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龙蛇(完)
暴风卷着密集的雨点横扫大帐,瞬间熄灭了烛火,将各种什物噼噼啪啪地吹飞起来,又像一只翻覆的巨手将屏风摇晃得东倒西歪,帐里的侍者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将旋舞在空中的绢帛之类扑下来。而过去的十余天里,因为装病而寸步不离大帐的丁绍或许被憋闷坏了,他固执地正对着大风站立,将帐幕推到最大,任凭胡须飘拂、衣袍猎猎作响。
丁绍虽然是文人掌军,但他极有文武干才,堪称是大晋各路方面大员中的佼佼者。所以率军与河北群盗相持至今,主要是因为他顾惜兵力,不愿轻易展开大规模的决战而已。饶是如此,河北群盗在他严密的调兵遣将之下,也已经逐渐陷于绝境。
但正如大晋开国以来的传统,有杜预王睿则有贾充;有周处则有司马肜,忠臣良将努力于前线的时候,总会有人拖后腿。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洛阳朝廷、还是东海王幕府,都有无数人猛烈攻讦丁绍的做法,垂涎于冀州刺史的职位。这批人之中,最为积极的是担任东海王司马的大将王斌。
谯国丁氏宗族虽非本朝一流门阀,但因为与曹魏皇族同乡,前朝颇出人物,再加上他与南阳王司马模的关系,因此对朝廷中枢的情况了解之清楚,远远超过他人想象。事实上,王斌的一举一动,完全都在丁绍的关注之下。
王斌是东海王信重的大将之一,他素来汲汲于功名之事,此前还曾经图谋过幽州刺史之位,可惜在王浚的强势之下碰得粉碎。时刻数年之后,王斌再度企图出镇地方,他倒不似先辈那般畏敌如虎,而是低估了对抗河北群寇的难度,太过自信。他在东海王驾前力主说,石勒贼寇在朝廷的连番打击下早已奄奄一息,只因丁绍作战不力,才苟延残喘至今。若能使得丁绍去位,自己取而代之的话,轻而易举就可麾军犁庭扫穴、尽除数年以来困扰朝廷的大患,而自己立下赫赫大功之后,前途想必就更加光明。
也有同僚问起,如果王斌意欲执掌冀州,那丁绍丁叔伦又该作何安排?王斌答道:丁绍人终究不似王浚、苟晞那般,拥有半独立的军政地位。其人所依附的南阳王司马模也已经移镇关中,对朝中事务鞭长莫及。只需在洛阳择一清贵官职,将之好好安顿也就是了,难不成这书生还会有异议么?
问题是丁绍果然有异议。
丁绍平日里处世刚直,青年时就令本郡士子望风敬惮,但他却不是那种只懂得循规蹈矩的纯儒。事实上,谯国丁氏宗族自汉魏已降的官宦,如丁仪丁廙兄弟、丁裴丁谧父子等都是毁誉参半的人物,虽以儒学进用,实际行事却殊少顾忌。丁绍也是如此,他会主动改变局面,而不是坐等着他人行动。
丁绍将帐幕刷地放回,大帐内突然恢复了安静,他舒缓的语声便显得格外洪亮:“就算是如此窘迫的冀州刺史,我也不打算拱手让给他人。丁某自问才干远过于王斌之流,自上任以来,诸事无不克举,贼寇虽然凶暴,不过土鸡瓦犬耳。更不用说如今四海有滔滔之势,正乃大丈夫有所作为之时,而建功立业的第一步,就在冀州!”
“冀州军的将士是我亲自招募而来,为了组建这支军队,冀州西部五郡十六岁到四十岁的壮丁,几乎被征调近半,历年积储的粮秣物资也倾囊而出。因此,我始终不愿将之轻易虚耗,总认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压服贼寇才是最好。但若朝廷因此责怪,我也不介意用一场血战来自证。”丁绍返身落座,全不在乎袍服的前襟已被雨水泼得湿透,行动时挥洒出大片水渍。或许是着了凉风,他原本总是安详的脸庞变得铁青,言语更渐渐透出冰冷的杀气:“贼寇的主力本来屯驻乐陵,计算他们行动的速度,约摸后日午时将至。我们就在这里以逸待劳,与贼寇大战一场。这一次,我会不计损失,彻底歼灭贼寇,用彼辈的尸首筑一座京观给洛阳朝廷看看!”
他向李恽点头示意,眼神锐利如刀:“石勒是强敌,又是抱着决死的心态前来。这一战会很难打,我们需要全力以赴……到时候,还需重德的乞活军相助。只要这一战取胜,无论兵员、武器、粮秣,我都会为重德补充,请功文书上也绝少不了乞活军的功劳。”
李恽正因为丁绍的谋划完全将自己瞒过而忧虑,担心自己是否被丁绍排除出了核心圈子,不能在即将到来的胜利中分一杯羹。听得丁绍这般说,他大喜过望地离席而起,深深拜伏施礼道:“请叔伦公放心。公但有所命,恽无不从。”
石勒是多么厉害的人物,陆遥早就明白;他与石勒几次交手,更直接地体会到此人擅于用兵,绝非等闲可比。但就是这样厉害的石勒,在与丁绍对抗时却完全失去了主动权。丁绍欲战则战、欲守则守,一旦下定决心,又能以病重的消息调动石勒大军顶风冒雨来战,自家则置身于以逸待劳的优势局面。陆遥知道,自己此前无疑低估了丁绍。
这位年过五旬才得以施展的冀州刺史,无论才能还是性格远比史书上寥寥数语所记载的更加强悍,只消有他在,大晋在河北的统治就必定不可动摇。陆遥因为丁渺的关系,被丁绍当作子侄辈看待,更得到丁绍几番称赞。代郡与冀州之间虽无片文只字,实际上已是盟友关系。对于丁绍的强有力态度,陆遥本该感到欣慰才是。但不知为何,陆遥却隐约觉得丁绍的言语听来令人很不舒服,甚至对丁绍的态度也莫明有些反感。
又听丁绍说了两句,他忍不住问道:“叔伦公适才说道,之前沿着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郡西部一带构筑了严密防线,分遣兵马占据城池,彼此呼应。这些据守城池的人马听说叔伦公抱恙的消息之后,想必也已人心惶惶,而石勒贼寇长驱西来,他们又首当其冲……这该如何是好?”
丁绍颔首道:“道明确实老于用兵,思维十分缜密。你放心,我早已调动部署,把不堪作战的老弱尽数屯驻于那几座城池。石勒如果将之击败,正好令他自以为得计,放心大胆地杀来。”
丁绍这几句话一出,陆遥心中顿时有些发凉。他身上的衣甲早就被雨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着躯体,之前并不觉得有多难受,这时却也赫然感觉透出沁骨的寒意。
这便是大晋的地方官员。哪怕他们因为当今时局败坏而忧虑,哪怕他们怀抱有匡正四海的大志,但骨子里,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与普通百姓士卒之间相隔天堑的士人。这些名门望族出身的大员对底层的态度……那已经不是蔑视、俯视或者其他什么,而是**裸的无视。
在丁绍的脑海之中,对冀州战事只有利害的计算,却不会真正将蚁民的生死放在心上。他持重用兵,是为了避免自身实力的损耗,而非顾惜冀州子弟的性命。他决意引诱石勒来战,也只是出于平息朝中物议,并不会特地考虑因此而产生的巨大伤亡。为了诱敌成功,他可以轻描淡写地将大批战士作为诱饵抛出去送死。而当陆遥问起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解释的,只是那些诱饵都属老弱,死不足惜。
既然首要的目的是稳固自己身为冀州刺史的地位,那便以此为核心考量来统筹一切行动。至于因此会给冀州的子弟兵带来巨大伤亡,会使得无数茫然无知的士卒因此战死,不是丁绍需要格外加以考虑的范围。胜利之后,自然有办法补足兵员。
丁绍是这样的态度,并州的越石公又何尝不是?陆遥突然想起越石公在一片废墟的晋阳城中兴造起的奢华府邸;又想起自己在悬瓮山上劝阻刘琨增筑晋阳城时,刘琨只是解释了自己身当前敌的决心。因此而导致疲敝不堪的并州民众再遭压榨,本来也不是他需要格外加以考虑的范围。
大概是对自己的谋划十分满意吧,丁绍显得有些激动。他对后日用兵的战略战术侃侃而谈,还亲自取来笔墨,在地理图上画出简单的兵力部署,向李恽介绍他的具体意图。
夜色已经很深,侧近几番催促,但丁绍并无睡意。他随即又转移了话题,问起陆遥和丁渺二人在北疆的作战经过。对两人如约稳定北疆局势的行动颇加赞赏。丁渺难得被这位严厉的叔父夸赞,激动得脸色通红,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为丁绍解说。
那些长篇大论,陆遥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偶尔附和丁渺几句,免得太过失礼。在谈话的间歇,他看着就在身前丈许落座的丁绍,忽然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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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心情很差,没更,抱歉。人生忧患结婚始,哪怕到了三十来岁,面对婚姻和家庭,仍然深感自己的幼稚,深感疲惫与无力。
凄凄惨惨戚戚,心事数径白发;孤灯挑尽未成眠,不如自挂东南枝。唉……
第八十一章 摧锋(一)
无论是丁绍还是陆遥,对敌人的估算都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原以为河北贼寇将会在后日午时到达,但事实上,石勒的用兵比预估的更加快捷。第二天清晨起,就有来自东武城、清河、贝丘、博平、聊城等地的许多溃卒涌向广宗。据他们所说,自从丁绍病危的消息传到前线后,各座城池的晋军守军都感到十分慌乱,有些部队的斗志全无,出现了士卒逃亡的情况。而就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候,贼寇冒着狂风暴雨、动用了相当的兵力,在东西距离一百六十里的五座城池同时发动了夜袭。
这样的猛烈攻势是过去数月相持阶段时十分罕见的,几乎一夜之间,贼寇就夺取了这五座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城池。而这只不过是真正血战的前奏罢了,贼寇们马不停蹄地继续向西,将满怀恐惧和慌乱情绪的溃卒们像牛羊一般驱赶向广宗。
从清晨到傍晚,越来越多的溃卒蜂拥而来。他们中有许多伤员,又因为恶劣的天气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不少人都发了热症。还有难以坚持数十里长途奔走的人,已经沿途倒毙于路,或者被河北贼寇追近之后虐杀而死。能够坚持到广宗的溃兵,基本体力都已耗竭,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如果丁绍确实病重,这些溃卒们的情绪想必会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到整个军营,使得冀州军本已低靡的士气再度下跌。可惜贼寇们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冀州军在鲧堤后方靠近广宗县城的地方修建了临时营地安置败兵,又紧急调派了数十名大嗓门的士卒,在营地里宣扬丁刺史身体十分康健的消息,用来安抚人心。
丁绍本人则亲自率领扈从甲士,大张旗鼓在鲧堤上巡视,借以提振士气。他担任冀州刺史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善于经济,兼通律法,遂得“政平讼理”之效。各地世家大族都对他的治理手段满意,而许多寻常百姓赖他的公正裁断得以存活。短短的两年间,他便积累起了相当的威望,所到之处,本来因为他的病情而焦虑的将士们都欢呼雀跃不已,甚至有士卒热泪盈眶、不能自己的。
当天傍晚,紧随在溃卒之后的河北贼寇大军也到了。
绵延了四天的灾害天气这时候渐渐好转,铺天盖地的雨线显然变得稀疏了。军营里星星点点地打起了松明火把,有人试探着将火把探到露天,火焰虽然被雨水压得飘摇,却没有熄灭之虞。但云层还是那么浓厚,好像一块层叠的黑色幕布,牢牢地拉拢着,隔绝了来自天空高处的亮光。
这样的天色,哪怕点起再多的火把,也不足以照亮远处,因此将士们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从平原的尽头有大块大块的黑色出现。那些黑色的形迹就是河北贼寇的军队了,他们就像是密集的蜂群那样,纠合、分散、涌动着前进,越来越近,渐渐地铺开阵势。
石勒掌握河北群盗的指挥权之后,特别重视军队的令行禁止,试图将贼寇们逐步统合成一支有力的、部署严密的军队。但毕竟时日太短,他的威望也还远没有树立,此刻出现在冀州军面前的贼寇们,仍然是一副乱哄哄的样子。
他们毫无顾忌地在冀州军眼前行军,一边前进,一边调整着队列。有的队伍在前进过程中被另一支交叉行进的队伍挡住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乱中停下脚步耐心等候;应当向左翼前进的队伍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随着别的队伍绕到了右翼;有的贼寇们在行进过程中呼朋唤友,接纳了另一些小股的贼军,变成了一支规模更大的队伍;还有的在前进过程中发现道路不平或者有什么障碍,于是便自作主张地转向另一个似乎更好的方向去了。
如果朝廷的军队用这种方式行军的,那一定是不堪一击的弱军,但这个指标却不能用来判断贼寇的战斗力。毕竟他们是流贼,早就习惯了混乱而缺乏计划的行动,甚至也习惯了从这种全无指挥可言的乱局中暴起发难,兴高采烈地发动进攻。
相比于这些乱哄哄却悍勇善战的贼寇,冀州军除了一些应募而来的豪族部曲可以作为骨干以外,其余的士卒们都是临时征召的农夫,战斗力实在是不如。冀州军上下都有同样的认识,因此他们并不觉得有必要利用这个混乱状况,来个半渡而击的行动。他们只是固守着自家营垒,借着入夜前微弱的亮光观察贼军的动静。
“看见那支骑兵了没有?头盔上缀有白羽的那支!”一名士卒攀在刁斗的半截高处,向对面的敌人指指戳戳。他是冀州军中有名的斥候,对贼寇的背景也颇有些了解:“那便是吴豫的骑兵。吴豫那厮是月支人,本来是河北赤龙牧场的牧奴,后来随着石勒骑兵,号称是什么十八骑之一,可是一员勇将!嘿,可惜没有早杀了他,留到现在作恶!”
“太暗了看不清啊……哪有什么白羽?”他的同伴抱怨了一句,将耳朵覆在地面:“听起来倒是蹄声如雷,似乎他们的骑兵不少。”
“蹄声是很响,但你不觉得有些疲沓?他们的战马都累了。”另一名斥候道:“从西平昌、安德那里到广宗,距离不比广宗到邺都近吧?何况雨天难以行路,沿途还要渡河,这可不容易。”
“渡河算什么?关键是这种天气!大雨湿寒,对马匹的伤害最大,贼寇们居然舍得动用骑兵,可真不知怎么想的。”
朝廷在河北各地设有牧场和马苑,来放养军马。比较著名的有茌平牧场、赤龙牧场等地。新蔡王司马腾在并州刺史任上时,曾经大肆捕捉胡儿贩卖到山东,许多就被充做了牧场里的牧奴。谁也没料到这些牧奴有朝一日揭竿而起,别的不说,先将朝廷的军马席卷一空。因为这个缘故,石勒麾下骑兵极多,纵横往来无不如意。但战马对恶劣气候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对饲养条件也有要求。在这种大雨环境中长途跋涉,又没有精料喂养,很容易导致战马疲劳虚弱,进而患病。
“你懂什么?贼寇们已经被丁刺史逼到绝路了,人都没吃的,何况马?他们连入冬的草料都凑不齐!反正这次就是他们最后一搏,要是打输了一了百了,哪里还管得着战马的死活?”最初说话的斥候冷笑道:“不过,贼寇们再怎么样都没用。这次他们死定了!”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阵阵沉闷的法螺声响起,一队队的弓弩手、刀盾手、长矛手从冀州军大营的各处营地出来,汇集到了营垒正对着贼军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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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要出差,预计五月二日回。但这几天里我会尽量保证更新。
第八十二章 摧锋(二)
时已傍晚,雨势依然滂沱,巨量降水在原野上汇集成无数的水潭和泥沼,原本平整的道路则成了河床,四面八方的来水汇聚至此,轰轰隆隆地向低洼处涌去。贼寇们艰苦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在泥涂中打了多少滚,许多人从头到脚都成了泥黄色;抬望眼,只见天色迟暮,夜空暗沉如铁,绝非发动攻势的好时候。
再看冀州军的军容,他们坐拥占据长堤的营垒,地势居高临下,将卒以逸待劳,守御得十分严密,并没有半分可资利用的破绽。更不消说营垒高处,丁绍的宁北将军旗迎风招展,军营中的将士们个个士气高昂、意态踊跃,较之于数日前的颓丧慌乱真有天壤之别。
这么多的负面因素,足够令人知难而退。然而河北群盗的剽悍骁勇实在不是浪得虚名,贼寇们丝毫都不顾及这些,反而几次迫近冀州军的营垒,挥动武器跳跃着,大声辱骂着,发出挑衅的咆哮。甚至有人刻意脱去周身铠甲衣物,露出光裸的下体在冀州军的箭矢射程内跑来跑去,做出种种污秽的姿势。
这种表现,简直不仅是大胆,而是胆大包天到了癫狂的程度、完全不将自家性命当回事了。
眼下聚集在广宗的冀州军主力,共有两万五千余人,对贼寇保有绝对的数量优势。但无论前方喧闹到何等程度,冀州军都没有贸然出战。
鲧堤大营以外挖掘有长堑三道,都深有两丈,宽达三丈,此刻长堑里灌满了水,更加难以通过;由长堑中掘出的沙土,则堆积在长堑内岸,拍打紧实之后就形成同样长度的土垒,土垒上用两头削尖的木桩扎进地里,再连接成牢固的栅栏。晋军将士大部分都在土垒后方待命,他们与贼寇之间相隔甚远,视野受到限制,压根就看不到贼寇们的卖力表现。
而栅栏一线每隔三十丈左右,立有一座座较高的望楼。少量在望楼上观察的士卒不断向后方通报敌军调动情况,同时还用种种污言秽语喝骂不已,偶尔有几句骂得格外精彩的,便激起下方冀州军将士的大声喝彩。
鲧堤中央位置,晋军帅帐里灯火通明。丁绍高踞主位,按剑端坐,数十员将佐雁翅般分列两旁。有探马流水般往来,将前方的情况一一禀报。每次有人进出,风从帐门处飕飕吹入,带来大营以外如闷雷滚动于云际的喧嚷之声。
“启禀将军,贼寇稍退至十里以外扎营。”
“启禀将军,贼寇后队相继到达,沿途人喊马嘶,极其喧闹,不知兵马多少。”
“启禀将军,贼寇以轻骑夜走,绕过我军大营直抵广宗城下,投掷首级数十枚入城……当是清河、贝丘、博平等地战死的将佐之首。”
“启禀将军,贼军营中鼓噪不休,有人纵声作歌,千百人齐声相和。小人听得明白,辞曰: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两裆,弦牟翟尾条。”
“此乃胡儿自夸雄健之曲也。”丁绍的谯国同乡晚辈,年轻的冀州主簿桓彝颔首道:“来者确是河北贼寇中的胡族精锐。”
河北贼寇胡晋各族皆有,但其中胡儿们的悍勇远在晋人之上。在过去数月交手之时,那些失去部落归属的羯人、丁零人和各部杂胡,一次次地释放着他们对大晋朝廷的仇恨,给冀州军带来了沉重的伤亡。眼看着那些胡儿在长途跋涉之后,仍然保有如此高昂的士气,若干将佐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更对即将到来的恶战心有惴惴。
丁绍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不禁喟然暗叹。冀州军真正善战的部队,早就在前几年诸王混战时被抽调一空,眼下这些将士,无论训练、装备和士气,都还有太多的提升余地。按丁绍的本意,是希望避免野战,而依托城池来进行较低烈度的战斗。利用兵力优势和进退的节奏,他可以逐步锻炼将士们杀敌的技巧,使他们积累起作战的勇气,最终培育出善战的军队……可惜朝廷和东海王都急于获取胜利,不愿意给他更多的时间。
提前展开决战的结果,就是贼寇们的士气尚未被消磨,战斗意志依旧高昂。哪怕经过了狂风暴雨下的上百里艰苦跋涉,他们仍然那么凶悍。毫无疑问,明日冀州军将会迎来一场苦战。
丁绍轻轻摩挲着案几右侧的一柄玉如意,再一次地盘算自己的部署,反复地推敲每一个细节是否妥当。
冀州军的战斗力确实稍弱,但丁绍早已有了针对性的谋划,甚至就连顿兵南北的两路友军也完全被他所利用。冀州刺史病危,不仅激起了贼寇们穷鼠反噬的的决心,也激发了两位同僚的贪欲。幽州王浚、兖州苟晞,这两路方镇对冀州的觊觎丝毫不下于那位在许昌上下扑腾的东海王司马王斌,而他们的动作也更加直截了当。为了抢在朝廷诏命之前攫取足够的利益,甚至造成占据州郡的既成事实,幽州与兖州的精锐大军一改过去数月的龟缩态度,都已火速出动。
王浚、苟晞素来拥兵自重,他二人自不会愿意将自家兵马消耗在与河北贼寇的战事上,但对贼寇们来说,这两路大军却是无法忽略的可怕敌人。如果自己推演无差,贼寇主力抵达广宗之时,就是他们盘踞多日的渤海、平原等地遭到幽州铁骑攻打之时,就是大军侧翼遭到兖州军威胁之时。这时候,贼寇们能够用来攻打广宗的兵力还能剩下多少?斗志还能保持多少?体力还能维持多久?
贼军虽悍,然而在自己的计谋操纵之下,彼等分兵、疲惫、更无退路;冀州军虽弱,却集中兵力、以逸待劳、后倚坚城。两军优劣的形势,实在是太过清楚了。明日确需苦战,但苦战之后,丁绍有绝对的把握获得一场辉煌的胜利。
凭借着这份战功,自己在冀州的掌控地位必将不可动摇,而王斌那厮的美梦注定将要破碎。至于王浚、苟晞等,都是色厉内荏的鼠辈尔,难道能与挟全胜之威的冀州刺史抗衡么?……丁绍想象着他们失望的脸色,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他轻咳一声,准备说些鼓舞士气的言语。
而就在丁绍微笑的时候,在距离冀州军鲧堤大营极远的一处废弃坞堡里,石勒满脸激动地向张宾深深作揖:“一切皆如先生所料。”
张宾神情地淡然回礼,仿佛理所当然:“接下去摧锋挫锐,就全看将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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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俗人一个,终究是俗人一个,唉,努力调整状态中。
第八十三章 摧锋(三)
自从汲桑麾军攻打邺城以后没有丝毫停歇的战事,终于要到了最后关头。冀州军、兖州军、幽州军、河北贼寇……合计总数超过十万的战士,在河北平原上迅速靠拢,彼此迫近到了锋刃交接的地步。曾经以数日为周期的军情变化,迅速加快到了以数个时辰为周期,这是胜负决机之地,勇士立功就死之时也。
虽然丁绍对胜利充满信心,但在具体的军事指挥上却不敢有丝毫疏忽。确定了河北贼寇主力抵达广宗之后,他立即亲自拟写书帖,派遣使者分赴南北,向幽州、兖州的军马作出通报。
幽州、兖州两路大军虽系友军,但与冀州的关系颇显微妙,因而使者的人选务必谨慎,地位还不能太低。最终被丁绍指派去与幽州军接洽的,是丁绍特别看重的谋主,担任宁北将军从事中郎的荆州零陵人蒋伦蒋序之;而负责与兖州军接洽的,则是丁绍幕府中的青年俊彦、冀州主簿桓彝。
两人当即领命,夤夜选定向导若干人便准备出发。将要启程时,随同丁渺一同在帅帐内旁听的陆遥忽然提出,贼寇们多有战马,又惯于广布侦骑,彼等行动快捷迅速、出入无间,说不定会与使者遭遇。故而两路使者都需以勇士扈从,否则安全得不到保障。
这意见颇有些道理。只是,河北平原如此广袤,与贼寇游骑撞上的机率毕竟不大,贼人的骑队究竟会有多大规模也完全无法预知。若是多派扈从,未免削弱了冀州军中本就捉襟见肘的骑兵数量;若是遣的人少了,又无以应对突发状况。丁绍稍一犹豫,陆遥便毛遂自荐,愿意带领自家从骑十余人,与桓彝一同去迎兖州军。
陆遥的十余名从骑都是一人双马,就算遇贼寇不敌,逃跑死绝无问题的,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如今的陆遥可不是数月前可比,请执掌代地军政大权的鹰扬将军担任区区扈从,合适么?丁绍有些犹豫。
陆遥却显然毫不在乎,他甚至直截了当地表示,此行仅仅是为了能亲眼见识威震中原的兖州强军罢了,绝不会干涉桓彝所承担的一应事务。
既然如此,丁绍自没有不允之理。稍作思忖之后,他又指派了冀州军中颇有名望的骑督宋羽带领部下骑兵护卫蒋伦,以示公允。
半个时辰之后,鲧堤大营侧后一处角门暗暗开启,两队骑兵纵马而出,迅速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兖州军受东海王之命协助围剿河北贼寇,但此前数月,他们并不积极进取,而是驻军在在平原国的西南角、大河南岸的茌平县城,观望战局。
茌平,是大河下游的重要渡口之一。昔日孔子将自卫国入晋,便是在此地听闻赵简子诛杀贤士大夫窦鸣犊及舜华的消息,于是夫子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随后便回辕归东,返于卫国的陬里。
两汉时,此地又是河水决堤泛滥的重灾区,以此地为中心,北至信都渤海、南至东郡,动辄发生剧烈的水灾。最长的一次泛滥从汉平帝元始年间起,几达六十余载,数个郡国的丰沃土地只剩下“漭漾广溢、莫测圻岸,荡荡极望,不知纲纪”的浩瀚大泽。元帝之后,大河更在此地分出了鸣犊河支流,两水并流数百里之遥。
剧烈的水灾带来了山岗、土坡与湖沼洼地交错的复杂地形地貌,破坏了当地的农业生产。于是本朝开国之后,索性便在茌平设立了多个牧场,用以放养军马,最多时牧养军马近万匹,冀、兖、青、豫等州的骑卒配给皆仰赖于此。可谁也没想到,由于牧场里的牧奴造反,这些马匹最后绝大部分落到了河北贼寇手里。
近数月以来,兖州军以相当兵力屯驻在此,领兵的大将乃是征东大将军苟晞之弟、折冲将军苟纯。陆遥曾听说过苟纯的名头,据说他随其兄征战多年,用兵虽有不如,但刑杀之威犹有过之,在兖州各郡国,是凶名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厉害人物。
桓彝此番选定的路线,便是沿着阳平与清河二郡的分野疾走,再越聊城、博平,最后渡河向茌平去面会苟纯。按照数日前探马报来的消息,兖州军已经主动渡河北上,那么或许在半路就可以见到这位折冲将军了。
一行人纵骑南下,约摸奔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放亮。
或许是因为跑出了雨云的范围,大雨不知何时停下了,路面也逐渐显得干燥。抬头望去,天空中云朵密布,但初升的朝阳在云层之后时隐时现,显然天气将会转好。
陆遥和桓彝等人沿着官道打马而行。随行的除了陆遥的亲卫骑兵以外,还有桓彝的族弟、在冀州军中担任武职的桓熠。少年人持弓驾马而行,倒也有几分锐气。
桓彝言语不多,具有一种超过年龄的沉稳气度,虽然面对着地位远高于他的陆遥,却不卑不亢,言辞很有条理。两人随意谈说之间便接连穿过了好几个县的辖境。
官道两侧原本有不少村落和坞堡,但现在满目都是断壁残垣,丛生的杂草间偶尔能看到一两具尚未被野兽啮噬的尸体,黑红色的腐肉和白色的骨骼堆叠在一处,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样的惨状或许是因为河北贼寇的肆虐,又或许是出于某支朝廷军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摧毁了本该安逸祥和的村落,当此纷乱时势,谁能说得明白呢。
桓彝对这附近很是熟悉,有时指着沿途的某座残骸,道出这片乡舍的名字,该管的啬夫是谁,有时干脆纵马从废墟间跃过,环视四周,颓然叹息一声。
陆遥这时候便稍许驻马等待。在陆遥眼中,这名青年文官肤色极白,身材也略显得单薄,但单手控缰策马,显示出极其高超的骑术,处身于一众剽悍武士之间,也并不显得紧张。哪怕是在他颓然叹息,似乎将要落泪的时候,也带着骄傲和泰然的姿态。虽不知此人文武才干如何,单以风度而论,实属陆遥所见的上等人物,几乎不在温峤之下。
说起来,谯郡桓氏并非是人丁滋蔓的大族,自前朝牵扯进高平陵之变而被诛的大司农桓范之后,更没有什么特出人才,但陆遥一时却想不起来可曾在史书上见过此君名姓。或许在陆遥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很快到来的滔滔乱世狂潮,最终将这英挺的青年文士吞没了罢。
毕竟赶路要紧,不能多做耽搁。桓彝很快就策马从废墟中出来。
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得战马嘶鸣之声,随即一匹高头大马从废墟的另一面跳出,向远离官道的连绵残垣急速奔去。
“那是贼寇的游骑!”这次随同陆遥来到广宁的亲兵队长马睿大声叫道。
众人随着马睿所指的方向张望,只见马上有一名斜挎长弓、身着胡服的骑士,侧身望了陆遥等人几眼,便从容催马绕到残垣土垒后去了。
若是放任这游骑走了,万一他聚集起大队杀来,便有麻烦。马睿叱喝一声,催动坐骑闪电般地追了过去,迅疾没入倾颓的连绵房舍之后。
马睿字怀文,乃扶风马氏子弟,自幼从军,最先效力于洛阳晋军,辗转而至并州,后来凭着出众的骑射技艺成为随同陆遥东出太行的三十名勇士之一。在邺城、代地和草原的几场大战中颇建功勋。
本来战后叙功,应当提升他担任独当一面的职务,但由于何云、楚鲲等人先后出任执掌相当兵力的军主,亲兵队伍缺乏可靠的将领统带,因此陆遥特地将之召还担任亲兵统领。虽说亲兵统领的职务不高,但这份与主帅的亲密却是万难求来的,马睿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眼看有贼寇的游骑觊探,马睿反应极快,率先追杀过去,纵骑在横七竖八的残骸中腾跃而过,如履平地般地疾速追近敌骑。
敌骑正在崎岖的道路间挣扎,完全没有想到晋人之中竟有如此擅于骑术的,这么快就追了上来。他刚愣了愣神便被赶到了近处,连忙侧身取过弓箭就射。马睿是善射的高手,一听弓弦拨动之响,本能地伏身于马背避让。下个瞬间,他只觉头皮发凉,发髻被猛然打散,结髻的头发被削走了一缕,飘飘洒洒地飞了起来。
避过来箭之后,两骑便已追到了首尾相接的地步。马睿顾不得再去取长槊,索性将马鞭投掷过去,马鞭的沉重木柄正中敌人的侧脸,发出“啪”地一声闷响。趁着这出其不意的一击,他竭力探起身躯,一把抓住敌骑的胳臂全力拉拽。借着过人的臂力和战马的冲力,顿时将之猛地掀飞起来。敌骑还在天旋地转的时候,马睿已跳下马用刀背猛击他的脑后,将这厮打晕在地。
这胡骑究竟是何来路,还须得讯问,若能从他口中套出河北贼寇的下一步动向,那便更妙了。马睿这么想着,单手提起此人,将要返回陆遥身边去。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道箭光凌厉射来。
这一箭之快之猛,简直超过马睿的想象,他完全不曾做出任何反应,手中拎着的贼寇已然眉心中箭。而待到他惊呼出声的时候,只看见硕大的精铁箭头几乎将贼寇的面门劈作两半,纯白色的尾羽犹自在稀烂的脸上嗡嗡颤动不止!
一彪铁甲骑兵如猛兽般从土垣对侧一片灌木林的尽处绕了出来。为首一名的高大骑士身披光彩夺目的精制铠甲,正随手将漆成黑色的长弓背回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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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摧锋(四)
马睿的瞳孔微微收缩,虽然不知道眼前这批骑士是敌是友,但他们太过突兀的出现方式、和适才充满挑衅意味的一箭,使得马睿的心中充满警惕。他略微沉腰,松开左手使得沉重的尸体坠地,而借着这个掩护,右手悄然上提,已经重新按上的腰间的刀柄。
但这个动作并未能瞒过对面一众骑士们。那名身着华贵甲胄的首领并无动作,只是掩藏在兜鍪下的眼光一闪,左右的扈从们便群起发出不屑的嘲笑声,有些人叱喝道:“大胆!”还有人立即张弓搭箭,瞄准了马睿。
马睿也是尸山血海中冲杀出的勇士,纵使众寡不敌,却没有半点惧怯,既然对面骑士们如此无礼,他索性就挺身直立,将腰间缳首刀连鞘横举到胸前。
身后蹄声得得响起,一骑缓缓而来。马上之人身宽袍博带,是桓彝。这名青年文士若无其事地勒缰拦在马睿身前,顿时冲散了剑拔弩张的局势。
这时候,陆遥和他的从骑十余人一齐赶到,掩护着马睿上马退后几步。马睿待要向陆遥说些什么,却被陆遥制止了。一行人勒马于桓彝之后,只作是寻常扈从模样。
桓彝垂首看看马睿身下的死尸,只见搠入胡骑脑壳的铁箭杆上烁烁生光。他挥鞭一卷,将这支箭矢拔起,也不顾血污沾染,直接拿到眼前观看。原来此箭非同寻常,从箭柄到尾部,赫然用纯银嵌刻着几个小字:“河内苟道真。”
这行小字入眼,桓彝不禁微微蹙眉;抬起头来时,却带上了恭顺而客气的微笑。
他向对面来骑躬身行礼:“折冲将军?”
“正是!”那甲胄鲜明的大将沉声答道。
桓彝行礼如仪,此人却丝毫不动,意态极之睥睨。桓彝知道自己说的一点不错,此人正是征东大将军、兖州刺史苟晞之弟,驻扎在茌平的兖州军主将折冲将军苟纯。
苟氏乃河内山阳大族,号称出于轩辕黄帝之后,虽然汉魏以来殊少人物,但因为与大晋皇族出于同郡,倒也不被视为寒门。至苟晞、苟纯这一辈,更是由军功而得见用,隐约成了当朝显宦巨室之一,因而苟纯在日常所用的箭矢上都嵌刻了自家姓名郡望,以示尊贵。
苟氏兄弟二人中,苟晞被视为本朝兵法大家,故有当世韩白之称;而苟纯虽系文人出身,却天赋异禀,以雄武善战称绝。此君在中原剿匪的战事之中,亲自冲锋陷阵斩杀敌将无数,军中谓其有贲育之勇。此刻他身为一军主帅,竟然独领数十骑横行于贼寇出没的冀州旷野,足以显示他对于自身的武力具有绝对把握。
却听得苟纯反问道:“尔等又是何人?”
桓彝恭敬地道:“我乃冀州丁刺史使者,此来携有丁刺史亲笔书信。另外,这是我的符印,折冲将军不妨验看。”
苟纯挥了挥手,身边一名扈从上前来,从桓彝手中接过书信符印等物。先看符印,确认无误之后,才双手将书信递给苟纯:“启禀将军,此人确系冀州主簿桓彝桓茂伦。”
苟纯掂着信件的手掌微微一凝:“桓氏?是谯国龙亢的桓氏子弟?”
既然苟纯说起桓氏家族,桓彝不敢怠慢。他再次深深施礼道:“正是春卿博士之后,龙亢桓茂伦。”
桓彝所说的春卿博士,乃是东汉时的大儒桓荣。桓荣六十余岁时,以高深的经学造诣得到光武帝赏识,先被拜为议郎,延请教授太子,后来历任博士、太子少傅、太常等高位。明帝即位后,以师礼待桓荣,曾亲临桓氏府第与诸门生相会,每言辄曰“大师在是”。如今谯国龙亢的桓氏宗族,大抵都出于桓荣一脉。
如苟纯这等以武功见用的官宦都知道谯国龙亢桓氏的声名,桓彝倒颇有几分自豪。谁知苟纯将丁绍的书信拿在手中,啪啪地拍打着左手手掌,冷笑道:“谯国丁氏、谯国桓氏……嘿嘿,两家都是斧钺游魂之辈,倒能呼朋引类、凑在一处。”
这句话出口,桓彝的面色丕变。
就连堕在后面的陆遥都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皆因这番言语的恶意实在已经无以复加。
原来丁氏、桓氏二族乃是近戚。两家都出于谯国,因为与曹魏皇室的乡里之谊,前朝颇出人物。可惜天意弄人,两族的官宦人物下场都很凄凉。
丁氏的先祖丁仪、丁廙都是魏武帝曹操的得力谋臣。武帝因为喜爱丁仪的文才,曾经意欲以女妻之,但时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以丁仪目疾为由阻止。后来曹操与丁仪熟悉,曾经后悔说:“即使其两目盲,尚当与女,何况但眇?是吾儿误吾!”因为这个原因,丁氏兄弟二人皆与陈思王曹植交好,一力主张武帝改立陈思王为嗣。而文帝即位后,旋即便发起报复,以琐事诛杀丁氏兄弟及家中男口。
数十年后,谯国丁氏另一支脉又有显宦,乃典军校尉丁裴之子丁谧。丁谧历任度支郎中、散骑常侍、尚书等职务,与大将军曹爽友善。他与何晏、邓飏等人一同把持朝政,时人遂有“台中三狗”之讥,所谓“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其意言三狗皆欲啮人,而丁谧尤甚也。可到了曹魏正始十年,司马宣王趁着车架朝高平陵的机会突然发难,尽数诛杀曹爽一党。曾经权势滔天的丁谧等皆夷三族。
谯国丁氏宗族至此遭到重创,沉沦又数十年后,直到丁绍丁叔伦出镇冀州才稍见振作。丁绍对于朝廷与东海王企图撤换他职务的反应如此剧烈,只怕也因为谯国丁氏族人骨子里并不信赖洛阳诸衮公吧。
谯国丁氏固然屡起屡落、动辄血流成河,桓氏宗族的命运也差相仿佛。桓氏在汉时人物不绝,官宦有桓典、文学有桓彬、德行高超者有桓晔。到曹魏时,更有桓范出任大司农,被执掌朝政的大将军曹爽视为“智囊”。
高平陵之变时,曹爽迫窘不知所为。而桓范乍闻变乱,立即矫诏开平昌门,拔取剑戟,略将门候,向南投奔曹爽。左右急报司马宣王,而宣王以为,虽然桓范擅于出谋划策,曹爽这无能之辈必不能采用他的计谋。果然,桓范投奔曹爽之后,力陈引天子车架至许昌,招外兵以敌司马氏,可曹爽庸弱,竟然主动奉还皇帝,解散兵力回家待罪。至此桓范再无回天之力,不久后被诬告谋反,与曹爽一党一同处死,皆夷三族。
丁氏、桓氏,都随着曹魏的兴起而勃兴,又都随着曹魏的衰微而屡遭屠戮。可以说,这两家都是魏晋之际变乱中的失败者。丁绍既然得以出任冀州刺史,桓氏宗族中人遂多有入冀州幕府襄赞者。
但苟纯竟然称两族为斧钺游魂,又说“呼朋引类”云云,未免太不尊重,更极具侮辱含义。
第八十五章 摧锋(五)
桓彝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礼数姿态,但心中的愤怒已经无以复加。
近数十年来,中枢形势从来就没有真正稳定过。汉魏嬗替、大晋践祚,每一次政局的动荡,都伴随着许多大姓强宗的起落兴衰。曾经在党锢之时震慑奸邪的士人风骨,在一次次屠刀杀戮之下日渐消磨,而一批批与时推迁、唯以自保为能的官宦青云直上,成了佐命勋贵。在他们的一力影响下,怯弱成为风雅,卑劣成为日常,以佞谀取代刚正,用出卖回报忠诚……曹魏就是在这样的家族簇拥之下颠覆了大汉,而大晋也是在这样的家族簇拥之下颠覆了曹魏。
谁知道大晋之后,又会是什么呢?没有人在乎,这些人从建国的第一天起,就狂奔在灭国的道路上。而他们丝毫不以为危险,也更丝毫不觉羞辱。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得势的狂欢、只有和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笑,而没有丝毫对死难节义的敬畏……就如眼前的苟纯!
他将嵌刻苟纯姓名的箭矢丢弃在地,淡然道:“宦海险恶,自古皆然。桓氏、丁氏以经学传家数百载,唯知行事嵚崎历落,莫为祖宗所笑,至于成败利钝,原非凡愚所能逆睹。然则彝扪心自问,实不如折冲将军家风特出,以饲养千里牛为进身之阶也。”
原来苟晞初出仕时,依违于齐王司马囧、长沙王司马乂、范阳王司马虓等诸王之间,靠着机变灵活、不断改换门庭才得以出任兖州刺史。当时他自忖实力弱小,恐为人凌迫,故而在任上大肆聚敛,用于贿赂朝中权贵。每得时鲜之类,都用重金购入的“千里牛”拉车,直驱五百里急送洛阳,务求朝发夕至,确保食物新鲜美味。自兖州至洛阳的官道上牛车疾走,见着无不赞叹:逢迎拍马到了这种地步,前途大好啊。
这番言语出口,简直是在苟纯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掌。丁氏、桓氏终究是叶茂根深的大族,纵使一时困顿,将来未必没有复起之时。而苟氏呢?苟晞再怎么善战、苟纯再怎么骁勇,哪怕千百年后,人们都会记得苟氏起家靠的是逢迎阿谀,靠的是一头奔走快捷的牛!
这个话题如果在两年前说起,那时够苟氏兄弟初掌大州,立足未稳,只怕苟纯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但到了现在,苟氏兄弟二人军威震动中原,就连东海王也仰赖三分。苟纯岂能容忍自己被眼前这小儿辈嘲弄?
相较于自幼深研经学的世家子弟,河内苟氏终究欠缺了文质。苟纯自知拙于辞令,遂无意与桓彝较口舌之利。作为横行中原的折冲将军,他有太多的办法可以给桓彝一个深刻的教训。
苟纯眯起眼睛,打量着身前的青年文士。数年以来,这位兖州军中仅次于苟晞的大将手中夺去了何止千百条性命?仅仅这一眼,便突然生出了强烈的压迫感,使得桓彝仿佛被将欲扑食的猛兽注视,毛发都为之竖立起来。
这一眼也让陆遥知道,苟纯只怕将图不轨。
此人毕竟是凶名广布的强悍武将,绝非泛泛之辈可比。万一被他暴起发难伤了桓彝,自己怕是不好向丁绍交代。陆遥轻咳一声,轻抖缰绳,使得胯下战马向前两步:“折冲将军何必施威,吾等来此,只是为了替我家主公传信罢了。”
这两步不多不少,恰恰封堵了苟纯前行的方向。而随着陆遥的动作,他身后的扈从骑士们手按腰间刀柄,同时策马向前两步。
苟纯身后的骑士们将要有所回应,却被苟纯止住了。苟纯将视线从桓彝身上挪开,冷冷地望着陆遥。他头上带着的兜鍪在眉心处下陷成箭形,又有铁质的护颌掩在面庞两侧,因此很难看清表情究竟如何,唯独眼神始终犀利得就像是两支破空飞射的钢针,仿佛能够借着视线深深扎入到他人躯体中去那样。
这的确是猛将才能拥有的威势,可惜陆遥并不惧怕,相比于过去所经历的那些惊涛骇浪,这只是个小场面而已。他直视着苟纯,既不刻意对抗,也没有显出半点紧张情绪。
苟纯轻轻点头,身上的铁甲随之发出铿锵的响声:“你是何人?”
“军中无名小卒而已,贱名不敢劳将军尊听。”陆遥略微颔首。
无名小卒?苟晞暗自冷笑。
他的性格虽然嚣张暴躁,动辄杀人,但却也能权衡形势。数日前,他催动大军渡河北上,因为兖州军中殊少骑兵,行军不甚快速,遂连日领亲骑为斥候,四处扫荡贼寇的游散兵力以排遣心中焦躁。今日他先与一支小股敌骑交战,再追逐漏网之鱼至此,数十里奔走不歇。身边随行将士沿途跑散了许多,此刻身边只有二十余人而已。
眼前这个“无名小卒”自如的神态和骑兵们大胆的动作,都足以表明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虽然一时闹不清来路,但苟纯扪心自问,便是兄长苟道将帐下的亲卫精锐也不过如此。若是贸然翻脸动手,只怕未必能得什么便宜。何况自家身荷一军之重,哪里有必要与几个小辈斗气?
“嘿嘿,丁叔伦文人治军,只知苛求谨严,部下都是些应声虫也似人物,倒是难得有你这样的勇士。”苟纯冷笑着赞了一句,转而将手上丁绍的书信打开来看。
丁绍的书信并不长,寥寥数语罢了。苟纯才看了一半,忍不住惊讶得大跳起来道:“丁叔伦竟然并未患病?”
“正是。我家主公素来身体康健,此番假做病危,只为了引诱贼寇来攻。前日里贼寇得此消息之后,以为是难逢的良机,遂抛弃辎重羸弱连夜奔赴广宗。此刻我军说不定已与彼等鏖战了。全赖主公谋略,此番我军以逸待劳,必能获得全胜,而朝廷多年心腹大患,终得以一朝剿除,想必会令东海王大悦吧。”桓彝想了想,又道:“我家主公有言,折冲将军与兖州将士们远来疲惫,恐怕不宜作战。这几日不妨且作壁上观,看河北男儿破贼便可。”
“好……好……”苟纯嘟哝了几句,拿着书信,口中“格格”连声地磨着牙,一时却无其它言语。
过了许久,他猛地把将书信捏成团状,反手掷还给了桓彝。
“丁叔伦好深的算计,意欲独占大功,却令兖州数万大军为他呐喊助威么?”苟纯说的每个词都像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你们回去告诉丁叔伦,我军行事自有法度,此前驻军茌平的时候既无须他催促;眼下既然进军冀州,也毋庸他在其间指挥。既然贼寇妄图一搏,我军正好摘几万颗首级玩耍,更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对了,不妨再令尔等知晓,昨日我军抵达聊城,与贼寇野战获胜,连破营垒九座,击溃敌军无数。我已调动将士火速北上追击,此番剿灭河北贼寇,首功必然在我!”
说罢,苟纯挥鞭打马,带着部下们如狂风卷地般去了。
他固然无意与桓彝、陆遥等多做纠缠,陆遥等人也不敢拦他。只有一名亲兵眺望着铁蹄踏起的滚滚烟尘滚滚,啐了口唾沫:“这厮,太过张狂!”
而陆遥深深地看了桓彝一眼:“原来叔伦公用的乃是激将法。”
“没错。”桓彝苦笑着点头。丁绍的书信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桓彝将之小心翼翼地展平,再细细叠起:“河北贼寇此来,抱着拼死一搏的念头,非轻易可胜。如有兖州军相助,方能……”
两人待要细说端倪,忽听身边不远处的马睿疑惑地问道:“奇怪。石勒不是集中兵力于广宗么?为什么还要分兵于聊城?这样分散兵力,岂不是兵家大忌么?”
这问题陆遥早就想过,他随口答道:“聊城位于徒骇河上游,居博平、阳平二城之中,扼守兖州军北上的要道。如果此地不守,兖州军随时都能直抵广宗,对贼寇的主力形成两面挟击的态势。因此,对贼寇来说,聊城不得不守。”
“原来如此。”马睿点了点头,旋即又嘀咕了一声:“既然要守聊城,为何又与兖州军野战?贼寇们的想法还真是奇怪……”
陆遥没有再搭理马睿。与苟纯的会面并不愉快,但既然达到了目的也就罢了,对于这一趟行程,陆遥已经懒得再去多想。他拨过马头,打算沿着原路退出这片废墟。可行了不多远,他猛地失声惊呼:“不对!不对!”
陆遥所记得的那些来自后世的历史知识,使他长期以来对石勒极度忌惮,甚至重视到了过分的程度。这次丁绍设下奇谋,又安排庞大兵力对敌,自认为谋划万无一失,完全将河北贼寇操纵在了自家掌中。可陆遥内心深处总觉得有些忐忑,他有时候告诉自己,丁绍必然能够一举击败河北群盗;有时候又会充满疑虑,因为那名强悍的羯人绝非易与之辈。
直到他听到了马睿的问题:既然要守住聊城,阻止兖州军北上广宗,最终为何又与之野战?
突然间,似乎有无数疑点、无数难以索解的问题如同潮水般灌入脑海,令得陆遥头痛欲裂,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得到叔伦公病危的消息后,贼寇们冒着狂风暴雨长驱而来,显然是打算借此机会与冀州军一决胜负。他们与冀州军相持数月,师老兵疲,能够调动的兵力绝不会多。这样的情况下,更应该集中兵力,在局部战场上形成我专而敌分的态势,弥补兵力不足的弱点,为何却在聊城贸然与兖州军野战?难道贼寇们自认善战若此,能够在两个战场同时战胜冀、兖二州数万大军?不可能,哪怕石勒疯了也绝不会这样指挥!”
桓彝摸不着头脑:“陆将军是在说什么?”
陆遥却顾不上答复。由于额头瞬间冒出大量的冷汗,使得视线模糊了,他下意识地紧紧勒住缰绳,以至于胯下战马焦躁地原地踏步,来回转了几个圈:“那么,在聊城的贼寇就是一支偏师,只为了迟滞兖州军的行动罢了。可他们何必要野战?野战并无意义,贼寇们也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谁都清楚,仅仅一支偏师绝不可能击破兖州军的。更奇怪的是,苟纯号称与贼寇野战获胜,杀戮极多,似乎他获得了一场大胜,可我们一路行来,为何全没有看到半个败兵溃卒?”
“在聊城的贼军究竟抱有什么目的?他们的失败究竟是真是假?更进一步来推算,难道他们会是有意诈败?”陆遥用力拍击着马鞍,继续想着:“很有可能。因为他们有意诈败,所以才会如傻瓜一般与兖州军进行野战,然后一触即溃;因为他们有意诈败,所以败兵有序而退,以致我们一路行来,并未看见贼人溃散奔逃于原野。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诈败?”
陆遥与石勒是老对手了,在祁县、在邺城,石勒奇兵突起的战术,都曾经将陆遥逼迫到绝路。随着陆遥绞尽脑汁地苦想,与这名大敌对抗的场景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石勒既凶且狡,敢于孤注一掷的性格越来越鲜明。与此同时,陆遥反复问自己,如果我是石勒,会用什么样的策略来突破当前的困局?
陆遥提起马鞍边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凉水。身体发凉了,头脑却猛地清醒许多:“正如在祁县、在邺城的作战中体现的,石勒从不会固执于某一个目标。随着形势变化,他会大胆地随时改变原有作战计划,向敌人预料之外的新目标发起攻势。在祁县,他用空空如也的军营迷惑自己,以祁夷水为掩护奇袭团柏谷;而在邺城,他丝毫不在城墙上纠缠,强行越过大火,直扑战略要地建春门。现在呢?他会怎么做?
“在聊城的胜利,使得自大骄横的苟纯愈发张狂,从他亲领骑兵出击,可见已完全不将石勒贼寇放在眼里。那么,如果石勒故技重施……”陆遥突然如堕冰窟,他猛地打了两个寒颤,想到了极其可怕的答案。他扭头去看桓彝,张嘴想要说话,话声却有些发颤,嗓子更暗哑得几乎听不清楚。
“石勒贼寇的主力不在广宗,就在这里!他们的目标不是冀州军,也不是冀州……他们打算击溃兖州军,从打开南向渡河的通道,深入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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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摧锋(六)
“怎么会?陆将军多虑了吧?”桓彝摇头而笑。
身为丁绍麾下的得力参谋,桓彝亲自参与制定了针对石勒贼寇的计谋,深知冀州幕府上下对这一战寄予了何等厚望。因此,对于陆遥突如其来的断言,他隐约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虽然保持着客气的微笑,言辞却分明是在反驳:“河北群盗源自于成都王司马颖的部将公师籓所部,初时起兵的意图便是驱逐东海王的势力,为成都王收复冀州。公师籓死后,群盗往来转战,始终在河北各州郡周旋。石勒继汲桑为河北群盗大首领之后,各郡县的山泽湖沼之间,有许多寇盗与之同气连枝、声息相应,这才能够与冀州大军抗衡至今。若他前往中原,是自弃根基之举也。何况,此番丁刺史伪作病重,引得贼寇的大军冒着狂风暴雨直扑广宗,抵近我军大营下寨。这不是陆将军亲眼所见么?”
桓彝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语气未免失礼,于是向陆遥颔首道:“贼寇与我军争衡数月,已然疲惫不堪。他们所能指望击败的对手,也只有同样疲惫的我军吧。其实,如果他们主动邀击兖州军,反倒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兖州军坐视许久,也该厮杀一阵了……”
陆遥并未认真听取桓彝有些絮絮叨叨的话语。或许他的判断正如桓彝所说的那样破绽甚多,但身为实际统兵作战的将领,有时候依赖的只是本能的预感罢了。就如现在,陆遥强烈地预感到,石勒绝不会那么轻易中计,他必然会发动令所有人惊讶的举措。
陆遥简单吩咐了几句,以马睿为首的扈从骑士们开始整备甲胄兵器。将士们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这些几乎目不识丁的战士谁也做不到如桓彝那样言语,但无数次出生入死所带来的警惕性,使他们也似乎从空气中嗅到了某些危险的气息。
苟纯说他在聊城击溃石勒贼寇,其实讲述并不完整,数万人马参与的重大军事行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驻扎在茌平的兖州军观望冀州战局已有将近两月之久,十日前得到丁绍病重的消息,旋即飞报在兖州治所廪丘。苟晞得报后,认为这是难得的良机,遂紧急调动舟船,装运大军渡河。五日前,兖州大军全面北上,动用兵力共计两万两千人,号称十万。
这两万两千人都是在苟晞率领下转战中原的精锐,是东海王赖以掌控朝局的基本武力。妖贼刘伯根、飞豹王弥、刘灵等强贼巨寇,极盛时都聚众数万,声名不在汲桑石勒之下,但都被兖州军一一击败,足见兖州将士战斗经验丰富,训练有素。
兖州军由猛将苟纯指挥,渡河后迅疾向河北贼寇发起前所未有的猛攻。负责这个方向守御的贼寇首领乃是支雄。他是石勒部下“十八骑”中的老资格,素来用兵稳健,颇有威名。可毕竟双方的力量相差太远,虽然他竭尽全力阻击兖州军的步伐,但根本不是苟纯的对手。短短三天内,贼寇陆续夺取的平原国西南诸城如高唐、博平、临县等重新丢失。支雄丢盔弃甲、狼狈侥幸逃出高唐县城,沿途收拢溃卒向西败走。
兖州将士不愧是威震中原的强兵,他们如狼似虎地冲杀屠戮,所经之处并不留俘虏,一千余名贼寇授首于几处战场之上,十倍于此的百姓也被砍下头颅,用以邀功请赏。
兖州刺史苟晞早已吩咐诸军,务必在东海王指定下任冀州刺史之前控制冀州南部各郡国,形成实质上的占领。苟纯秉承兄长的意图,不在地方耽搁,催动兖州大军掩杀过去。到昨日,由苟纯亲自统领的前军精锐在聊城赶上了支雄所部。
说来真是可笑,那支雄面对着数倍的官军,仍然不知死活地出城挑战。结果两军甫一接触,贼众再度溃不成军。兖州军继续追击,在清河南岸连续击破九座营垒,取得了又一次大胜。至此,平原国大部落入兖州军控制,但苟纯并不因此而满足。在他的计划里,必须尽快渡过清河,抵达冀州治所信都。
作为兖州军中地位仅次于征东大将军苟晞的大将,苟纯非常清楚兄长所面临的局面,更清楚苟晞的目标绝不仅止于区区平原国。
由于苟晞所向无敌的战绩,中原流贼刘伯根、王弥、刘灵等人先后被击败,经历多年战乱的兖、豫、青、徐诸州渐显安定。但在这过程中,纠合了强盛军力的兖州刺史自己,反而成了东海王所忌惮的对象。去年以来,苟晞在任命兖州地方官员时已经与东海王几次发生冲突。很显然,东海王殿下与兖州已不似当年那般亲密无间,反倒隐约有鸟尽弓藏的意图。
如果是寻常官员,面对权势滔天的东海王只有退让一途。但苟晞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并不打算交出兖州军政大权、去洛阳做个地位清贵的朝官。在苟晞看来,东海王与自己地位虽有高下之分,却同为大晋臣子,并无主从之份。如今皇帝在位,广有贤名,臣僚若有政事异议,由皇帝裁断便可。可东海王却依旧把持朝政,更有意操纵朝议,以自家幕府司马担任冀州刺史,这叫自己如何看得下去。
东海王如此跋扈,兖州除非自行扩充地盘和实力,否则难以对抗。眼下既然已经击溃贼寇一部,几乎据有平原,这是再好不过的开始。
苟纯丝毫没有驻军休整的意思,他严格勒令部属各军昼夜兼程,加速向北。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千军万马分道而行,自东至西横跨数十里。白日里,旌旗蔽日、锣鼓喧天;而在夜晚,万千火把摇曳,号令之声震动山河。
毕竟将士们的体力有限,强行军一天一夜之后,稀疏分布在整块平原上的各路人马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虽然他们的主帅苟纯依旧急躁,亲自带领部下出发哨探,但各路统兵的将领不得不选择扎营的地点,督促将士们拖着疲累的身躯设垒起寨、埋锅造饭。根据折冲将军的指示,至多两个时辰之后,大军又要出发,因此眼前这一段休息时间愈发显得珍贵。
这时候的兖州军与前些日子大为不同。前几日冀州各地的暴雨使得所有道路都成为稀烂的泥泞一团,在夜间行军的时候,这些连绵的泥塘给将士们带来了可怕的折磨。他们不知滑跌了多少跤,以至于浑身上下都被污泥给包裹着,无论衣袍甲胄都凝成了板状。为了顺利前进,各种枪戟之类的长兵器都被当作拐杖使用,至于有人吃了多少泥土、磕了几颗牙,简直都是寻常。
几支被遣作前锋的队伍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有些基层军官抱怨着,这样拼命地赶路,还没有遇见贼寇,反倒要将自家累倒了。而较高级的军官们都清楚,大军本不是为了剿贼而来,只是要抢在新任冀州刺史就任之前,攫取更多利益罢了。既然贼寇们不堪一击,诸军尽可以倍道兼程,无须顾忌太多。
大军东西绵延,而苟纯的中军本队处在两翼掩护之间的正中位置。这时候,中军的将士们几乎都瘫坐在地上,任凭将领呼喝着,一时挣挫不起。
兖州军以步卒为主,骑兵较少,因此少量骑兵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武装,几乎每一骑都拥有马甲和铁铠。这些精良但沉重的装备是将士们在战斗中取胜的保障,但在夜晚的泥泞中跋涉时,就成了令人厌弃的累赘。足足千余名披甲的骑兵在昨夜的行军过程中走散了,陆陆续续跟上的只有六七百人,甚至还有人走失了战马,只能步行赶路。
由于夜晚赶路艰难,苟纯的部将夏侯烈前后往来催马督促行军,结果不慎落马。倒霉的是,他落马的位置刚好有一从荆棘,荆棘枝条割伤了大腿内侧,将皮肉都划得烂了。对于夏侯烈这样的老行伍来说,这是小伤而已,但骑马的时候伤处摩擦马鞍,颇有些痛楚,反而觉得步行还舒服点。于是他索性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一名昨晚跌伤的部下,自己拄了根短矟在手,一瘸一拐地前行。
夏侯烈是谯国夏侯氏子弟,先祖夏侯儒曾任曹魏荆州、豫州都督,后入朝为太仆。因为夏侯儒之兄夏侯玄牵扯进了魏晋之交的政治动荡,这一宗子弟被屠戮极多,余者流放到乐浪郡。所幸当地监管松弛,夏侯烈成年后又逃回中原投靠亲族。几番波折之后,凭借着一身弓马本领当上了兖州军中的骑督,统领中军的一支骑队。近年来,他的勇武和指挥能力都得到了许多展示机会,经常担任先锋冲杀在前,被视为兖州军中屈指可数的勇将。
夏侯烈不仅勇猛善战,治军也很严谨,因此所部是难得还能保持建制的骑兵队伍。他们寻了一块开阔的平地扎营,把缰绳一抛,任凭战马自去吃草,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干饼来吃。夏侯烈叹了口气,在部下的搀扶下,依靠着一颗枯树慢慢地坐倒。
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几名士卒汲了水来,试图搭起火堆来煮食携带的米粟。不知怎地,火头怎么也点不起来。士卒们又累又饿,骂骂咧咧地将瓦釜敲得叮当作响,抱怨个不停。
明明是趁胜追击,怎么搞得像是打了败仗似的,个个都灰头土脸?夏侯烈叹了口气,向他们喊道:“先把柴禾晒一晒吧。小崽子们都不细看,这些都是湿透的,怎么烧得起火!”
士卒们应了,赶紧去找了高坡,将柴禾平铺开来晾晒。
这时候,西面的天色依然黑寂如寝。但往东面看,原本遮蔽天际的晦暗浓云似乎有些散开的迹象。朝阳虽然还被层云阻碍,却透过云朵的间隙洒落光芒,将云层的轮廓烧得透亮,显出暖洋洋的红色。
或许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吧,夏侯烈有些期待地看着天空。昨日一整天昼夜赶路,却限于道路条件恶劣,其实并没有走出几里,这未免太叫人憋屈了。只要天一放晴,地面很快就能干结变硬,路就好走了。大家加把劲,说不定晚上就能在清河县城里好好睡一觉吧!
可是……不知为何,在层叠的云层之后,似乎有雷鸣般沉闷的响声翻滚着。不会吧?难道要下雨?想到雨中行军的辛苦,将士们面面相觑,无不神情惨然。
夏侯烈将手掌放在耳后,努力辨别着雷声的来处。没错,空气中确实隐约传来震颤,仿佛有一尊暴怒的魔神在远处咆哮着,想要挥臂膀遮蔽天空的云层撕碎,想要跺足将大地砸裂!
那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化作轰鸣,化作千万头猛兽纠合撕咬般的大声吼叫。夏侯烈悚然跳起,四面眺望。天色依旧,并没有雨云堆积的现象,亮闪的云层边缘却不复初时的暖意了,那一抹抹红色,竟然像是锋刃在鲜血抹就的痕迹下闪烁,透出彻骨的冷冽。
夏侯烈一把握起短矟,向四散休憩的部下们猛力挥手。
他想要大喊,喉咙却因为过度紧张而噎住了,硬生生地发不出任何声响。将士们依旧自顾忙碌着手头的事务,较远处,有些士卒看着他犹如小丑般地跳跃,发出嘻嘻哈哈的轻声嗤笑。
但这样轻松的笑声并没能持续多久。越来越多人感受到了轰鸣声响,甚至有人惊骇地发现,架在火堆上的汤镬突然震动起来,镬里的汤水晃荡着,荡漾出了明显的波纹。甚至……甚至脚下的地面,也已经发出了恐怖的震动!
夏侯烈用力捶打着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痰来。
“敌袭!”他纵声高喊。
就在这个时候,北面的平原尽处,那深陷在浓云笼罩下的阴暗远方,一群又一群的黑影,已经肉眼可辨!
那是河北贼寇的骑兵队伍,毫无疑问。
他们没有指示方向的旗帜、没有固定的队列、没有号令进退的金鼓。放眼望去,只有一群群**上身、披头散发仿佛鬼怪的凶暴汉子,挥舞着手中种种奇形怪状的武器,发出令人心悸地嘶吼,纵马奔驰着像是狂怒的蜂群。
他们丝毫都不顾惜马力,只是疯狂地冲刺,再冲刺,如潮水般汹涌向前。与他们策马冲锋的速度相比,冀州军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各支部队的军主、队主们此起彼伏地大喊着整队,却根本无法收束陷入慌乱的部下。
甚至还来不及恢复最基本的组织,贼寇们的骑队已经冲到了面前。有些特别骁勇的战士随手拿起身边的长槊挺身迎敌,可面对着咆哮冲击的骑队,少数人的努力奋战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呢?偶有数人抱着决死之心,将长槊捅进敌骑的马腹,其他骑兵随即从两侧奔过,长刀破空而过,轻轻一抹,立即就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贼寇们既没有铁甲、也没有皮甲,许多人只带着最简单的武器,是纯粹的轻骑兵。正常情况下,这种骑兵只能用于游走侦察,它们根本无法对抗晋军甲骑具装的重骑,也冲不破成千上万步卒所搭建起的牢固战阵。兖州军的将士们几乎每个人都有对付他们的经验,没有谁将之放在眼里。
但此刻,这样的轻骑数以千计,数以万计。他们兴高采烈地发出尖锐的啸叫,没有铠甲,就用血肉之躯来硬扛晋军的刀斧,催动战马猛地撞入晋人密集的地方。在这样的战场上,生死都是瞬息间事,一波冲击之后,第一批的骑兵零落近半,他们或者被晋人杀死,或者将晋人践踏至死。而后继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杀入战场,无数铁蹄踏着尸体深深楔入兖州军的营地里,将他们摇摇欲坠的队列撕扯得分崩离析。
绝大部分兖州军步卒没来得及列阵。他们在贼寇们的骑兵队伍面前,就像是面对着狼群的羔羊那样无助。贼寇们冲锋蹈阵,往来披靡,尽情蹂躏着混乱不堪的步卒,他们用战马冲撞,用长槊砍杀戳刺,用镶嵌着铁齿的木棒到处敲打,用弓箭四面射击,见人就杀,鲜血碰洒在空气中,化作气味浓烈的血雾久久不散。
在这样猛烈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攻势下,兖州军的中军就像暴露在骄阳下的一捧冰雪,迅速融化瓦解了。
夏侯烈总算及时找回了自己的战马。他顾不上招呼溃败的士兵,也来不及解救陷入敌军包围的同僚,只是纵马掠了半圈,随即向南猛冲过去。这并非想要逃走,而是凭借着长期战斗的经验,清楚分析了战场局势后的决定:这时候,整支大军已经完全混乱了,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妄图凭借自身勇武正面邀击敌人是愚蠢的打算。必须撤退,退出相当距离之后,才有可能重整旗鼓!
他横掠过战场的时候,许多部下看见了他的身影,立即放弃了眼前的对手,与他汇合到一处。长期并肩战斗的经历,使得每一名部下都对他充满了信赖,一骑、十骑、百骑、数百骑,这支仅有的能够保持建制的骑兵队伍眨眼间汇拢起来,腾云驾雾般地斜插过敌阵,绕了个弯向后退却。
四名敌骑仗着马快,从两面包抄过来。夏侯烈还没能看清对手的身影,四条铁槊已经如同毒蛇般向他刺来。
这是兖州军骑兵惯常配备的铁槊,制作非常精良。很显然,贼寇们杀死了兖州骑兵,然后夺取了死者的武器投入作战。
夏侯烈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暴怒,他大吼着,舞动短矟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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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觉得这样的长章节比较好,还是原来那种每天短章节的更新法比较好?
第八十七章 摧锋(完)
所谓槊和矟,最初都是指加长的长矛,形制上略有不同而已。近代以来,骑兵对战喜用这样威力巨大的重兵器,其招数有刺、击、引、砸、盘等二十四法,最适合跳荡冲阵,而且马上、步下不同环境的变化极多、易用难精。
但夏侯烈却是精通此法的一流好手。他仗着短矟运用灵活的优势,先泼风般左右乱打,将对手长达一丈六尺的马槊向下按压,随即纵欺入近侧处,横舞短矟猛击对方的上身。在这危险时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股神力,只听得沉闷的击打声、甲胄碎裂的脆响和惨呼声同时响起,眨眼间就将四名对手尽数打翻在地。
数百骑更不耽搁,直接从落马的对手上践踏而过。铁蹄此起彼伏地落下,立刻将敌人踩成了肉泥,碎裂的骨肉深深陷入地面,与泥泞混作一团,马队经过之后,就已经根本无法在泥泞的地面中找到人形痕迹了。
这种白刃决死的格斗具有巨大运气成分,如果没有重甲护身,哪怕身手再怎么高超,也难以保证必然胜利。夏侯烈连杀四人之后,自己的肋侧也被敌人的槊尖带走了大块皮肉,只差毫厘就伤到骨骼,鲜血滚滚流淌下来,将马鞍都染得红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纵马奔驰着,一面从战袍撕扯下布条,将伤处紧紧缠绕住,一面挥动铁矟,将矟尖上红色的鲜血和黄白色不知来路的丝丝缕缕甩开,口中还大声喝道:“不要耽搁,都跟我来!”
随在夏侯烈身后的骑兵,大多数也都没有着甲。在夜间跋涉的时候,他们很多人都和负责装运甲胄武器的辎重队伍脱离了,这时候只能随手抄起身边的武器作战;还有些人倒是紧随着辎重行动,可仓促间不及穿戴甲胄兜鍪,干脆骑乘着驮马驰骋厮杀。
到了这时候,谁都知道机动灵活的作战策略才更重要,人马都不必再披甲。于是他们一边奔走,一边将打成包裹的甲胄和其它辎重从马背上扔下去,借以减轻负重。
大概向后退了两里多地,才与贼寇的骑兵脱离接触。向北望去,越来越多的敌骑奔入战场,在兖州军的步卒队伍里往来冲击杀戮着,并且试图向纵深发展。而素有善战之名的兖州军因为缺乏统一的号令和指挥,从一开始就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他们草草构建的防线像被大水冲击的堤坝那样,先是扭曲、随即碎裂,很快就土崩瓦解。
极少数特别勇敢的将士还呼喝着,试图聚集起同伴抵抗。但四面八方往来奔驰的敌人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们绝望的处境。大部分士卒都在无目的地逃窜,他们彼此挤挨着、推搡着、喊叫着,将视线所及的范围都搅成了怒涛翻滚的海水。而那些贼寇们,就像是海中肆意捕猎屠杀的凶猛怪鱼。
夏侯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局面。过去数年间,他一次次地看见贼寇们出现这样的溃败场景,他本人和下属的骑队更一次次地在这样的溃败中横冲直撞,尽情摘取首级。对于兖州军战无不胜的信心,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但眼下,溃败的竟然是我们?这怎么可能?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猛地摇了摇头,感觉脑海中乱成一团。或许是因为腰间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他感觉自己有些晕眩和虚弱。
“军主!军主!咱们怎么办?”身边有人问道。夏侯烈被这声音惊动了,有些慌乱地看看身边的部下们,却看见了同样惊惶的脸色。面对着完全超出预计的敌人、面对着来势如此汹涌的千军万马,几乎每个人都在害怕。
怎么办?怎么办?夏侯烈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跳动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咚!咚!”地越来越强烈。当恐惧攫住他人心灵的时候,他反而感觉有一股特殊的力量涌起。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他对自己说:“不要慌。”随即又大声对身边的骑士们道:“不要慌!”
“我军自南向北行动,沿途所经的河流,大致都是自西向东的。因为连日大雨,所以河水溢满,以致于大家都觉得十分艰难。但这时候,这些河道能够救我们的命!你们看……”夏侯烈指着后方不远处,那里正有一条蜿蜒的无名河流经过。这条河流两岸略有起伏,有的地方将河道收束到相当狭窄,中流足有两丈深;有的地方河道又很宽阔,人马可以涉渡。大军适才横越之时,许多便人直接从水浅的地方泅渡而过,以至于这些地方的岸堤都被踩得溃塌了:“我们只要依托这条河流列阵,就能在这里、这里和这里三处分别阻击敌人!”
他将那三处浅水地带指给部下们看,厉声喝道:“韩鸦儿!周丰!赵景安!你们三人带领士卒下马,各自占据一处。我自去向前冲杀,凡接应回来的将士,由你们三人重整秩序,沿河列阵!”
韩、周、赵三人是他手下的得力队主,都是在沙场上驰突如飞的骁勇之士,即使放在整个兖州军中,也颇具威名。经历适才的战斗之后,这三人各自收拢零散士卒,此刻都掌握着大概百骑的力量。
眼看夏侯烈斗志昂扬,三人也抖擞精神,应声向前。周丰、赵景安沉声应喏了,韩鸦儿却将长刀重重顿地作响,高声道:“军主有命,敢不听从。不过我手下的健儿都是马上豪杰,愿随军主冲杀而死,不愿龟缩在后忍辱偷生!”
夏侯烈知道韩鸦儿性子素有些别扭,但此刻哪有时间多说?他挥动短矟,砰地打在韩鸦儿肩上:“谁要你龟缩在后!这三处浅滩,关系到此战胜败,最是要紧。你就是死,也要给我守住此地。放过了一个贼寇,自己砍了自己的狗头罢!”
韩鸦儿吃了重重一矟,反而眉开眼笑。三人一齐俯首听命,旋即领兵占据险要去了。
夏侯烈目送三人领部下疾驰而去,勒缰回马,再度眺望势如鼎沸的前方战局。
这时候距离贼军突袭的时间并不长,但天色已然放亮,视野亦显清晰。从夏侯烈立马之处,向东向西看,凡有兖州军将士歇息的所在,都已经成了血腥战场。由于大雨方歇,人马踏地都不见烟尘,无数战士在泥泞中高呼酣战,将血肉和破碎的骨骼抛洒进大地的怀抱。
夏侯烈看得清楚,那些贼寇的骑兵们比适才休憩中的兖州军将士还要狼狈,他们浑身上下似乎用污泥洗浴过,几乎人人都成了浆黄色。很显然,彼辈同样是连夜行军而来。想到自家昨夜行军何等辛苦,那些贼寇们既要掩人耳目,又要百里长驱,这份疲劳可更加超出了兖州军十倍。可他们就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依然杀得自家人马溃不成军!
“朝廷昏悖,硬生生地将狼虎之士都逼成反贼……”夏侯烈嘟哝了一句,举起短矟示意:“诸位,不怕死的,就随我来!”
这一次,夏侯烈从战场的东侧突入,特意选择了某处贼军密集的所在,从身后冲杀过去。他麾下尚有三百余骑,齐声呼喊冲杀,皆拼死血战。贼军抵挡不住,纷纷催马躲避,稍许绕开写路程后,再拨马回头,试图将他们包围歼灭。
数支骑队围着夏侯烈的部下们反复包抄冲刺,仿佛纠缠在一起的长蛇,互相旋转撕咬。贼寇的骑队中有许多羯人和杂胡,他们或者出身于游牧部落,或者是河北各地牧场的牧奴,纯以骑术而论,着实在兖州骑兵之上。更不要提他们射术娴熟,往往在奔驰的战马上张弓搭箭,射必有中。
两军缠斗片刻,虽然夏侯烈鼓勇酣战、逢敌必斩,整支队伍却依然渐渐处于下风。堕在后方的骑士一个个被打落下马,而长槊刺入人体后断裂的“啪啪”声响连番响起。
好在夏侯烈本也不指望靠着自家这点兵力战胜敌人。他一边游走作战,一边令将士们齐声高呼“后退!后退!退过河去整队据守!”有很多将士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兖州军毕竟是威震中原的强兵,虽然一时惊乱,却也很容易恢复镇定。原本四处乱逃、毫无方向的兖州军将士渐渐地找到了方向,于是不顾一切地向南方奔走。
由于北上之后连场取胜,兖州军完全没有将贼寇们放在眼里,他们大摇大摆地北上,行军时整个正面绵延数十里,即使在扎营休整的时候,也分散了将近十里之遥。分布这片广大地域中的将士固然无法集中力量与敌人对抗,但想要逃亡,却也很难被阻止。他们陆陆续续地到达河岸,涉水渡过浅滩,随即在韩鸦儿、周丰、赵景安三人的指挥下重新整顿。军官找到自己的士卒,士卒找到自己的军官,没有武器的被排到后方,有武器的则被编成队列投入前线。
最初执行整顿任务的是韩、周、赵三人,后来有地位更高的军官到达,便自然而然地接过指挥权。一面又一面军旗在河流南岸重新竖起,代表着一支又一支部队恢复了战斗力。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甚至再度凑出了五百名骑兵,由韩鸦儿带领着返回北岸去支援!
聚集在河流南岸的兖州军将士大概已经超过了四千,虽然大局仍然不利,但有了这点底子,便没有人相信贼寇们能够始终占据上风了。
贼寇们早已经注意到兖州军的举措。他们调动了相当兵力,或者从从混乱的正面战场中间穿插,或者从两侧绕行,最终沿着河岸奔走,试图冲过初时夏侯烈指出的三处浅滩。但兖州军上下都已明了,或者将贼寇逐退,维持住这条最后的防线,或者被贼寇冲过河流,全军上下败战而死,没有第三条道路可以走。为了保卫这三处浅滩,兖州将士们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斗志。虽然付出了巨大伤亡,甚至夏侯烈最初任命把守此地的队主周丰都战死了,但他们扼守着变成血红色的河道,一步也没有后退!
攻击河滩的贼寇们悻悻退走了。而前方缠斗中的兖州军将士渐渐稀疏,因此越来越多的敌骑腾出手来,汇拢成黑压压的数千人大队,向这支坚守不退的晋军虎视眈眈。
利用战场上罕见的片刻停滞,夏侯烈匆忙带队撤回。
他的骑队已经减员到不足百人,自己也多处受伤,实在是无法坚持下去了。那些来不及包扎的血淋淋巨大创口横贯在躯干,足以展示这位勇猛的军主适才经过了何等惊心动魄的恶战。
他们趟过齐马腹深的河水,向南岸前进。在上岸的时候,夏侯烈的战马几次努力,都无力跃上土堤,于是五六名将士猛地跳进河里去,前推后拉地将战马引上岸,又将精疲力竭的夏侯烈抱了下来。
“多谢夏侯军主了!”
“子刚兄,救命之恩,必有后报!”
“夏侯军主,接着该怎么办?还能不能打?”
“夏侯军主真是骁勇,不愧是我们兖州军中锋刃!”
夏侯烈骁勇善战,素有兖州军锋刃之称,很得基层将士们的拥戴,倒令同僚的校尉、军主有些嫉妒。但这个时候,随着夏侯烈的脚步踏上南岸,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在他掩护下撤退到此的将士一拥而上,纷纷向他道谢。一时间,场面竟然显得有几分热闹。
夏侯烈几乎没有听清这些道谢的话语,他感觉自己的精力、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这一场兖州军是败了,惨败。靠他的能力,也只能救出这几千人,还有更多的袍泽弟兄被抛在河岸对面,被贼寇们无情地屠杀。夏侯烈沮丧地想,没有办法了。
眼下先稳住阵脚,守住这条河道再说。好在贼寇们的对手不只是兖州军,还有冀州军和随时可能南下的幽州铁骑在他们的背后,只要在这里顶住贼寇的攻势,就必然会有转机。或许,还可以……夏侯烈竭力分析眼前的局面,慢慢组织着辞句,打算向同伴们说明。
但有个暴怒如狂的吼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路:“混蛋!你们这群混蛋!废物!杀千刀的杂种!我不在中军,你们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如雷的喝骂,一名穿着华贵甲胄的大汉大步而来。所行经之处,将士们如波分浪裂,纷纷拜倒。那大汉年约四十来岁,肩宽背厚,下颚茂密的胡须直垂过颈,相貌极其雄壮,只是眼睛略显狭长,未免流露出一丝阴鹫。当然,此刻这对狭长的眼眶里,只剩下狂躁和暴跳如雷了。
夏侯烈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此次兵发冀州的领兵大将,折冲将军苟纯苟道真,来了。
这位自恃勇力而行为轻躁的将领从昨夜起,就带着亲骑不知跑到了哪里,大概是到处追杀贼寇溃众,杀得很觉爽利吧。结果就在大将擅自脱离本军的时候,本以为毫无还手之力的河北贼寇,却给了兖州军重重一击。
现在他赶回来了,还有什么用?原先指望的什么占据冀州郡县,完全成了个笑话,夏侯烈能够想象得出苟纯会怒到什么程度。
“奶奶的,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是谁在指挥?给老子滚出来!”苟纯继续大吼,吐出的每个字里都充斥着狞恶之气。随着他的吼声,几乎有数十人同时将眼光投射在夏侯烈身上。
这帮没良心的货……夏侯烈暗自叫苦。他将搀扶自己的士卒推开,肃手立定:“将军,是我在指挥。”
他投入兖州军好些年,随同苟纯作战也非止一两载,因此似乎能够感觉出,苟纯此刻的情绪极度不稳,随时都会爆发出来。因此,他有意识地垂头盯着自己的脚面,避免与苟纯的视线接触,免得额外触怒这位顶头上司。
苟纯沉重的脚步围着夏侯烈转了一圈。皮靴囔囔踏地,每一步都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是你指挥的?大将军给我的两万两千大军,一路向北,战无不胜!你指挥了一场,现在就只剩下这点残兵败将在这里……你说,是你指挥的?”苟纯沉重的呼吸几乎带起了风,有些腥臭,像是猛兽盯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
夏侯烈觉得一阵晕眩,大量失血带来的虚弱,使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但这一仗怎么会狼狈至此,他此前已经想过无数次了,于是低声道:“将军,你低估河北贼寇了。这一战,咱们三天前就注定失败,全没有半点机会!之前那几场胜利,显然是贼人的诱敌之计。咱们连夜行军,分兵数十里,更给了贼人取胜的机会。能够保留有数千兵马在此,已经算得不易,咱们得尽快和冀州的丁刺史联系,千万不能让贼人乘乱……”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脚下却再没有半点力气,仰天摔倒在地。
原本垂下的视角抬起,夏侯烈便见到苟纯暴怒地挥舞着一把沾血的长刀,使四周将士都畏惧地躲开很远。耳边还隐隐约约听到他毫无节制地怒骂着:“放屁!放屁!放屁!放屁!你说的全都是放屁!”
那把刀,是从我胸口拔出来的?苟纯这厮,为什么要这样?我说的没错啊……
夏侯烈喃喃自语了几声,立刻便失去了知觉。胸腔里的血液已经灌入肺泡,又从他的喉咙里大股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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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风动(一)
征东大将军苟晞性格刚爆苛厉,无论治军、执政,总以严刻立功。大军所到之处,又往往无分贼寇、平民肆意杀戮,以致郡县玉石俱焚、流血成川。数年以来,遂得“屠伯”之称。其弟折冲将军苟纯凶猛更甚,常以斩戮为能,兖州百姓人不堪命,皆曰“小苟甚于大苟”。
兖州军,就是苟氏兄弟用强硬酷烈的手段建立起来的军队,正是依靠这支军队的力量,苟晞才成为实力令东海王都不得不忌惮的强大方镇。兖州军将士的好战、嗜杀,一如其统帅,而苟氏兄弟将数万将士的生杀予夺尽数操之在手,具有绝对权威。虽然并未得到朝廷加节,但日常行事毫无顾忌,仅苟纯一人因为小故而处置的高级军官就不下十余,并不在乎多出夏侯烈这一个。
苟纯今日纵骑在外,遇见冀州使者一行人,得到的消息本就令他恼怒,还遭了那使者桓彝的言语奚落,更是心情恶劣。回到军中,赫然发现数万大军溃败,这局面简直荒诞到令他无法相信,以致情绪彻底失控。这时候,谁当先与苟纯对答,谁就会是他发泄滔天怒火的对象。何况在苟纯眼里,杀死夏侯烈并无不妥。此人身为区区军主,竟敢擅自发号施令,统领大军,这就已经是死罪;更不消说他指挥失当,导致大军败绩,更令人无法容忍。
先杀此人以威慑众将士,随后再提兵与河北贼寇决战!苟纯对自己这么说着,随即拔出长刀,将夏侯烈当场斩杀。
可他万万没想到,夏侯烈的死,直接带来了兖州军的彻底崩溃。
夏侯烈部下的两名勇将韩鸦儿、赵景安二人原本正在前线鏖战,听得夏侯烈死讯之后,惊得几乎当场堕马。待得反应过来,两人号哭泪血,随即再不与贼寇们纠缠,反戈往苟纯的方向冲杀。
苟纯杀死夏侯烈之后,忙着点兵派将、整顿兵甲马匹,预备鼓勇再战。他本人确是骁勇善战的大将,眼看着贼寇呼啸来去,并无半点畏惧。何况单以兵力来说,四千多人也不算少数了,可最先驰突而来的并非贼寇,而是韩鸦儿、赵景安二将所部,于是将士们谁也不愿去去抵挡。
笑话,自家性命全是夏侯军主舍命奋战救下的,折冲将军冤杀了夏侯军主,难道我们还要去和那些为主复仇的袍泽兄弟拼命?赢了,是恩将仇报;输了,那更是死得不明不白啊。将士们这么想着,眼看韩、赵二将的骑队呼啸而至,口中竭力呼喝喊杀,身躯自管向后转去。刚刚列起的军阵也就此一哄而散,应该防御严密的三道浅滩,同时被丢弃了。
如此的良机,河北贼寇怎么会放过?
成百上千的敌骑,立刻就沿着这三道浅滩突入河流南岸。兖州军最后可以依仗的兵力,在贼寇洪水般的冲击下溃如泥沙。而大水挟裹着泥沙,汹涌向南,再也不可遏止。
大约三天之后,这场战斗的结果被逃亡的兖州军溃卒传达到了丁绍耳中。
这时候的丁绍已经不在广宗。石勒在鲧堤东面立下的营寨毕竟没能瞒骗丁绍多久,冀州大军极度紧张地固守了鲧堤大营两日,可一度猖狂的贼寇却毫无动作。这场景使得将士们渐生疑窦,权衡许久之后,他们派出少量军队试探性地进攻,不料一旦发现河北贼寇并没有与自己决战的打算,立即追踪贼寇们的足迹南下。可惜前军刚到贝丘,就收到了兖州军惨败的消息。
虽然自称身体无恙,但丁绍毕竟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这些天在军营里的生活难免艰苦,同时还需殚精竭虑的谋划作战,这无疑损害了丁绍的健康。熟悉他的将士们可以发现,丁绍的额头多了许多皱纹,颌下的胡须愈显斑白,仿佛短短数日里又老了几岁似的。
听完兖州溃卒断断续续的陈述,左右扈从的将校们无不失色。而丁绍只是抬起干瘦的手指轻轻按压着鬓角,沉默不语。
如此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的谋划,竟然也奈何不了石勒么?这些天里,冀州军与河北贼寇先后交战数十场,本以为已经足够自己将石勒看透,却不曾想,被看透的居然是我丁叔伦?起兵时的四万七千人马,经过数月鏖战,损失如此巨大,可……丁绍忽然又想到,东武城、清河、贝丘、博平等地那些被当作诱饵而放弃的将士原来死得毫无意义,觉得有些气短。他试图去猜测石勒下一步的行动方向,却又从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了动摇和怀疑。
眼看着阳光渐渐偏转角度,丁绍始终默然,而身边众将凝声屏气而立,谁也不敢打扰。
“好个石勒……好个石勒!”良久之后,冀州刺史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下面跪伏着的溃卒,拢起袍袖走到高处,向南方灰黄色的大地眺望着。
低垂的浓云仍未散去,河北平原也因此显得气势低沉。丁绍皱了皱眉,似乎看到极远处有什么在动,难道是敌人么?抑或是原野上普通的灌木杂草呢?
又过了半晌,他终于沉声发令:“传令各军止步,小心防范,多派斥候向南,调查贼军的下一步动向。另外,陆将军和桓茂伦很可能在兖州军中,让斥候们注意打探。一旦知道他们的下落,无论昼夜,立即飞报于我。”
负责敌情侦察的将领躬身领命,退下去安排了,随即数十名黑衣骑士越过前军队列飞驰而出。
看着那些骑士如同漫天鸟雀散入广阔天地,丁绍感觉似乎是站得太久了。他又拢了拢袍袖,眼睑垂下,流露出疲惫的神色。从者们适时地抬来一架小车,丁绍坐进车里,终于下定决心:“扎营吧!”
中军官立即出去传令,一名僚佐向左右施了个眼色,从者们奔到后面,取来厚布制作的屏风为他遮挡。丁绍忽然又想起一事:“将这个情况整理条陈,立即分送洛阳、邺城、幽州、代郡等地。此事干系重大,千万不要耽搁。”
暂时接替长史蒋伦的文官深深作揖:“遵命。”
丁绍挥了挥手,示意诸将退下。
他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对自己的文武手段拥有极强的信心,更曾自诩视天下事运于掌握。正因为如此,石勒出乎意料的用兵,格外让他难以接受,那仿佛是在嘲笑他,终究不能真的将天下事置在掌握之中。
事实上,就在丁绍因为石勒出乎意料的表现而恼怒的时候,冀州北面的代郡,萝川代王城内,有更加出乎他意料的谋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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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今天打算休息的……想想还是发一章。小章节,诸位勿要嫌弃。
第八十九章 风动(二)
陆遥在北疆鏖战的时候,代郡政事尽数委托给长史邵续,而邵续也丝毫没有辜负陆遥的期待。这位自夏至秋短短数月,他按照与陆遥商议的理民、用民、抚民三策,不仅将越来越多的胡晋丁口纳入编户齐民,而且全面铺开了农业生产,在包括水利设施和道路的修建、武器甲胄的整备等方面,也都获得长足的进展。
在治理政事的同事,他甚至还有余暇调动军民,对萝川代王城加以大规模的修缮。许多坍塌损毁的建筑被一一修复,随即便有隶属于鹰扬将军或是代郡太守的各种官署进驻奉公。也不知何时起,代王城从数百年的荒废中渐渐恢复过来,那种凄凉荒残的气息褪去,代之以忙而不乱的生机勃勃之感。
陆遥初定代郡时,举办封赏大宴的开阔广场是整座代王城的中心地带。这里得到了最用心的修葺,杂草荆棘被清楚一空,原本碎裂的石板也得到了替换。新换上的石板是灰色的,与原来白色的石板交错安置着,虽不够整齐,却也有几分格外的斑驳之美。
广场正北面的一片空地,预计中将是陆遥的将军府主楼。虽然陆遥坚持不须兴修任何奢华宏丽的建筑,但在邵续看来,这里代表着代郡政权的威严,也不能太过寒酸了。因此,他找了些经验丰富的木工慢慢做着筹备,暂且利用空地堆积了大批木料、砖石在此,预备秋收后全面开工。
广场东西两面有大片完好的房舍,当年马氏贼寇们便盘踞在此。现在两边的房舍经过简单改造之后,都已经投入使用。在东面的,是鹰扬将军下属的主簿、功曹、参军、兵铠士贼四曹掾等;而在西面的,则是代郡太守府文武职吏、散吏若干人。由于诸事草创,此刻各曹佐吏尚未配齐,因而邵续经常往来广场两侧,同时处置多项事务。
全神贯注在某项工作的时候,往往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邵续这一日里辗转于度支、屯田等曹,处理事务如流。当他在今天最后一封卷宗上细密书写条陈完毕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黑沉的天色使得屋子里更加阴暗,不知何时,佐吏已经奉上灯火,左右摆放照亮。
他笑着对坐在下首的几名年轻吏员说:“幕府初定,百废待兴之时,还望诸位不辞一时劳苦。这几项公务须得尽快发下,督促各地屯田都尉做到实处,不要懈怠。”
吏员们齐声应是,捧着卷宗退下。
邵续伸了个懒腰,正待去取水来喝,从者来报:“薛将军求见。”
署理军务的代郡军副帅来访,非同小可。邵续连忙整了整衣冠,喝道:“随我迎接。”
薛彤、邵续这两人一文一武,同为陆遥不可或缺的肱股部下。薛彤的职位更高,在军中的威望也远非邵续一个书生能及,但邵续凭借着治政的干才,也已经自然而然地在身边聚集起了相当规模的文人团体。两人各自负责自己那一块事务,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往来。
自北疆战事止歇后,陆遥马不停蹄地紧急赶往冀州广宗。薛彤受命代领全军缓缓南归。在逐步撤回代郡的过程中,各支部队的整编事务就已经开始。这几日,他更是忙得团团乱转,常驻在萝川城南的军营,鲜少前往代郡军府的中枢。
由于坝上草原完整落入代郡军的手中,濡源的晋人势力、草原上数量巨大的零散杂胡部落为代郡军提供了巨大的后备力量。根据陆遥的意图,代郡军对这些附属势力进行了仔细遴选,大量抽调人丁、马匹为己所用;另一方面,在卫操的大力配合下,以箕瞻、卫雄为首的濡源豪族部曲也成建制地划归鹰扬将军府的管辖。
这使得代郡军再度得到了扩充。虽然兵员尚需经过训练筛选之后才能真正配属到各军,但预定将会提拔到军主职务的军官,却已经切切实实地比原来多了一倍不止。
职务升迁、兵力充实,这使得将领们都很满意,但过程中诸多复杂繁琐的事务却也叫人头痛。作为陆遥以下的武将首席,薛彤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间。将校们经常听见他的大帐中发出阵阵不耐烦的咆哮,于是纷纷绕道而走,免得触了霉头。
但今日薛彤不在军营中忙碌,却突然来拜访邵续。眼见数十名铁甲武士铿锵开路,这位威严而刚毅的大将神情沉重地大步走入,沿途官吏都施礼退避。待到邵续将薛彤请进院里,众人方才交头接耳,议论着究竟出了何等大事。
“那些说是吏员,其实都是近来调用的普通百姓,薛将军不要见怪。”院落以外隐隐约约的话语声甚至越过了两进厅堂,使得正在煮茶待客的邵续有些尴尬。由于公务庞杂,邵续急需部下帮手,因此在流民队伍中广为搜罗,只要能勉强识文断字的,大半都填充进了幕府之中听用。现在看来,这些人几乎没有为人属下的自知之明,实在欠缺了些调教。
薛彤却并不在乎这个,他也根本无意就这个问题与邵续进行冗长的东拉西扯。作为一名纯粹的军人,薛彤有他自己习惯的表达方式。他将双手支撑在案几上,开门见山地道:“邵长史,你想要做什么?”
邵续愣了愣神,客气地笑道:“薛将军,您的意思是……”
“这几日里,被道明奉为上宾的方氏兄弟突然闭门谢客,号称染病休憩,其实已经失踪;府库中夤夜调走了大批资财,尤其是从贼寇手中收缴来的各种金玉珍玩,几乎被搜罗一空;原本应当被严密看管的重要俘虏段末波、麦泽明等人前日被秘密提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囚牢;另外,朱声这小子进来动向诡秘,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昨日我遣人招他,这厮竟敢推三阻四……”薛彤每说一条,就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最终将整个手掌平举在邵续眼前。
他凝视着邵续,重复刚才的问题:“根据冀州来报,石勒贼寇大败兖州军,主公下落不明。薛某纵然焦虑之极,但却很明白,这时候我们需要做的是镇定局面,而非相反。眼下……却突然发生了这些事件,我不得不登门求教一句,邵长史,你想要做什么?”
薛彤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表达了清晰的态度。邵续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应答不慎,军方立即就会有所动作,甚至将自己这长史抓捕起来亦未可知。
眼前这雄伟如山的壮硕汉子绝对是陆遥最信任的部下。在陆遥的军事政治力量急速膨胀的情况下,难免会出现泥沙俱下,而薛彤便是最可靠的保障,他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任何手段,将代郡范围内的任何异动消灭在萌芽之中。
自己这几天来的秘密筹划,虽已竭力小心谨慎,却终究牵扯到了太多方面,瞒不过这位故交旧属遍及全军的大将。因此薛彤此刻找上门来,实在是意料中事。某种角度来说,薛彤与自己,本来就是彼此牵制权衡的关系,薛彤若是全无应对,倒反而不正常了。
虽然如此,邵续却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立刻向薛彤屈服。身为鹰扬将军长史的自己,可不是武人可以随便威胁的对象啊。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串朱红色的珊瑚珠子,直到余光瞥见薛彤按压在案几上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才揽袖起身,为薛彤殷勤地倒了一盏茶汤。
“求教可不敢当。”邵续一本正经地道:“薛将军既然询问,邵某必无隐瞒之理。只是,在向薛将军解释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薛彤将茶盏握在手中,一时并不饮用:“长史便请道来。”
“主公曾对我说,如今天下汹汹,时局板荡,有识之士看来,仿佛汉末乱世将要拉开帷幕。”邵续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薛彤,见他微微颔首,才继续道:“若我们不惮冒昧,果真以汉末相比当今,却不知在薛将军眼中,我家主公是何等样人物?可及得上张、乐、于、张、徐一流么?”
二十余载前,太子中庶子陈寿作《三国志》传世,书中以曹魏太祖武皇帝麾下大将张辽、乐进、于禁、张郃、徐晃五人并录,评曰:“时之良将,五子为先”。邵续将陆遥与曹魏开国时的五子良将相比,常人看来,恐怕已是难得的美誉。
但薛彤深深看了邵续一眼,却摇头道:“长史何必欺我粗人?主公纵使身在卑微,亦常有匡扶天下之志向,比肩桓文之气概……他不是五子良将之类,而是……而是……”
薛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而邵续哈哈笑着,将话题接了过去:“薛将军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主公确非五子良将之属,确实不是。”
虽然笑着,但这位昔日在成都王帐下指挥睥睨的谋士眯缝起来的眼睛里,似乎有凌厉的电光闪动,显示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淡定:“薛将军,实不相瞒,主公在前往冀州之前,曾与我有一番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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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风动(三)
许久之后,薛彤与邵续二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邵续缓缓地道:“主公为南夏旧族,虽有门第,毕竟是亡国遗民;兼且起家于行伍,数月之间由裨将而至方面者,既由军威,亦是运数使然,非属升迁推转的正途,难免为中朝贵胄所鄙。假以时日,未必就能稳居于代地。”
听到这里,薛彤顿时冷哼一声。他出身的河东薛氏也是降人之后、武人世家,邵续这番言语,他既感同身受,又颇有不忿。
却听邵续接着道:“薛将军莫要看低了洛阳。彼等高官显爵虽无缚鸡之力、尺寸之功,却能以笔作刀、以言辞杀人。试问鹰扬将军的名号虽重,与宁北将军何如?代郡太守虽系要任,与冀州刺史何如?纵使位高权重如丁叔伦者,也因为细故而遭小人攻讦,几乎难免,何况区区陆道明乎?因此,纵然我们不欲生事,时势却来逼迫我等,此诚如主公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时也。”
薛彤皱眉想了想,沉声问道:“请问长史,所谓时势逼迫,应在何处?”
邵续应声道:“常山。”
常山郡辖八县、二万四千户,位于冀州西北角。北面与幽州的代郡接壤,西面与并州的乐平、新兴、雁门等郡相隔太行,以井陉、飞狐陉等山间通道相连。
陆遥南下广宗后的第二天,由刘演所率领的晋阳军一部就出现在了常山。
自从去年匈奴汉国受挫于晋阳之后,并州北部便基本保持和平状态,并无大规模战事。刘琨利用这个难得的休整机会大力招揽流民屯垦,在雁门、新兴、乐平、太原等地深深地扎下根去。同时,他又利用朝廷名义,安抚河西诸部杂胡,驱逐敌对的白部鲜卑势力,并从降人中招募精锐从军报效。到了三四月间,并州军不仅弥补了去年大战的创伤,甚至还有相当的扩充。而弹汗山祭天大典之后,草原虽然一度陷入乱局,但并州的重要盟友拓跋猗卢最终得以基本掌控鲜卑各部,使得晋阳政权再无后顾之忧。
刘越石是极具雄才大略的人物,既然政局稳定、兵力充实,就着手发动与匈奴汉国的新一轮对抗。并州下属郡县本就枕戈待旦,这一来更是大举收集粮秣物资,整顿兵马。
正在忙碌的时候,突然传来冀州刺史丁绍病危的消息。考虑到冀州军政局面可能会出现的变化,刘琨急于护卫自家宗族乡里,于是令侄儿刘演领军三千自井陉而东,直取中山、常山。
刘舆、刘琨兄弟二人乃中山魏昌人士,系前汉中山靖王之后。中山靖王刘胜以奢淫著称,有子百二十人,后代繁衍极多。刘氏族人在冀州北部、幽州南部都有分布,比如蜀汉先主刘备便出于涿郡。此举虽然逾矩,但以保全宗亲为名义,相比于兖州军肆无忌惮的举动,实在已算得克制。
但对于代郡来说,冀州北部的任何变化都令人忧虑。
常山郡设立于汉代,因境内包括北岳常山而得名。春秋时的晋国权臣赵简子曾经有意测试诸子的才能,于是告诉诸子曰:“吾藏宝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赏。”诸子纵马疾驰至常山,大家索求,却并无所得。唯有从妾之子、在诸子中地位最低的赵毋恤回来后禀报说:“‘已得符矣。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赵简子大喜,遂以赵毋恤为嗣子。赵简子死后,赵毋恤继任晋国大夫,果然借助常山的地理优势,发兵攻灭代国。此举大大增强了赵氏的实力,为日后攻灭智伯、三家分晋奠定了基础。
由此可见,常山对于代郡有居高临下之势,在战略上具有重要的压制作用。如果晋阳掌控中山常山,更将代地对外进行物资交换的渠道尽数掌控在手,这绝非陆遥所乐意看到的局面。
薛彤叹了口气,或许在他人看来,昔日恩主的力量延伸接近,是件好事。然而越石公麾下一部将的身份,与自领方面之任的身份天差地别,判断的角度当然也不同了。在如今的陆遥看来,刘演的举动只是个威胁而已。
“那么……长史打算如何去应对?”到这时候,薛彤如何不明白?他脱口问了一句,随即又想到:虽说如今朝廷声威低落,各地牧守多半都自行其是,但陆遥毕竟才上任不到半年,真正控制的只有代郡,在朝中也并无靠得住的奥援。若是公然插手冀州事务,一旦把握不住分寸,费尽心机才取得的基业只怕要便宜他人。因此,有些事情幽州做得、兖州做得、并州做得,偏偏代郡却万万做不得;更有些事情,纵使做得,却万万说不得。
“罢,罢,我不多问,想来长史行事自有分寸。”薛彤扶案起身,深深望了邵续一眼:“今日打扰邵公了,若无他事,薛某这就告辞。”
薛彤只会在战场上杀敌立功,除此以外的事情,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了解,更不愿意去了解。想到邵续谋划的对象乃是自己昔日并肩作战的晋阳军袍泽弟兄,他的感受更加复杂。但既然邵续必定是秉承陆遥的意思将要有所举措,薛彤明白此中绝无自己可以置喙之处。
薛彤走得干脆利落,正如来时的雷厉风行。
邵续将之送到门外,目视着薛彤一行人纵骑远去,才返身回到院里。
方才落座,屏风之后悄无声息转出一人,竟是朱声。
这黄脸汉子数月以来由斥候而转谍报,逐渐脱离了军队体系。但凭借着陆遥的重视,他手中掌握的力量却不减反增,性格也越来越阴沉老练。薛彤在说起朱声行踪诡秘的时候,万不曾想到原来此人就藏身在一壁之后。
“长史,我们的谋划其实并非针对刘演,更不是针对越石公。您这么说,难道存心要引得薛将军忧虑么?”
“只是一个小小试探而已,日后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邵续若无其事拨动着手中那串红珊瑚珠子,发出细碎的哗哗响声:“正如薛将军对我的忠诚怀有疑虑;我也想知道在他心中,对主公的忠诚和与昔日同僚的情谊,两者究竟孰轻孰重。”
朱声眼光闪动,并不回应。于是厅堂中沉默了半晌。
邵续为自己重新斟上一杯茶汤,反问道:“方勤之那边,行事是否顺利?”
“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幽州军动兵只在今明两日。另外,他还说,在军中巧遇了冀州长史蒋伦。若能说动此君为我们张目,则把握又大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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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补昨天的,今晚还有一更。
第九十一章 风动(四)
“方勤之,你的阴谋败露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随着一名军官阴恻恻地话语声,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为首一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扼住方勤之的脖颈向下猛压。
“你们不能这样!我是诚心诚意来投效博陵公的!我……我……我为朝廷立过功!我在草原流过血!我和诸位鲜卑大人一起啃过羊腿!”方勤之大声呼号,竭力挣扎着。
可是那些护士七手八脚地将他死死按住,还顺便褫去了上身衣物,让他五体投地跪伏下去,侧脸贴在粗糙的泥土上。也不知是谁,还用粗硬的手指在他颈后比了一比。方勤之感觉到脑后一线寒气,不由得骇得魂飞天外,绕是他自负舌辩之能,这时候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裆下却热流滚滚,竟然吓得尿了。
奇怪的是,周边众人哄笑的声音却依旧清晰,甚至还听得到有人在靠近脑后的位置呸地吐了口唾沫:“小子,忍着点!”
话音未落,一阵锐利的劲风从脑后直劈下来。
方勤之的眼泪鼻涕瞬间喷射,同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这声惨叫,他猛然从梦中惊醒。
没有人要杀我,没有。这是我平日休息的毡帐,这是幽州军在高阳国的大营,我是在等待博陵郡公的召见。
方勤之把自己横搁在案几上的脑袋抬起,只觉自己的心脏咚咚狂跳,几乎从嗓子眼里跃出来。刚才这感觉,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啊……吓死我也!他想要起身,浑身上下的肌肉却已经崩紧到抽搐的地步了,只能一点点放松,一点点地运动筋骨。
热汗、口涎和涕水不知何时糊了满头满脸,他顾不得仪态,反手捏起袖管胡乱擦拭。衣衫被牵动着,被汗水浸润而冰凉的布料猛地贴在背脊,令他更加不适。但他突然想到了梦中一个场景,于是猛地跳起,岔开双腿看看,确定身着的牍鼻裨并没有湿,也没有异味,这才吐了口气,整个人重新瘫坐在地。
这个梦,太像真的了,太像真的了。
当此乱世,从商固然不易,从政似乎更加凶险。可怜我方勤之满腹经纶,万一今日事有不谐,怕是再也不得施展了也。
正在胡思乱想,营帐外脚步声响起,有人唰地掀起帐幕进来。
“元度兄,主公此刻有暇见你,快快随我来!”说话的人服饰华贵,相貌出众,乃是王彭祖之女婿,颍川名士枣嵩枣台产。枣嵩曾在洛阳为散骑常侍,后来阖家迁居幽州,投奔岳父王浚。此人虽无特出的才干,但风神秀异、擅于清淡,因此在幽州幕府中担任专事迎来送往的别驾。方勤之昔日往来于草原内地之间行商,曾与之有一面之缘。
此番方勤之风尘仆仆来到高阳,首先托人辗转求上了枣嵩,刚一见面,就馈赠了厚礼。莫说什么金银绢帛之属,仅指肚那般大的南珠就有四十多颗,还有犀角、玛瑙、琥珀、象牙之类稀世珍玩,装了整个箱子。这份重礼几乎将枣嵩吓得半死,以为方勤之打算胁迫他办什么天理难容之事。
枣嵩这一变色,方勤之立码就趴下了。他几乎抱着枣嵩的腿,口沫横飞地连连解释:自己绝无歹意,实在是因为那鹰扬将军陆遥太过可恨,将自己逼得如此。陆某麾军横扫坝上草原,大批部落被迫降服,在武力压迫下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这一来,方勤之这样的行商便无法再像往常那般大发其财,因此只能狼狈逃亡幽州,前来寻求幽州刺史、骠骑大将军的庇荫。方勤之自知地位卑微,但若能面见大将军一面,那便等若为自己生家性命求来了保障,所以才会倾尽家财,送出如此厚礼。
枣嵩这才放下心来,虽然身在军旅之中,但安排一次会见还是简单易行。这般想着,他对方勤之便客气起来,看在他豪奢出手的面上,甚至还屈尊贵,“元度兄元度兄”地叫个不休。
幽州军在濡源被陆遥击败,不仅数以万计的胡晋各族精锐一朝瓦解,就连素来亲附于幽州的宇文部、段部鲜卑势力,也迭有怨言。那一战,实实在在地伤到了幽州军的元气,而以多击少却反而惨烈溃败的事实,更给骠骑大将军的威望带来沉重的打击。
鲜卑人野性难驯,有若禽兽,素来畏威而不怀德。王浚十分清楚,如果自己不能立即展现出强有力的姿态扭转这种局势,诸部酋长必然会心生异志,甚至叛离自己多年辛苦才建立起的幽州幕府体制。因此,他不顾军士疲惫、兵力虚耗的现实,在濡源溃败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立即招募起另一支大军,向南方的冀州前进。
方勤之虽然打通了枣嵩的路子,戎马倥偬之间,却也不能立刻就见到王浚,只能随军南下,等待机会。
这一日,大军停驻在高阳县城。
高阳国设于前汉,此地处在幽州的范阳、冀州的中山、河间、博陵四个郡国之间,境内一马平川,四通八达。幽州大军自范阳出发南下,无论欲往冀州的哪个方位,高阳都是必经之路。
幽州军依托高阳县城驻扎,骑兵近万,步兵数千,骡马车架等不计其数。由于高阳国的治所在博陆,高阳县城略有些狭小失修,因此幽州军在城外广设连营,规模宏大甚于城池。
枣嵩唤出了方勤之,便沿着营间新辟出的宽阔甬道向中军行去。
走了一会儿,他有些好奇地问:“元度兄,我看你脸色惨澹、双眼血红、皮肤也显得浮肿,莫非是病了?”
“不碍事,无妨的。”方勤之连声干笑。他自然不能说,自己奉了鹰扬将军之命,特来求见骠骑大将军,行那不可告人的奸谋。由于头一次承担这种任务,以致紧张得数日失眠,白日里难得困倦,又被噩梦所扰吧。
两人又行了百数十步,枣嵩又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方勤之故作愕然:“枣别驾何以如此?”
“大将军身份何等尊贵,拨冗见你一面,已是天大的恩德。你若是生出事来,连我也逃不了干系……元度兄莫怪我多疑,容我细思之……”枣嵩绕着方勤之走了两圈,皱眉道:“不对!果然不对!往日里元度兄所到之处,无不言辞滔滔,左右常有掩耳而逃者。怎么今番这般沉寂?这却奇哉怪也!”
方勤之只觉得双腿发软,全靠足尖猛然发力才支撑住身躯,他连声苦笑道:“枣别驾,这有何奇怪?方某不过是一个区区商贾,虽然薄有资财,终究不能与高士等列,更不曾拜见过骠骑大将军这样的大人物。君岂不闻,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的典故么?”
枣嵩抚掌大笑:“说得好,元度兄竟也是妙人。”
说话间,两人已过了中军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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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码完,便过了百万字了。回顾《扶风歌》最初的设定,不过六十万字的篇幅;如今百万字匆匆即过,我却觉得还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值得和大家分享,实在有些感慨。本来想写一篇专门的感言,却又想到先贤曾说,吃鸡蛋的人无须认识生鸡蛋的母鸡。此言甚是有理。所以,那些感慨还是埋在我自己心里罢;各位读者朋友只需要阅读我写的故事就行了。我始终在努力,希望大家满意。谢谢。
第九十二章 风动(五)
幽州军的中军直接占用了高阳县中大片房舍,面积几乎达到半个县城之多。方勤之此前特意打探过,据说为了保证骠骑大将军和随同南下的诸多胡族豪酋满意,幽州军先期到达的军马分出了将近两千士卒,又征用了高阳县内大批民夫没日没夜地赶工,这才将幕府驻地整缮完毕。
但方勤之怎么也没想到,踏入中军辕门之内,竟然见到这般景象。
县城里原本很是寻常的房屋,不知何时被大片推平了,再重新扩建成了楼阁。更有一重重美轮美奂的亭台回廊蜿蜒环绕,几乎望不到尽头。楼阁里的座座廊柱,都饰以绚烂的金铜,甚至还用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玉石作为装饰。随风飘拂在楼宇间的,是华美的绫罗绸缎,若用它们来制成衣裙,足够令寻常官宦子弟向人炫耀,此刻却仅仅是作为作普通的装饰,悬挂在梁柱斗拱下。这哪里还是军伍驻扎的营地?就连王公贵族驻跸的宫殿,也不可能豪奢到此等程度吧。
身为草原上屈指可数的豪商,方勤之一生走南闯北,论见识广博不在任何人之下。但眼前场景岂止令他吃惊,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骠骑大将军的实力,竟然一至于此?这些……这些……要耗费多少钱财啊!”方勤之目愣口呆地赞叹着,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做出虚抓的动作。
看着方勤之骇然,枣嵩似乎有几分得意,甚至两天前被方勤之所馈赠厚礼吓倒的尴尬,也因此消解许多。他拍着方勤之的肩膀笑道:“区区阿堵物而已,在我幽州如山如海。元度兄如陶朱公一般的人物,难道也会被这些玩意儿吓倒?”
王浚原本就以喜好豪奢闻名,今番看来,较昔日更加变本加厉。果然如陆将军所料,值此幽州诸胡动荡狐疑之际,王彭祖必然竭尽全力展示底蕴,皆因不如此,不足以震慑胡儿也。方勤之暗暗想着,吐着舌头,连连摆首:“今日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说着,他又注意到那些在楼宇各处警卫的武士。彼辈个个都穿着极其鲜明的甲胄,手中的武器也俱都是罕有的精品。幽州军号称天下强兵,一来是因为得到诸部胡族的支持,拥有庞大的骑兵队伍;二来则是因为他们军械精良,甲于天下。以方勤之的眼光来看,这些甲胄、武器,随便某件流落到草原上,都足以被相当规模的部落领袖视为珍宝。
枣嵩自然看见方勤之双眼乱瞥,他也不去说破,自顾得意洋洋地在前带路。方勤之亦步亦趋相随,两人在往复曲折的甬道间转来转去。
足足走了一两里地,这才见到了王浚。
王浚所处的宫殿,自然又比之前看到的那些要恢弘壮丽许多,但方勤之反正也看得麻木了,倒也没什么惊讶的。隐约看到璀璨闪烁的殿堂高处主位上端坐一人,他不待枣嵩提醒,立即拜伏在地。
“你便是方勤之?听说你愿意献出家财作为我军的军费?很好!”从高处压下来的话声低沉而顿挫,显得格外威严。
方勤之略微抬头看了看王浚,眼神与之一触,赶紧又俯身下去,恭敬地道:“正是小人。”
王浚酷爱射猎,自任幽州刺史以来,足迹遍及幽州的各处林地、牧场,因此方勤之是远远见过他的,是不过未曾正式地拜谒而已。在方勤之看来,较之于昔日那位意气风发的强豪,眼下的王浚虽然威风依旧,却透出几分强自支撑的疲累感,像是受伤的……不,像是重伤的猛兽那样。
王浚的眼袋较之过去肿胀了许多,脸部皮肤也显得松弛。那双眼睛本来总是如鹰隼般地瞪视说话的对象,现在却莫明地有些游移。甚至他总是将右手掩在袖里,还略微有些颤抖……是因为饮酒过量?还是在草原上逃窜是留下的伤势?
这些细微之处或许他人注意不到,却逃不过方勤之的观察,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擅于鉴貌辨色是必须的基本功。很显然,在濡源的那场惨败,不仅击溃了幽州军数年纠合的精锐部队,也击伤了骠骑大将军的自尊和自信。用如此过分的奢华和排场来支撑自己,更将王浚的色厉内荏体现无余了。
但即使如此,在骠骑大将军面前,区区商人依然连苍蝇都不如。
方勤之丝毫也不敢怠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卷轴,高举过头道:“这是小人对朝廷,对大将军的一点小小心意而已,不敢当大将军赞誉。财物清单在此,大将军可以随时遣人点验。”
从人将清单取过,奉给王浚。
这份礼单,较之于赠给枣嵩的那份更加冗长许多。为了筹备这份礼物,邵续将代郡太守府中从无数马贼手中缴获来的珍藏一扫而空,令得薛彤都顿生不满。方勤之有十足的信心,无论幽州军如何家底丰厚,面对这份礼单也绝不会不动心。
王浚打开随意翻阅两眼,啧啧称赞道:“嚯!嚯!内容如此丰富?真是好一份心意呀!”
他起身大步来到方勤之身前,来回走了几步:“我听台产说,你是草原上有名的豪商,尤其在坝上颇具势力,被诸多部族渠帅奉为上宾?”
方勤之感激地看了枣嵩一眼,赔笑道:“是。小人本是草原上的行商,在北疆各地都有些交际。皆因那鹰扬将军妄动刀兵,将小人熟悉的胡族部落或者剿灭、或者驱赶他处,小人的生意实在做不下去,故而才举族南来,恳求大将军的庇荫。”
“原来如此……”王浚捋一捋颌下须髯,徐徐道:“只是,既然是举族南来,为何又将你的两个弟弟方勉之、方简之安置在代郡呢?那江东小儿辈竟用这等粗劣的计谋,未免太低估我王彭祖了吧?”他嗓音一提,大喝道:“来人,将这奸细拿下!”
随着王浚喝令,厅堂两侧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顿时将方勤之按倒在地。有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扼住方勤之的脖颈向下猛压,一直压到他整张侧脸都贴在粗糙的地面上。
“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大将军!博陵公!我是诚心诚意来投效您的!我……我……我为朝廷立过功!我在草原流过血!”这场景,真的和梦里一模一样啊……方勤之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扯着嗓子连声呐喊,可晦气万分的是,就连这几句台词,也是梦里头说过一遍的。
第九十三章 风动(六)
大晋朝颇有身家万贯的豪商,但商人社会地位却相当低下,至少根本不会被太原王氏高门的嫡脉子孙放在眼里。十余年前,荆州刺史石崇动用朝廷军马抢劫往来江汉的商旅,以至于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富豪。彼时还是天下太平时节,但国家法令已经废弛到坐视地方官员劫掠百姓的地步。石崇后来居然升迁为大司农,用抢劫来的钱财在洛阳城郊兴建了金谷园。所谓风流名士们悠然徜徉于其间,发玄玄之妙理,似乎那些河水里载沉载浮喂鱼鳖的商侣残尸原本就不存在。
所以方勤之一看情况不妙,立刻声称自己曾受朝廷所用,绝非普通商人。可惜,如今早已不是太平时节,而王浚的肆意妄为胜过石崇何止十倍?
“为朝廷立过功?在草原流过血?呵呵……”在方勤之的眼前,出现了王浚足下那双极具胡风的精制皮靴,幽州刺史低沉而冷酷的声音飘飘荡荡地落下:“将礼单上的货物核实过后,好生收下。至于这个奸细,拖出去,斩了。”
随着王浚的命令,几条有力的臂膀将方勤之整个抬起,向外走去。方勤之抵足摆臂、扭动着身躯想要抗拒,却万万敌得过那些虎狼般的力士。眼看着距离王浚越来越远,距离中军辕门磨刀霍霍的武士越来越近,他便如一条出了水的鱼,再怎么蹦挞也没有活路了。
可方勤之狂乱的外表下,内心却镇定下来。就在死亡的阴影将之笼罩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余暇想起自己会选择投靠陆遥的原因:因为陆将军正和方某一样,是一个能够置诸死地而后生的人啊。所不同的,只是军人用刀剑,而辩士用口舌而已!
方勤之竭力抬起头,向着王浚的方向狂吼:“大将军饶命!饶命啊!小人实乃并州越石公麾下吏员!不是陆道明的部下”
听得这句话,王浚霍然抬手,止住了力士们拖扯方勤之的动作。
“你是刘越石的部下?以何为凭?”
“大将军要凭据,一时间确实没有……”方勤之惨笑起来:“只是,小人乃并州太原土族,世居阳邑县的。上司乃是从事中郎徐润,与我共同来此的同伴,乃是并州典郡书佐柳宜中。”
“没有凭据,谁知道你这厮说的是真是假?”枣嵩跳了起来。
他受了方勤之巨额贿赂,才答应将之引见给王浚。却不料王浚一眼就识破了方勤之的代郡间谍身份,这却令枣嵩大感紧张,唯恐王浚追究自己的责任。于是逮着机会连忙喝骂,既显示忠心,也好撇清关系。
谁知王浚皱眉想了想,却招招手令人将方勤之带了回来。
众力士松手将方勤之丢下,一齐躬身施礼退去。方勤之如同没了骨头一般垂首伏地,心中却暗自庆幸。一者,自己自幼闯荡南北,精通胡晋各种语言,适才说话用的便是纯正并州土语,王彭祖身为太原王氏子弟,绝不会听不出这口音。二者,自己此番前来代郡,事前做足了功课:在太原国的阳邑县果然有个方姓宗族聚居,而且徐润、柳宜中等人,也正是并州刘琨用以接触机密的官吏。这些虽不是极具说服力的证据,眼下却也勉强够用了。
甚至说柳宜中与自己同来高阳,也不是全数哄骗。如果王浚令人察谈方勤之的从者,便能知道确实少了一人。只不过这人并非柳宜中,而是赶回代郡的朱声罢了。
“很好。方勤之,既然你其实是刘越石的部下,为何又与那陆道明勾结一处?来高阳县又所为何事?”王浚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显然对自己识破方勤之的伪装十分得意。他转身回到座位上,用手指轻轻磕打着案几:“你要明白,无论你是谁的部下,我王彭祖要杀人,绝无半点难处。只不过,你若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便留你狗命也是无妨。”
方勤之知道此番行事成败在此一举,自己的死生也在此一举。他振作起精神,面上却流露出犹豫而恐惧的神情:“大将军此言当真?果然……果然能饶了小人性命么?”
王浚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且交代!”
“是!是!”方勤之磕了个头道:“大将军,小人本是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下属的密谍,后来转隶于越石公。陆遥陆道明受越石公之命向代郡扩展势力,小人也参预其中……”
“且慢!”王浚断喝道。
“你是说,陆道明在代郡的行动,都是出于刘琨的指示么?”
“正是如此。”方勤之恰如适才与枣嵩所说的那般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小人并不敢欺瞒大将军,那陆遥本是并州军溃卒,全赖越石公简拔,才得攀居高位。由于匈奴汉国盘踞并州南部,越石公深感难以回旋,遂命陆遥带人攻略代郡,以与晋阳成犄角之势。陆遥先得代郡,后取坝上、濡源,都是出于越石公的指挥。”
王浚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砰地一拍案几:“刘越石真是可恶!”
这些天来,濡源大败始终深深困扰着王浚。他始终没有办法相信,自己身为威震天下的大将、名将,竟然重挫于小辈之手;更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仿佛天罗地网的谋划拿代郡军毫无办法。而方勤之的陈述,却给了王浚一个能够接受的理由:站在幕后与自己作对的,原来是刘越石么?
刘琨也是转战南北、屡战屡胜的名将,是东海王依若柱石的第一流人物,其声名纵使不如王浚,相差也没有多少了。何况他处心积虑,特意隐藏在幕后算计,这般行为实在太过阴险,难怪自己一时不察,竟然为其所趁了!
王浚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方勤之的说辞,几乎是在主动替方勤之圆话。他指摘刘琨时的态度,严格来说没有多少愤怒,反倒有些志得意满了:既然濡源的惨败已是定局,那输给了刘琨,无论如何都比输给陆遥这等吴郡小儿要令人能够接受吧。
“你继续!继续说!”由于为自己的失败找到了借口,王浚简直红光满面。
方勤之偷偷抹了把汗,再次拜伏下去:“此番冀州刺史丁绍病危,越石公与陆道明商议之后,决意出兵占据中山、常山二郡国。皆因以二郡为脊,足以将太原、上党、新兴、雁门、乐平、代郡、广宁、上谷八郡联成一体,无论南向拒胡、北向威吓鲜卑,甚至东向……东向压制王大将军您,都易如反掌。”
他觑了觑王浚的神色,才继续道:“大将军您驻军与高阳,距离中山常山近在咫尺。然而,相比于境内多山地的中山、常山,冀州南部的诸多郡国更加富饶。所以小人此来,便是打算用金银资财馈赠幕府的文武官员,并伺机劝说您南下渤海、乐陵等地,不要与越石公争夺。”
“渤海、乐陵?刘越石的算计果然精明过人啊!”王浚不由自主地随着方勤之的言语思忖。
王浚的势力范围包括幽州东部和冀州东北部的若干郡国,一旦获取渤海、乐陵,南线便大步推进,直抵大河,与青州刺史部接壤。青州有负海之险,素为东海王司马越起家的核心势力范围。东海王的政治盟友司徒王衍更以族弟王敦担任青州刺史,作狡兔三窟之计。当己方与青州隔河相望、鸡犬之声相闻的时候,原本独行其是、与朝廷中枢隔绝的状态还能保持多久?王浚沉思着,一次次地比较着中山、常山与渤海、乐陵两个方向的优劣,最终告诉自己:必须立即拿下中山、常山这两个郡国,绝不能容许并州与代郡接连一体!
第九十四章 风动(七)
王浚在北疆多年之所以能够慑服胡族万千勇士,非只依托和亲手段。他是当时高门贵胄中少有的具雄武之风者,麾下又有诸多能征惯战的将士;哪怕不论胡族骑兵,幽州军本身也是第一流的强兵。然而,幽州晋人所组成的军队已经在濡源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尾随王浚逃回蓟城的残兵败将,只有区区数百而已。
一朝丧尽的数千名精锐将士,几乎占据了幽州晋人军队总数的四成,绝不是轻易能够弥补的损失。为了迅速补充兵力,王浚曾经考虑过征发燕国、范阳国两地的豪族部曲从军,但因为担心引起地方的剧烈反弹而中止。可是,若转而从胡族部落中招募的话,又恐怕段部、宇文部几个大部落的渠帅在军中影响力过于膨胀,最终尾大不掉。
那场失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可王浚还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坝上草原纵马而逃的狼狈与恐惧。每一次,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吴郡小儿逼迫到如此窘境,可残酷的现实却不断提醒他,曾经强大不可一世的幽州幕府确实因为这次失败而动摇了。
这动摇并非源自于根基浅薄的代郡。代郡毕竟只有区区弹丸之地,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全据坝上草原和代地,这就已经是代郡军的极限;在相当时期内,王浚不认为自己需要担心代郡的进一步动作。真正使王浚戒惧的,是来自于各部胡族因为此次失败而产生的疑虑,来自于胡晋两族的将士们在这次失败中产生的裂痕。
段部年轻的继承人、在濡源之战中实际指挥幽州军的段疾陆眷逃回幽州后,并未随军进入蓟城,而是立即返回了辽西郡的治所令支。不知道令支城里那老谋深算的辽西公段务勿尘将会有怎样的决断?虽然段务勿尘娶了王浚的女儿,但王浚已不认为这个女婿会与自己同心同德。
宇文部的首领们同样也没有回到蓟城。宇文部的将士在坝上并未捞到任何好处,反倒是与鲜卑未耐娄部两败俱伤,如果是先前,王浚会满意自己在东部鲜卑各族之间制衡翻覆的手段,但现在……如果宇文部迁怒于自己的话该当如何应付?王浚却时常忧心这个问题了。
这两支鲜卑强族的表现,不仅给王浚带来巨大的尴尬,也很可能将会影响到其它附属部落的去就,进而使得幽州军赖以威震天下的军事体制逐步瓦解!
想到这样的结局,王浚不寒而栗。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采取有力措施扭转局势。所以他才会在濡源失败后,不在上谷、广宁二郡与代郡军正面对敌,却抽调兵力南下,试图从相对较软弱的冀州捞取便宜。
在王浚看来,忙于应付石勒贼寇的丁绍没有与幽州军抗衡的胆略和决心。幽州军必能在冀州获得兵不血刃的胜利来提振士气和信心,更能够获得相当规模的土地、人丁和财富来安抚在濡源之战中实力受损的胡族酋豪。
那些胡人的眼中从来都只有利益。只要幽州能够给予足够的利益,无论段部还是宇文部,很快就会如过去一样紧紧跟随在后,任凭驱策。一旦将诸部胡族稳定下来,再着手收拾那吴郡小儿也不迟。
但方勤之说出的情报却使得王浚发现,自己的想法未必能够实现,而幽州面临的危险远比预料的更接近。
说起来,刘琨其实与王浚乃是旧识,两人在诸王争权乱战末期,同属于支持东海王的派系,彼此有几分交情。去年年初时,刘琨能够战败刘乔、石超、吕朗等成都王麾下名将,靠的还是从王浚手中借来的八百突骑。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的互助只不过因为彼此利益共通而已,到了眼下,王浚却万万不能坐视刘琨的势力在北疆膨胀起来。刘琨极具文武才略,非同小可,去年初到并州,就力挫匈奴汉国大军,稳定了朝廷在并州北部的统治。兼之又得拓跋鲜卑相助,假以时日必是一方强豪。刘琨的兄长刘舆,更是东海王幕府中极受重用的谋主之一,在洛阳朝廷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并州依托刘舆的支持,再与代郡合流,则很可能将会取代幽州在北疆多年来营造出的强势地位!
到那时候,如果刘越石有意再进一步……王浚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些年骄横跋扈的行事作风,为王浚树立了太多的敌人。不用多想,一旦幽州失去威势,他立刻就会成为群狼所觊觎的目标,成为无数人期望踩上一脚的踏脚石!
王浚霍然立起,那种因为击败自己的敌人是刘琨而非吴郡小儿的微妙满足感,突然间又被巨大的紧张感取代。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喃喃自语,同时下意识地在厅堂上往来乱走,甚至踢飞了身前的案几亦不自知。
绝不能容许并州与代郡接连一体!绝不能!绝不能!绝不能!
这个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成群的鸟雀不停地盘旋、回转、飞舞、聒噪,最终将他全部的精神都占据。他清楚自己必须有所动作,却一时没有可行的途径。而毫无头绪的混乱思虑,渐渐使得他头晕目眩。
“大将军,求您饶命啊大将军!”
就在这时,王浚的脚边突然冒出声大喊。王浚被这叫嚷声吓了一跳,定神去看,原来自己无意间又走到了方勤之的身边。
对这地位卑贱的商人,王浚没有任何好感。他甚至都不曾停下脚步,只是冷哼了一声。待要挥手示意武士拖出去砍了,偏偏方勤之却又喊了一句:“对了,对了!还有一事要启禀大将军,陆遥此刻就在常山!他假作探望冀州刺史丁绍,实则是轻车简从赶往常山,与刘琨的侄儿刘演会面!”
陆遥竟去了常山?这厮倒是忙得很,刚在坝上杀伤了幽州军无数条性命,又急着去常山向刘越石的亲族献媚么?
王浚顾不得痛骂方勤之的言语捏捏藏藏,只感觉胸口似有团火在灼烧。他缓缓下蹲,揪住方勤之的衣领一字一顿地问道:“那吴郡小儿什么时候去的常山?现在何处?”
眼看王浚的神情越发狰狞,在一旁束手侍立的枣嵩向前半步,轻声道:“主公,小小奸细,何劳您亲自审讯?不如……”
“何须你多事?退下!”王浚断喝道。
枣嵩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即将尚未出口的半截话语吞回肚子里,施礼道:“是……是……”
他向王浚左右的扈从武士们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好生戒备,这才退后几步,闪身出门站定等候。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眼看天色都快暗了,才有一名扈从武士出来向枣嵩施礼道:“枣别驾,主公有请。”
回到厅堂里,但见王浚、方勤之二人俱在。
那方勤之满脸青肿,嘴角带着血污,衣袍也有好几处破了,似乎颇吃了些苦头。但他却在厅堂右手边得了一个坐席,得意洋洋地坐着,倒像是受了多大赏赐一般。而王浚高踞于主位,背后四盏牛油大灯映射下,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枣嵩仔细分辨,只隐约可见他眉头深锁,似乎在筹划着什么。
”主公?”枣嵩略靠近王浚,低声询问道。
“哦,台产你来了。你将这个……这个……”
“小人方勤之,字元度。”方勤之满脸堆笑地作揖道,不留神牵动了某处伤势,于是一阵哆嗦。
“你将这个姓方的带回去小心看管。莫要苛待,我留他还有用。”王浚淡淡地道。
“多谢大将军宽宥!多谢大将军洪恩!”枣嵩还未答话,方勤之已经没口子地说个不停。直到跟着枣嵩退出厅门,他还一步一个长揖,向着幽州刺史所在的方向深谢不已。
枣嵩冷脸看着方勤之作态不休,再也没有与他搭话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