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异客(一)
陆遥等人缓步向前,还没走多远,卫操与朝廷高官一同返回、鲜卑人已被击败的消息,就已传遍了诸多营地村落。不少坞堡里,都已经有人向这里奔来。
卫操赖以统领晋人流民的部下,大多数都是其自家宗族子弟,如卫勤、卫崇、卫清等,以勇烈著称的卫雄也是其中一员;另外,还援引贾、段、范、王、李、郭等六姓为盟友,择选其族中雄武善斗者为爪牙。拓跋猗迤当政时,多以晋人用事,而卫操等人也颇立功勋相报,故而数家子弟多有为将军、列侯等高官者。陆遥此番前来濡源,正想见见这些人物。
但眼前这几位却怎么看也不像是流民领袖模样。他们一边奔走,一边还和身边人口沫横飞地陈说言语的样子……咳咳,陆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定神看去,只见为首一人,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再看次一人,亦是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接着是第三人,依然是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这三人周身上下一般打扮,相貌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遥克制住自己揉眼睛的冲动,定了定神仔细凝视,总算发现三人年齿不同,须髯也不相似。第一人年约四十许,颌下一部齐胸美髯随风飘拂;第二人蓄有五绺长须;第三人最是年轻,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上唇留两道黑亮的胡髭。
三人尚未走近,足足还隔着十余丈远。陆遥还没来得及招呼,这三人先已激动起来。
为首那人感慨万千:“吁唏乎!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今日有风,有云,果然贵人来到,气象不凡!”
第二人感动莫明:“兄长说的是。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眼看君子龙行虎步,不得不令人欢喜赞叹,舞蹈拜伏!”说着,两人一齐望尘而拜。
这两人刚拜倒在地,第三人已然热泪盈眶:“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此大将之谓也。将军形貌,诚与之合,吾等得睹尊颜,大慰平生!”话音未落,也噗通一声趴下了。
这三人张口连番咏颂,竟是接连引引了周易、诗经和道德真经中的文字。陆遥毕竟许多年不曾读书,一时只觉得言辞谦卑到了极处,愣了半晌才明白他们的语意。再看三人一起拜伏,更是逢迎到了十足。
“鄙陋之人哪里敢当如此夸赞?”陆遥连连摆手,疑惑地看了看卫操:“不知这几位是……”
三人抬起头来,三张脸俱都笑的灿烂,口中殷切回答:
“区区方勤之,字元度。”
“在下方勉之,字次公。”
“不才方简之,字稷才。”
三兄弟齐声道:“我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自幼随家人四海为家,行商为业,而来二十余年矣!”
卫操这时候插言道:“陆将军,这方氏兄弟三位,乃往来于北疆草原与内地的大豪商。他们大量贩卖转运牛马牲畜、铁器、食盐等类,生意做得极大。历年来,濡源晋人所需的盐铁等物,许多都由方氏昆仲交易所得。”
“哦?”陆遥顿时提起了兴致。他急忙抢步上前,连声道:“三位如此多礼,真是折煞陆遥了。快快请起……”
看这方氏三兄弟在戒备森严的濡源坞堡群落间自由走动的样子,显然对此地非常熟捻。卫操身为晋人,却能在草原拉扯起这么一支几乎独立于胡族之外的力量,想必也有赖于方氏兄弟的支撑吧。
大晋开国时最重农耕,武皇帝曾特意申戒郡国计吏、守相令长等务尽地利,禁游食商贩,以保障农业生产人口。然而这样的禁令其实毫无作用,随着国家渐趋安定,上至皇族宗亲、下至公卿世族,都无法遏制对财富的追求。如竟陵王司马楙、吴王司马晏等、琅琊王氏、颍川庾氏等,都亲自操办商业以牟利。至太康年间,商贾的经济力量与宗室大族彼此纠缠交连,迅速膨胀,豪人富商,挟轻资、蕴重积以管其利,天下州郡商贸繁盛之极。当时的名臣、司隶校尉傅玄特意著书记载曰:“都有专市之贾,邑有倾世之商,商贾富乎公室”。又有左思《三都赋》以宏丽词藻极尽渲染,蔚为盛世大观。
可惜,好景不长。太熙以后,中原乱起。短短数年间,黎庶死于道、饿殍遍于野,名城大郡化为荒墟。最基本的农业生产尚且停滞,原有的商业经济体系也就此彻底崩解。这几年来,陆遥身在北疆,极少见到商旅往来。只记得邺城左近繁华的很,但那是河北富户为了躲避战乱而靡集的结果,非是常态。
在这种环境下,能够去家国千里、往来贩卖行商的大商人愈发罕见。要知道牲畜、铁骑、食盐,都是边地互市的主要物资。前者之于中原政权、后二者之于草原政权,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通常来说,这些物资的流动也会受到严格的控制。能够在多个彼此关系微妙的政权之间贩运此类物资的豪商,显然更具有特殊的地位。
陆遥绝不会小看商人的力量。他非常清楚,一条长期有效的战略物资交易渠道,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在关键时刻,数百匹骏马、数百件精良武器,就足以对普通草原部落产生存亡续绝的作用。
陆遥本来有意示好于濡源晋人,对这方氏三兄弟更不会怠慢。他将三兄弟一一扶起,这小小动作又令三人好一阵雀跃。
方勤之喜道:“将军神武,又如此温文尔雅、礼度委蛇!”
方勉之亦是欢悦:“将军何等尊崇、小人等何其鄙陋。将军竟然如此礼贤下士……”
方简之用陆遥的袖管抹抹眼泪,梗咽着道:“又不意身在草原、去国千里之时,竟闻朝廷德音……”
三人大呼:“真叫我等三生有幸!幸何如之!幸甚至哉!”
“三位实在无须如此客气……”这般用力过猛的路数,实在叫陆遥有些吃不消了。他扯了两下,才将沾了方简之涕泪的袍袖夺回来,转对卫操苦笑道:“德元公,三位方兄的为人……平日里都是这般殷切么?”
卫操尚未回答,边上何云出身乃是太行山民猎户,昔日里偶尔贩卖些兽皮、虎骨,不知要受奸商多少盘剥,因而素来不喜此辈。于是何云轻哼一声,嘀咕道:“惯会卖弄嘴皮子,定是奸商无疑!”
他话音极低,却不知怎地被方氏兄弟三人听见了。
方简之眼珠骨碌碌一转,一个箭步窜到何云面前:“这位将军所言大谬。我们非是奸商,乃是童叟无欺的良商也!”
边上方勉之近前几步,语重心长地对方简之道:“贤弟,这位将军与我等素昧平生,纵有些误会,也是寻常。须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只消诚以待人,何须刻意辩解?”
方勤之弃了陆遥,四平八稳地踱过去,呵斥两个弟弟:“稷才所言固然荒唐,次公也甚是失礼!这位将军如此雄壮,定是陆使君麾下得力的大将。地位何等尊崇,见识何等高远,眼光何等敏锐!这位将军所言,怎么会有错!”
方简之喜道:“兄长教训的是!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的差了!”他挠了挠头,困惑道:“然则,按兄长之意,我等其实乃是奸商么?”
方勤之自觉言语有些漏洞,脸上一红,不去理会纠结中的方简之,转向何云深深施礼:“却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如何称呼?莫非姓丁?或是姓薛?又或者,姓刘?姓沈?姓何?姓楚?姓倪?姓姜?姓图?……”
方勉之围着何云绕了半圈,看见何云背负在身后的长弓,顿时眼前一亮,拍手道:“我看将军身配长弓,定是精通射术的勇士。只可惜此弓保养不良,弓胎略有些变形,表面的漆皮也脱去不少。我这里刚好有一把祖传的良弓,弓力强劲,手感极佳,正适合壮士立功所用,兼且价格也很公道,购买此弓还附赠虎筋所制弓弦两根,真是物超所值!将军……”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何云完全没有听到。他只觉得成千上万只苍蝇嗡嗡地在头顶盘旋飞舞,成千上万只野鸡野鸭铺天盖地地聒噪。随便自言自语一句,如何会落到这般局面?何云心中怒骂不已,却架不住魔音贯脑不休,终于摇摇欲堕,将要晕倒。
陆遥眼看着追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就要难堪,轻咳一声,待要出面解围。却见对面的卫操猛打眼色制止。陆遥略一迟疑,就被卫操拉到稍远处:“将军,千万小心!”
“什么?”陆遥愕然。
卫操苦着脸道:“这方氏三兄弟的商队每年都会携各种物资至此发卖,乃是我们濡源晋人的老友了。以我看,他们算得童叟无欺,生意上的手段和背景更是非同寻常。只是,方氏三兄弟的性格……这个……这个这个……”
卫操将陆遥又带离几步,想要说些什么,终于没能开口,徒然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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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场的方氏三兄弟,原型乃是《异域纵横记》中的房氏三兄弟。想想自己最初拜读文衍的著作,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令人油然而生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之叹。
其实《扶风歌》中的若干情节,最初就是作为《异域纵横记》的番外设计的。谨以这东施效颦的三个人物,向文衍大大致敬:)
第六十七章 异客(二)
卫操的意思很明白:这方氏三兄弟的聒噪谈吐,非常人可以力敌;为今之计,只有弃卒保帅了。
拼着将何云推出去顶缸,陆遥、卫操等人疾走脱身,总算得以安安稳稳地面见了濡源晋人流民的诸位领袖人物。何云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歪歪扭扭地赶回到陆遥身边,看他煞白的脸色,着实吃了点苦头。
到了夜间,卫操召集掌握实力的部下百十来人,在一处河滩边立起几堆篝火来烧烤,又取出珍藏的烈酒,设下粗犷但十分丰盛的宴席招待陆遥。北疆晋人在草原居住多年,饮食上面的习俗趋近于胡儿,席间大块牛羊肉煮的半生不熟,洒上一把粗盐就流水般端上来。陆遥原本是南方士族习惯,最受不得这种膻气极重的腥臊之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率军在草原上纵横往来,饮食与寻常士卒一般无二,莫说是羊肉了,就连马肉、狼肉都吃了不少,因此倒也能勉强食用些许。
但这场酒宴上的主角并非陆遥。宴席刚刚摆开,方氏三兄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着胸脯定要列席陪同。席上,这三人十分主动,轮番地四处敬酒,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主人一般,先将随同陆遥前来的卫士们一个不漏地敬过,又将卫操以下的诸多晋人流民首领一一照顾到。伴随着敬酒的,是三兄弟没有半点消停的殷勤攀谈、谀词潮涌,所到之处,都引起一片人仰马翻。
眼看夜色将晚,酒过三巡,他们又奔去伺候陆遥。陆遥酒量不佳,这时候被卫操麾下众人连劝了几杯,便有些醺醺然,见了方氏兄弟前来,想要站起相迎,一时却腿脚酸软。方氏兄弟本来端着觥筹等物,眼看陆遥没能起身,顿时飞扑向前!
这三人看似文质,但飞扑而来的动作竟快得如闪电般,吓得陆遥身后两名扈从卫士伸手就往腰间去摸刀,还当是有人行刺。却不曾想到他三人两个捶腿、一个捏肩,竟然当场就给陆遥做起了按摩。
卫士们松了一口气,各自都已经骇出了一身冷汗。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暗骂那方氏三兄弟全不靠谱。
方氏三兄弟六只大手在身上揉捏不止,这种感觉让陆遥也着实尴尬。他连声辞谢,想要制止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但那兄弟三人也不管陆遥究竟作何想法,一边卖力地给他按摩着,一边不住地引经据典,没口子称颂陆将军文可安邦,运筹帷幄犹如诸葛之亮;武可定国,勇武威猛仿佛关云之长。陆遥开口说个半句,立时便有百倍、千倍的言语返还回来,将他的下半句话生生堵回肚子里。
一番言语滔滔下来,陆遥简直怀疑自己明天就该扫平北疆诸胡、重塑朗朗乾坤,否则实在无以面对方氏三兄弟的厚谊、厚爱与厚望了。总算他还没有喝醉,坚持了半刻之后,勉强挣脱三人魔手,打着不胜酒意的旗号溃退。
这一来,三兄弟便感怅然若失。三人擎杯四顾,努力寻找一个可以承受滔滔如潮言辞的对手,可惜视线所到之处,群雄俯首,竟无一人可堪与战。
方勤之面色怅然,回顾二弟道:“陆将军,英雄也,又与我们一见如故,诚是难得。正待开张肺腑,谈说大事,为何他竟然先走了?我们兄弟三人为之奈何?奈何?”
方勉之劝解几句:“兄长,陆将军此前历经鏖战,又长途跋涉至此,想来身心疲惫。便改日再叙亦无不可。”
方简之年轻气盛,立时挥臂攘袖:“何须改日?两位兄长,今夜月色如此明朗,我们便去寻陆将军彻夜谈说,不亦快哉!”
方勤之正色道:“简之,你却是想差了……月色虽明,毕竟秋凉。我们还是在陆将军下榻所在的室内秉烛夜谈为好。说得累了,不妨便同榻而卧、抵足而眠……这才是正道!”
方勉之、方简之一齐施礼:“兄长高见!兄长明见!兄长卓见!”
三人彼此高谈阔论说个不休,兴冲冲地从河滩一侧踱过。所经之处,饮酒欢宴之辈面无人色、鸦雀无声,并没有任何人敢于招惹他们。
陆遥既然以疲惫为由告退,何云便跟随着他一起往休憩之处去。
卫操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距离河滩不远的一处庄园。庄园虽不大,但内里的楼台回廊倒很精致,其中不少陈设更显然是耗费巨资从中原购入的。何云取了个三足四耳的铜盆打来水,陆遥用沾水的布巾覆在脸上,清凉的感觉使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问道:“陆将军可在?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求见。”
陆遥把布巾揭下,便看见何云充满惊悚的脸。
这小子显然已经被方氏兄弟折腾得怕了,陆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本想让何云出门去说自己已经睡了,然而陆遥有强烈的预感:方氏三兄弟近乎神经质的张扬表现,其实未必那么单纯。草原上商道两旁的累累尸骨更足以证明,能够在北疆各部胡族之间往来行商的,没有易与之辈。此刻来访,或许……有些特殊的意图?
“还不速去迎接。”陆遥轻踢了愣神的何云一脚,自己重新披起外袍,向正厅走去。
绕过屏风出外,陆遥一愣。说是方氏兄弟三人来访,在正厅端坐等候的,原来只有方勤之一人。
看着陆遥询问的神情,方勤之淡然笑道:“次公和稷才正在外间与何军主闲聊。此来既是为了陈说正事,有我一人足矣。”
这人的确是方勤之,但他的神情气质,却已经和方才那个殷勤到令人发狂的古怪商人完全不同了。他将须臾不离手的羽扇搁在身旁案几上,向陆遥俯身施礼,动作稳定而一丝不苟。起身时,摇晃的烛光映照在他幽深的瞳孔里,赫然便生出一种沉静如海的气度。
方勤之的状态突然与之前天壤之别,恢复到了正常人那般。饶是陆遥有些心理准备,仍旧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略吃了一惊。
“不瞒陆将军,身在异域与虎狼之辈为伴,再如何小心谨慎,也难免百密一疏。但若因此而寡言少语、深居简出,又非执行使命的良法。”方勤之悠然道:“我们仔细想来,索性便胡言乱语,成日聒噪喧闹以扰人心。这样的话,哪怕偶有疏失,只会被人当作轻佻奇异的言辞举措,不会引起怀疑。不过,那时倒未曾想到二十余年一晃而逝,就算是装,也装成习惯了。”
听语气,这方氏三兄弟对北疆胡族极其忌惮,又坦承自己的举止出于伪装。原来他们竟也是出于中原,负有使命才来到北疆的么?这些年来,北疆局势一日复杂过一日,诸部鲜卑彼此战和不定,以至于大晋北疆州郡也因此动荡。没有几分靠得住的凭籍,任谁也不敢贸然在北疆部落中随意往来,更不要说是携带物资财货的商队了。这方氏三兄弟竟然能行商北疆二十余年,这份了得,较之卫德元也不遑多让了。
不知在他们身后的,是哪一方势力?他们所要执行的,又是何等使命?他们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些什么?陆遥心念急转,却不忙着询问。他凝视着方勤之,半晌之后才微微颔首道:“早知三位非凡,果然如此。这份良苦用心,实在令人敬佩。”
第六十八章 异客(三)
“令人敬佩?不过是丧家之犬自保性命的小把戏。”方勤之轻轻摇动羽扇,苦笑了一声:“陆将军若是有暇,能否听我为您说个故事。”
陆遥站起身来,提溜着放置在案几边的瓯窑鸡首壶,为方勤之倒了半碗水,示意他不妨润润嗓子,慢慢到来。
方勤之看看陆遥手中的鸡首壶,轻轻叹了口气:“器择陶拣,出自东瓯。这把水壶乃是闽地瓷窑所出的青瓷,釉色呈半通明,色泽青绿如玉,遍布其上的冰裂纹更是华美无比……此等千里挑一的绝品,足以令草原上的部落酋长们迷恋到发狂,哪怕用数百匹骏马来换也是寻常。”
身为草原上有数的大豪商,方勤之的眼光自然没有问题,陆遥被他这段话吓的手一抖。陆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然早看出卫操给自己准备的这座庄园甚是奢华,所用器物都是精品。但这水壶的价值也未免太叫人震惊了。
陆遥虽然在代郡狠狠打劫了几家马贼和杂胡部落,然而这数月来,无论民事、军事都需要巨大投入,大量财帛物资流水般地哗哗泼洒出去,眼看又将他迫成了穷光蛋一个。谁能料到卫操这老儿豪阔至此,仅仅拿出一把水壶就能换取数百匹骏马?
他赶紧恭恭敬敬地把这鸡首壶放回原处,打定主意不去胡乱摆弄。
却听得方勤之悠悠道:“自从汉末以后,魏晋两代皆不尚雄武之风,自本朝武皇帝下诏罢州郡兵之后,北疆各地更军备废弛,完全不是剽悍胡儿的对手。然而数十年间,幽并以北的各部胡族竟然大致无事,这得力于两朝守边官员对胡族施以不断的渗透、分化和瓦解。远的,如前魏并州刺史梁习以互市为手段,驱策胡族为己用、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刺客韩龙刺杀鲜卑大单于轲比能,一举摧毁拥兵数十万的胡族大联盟。近代则有幽州刺史卫瓘策动拓跋鲜卑几番内乱,又派遣卫操深入草原辅佐政事,从而使得拓跋绰、拓跋弗和拓跋猗迤等历代单于与朝廷友好。卫瓘在北疆时,奏请朝廷分幽州的昌黎、玄菟、辽东、乐浪、带方五郡为平州。在平州初建时,家父方睿方志华便受命担任密谍,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往草原深处探听虚实。这把鸡首壶,本来就是家父北上草原时随身携带、用于贿赂胡族贵人的珍玩,凑巧落到了卫德元手中而已。”
方勤之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惜家父不服草原水土,仅仅在草原上经营了短短四年年就病逝了。当时我本欲扶灵返乡归葬,可商队上下的宗亲、部曲等一力恳求,都说草原上风云变幻莫测,主事之人不在,家父数年来纠合起的偌大商队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众人都要变作胡儿的奴隶。没奈何,我只能将父亲的棺椁葬在草原上山明水秀之处,守孝一年以后,便一边维持商队局面,一边抚养二弟成人。”
“草原上缺盐、缺铁、缺各种物资,独得牛马之利;而盐铁物资为中原所产,牛马为中原所需。是以南北通商,利可倍数。然而草原上的胡儿素来凶悍,又毫无法度约束,以劫掠为常事;中原的官员也贪婪暴虐,苛求无度;因此明知商贸享有大利,也罕有人真的敢长期往来于部落之间。好在勤之虽然资质平庸,却于调度远近余缺的经营之法颇有心得,凭借着家父建立起的商队,一方面以种种来自于中原的珍宝玩赏之物结好各部酋长,终于渐渐获得了许多部落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同样以巨资重赂中原朝廷的大小官员,打通内地物资流入草原的渠道。当然,精铁、武器之类如果大量流入草原,是倒持干戈也,勤之倒也不至如此。往草原上贩卖的,主要以盐、茶、丝帛和金玉珍玩之类为主。经过十余年耕耘,大约到了元康前后,我方氏商队已经成为北疆最主要的大商队之一,每年经手的财货价值以百万计,能动用的部属也超过五百。卫德元能够聚集晋人流民在濡源立足,方氏商队着实出了不少力。”
陆遥知道,方氏商队崛起的过程自不会像方勤之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载,古时的巨商白圭自称“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商场的艰辛虽不如战场,但其惊心动魄之处也不在少数,更说不定其中有多少腥风血雨在。
“如此说来,方先生实在已是草原上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又何来丧家之犬之说?又怎至于忧虑自保性命呢?”陆遥沉吟着问道。
方勤之怒道:“还不是因为朝廷昏庸无能!陆将军想必清楚,这些年来,大晋朝廷的当权人物走马灯也似轮番上台,一批批小人、匹夫沐猴而冠,硬生生地将大好江山败得满目疮痍。自从元康以后,北疆胡人愈来愈不将我等晋人放在眼里,他们在边境的掳掠烧杀,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多!而身在北疆的晋人若与胡儿冲突,没有朝廷撑腰的话,我们拿什么去对抗?”
他“啪”地一声以掌拍击案几,大声道:“虽然大晋犹在,我们这些散处北疆各地的晋人,却已然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哪怕身价百万、富可敌国,落在那些胡儿眼中,不过一头肥猪罢了!”
“卫操,拓跋鲜卑辅相,执掌掌濡源晋人数万口,地位何等煊赫。当此时势,卫德元犹不能自保,何况方某区区一个商人?”他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陆遥,前倾上身:“将军新收千里草原,想来正是用人之际,我兄弟虽不才,原尽蝼蚁之力,助将军克定大业。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陆遥倒不曾料到方勤之说了片刻,居然直接开口投效。
陆遥的代郡政权草创至今,前后不过两个月而已,军府上下就只一支军队,别无其它。鹰扬将军和代郡太守的职务一而二、二而一,其实完全一回事。除了一个邵续竭尽全力整顿政务以外,更没有其他文化深厚的士人来投。
方氏兄弟虽然是商人背景,在外又表现的憨态可掬,但这位身为长兄的方勤之,必然是个大有本事的。他所掌控的商队力量,也能给物资匮乏的代郡带来巨大的帮助。如能用好这样的人物,必然会带来千金买马骨的示范作用,那就更不消说了。
可是,陆遥又难以直接答应。毕竟他在北疆根基浅薄,不明方氏兄弟的底细,万一纳入了某个其它势力的奸细进入代郡担任官员,麻烦可就不小。
陆遥想了想,用十分恳切的语气道:“卫德元的根基在于濡源,濡源既然纳入代郡治下,德元公必然要与代郡协调。然则方先生不同,方氏商队往来北疆各地,随心意四处游走,并无阻碍。以方先生之才学、财富,到哪里都能被奉为上宾。比如方先生想必知道,并州越石公幕府中的别驾从事莫含,就是雁门郡的豪商。晋阳越石公,中山靖王之后,东海王心腹肱股之臣,去岁摧破匈奴,武名扬于四海;幽州王彭祖,晋阳王氏高门嫡脉,经营北疆多年,坐镇蓟城,威势足以撼动中原。这两位才是真正的北疆雄镇,与之相比,代郡相差太远!方先生何以弃幽州、并州于不顾,独独垂青于我这个万事草创艰难的代郡呢?”
方勤之哈哈笑道:“陆将军何须这般自谦?代郡之力,虽较幽并不如,但将军之前途,定然远迈王彭祖、刘越石二公。我曾遣人特意打探将军的经历,一个月前,将军还不过困守一郡弹丸之地;两个月前,将军只不过是领兵一千的并州将佐;一年之前,将军更只是并州军败军之将而已!”
他展开袍袖,向陆遥深深拜倒:“勤之是商人出身,商人生财之道,无非识人、知机而已。陆将军身具雄才,兼有了不得的贵人相助,遂得以在一载之内,一飞冲天……此诚勤之之主也!”
贵人相助?陆遥轻笑一声,下意识地要向方勤之解释,自己除了得越石公简拔于败军之外,并不曾得到什么贵人的额外帮助。但他随着方勤之的言语回顾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突然发现,此君的猜测未必没有道理。
自己出身江东陆氏,亡国之人本为朝廷所忌;叔父士衡公、士龙公历任成都王麾下重臣大将,更为当朝衮公所不容;纵然得到越石公的青睐,得以立功沙场,但直到自己离开并州时,职务也不过是区区牙门将军、平北司马而已。然而就在两个月前、他孤军北上代郡的时候,东海王特使突然携来谕令,一举将自己提拔成了足以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能够压服代郡诸胡,多赖于此任命,东海王的恩遇何其突兀也。
陆遥当然不认为自己与东海王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但他认得那位特使是自己的老熟人、曾经在太行深山**同对抗剧盗项飞的护卫王德。那么,在王德身后的人会是谁?他下意识地在案几上扣动指节,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被深藏许久的身影。
第六十九章 异客(四)
方勤之全然不知陆遥为何突然陷入沉默。
他自问颇下了些功夫去了解陆遥的起家过程,对这个过程中东海王所起到的作用也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表示出投效之意。但陆遥此刻的沉默代表什么?难道这位陆将军的背后,还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又或者,是我适才的言语有何不妥,触怒了这位军威赫然的大人物么?
方勤之心念急转,额角都沁出了热汗来。他在陆遥面前,反复强调自己是草原上罕有的大豪商,其实并不完全属实。近年来,朝廷北疆边防形同虚设,大批鲜卑人自由往来于草原内地,对晋人商队的依赖日趋减少。与此同时,草原上的局势越来越明朗。原本数以百计的零散鲜卑部落在一次次的彼此吞并之后,一步步地统合到了几个较大的势力之中,这也使得方氏商队赖以依违游走的空间逐渐被压缩。时至今日,曾经辉煌的方氏商队,也不过是仗着与濡源卫氏宗族的情分,做些聊胜于无的小生意罢了。如果陆遥拒绝他的投靠,方勤之倒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作如此想法,但他面上神色倒不见半点紧张,端坐的姿势丝毫不变,就连摇动羽扇的手势也依然那么舒缓有致。
过了许久,才看见陆遥似乎突然从走神的状况里醒觉过来,歉意地笑了笑:“方先生如此推重,实在叫我愧不敢当……但请恕我冒昧再问一句,如若阁下果然出仕,将有教于我乎?亦或将有助于代郡乎?”
方勤之精神一振,明白这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奋然给自己打气:方勤之啊方勤之,你自幼修文学武为的什么?只是为了区区阿堵物么?在吴为陶朱公者,在齐为鸱夷子、在越为范蠡!……这才是你的目标!他又想到:方勤之啊方勤之,锥子已经成功地钻入囊中,能不能让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鹰扬将军看到锥子的尖利可用,就看接下去这番言语了!这般想着,他把羽扇搁在一边,将上身挺直,将要全力施展如簧之舌。
正待开口,突然见到陆遥有些焦躁地站起身来:“不不,方先生,那些事情不妨先放一放。”
陆遥在厅堂里来回走动了几次,又猛地坐回远处,盯着方勤之道:“我只问,阁下以为那……”他猛地吞下了半截话语,顿了顿才继续道:“以为东海王如何?”
陆遥突然换了问题,方勤之但觉腹中数千字存稿轰然崩散,几乎吐出口血来。但他的反应之快也当真罕见,瞬间脑海中如一道电光闪过,已然明白了陆遥这个问题为何而发,也明白了陆遥此前的沉默究竟是因何缘故。
仗着数十年来对中原局势的关注,方勤之一边竭尽全力搜罗着自己对东海王这当朝第一权臣的所有了解,一边组织语言、缓缓道来:“自愍怀太子被害,南阳、濮阳、襄阳诸王也前后离世,惠帝的血脉子嗣,实际已经断绝。惠帝兄弟诸王由此成为距离皇统最近的亲属,遂有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相继崛起,直至成都王司马颖称皇太弟,居邺城遥制洛阳朝政。成都王的威势,远远超过此前辅政诸王,其事败,殆出于天意。而东海王殿下侥幸惊险地继之而起,恐怕也只能归功于天意。”
方勤之口中的惠帝,便是那位询问“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皇帝了。这位皇帝在位十七年,便是大晋由极盛转为极衰的十七年,是天下鼎沸的十七年。去年他驾崩的消息传到并州时,居然令得沈劲大笑欢庆。沈劲的行为固然悖谬,这位惠皇帝在天下军民心中的形象也可想而知。而他在位期间就连自家子嗣都不能保存,也算得可悲。
“以血统而论,东海王是宣帝之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高密王司马泰之子,于武皇帝、惠皇帝的关系疏而又疏。以食邑数量而言,成都王本食四郡,而东海王只有区区六县,大小轻重迥不相同。东海王取得洛阳政权后,部署司马腾、司马模、司马略诸弟分守重镇以为形援,并依靠诸弟所领有的邺城、许昌、南阳等重镇以要点的形式拱卫中枢。”方勤之伸手作势,比划着说道:“但东海王毕竟非是皇室近属,号召力有限,本身的班底也略显薄弱,纵有八裴、八王等自诩名士者操持于幕府,却不得不将各州郡置于实力方镇的掌中。并州刘琨虽然力敌匈奴,雄武可嘉,但他过往曾降叛于诸王之间多次,可为肱股、却非属心腹。荆州刘弘虽有忠诚,却年纪老迈,不堪大用。幽州王浚、兖州苟晞、冀州丁绍等,都是执掌地方军政数十年的宿将,自有牢不可破的嫡系实力;彼等虽然外示东海王以臣服,实则盟友而已。眼前合则为友,将来若有不合,未尝不能为敌。东海王纵使加以高官厚赐,彼等以为理所应当,又何爱于东海王也!”
“而将军……”方勤之稍许压低了嗓音,厅堂外方简之、方勉之围着何云哇哇啰唣不休的声音立刻涌进了堂上来。方勤之在噪声之中郑重地向陆遥俯首:“而将军则不同!”
“一者,将军系江东贵胄、东吴遗族出身,从未得与洛阳盘根错节的朝堂诸衮公有所交集;二者,将军的长辈、亲族被成都王诛杀,想来将军与成都王一脉非属同路;三者,将军纵横河北,战功赫赫,在北疆自拥千军万马,实力可堪一战……确实是我大晋军中后起之秀。有此三项,便正合东海王所需。”
“然则……”陆遥沉吟了半句,却听方勤之继续道:“眼下的洛阳朝堂,能够拔犀擢象、破格用人的,只有东海王殿下;而眼下的河北各州郡,能够以相当实力雄踞冀州、幽州与并州之间,使得东海王殿下在洛阳安心的,只有鹰扬将军、代郡太守!无论如何,以将军如今的地位,都再不能屈居于寻常臣工之下。那么既然东海王展现了善意,将军又何吝于报之以忠诚呢?”
陆遥点点头,又摇摇头,勉强回了句:“然则……东海王终究只是帝室疏宗,眼前固然权势滔天,安知日后如何?”他默默地在心中补了一句:“如果我记得不差,这位东海王并无匡扶之能,身为执政权臣,却只知排斥异己、镇压地方,仅仅四年后,就在大晋朝廷四面楚歌的绝境中忧惧而死。这等人物与英武刚烈的越石公相比,不过虫蚁罢了,哪里值得去投靠?”
他掰动自己的指节,发出“啪啪”地轻响。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思想却不由自主地又划向了别处。
陆遥本非强欲之人,要不然也不会长期秉持着洁身自好的生活方式。随着他地位渐高,那种俯视众生,以千军万马为棋子、以天下大势为棋局的快感愈发强烈;掌握无数人生死的志得意满,更足以令他抛却通常意义上的儿女私情。但是……但是……东海王如何,其实并非问题的关键。既然那位果决而明丽的县主还记得自己,还给予了自己如此关键的支持。陆遥啊陆遥,你便做出些回报,正可利人利己,岂不很好么?
想到这里,他赫然发现,原来自己竟是期盼着能被方勤之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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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为县主这样的女人,和陆遥这样的男人之间会有单纯的、黏黏腻腻的爱情存在。在政治上各取所需,从而一步步靠拢,或许值得尝试?:)
第七十章 振旅
“东海王殿下身为太傅录尚书事,皇帝委以军政,荷天下之重。我们既然忠于大晋,自然也要尊奉东海王殿下的号令。只不过……方当纷乱时局,如何才能令洛阳中枢、令东海王了解我们的心意,尚须仔细考虑,倒不必急于一时。”陆遥慢吞吞地道。
方勤之稍作犹豫之后,颔首应道:“是,是。”
惠帝驾崩之后,豫章王登基继承大宝,东海王遂领军出镇许昌,遥制朝政。按照陆遥的意思,似乎在向东海王输诚的同时,又打算同时与洛阳朝廷有所沟通?再考虑到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的职务,原来竟是东海王单方面的赐予。对东海王如此诚意的拉拢,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似乎还显得不那么热衷……这样的态度实在令方勤之颇感高深莫测。
正在凝神思量间,陆遥重新落座,继续道:“方今胡儿躁动,北疆不安。我为代郡太守,意图统合濡源胡晋各部,有所匡济。方先生以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当前急需要做的是什么事?”
方勤之总算等来陆遥问起政事。但待要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的时候,看见陆遥胸有成竹的笑容;于是他心中顿有所悟,深深俯首下去,正色道:“继续要做的事,便是示之以无事!”
“示之以无事?”陆遥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
“要做的事,正是示之以无事。”方勤之应声道。
这句话顿时令得陆遥对方勤之的才能又高看几分。
如何彻底收服北疆晋人,如何管理濡源和坝上草原的广袤区域,陆遥和邵续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筹划多时。
濡源虽然纳入代郡军的势力范围。但草原上的晋人家族数十年来与朝廷隔绝,本没有多少忠君的念头;彼等又通过联姻手段结连一体,依托宗族权威自治,外人纵有威权,也难以遽尔压服。这个时候,正是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特殊时刻,也就是说,治理地方就如烹饪小鱼,一旦搅拌过多,就会稀烂不能食用了。按照前朝玄学大家王弼的解释,越是要治理复杂的环境,越不能胡乱搅动。皆因一旦躁动,则必将引起人心惶恐不安,反而将局势推向恶化。
故而陆遥一开始就打算维持现状,充分尊重各家族的地位,一切因循旧例不作任何变动。首先将整片草原安定下来,之后才谈得上施行各种具体的政策。他却不曾想到,来到濡源之后撞见的商人方勤之,竟然意见与自己完全相合。陆遥不禁哈哈大笑:“好!”
次日,陆遥侧近卫士颁下亲笔撰写的文书,以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三兄弟笃志好学,有才干器任,征为鹰扬将军府中从事。三人大喜过望,立即大摆酒宴庆贺,席间方勤之一面自夸自赞,一面对朝廷、对陆太守感恩戴德谀辞潮涌;方勉之、方简之二人额外又对兄长感激涕零,当场吟咏长歌以示情谊,言语滔滔如江如海,简直令人绝倒。
很显然,诚如方勤之所言,这三兄弟装了二十多年话唠,已然装成习惯了。
除了引方氏兄弟三人为官以外,陆遥便再无其它动作。他在濡源停留了数日,与各路流民首领饮宴酬唱不休,另外倒有大半时间用在游览风光,像极了踏青的士子。
第五日上,陆遥提出将要南归。是日晚间,当地宗族首领齐聚,设宴为陆遥践行。酒酣之时,终于有人询问出憋了好几天的问题:濡源既然重归朝廷治下,太守意欲如何治理?陆遥全不经意地答道,代郡太守府将发来各种官职告身,诸人随其所宜皆有任用。至于濡源的治理,德元公如何,今后依旧如何,不会稍有变异。此言一出,在场的诸多宗族首领顿时长舒一口气,宴席的气氛又热烈了几分。
第二天清晨,陆遥启程南返,卫操也辞别了宗族子弟们,陪同陆遥一齐南下。他那左将军、定襄侯的官职,还是太熙年间朝廷所赐,单以职位来说,着实高得吓人。虽然正牌官员未必将这种通常赐给异族的官号当回事,但就算看在朝廷体面的份上,他也终不可能担任陆遥下属。只能打着返回代郡故乡的旗号随军,以便陆遥咨议事务。
随同队伍的,还有数十名紧急聚集起的濡源晋人家族嫡脉子弟。这些少年人每人都自备了兵甲马匹,有的还携从骑若干人,都说是有意投效在陆遥麾下从军出征。陆遥清楚,他们便是濡源各家族派出的质子了。
就陆遥本身的想法,并不认为靠一个两个人质就能确保整个家族的忠诚,但既然濡源各家有此投桃报李之举,也不须刻意去拒绝。如果再考虑得深一些,这些家族派遣质子的行为,必定经过了卫操的默许。很可能卫操也意欲借此向代郡政权表示,他无意架空朝廷管制,将濡源数万晋人长期把持在手。
故而陆遥也不故作推拒,直接将这数十名少年编作一队,令他们自行推举什长、伍长等基层军官,又在其中择一名弓马娴熟的担任队主。这支骑队配属于何云所部,在返回代郡途中,由他们担任陆遥本人的扈从任务。
除了这些少年质子以外,范班、贾庆、李壹等有力流民领袖也随同陆遥一起南下。这是因为陆遥宣布,将会对整片坝上草原进行勘测,无论农牧用地,都会在统一核算之后,给予田契。范氏、贾氏、李氏三族原本不属于卫氏家族掌控的濡源晋人体系,其家族部曲大部屯聚在坝上草原南部,都是迫于鲜卑攻打才逃亡濡源避难的。他们各自拥有零散但总量不少的耕地,正迫切需要代郡予以承认。虽说以坝上草原的面积,土地勘察只怕非三五年之功,但各个家族首领自然要预作绸缪,免得到时候吃了亏去。
堕在陆遥一行人最后的是数百人的铁匠队伍。历年来被掳掠到草原的晋人里,都以铁工最受重视,长期以来,他们被鲜卑部族严格监管,在几乎毫无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从事高强度的工作,生活极度艰苦。此番草原大乱的时候,许多匠人被狂躁的胡儿杀死了,但也有相当部分得到其他晋人宗族的接应,一起逃亡到濡源存身。对于这些铁匠的重要性,陆遥比任何人都要认识得清楚。他令方氏兄弟出面邀请,拣选了其中百余家手艺出众,又愿意为代郡军出力的,一并归入代郡萝川代王城中匠户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自汉代以来,各地州郡就设有铁官、盐官、工官、都水官等部门,根据事务的多少,任命令、长、丞等负责管理。到汉成帝时,天下铁官共计四十九所,每年出产的铜铁不计其数。其中设在太原国大陵县的铁官一直延续至今,几经摧折之后,目前又在越石公手中逐渐恢复生产,为晋阳军提供了足量武器。
根据代郡乡人所说,代郡东南部的勇士堡附近,前魏时颇有几处小型铁矿。虽然没有上乘的铁矿产出,但在代郡周边的各地如幽州的范阳、燕国、冀州的中山、常山等地,都有规模巨大的矿山,数百年开采不绝。陆遥打算借助方氏三兄弟的商队力量,从这些郡国收购铁矿,再集中到代郡加以冶炼,从而满足军民的需求。
勇士堡有水运之利,附近又多林木,正合铁官所用,或可将工匠们集中在那处统一管理。陆遥这么想着,甚至还突然冒出个念头:也许可以干脆把勇士堡改名为铁炉堡,以显对匠户们的重视之意?
一行人逶迤向南,秋高气爽之时得胜而返,陆遥不禁微微生出几分自得情绪来。大约五日之后,到达设在坝上草原中心的代郡军大营。陆遥在此处与大军汇合,又额外停留了两日,等待朱声往幽州方面派出的探马回报。
大败幽州军以后的这些日子里,朱声可全没闲着。他利用战场上抓捕的大批鲜卑战俘,多方拷问打探幽州军情,更派出大批细作伪装成败兵沿着王浚等人逃窜的路线追赶过去。虽然还远不足以尽数掌握幽州虚实,但较大规模的军事动向,至少也探知了七八成。
将这些细作通报的情况统合起来,彼此印证,可以了解到,王浚和段疾陆眷等幽州军高官逃亡之后,并未进入蓟县。大概是不甘于这场罕见的惨败,他们在安乐、狐奴一带整顿兵力,又从各家附从部落里紧急征召了不少骑兵,一度派遣偏师从代地东部山区的门户军都陉方向进入上谷郡。但毕竟他们在草原上的损失太过惨重,段部和宇文部的贵酋们都对此很有意见。因此他们很快又将这支军队撤了回来,甚至就连原本散布在上古、广宁二郡的段部鲜卑附从部落,也有了收缩的迹象。现下看来,除非王浚孤注一掷,强迫配下胡族大举出兵,否则绝不可能发动再一次进攻。
这倒是提醒了陆遥,他既然受命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就必须将上谷和广宁纳入到军事控制的范围里来,同时还要把幽州军的力量坚决遏制在军都陉以东,绝不能稍有放松。
这就是下一步代郡军的行动方向了。但考虑到秋收将至,代郡军也无力大举动员,陆遥将部下几名大将的性格、特长翻来覆去揣摩着,最终打算调陈沛所部千人出征,再征召若干杂胡骑兵辅助。毕竟幽州和代郡都是朝廷治下,陆遥受朝廷诏命执掌三郡军事,王浚若非打着鲜卑人旗号,也不敢公然阻挠。陈沛带着这些人马,应当已经足够。
又过了三五日,代郡军上下基本从大战后的疲惫里调整了过来,陆遥便准备起兵返程。
就在这时候,邵续的使者接踵而来。
“代郡出了什么事?”此番代郡军北上,由邵续主持当地庶务,刘飞、陈沛二将带领本部留守。代郡的杂胡部落早已被清理一空,西面的慕容龙城乃是盟友,东面依托漯水、滦水等河流与广宁郡的胡族隔离,应当是处于相对安全的状态。可邵续突然派个使者来,陆遥难免有些紧张。
代郡上下缺少文士的毛病在这时候显露无遗。那使者是个满面风霜的老卒,面对陆遥询问,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反反复复就是一句:“长史说,请将军速回代郡。”
陆遥刚刚将他打发去休息了,又来一个信使,依然是一问三不知,只道:“请将军速回代郡。”
陆遥在北疆的胜利消息,早已遣人通报邵续。邵续也不过回信贺喜,又随信发运粮秣若干而已。这位邵公在宦海几度沉浮,称得上久经风雨、城府深沉,可不是那种遇事一惊一乍的人。陆遥想了又想,怎也不知邵续为何这般急切,召来薛彤、丁渺等将领商议,众将也摸不着头脑。
越是这样,陆遥越是惊疑不安。好在大军本就预备回返代郡,各项准备都是现成的。于是他集合了本部骑兵,又额外挑选了数百匹骏马,准备立即启程。还没出营门,邵续的第三拨信使又到了。
什么事情竟然紧张到这种程度,以至于三番信使疾驰数百里前来催促?陆遥勉力压下心中的焦躁,扬鞭示意道:“将信使带来!”
第三个信使倒是个文人,他纵马奔驰数日,两股都被马鞍磨破了,鲜血淋漓。听到陆遥召唤,他一瘸一拐地来到陆遥马前拜倒。陆遥一看,识得此人乃是邵续的亲近族人,是代郡太守府中书佐、能够接触各种机密的可靠官吏。
陆遥跳下马来,将信使扶起,先道声辛苦,再沉声发问:“代郡出了什么事?请速速说来!”
那信使向四周看了看。陆遥略一颔首,何云立即会意地挥手发令,命令数十名扈从将士们分散开去,隔绝往来人等。原本有些嘈杂的道路立刻安静下来,而信使又踏前一步,直到凑近陆遥耳边才低声道:“将军,冀州刺史丁绍病危。”
第七十一章 图谋(一)
冀州刺史丁绍,是越石公的好友、丁渺的叔父,更是大晋在河北的柱石之臣。陆遥在北上代郡途中曾与他见面。对于陆遥在北疆的军事行动,丁绍寄予厚望,也给予了大力支持,不仅派遣麾下得力的骑督刘暇助战,还通过冀州北部的中山、常山、赵郡等郡国,提供了大量军械和粮秣物资。邵续在代郡的政务经营,也有一多半是需要仰赖于冀州的,各种耕牛、农具、布匹等等,无不取自冀州。可以说,没有冀州的支持,代郡就没有战争潜力可言。
然而,这位冀州刺史竟然病危了么?陆遥回忆着与丁绍会面的情形,当时,这位极有气概的封疆大吏确实面带病容,但陆遥只以为那是因为石勒贼寇作乱而引起的疲惫,甚至连丁渺都没怎么将之当作一回事。
可是,自己北上代郡不过三个月而已,如何竟会……陆遥立即令人招来丁渺,令信使将口信重复一遍。丁渺与丁绍的感情深厚,顿时心急如焚。于是两人再不迟疑,领了数百扈从骑兵,连夜拍马赶回代郡。
由坝上草原往代郡去,沿途山道盘旋、地势渐渐降低。越往南去,起伏丘陵逐渐取代巍峨群山、片片农田逐渐取代了广袤的草野。七月前后,代郡因为陆遥的进军而掀起熊熊战火,但一来陆遥所部如摧枯拉朽地解决了各部胡族,荒废的田地不多;二来邵续督促农事又很得力,由他亲自组织起的屯田民众迅速恢复生产,投入到耕作中去。陆遥一行人快马加鞭,沿着新近整修起的夯土路前进。道路两边经常可以看到成片的金黄色麦田,还有连绵的稷、粟等作物。随着阵阵秋风吹过,饱满的麦穗起伏如波浪。
北疆的耕作水平较中原低下,另外还非常缺乏良种,因此亩产量通常只有一石半到两石不足。扣除农人的口粮和种子,第一拨收割后能够提供作为军粮的总数约摸数千石。好在陆遥几番掠夺牲畜甚多,既可以宰杀食用,也可以用来向冀州各郡国交换粮食。
问题是……丁绍如果病重不能理事,冀州各地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与代郡友善?
在田间劳作的百姓远远看到奔腾而来的骑兵队伍,都有些畏惧地伏倒在地。有些路段还有代郡军的将士躬身行礼或挥手招呼着,那是因为代郡军抓捕的俘虏有些还不适合释放,于是就被统一编队来耕作服役,那些是负责监视苦役俘虏的队伍。若在平时,陆遥或许会下马来慰问将士们一番,甚至和他们拉拉家常,谈论些关于收获、关于亲人的喜闻乐见话题,但此刻他实在顾不上太多,只能纵马疾驰而过。
他们的行动实在太快,竟比沿途哨所的旗号传讯也差不了多少。距离萝川大营三五里时,邵续、陈沛等人才赶出来迎接。
丁渺一见邵续,顾不得礼节,疾步越过陆遥上前,两眼血红地问道:“那消息确切么?可有冀州信使来报?”
邵续自然知道他没头没尾地问些什么,连忙道:“正是有冀州丁刺史亲遣使者来此。”他随手指了一名随员:“立即带丁将军去见冀州使者!”
丁渺一把拽着那随员,脚不点地飞奔去了,将陆遥、邵续等人都抛得老远。
众人随后慢慢跟上,陆遥也颇有些焦急地问道:“邵公,丁叔伦情况如何?冀州形势如何?”
邵续的脸色严肃,他叹了口气:“丁叔伦近年来常有心疾,疾作则痛如刀绞。医者都说,此疾除非静养,别无它法可解。然而石勒贼寇往来大河南北,冀州郡国羽檄征驰一夕数警,终究迫得他扶病理事,容不得有片刻闲暇。十日前,丁叔伦突然晕厥,之后数日时昏时醒……据此番遣来代郡的使者道,他是来招请丁渺火速前往冀州的,只怕……只怕丁叔伦有些言语要交代给侄儿……”
陆遥心情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丁刺史与我代郡的恩情,非等闲可比。邵公,我们赶紧准备些应用之物,若丁文浩要往冀州去,我们也遣一名使者随行,奉上礼物示以慰问之意,如何?”
邵续应道:“这是自然之理,我已遣人备下礼物,只待主公择定使者的人选。只是……”他顿了顿,看看陆遥的神色:“我之所以三次传信,催促将军回代郡,却并不仅仅需要将军确定慰问丁叔伦的人选。”
陆遥一怔:“邵公的意思是?”
“近数月以来,负责围剿石勒贼寇的,主要是兖州、冀州和邺城的兵力。兖州苟晞唯以遮蔽河南为目的;邺城新遭丧乱,兵力薄弱;因此丁刺史所部实是唯一与石勒贼寇正面抗衡的,所承受的压力十分巨大。就在五六日前,石勒借着冀州军主将不能视事的机会,起五万大军,号称十万,由‘十八骑’中的若干悍将领军,迫近广宗。”
石勒的用兵之法高明,陆遥素来不敢有半点轻忽。他与“十八骑”中人更是多次交手搏杀,深知这些人都是能征惯战的悍贼。冀州军失去丁绍的指挥之后,想要与他们对抗,难度实在不小。
陆遥略皱起眉,待要思忖应对之法,邵续继续道;“兖州苟晞屯兵濮阳,原本坐观河北局势。这次石勒起兵,他却立即作出了反应,集结了精兵数万,广发檄文于冀州郡县,声称将要渡河邀击石勒贼军侧后,以解河北危局。另外,幽州王浚虽然被主公击败之后实力大损,但此番也勉力派遣大将祁弘引精骑数千南下,号称要一举剿灭石勒。”
陆遥哑然失笑:“丁刺史康健之时,彼等成日里拥兵自重,坐观贼寇肆虐。如今丁刺史有疾,他们倒全想起来要示好么?”他又想了想,猛地止住脚步,突然明白了邵续的意思:“他妈的,身为朝廷重臣,竟然能够罔顾国家纲纪、贪得无厌以至于此?这些人,是想要借机图谋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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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出差,周五回。最近这几章字数有限,请各位务必体谅,感谢。
第七十二章 图谋(二)
没错的,这些人是想要借机图谋冀州。陆遥看看邵续因为连日操劳而显得愈发清矍的面孔,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他的意思。
丁绍是如今少有的、赤诚忠于王事的封疆大吏。他怀抱董正四海之志,在冀州数年间,不仅安抚百姓、劝课农桑,又整顿武备、杀贼捕盗,其恩威并施的手段,使冀州百万军民畏而爱之。石勒贼寇虽然猖獗,但有丁绍在,冀州军就如同一块万钧巨石,压得他们只能沿着大河一线东奔西走,终不能有所突破。另一方面,丁绍作为宁北将军、假节监冀州诸军事的地位,又恰可以周旋于王浚、苟晞两家强镇之间,在新蔡王身死,邺城缺乏有力人物坐镇情况下,丁绍无疑是朝廷稳定河北所不可或缺的基石。
陆遥情不自禁地深深叹气,他可以想象得到,为了对抗凶如虎、狡如狐的石勒贼寇,年过五旬的丁绍是如何地日夜操劳、殚精竭虑,以至于身体终不能支持。然而,就在他病重的消息刚一传出,本该与冀州齐心协力的幽、兖二镇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这两条武装到牙齿的凶暴巨兽,从来就不做没有利益的事情,而冀州,此刻已成了引得巨兽馋涎欲滴的肥肉……
“王浚、苟晞。”陆遥喃喃地道。
陆遥不会因为王浚是手下败将而看清他半分。陆遥能够击败王浚一万人、两万人,但这位骠骑大将军统领东北诸多胡族,拥有可怕的战争潜力。要知道,永兴二年时,全力动员幽州铁骑的王浚率领大军从蓟城南下,沿途攻陷州郡、击溃名臣大将,最终与东海王联兵直抵长安城下,将惠帝挟回洛阳!
在坝上草原的惨败,无疑会大大动摇王浚的威望,更使他对胡族各部的掌控也出现问题。正是因此,受伤的猛兽更加渴望猎物,王浚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维护自己的地位,需要一些收获来满足贪婪的胡儿,丁绍病危的消息无疑使王浚看到了方向,但这样的结果真不知让陆遥觉得骄傲还是悲哀。
至于苟晞……陆遥不曾与此君打过交道,但其威名却已然如雷贯耳。苟晞字道将,河内山阳人,他本是得东海王的举荐担任通事令史、阳平太守之职,素来被视为东海王的嫡系。苟晞担任兖州刺史期间,率军东征西讨,先后击败吉桑、吕朗、刘伯根、公师籓,因而被公认为是精通兵法、堪称为当世韩白的大将。
不过是剿灭贼寇而已,以之与韩白相较,未免过誉,但苟晞治军极严,指麾部属如臂使指,也确实有古之名将的风采。据说某次,苟晞的姨母之子请求从军为将,苟晞说:“吾不以王法贷人,将无后悔邪?”但姨母之子坚持要担任军职,苟晞无奈,只能任命他为督护。后来,他果然触犯军法,苟晞依例将之处斩,虽然姨母万般哭求也不徇私。稍后则哭着吊丧说:“杀卿者兖州刺史,哭弟者苟道将也。”这等人物,若非圣贤,便是做作到了极处的奸恶之徒。
苟晞所部都是久经征战的精锐,势力极其强盛;数年来挥军杀戮极多,更赢得了令人骇然的“屠伯”之称。东海王与他约为兄弟之盟,从不以下属视之。而苟晞本人也非屈居人下之辈,其行动非但不受东海王约束,也非朝廷所能限制。近年更风传其有难言之志,虽然荒诞,却也的确反应了苟晞行事之跋扈。
这两人的势力如果大举进入冀州,还有一支纵横河北多年的石勒贼寇在其间横行,冀州从此必要多事了。难道只能坐视着冀州陷入几方势力竞逐之下么?没有冀州作为后方,代郡将会失去最重要的后方、最重要的粮秣物资提供方。这样的局面,绝对是陆遥不愿意见到的。可是,代郡又能作做些什么呢?北上以来数月,陆遥面对着胡族的巨大压力,经大小数十战才打开局面。虽然拓土千里,屡挫强敌,根基却还不稳。代郡眼前要做的,是整合坝上草原,这不但需要相当时间,更会牵扯相当的人力物力。在真正统合草原胡晋各族之前,仅以区区代郡之力,不适合、也没有能力牵扯进冀州的动荡!
陆遥眉头深锁。纵使已经尽最大可能扩张势力,在面对河北政局的巨大变动时,他仍然感到自己的手段匮乏,胸臆中再一次充斥着强烈的无力感。那些草原上的胜利带给他的好心情,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他缓缓踱步脚步,想了想,问道:“邺城那边,有何动静?许昌和洛阳又如何?”
他口中的邺城那边,是指在新蔡王之后都督邺城守诸军事的尚书仆射、宁北将军和郁。而许昌和洛阳,分别代指东海王和朝廷中枢。
“邺城经过上次大战,荒残大半,和郁不过是个雍容官场的朝臣而已,收拾人心尚且艰难,对此自然并无动静。而许昌洛阳两地距离稍远,只怕此刻才刚刚收到丁绍病危的消息吧。”
邺城如此,正在陆遥意料之中。而许昌和洛阳两地就算有所举动,东海王幕府和朝堂中事何等机密,也非万事草创的代郡所能及时掌握的。陆遥也知道自己问的操切,他自嘲地挥挥手,突然有些泄气地苦笑道:“文浩与我,乃是一同出生入死分袍泽弟兄,丁叔伦便也是我的父执长辈。眼下他恐有不豫之虞,我却只想着冀州的粮秣物资支持将有所变化……唉,比之王浚苟晞之流,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邵续摇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陆遥徐徐道道:“丁叔伦病危,冀州将有大变。如派遣其他人选为使者,既不足以展现慰问的诚挚,也难以清楚地表达我的意图。邵公,我有意亲自去广宗一趟,如何?”
邵续沉默了半晌,微微颔首道:“将军若能一行,或许能有作用。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踯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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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码字万般不便啊,好想回家……哭了哭了……
请假
这几章都是关系重大而又错综复杂的章节,需要仔细筹划。但今天十一点才回酒店,实在没精神写了,运气好的话,明天能回魔都,争取多更一些。
第七十三章 图谋(三)
陆遥哑然失笑道:“邵公有什么指教便请直言,何必犹豫?”他看了看邵续的神色,又注意到一名书佐不知何时赶来,正捧着幅卷轴,亦步亦趋地跟在邵续身后:“怎么?又有新的动向?”
“正是……”邵续从书佐手中取过卷轴:“将军,胡大寨主是太行山中的绿林魁首,人脉非常深厚。托了她的情面,我们得以大致掌握太行山中各条陉道的动向。这便是来自太行山中、半刻之前刚送到代郡的消息,将军请看。”
陆遥打开瞥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那卷轴上只有寥寥数语:“刘演引兵千人出井陉,将向中山。”
刘演刘始仁,是东海王幕府左长史刘舆之子、并州刺史刘琨的侄儿,曾在洛阳朝中任尚书郎,后投笔从戎,随越石公北上晋阳。陆遥在并州时与他多有往来,虽因自己并州军旧人出身而遭到刘演的疑虑,但随即便消除了误会。越石公帐下多的是能征惯战的大将,与他们相比,刘演的兵法武艺未必出众;但作为越石公亲族中难得具有文武全才者,他依然受到特别的重视,战时率领中军,平日里则负责晋阳城的戍卫和治安任务。
刘演通常很少独立负责军事行动。此番领军,晋阳方面想必是考虑到中山国一带为冀州腹地,晋阳军所至之处,并无可能发生大规模战斗;而另一方面,越石公与兄长刘舆俱是中山魏昌刘氏宗族当代的佼佼者,以刘演为主将,正可以充分发挥刘氏宗族在冀州北部各郡的影响力。
冀州的诱惑如此巨大,就连越石公也亟欲分一杯羹么?陆遥连声苦笑。
设身处地去想,越石公凭借着并州北部几个偏僻的郡国对抗匈奴,其艰辛程度难以言喻。既然丁叔伦病危,冀州局势必将有大的变动,为了保障宗族安全也好、为了维护并州的利益也好,越石公插手其间也属人之常情。可这样一来,自己试图适才怒骂王浚、苟晞之流罔顾国家纲纪、贪得无厌的言语,顿时有些……陆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尴尬,他猛地摇了摇头,将卷轴抛回到邵续怀里。
他和邵续驻足于萝川大营的北门外讨论,扈从的骑兵队伍便耐心地在后等待。这些骑兵都是精锐,数百人马列队,除了偶尔有战马嘶鸣以外,绝无交头接耳的嘈杂声响。但陆遥心中焦躁,突然觉得那些马嘶声十分扰乱思路,于是连连挥手,示意将士们先行回营,自己则踏过草丛,往距离大路稍远处去。
这数月以来,代郡军连番鏖战,战果极大、损失也极大,将士们的精力和体力普遍都衰竭了。陆遥很清楚,这样的高强度作战一不可再,毕竟代郡这个北疆偏僻荒郡的潜力终究及不上那些经营多年的强藩。但陆遥并不会因此而畏惧苟晞和王浚。
兖州苟晞长期以来一直隶属东海王阵营,纵然有所图谋,明面上的目标毕竟是石勒贼寇而非其他。而幽州王浚在中原行事颇多掣肘,更要顾忌朝野上下的观感,不能似草原上那般肆无忌惮。因此陆遥敢于亲自南下广宗,而并不担忧会将代郡引入征战不休的局面。
陆遥深知自己的地位和威望,还远不足以插手冀州归属,所以他只是意欲周旋于各家势力之间、为代郡利益据理力争而已。如果最终能够保持对冀州北部中山、常山等郡国的影响力、稳定代郡的物资粮秣来源,那就已经是绝大的胜利了。这个要求对于执掌天下权柄的东海王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只消寻找适当的时机向东海王殿下释放善意,相信东海王一定会乐意接受这份善意,并且在河北诸方镇之中打下一枚小小的铁钉吧。
但是越石公插手太行以东,使得陆遥面临的局势陡然复杂了。
越石公出身于中山魏昌,自前汉中山靖王刘胜以降,刘氏宗族在当地繁衍数十代,根基深厚,影响力更是早已深深地渗透到了各个阶层。相比而言,陆遥只不过依靠丁绍的吩咐在当地开展商业交易而已,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但陆遥又很不愿意坐视着中山常山等地被越石公所控制。代郡的西面是并州的新兴、雁门等郡国,南面是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国,如果越石公掌控中山常山,则对代地形成了半包围的局面,并且在军事地理上、经济上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某种角度来看,以中山国为枢纽,足以将并州和代地联为一体,使得代郡成为平北大将军幕府下辖的诸多郡国之一。
陆遥起家于晋阳军中,靠着越石公的提拔才从一介败兵跃升于大将行列。他能够来到代郡,本身也是出于越石公的指令。对陆遥来说,越石公是恩主无疑。因此,就连东海王任命陆遥担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时候,还保留了平北大将军司马的职务,委婉承认了刘琨与陆遥的上下级关系。但这并非陆遥所求,也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刻意忽略的。已经能够振翅翱翔的雄鹰怎么会愿意接受束缚?从陆遥获得独当一面之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甘居于并州刺史之下!
但是,当局势发展到了很可能将要与昔日同僚互为对手的时候,他又应当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那位身在晋阳的恩主呢?应该用怎样的手段来应对昔日的同僚呢?陆遥心绪起伏波动,一时间简直无法冷静地思考。他在一片疏林前往复踱着步,无意识地将脚下的小石子一一踢飞。
这样躁动的情绪,近来已经很少在陆遥身上看到。他的性格本是沉稳与刚勇兼备,这数月来,随着实力、声望和地位的飞速增长,其刚勇丝毫不减,沉稳更上层楼。沉稳者,临危不乱也;刚勇者,临阵不惧也。这不惧、不乱,便是身为大将者不可或缺的特质。但现在,陆遥虽无畏惧,心中已经乱了。
他终究是个军人,而不是那种翻脸如翻书的政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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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曾云,读书在枕上、厕上、马上。我这一章,写于枕上和厕上,发于车上,可谓更胜一筹矣:)
第七十四章 图谋(四)
夕阳从扶疏林木间透射,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光影,脚踩在零星飘洒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不久前刚在草原指挥了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并取得惊人胜利的鹰扬将军在树林间漫步而行,无意识地“啪啪”按压着左手指掌关节,仿佛遇见了重大的难题。
不自不觉间,天色都已渐渐变得昏暗,但陆遥始终徘徊着,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邵续看看何云,使了个眼色。何云则连连摇头。于是邵续咳了一声,提起袍角,亲自迈步踏入林间:“将军,丁文浩适才遣人禀报说,他打算连夜赶往广宗去。您是打算与他同行、抑或有其它安排,还请尽快定夺。”
“哦?”陆遥突然从出神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迎着邵续走来的方向迈步,用确定无疑的姿态挥了挥手:“此事不容耽搁,我自当与丁文浩同行。”
邵续追问道:“然则,对于晋阳方面的动作,我们又该做何反应?”
“邵公以为晋阳如何?”陆遥反问。
邵续摇了摇头,笑道:“吾不欲为并州属官。”
陆遥看了看邵续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深沉的面容,微微垂下眼睑,默然不语。二人都明白,邵续表面上问的是如何应对晋阳,实则希望了解的是,已经具有相当实力的陆遥,是否有决心与昔日的袍泽故旧们分道扬镳,真正走上自立一方的道路。
这个问题不仅对陆遥十分关键。对于邵续而言,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位魏郡安阳名士曾经一度辅佐着成都王来到了距离至尊毫厘之差的地步,可惜时运不济,毫厘之差终归天堑;而他因此而得罪于当朝诸衮公,不得不归隐家乡作个无所事事的田舍翁,直到数年之后,同样有成都王背景、却又隐约抱有非常之志的陆遥,机缘巧合之下成为邵续新的选择。
毫无疑问,邵续甚至比陆遥更不愿意看到代郡被纳入并州刺史的势力范围,他也没有丝毫意愿去担任并州刺史部下的部下!
陆遥的代郡军府中文官为数极少,邵续邵嗣祖又是其中地位最高、责任最重者。举凡户籍、农耕、水利、军备、通商等事,几乎完全为邵续和他的部下所掌握。一旦邵续放弃陆遥,则代郡政事的崩溃就在眼前。这,或许是邵续对陆遥做出的隐晦威胁吧,陆遥自然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
陆遥缓步向前,直到与邵续并肩而立时,才止住脚步。他的双眼凝视着远方,随着脸色渐显发白,眼神却越来越凌厉了。
邵续充满期待地看着陆遥,等待着他的答复。此刻的陆遥,已经与数月前邺城建春门外邵续见到的那位青年将军又有不同。千里广袤领地的利益、数万军民的安危重任、数百文武将佐的前途和志向都集中在他身上,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地改造着他。他必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邵续对此充满信心。
片刻之后,陆遥低声道:“我不欲与刘始仁会面,在我和丁文浩到达广宗之前,想办法拖住他。”
邵续俯首下去:“是。”
陆遥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前世不过是个埋首于卷宗案牍的小职员;可穿越后的陆遥立即就蜕变成了纯粹的战士。他敢于在战场上肆行杀戮,而本能地厌恶沙场以外的钩心斗角。他丝毫也不畏惧与敌人殊死格斗、习惯于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危险感觉,而排斥那些善意与恶意交织的混沌环境,痛恨那些口蜜腹剑的无耻小人。从军主到偏将、到独立领军的大将、到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方面大员,陆遥所走过的每一段道路、获得的每一个胜利都来自于堂堂正正的战斗。只是……河北局势如此,终非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如果一味仰仗武力而不及其余,难道坐视着刘始仁将中山、常山二郡国收入囊中么?
好吧,有些事情确实不得不做,但不必由自己亲自去做。倒是有些人既然意图逼迫自己,那就去辛苦一下吧。
陆遥抬步向疏林外行去,走了几步,又道:“邵公,我会令胡六娘和朱声协助你,务必监控晋阳军的一举一动。另外,刘始仁的身份非常,我们行动时莫要伤他分毫。”
“将军请放心,刘演虽有盛名,不过是膏粱子弟罢了,制之易如反掌。”邵续应声道。
他紧随着陆遥,两人一前一后向疏林以外走去。
幽深的林木渐渐遮挡不住视线,在大道附近等待着的何云见到两人的身影,于是呼喝着从骑牵马过来。
“将军……”邵续突然唤了声。
陆遥停下脚步:“邵公有何见教?”
“我听说,将军曾对胡大寨主陈说志向,可惜邵某当时未能在场恭聍。”邵续绕过一片横生的枯干荆棘,站到陆遥面前,从容躬身行礼:“如今晋室倾颓,奸臣窃命,乱世之象已经显而易见。邵续虽不才,自以为足可辅佐明主廓清时势,是以,愿闻将军之志,以便据此而定行事手段。”
此君真是聪明人,陆遥不禁暗自感叹。按照陆遥前世听来的说法,所谓志向,即是世界观、人生观和方法论的集中反映。根据自己所陈述的不同志向,邵续想必会提出多种不同的策略来应对河北局势吧。
或许是因为终究做出了决断,陆遥感觉很是轻松。他想,应该怎样向邵续来陈述呢?就如对胡六娘所说的那般,示以桓、文之志?周室衰微的时候,桓文也只不过一代的霸业而已……面对着邵续热切的神情,陆遥突然又有些恶意地想到,如果自己高呼:“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这言语或许会令得邵续骇然?又或者来一句:“我希望晋国的人民都会成为不羁之民”?那样的话,任谁都会以为不知所云吧?
陆遥轻声笑了,他挽着邵续的臂膀前行,徐徐道:“对胡六娘说的那些,不过一时激动,做不得数的。不怕邵公笑话,其实我哪来什么志向可言?我年少时,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后从军,则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晋故征西将军陆侯之墓’,此吾之志也。”
“将军身在北疆,如何做得征西将军?难道……”邵续半开玩笑地应了一句,突然双眼发亮。他自幼博览经史,谙熟近代以来的典故,瞬间就明白了陆遥所述言语出自何人,更清楚此人日后取得了何等成就!
“将军……道明此言当真?”他颤声问道。他反手攀着陆遥的胳膊,力量之大,几乎令陆遥都感到疼痛了。
陆遥从何云手里接过缰绳,干脆利落地道:“自然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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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回沪,次日上班又是一堆烂事。周五晚上头痛欲裂,昏昏沉沉,这一章只好延后,抱歉。
第七十五章 龙蛇(一)
豪雨疯狂地挥洒着,巨大的雨珠靡集成水团,砰然落在地面上,立即砸出一个个凹坑。一枚枚水团连接成了水线,一条条水线交织成了层层叠叠的雨幕。雨幕结成了深黯的穹庐,笼罩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如果冒着被水线打击的剧痛抬头张望,可以看到厚重的天顶几乎压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其上金蛇狂舞不定,愈发显得天穹将裂,似乎共工触折撑天之柱的壮举就在眼前重现。随着电光四射,随即便有振聋发聩的猛烈雷声灌入耳孔,百千万声的雷霆在这片狭窄的天地间交杂重叠,组成了恐怖的宏大乐曲,每一个章节都挟带着骇然之威,带来令人筋骨将散的震动,使人摇摇欲堕。
大晋开国以来,天象始终不正。泰始、元康、永安年间,河北都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旱灾,直接导致了大河两岸饿殍遍野,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的秋季,天象又一次变了。这次出现的,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秋季的大雨,是哪怕数十年、数百年都见不到一次的异象。
巨量的雨水如同天河倒泻而下,在一切洼地汇成溪流、汇成河塘、汇成轰然鸣响的河川和瀑布,而这样的环境中,居然有一支军队在艰难跋涉!
酷烈的雨水施威之下,没有任何火炬可以点燃,整支军队完全是靠着电光闪烁所映出的光影,才得以在这片恍若混沌初开的莽原上前。如果站在近处去看,这支军队中的战士们普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全无铠甲装备,手持的武器也多半是些极粗劣的木枪。在泥泞的起伏地面上,他们彼此拉扯着奋力攀援,硬生生地在岩石、荆棘和淤泥中踏出道路。他们进两步、退一步,偶尔滚倒一次,就会带翻身后好几名同伴。但他们丝毫都没有止步的想法,而是全心全意地前进,就像一条鳞甲俱伤,露出狰狞血肉的黑蟒,在狂风暴雨中向前飞腾!
在大军行进的道路旁,有一处高地。狂猛的风雨将土壤从高地表面彻底揭去,留下了砂石的地基。十数名身材高大的战士一齐举起毡布,再用绳索将之固定在腰间,竭尽全力搭建起了小小的营帐。成排的军官和传令兵围拢在营帐四周,一来为他们的主帅遮蔽风雨,二来随时准备着传递军令。
石勒的衣袍也已经彻底湿透了,因此他将身体蜷缩在毡布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避免将珍贵的地理图打湿。帐幕中央一灯如豆,映得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几枚经过长期摩挲而显得光润的卵石被他挪移来去,偶尔取走一枚,又在泛黄的地理图上换个位置落下一枚。
片刻之后,他抬起了泛着血丝的眼睛说道:
“传令!”
一排传令兵踏着泥水向前一步。
“冀州军在高唐的兵力非常薄弱,这样的气候条件下,他们也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命令支雄率领本部将士迅速攻陷高唐县城。得手之后,立即修缮城池,准备抵御兖州苟晞的人马。告诉支雄,要他坚持至少三天,如果做不到,就战死在高唐县的城头上吧!”
三名传令兵躬身施礼,转身离去。另一排传令兵走上前来。
“自从丁绍病重不能理事,东武城、清河、贝丘、博平、聊城等地的冀州军无心恋战,先后向广宗方向收缩。命令冀保、吴豫和刘鹰全速追击,务必在晋军渡过漳水之前,以猛烈的野战将之击溃。注意,我不需要他们歼灭敌人,我要的是击溃,我要看到晋军失去组织、失去斗志,如同丧魂落魄的羔羊那样被驱赶着逃进广宗!”
又一排传令兵大步上前。他们的靴子在湿滑的地面上激起水花,有些水点甚至洒到了石勒身前的地图上。石勒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塞进腰间的皮囊里,又用细绳将皮囊扎紧了。
“幽州军为天下精锐,鲜卑之众不可力敌,也无须力敌。命令赵鹿和支屈六,如果幽州军没有主动进攻,务必不要加以挑衅;如果他们进攻,则依托浮阳、南皮一线防御,若局势不利,允许逐次撤退至东光、东安陵一带,另外,随时将幽州军的动向向我禀报,不得有误!”
第三批传令兵们从山坡上纵骑而下,战马的铁蹄在漫流的积水中踏出密集的水花,像是道道白线穿过行军中的战士们,向远处疾驰离去。石勒示意将士们将帐幕收起,自己则毫无顾忌地站在狂风暴雨之中,注视着一队队战士从面前经过。这些都是真正的善战之士,是无数次逆境之中艰苦纠合起来的精锐。石勒坚信,依靠他们的奋战,足以一举扭转形势、将大晋的千军万马打个粉碎!
自从凶名赫赫的大当家汲桑在邺城战死以后,河北群盗的气势大沮。他们拥戴汲桑的得力副手石勒为首,转战大河沿岸,在冀州东南部的平原、乐陵与渤海三个郡国与朝廷大军反复拉锯。虽曾有过去而复返攻陷邺城的短暂辉煌,却因为冀州刺史丁绍和兖州刺史苟晞的南北两面夹击,始终难以获得立足之地。
丁绍的冀州军稳扎稳打,依托着一座座城池彼此呼应,不断压迫贼寇们的活动范围。而苟晞的兖州军虽然很少出动,但每次发动攻势,其凶猛残暴的表现都给贼寇们带来巨大的压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鏖战之后,贼寇们疲惫了。与此同时,由于曾经人口密集的河北平原经过反复的天灾和兵灾摧残,已经十室九空,完全不复当年盛况。贼寇们几乎找不到适合掳掠的城池和坞堡,他们的兵力日渐削弱,粮食补给也近乎枯竭,每日里奔行在尸骨累累的旷野上,仿佛愤怒的猛兽四处撕咬,处境却越来越不利。
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完蛋!贼寇们这样想着。河北群盗虽然与朝廷周旋多年,骨子里仍然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得势时固然猖狂万分,一旦形势不利,立即就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即便石勒努力地鼓舞士气,甚至调动属于自己的物资来满足盟友们的需求,但许多贼伙已经在密谋着投降。七月中旬的时候,甚至有些人彼此串联,试图用石勒的首级来向朝廷换取赦免。
支雄、冀保等追随石勒多年的亲信大将纷纷请求石勒以强硬的手段解决那些动摇不定的异己分子,但石勒却不为所动。他愈发地克己求存,亲自频繁往来于各支贼军之间,用谦卑和恳切的言辞稳定人心。他坚信,这场大规模的战争对大晋来说,同样是可怕的负担。疲弱的朝廷根本不可能长期支持下去,只要咬紧牙关熬下去,一定会有转机。
果然天遂人愿,转机的出现甚至比石勒预想的更早。数日前,探马传来冀州刺史丁绍一病不起的消息之后,冀州的局势,立刻就变了!
第七十六章 龙蛇(二)
“这是天不绝我!”想到这里,石勒在震耳欲聋的雷霆之下挥舞着双手大喊:“天赐良机啊!”
过去的三个月里,由于河北群盗焚毁五都之一的邺城、杀死宗室亲王的罪行,毫无疑问已经被朝廷和东海王视为必欲诛之而后快的逆贼巨寇。冀州、兖州和三魏地区的庞大资财物力,因此而集中到了黄河北岸的狭窄区域,隶属于诸多名臣大将的巨大兵力,数万乃至十数万的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已经将渤海、平原、乐陵三个郡国包围的水泄不通。任凭石勒几番冲突,也如鸟入笼中,插翅难飞。
在汲桑死后勉力统合河北盗匪的石勒因此承受了太大的压力。虽然他一次次地告诫盟友和部下们,朝廷必然坚持不住,但眼看着贼军日渐零散、储备日渐耗竭,石勒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熬过眼前的危机。他甚至曾经半夜惊醒,只因梦见了官军的缳首刀当头砍下的情形……如果不是丁绍突然病危,或许他自己倒要发疯了吧。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冀州军无心恋战,舍弃经营许久的防线大踏步后退。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网突然之间露出了破绽。而石勒绝不会放过这个破绽,他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更有抓住这个机会作霆一击的信心!
在这个漆黑如墨、狂风暴雨交加的夜晚,石勒舍弃了辎重、抛弃了伤员,紧急动员了所能调动的最大兵力,一切只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扭转局面。在这个奋力一搏的关键时刻,哪怕是冰寒彻骨的雨水也熄灭不了石勒胸中那团烈火。他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在狂风暴雨之中高声呼喊着,将过去数月里狼狈鼠窜的穷迫一扫而空!
“将军欲求变局,即有丁绍重病;将军欲用奇兵,即有连日风雨……”一个声音在石勒身后响起,虽然并不高亢,但即使在轰响的风雨声中也清晰可闻:“这几日所见,系上天将有助于将军也,系上天将降大任于将军也!将军必可成就大事!”
石勒哈哈大笑回头:“孟孙先生,您过誉了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遍地积水中趟过了十余步,挽起来人的手亲热地道:“不是让人给您布置营地了么。有什么事,让从人传话给我足矣,怎能劳烦先生来这里?”他借着夜空深处闪过的电光看了看来人的面色,又向来人身后的两名侍从怒喝:“你们怎么搞的?先生浑身都湿透了!还不立起营帐,快快生火!”
被石勒称为先生的,是一名年约十来岁、颌下留着稀疏短须的瘦削文士。由于降雨太过暴裂,他披着的毡布浑没起到作用,周身都湿透了。雨水带走了体温,使得他的脸色青白,偶尔打个哆嗦,但他的眼神却亮得骇人,满脸的笑容更不似在艰苦行军,反倒充满了春服即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快乐悠闲。
眼看石勒发怒,那文士微笑着道:“将军千金之躯,尚能顶风冒雨;张某又怎么能安坐在营帐里享受?是我要来寻将军,不怪他们,不怪他们!”
“还愣着作甚?快去找个避雨的地方!”石勒压抑下怒气,狠狠地瞪了两名侍从一眼。他从身边侧近手中取了一块毡布举起来,替那文士遮挡住风雨,十分殷勤地道:“吹了整晚的风,我也累了。正好立起营帐,煮些热食,我与孟孙先生叙话。”
石勒虽是贼寇出身、目不识丁,行事却与寻常的盗匪大不相同。自从起兵与朝廷对抗,他一方面注重招揽流散在各地的诸部杂胡,将之整编从军,充实军事力量;另一方面也很重视文人的作用。攻破邺城之后,河北群寇掳掠的数万人口丁壮,石勒又从中筛选出衣冠人物,将他们集中到一处给予优厚待遇,号为“君子营”。
“君子营”中的诸位,未必都愿意为贼寇效力,但毕竟很难拒绝条件的改善。石勒又不断遣人宣示自己匈奴汉国扫虏将军、忠明亭侯的官爵,以示自己非属流贼,而系有出身、有组织、有志向的匈奴汉**政要员是也。
这般做作其实破绽百出,但对于有意与石勒合作的文人来说,不失为一个可用的台阶。如刁膺、张敬等一批落魄文人便就此投入石勒麾下,为他建立起初步的军府架构。眼前这位被石勒称为“孟孙先生”的,则是其中特别受到重视的佼佼者、,赵郡人张宾张孟孙。这位孟孙先生并非石勒刻意招揽而来,而是某日里自行提剑军门,大呼请见的,投入石勒麾下后,他又数次献出对抗官军的有效策略,因此得到石勒格外尊重,地位超过他人。石勒甚至常常请张宾为他讲解历代典籍,两人之间算有半师的情谊。
两人携手走了不多远,部下们已将营帐立起,难得众人在这等恶劣气候里还寻到了干柴,在营帐正中点起一堆篝火来。
两人卸去沉重的毡衣入账,石勒替张宾掸了掸雨水,随即问道:“孟孙先生夤夜来寻,必有要事,还请速速说来。”
张宾也不客气,摊手道:“还请借地舆图一用。”
他将石勒得自于邺城,特别郑重珍藏的冀州地舆图刷地展开,指点着道:“将军用兵之法莫测,常以奇兵克敌。张某虽一不预军机的书生,然观战时也常赞叹不已。”
石勒虽然尊重晋人文士,但终究还不能无条件的信任。君子营中诸人,或有担任长史、参军者,但实际权限都仅在军政方面,不允许参与军事行动的计划和指挥。即使地位特出如张宾者,纵然得到极尽礼遇,也是如此。听得此言,石勒微微羞愧,连忙掩饰道:“军事变化万端,常常不及请教诸位先生,倒不是有意隐瞒。何况诸位先生公务繁忙,本也顾不上军旅中事……”
这话后半截话风一转,还是委婉地劝阻张宾不要涉足军事指挥。
“将军不必如此。”张宾哈哈笑着,自顾自地向地理图上一点:“丁绍病危之后,冀州军皆无战意,据说东武城、清河、贝丘、博平、聊城一线的军马都已弃城而走。眼下逢此百年不遇的豪雨,想必各路人马都顿足于路,一时动弹不得。以我估计,将军连夜召集诸军出动,想必是打算冒着风雨连夜追击冀州军各部,将之击溃之后,再催动溃兵为前驱,大举攻打人心惶惶的广宗。丁绍既然病危,广宗城内别无他人主持军事,如能一举倾覆冀州军,则河北局势从此扭转……不知我的猜测是否准确?”
“呃……”这猜测自然是准的。石勒咳了几声,笑道:“先生所言极是,我正是这般想的。前些日子先生为我讲解,不是说到‘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么?既然丁绍重病不能理事,正是我们趁机痛打冀州军的良机啊。”
“兼弱攻昧,取乱侮亡,确实是正理。然则,将军可曾想过,击破了冀州军后,又将如何?”张宾冷冷地道:“冀州,天下六分之一税赋所出,曹魏得此而兴,乃王业之基也。冀州军有事,幽州王浚、兖州苟晞必将闻风而动,将军自问兵马较之这两家如何?”
石勒默然片刻道:“若能击败冀州军,则我军腾挪余地大增。何况,待到纠合冀州之众,我军实力必然大增,那时候与王彭祖、苟道将并驾齐驱于莽原,未知鹿死谁手。”
“糊涂!”张宾恼怒作色,连声大喝道:“将军真以为那扫虏将军的称号能够唬得了谁?攻破冀州军后,就能纠合冀州之众么?简直是笑话!前次攻打邺城,本来出于匈奴汉国的煽动,徒然死伤惨重,只不过为匈奴人分担压力罢了。这种事,难道将军还想再做一次么?纵然趁着风雨奇袭冀州军,幽州兖州大军却随后即到,并无耽搁。将军何来时间纠合部众?仅以部下疲敝之众对抗强敌,果然能有并驾齐驱的机会?一旦战事再有不利,所谓十八骑还能剩下几人?”
石勒的城府深沉,绝不轻易动怒。可近年来,他赖以起家的十八骑凋零甚多,如王阳、桃豹等忠勇之士前后战死,常常使得石勒怅然哀叹。张宾竟然当面直言此事,这话未免太过大胆!太过无礼!太过戳着石勒的痛处!
石勒勃然大怒,猛地跳了起来。他身材甚高,站起来的时候头颅碰到了帐顶,于是他焦躁地奋力拉扯一把,竟然将整个临时架起的帐幕都带翻了。
如天河倾泻的雨水轰然而下,立刻将篝火浇灭,将营帐内的一切都泼洒到乱七八糟。四周的侍从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呼喝着赶来。他们想要重新搭起帐篷,可是看到石勒面色骇人,又逡巡着不敢向前。
“大胆!”石勒面色紫涨,青筋乱跳,一手扶着腰间长刀,一手戟指张宾吼道:“你是有意要羞辱我么?”
张宾面色不变:“我只是想告诉将军,欲成非常之事,须行非常之策。”
石勒勉强压下怒火道:“你说!你说!”
却见张宾捡起石勒极其珍视的冀州地舆图,刷刷两把,扯作了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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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都是关系到河北局势大变动的章节,每一段都牵动各方动向、需要深思熟虑,更新的速度略有放缓,各位勿怪。好在螃蟹的文字从来都十足干货,木有注水的:)
另外,在作品相关中新增了混沌wjy朋友的书评《一年有感》。谢谢吾兄的支持和鼓励,诚挚感谢。
第七十七章 龙蛇(三)
张宾与石勒的谈话一直延续了很久。
而石勒的部下们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们用难以想象的勇气和速度从东南向西北方向贯穿鬲县。当石勒和张宾从后方赶上时,他们又冒着奔泻的大水试图强渡鬲津、钩盘水、覆釜水、马颊水。
鬲县境内的鬲津等四条河流,就是禹贡所说的“九河”之四。上古时,大河之水自龙门、华阴、孟津一线奔涌向东,注入大陆泽以后,又分为九条河流入海。传说大禹治水,治的便是这九河之水。如今大河虽已改道多年,但鬲津等河流依托大陆泽为源头,依然水量丰沛,豪雨倾泻之下,更是水势湍急骇人。大雨、急水、黑夜,这样的环境下,每一次泅渡都会有人溺水,而石勒每一次都**着上身,亲自站立在及腰的湍流之中呼喝指挥!
吴子曾说,一人投命足惧千夫。在这数以千计的亡命之徒眼前,区区激流又算得了什么。仅仅过了大半夜,他们就已经连续渡过了这四条河流,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广宗方向前进!
数十年未逢的大雨依然下着,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大雨起自于东海,经过鬲县,一直下到了冀州长乐国南部的军事重镇广宗。
冀州治所在长乐国的信都,但军事重心无疑在于连接河北平原与三魏地区的广宗城。此地地势平衍,土壤概系沙质,四处堆积成丘,故而又有古名曰沙丘。商纣王聚酒池肉林为长夜之饮,即在此地;胡服骑射的英主赵武灵王被困的沙丘行宫,也是此地;履至尊而制**的始皇帝驾崩的沙丘平台,依然是在此地。及至汉末,一度搅动天下的太平道首领张角最后的奋战所在,仍然是在此地。
自从河北群盗奇袭邺城得手之后,冀州刺史丁绍紧急麾军南下救援,其大军主力便始终停驻于广宗。在此,向南足以阻断贼寇对邺都的觊觎,向东又能够依托漳水、白沟等河道和清河、贝丘等城池,组成严密的防线,压制贼寇向冀州北部扩张势力的企图。
冀州本地的州郡兵在诸王内乱时几番遭到征调,损失很大,丁绍率领的兵马大部分是临时招募来的,无论装备和训练水平都属有限。但他们以广宗为基地稳扎稳打,前后与贼寇们几番交战,倒也真没有吃过什么亏。
但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自从丁绍病重垂危的消息传来之后,广宗大营里的每一名将士,都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广宗县城毁于汉末动荡,曹魏时重建的城池狭小,难以容纳大军。因此冀州军的主力屯驻在城外五里的鲧堤上。鲧堤是一条绵延百里的沙土岗,传说是大禹之父鲧筑坝拦水的遗迹。土岗顶部宽约数十丈,冀州军的军寨就沿着土岗东西延伸。寨子里的士卒们向南北两面看去,都是滔滔积水,唯独土岗还显得干燥。
丁绍的大帐位于土岗的最高处。自从丁绍罹患重疾以后,他就很少接见众将了,厚重的帐幕成日里合拢着,只有神色仓惶的医者和侍从们川流不息地进出。帐幕掀动的时候,才能看到里面沉沉的黑影,偶尔飘散出煎煮各种药物的浓重味道。
李恽怔怔地站在大帐前,流露出踯躅的神色,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沿着步道向中军辕门走去。瓢泼也似地大雨倾泻下来,将他的衣甲淋得湿透。天气将寒,沉重的甲胄浸水之后冰凉冰凉的,令人相当不适。但他的心里,实在比那具甲胄还要冰凉许多。
就在数月前,李恽作为并州乞活的首领,亲自指挥了从河北贼寇手中收复邺城的大战。虽说阵斩汲桑的,是并州客将陆遥,但终究整场大战是靠了乞活军的力量赢下的。当时李恽志得意满,自以为是近年来罕有的、兼有军功与实力的一方强豪,足可以在朝廷之上赢得丰厚的赏赐,从此身居高位,牵动天下风云。
却不曾想,时局的变异诡秘,远远超过他所理解的范围。就在朝廷使者、尚书右仆射和郁到达邺城宣慰驻军的当天夜晚,田甄、田兰兄弟因为向朝廷求去魏郡太守之职不得,竟突然发动暴乱。和郁惊慌失措地逃入李恽营中求救。李恽无奈,只得与薄盛联兵抗拒田氏兄弟。按李恽的想法,乞活诸将都是并州乡里乡亲,有什么难处不能好好商议?可是那天晚上也不知怎地,偏偏就酿成了乞活军六将之间的大火并。一场鏖战之后,田甄死于乱军之中,田兰、任祉、祁济等将不知所踪。刚脱离了河北群盗之手的邺城被战火波及,几乎彻底焚毁。
幸存下来的李恽也没落着半点好处。原本和郁声称将以钜鹿太守之职酬功,这时候却再也不提了,仅仅指定了广宗县境内的一个叫做上白的村落,暂给乞活作屯兵之用。
原本期待着成为主一方军政的大员,最后落得两手空空,李恽、薄盛对此自然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领着乞活部众移屯至上白,前后忙碌了两个月,才算勉强安顿下来。
好在冀州刺史丁绍对李恽的军事才能十分看重,时常邀请李恽参预军机,并协同冀州军展开与河北群盗的战争。李恽的性格素来是有些热衷名利的,既如此,便对丁绍加意逢迎,数次流露出托庇于冀州的意思。
可谁能想到,丁绍居然会突发急病,以至于到了生死攸关的程度?此前消耗了那么多精力,还贿赂了丁绍左右侧近那许多财物,竟然……竟然都要白费了么?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个年轻人一路高喊着:“闪开!闪开!”狂风般从辕门方向奔过来,直冲到李恽面前也不减速避让。
李恽不禁心中微怒。纵使他眼下落魄了,可毕竟还是手掌数万乞活人众的扬武将军,哪里容得那来路不明之辈如此无礼?
于是他稍一凝气,力贯双足,微微沉肱,打算将那毛毛躁躁的小辈抵开。
李恽起身行伍,靠着军功一路攀升为并州军中仅次于几名大将的得力校尉,后来又统领乞活军,被新蔡王司马腾视为臂膀……他确曾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确是有出众的武勇,非那些文官统军者可比。这一发力,自信便是三五条壮汉也撼动不得。
可是两人稍一接触,李恽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年轻人的来势之猛,岂止三五条壮汉可比?就连四牛齐拉的重车也不过如此吧?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那年轻人的肩膀处传来,顿时将李恽腾云驾雾般撞飞了出去,一直跌到两丈开外的一道栅栏前,才勉力止住退势。
李恽顿时暴怒,顾不得是在丁绍帐前,张口就要喝骂。这时候又一名年轻人匆匆忙忙地从后赶来,沿途连声招呼道歉:“诸位,莫怪,莫怪。过去的那个乃是叔伦公的侄儿丁文浩……他实在是焦心太过了……”
李恽猛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揉去了眼睑上的水珠,再看了看,这才诧异地问:“道明?道明,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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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很多熟悉的书突然就木有了。唉,我还是继续写,爱咋地咋地。
第七十八章 龙蛇(四)
“重德兄,你怎么在此?”居然在这里见到李恽,陆遥也很是惊讶,他连忙将李恽扶起来。
李恽与陆遥是老相识、老朋友了。数月前,两人还曾携手在邺城击败河北贼寇。当时李恽本想招揽陆遥为己所用,甚至愿意酬以乞活副帅之位,但是陆遥深感乞活军内部派系林立,诸将又各拥实力、自有图谋,因此婉言推辞了李恽的好意,自行整顿了若干汲桑降卒,启程往北方去。
两人毕竟相识多年,虽然陆遥无意投效,李恽倒也并不介意。考虑到当时陆遥的嫡系人马只有随他东出太行的三十名将士,在邺城大战中又死伤若干,以这二十余人来控制降卒,未免太过薄弱了,于是他将此前随陆遥作战的乞活人众稍加拣选,挑出了二百余名精锐转隶于陆遥麾下。二百余名精锐,到哪里都是可观的力量,这实在是一份沉甸甸的礼物,一来是由于李恽与陆遥在并州有袍泽之谊,二来也可以看出,李恽虽然有些热衷名利,但的确是个难得的厚道之人。
能够有缘重逢,自然是快事。陆遥忧心乞活内讧之后李恽的近况,李恽也想打听陆遥在代郡的进展,两人真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想到大帐内的冀州军统帅重病垂危,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口气。
大雨依旧倾盆而下,而丁渺进入大帐之后,迟迟没有出来,也没有人来招呼陆遥。陆遥自然不在乎这个,他与李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便在帐外一直等候,无意间瞥见大帐周围的扈从甲士们全都淋得湿透,但依然面色沉凝地矗立在雨中,手持形制威武的斧钺、长戟岿然不动,仿佛一座座雕像。
李恽见陆遥注意,向他解释道:“叔伦公因为救援邺城、迫退石勒贼寇有功,两个月前得朝廷诏命,加宁北将军、假节监冀州军事,又特命赐以仪仗……便是这些了。”
丁绍原本的职位仅是冀州刺史而已,严格来说甚至没有调动军马的权力。以官位而论,区区州刺史未必就能压过李恽。但丁绍借着邺城被袭、冀州陷入战乱的机会,有力整合了各郡文武官吏,实际掌控了冀州军政,这才得以获得朝廷加以将军号和假节监军事的权柄。这份手段,可比李恽这武夫要强得太多了。李恽有些羡慕地看看那些甲士,又叹息一声:“朝廷如此器重,正是大丈夫有所作为的时候,可惜叔伦公突然暴病不起,实在叫人担忧啊。”
陆遥点了点头,正欲回话,忽然大帐的帘幕一掀,丁渺走了出来。
陆遥和李恽慌忙迎上前去:“叔伦公情况如何?”
丁渺的神情有些古怪。听闻丁绍病危之后,他本是焦虑忧心之极,从代郡数日不眠不休地疾驰到广宗,由于太过惶急,从军营外直冲进大帐,沿途不知惹了多少麻烦。可是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又并没有什么焦心的样子,反倒有几分呆滞:“道明,叔父请你进帐一叙。”
他看看李恽,又问:“阁下可是扬武将军?叔父也请你进帐。”
李恽既知这青年乃是丁绍的侄儿,官拜武卫将军的丁渺,便再不提起适才的冲撞。他精神大振地问道:“叔伦公醒了么?他的身体可恢复了?”
这些天来,丁绍极少接见众将,军中都传闻说他已经失去意识,常常竞日昏迷不醒。李恽身为丁绍极其倚重的大将,竟然也已有整整六天没有见到上司了。听说丁绍召见自己,他实在是非常高兴。
丁渺并没有回答李恽的问话,只是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收拾。
李恽再不耽搁,掀起帘幕入帐。
这牛皮大帐规格不小,里面还用雕有虎形的漆器屏风隔出了内外两进。外间前帐,是日常召集诸将会商之所,内间的后帐用于丁绍起居。大帐四面本来都开有透光的气窗,这时候天色晦暗,气窗还关着,帐里就比外界阴沉许多。李恽沿着前帐中央铺着的毡毯大步入来,在屏风这里绕了个弯,却因为视线模糊,又不防陆遥竟然就贴在屏风边缘站着,于是一头撞上了陆遥的后背。
这下可撞得不清,铁盔的边缘磕在李恽的眉骨,硬碰硬地来了一下,简直痛彻心扉。李恽倒抽一口冷气,有些恼怒:“道明站在这里作甚,岂不是……”
话没说完,却看见陆遥张口结舌地望向前方,李恽随着陆遥的眼神看去,立时就愣住了。
在他眼前的后帐,丝毫也没有想象中医者忙碌服侍病人的场景。确有一锅药草汁液被熬煮得腾腾翻滚,但根本没人控制火候,似乎只是为了散发气味罢了。几名侍从、医者只是俯首侍立在角落,毫无动作。
帐幕的中央位置,一位头戴武冠、腰悬水苍的清矍老者正襟端坐在榻上,微笑着看着自己。这老者可不正是宁北将军、冀州刺史丁绍么?细看他的面容虽然略有些泛黄,透着疲惫之色,可哪有半点病容在?
难道说,这位冀州军的主帅根本就不曾患病?所谓的重病,只是他特意杜撰出来的么?那么自己数日前见到的场景,那时候丁绍气息奄奄的样子简直要令人潸然泪下,那也是装扮出的假象?丁绍何以要这般作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李恽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许许多多的问题如炸窝的蜂群飞舞,绕得他头晕目眩。
“两位请坐……文浩,你也坐。”丁绍若无其事地招呼着,又吩咐身后的侍从:“还不上茶。”
陆遥与李恽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不可思议的神情。而丁渺叉着腿一屁股坐在陆遥身边,气哼哼的样子毫无半点礼数可言。叔父病危的消息将他骇得半死,狂奔数百里至此又累得他半死,经历了双重折磨之后,却发现原来这消息乃是自家叔父伪报……以丁渺的脾气,他不当场暴跳起来已算得克制了。
“呃……叔伦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恽最先开口询问。
“起初确有小恙,不过很快就已痊愈了。后来全靠这几位协助,才似模似样地装出病重的情形,把众将全都瞒过了,还把这讯息四散了出去。”丁绍微笑道:“重德、道明,你们莫要惊讶,文浩也休闹小儿意气。之所以要这么做,实在事出有因,不得不尔。”
第七十九章 龙蛇(五)
“诸位都是明眼人,想必知道,我执掌的冀州与汉魏时的冀州不同;而丁某本人,更是本朝以来最窘迫的一任冀州刺史。”丁绍顿了顿,又摇头苦笑:“此番汲桑石勒贼寇攻陷邺城,洛阳朝中多有攻讦我治理地方不力的,据说许昌方面也有意遣东海王司马王斌北来取代我。哈哈,说不定,丁某也会是最短命的一任冀州刺史。”
“这个这个,新得宁北将军之封,足证叔伦公正当朝廷仰赖,何以至此?叔伦公言重了……言重了啊。”李恽连忙道。而陆遥只顾饮茶,保持缄默不语,皆因他知晓丁绍所言确属事实。
冀州乃《禹贡》所述上古九州之首,自古以来便是奠定王业之基的所在。汉光武奉更始帝之命,“持节渡孟津,镇抚河北,安集百姓”,短短数年,就跨有州郡、带甲百万,随即在如今冀州赵国的高邑登基称帝,延续汉祚数百年之久。汉末时,曹操攻灭袁氏势力,以冀州之地案户籍可得三十万众,“故为大州也”,遂于邺城建立大丞相府,将之作为曹魏政权的核心所在。至曹丕篡汉建国,以邺城为北都,而冀州的户口数量和财赋所出,几乎占据天下六分之一。
正因为冀州系曹氏数代经营,深受本朝所忌,所以大晋践祚前后两次调整冀州辖区,将特别富庶的魏郡、广平郡、阳平郡这三魏地区从冀州割裂出来,划归司州所有。也就是说,丁绍所担任刺史的冀州,实际只有汉魏时三分之二规模罢了。
而这三分之二规模的冀州,也并非完全在丁绍掌控范围。
首先令人头痛的,自然是东部的清河、平原、渤海、乐陵一带。这四个郡国近年来为盗贼渊薮,成都王司马颖的余部与贼寇互相呼应,凶悍难治。纵使丁绍结连邺都、兖州之众起数万大军鏖战数月,也奈何他们不得。前汉的史学大家班固曾说:“冀州之部,盗贼常为它州剧。”此言诚如是也。
而在冀州的东北部有泰始年间所置的博陵国,领安平、饶阳、南深泽、安国四县一万户。此地本是冀州辖境无疑,可是幽州那位军威煊赫、行事跋扈的骠骑大将军王浚,偏偏是世袭的博陵郡公爵位。王浚的族人子弟将博陵军政尽皆把持了,甚至就连博陵以北的章武、河间、高阳等郡国,也受到幽州的影响。冀州刺史的号令,在那里还不如骠骑大将军的随口吩咐管用,莫说是征调人丁税负,就连委派个地方官都千难万难。
如果扣除了这些冀州刺史威令不及的区域,丁绍真正能自如调遣军政事务的,其实只有长乐、钜鹿、赵郡、中山、常山,一共五个郡国而已,果然堪称是大晋开国以来最为窘迫的一任冀州刺史。
另一方面,邺城陷没、新蔡王为贼寇弑杀,乃是开国以来未有的恶劣之事。按照朝堂诸公的习惯,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才行。偏偏贼寇出自冀州辖区,冀州刺史数月来又剿贼未获克捷……如果朝臣们对此没有想法,反倒奇怪了。
丁绍对此刻坐镇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有救命之恩,关系十分密切,借助司马模的人脉,他自然在朝中也有信息渠道。丁绍既然说东海王有意令王斌取代自己,那便是十有**如此。丁绍毕竟是得司马模的荐举出刺冀州的,在东海王看来,想必不及自家幕府中的嫡系官员那么可靠。乘此机会换一换人,也是好的。
却听得丁绍徐徐道:“前次与道明相会时,道明曾说,对抗河北贼寇不可急、宜于缓。当布设重兵于形胜之地,诸部压缩贼寇的活动范围……此言深得我心。”
他向陆遥举起茶盏示意,接着说道:“近数月来,我自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君西部构筑严密防线,又依托白沟、漳水、大河天险步步为营,逐渐分遣大军占据城池,彼此呼应、互为掩护,将贼寇压制在狭小区域之中。按照我的估计,只需再坚持三个月,待到天寒之时,贼寇们既无积储,又无可掳掠,便只有自缚辕门请降一条路好走。”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可惜这个策略,已经执行不下去,也没有继续执行下去的意义。”丁绍淡然笑着,微微颤抖着的胡须却证明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一者,为了对抗石勒贼寇,冀州军几乎竭尽丁壮人力,才动员了四万七千大军紧急南下。仅以五郡之力供养如此规模的大军,各地的地方官都已想尽办法,到现在已然难以支持。而章武、河间、博陵等郡国却坐视我几番催促,并不发运粮秣物资……嘿嘿,王彭祖究竟做何想法,我倒是真不明白。”
丁绍说到这里,陆遥忍不住向后缩了一缩,神情有些尴尬。丁绍忙于应付石勒贼寇,似乎并未及时得到北疆战事的消息,故此不明白王浚何以如此;陆遥却是再明白不过了。王浚悍然扣押冀州北部各郡国的物资,未必是有意陷害丁绍,而是因为他在草原上被陆遥杀得大败,急需耗用物资重整军事力量吧。从这个角度来说,陆遥竟然成了造成冀州军被动局面的罪魁祸首,这实在叫人感觉荒谬。
好在帐幕里光线黯淡,丁绍对陆遥的神色并无所觉。他稍许提高嗓音道:“二者,王斌何人也?丁某虽非恋栈权位之辈,却也不愿纵容庸人窃据大州、不愿给朝廷以撤换冀州刺史的理由……既然朝廷那么迫切地需要看见讨贼的战果,我拿出战果便是!”
“叔父,你是准备打仗了么?”丁渺始终耷拉着脑袋,这时才喜形于色起来,惜乎他问得完全不在点子上。
丁绍瞥了一眼自家侄儿,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顿时令丁渺蔫了。
他随即取过斜倚在案几边的节杖,起身以杖尾重重捶击地面,大声道:“相持数月以来,我军固然困窘,石勒贼寇更是穷迫煎蹙到了极致。他们如果想要活命,唯一的机会就是打败冀州军!当石勒得到丁某重病不起的消息之后……”冀州刺史的视线自李恽、陆遥、丁渺三人一一扫过,又回到陆遥身上:“道明,我记得你说过曾与那贼首石勒几番作战,想来对他有些了解。你以为,石勒将会有何举措?”
陆遥思忖了半晌才缓缓道:“那石勒用兵诡诈,从不曾放过任何一个取胜的机会,又兼有贼寇所特有的狠劲,动辄以全力相搏。以我愚见,如果石勒获悉您病重的消息,必将趁此机会发起前所未有的猛攻。甚至,会不顾一切地直取广宗吧?”
丁绍哈哈大笑:“正是!正是!道明的意见依然深得我心。”
他猛地将帐幕掀开,任凭狂风暴雨灌入大帐:“我已料定了,那些贼寇会不顾一切地直取广宗,就在这场风雨的掩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