良骇得魂不附体,早已将方才的满腔豪情抛出千百丈外,转而撒腿窜出厢房,噗通一声,便往尘土飞扬的道路旁深深拜倒。

    和郁看看周良,皱眉想了想,才认得这人原来是自己的僚属。他看看身边另一人,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

    与和郁并肩站立的,是一名身着石青色蜀锦所制华贵袍服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面如冠玉,双眉斜飞,眼神如电,极显英锐之气,但举手投足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柔媚之感。

    方才叱责自己的声音清朗,想是出自此人。此人如此年轻,竟然能与征北将军并行,看其意态,似乎还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究竟是何方人物?周良跪伏在地,行礼如仪的同时,心中千百个念头乱转,于是偷偷抬眼观望此人相貌。觑了一眼,只看到颌下一截颈子如玉也似雪白,突然想起一名传说中驻跸于邺城的贵人。

    难道是……他不禁心头更加慌乱,支吾了几声,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好,却觉得双手不由自主地大抖起来。

    只听得这年轻人向和郁冷笑道:“世叔,我难得举用一人,却不料贵属竟有这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着实叫我有些惶恐了。”

    和郁根本不去理会周良,而是明显带着讨好意味地呵呵赔笑道:“裴郎君说笑了,此人不过是原先新蔡王幕府中的待罪之人罢了。无知下吏胡言乱语,如何能当得真?郎君莫要理会这些,来,我们且入大堂商议要务。”

    说着,和郁又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顶盔掼甲的武士应声向前:“在。”

    “将这厮拉出去,狠狠地打!”和郁点了点浑身发抖如筛糠也似的周良,挥手示意。那姿态从骨子里透出的轻蔑,就似挥手赶走一只蝇虫。

    严格来说,主官对僚属虽有杖责的权力,但罕有使用的。魏武帝对掾属往往加以杖刑,唯何夔随身携带毒药,以示宁死不辱,当时便有人以为曹公太过苛严。近代以来,官员的僚属也都出自世家大族,更罕见动用杖责了。但是很显然,为了迎合这位“裴郎君”,和郁决心要动用这项权力了。

    两名武士大步向前,左右擒住了周良,不顾他大声哀告、扭动挣扎,一直拖了出去。

    “这周良适才说到代郡陆道明……关于此人,下官有一事禀告。”羊恒突然插言。

    周良出自泰山周氏,从前汉泰山太守周忠一脉延续而来。而羊恒也是泰山人士,祖先乃前汉司隶校尉羊侵。两家虽无特别来往,终究数百年为邻,彼此也有些情谊。周良随新蔡王入居邺城之后,也曾因为这个缘故加意笼络羊恒,只不过羊恒崖岸高峻,不歇理会周良。

    正当周良以为难以幸免的时候,谁知羊恒却横里出言,这份惊喜顿时令得周良热泪盈眶。

    裴郎君负手斜睨了羊恒一眼,徐徐道:“羊长史有何见教?”

    只听羊恒侃侃而谈:“周从事适才说,王彭祖的横死疑与代郡陆道明有关。下官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此言决然是荒唐无稽的污蔑。皆因陆道明得朝廷颁授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重任之后,时常惕惕,唯恐不能安靖边疆,为朝廷排忧解难。此后代郡因小故与幽州交恶,更令陆道明深感惶恐。因此,九月上旬时,他便从代郡出发,意欲经过广宗、邺城,南下许昌拜谒东海王殿下。裴郎君、主公,还请两位明鉴,那陆道明南下在前,幽州生变在后,此事无论如何,都与他扯不上半点干系。”

    裴郎君眼神一亮:“那陆遥竟然南来?羊先生何以知晓?此刻他到了何处?”

    羊恒应声道:“陆道明先拜见了冀州刺史丁叔伦,随后与丁叔伦遣往茌平的使者桓彝同行。谁知行至半路,恰逢石勒贼寇击败兖州军马,上万贼寇分道而行,大举渡河。他一时不慎,随行人等困于乱兵之中颇有伤损,历经几番乱战才侥幸脱身。因此他不敢再走,便在邺城等候局势安稳。因下官与陆道明曾有并肩却敌的情谊,故而承他看重,一行人俱在下官设在漳水南岸的一处田庄休憩,至今已有十日。”

    “哦?”裴郎君一拍掌,喜悦道:“妙极了。我记得那陆道明确是个敢战、善战之人,世叔不妨也将他请来咨议如何?”

    “裴郎君所言极是,正该如此才好。”和郁笑着点头,一手肃客,一手做了个隐蔽的动作。

    武士们立时往周良嘴里塞了把土,将之连拉带踹地弄出门。余下数人观望四周,最后奔去提了几根极粗重的门杠子在手,狞笑着追了过去。

    ******

    关于码字速度的事情,很多读者这些天都提出殷切的期盼,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螃蟹想了想,觉得不妨在这里做个正式而且诚挚的回应:

    考虑到我浅薄的历史知识和拙劣的笔力,这本书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走上扑街之路,如果单纯从经济角度出发,大概在半年前就应该太监了。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五百位订阅读者的支持,非常感谢各位,我一定不负大家的期待,认真地把这本书写完。

    对我来说,眼前最重要的是保证作品的质量,希望这些文字不要成为污染读者眼睛的垃圾,对我来说,这是对读者朋友们负责的方式。有的作者愿意每天写一万字来满足读者,我这样的作者只能做到每天2k3k,字数虽少,但我尽力写得语句通顺,故事合乎情理。至于每天更新多少多少字以求订阅成绩上升……只能苦笑了,谢谢指点,但真的做不到的。对于两晋之交的历史,我是外行,是新手,每天花在考据查证上的时间太多了,有时候很难平衡,诚挚地道歉。

    另外,还有一些朋友对本书的文字风格和主角的选择等方面做出了尖锐的批评。螃蟹很羞愧的表示,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给各位添恶心了,请尽快忘记这本书吧。请务必如此,螃蟹给跪了。

    最后向所有的读者朋友们表示感谢。按我的速度,按预计的篇幅,这本扑街书大概还要写好几年吧。感谢大家陪我到现在,希望大家能一直陪我看这本书。

    据说作者应该经常写些感言和读者互动的,所以我语无伦次了,捂脸。

    谢谢大家。

第一百零五章 再会(四)

    被众人突然提起的陆遥,确实就在羊恒的庄园里落脚。

    那日在代郡萝川大营以外,陆遥向邵续隐晦吐露了深藏在胸中的大志。以陆遥的原意,本拟略作试探,因此言语中随时准备加以转寰,岂料竟与邵续一拍即合,倒让陆遥喜出望外了。两人既然彼此明白心意,遂连夜商议对策,以求在战火连绵的河北局势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按照两人议定的结果,邵续坐镇代郡,操纵、联络诸多方面的力量暗中行事,而陆遥则以轻骑快马南下,周旋于诸多河北高官显贵之间,既可以显示自家清白无辜,与那些将要发生的事件绝无干系;又可以根据局势变化恰当行事。

    因此,陆遥先到广宗,拜会了冀州刺史丁绍,随即又主动提出,愿意护卫丁绍的部下桓彝前往茌平,向兖州军大将、折冲将军苟纯通报军情。

    不曾想石勒的军事才能出人意料,丁绍苦心筹划的计谋不仅未能成功,反而被石勒将计就计,狠狠地杀败兖州军,随即率军渡河往中原去了。而陆遥等人好死不死地,正巧身处在贼寇们大举南下的通路上。

    这一来,便难免要杀上一场。

    陆遥的亲兵统领马睿仗着身着铁铠,当先开路。他以双足控马,左手持长达一丈六尺的长矟挥舞拒敌,右手则用短矛刺杀格斗,仗着过人的勇力连透贼寇几重围困。正战到酣处,却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重头箭自腮部射入,横穿了口腔,从另一侧面颊透出。这种重头箭威力极大,马睿顿时上颚碎裂,连牙齿都崩飞许多,再不能作战。

    这等危急关头,陆遥固然亲自绰枪杀敌,就连桓彝这样的文官都须得拔剑自卫。好在贼寇们尊奉石勒的号令,全速向南行军,意图迅速夺取茌平渡口,因此陆遥等人几番杀退贼兵,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一名贼首的关注,接敌的数量始终有限。除了桓彝兄弟二人以外,众人都是代郡军中精锐勇士,马匹也都是特选的良马。敌人来得少了,经不住他们的冲杀,来得略多些,也赶不上他们的速度。一行人且战且走,连东西南北都不顾了,只往贼寇稀疏处冲突。

    一直到了夜间,贼寇们的大队人马才陆陆续续地过去。陆遥部下的从骑战死五人,余者无不带伤。众人不敢耽搁,借着星光辨识路径,连夜疾走逃命。待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原来一路奔到了阳平郡境内,甚至还越过了元城,几乎就要到白沟了。一行人惊魂稍定,想到陆遥在邺城颇有故旧,能够提供伤员们救治恢复的良好条件,便索性投邺城方向。陆遥出面寻到了羊恒,在他的庄园里歇了下来。

    身为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镇,邺城自有其经济基础。城西有溪谷交错、林木芬芳的山林水泽地带,各种动植物的产出极其丰富,深山间更有石墨可以挖掘。所谓石墨,就是后世的煤炭了。此物最合用以引火,魏武帝营建邺城时,于冰井台中贮藏石墨数十万斤。陆遥的叔父陆云供职于成都王司马颖麾下时,曾经上三台拾取若干,将之作为寄赠给陆机。

    邺城的东、南、北三面都是适于农耕的广阔平原。平原上水系发达,漳水以北有滏水、以南有洹水,洹水以南又有淇水,这些河流之间,还有十二渠、天井堰等魏晋以来人工修建的水利设施,为平原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条件。

    邺城是曹魏北都,汉末以来,魏室宗亲贵人有许多在此地求田问舍。本朝践祚以后,将常道乡公曹奂以下的宗室王公大部羁押与此,后来又降魏室宗王为县侯。随后数十年,前魏宗室在严格看管之下逐渐老死、族人星散,他们手中的田产也慢慢地转移所有。羊恒的庄园,便是得自于一名魏室宗亲之手。

    这座庄园规模不小,庄园内兼营农、牧,也组织仆婢从事丝织,过去几年里,羊恒用以奉养宗族的开支泰半出自于此地。然而,年中时汲桑石勒贼寇横扫魏郡波及了羊恒的庄园,纵使经过了大力修缮,也未能完全恢复盛时景象。羊恒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从今日起,整座庄园的生产将要再次遭受破坏。

    因为流民来了。

    这些流民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是一群群迁徙中的兽类或是牲畜,依靠拾取各种野菜、或者席卷田地里未成熟的粮食而生存。羊恒的庄园首当其冲地被一支流民团队占据,以至于绝大多数部曲僮仆都只能聚集在庄园中央的坞堡之内,一旦离开坞堡,简直寸步难行。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爆发民变?这局面将负责管理庄园的羊氏族人骇得够呛,只能求助于在场的地位最高者,鹰扬将军陆遥。

    陆遥本不欲插手,架不住羊氏族人求告不已,只得带着三五从骑自坞堡的侧面小门奔出,且上一处小丘四面眺望。

    流民们大批涌入邺县境内,大概就是昨夜的事情。夜色里看不分明,此时天色大亮了,举目而望,所见的情形真是触目惊心。从坞壁南面的一道沟渠至坞壁附近,南北约里许、东西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地阡陌间,许许多多衣不蔽体的百姓坐卧其中。孩童发出凄厉刺耳的啼哭声,却似乎并没有母亲去照顾;有人从土里挖出了某种可疑的块茎,也不擦拭,就这么和着土,一口一口地嚼吃吞咽下去;相貌沧桑的父老们用枯瘦的肢体互相搀扶着,许久也不动弹,几乎不知道是死是活。天空中有黑色的老鸦盘旋着,偶尔呱呱地鸣叫几声,即便扑翅降落在人群中,也没有人出声驱赶,竟似已经习惯了。

    这些流民大概有数千人或者更多。惨烈而永无休止的战争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使他们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活路,只是下意识地游荡,就像是行尸走肉。哪怕是陆遥这等从并州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一旦靠近他们的时候,也不禁为眼前充满着残酷意味的景象所慑,几乎说不出话来。

    与陆遥一同出外查探的,除了亲卫数人外,还有位青年士人。他长叹一声:“他们应该是平原、清河一带的流民。”

    陆遥回头看他一眼。青年士人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道:“石勒贼寇兵发冀州南部,数日间连克郡县城池,杀戮不可胜计,百姓们被迫踏上逃亡之途,寄望于在魏郡、广平郡等地求活……唉,自前次兵灾后,魏郡也残破不堪,府库空空如也,哪里有能力相助?”

    陆遥沉吟道:“邺城毕竟是重镇,征北将军和郁坐镇邺城,有抚民之任、治民之责,总会拿出些办法来吧。”

    那青年冷笑一声,连连摇头。正待说些什么,远处烟尘滚滚,一骑绕了个极大的圈子让过流民,飞驰而来。

    陆遥认得,那骑士乃羊恒得力下属。此人奔走将近,飞身下马叫唤道:“陆将军,征北将军听闻你在这里,请你立即去见他!”他向前两步,压低了嗓音:“今日紧急军报,幽州刺史王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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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丈母娘有恙,作女婿的只好星夜前往拍马。焦头烂额两日,总算今天赶回来了,感谢和谐号。

第一百零六章 再会(五)

    王浚死了!在陆遥的记忆里,这位强势方镇原本还有好些年的寿命,他依托幽州诸胡骑兵,在即将到来的大乱局中积极扩张,甚至一度拥有觊觎神器的野心。

    可现在,这位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博陵郡公就这么死了,死因甚至显得有些滑稽。虽然这一切都在陆遥的计划之中,但他依然感到有些轻微的心悸。

    王浚既去,幽州无主、群胡必然随之骚动。谁能稳定并掌握幽州,谁就继而拥有足以威震北疆和河北的巨大实力。这个人……舍我其谁?一年前,自己在太行深山的草棚中悠然醒转的时候,所拼搏的目标仅仅是活命而已。而到了当下,自己居然已试图夺取那足以翻转数千里河山的地位和力量了。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情绪:“什么?你说的是谁?出了什么事?

    骑士一把揽住陆遥坐骑的辔头:“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死了!陆将军,征北将军正在等候,请速随我前去,自有人向您细细解释。”

    “可是……”陆遥指了指眼前,随口道:“冀州流民群集于此,如不妥善处置,恐怕将有不测。”

    那骑士的脸上略微露出些急躁的神色:“征北将军相招,如何有暇理会这些琐事?彼等若有异动,即调军马来处置了!正事要紧,陆将军还是先随我来。”

    如此理所当然的言语,又令得陆遥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

    他此番前来魏郡,又特意投奔身为征北将军高级幕僚的羊恒,本就是为了今日的召见。可不知为什么,在这重要时刻,他却忍不住去想些别的。

    对于那些流民,陆遥所说的处置与这骑士所说的处置,自然完全是两个意思。王彭祖暴亡确是大事,是自己绸缪多日的结果,更是自己通向巨大权位的开端,可是眼前这些衣食无着的流民,难道就理当被无视、被肆意“处置”?

    这一年来,陆遥身处行伍,往来的都是粗鲁军汉,经手的都是戎马事务,鲜少与真正的大族人物往来,更不曾真正体会到朝廷官员视底层军民如蝼蚁的常态。因此,不久前他听到丁绍将冀州军中老弱尽数推向前线,作为引诱石勒来攻得诱饵时,才会心中十分不忍。

    眼前情形也是如此,泰山羊氏不过是三流世家,而眼前这骑士更只是羊恒的部曲队主,地位较之寻常百姓,但眼看着数千嗷嗷待哺的流民,竟也全无恻隐之心。反倒是自己,从军征战多年,手下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然而战场上厮杀搏命的心越硬,面对那些军民百姓,反而越是心软。唉,看那骑士的神态,或许在他眼中,自己面临征北将军、尚书仆射和郁相请的时候,还牵挂着彼辈蚁民,才是个奇怪的举动吧?

    陆遥转念又想到,此时此世人心,实在没有办法苛责,但自己必定是不同的。想要扭转乾坤,成就伟业,真正值得依靠的从来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陆遥对此深信不疑。

    他侧过身,向方才与自己交谈的青年深深作揖道:“这些都是被时局所迫的可怜人,劳烦吾弟稍加看顾,莫要让人随意欺凌。我有急事,须往邺城走一趟。”

    那青年应声道:“尊兄放心便是,蔡谟定当周全他们。”

    陆遥再次施礼,纵骑便去。

    越陌度阡,疾行二十余里,两骑从邺城西南角的广阳门经过,直抵征北将军府邸。

    朝廷大员驻留的重地,外官不能随意出入。因此将军府东曹掾亲自出面,客气地引了陆遥在一处偏厅稍作等候,又遣人奉上茶汤。

    奇怪的是,似乎府邸中的官吏们都知道鹰扬将军来此,陆遥饮茶歇息的时候,便有些吏员在对面的偏厅朝这里张望,还有悉悉索索的轻微语声传来:“看,那人便是代郡太守陆道明!”

    茶略沾唇,又有征北将军府中从事出面,将陆遥延请入内。在白藏库旧址上兴建起的楼宇远不及昔日新蔡王所居的豪华奢靡,规模也小了很多,毕竟也重门叠户,沿途转过若干殿堂,都是征北将军属官办公的场所。这些都是处置机密的所在,通常门户紧闭的,此刻十有**都打开着,还有人捧着公文,作出匆匆自殿堂里出来的样子,满脸好奇地与自己打个照面,居然还驻足停步,上上下下地看两眼。

    这等古怪阵仗,实在令陆遥莫名其妙:邺城战事后,自己便北往代地,虽说也横行于塞上,颇建功勋,终究与这些魏郡的太平官吏无干吧,何以引起彼辈如此关注?

    为陆遥引路的从事实在看不下去,他向陆遥笑了笑,抱歉道:“陆将军近来声威赫赫,就连裴郎君也听说将军的名头,所以众人……咳咳……确是有些好奇……”

    陆遥既来魏郡,事先早已做足了打探功夫,知晓那位惯以河东裴氏子弟名义行事的竟陵县主还在当地留驻。显然这位东海王膝下的贵女虽不高调,但这等特殊身份终究瞒不过旁人去,至少征北将军幕府中人都是明了于心,言辞中也并无太多顾忌。听这从事说来,似乎她还记得昔日并肩脱难的情谊,也算是个好消息。

    陆遥待要举手逊谢几句,却听得那从事继续道:“一个时辰之前,兵曹从事周良妄发议论,说什么王彭祖之死与陆将军脱不了干系,因此惹怒了裴郎君,当场就被拖出去打了个半死。因此,众官纷纷出来,也是为了认得将军面貌,免得日后无意间得罪了,也落得同等下场。”

    同僚因为细故而遭责打,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那从事特意将之说出来,或许正是奉了哪位贵人的指令,带有试探的意思吧。

    “竟有这等事?”陆遥神色不动,口中依旧攀谈如常。

    陆遥所领有的代郡、上谷、广宁三个郡国,本是幽州辖境。只不过胡儿掌控多年,而王彭祖意在河北,无暇去理会。陆遥横里杀出,平白得了大利,两家自此便有抵牾。更不要说此后双方为了夺取在坝上草原的利益大战过一场了。

    世人皆知代郡与幽州乃是对头,代郡将欲图谋幽州,便不能留下丝毫话柄。是以邵续制订的计划堪称隐秘,行事更是小心谨慎。幽州军跨境行事,在冀州刺史辖境与并州刺史的兵马冲突,再怎么看来,都是王彭祖自家桥横跋扈过分,与代郡全无半点干系。

    周良那厮,是新蔡王司马腾的心腹,惯会捕风捉影的;当年在并州时,不知凭这一手陷害了多少人。可惜他不明白,陆遥根本就不担心周良的胡言乱语对自己有所妨碍,来自后世的经验,使陆遥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晋王朝的虚弱无力。

    手绾强兵的鹰扬将军,已是朝廷或东海王都必须重视的一方强豪,此来只为了将那悬挂在树上的果实摘取。在这个过程中,陆遥无须畏惧任何人,也绝不会被任何人所威吓!

    在许多人或明或暗的关注下,陆遥从容不迫的踏步前行,一直来到征北将军府的后堂。

    与沿途的热闹不同,后堂上很是清静,除穿梭服侍的仆役外,唯两人高踞于上、三人作陪。上座中的一人,身着鹅黄色的宽袍,腰系玉带,意态极其雍容华贵,正是竟陵县主。

    陆遥拾阶登堂,向二人行礼如仪:“吴郡陆遥,见过仲舆公、裴郎君。”

    “早就听得裴郎君说起鹰扬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年轻俊彦!”身材肥胖的和郁呵呵笑着,还了半礼,让人将陆遥引至左侧第一个席位落座。

    这一席显然是特意留出的,在陆遥下首的乃是魏郡太守王粹,而征北将军左长史羊恒、右长史黄笃两名高级幕僚对坐相陪。

    除了县主和羊恒以外,在座诸人与陆遥都是初会,彼此客气应答,说些闲话,便过了半晌。不曾想到的是,和郁居然也很健谈,而且没有什么架子,几番问起陆遥在北疆的军政举措,又加以赞誉。

    或许是出于矜持,或许是为了避嫌,县主并不多言,甚至也没有直接与陆遥攀谈,只是容眸流盼之间,偶尔会注视到陆遥。

    较之于记忆中那名有些冲动的落魄军主,陆遥的相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变了不少。在他削瘦的脸上,刀疤已不明显,而眼神更显得深邃了许多。浓密的须发挽在脑后用一根木质的发簪固定,或许是为了彰显鹰扬将军的威严,两鬓青色的密集胡茬未曾除去,几乎与上唇、下颚的短髯相连。

    陆遥端然跪坐在席子上,腰背挺直,身躯遒劲如松,礼仪一丝不苟。宽大的白色袍服将他强有力的筋骨体魄都遮掩住了,于是隐约透出些文质彬彬的温和气度。偶尔抬手动作时,却可见手背上又有条新的狰狞伤口,一直延伸到袍袖以内,这又似在提醒众人,他是从容趋退于刀山剑海中的强悍军人,是执掌千军万马、与草原的蛮夷浴血鏖战的将帅,是凭借着赫赫军功雄踞代地的一方强豪!

    纵使和郁等众人往往将话题转移到代郡,大多数时候,陆遥只是微笑倾听,似乎懒于逞口舌之利。可县主却不知为何总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她分明感受到,无论是身为军主,还是身为主一方军政的大将,陆遥的强烈自信一如既往;而自己所熟悉的那些洛阳少年贵胄与之相比,不过是精致华丽的陈设而已,徒然赏心悦目,却及不得眼前之人半分用处。

    ******

    还是骑马与砍杀比较容易写!愁死我老人家!

第一百零七章 再会(六)

    县主略一走神,待到注意力回转来时,众人寒暄已毕。邺城不似洛阳成日谈玄论道的风尚,言谈还能涉及实务,此刻和郁正问起陆遥对幽州军、王彭祖的看法。这似乎是陆遥乐意回答的问题,只见他略一沉吟,随即侃侃而谈:

    “自武皇帝废州郡兵以来,各地武备废弛,诸王攻战时皆用罪犯、僮仆为兵,临时部勒以军法,纵有数十万众,能战者不过十之一二罢,唯秦、凉、幽、并等北地,尚有强兵。其中,又以幽州铁骑为其中最凶悍者。王彭祖麾下胡晋各族兵马数万,骑兵尤众。凡作战时,必以轻骑四面包抄试探,寻暇突击,一击即走,借以扯动敌军阵脚、使敌人不得休息。待敌军露出破绽之时,便派遣强兵猛将分进合击。若敌军溃散,则全军如潮而进,务求全胜;若敌军不为所动,骑兵彼此掩护,徐徐后退再战。其军中更有甲骑具装的重骑为核心,在两军相持的时候猝然杀出,足有扭转乾坤之效。我曾率军与幽州军接触,两军相对虽只半日,代地将士即已死伤枕籍,至今思来,尚令我心有余悸。”

    对于代郡军与幽州军在草原上的那场大战,魏郡文武俱都有所耳闻,却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聋作哑。毕竟无论是朝廷还是东海王,都无意于牵扯进这两支北疆强军的对抗中去,和郁坐镇邺城,只求无事而已,更不必多此一举。但是既然陆遥主动提起,征北将军府倒也有兴趣探求一番。

    和郁等人对视一眼,右长史黄笃问道:“说到陆将军与王彭祖之间的战事,我们距离既远,实在是不明所以。这冲突究竟是缘何而起,道明兄可否稍作解说?”

    陆遥连连摇头:“代郡与幽州之间的纠葛说来可就复杂。如今王彭祖暴死,陆某自问难免嫌疑……”

    “哪里哪里……”想到周良的先例在前,黄笃可不愿步其后尘。他极隐蔽地瞥了一眼上座倾听的县主,忙不迭地解释道:“道明兄,我绝无此意,只不过好奇……好奇而已!”

    “历代治理北方草原的策略,一方面是用中原的财帛、权位为手段均衡诸胡的势力,令之彼此相制;另一方面,又在北疆驻扎强大兵力为威慑。王彭祖面临的局面却有所不同,他出镇幽州数年,多次麾军南下中原参与诸王征战,使得原本以晋人为主的幽州边军损失惨重,失去了威慑胡儿的作用。所幸他长袖善舞,善用婚娅名位诱动诸胡,引为己用。由于大批胡族战士投入麾下,使幽州幕府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力量,然而……”陆遥叹息道:“这力量却非王彭祖所能完全掌控的。”

    “道明的意思是?”

    “王浚麾下的胡族战士,绝大多数都隶属于各自的部落渠帅,也只听从渠帅的号令。他们固然骁勇善战、百战百胜,可每一次胜利都使他们明了大晋的虚弱。于是幽州军愈来愈骄横、愈来愈无所顾忌,王彭祖对幽州军的掌控也因此越来越艰难,很多时候,甚至会被胡儿的意图所挟裹。便如在濡源的冲突究竟缘何而起,始终令陆某莫名其妙,而在常山的战事也出自幽州军的挑衅,晋阳军全无准备……这其中或许可见一斑。在我眼中,幽州军就如一匹眼蒙黑布的脱缰战马,哪怕狂奔如电,终有将骑手颠厥落地之时。”

    和郁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明是说,王彭祖身不由己?”

    陆遥正色道:“不错。王彭祖虽死于晋阳军之手,真正原因却出于胡族,胡族需要土地,王浚便不得不攫取土地,胡族需要人口,王浚便不得不掠夺人口,其中有必然而然的道理在。不过,由于王彭祖意外身故,此刻幽州诸胡想必也乱作一团,其常山之行究竟是哪个部落唆使,一时恐难探究了。”

    黄笃皱着眉头,轻点案几上的几卷文书:“道明的想法很有些新鲜。只是,适才你也看过了并州、冀州的上书,刘越石、丁叔伦的意见,却与道明大不相同呢。”

    众人皆知,王浚的幽州刺史之位得来不正,乃是数年前谋害了成都王司马颖委派的幽州刺史和演之后自把自为而来。东海王为了拉拢幽州军相助,才策动朝廷予以承认。而那死于王浚之手的和演,正是和郁同族,因而和郁对王浚颇有几分心结。

    黄笃深知,这位征北将军就任以来,虽不曾刻意与王浚为难,却乐于听到他的死讯,更对二州刺史的表文赞赏不已。

    并、冀二州的表文并非绝密,征北将军府都誊抄得副本在此。表文上,并州刺史刘琨自然因为部伍突遭奇袭、侄儿刘演几乎不免而暴怒,又要为自军杀死王浚脱罪,于是将王浚好一顿痛骂得狗血淋头,大意是说此君肆意妄为、骄横跋扈、目无纲纪、隐有不臣之心,因而此番正是自取其死,非并州之过也。而冀州刺史丁绍的表文虽不似并州那般激烈,却也用相当篇幅抨击王彭祖私心自用,面对石勒贼寇时逡巡不进,反倒汲汲于攫取邻州城池郡县。丁绍迫于王浚的权势,威令难以企及北部诸郡,以至于往往自嘲是历代以来少有的弱势冀州刺史,此番在表文中倒颇是出了一口恶气。

    王彭祖生前再怎么地位煊赫,既然死了,便没有价值,无论刘越石、丁叔伦,对死人都不会再无顾忌。黄笃几乎可以确认,为了安抚这两家方镇,东海王也必然将罪责归于王浚。可按照陆遥的意思,竟似乎是在替王浚开脱?

    面对着黄笃等人疑惑的眼神,陆遥沉吟了许久,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王彭祖虽然僻处幽州,但凭借鲜卑铁骑的威力,几番挥军震动中原,其跋扈无状之处,确如越石公、叔伦公所言。不瞒诸位,陆某的心意,其实与并冀二州并无不同。然而……”

    他略略压低嗓音道:“王彭祖身为骠骑大将军、博陵郡公,位高爵尊,名震天下,世人皆知其人为东海王殿下夺取中枢权柄立下赫赫功劳,是东海王殿下的得力盟友。如今一旦身死,便将之斥为狂悖之徒,究竟何益于殿下?”

    和郁顿时吃了一惊。他抬手止住黄笃追问,前倾上身道:“道明,还请细细说来。”

    “如今石勒贼寇大举杀入河南,恐与中原巨寇王弥等合流。彼辈又共同尊奉匈奴汉国号令,威望及于胡晋各族,声势浩大。我私下计量,东海王纵以数十万重兵屯驻许昌,也遽尔难于遏制石勒。要与之全面对抗,必然仰赖拥军十万、雄踞兖州的屠伯苟晞。”陆遥有些轻蔑地笑了笑,环视众人徐徐道:“诸位,苟道将与东海王份属兄弟之盟,地位与王彭祖差相仿佛,与东海王殿下的亲疏亦与王彭祖差相仿佛。若东海王不能宽待王浚,苟道将将会如何?以苟道将的暴烈性格,东海王是否……是否能承担他的猜疑?”

    陆遥的言辞之中,对东海王殿下的实力并没有多少尊重,可哪怕竟陵县主也顾不得指摘他的无礼。

    在座众人本想请教陆遥对幽州局势的看法,却不曾想陆遥三言两语,竟把话题带向了完全不同的方面。想到他所揭示的可怕后果,众人齐声吸气的声音,仿佛一阵轻风掠过厅堂。

第一百零八章 再会(完)

    大晋王朝的诸王争权绵延十余载,一位又一位宗室亲王怀着不可言说的野心奋臂攘袖杀入战团,刀光剑影自宫闱之间暴起,最终将东自大海、西极氐羌的广袤大地都化作了永无休止的杀戮地狱。这场惨烈斗争最后的幸存者和胜利者、最终攫取大晋权柄的,便是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东海王身任太师录尚书事,又分布诸弟执掌天下形胜要地的军政权柄以为拱卫,爪牙遍及朝野、政事出于私门,数载以来,天下几乎只知有东海王,不知有皇帝也。

    然而,这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盛况并不能持久。自从智力上有所欠缺的前代皇帝驾崩,豫章王登临大宝,逐步恢复皇帝的权威,群臣也渐渐知所归属。与之相对,东海王殿下便再难如往日般把持朝政。年初时,东海王甚至不得不主动诛杀了提议更立幼主的吏部郎周穆和武皇帝诸葛夫人之兄诸葛玫,随即统帅大军出镇许昌,名义上是为了压制巨寇王弥,其实却也隐含着规避与皇帝之间矛盾激化的意图。这样的举动,不似伊尹霍光所出,狼狈之处倒像是出屯沓中避祸的蜀汉大将军姜维了。

    永嘉元年以来,东海王对出自门下的各地方镇举措多有矛盾,既显疑忌,又往往刻意优容,譬如旬月之前,本拟以帐下亲将取代冀州刺史丁绍,但在石勒南下、丁绍勃然大怒的当口,更换冀州刺史的动议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正是因为直属于东海王的力量逐渐衰弱,而出镇地方的各路方面大员却兼理军政、羽翼渐丰,使得东海王处置维艰的缘故。更不消说如兖州刺史苟晞这等人物,原只能仰望东海王殿下的风尘而拜,此时却令得东海王深感投鼠忌器。诚如陆遥所言,如果东海王将王浚弃之如敝屣,苟晞将有什么感受?他会不会猜疑王浚之死出于东海王的密谋?而以苟晞的暴烈性格,东海王是否能承担他的猜疑呢?

    陆遥的话语其实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但其中却有丰富的内蕴,如惊涛骇浪般撼动着在场每个人的胸臆。

    羊恒手中水盏不知何时捧得斜了,茶汤倾泻在袍袖上亦不自知。他瞪视着陆遥,眼神中除了疑惑之外,又凭空生出几分敬畏来:东海王与洛阳朝廷之间的纠葛,实属常人绝难接触到的机密,如羊恒这种辗转于诸王门第的老练政治人物,又身为征北将军左长史,也只能凭借着一些蛛丝马迹隐约感觉到而已。可陆遥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是东吴亡国遗族之后;就在数月前的邺城,他还不过是晋阳军中部将罢了;之后数月里,此人转战于北疆化外之地,日夕相处的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他怎么可能竟对朝廷中枢的隐秘洞若观火?难道说,这个世界上真有那种……生来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天纵之才?

    和郁圆胖的脸上笑容依旧,但窗棂里透出的光亮映出了他额角的一层油汗。厚重的眼睑掩护下,他频频斜眼去偷觑竟陵县主的神色,脸肌也不为人所觉地微微抽搐着。这陆道明说得没错,石勒贼寇大举攻入中原之后,东海王与苟晞的关系必将会变得微妙,如因王彭祖的缘故令得苟晞不快,想必东海王也会深感头痛吧……可恨自己身为协助东海王处置政事的尚书仆射、又是深谙洛阳朝廷内情的高官,竟还不如这僻处边疆荒郡的鹰犬之将看得清楚!落在竟陵县主眼中,将会如何看待自己?

    和郁能够出任坐镇一方的高官,靠的不是文武干才,而是心思灵动。他立即将镶嵌着玳瑁的檀木麈尾大力挥舞,呵呵地笑道:“道明所说极是有理,全然与吾相合呀!”

    顾不得此语惹来羊恒、黄笃两人愕然相视,他又避席起身,向竟陵县主深深一揖:“时局多搴,犹须镇之以静,不宜多生事端。我打算上书东海王殿下,陈说王彭祖为胡儿挟裹的难处!当然,这份文书,最好能由道明与我二人联署……”他转向陆遥,亲切地笑问道:“却不知道明意下如何?”

    陆遥被和郁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窘迫,但他神色不动,只轻轻颔首逊谢道:“征北但有所命,陆某自无不从之理。”

    和郁又转回身来探问:“裴郎君以为可否?”

    竟陵县主深深地望了陆遥一眼,一时沉吟不语。

    昔日在太行山中并肩逃亡时,县主曾在陆遥的安排下诱捕部属中的叛逆,又得他的帮助自贼寇的围捕中脱身,说来早就领略过陆遥在纷繁芜杂的局面下别出机杼的能力。但当时的陆遥所思所想,终究还未能脱离基层军官的窠臼,哪里像是现在这般,身处千里之外就能剖析中枢朝局,所言竟还无不中鹄?

    县主甚至有些自嘲,自己虽系女流,也算是擅长谋划之人,不然也不会得到父亲的特别倚重,隐为东海王幕府中藏身暗处的谋主。可是仔细回溯这陆道明的一言一行,却往往出乎自己预料之外。此番他虽然言语并不雅驯,却的的确确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上考虑,这更是个惊喜呢。

    难怪陆道明昔日会拒绝自己的招揽,这样的人物可不是区区一个普通军将的职务所能酬答的。何况此人已经切实地掌控了代地三郡,更将势力扩张到草原,其兵力之强盛,未必就逊色于王彭祖所领有的幽州军。如能将之切实地拉拢入东海王的阵营,便付出大州方伯之任也值得了!然而,此人的性格的确与那些应声虫似的东海王幕府掾属大不相同,该当如何约束,是个难题。

    想到这里,县主突然对这些充满功利的谋划有些厌倦。

    她忍不住再度觑了陆遥一眼,随即垂下眼睑,有些刻意地用纤长莹白的手指轻轻叩击案几。她本能地感觉到,无论和郁,还是羊恒、黄笃,都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等待着自己有所决断,唯独陆遥除外。在距离她不过丈许的左手第一个席位上,陆遥依旧如山端然而坐,似乎早就将适才的发言抛在脑后。与他在沙场上千锤百炼出的沉静意态相比,堂上众官全都显得浮躁不堪。

    似乎在陆遥踏入厅堂的时候,曾经与自己视线相触过,他的眼神是那么坦然而自信,丝毫没有他人眼中常见的那种畏缩之感,问题是……也没有故友重逢的那种愉悦啊……此刻自己所着的衣袍,便是当初在太行山中所用的款式,似乎他也没有注意到?县主不禁有些气馁,回忆太行山**同经历艰险的时日,距今还不到一载,眼前的青年男子的身份地位,距离自己越来越接近,但因其难以掌握的强悍性格依旧,又似乎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过了许久,县主才道:“文书之事,便按仲舆公所说的办。”

    她单手扶着腰间玉带盈盈起身,继续道:“幽州局势具体如何、有什么应对策略,诸君不妨再细谈。我有些累了,告辞。”

    才说了几句,怎么就会累了?这下,包括陆遥在内的众人全都愣神,只呆看着县主向和郁略一点头示意,径自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踯躅(一)

    县主既然离去,接下去的会谈其实便没有太大的意义。

    无论陆遥还是和郁都清楚,按照当前的河北局势,拥有足够力量稳定幽州、慑服胡族之人唯有代郡陆遥,变数只在于陆遥是倾向于洛阳朝廷、还是倾向于东海王;而朝廷或东海王又是否信任这名神速崛起的强豪,愿意付出何种名目、给予何等权限而已。但这话题又涉及中枢隐秘,竟陵县主不在,便不是出镇魏郡的和郁所能置喙了。

    因此这场谈话便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与会众人都觉得无聊,却又不得不如此。大约到了日央时分,陆遥告辞出来。和郁亲自下堂送客,又请羊恒陪伴着直到将军府外。

    邺城虽然连遭兵灾,但由于周边郡国人口的流入,依然不愧为河北首屈一指的名城大邑。视线透过建筑物稀疏的承黄厩向南眺望,只见连续几个街坊都熙熙攘攘。在贫病交加的流民簇拥着之下,无数红男绿女依旧穿梭往来,豪奢富家的嬉闹欢笑之声与贫民的哀呼求告之声交织在一起,喧哗感几乎要汇聚成肉眼可见的蒸腾云雾,那种畸形的繁荣似乎较之数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遥一来见不得这种醉生梦死的景象,二来也不乐意在人群中缓缓策马,自于是领从骑数人折而向西,打算从金虎台下经过,沿着邺城西面的城墙一路往南,再绕回到凤阳门出城。

    城墙脚下人烟稀少,众人在城台的阴影下走了没多远,斜刺里的狭窄巷道里突出一骑,叱喝打马并入骑队中来。一众从骑并不惊讶,而是自然而然地稍许退后,为他留出位置。

    “幽州那边情况如何?”陆遥沉声问道。

    马上骑士正是鹰扬将军麾下专事情报哨探的军官朱声。此刻他作行商打扮,头脸衣物尽是风尘仆仆,似乎才赶了极远的路途,将将进入邺城来。

    听得陆遥发问,朱声恭谨俯首道:“启禀将军,王彭祖死讯传到幽州之后,幽州幕府立时大乱。晋人文武汇聚蓟县昼夜商谈,至今尚无决断。胡族将校多有一哄而散者,余者都忙于向本族传递消息。自蓟县向北的大道上,信使每日不下数十队。据说段部、宇文部和慕容部俱都厉兵秣马,以备万一。而范阳、燕国等地的世家大族如封氏、田氏、张氏等收拢部曲民众于坞堡,尚无特殊举动。”

    “很好。”陆遥颔首。王彭祖并无子嗣,麾下将校也无威望特出、足以在危急时刻取代他发号施令的,因此这时候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而东部鲜卑各部彼此相制,也起不了什么大风浪。这等混乱局面延续的越久,倒是越有利于代郡从中用事。当然,这也是由于代郡的谋划深密,使得幽州上下陷入茫然的缘故。

    朱声顿了顿,又道:“另外,原本驻扎在冀州北部郡国的幽州军人马正在逐步撤回,那方勤之也随军行动。他让我转告将军,他在幽州多故旧,正好借机联络,以图配合将军下一步的动作。”

    “方勤之?”陆遥的脑海中立即显出了方氏三兄弟啰嗦至极的滑稽形象:“此人确有几分特异的才能,你要遣人小心掩护,在大局底定前,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另外替我传话给他,就说陆某记得他的辛劳。”

    “遵命。”朱声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拨马便要离去。

    身为全权负责代地军政的高官,陆遥到达邺城不久,便遣人北上,建立起明面上三日一报的联络。然而如朱声这等行踪诡秘的密谍头子却不适合轻易现身于人前,因此他以商贾的身份往来,纵使在偏僻的城墙角下,也不在陆遥身边多留。

    “等一等……”陆遥突然扬声唤道。

    朱声勒马折返,习惯性地扫视着周边动向,低声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陆遥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极少见的踯躅神态,先不说话,反而挥手斥退了马睿等从骑:“朱声啊……我听说过去的三个月里,你在代郡连续纳了四房妻妾,而且娶的还都是官宦世家之女?这事是真是假?”

    朱声唰地出了满头的冷汗。他身为陆遥特别信重的军官,虽然看似地位不高,其实掌握有相当的权力,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很庞大,尤其是利用自胡族手中缴获的财富建立起广布于河北的商业体系,更令人垂涎不已。代地的晋人旧族与河北的富商大贾之中,有不少人为了逢迎他而多方奉献钱财、美女之类。

    朱声是马贼出身,少年时金银过手不在少数,因此对钱财并不特别热衷,唯独在女色上定力欠了些,尤其酷爱家世高贵的女子。于是众人愈发投其所好,寻来不少因为经年战乱而破落的士族贵女来,而朱声倒也色胆包天,来者不拒。短短数月间,朱声家中竟有了美貌妻妾若干。虽说他自问并不曾因此妨碍公事,但也知道这事未免犯忌,故而无论娶妻纳妾都极其低调。

    可他全不曾想到,此刻竟被陆遥若无其事地揭了出来!

    一时间,朱声他只觉心脏都要从喉咙眼里蹦跳出来了,情不自禁地滚鞍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将军,此事……唉,确是有的。但小人绝不敢因此而出卖我军半点利益,另外,当时军务倥偬,小人又自知地位卑微,唯恐烦扰了将军……所以不曾大事操办,也绝非有意隐瞒!”

    说了这几句,朱声突然觉得心酸,几乎要哭了起来。他跪伏在地静待发落,不再多加辩解。

    陆遥斜睨了朱声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这厮慌什么?起来说话!”

    待到朱声面如土色地上得马来,陆遥侧身向他靠拢,低声问道:“你家中……琴瑟可还和谐?咳咳……我是想问,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多半性子都有些古怪,等闲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你怎么摆平她们的?”

    朱声愣了愣神,只觉得今日陆遥的问话透着一股诡异。他约莫揣测出“摆平”是什么意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陆遥的神情,才皱眉道:“小人的家中倒还和睦。那些娘们儿虽然出身高贵,但既然沦落到代地,便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了。嫁给我算得是个好下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说着,他抬手举起马鞭示意,狞笑道:“偶尔有哪个不知趣的,小人便以家法伺候,狠狠抽他娘的!”

    “这怎么行?”陆遥突然疾言厉色地怒叱。

    朱声的黄脸几乎都被吓绿了,慌忙道:“是,是!将军说的是,这怎么行?绝不能动用家法,绝不能打!”

    他正在力陈心迹,却听得陆遥愈发焦躁地拨马打了几个转,自言自语地道:“我也是昏了头,问你有什么用?你是朱声,又不是万峰!”

    自从在箕县随军,朱声亲眼目睹了无数艰难险阻。然而无论面临多大的危险局面,陆将军都智珠在握,最终形势的变化也总是一如将军所料。他不明白,此刻困扰将军的是什么问题,竟使得从来胸有成竹的陆遥陆道明也失态了?他又想:万峰是谁?代郡文武臣僚中却不曾有人叫万峰的。听将军的意思,此人定不是寻常人物,日后若是有缘相见,不妨加以结纳。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陆遥意兴阑珊道:“你去吧!”

    “是!”朱声如蒙大赦,连忙纵骑远去。

    ******

    其实这几章应该叫《少年陆遥之烦恼》,就是字数太多了不适合,哼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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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