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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裂痕(完)

    粘稠的鲜血沿着刀身与伤处的缝隙喷射而出,发出“嘶嘶”轻响。杨非瞪大了眼睛,看着段勤狰狞的笑脸,心中并不感到愤怒。奇怪的是身体也不感觉疼痛,只有浓重的倦怠感一**地袭来,像是沉沉的海水,将自己慢慢淹没。

    这是要死了吧。恍惚间,杨非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幕幕画卷闪过。童年时阖家共享天伦、其乐融融;少年时习武修文、满怀建功立业的憧憬;青年时转战中原,却始终郁郁不得志;最后辗转投效幽州,终于成为一军主将……再接着就是现在了。真是可笑,曾经期待着立功疆场封狼居胥的自己,最后却在跟随胡儿与晋人作战的时候,死于同一阵营的胡儿之手。这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尽头,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转眼间,杨非本人和他的几名亲兵都尸横就地。

    段勤满不在乎地用靴底抹去长刀上的血迹,向身周呆若木鸡的扈从们呼喝着:“傻站着干嘛!替我把这厮的头割下来!再找个人去给段疾陆眷报信,就说我替他宰了条临阵脱逃的晋狗!”

    “可是……可是……”扈从们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动手。能够成为大酋侧近扈从的,都是鲜卑大族子弟,日常所见所闻比寻常战士要广泛得多。段勤可以不在乎,他们却知道轻重,无论如何,幽州军中统领一军的高级军官,不该是这样说杀就杀了的!

    段勤瞪起泛着血丝的环眼,视线从几名扈从面上掠过:“怎么?你们不敢?没种的小兔崽子!我自己来!”

    他轻蔑地骂了句,抬脚将杨非的尸体牢牢踩住了,随即从厚重的牛皮腰带后抽出一把短刀,沿着喉管处比了一比。正要下手的时候,只听得前方又一阵人喊马嘶,众多鲜卑骑兵波分浪裂般左右闪开,让出条道路给一彪疾驰而来的骑兵。

    那骑队来得好快,段勤还没能切断杨非的颈骨,他们已经直驱到段勤身前。一支长鞭瞬间破开空气,在段勤面前啪地打了个鞭花。有人问道:“咦?阿弟,你这是在作甚?“

    问话的正是段疾陆眷。王浚麾下小校从段勤阵中穿过后,很快就抵达他所在的位置,传达了王浚的军令。段疾陆眷不敢怠慢,立即启程赶返中军,这时候恰好经过段勤所部。

    在指挥诸君围攻代郡军的关键时刻被王浚急令召回中军,段疾陆眷心中既有几分悻悻然,又有几分忐忑。

    身为地位尊贵的辽西公嫡子,其实段疾陆眷亲自指挥作战的机会并不很多。此番北上草原,他本将之视为建立功勋的重要机会。然而在面对代郡军的严密防御时,由他指挥的鲜卑骑兵完全无计可施,使得他先前在王浚面前的豪言壮语成了笑话。随后调动步卒强攻,也未占多少便宜。眼看着一个时辰过去了大半,一会儿在大将军面前,该当如何自辩才好?段疾陆眷这么盘算着,虽然纵马一路奔行,却神思不属。待到经过段勤所部时,正瞥见这族弟满脸鲜血地狰狞挥刀,随口便问了一句。

    段疾陆眷知道段勤性格粗鲁而嗜杀,对待手下士卒更是苛暴无比,隔三岔五便会寻个由头虐杀几名不开眼的部下。胡族酋长对领民生杀予夺本是常事,段疾陆眷自己虽不会如此,却也不觉得段勤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因而张口一问,拨马就要继续前行。

    耳边却传来段勤得意洋洋的话语:“杨非这厮临阵脱逃,被我杀了,正在斩他首级!”

    杨非?段疾陆眷几乎要从马背上跳起来,细看那具尸体的面貌,可不正是骠骑大将军麾下得力军主,适才被自己派往前线的杨非么!

    “怎会如此?”段疾陆眷大声惊问。

    段勤又将杨非临阵脱逃的言语重复了一遍。段疾陆眷哪里会信,他焦躁地拨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连声道:“放屁!放屁!胡闹!胡闹!”

    站在段疾陆眷的角度,自然清楚杨非必是对自己的指挥不满,意图直接面见王浚申诉,却不料哪里得罪了段勤,被这莽夫借题发挥,当场斩杀。

    幽州军中胡晋两族的冲突并非罕见之事,鲜卑人这些年来横行惯了,仅仅在一个蓟县,哪年哪月不整出几条性命来。这样的事情若发生在平日,段疾陆眷倒也不在乎。毕竟段部鲜卑对幽州军的重要性无可替代,虽然杨非是幽州军军主,但若是自己拼着受王浚几句责骂,再献上些财物请人帮忙关说,总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此刻正值与代郡军交战的关键时刻,王浚之所以急招自己,说明他已对战局发展感到十分不满。段疾陆眷身为下属,着实感觉到有些压力。若是让王浚知晓段部鲜卑酋长竟然肆意妄为到这种程度,岂不是火上浇油么?再者说了,一面要靠着晋人出力,另一面却公然将他们的军主杀死,万一给那些晋人士卒知晓了,闹起来又是桩麻烦事。

    段疾陆眷重重地叹了口气,恨不得将段勤这无脑匹夫狠狠地责打一顿:“传令下去,让杨非的那些部下后撤吧。另外派个人去好好说,就说他们的军主遭了流箭,百般医治不得,已经死啦。”

    杨非的部下猛攻代郡军车阵半个时辰,早就死伤惨重,此刻也不知还剩下几成兵力,确实也该撤下来了。但段疾陆眷想了想,始终觉得那些晋人靠不住,万一他们觉得自家军主死得可疑,直接在前军闹腾起来,恐怕对之后的兵力调动颇有妨碍。于是他又低声补充道:“先让那些晋人退得远些,再调一千骑去,暗暗将他们圈起来监视住了。万一有变的话……”他抬起手掌,并拢五指做了个挥刀劈下的收拾:“不要迟疑,尽数杀了!”

    几名传令骑兵立即纵马奔去。段疾陆眷皱眉看看段勤,待要臭骂几句,却又想到以这厮的粗猛性子,只怕到现在都不明白做错了什么。他连连摇头,翻身下马,打算稍许花点时间,给这个总是添乱的族弟解释几句。

    轻咳了一声正要开口,眼睛的余光却看见自己身边不远处有一名骑士,脸色煞白到如土般看着自己。是那名方才前来传令召唤自己的、大将军身边侧近小校!

    段勤做下的事情实在过分,即使在自己遮掩下瞒得了下面,却绝然瞒不了精明的王浚。只求这小校知趣,不要刻意在大将军面前添油加醋,让自己为难吧。段疾陆眷向他走了几步,勉强憋出个笑脸:“唉,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杨军主事前未曾告知,否则绝不止于如此……”

    可他说了没几句,那小校深吸一口气,发狂般地大叫起来:“鲜卑人造反了!鲜卑人造反了!他们要杀晋人!要杀晋人!”

    段疾陆眷立即反应过来,必然是自己方才下达对杨非所部作万一处置的命令,被这名小校误会了。他连连摆手,高声道:“绝无此事!不要误会啊!不要误会!”

    这是怎么了?又来一个胡闹的!段疾陆眷几乎被气炸了。他一迭连声地解释,可那小校不仅大吼大叫,居然还策马前行,试图从鲜卑骑兵的簇拥中突出去。

    “拦住他!把他的嘴堵上!”情急之下,段疾陆眷大吼道。

    随着这声吼,左右十数名鲜卑骑兵一齐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那小校从马鞍上拽了下来。有人随手取了块皮毛,死劲地塞进那小校的嘴里,直到噎得他翻起白眼方止。

    段疾陆眷这才松了口气。

    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段勤所部的位置,距离幽州军的中军毕竟并不太远。在他们身后百余步的一片草甸上,原本就有数十名幽州军本部的将士不明所以地向这边张望。这些幽州军中的晋人将士隐隐约约看见晋人将领打扮的杨非被刺倒,正有些狐疑不安。而当那小校的狂呼入耳,又亲眼目睹了如狼似虎的鲜卑人立刻将他擒下之后,惊愕、恐惧、惊惶等剧烈情绪,就突然在将士们的脸上浮现出来!

    代郡军军阵。

    看似严整不可动摇的代郡军,其实几乎已逼近了极限。经历了将近一个时辰高强度的苦战,代郡的将士们都疲惫了。始终坚持在一线的薛彤所部将士,死伤比例已经接近四成。直属于陆遥的精锐将士轮番前去支援,何云、楚鲲等人身先士卒而战,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

    对鲜卑人造成巨大威慑的腰引弩已经有八台出现故障,没法继续使用了,剩余的几台也没有足够的箭矢。将士们不得不把备用的马槊从中截断,然后发射出去。

    但就在这时候,陆遥等将校从坡上眺望,突然发现规模巨大的幽州军军阵如同一头将要扑食的猛兽突遭利箭贯脑那样,神经突然被阻断,动作随之猛地一滞。原本往来奔驰传令的骑兵、挥舞示意的旗号、此起彼伏的鸣镝号角声响全都停止了。仿佛有什么事情在幽州军的军阵之中突然发生,其影响随即像是雪崩那样,迅速地蔓延开去。

    幽州军停止了进攻!幽州军乱了!幽州军中发生了什么?众将士一阵骚动,而陆遥的面色反倒没什么变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翻腕绰起横置在马鞍上的长槊,向着刘遐笑道:“正长,我记得在代郡广昌县的白石山上,你曾打算与我较量射术、槊法。怎么样,此刻正当其时,你可愿与我一较高低么?”

第五十二章 胜负(一)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言确实一点不错。两军对战,往往比的就是谁更坚韧、谁能久战不懈。这个时候,代郡军固然疲惫,与代郡军对垒的幽州军晋人步卒队伍,其实更加狼狈不堪。

    幽州军此番截击陆遥所部,出动了段部鲜卑战士和幽州军本部合计一万四千人。其中幽州军本部除了随扈在王浚身边的精锐卫队以外,主要由两名军主杨非和麦泽明带领,共有五千人左右。这五千人在鲜卑督战官的催促下,舍生忘死地猛攻代郡军正面,被密集的箭矢和长矛如同韭菜般一片片放倒,受创极其惨重。

    待到杨非带了亲兵往中军去寻王浚申诉时,这支军队便由麦泽明完全掌管。他检点部下损失情况,赫然已经少了将近四成。有许多部队甚至自队主以下,整建制地战死了。哪怕对于剽悍的幽州军来说,这样的损失也太惨烈了,饶是麦泽明的性子深沉,也暗自光火不已。偏偏那几个鲜卑人的督战军官自恃奉了段疾陆眷的命令,竟敢指手划脚,催促他继续猛攻。眼看麦泽明态度敷衍,那几个鲜卑人渐渐言语无礼,竟然指着麦泽明的鼻尖、口出诸多折辱之辞。

    费了些口舌才将几个鲜卑军官劝退,麦泽明的亲兵们已然恼怒难当。一人怒道:“鲜卑狗子真不是东西,把我们幽州军当成任意驱使的对象么?亏得军主好耐性,否则我定要拿下他们来,狠狠收拾一顿!”

    麦泽明乃是幽州将门子弟,父祖都是朝廷高级军官,家族在范阳、燕国一带颇有声望,素来也自视甚高的。如今却当众被鲜卑人训斥,身为一军主将的威风简直荡然无存,这叫他如何不怒?他瘦削的面上阴云密布,过了半晌才勉强沉声道:“胡儿自然粗鄙,我们且不要计较那么多,大将军自会主持公道。眼下……还需得诸位戮力同心,随我一起破敌才好。”

    当着诸多将士的面,话是这般说来,但既然鲜卑人不愿出动自家兵力,麦泽明又何苦非要拿晋人的性命去拼。要是按照鲜卑人的指挥去做,就算赢了这一场,也要将幽州军的老底子尽数折在此地了。反正杨非已经自行往中军去求恳,片刻之后大将军必有英断。这样想着,麦泽明口上仍然催兵不止,实际却暗自招来亲信的军官叮嘱,让各部不必动作太快,若是代郡军守御得法,呐喊一番之后便撤下来便是。

    正在谋划保存实力,忽听得后方鲜卑人大队人马的方向乱哄哄一阵喧哗。众人一齐转身向后探看,只听得那喧闹越来越响,越来越纷乱,原本整齐有序的鲜卑骑兵队伍也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再过得片刻,那喧闹愈发响亮了,似乎有许多晋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鲜卑人造反了!鲜卑人造反了!他们要杀晋人!”

    麦泽明身边一众将士勃然变色。幽州军中的胡晋两族原本就有心结,而在这个全军上下都有些焦躁不安的时候,那声声喊叫就如同是干燥草原上的一点星火,突然就化作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每个人都撩拨得不可收拾。再过片刻,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眼看着阵中不少原本靠近驻足的鲜卑人和晋人,竟然已开始互相砍杀起来!

    “他妈的!鲜卑狗果然没安好心!”一名亲兵咆哮着拔出刀来。

    也有人绝望地高呼:“鲜卑人叛变了!我们完了!”

    “不要慌!不要慌!”这时候麦泽明反倒冷静下来。不管个人好恶如何,凭借麦泽明从军数十年积累的丰富经验,他绝不相信鲜卑人会在这时候发动叛乱,更不相信以王浚的对胡儿的掌控手段,居然会对此毫无准备。他立即大声呼喝着,号令将士们向他靠拢结阵。无论后方发生了什么,眼下整支幽州军已经乱了。即使是在远离中军的地方,鲜卑骑兵们看着晋人士卒的眼光也越来越凶恶,而原本将要投入作战的晋人军队更心生犹疑,立刻止住了前进的脚步。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指挥都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收缩兵力,阻止代郡军可能做出的反应,先行稳住局势!

    可惜,代郡军不会给他稳住局势的机会。

    “杀!”

    “杀杀杀!”

    “杀!杀!杀!”

    代郡军阵中,冲天喊杀声如同不可阻挡的海啸般响起。

    彼此错落放置的偏厢车粼粼移动,当前后数重车阵对齐的时候,连接在车辆之间的铁链突然被放下。下个瞬间,数以千百计的代郡骑兵从车阵间的道路中涌出,甚至直接提缰跃马,从偏厢车的顶部跨过!他们像是浩浩荡荡的激流,卷起巨浪冲垮所有阻碍,在苍茫大地汹涌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敢于抵挡的敌人烧成灰烬!

    这,就是陆遥一直在等待着的机会;就是陆遥竭尽全力创造出的机会。在这个时候,代郡骑兵全军突击,当者辟易!

    幽州的步卒们始终处于进攻态势,因此他们距离代郡军非常接近。全速冲击的代郡骑兵们瞬间就来到他们面前,几乎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砰”地一声大响,冲在最前方的刘遐挥舞着长槊,将一名幽州军官的头盔打得瘪了下去,头盔下的头颅更是顿时变作稀烂,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飞洒四溅,划过一道弧线后,像雨点般喷洒在木楞口呆的幽州军将士们的脸上。

    “杀!”紧随在他身后的代郡骑兵齐声高呼,像是利刃般刺入幽州军的阵列。

    这些年来,幽州军追随在那位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的身后,肆意屠杀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和孱弱的朝廷官军,用无数次辉煌的胜利证明他们是天下有数的强兵。但此刻他们害怕了。他们经过了激烈的战斗,本就感觉到力竭,偏偏既依赖又恐惧的鲜卑骑兵已经变乱,谁也说不清是敌是。而与那支与他们鏖战一个时辰丝毫不落下风的敌军,在最适合的时间点上发起了强大的反击!

    当代郡骑兵挥舞着长刀大槊冲杀过来的时候,恐惧感瞬间击溃了他们!

    不知是谁起的头,幽州军步卒的阵列猛地崩塌了。他们抛弃了武器,撒开脚步向后拼命逃跑。当代郡骑兵追到他们身后时,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尔有几个勇力可嘉的试图反抗,却立刻就被斩做了七八截。前方的部队一旦崩溃,溃兵四面奔逃,又冲乱了后方的队列。无数人喊马嘶、烟尘滚滚之中,幽州军的将士们披头散发,如同被驱赶的走兽那般逃窜。

    麦泽明狠狠地咬着牙,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鲜血从嘴角边流淌出来。追随大将军多年的鲜卑骑兵为什么会突然暴乱?威势赫赫、战无不胜的幽州军为何会变得如此孱弱?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这是天意?麦泽明觉得自己头晕目眩,骑在马上的身体摇摇欲坠。

    甲胄鲜亮的他在这时候成了太过显著的目标,不知哪里的代郡射手注意到了麦泽明,一排长箭从侧面飞过来,飕飕地射倒了簇拥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兵,还有一支正中麦泽明坐骑的侧腹。战马哀鸣一声,踉跄了几步后打横歪倒,将麦泽明的左腿压在了马身下。几名亲兵奋勇扑前,将他拖了出来,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军主!军主!怎么办?”

    麦泽明摇了摇头,勉力将茫然的视线聚焦到身前:“什么?”

    一名亲兵难以遏制焦虑的情绪,扶着麦泽明的肩膀用力摇晃:“军主,你倒是说啊,咱们该怎么办?”

    麦泽明打了个激灵,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抬手抽了那亲兵一个耳光:“还问什么问!快逃!”

    麦泽明绝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的判断总是那么准确,却并不一定来得及。就在他向亲兵们叫嚷的时候,一队代郡骑兵从斜刺里冲杀过来,为首一名骑着匹青色的雄健战马的骑士蔑视地看了看麦泽明等人,勒过马头。

    这名骑士看上去很是年轻,颧骨高隆,眉宇冷硬如铁,左侧面颊上有一道灰白色的伤疤,即便在抹额的阴影下,也觉得眼神亮的骇人。他的装束与普通代郡骑兵并无不同,穿着一身沉重的铁铠,腰间悬着缳首刀。他右手倒提一柄长槊,左手自在地操纵着缰绳,策马绕着麦泽明等人兜了一圈,随着动作,沾在长槊上的鲜血便滴滴洒落到地面。

    麦泽明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大股热汗突然从额头发际冒出来,手脚却变得冰凉。他的亲兵们也面如土色,有人想伸手去摸腰刀,随即被同伴用嗤牙咧嘴的表情制止。

    这骑士却很快对麦泽明失去了兴趣,他抬手遮挡阳光,向较远处鲜卑人的方向眺望一眼,随即催马向前。与此同时,他挥手示意部下们赶紧跟上,大声道:“别去理会这些杂鱼。动作快一点,我们去杀鲜卑人!抓王浚!去抓段疾陆眷!”

    大约两百余骑兵陆续从厮杀中脱身出来,紧随这青年骑士身后。听到骑士的号令,他们轰然应喏,齐声高喊如狂:“杀鲜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陆眷!”

第五十三章 胜负(二)

    之前陆遥痛骂王浚是躲藏在鲜卑人身后的无胆匪类,虽然是计谋,说的却是大实话。幽州军胡晋分治,晋人组成的部分固然强悍,但习惯了依赖胡族骑兵的威风作战。说的实在些,乃是些只能打顺风仗的狐假虎威之辈,在陆遥看来与土鸡瓦犬无异。代郡骑兵乘着他们犹疑不定的时候突然发起反击,十数支骑队奔驰来去,如鸟散云合般猛烈冲杀,立即将幽州军第一阵的步卒军阵切割成了彼此不能相顾的碎块。

    陆遥毫不恋战,沿途将分散开去杀敌的将士们聚拢,带领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穿过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卒,向着幽州军的心脏地带冲击。两军的距离本就不远,又是地处一马平川的平原,不过片刻,就已经见到了黑压压的鲜卑军队。随着距离渐近,便看出那些鲜卑人的阵势可以用七零八落来形容,许多骑兵杀气腾腾地呼喝奔走,却不知道在干什么;无数下马的士兵跑来跑去,东一撮西一撮地聚集着彼此交谈,反倒将他们的战马随意搁置在一旁。

    段部鲜卑的重甲骑兵除了临战骑乘的战马以外,往往还携有日常背负甲胄武器等物的驮马。主人既然不在,许多马匹散落在大片草甸上自己吃草休憩,一幅低眉顺耳的样子,全没有半点临阵的紧张感。

    见得这番景象,陆遥心头先是一松,又是一紧。

    令他放心的是,虽不知幽州军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那些鲜卑人尚未从中恢复过来。各部首领似乎都不在本部坐镇,对下属的指挥几近失控,战士们也脱离了作战状态。从他们的数量来看,在战斗开始时派遣往己方两翼包抄的轻骑也尚未来得及回转。想要击败段部赖以横行中原的具装甲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陆遥也很清楚,段部鲜卑上下各级军官都身经百战,无论发生多么恶劣的情况,他们绝不会长久地陷于混乱。何况鲜卑人的精锐骑兵原本就不曾大举投入作战,其兵力几乎丝毫未损,所拥有的力量仍然远在代郡之上。若是给他们从容重整的机会,形势只会越来越艰险。

    时机稍纵即逝,胜负的关键只在眼前。纵使代郡骑兵的大部仍在与幽州军前阵纠缠,自己也必须要发起攻击!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鲜卑人打痛、打乱、打得丧胆!

    陆遥想到这里,便再不耽搁。他立刻派出几名亲兵返回去催促各部加紧进军,然后大声声喝道:“何云,展旗!”

    “是!”何云毫不犹豫地从悬挂在马鞍的一个皮囊里取出幅军旗,挥手将之抖开了,套在槊杆上高高擎起。旗帜迎风忽喇喇招展而开,正面书写三个大字:“吴郡陆遥”。

    这旗帜正是陆遥在晋阳军中使用的那一面。自从陆遥成为出镇一方的大将后,原已经许久不用了。“鹰扬将军陆”、“代郡太守陆”两面旗帜,代表的是陆遥所处的代郡大军中枢所在。而这面“吴郡陆遥”的旗帜,代表的是陆遥本人所在。随着军旗展开,对面的鲜卑人有观察到的,立刻就指着这方向大呼小叫起来。而陆遥觑准了鲜卑人阵中一个薄弱处,立即催动部下骑兵冲杀过去!

    身为朝廷大员的主将勇武若此,部下们又怎会有半点畏惧犹疑。追随在陆遥身边的亲兵,除了必须悍勇过人以外,最重要的是忠诚可靠,因此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由原属于乞活军的精锐晋人战士组成。此时眼看着陆遥跃马向前,许多人脑海中霍然便浮现出当日邺城鼎沸、阖城军民文武惶惶不安的时刻,陆遥却外力挽狂澜、在万军之中斩杀汲桑的一幕。

    “杀鲜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陆眷!”将士们心神激荡,只觉得一股血气从胸臆之中蓬勃欲出。他们齐声高呼着簇拥在陆遥身边,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取敌阵。

    随着战马飞奔,风从耳边呼啸掠过,陆遥闪电似的撞进鲜卑人的队列。黄骠马昂首嘶鸣中,两只海碗大的前蹄重重地踏在一个目愣口呆的鲜卑战士身上,将他蹬得筋断骨折。借着战马的冲击速度,陆遥直立而起,奋力将长槊自左至右横舞。

    锋利的槊尖挟带着劲风,如一点银星划过弧线,瞬间带起的汹涌血雾溅了陆遥一脸。巨大的爆发力作用下,几柄长短刀枪被崩得飞起半天高,五六名扑来的鲜卑人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被开膛剖腹!

    “杀!”陆遥厉声高喊。

    “杀!杀!”代郡将士们纵声应和,掩护在陆遥左右。

    他们结成锐利的锋矢阵型,以雄武过人、擅于白刃格斗的勇士为箭头向前猛冲猛杀;又以精通射术、能在马上开强弓硬弩的好手为两翼四面乱射。鲜卑人没有想到代郡军这么快就冲杀过来,虽然许多将士凭着自身的悍勇向前抵挡,却架不住代郡骑兵刀枪齐举,更兼烈马狂奔、叱喝如雷,虽只二百余骑,却硬生生地杀出了千军万马的豪气。

    聚集在这里的,正是鲜卑人引以为豪的重骑兵队伍。他们每个人都身披厚重的铁铠,手持长槊或狼牙棒之类的重型武器,马匹也带有兽皮制作成的胸甲和面帘,一旦结成阵势前行,简直就连山岳都要为之崩解。可这时候,他们的首领段疾陆眷正紧急赶往中军去向王浚解释,诸多中层军官和他们的亲兵又被临时调动去弹压骚乱的晋人军队。没有统一指挥的重甲骑兵,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顷刻之间,陆遥所部在鲜卑人的队列中往来驰骋,连透十余重军阵,竟然无人能挡。军旗迎风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页风帆,忽而被密集的敌军所吞没,忽而又从狂澜中猛地越出,直入敌军腹地,劈波斩浪向前!

    在他们的后方,楚鲲双手持刀劈砍,将一名特别凶狠的敌将自肩及膂砍作两截。这名从并州尸山血海中冲杀出的少年战士,早已经成了代郡军不可多得的猛将,越是面临强敌,越是战得酣畅。正当楚鲲要下马去枭取敌将首级的时候,一名从骑斜刺里赶来,手指前方大吼道:“队主,看!看!”

    楚鲲猛抬头,在鲜卑骑兵重围中猎猎飘扬的吴郡陆遥四字,恰落入他的眼里。楚鲲没有半点犹疑。他立即挥刀前指,一马当先地猛冲过去:“跟随陆将军!”

    在另一处战场,倪毅更早些就与陆遥派出传令的亲兵遇见了。他的指挥颇显得力,带领麾下两百轻骑迅速脱离敌军步卒的纠缠,从一处土岗后的乱草丛生的沟壑里偷偷潜行了两里多地,借着鲜卑人各部陷入混乱的机会,直接迫到了近处。这片地带乃是幽州军第二阵的南侧,似乎受到中军乱事的形象稍小些,那些鲜卑人正在吵吵嚷嚷地整顿兵力,打算前去围堵陆遥所部。

    “哈哈,咱们来得正是时候……阿多快把斧子拿来!”倪毅压低嗓音笑了,从老战友的手中接过青光湛然的大斧,缓缓加速向前。身后二百骑兵随之纵马冲锋!

第五十四章 胜负(三)

    段部鲜卑的精锐骑兵们,这时候在连番突发事件的影响下,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指挥体系,段疾陆眷等鲜卑贵酋徒然奔走努力,却无法掌握自己所领的兵马;而基层的战士们也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号令,只能凭借着自己的一腔血勇作战。

    即使如此,鲜卑人也不会甘心失败,在恶劣的局势下,鲜卑将士们彻底发挥出他们赖以雄踞幽州数十年的野蛮本色。前队被代郡军撕的粉碎,后队立即舍生忘死地扑上,与代郡军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

    支撑起他们的野性的,是过去数十年里对南方的晋人尽情屠杀蹂躏所塑造成的习惯;然而很快的,一名又一名来自塞外辽西寒苦之地的勇士倒地身死。他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无法想象,曾经被他们肆意杀戮的晋人军队里,竟然还拥有这样的强兵!

    “杀!杀!杀!”代郡将士们横冲直撞,用长槊和刀剑带起片片血雨,将鲜卑人的首级砍瓜切菜般地摘下。随着刘遐、楚鲲、倪毅等各部骑兵先后投入战场,一支支代郡骑兵如同飞翔的猛禽般回旋撕咬着,使得鲜卑人的劣势越来越明显。他们虽然拥有庞大兵力,却如同一个智力低下的巨人,盲目地咆哮嘶吼着、徒然做些苍白无力的还击,最后绝望地看着代郡骑兵如同锋利无匹的匕首,在他的躯体上剜出一个个一个个的可怕伤口,一点点一点点地消磨去他的生命力。

    段疾陆眷已经不打算去向王浚作任何解释,当代郡骑兵发动突袭的时候,他立刻带着自己的扈从骑兵急赶回本部,试图组织起反向的冲击。可是他在此前的命令中,已经将大部分的直属兵力派向前方去用以监视杨非所部的幽州步卒,而其他鲜卑贵酋所统领的轻装骑兵又在代郡军阵列的两翼游走,缓急难以回援。

    这个时候,聚集在中军的,大部分都是甲骑具装、通常以近战方式杀敌的重骑兵。如果两军正面相对,段疾陆眷深信哪怕代郡军再多十倍,也绝不是那些铁甲猛兽的对手。然而代郡骑兵们驰骋酣战、白刃相搏,死死地与己方搅在一起。这使得甲骑具装的重骑兵没有时间结阵,也没有空间纵马提速。失去队列和速度的重甲骑兵们,就如同铁打的疙瘩那样榔槺不便,被敌人迫得一退再退,越战越乱。

    段疾陆眷亲眼目睹着那名战事最初时出阵鏖战、戏弄并击退了己方轻骑的晋军将领纵马驰奔、左右开弓,将试图靠近的鲜卑勇士一一射倒。两名头戴雉尾小冠的鲜卑将领斜刺里冲上去,试图遮住他的去路,却因为周身甲胄披挂过于沉重,反被那晋人拨马绕过,用长槊横向刺翻一人,再拔出腰刀,反手杀死了另一人。

    顾不得为了这员晋人将领的勇武而赞叹,段疾陆眷再向东方眺望,隐约见到代郡军的步卒队伍也动了。士卒们分成前后数个队列,在偏厢车的掩护下开始推进。每过二十步,前列便驻足防御,后列则越过前列的防御线继续向前。沿途有试图阻击他们的鲜卑战士,却都被步卒军阵中的箭矢和密集长枪所击溃。

    这样复杂的战术动作,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才能完成。如果早有预料的话,段疾陆眷一定会将今天的战斗尽量延长,用轻骑不惜代价地骚扰,竭尽全力挫伤敌人的士气、消耗其体力。直到确定敌人精疲力竭之后,再出动重骑一举底定胜负。段疾陆眷咬牙切齿:可惜!可恨!我的军略并无半点问题,全怪王浚那无能之辈,强令自己快速解决战斗,否则怎会落得如此狼狈!那些晋人满口胡柴地污蔑段部意图叛乱,生生给代郡军创造出了反击的机会……这更是叫人难以容忍!

    段疾陆眷不止怒火熊熊,更是心焦如焚。他不断发出各种各样的指令,却总也赶不上变幻莫测的战场形势。反倒是一名名身负轻重伤势、脸带血污的军官陆续找了过来,携来各支队伍失利的消息。他环视周边,想要再遣出生力军扭转败局,却赫然发现除了少量的扈从卫队以外,已经根本没有任何军队可以调遣。

    正当他为此焦躁欲狂的时候,却听到战场上晋人的欢呼声大起。一面写着“吴郡陆遥”的旗帜迎风招展,自左至右横向掠过整片交战区域,所到之处,代郡军无不精神大振,攻势竟然再度猛烈了三分。段疾陆眷简直想不明白,那面旗帜究竟有何等样的魔力,竟然能将士气鼓舞道这种地步。

    这场战斗进行到现在,两边都已经疲惫不堪。代郡军连夜行军的辛苦自不必说,段部鲜卑凌晨出发,长途奔袭数十里而来,紧接着就是连续不停的作战,也未见得轻松许多。到了此时,大家都是抵死苦撑,只盼着对方先撑不住。这时候代郡军猛然发力强攻,果然幽州各部就支撑不下去。也不知是谁最先后撤,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几条战线突然似雪崩般地坍塌了。瞬息之间,胜负已定!

    眼看着多少年来精心编制成的强兵、最擅长攻坚破阵的铁骑没有半点发挥的机会,就被代郡军大杀特杀,段疾陆眷的脸色越来越显得苍白。他十分清楚,这些重甲骑兵是整个段部鲜卑耗费了无数财力物力打造成的,也只有部族中最勇猛、经验最丰富的战士才能成为重甲骑兵的一员。这支兵力足可以说是段部鲜卑称雄北疆草原的希望所在。他们今日的溃败,必将会对段部所图谋的霸业造成毁灭性的损失。

    事先做了那么完善的筹备,最终却……自己如何能面对辽西公殷切期待!想到这里,段疾陆眷只觉得心头绞痛,忍不住挥拳砰砰地交击着自己胸口的甲胄。很快他又悚然一惊:到了这时候,还管那许多作甚?当务之急,应该是保住自家性命才是!

    段疾陆眷的神色一变再变,而簇拥在他身边的若干名扈从也彼此交换着眼色。虽然抚军将军威严的气度一如往日,但熟悉他的亲近人等,已经敏锐地体会到了他的想法。扈从中间有一人追随段疾陆眷时日既久,也由于脑筋灵活而多次受到赞许的,当即壮着胆子进言道:“将军,眼下的局面不适合长久纠缠下去。我们还是退兵吧。”

    段疾陆眷气哼哼地瞥了这扈从一眼,待要说些什么,突然像是被空气中弥散的尘土呛着了,猛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必须要用双手抓挠着咽喉,偶尔发出阵阵混浊的喘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扈从们倒也聪明,并无一人询问段疾陆眷的身体可有贵恙,反倒是一拥而上,有的催马、有的牵辔,将他夹在队伍中间,当先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逃去。

    在段疾陆眷的身后,鲜卑人由劣势至败势,由小败至溃败,瞬息间就已经不可收场。无数鲜卑人纵马窜逃,不考虑编制,也不理会上级军官的喝骂。曾经战无不胜的骄兵悍将,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凄惶逃窜的丧家之犬。

第五十五章 俘虏(一)

    凡是知兵之人都清楚,打顺风仗容易,打逆风仗难;发起进攻容易,组织有效的撤退难。

    战局顺利之时,军队从上到下士气高涨,个个都奋勇向前,唯恐落于人后,将领只需适当地加以约束就行了。而战局不利的时候,整支军队失去统一的目标,于是本该被严酷军规所压抑的各种私心杂念全都泛起。士卒们毫无斗志,只想要保全性命,各级军官们想的更加复杂,比如如何维护自家实力、战后如何推卸责任之类零零总总。身为主将者,能够大致维持住纪律、避免出现相互倾轧的局面就已经很难了,想要有条不紊地撤退,简直难如登天。如何在此情况下尽量避免形势更加恶化,最是考验将领的指挥能力。

    可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实在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位太原王氏高门子弟,素日里自诩韬略无双的大人物,在这时候能做的也就只剩下逃亡而已。事实上,早在段疾陆眷放弃顽抗之前,王浚就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抓王浚”口号吓破了胆。甚至没等周边随侍的将校们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拨过马头,急不可耐地撤退了。

    幽州军本部兵力除了杨非、麦哲明二将所部,还有数百名骑兵簇拥在王浚周围。这些骑兵都是挑选出的燕国、范阳二郡豪族子弟和辽西一带的胡族质子,人人高大威猛,披挂着精良的铠甲和五色锦缎,最适合用来耀武扬威。但王浚从来不指望这些膏粱贵胄能够为他誓死作战,此刻的他只是满心恼怒于他们挡了自己的路。

    “闪开!闪开!”王浚呼喝着策马,将马鞭甩得噼啪乱响,从还在犹疑的骑兵们中央硬挤了过去,一溜烟地往远处狂奔。这个举动立即引起了视野所及范围内所有将士竞相效仿,在第一道战线溃散、第二道战线也抵挡不住的情况下,处于第三道战线的幽州军根本没有与代郡军接触,就直接四散溃逃了。

    许多将士们一边策马奔逃,一边狂呼乱喊,将恐慌的情绪愈加放大。为了比同僚们逃得快一些,他们不惜脱下铠甲、丢弃武器,尽一切可能减轻负重。这样一来,虽然他们起步比王浚要慢,但仗着年轻健壮、马术精良,许多人很快就越过了年过五旬的王浚,仿佛漫山遍野奔跑的田鼠那样踏上了逃亡之路。

    对于这样的场面,王浚又是惊惧,又是不甘。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竟然没有半个能够奋身效死得……这些畜生真是枉费了老夫多年恩养之谊!”

    若在平日里,想必会有许多人响应王浚的指责,并想出种种办法来整治那些触怒了幽州刺史的可怜虫。但现在,任凭王浚怒火万丈,身边的骑士们只是沉默着,努力策马,除了马匹喘息声以外,别无任何回应。

    王浚被这片沉默噎得几乎要吐血。他强自压抑住情绪,一面策马疾奔,一面向前望去。坝上草原的地形开阔,极目远眺,可以隐约看见燕山山脉的雄伟身影。王浚皱着眉头,竭力回忆着自己来时的道路……应该就是这个方向没错,往那处走就能回蓟城去。只要甩开代郡军的追击!

    “杀鲜卑人!抓段疾陆眷!抓王浚!”突然间,那声声如浪潮般的呼号似乎又灌入王浚的耳中,让他打了个寒战。

    残酷的现实让他认识到幽州军中胡晋两族的隔阂是多么可怕。段部鲜卑叛乱,这分明荒唐无稽的风言风语竟然会使得原本处于上风的幽州军因此而陷入混乱。而离开了鲜卑人的威势,自己甚至没有能力维持作战。那个江左小儿说的虽然不中听,却实实在在地正中自己的软肋:整支幽州军,果然是仰赖于鲜卑人的啊……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唉,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看看在自己左右策马的那些骑兵们,狼奔豸突的丑态证明他们根本已经不可能继续作战,甚至想要重新整编他们,恢复他们的战斗意志都非短时间里能够做到。这场北疆之战,已经失败了。

    这样一次动员巨大兵力、事前经过慎重谋划的军事行动,最终却落得惨败的结果。哪怕王浚

    好在宇文部和段部全都遭受了重创,那些胡族酋长们首先都得安抚部民,一时半会儿闹腾不出什么花样。只要自己能够安然撤回蓟城,凭借着在燕国经营多年的根基,倒也不怕胡儿不稳。倒是要提防着洛阳朝廷中有人借此机会兴风作浪……

    王浚从来都是那么深谋远虑,哪怕是在逃亡过程中,都能够对日后幽州的各支胡族势力均衡加以考虑,同时还针对洛阳朝中可能引发的攻讦,拟定了十余条反驳的口径。在他的周围,许许多多的幽州骑士们似乎也都在想些什么,沉默着,丝毫不顾惜马匹地扬鞭策马。

    王浚和段疾陆眷,这两位幽州军的高级将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当先逃亡,将四散的将士们抛在脑后。

    对于送上门来的军功,代郡军怎会客气?众将起初还章法严明地麾军攻杀,到了后来,鲜卑人彻底丧了胆,代郡军便如杀牛宰羊也似,不讲理地排头乱砍。这一场狠杀,究竟歼敌多少,根本就没法计数,随着陆遥突击敌阵的代郡骑兵们,每一人至少都杀死了两三名幽州军士卒。到了后来,哪怕是甲胄鲜明的鲜卑豪酋、高级军官,将士们也懒得再割取首级了,直接一刀捅死了事。

    除去死者,溃逃的幽州军胡晋各族将士数量也不在少数。陆遥无意为此纠缠,他忧心丁渺所部前队的安危,因而一旦主战场的局势底定,便挑选了犹有余力的若干精锐,北上接应去了;只留下薛彤领着部分人马收拾战场,抓捕逃亡。

    薛彤将自家本部一字排开,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拉网追捕。另外还划分了几个区块,令几名将校各自负责。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军官不少,其中以两个人地位最高,一个是沈劲,一个是朱声。

    这两人都算是陆遥身边的老资格了。沈劲是司马腾麾下的并州军出身,是陆遥的老相识、老战友。而朱声也是在越石公箕城整军时就被整编到陆遥部下了。他们随着陆遥转战祁县、晋阳、邺城、代郡,无役不从,屡建功勋,因此官职和权力也扶摇直上。如今沈劲已是偏将军,而朱声更是代郡军情报信息的总负责人。整支代郡军中,得陆遥信重的程度能超过他们的,只不过区区数人而已。

    但这两人却都未能参与适才的大战。朱声和他的斥候们自然不能轻易消耗,而沈劲和他的部下们都被陆遥安排在全军侧后方,一来扼守两条河流交汇成的水泽地带,二来作为全军的预备队使用,没有得到与鲜卑人正面交战的机会。

第五十六章 俘虏(二)

    随着幽州军的两名大将相继逃亡,陆遥和刘遐的代郡骑兵对之紧追不舍而去,原本杀声震天的主战场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初秋的阳光洒落在起伏和缓的平原草甸上,照在将士们被血汗浸透的戎服上。

    这时候停留在此地打扫战场的,只有薛彤带领的步卒主力和沈劲所部。

    陆遥的用兵之法,惯于在两军相持过程中突然集中兵力、发动出其不意的强大攻势,在团柏谷和邺城的胜利便是这种战术的成果。但集中兵力发动攻势,并不代表顾头不顾尾的猪突。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尽量保证手中掌握有力的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这正如战国时的兵法大家孙膑所说:用阵三分,诲阵有锋,诲锋有后,皆待令而动。斗一守二,以一侵敌,以二收。沈劲所部,便是代郡军此战的总预备队。

    之所以用他来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沈劲和他的部下们骁勇善战,无论用在哪里,都能够发挥相当的作用;更因为沈劲资格够老、在将士们中间的威望够高,关键时刻足以震住场面。从战役分工的角度,沈劲所部的重要性与丁渺、薛彤、刘遐等人是完全相同的。

    不过,沈劲本人对此并不很满意。既然是预备队,就代表了此番大战不得立功啊……

    他指挥部下们四面散开,组成巨大的罗网搜罗各种遗留的军资马匹,也擒捉那些落单的鲜卑人。自己觑了个空闲,寻了处河湾,有些忧虑地胡思乱想起来。几名亲兵起先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很快被他挥退了。

    昔日东瀛公司马腾经营并州失败,逃亡邺城之后,包括陆遥在内诸多并州军余部流离于穷山恶水之间,惶惶不可终日。直到越石公轻骑入并,在版桥一战摧破匈奴大将刘景,各地流亡战士才得以有所归属,在废墟上搭起晋阳军的架子。

    晋阳军的正式建立,始自于箕城整军。陆遥当时得到越石公青睐,得以独领一军,并州军旧部中,带领相当势力投奔到陆遥麾下的共有四人:沈劲、高翔、邓刚、楚鲲。这其中,邓刚年迈,转作了军需官;楚鲲又太过年少,因而被任命为陆遥的亲兵统领,与同样年少的何云搭档。因而实际掌握兵力的,唯有沈劲和高翔。他二人与陆遥、薛彤陆续收拢整编的旧部,组成了陆遥最初的军事班底。

    一年后,原本狼狈不堪的并州军主陆遥,已经贵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薛彤始终是陆遥最得力的左右手,职位也渐渐攀升到了偏将军。除了受到龙季猛的蛊惑脱离陆遥麾下,最终与叛贼鏖战英勇牺牲的高翔以外,沈劲无疑是资历最深的一个,郭欢、谢源等军官的地位远不能与他相比。他对自己的期许,也确定无疑地定位在仅次于陆遥和薛彤的第三号人物。

    然而事实并未尽如沈劲所想,自从陆遥受越石公之命出使邺城以后,投效他的文武才俊越来越多。文官如邵续,乃是魏郡安阳大族出身,曾任成都王司马颖幕府参军,地位非等闲可比,这且不去说。武将的队列扩充之快,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原为冀州骑督的广平易阳人刘遐,凭借着过人武勇在代郡战事中屡建殊勋,如今官至偏将军,带领的骑兵乃是从代郡胡晋各族中招募来的精锐,堪称全军锋刃所在。看他在适才战事中的表现,确然不愧是第一流的骑将,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陈沛、刘飞二人都出自汲桑贼寇降众。前者原是昔日成都王司马颖的帐下死士,受卢志所命潜伏支持汲桑,转战大河南北,被视为汲桑部下的强贼巨寇。数月前邺城大战,他临阵倒戈,又立下大功。后者本也是成都王部下勇武善战的军校,更与陆遥是旧交。代郡军全师北上草原,单单留下陈沛、刘飞二将据守萝川,只凭这份将基业托付的信任,就足以叫人艳羡不已了。

    还有如何云、楚鲲这样的小字辈、倪毅、姜离、图里努斯等新近投效的军官,都已经能够带领相当兵力独挡一面。就连朱声这个马贼,都成了掌握机要的人物。

    这样的情形,未免使沈劲感到有些压力。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性格过于刚硬,昔日在并州军中又自在惯了,导致言语行为都少了顾忌,常常做出出格的事,说出不合适的言语。原本凭借着个人的超群武勇,他还能在陆遥麾下发挥相当作用,但随着陆遥占据代郡、力量急速扩充,沈劲却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受到的重视程度不如往日,地位也隐约有被后来者超越的趋势。

    眼看着陆遥的事业蒸蒸日上,自己得脚步却似乎未能跟紧,这该如何是好?

    沈劲皱着眉头,反复思忖着这个问题,无意识地捡拾起河滩上的卵石,往不远处一片芦苇丛抖腕投了过去。

    这片河滩位于方才作战时代郡军赖以阻挡鲜卑人的河流南岸。河流的水量不大,但水文环境颇为复杂,深深浅浅的洼地和沼泽星罗棋布,因此鲜卑轻骑难以跨越。河道边的芦苇丛长得茂盛,足有半人高下。眼下正在抽穗开花的时候,看上去白茫茫的密集一片。轻风吹过时,成千上万的芦苇杆子左右摇摆,波涛般此起彼伏。被沈劲投掷出的卵石挟着劲风直直飞入芦苇深处,似乎砸中了什么,隐约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这声音有些奇怪,然而沈劲沉浸在自己的重重心事里,全没在意。如何与上司沟通交流,如何争取作战立功的机会,对于他这样一个直性子的武人来说,实在是个很耗费精神的难题。他茫然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继续盘算着,随手摸着身边的卵石,飕飕投掷过去。

    卵石大约拳头大小,一两斤重。设非是膂力强劲如沈劲这般,也扔不了多远。一枚又一枚卵石噼里啪啦地砸进芦苇丛的深处,很快又像是砸中了什么,发出咚咚地闷响。

    芦苇丛中有人暴怒如狂地大吼:“狗日的晋人王八蛋,有种的就来杀个痛快,不要这样羞辱鲜卑勇士!”

    随着这声吼,一条**上身的雄健虬髯大汉紧握双拳,猛地从齐腰深的水窝里跳出来。看他额头上一处新绽伤口,半边脸都青了,鲜血流的满面都是,是被沈劲无意中投出的石头打中了。此人显然系州军的溃兵,为了躲避代郡军的搜捕,藏在芦苇深处不敢稍动,却遭了沈劲毒手。

    如若这飞来石子只有一次倒也罢了,为了逃过眼前劫难,咬牙忍着便是。偏偏沈劲将拳头大的石子接连不断扔来,那简直是要往死里砸了。这鲜卑人不知道沈劲正在出神,只当他发现了自己藏身之处,有意抛掷石子来羞辱,于是心一横,干脆主动跳了出来求个痛快处置。

    沈劲倒是真的没料到有人潜藏在此,顿时被惊得大跳起来。待到发现此人身无甲胄兵器,这才定了定神,戟指喝问:“你是什么人!”

    “老子就是段末波!”那鲜卑汉子高声怒喝,张开双臂直扑过来。

第五十七章 俘虏(三)

    段末波的勇武善战与段文鸯齐名,又多有临阵决机的谋略,故而素有“凶狡”之称。元康初年,段部插手慕容鲜卑内乱,与慕容部的英主慕容廆连场大战。段末波身当矢石、十荡十决,率领段部精锐自辽西直杀到辽东的昌黎,终于迫使慕容廆卑辞厚币以求和,并娶了段部酋长段阶的女儿以示两家友好之意。此战之后,段末波便始终被视为幽州胡晋各族中少有的将才,王浚用他来担任幽州精锐的甲骑具装骑兵首领,一方面展现对段部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确实可谓得人。

    以段末波的勇力,斩将搴旗都是等闲事耳;但在今日大战之中,他的运气实在不好。

    此番战事中负责统领段部鲜卑大军的,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段疾陆眷。辽西公扶植嫡子立功之意甚明,因而作战指挥并无段末波插手的余地。当幽州军强攻代郡车阵不逞的时候,段疾陆眷令段末波拣选本部精锐,轻装绕行代郡军侧翼,试图用一次突如其来的奇袭打开局面。这个任务可以说艰险万分,但段末波自恃骁勇,并不推拒,立即挑选了三百名勇士,卸去沉重的铠甲,每人只携带短刀一把,从连绵的水泽地带间觅路前行。

    北疆人通晓水性的极少,因而这段路途很是艰险,稍一不慎,就有溺水而亡的危险。但鲜卑战士自有一股决绝的狠劲,他们用绳索系在腰上,彼此前后勾连,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浅水区,借着茂密的植被掩护,一点点地向代郡军薄弱的后方挺进。耗费了半个时辰左右,果真潜伏到了足以发动突袭的近处。

    代郡军在这个方向的兵力不多,仅仅保持着用于监视的少量步卒。段末波所部若与正面强攻的部队呼应,便能给予代郡军重重一击。可惜他们在穿行水泽地带时耗费的时间终究多了些,这个时候,幽州军本部大队已经失败了。

    大军溃败了,一支三百人的偏师能起到什么作用?段末波只得放弃了奇袭的打算,令部下们四散逃亡求生。他本人则选择了潜伏在蔓延无际的芦苇荡里,打算等到代郡军撤走之后,再觅路退回蓟城去。却不曾想到,恰好遇到了心事重重的沈劲投掷石子,硬生生地被逼了出来。

    段末波自感受辱,所以抱着拼命的念头冲向沈劲,沈劲却一点也不想分出生死。在他看来,这段末波是段部鲜卑的贵酋,又得到朝廷授予横野将军的官位,是此番北上草原的幽州军主将之一,这么多头衔一一罗列,只差在脸上写下“战功”两个大字了。想来若能擒下此人,定能从他身上攫取到不少好处。于是他闪身便退,大吼大叫着将自己的亲兵们尽数招来。段末波拳脚齐飞地打翻了两人,却实在架不住数十人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扳肩的扳肩,立时被制得动弹不得。

    段末波犹自不忿,叫嚷着大声喝骂不已,痛骂代郡军上下都是胆小鼠辈不敢公平对决之类。沈劲部下的亲兵都知道这次抓了条大鱼,心情都好得很,起初嘻嘻哈哈地当笑话听,到后来便听得厌烦。出身代郡的将士们久慑于东部鲜卑诸强族的威势,原本对段部颇有些畏惧,但此刻新得大胜,众将士都在心气极高的时候,哪里还会将这位段部贵酋放在眼中。于是也不知谁顺手挖了把黑色的粘腻河泥,狠狠塞进他嘴里,顿时整个世界清静了。

    幽州军中屈指可数的大将段末波居然被担任全军预备队的沈劲将军亲自抓住,这个消息传播开去之后,着实出乎所有人预料。但忙着四处清扫战场的代郡将士们也并不特别羡慕沈劲,皆因此番的俘获实在太过丰厚,每一名将士都有足够的收获。有些心急的将士满脸喜色地掰着手指计算自己能够得到的赏赐,似乎已将惨烈的战斗完全抛在脑后。

    抓捕到的俘虏大约有三千多人,大多数受了轻伤,但无碍行动。代郡军在清扫战场过程中,直接将重伤的敌方将士全都补刀杀死了。留下的这些俘虏,还需要经过一道甄别,幽州晋人归拢作一处,而鲜卑另行归拢到一处。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俘虏企图哄闹生事,结果又被砍杀了一批。哪怕他们原都是雄武善战的战士,但终究已经手无寸铁,对付起来并不比杀只鸡更困难。

    仅仅在这一处战场上,粗略估计就有鲜卑人遗留下的战马近万匹、各种甲胄兵器堆积如山。有一拨精细的士卒还在幽州军本阵发现了几架车辆,车上装载着估计是王浚预备用来犒赏的金珠珍玩,数量也不在少数。

    在一处高坡上,将士们临时砍伐树木,搭建了一座简单的围栏。许多士卒肩扛手提着他们的收获鱼贯出入,将物资分类堆放妥当。

    在围栏正面唯一的出入口前,薛彤盘膝坐着。他有时看看部下们忙碌,有时则将一幅制作精良的鱼鳞铠举在面前,皱着眉头仔细端详几眼。这种铠甲是用绳索将数百片精钢打造的鳞片层叠串联而成,不仅刀剑难伤,而且光滑的表面还能卸开箭矢和长枪之类尖锐武器;配上熟牛皮的衬底之后,也不妨碍穿着者的行动。以北疆胡族的制作工艺水平,绝对无法制造出如此珍品,想必是出自中原能工巧匠之手,辗转流入到草原上的。

    薛彤临阵杀死一名鲜卑勇士之后,从他身上剥下了这件鱼鳞甲。因而甲片胸口位置,被近距离猛刺的长槊扎开一个洞,须得好好修理之后才能继续使用。现在想来,能够穿用这等铠甲的,必定是鲜卑人中的豪酋大帅,可惜适才杀得手滑,一槊将他捅了个透穿,未曾问他姓名。

    摆在薛彤身边的,还有一排寒光闪闪的大刀。战阵之上各种武器的损耗极高,比如薛彤就用废了两把长刀,反复劈砍之后,锋刃上的缺口都和锯条也似了。这使得薛彤格外怀念遗失在邺城的那把家传“七十二炼”钢刀,但眼下,只能在缴获中拣选制作较为上乘的缳首刀暂且运用。

    沈劲得意洋洋地从薛彤身后转出来,探头看了看薛彤面前的各色武器,顿时手舞足蹈地大声嚷道:“好你个老薛,借着清扫战场的机会,假公济私地给自己搜罗好东西么!”

    以薛彤的地位,优先挑选几件武器算得什么,沈劲自然是在开玩笑了。他口中说着,脚尖一挑,便挑起一柄沉重的大刀在手;随手挥舞了两下之后,突然眼神一亮,摩挲着刀背啧啧称赞起来。

    “此刀名曰‘步光’,刀长五尺,适用于马上格斗。”薛彤出身将门世族、家传渊源,乃是精通各种武具来路的大行家。他抬头瞥了一眼刀上铭文,漫不经心地道:“此刀乃当代洛阳军器监制作的精品,应当是幽州军中来自中原的晋人将领所携。老沈你若是看中的话就尽管拿去。如今,这些都是我们的了。”

    说到这里,薛彤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今,这整片坝上草原都是我们的了!”

第五十八章 鹰狼(一)

    清理战场的繁杂事务使得将士们都很忙碌,似乎一眨眼就过了两个时辰。这时候,突然远处烟尘大起。薛彤急令各部戒备,又调动了余下的骑兵部队迎上去。半晌才传来消息,是陆遥和刘遐引着丁渺所部数百骑逶迤返回。

    虽然在战斗中以捉拿王浚和段疾陆眷为口号,但这其实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而作的豪言壮语罢了。事实上,陆遥并没有当真打算捉住这两人。一来,这两人和随扈的骑士都是轻骑快马、转进如风,半个时辰就能远飏数十里。哪怕陆遥尽出轻骑全力追捕,也未必能跟得上他们。二来,毕竟王浚和段疾陆眷的地位非同寻常,若是当真抓捕了这两人在手,洛阳朝廷作何反应?留守蓟城的幽州军作何反应?段部鲜卑又会作何反应?这些方面的影响全都难以预测。攫取坝上草原足以使陆遥的代郡军再度迎来大规模的扩张,这就够了,陆遥无意将自己放置在太过激烈的风口浪尖上。

    因为这两个缘故,陆遥和刘遐带着尚有余力的轻骑迅速向北扫荡,目的只是为了救援同样遭到鲜卑人奇袭的丁渺等人。

    丁渺所部遭遇到的,是原本隶属于拓跋鲜卑的叱罗部,另外还有段文鸯所带领的数百段部精锐骑兵。丁渺依托图里努斯所部步卒布下鱼鳞阵死守,又自领铁骑往复冲突救援,与两倍于己方的敌人缠斗整整两个时辰之久。

    严格来说,这支部队组建至今不过两个月而已,但丁渺已经将自己独有的那份狠劲和韧劲深深烙在了每一名将士的心头。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丁渺是永远冲杀在前的将军,每个人都愿意做冲杀在前的将士。当丁渺身先士卒决死搏杀的时候,他的部下们同样也展现出了非凡的坚韧。任凭胡儿们发起狂猛地冲击、直到将士死伤超过了五成,代郡军上下意气不减,斗志依然旺盛。

    这支顽强到出乎意料的军队使得野心勃勃的叱罗部无计可施,令身具万夫之勇的段文鸯也徒呼奈何。他们在密林中作战,在草场上作战,在如惊涛骇浪般的汹涌敌潮中作战,在令人窒息的血雨腥风中作战,一次次打退胡儿的攻势,一直坚持到段部鲜卑的大队溃兵狼狈逃窜到这里,带来了叫鲜卑人相顾失色的可怕消息。

    当幽州军的败讯被确认后,叱罗部立即放弃了进攻,甚至连扼守濡水的庞大营地不要了。失去叱罗部的支持后,段文鸯自然也再无能为。但身为幽州第一骁勇战将的骄傲,依然支撑着段文鸯继续发起了两次凶猛的突击,直到代郡骑兵挟着蔽日尘埃呼啸而来时,他才悻悻地退去。

    丁渺所部付出了巨大代价,终于迫退敌人。能够随着陆遥和刘遐的援军返回的,只有四百多人罢了。但这四百人每一个人都得到了陆遥亲自鼓励嘉勉,他们高昂着头颅,满面骄傲的神情。

    其实陆遥所指挥的本部兵力损失也很骇人。纵然有车阵为依托,但力抗幽州军这样的强兵,绝非易事。根据薛彤的清点,这一战代郡军步卒阵亡六百七十二人,骑兵阵亡五百二十九人,另外难以恢复的重伤员还有三百三十五人,再加上丁渺所部的沉重伤亡,总的战损比例超过三成。

    这样的伤亡程度放到中原内地任何一支军队,都是立即土崩瓦解的结果。但代郡军的基层将士们在最初的哀恸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或许是因为北人生性强悍、天生就那么轻生好死吧。另一方面来说,北疆恶劣的生存环境和低下的生产水平,导致各部胡族丁口的平均寿命都不过四十,与其老病交迫、成为部落的负担而亡,反倒是战死沙场显得轰轰烈烈一些,如果遇上了性格慷慨的首领,还能为家人挣来些许抚恤。

    大约午时前后,陆遥巡视了一遍战场,随即督促着将士们将双方的死者分别归拢处置。草原上部落间的械斗从无休止,千百年来,他们都将死者随意弃置,自然会有到处游荡的土狼、野狗将尸身分吃掉。但陆遥出于农耕民族千百年来的习惯,始终秉承着入土为安的想法。这样一来,需要做的工作就多了不少。何云负责记录战死者的性命籍贯,以备回到代郡后纳入祭祀。而楚鲲组织了一队幽州军的俘虏,选向阳干燥的高坡同时开挖数十座规模巨大的墓穴。经历了鏖战后的俘虏都疲惫不堪,情绪更是低落到极点,虽然代郡军的将士拳打脚踢地监督,也很难激发他们的效率。待到终于将代郡军的将士们好生收殓之后郑重安葬,竟然已经将近黄昏了。既然如此,鲜卑人的尸体便遵循彼等的部落习俗处理罢,就当给兽群留些肉食。

    当夜色终于降临时,全军将士都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陆遥也极度疲惫了,自清晨鏖战以来,他多次亲冒矢石冲突敌阵,格杀鲜卑勇士、渠帅不下数十人,虽然侥幸没有受什么重伤,但体力实已完全衰竭;同时,他作为全军统帅,需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精神压力下筹划用兵指挥的大局,这也极耗精神。他强自坚持着完成了各部战报汇总,又安排下今夜宿营的诸多警戒事宜,才昏昏睡去。

    其实,他这样的谨慎态度几乎是多余的。草原上的牧民们纵马来去,传递讯息的速度远迈中原,用不了半天功夫,段部鲜卑大败的惨状在坝上草原几乎人尽皆知。

    段部鲜卑经历数十年来不计其数的恶战,才一步步奠定下东部鲜卑三大族之一的强盛地位。势力范围虽偏于幽州东部地带,可辽西公段务勿尘威令所至,就连拓跋鲜卑大单于禄官都不敢等闲视之。

    拓跋鲜卑陷入内乱后,段部立即被诸多部族视为有实力瓜分庞大利益,入主草原的

    然而此番战斗,段部出动了具装甲骑在内的核心力量,又借助幽州王浚的势力,再联手叱罗部设下埋伏,意图以泰山压顶之势全歼代郡军。但结果,却是段部被杀得大败,段疾陆眷和王浚亡命而走,部下千军万马十不存一……对于信奉强者为尊的草原民族来说,这一场大战已经足够了。当代郡军将士们休憩的时候,许许多多的部落首领忙于清点部族资财、整编青壮队伍,预备明日一早出发,向那位陆将军宣誓效忠。坝上草原确定无疑地迎来了自己的新主人,除非是嫌自己命长的疯子,谁敢再来捋代郡军的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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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不写过渡章节,似乎有些手生?字数少就少点吧,总算把故事推进了……最近才慢慢找到点网文的写作节奏,希望能保持下去,无论成绩如何,老夫轻易不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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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鹰狼(二)

    草原上的乱事并非仅限于东部的坝上草原一带。拓跋鲜卑的内乱带来的震动难以想象,从河套北路、到汉代定襄九原故地再到代北,烽烟四起,杀声震天。这样的惨烈动荡局势,直到九月中旬才得以缓解。

    以动用的兵力规模而论,草原西部各部族的战争比东部更加浩大。由于积威深重的禄官在弹汗山祭天大典时暴亡,而诸多豪酋大帅也在随后的混乱中自相残杀而死,所谓“三十六国、九十九姓”的附从部落或者陷入不知其主的恐惧,或者乘势起兵,意图扩张自家势力。与此同时,拓跋部数十年来不死不休的仇敌,来自阴山以南的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也出动大军杀掠而来。甚至一些原本与拓跋部鲜少关联的部落如丁零人和北方杂胡种落,也借机举起了屠刀。

    应对如此危局的,只有拓跋猗卢掌控的部落兵力和并州刺史刘琨所派遣的少量援军。猗卢采用了大胆的战术,他主动收缩力量,将大片丰沃草场放弃给了敌对各部,又委托并州大将卢昶率部固守盛乐城,自己率部游走于外线,伺机歼灭分散的敌军。

    盛乐城虽然只是个土围子,但在卢昶的把守下,绝非不擅攻城的北疆胡族所能拿下。诸多部落顿兵盛乐城下,却只能望坚城而生叹息,在外围又遭到拓跋鲜卑西部轻骑的反复攻袭。随着时间流逝,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消息传来,起初热血上涌的莽汉们渐渐觉出不妙。越来越多的鲜卑部落在武力威逼下承认了猗卢身为大单于的领导地位,余众一哄而散,于是对盛乐城的包围瞬间就瓦解了。

    猗卢以酷烈手段迅速整编了拓跋部落,旋即调动大军向西前进,迎战白部鲜卑与铁弗匈奴的联军。合计超过十万的骑兵在大河之滨鏖战三日,联军里掌握实权的各部渠帅难以承受巨大的损失,终于决意撤退。他们连夜出发,沿河向北逃窜。猗卢闻讯后麾军追逐数百里,斩杀万余,俘获不计其数,夺取战马、牲畜以十万计。

    战局发展至此,敌人无疑丧胆。不少斗志旺盛的将领奋然提出,如果趁势继续攻打,或许能一举挺进阴山脚下,从此颠覆这两家死敌亦未可知,此是数十年未尝得见的良机也。然而猗卢并没有那么做,他知道,虽然酋长们还有厮杀掠夺的意愿,但底层的部民们早已到了强弩之末,俱都疲惫不堪。长驱西征的过程中万一事有不谐,如今的拓跋部哪里还经得起损失?

    北疆胡族以游牧为生,部落中的壮年男子同时也是出兵作战的战士。拓跋鲜卑在内乱前号称“控弦四十万”,也就说,整个部族联盟中可堪上阵的壮年男丁大致在四十万上下。经历了一个多月近乎疯狂的内乱后,许多部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极短的时间里,鲜卑骑兵纵横日夜鏖战不休,无数雄健的鲜卑汉子以快马长刀奋力搏杀,将滚烫的鲜血泼洒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地上。仅仅粗略计算,就可以确定至少有五万人战死,重伤致残的数量更多。那些从拓跋鲜卑联盟的中部、东部剥离出的部落所挟裹的巨大人力,也再难为拓跋氏所用。事实上,此刻拓跋猗卢纵使尽起老弱病残,兵力也不会超过十万了。如果再考虑到因为此次大混乱而产生的物资损失……曾经的北疆第一强族,已经遍体凌伤,虚弱到了极点。

    猗卢是一位雄心勃勃、而且手段足以与雄心相匹配的胡族首领,但他也绝不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就眼下的局势来看,试图扩大战事是极端不智之举,拓跋鲜卑需要的是好好休养生息。于是,他力排众议,决定挥军回师盛乐。

    拓跋鲜卑部落本是相对松散的部落联盟,各家酋长渠帅自拥实力,在内外事务上拥有相当的发言权。但如今,豪酋贵胄多死,其部落为猗卢分派亲信族人分领,单以对内部势力的压制程度而言,新任的大单于已经远在禄官之上。他既然决意如此,便并无一人敢于多言,次日数万人马立即启程折返。

    这时候已到了夏末秋初时分,气候微凉,草原上遍覆的劲草依然苍莽无际。数万大军骑乘着数量更多的战马,驱赶着无边无际的牛羊牲畜,沿着数十条踩踏出的道路齐头并进。千百面素白的旌旗迎风招展,仿佛船队在绿色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场面蔚为壮观。

    对于草原游牧部落来说,行军、作战与部落的迁徙并无本质不同。每个部落都会从一块被牛羊啃光的草场转移到另一块,如果他们将落脚的草场已经有人占据,那就顺理成章地恶战一场,用鲜血来决定谁是新的主人。这样宏大的场面,渐渐习惯定居生活的东部鲜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作为大单于的贵客,温峤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力,无须紧跟大队前行。他带领若干扈从卫士离开本队,沿着远处一条较崎岖但是人流稀少的小路匆匆赶路,偶尔抬眼眺望卷地而来的鲜卑队伍,既有些赞叹,又微微生出几分戒惧。

    自从离开弹汗山后,温峤就随着拓跋猗卢的本队一起行动。一个多月里,他吃着简单烹制的兽肉,喝着黏稠的羊奶,曾经纵马百里长途奔驰以躲避敌人的追击,最危险的时候,甚至曾经亲自与杀到面前的敌人白刃相搏。为了行动方便,他早就不穿原本华贵的大袖宽袍了,而是换了件皮甲套在身上,腰间还悬了缳首刀;看他单手牵缰自如控马前行的架势,似乎骑术也着实有所长进。

    可哪怕身处戎马倥惚的战时,哪怕着装有些狼狈,在他人看来,温峤依旧是那般风仪出众,好整以暇的模样。仿佛再怎么粗劣的环境,都压制不住他蕴于内而形于外的清爽神气。

    大约急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踏水渡过一条小河沟,温峤一行人才终于从大军的后方赶到最前方、贴着大军行进路线北侧耸立起的一片台地。台地三面陡峭,只有西侧平缓,虽不甚高,视野极其开阔,很适合用来观察大军得动向。其上没有树立旗帜之属,但周围足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虎视眈眈地团团围拢。这些武士个个都神情剽悍凶猛,骑着高头大马,配备的长短武器都很精良,赫然是直属于鲜卑大单于拓跋猗卢的扈从骑兵。猗卢原本的贴身近卫在祭天大典上损失惨重,这些都是近日来重新从大军中拔擢出的勇士,以精锐程度而论,丝毫不在前辈之下。

    看到温峤一行人前来,那些骑士倒很客气,早早地遣出两骑迎上去,在温峤的马头前带路,还伸手示意温峤直接驰马上坡。温峤微笑着摇了摇头,纵身下马,随手将缰绳和马鞭抛给迎来的骑士接了,才快步登上面前的高坡:“不曾想忽然蒙大单于召见,可有甚急务需我效劳?”

    猗卢背对着温峤负手而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听得温峤询问,他也不回头。口中只轻哼一声,便有一名侍从膝行向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一个卷轴。

    温峤打开卷轴看了两眼,尚未言语,猗卢突然又转身直迫到温峤身前。他挥手斥退侍从,面色阴沉地道:“温长史,拓跋部分明与并州有同盟之约、守望相助之谊;可适才探马来报,越石公的部将陆遥竟然出动大军占据了坝上草原、还大肆掠夺我拓跋鲜卑的部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温长史给我个解释。”

第六十章 鹰狼(三)

    拓跋鲜卑西部与并州的盟约,绝非空口虚言,而是真正的兄弟之盟。一年前,越石公轻骑入并收拾残局,麾下兵不满万,城只晋阳,面对的敌人则是拥十万之众威逼洛阳、隐有移鼎之志的匈奴汉国。越石公所面临的局势,说是风雨飘摇毫不为过。而这时候,猗卢的拓跋鲜卑西部也被禄官压制到了势穷力蹙,各支附从部落几乎分崩离析的地步,猗卢为了谋取外来力量的援助,亲身潜往晋阳面见越石公,这才达成了互助盟约。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两个弱者的盟约,似乎也很快将会变成两个失败者的盟约。但越石公和猗卢的能力,都超过了他人的估计。之后的一年里,并州与拓跋鲜卑西部联合作战,取得了辉煌战果。在南面,他们击退了匈奴汉国的大军,将太原、上党、新兴、乐平、雁门五个郡国牢牢掌握在手,而将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压迫到了地域狭促的西河郡以南,这个成果,没有猗卢那三万鲜卑精锐的支持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而在北面,猗卢能够击败各路对手,登上梦寐以求的大单于之位,也仰赖于并州大将卢昶固守盛乐,将数万敌军碰得头破血流。

    同样都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并州和拓跋鲜卑西部,形成了两者彼此需要的同盟。但现在,显然,两家都需要认真权衡:这个同盟还值得维系下去么?即使维持下去,盟约双方的关系还会象原来那般牢固么?双方的地位,还会如之前那样平等么?

    拓跋鲜卑对晋阳政权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西部大人猗卢成为了整个拓跋鲜卑部族联盟的大单于,哪怕拓跋鲜卑因为此前的动乱而元气大伤,但其实力依然远远凌驾于并州半壁之上。从在晋阳政权的角度出发,太过强大的盟友,反而就可能成为威胁;因此,为了整个北疆局势,无论是晋阳还是代郡都必须阻止拓跋鲜卑的势力继续膨胀。陆遥出兵坝上草原,虽非出于越石公事先授意,却符合越石公压制拓跋鲜卑的意图。

    但这必然会引起猗卢的反弹。猗卢绝不可能容忍鲜卑人的牧场落在晋人手里,更不可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向晋人屈膝的大单于。如果拓跋鲜卑与己方彻底决裂,这又是已然千疮百孔的大晋朝廷所无法承受的。

    在猗卢大获全胜的时刻,恰恰是拓跋鲜卑与晋阳的关系最微妙的时刻,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温峤毕竟曾在弹汗山上誓死维护猗卢,这一层用彼此私人情谊所张贴起的薄纱,暂时没有人愿意去揭破而已。而陆遥在坝上草原的军事行动,犹如一柄长刀斩落,生生将那面薄纱挥作两截。

    此刻猗卢既然发难,稍有应对不慎,就将会带来可怕的后果。温峤将那卷轴上上下下地看了两遍,心思急转,索性敞开了道:“坝上草原虽然丰沃,与万里北疆想比,不过区区一隅而已。大单于要问的,岂止是代郡陆遥的行动?其实您心中最想要了解的,是今后该如何与大晋朝廷相处吧。”

    猗卢深深注视温峤一眼,退后了半步。对于这位并州谋主,他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意。无论是昔日在晋阳城中用数十把强弩击杀鲜卑勇士,还是在弹汗山上力阻禄官,都显示出温峤确实是有勇有谋的非凡人物。既然温峤愿意开诚布公,他也不愿过于逼迫。但这位鲜卑大单于虽然未必像晋人的风流名士那般辩才无碍,思路却清楚之极,并不轻易跟上温峤的语意:“既然温长史以为替我说出了心里话,索性由阁下一并作答如何?”

    温峤慢条斯理地将卷轴收起,淡然道:“元康以来,洛阳朝中奸邪迭起,遂使四海纷扰、皇纲解纽,宗室诸王各自图谋权位、彼此麾兵攻战。数十年间中原板荡,又有羌氐诸胡作乱,国势岌岌仿佛汉末。当是时也,就连衰微百年之久的匈奴人都敢于觊觎神器,以拓跋鲜卑之强盛,怎么可能长久地安于在草原上放牧呢?”

    拓跋鲜卑自从力微之后,历代大单于都采取对中原朝廷恭顺的策略。魏晋两代期间,都聘问交市,往来不绝,猗卢及其兄长拓跋猗迤也继承这一政策。但温峤突然指出猗卢心怀异志,这句话真是如炸雷在耳边响起一般,震得猗卢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瞪大双眼。潜藏在心中多年的雄心壮志,竟然就被温峤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他虽不畏惧,却不能不徒然生出狼狈不堪之感。

    大晋朝再怎么虚弱,毕竟仍是个庞然大物。猗卢挥臂摆动两下,想要说些什么来否认,却一时组织不起辞句:“这……这……”

    温峤继续道:“时世如此,不知多少人意欲图谋王霸之业。以大单于的雄才伟略,本不会束手旁观。此即所谓,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也。只是,拓跋鲜卑经历此番内乱之后,数十年纠合之精锐损伤殆尽,无论是人力物力,都已耗竭。眼下只可休养生息、不宜再起刀兵。”他轻笑了几声:“何况,大单于当前所处的局面仍然险恶,‘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猗卢很快就从一时骇然中恢复过来。他颇通晋人文学,听得温峤后来的言语,不禁又有些恼怒,于是摇头冷笑道:“温长史,何必以此等无稽言语来威吓。我乃力微之孙、沙漠汗之子,继任拓跋鲜卑大单于,本就是名正言顺。我又统合四方诸部,麾军击退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威令所及如臂使指,各路豪酋渠帅无不晏服。请问,萧墙之内又有何忧?”

    温峤缓缓道:“大单于可还记得弹汗山祭天大典上的整个过程么?”

    “自然记得。我与禄官约定以决斗定胜负,却不料禄官买通神巫相助,一时间敌我悬殊,几乎危殆。好在我早已与惟氏结盟,才借着这厮急于就任大单于的机会,将他毒杀当场。”猗卢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温峤突然仰天大笑。

    “不错,不错。正是这般过程。您之所以在祭天大典上身处绝境,全因惟氏部下的傩者们背叛;你之所以成为祭天大典上的胜利者,也是因为惟氏的帮助。但大单于可曾想过,禄官既然能够买通一众傩者,为何唯独漏过了惟氏?而那惟氏既然与您私下结盟,又如何竟会对部下傩者们被禄官收买一无所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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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字数少了点。皆因今天加班,明天要出差,事务繁杂,头晕脑胀。大家权且观看吧。无论如何,我尽量保证不断更就是。

第六十一章 鹰狼(四)

    这几句言语入耳,猗卢悚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间凝重了几分。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语气甚至隐约有些焦躁:“温长史,你要说什么便请直言,不要遮遮掩掩!”

    温峤并未急着回应,而是漫步向侧面走了几步,选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坐下。他随手拨弄着身前细长的草叶,缓缓道:“也罢,这月余时日温峤在草原上多蒙照顾;今日如果大单于必欲问个分明,我非以平北大将军长史的身份,而以友人的身份多说几句。还望您莫要怪我冒昧涉及家事。”

    温峤此番出使北疆,事先下了番苦功夫去了解拓跋鲜卑的内情。他很清楚,近代以来,拓跋鲜卑部落联盟的首领都由拓跋力微的后人担任。但鲜卑族人的权力继承方式原无一定之规,诸多有实力的酋长渠帅为了夺取大单于之位,掀起了一次次血腥的斗争。由其是久居洛阳的拓跋沙漠汗,由于交好晋室、热衷于汉化,与其诸弟的冲突更为激烈。

    作为力微嗣子的沙漠汗在返国途中遭到陷害而死,其弟拓跋悉鹿夺取大权,但沙漠汗一系亲族对悉鹿的统治十分不满,前后掀起多次反抗,以致诸部离散、国内纷扰。面对这样的局面,悉鹿仅仅执政八年就暴病而亡。

    悉鹿之弟拓跋绰雄武好斗,继位后向东对宇文鲜卑、向南对大晋北疆各郡国发动战争,试图通过积极的对外扩张来协调内部关系。但这种政策同时也使得沙漠汗诸子势力日趋强盛。

    拓跋绰死后,大单于之位回到了沙漠汗一系,由其长子拓跋弗担任。至拓跋弗之弟拓跋猗??即位,索性将整个拓跋鲜卑部族联盟分为东、中、西三部,由沙漠汗幼弟禄官、沙漠汗之子猗??和猗卢兄弟二人分领。这一方面是为了适应部落扩张的现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沙漠汗诸弟中硕果仅存的禄官。

    猗??死后,禄官凭借着东部的力量压制猗卢,代表着沙漠汗诸弟一系政治力量再度图谋拓跋鲜卑的最高权力。然而他在弹汗山祭天大典上失败,将大单于之位拱手让给了猗卢。沙漠汗诸弟皆亡,诸子唯有猗卢幸存的结局,也使得这场绵延了整整三十年的斗争终于结束。

    猗卢之所以志得意满,不仅仅因为此前军事行动的顺利,也是缘于这政治上的巨大胜利。

    从此以后,无论从实力、声望、血统等角度,他都成了独一无二的选择,是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无可争议的继承人,理所当然的大单于人选。这场胜利彻彻底底地摧毁了拓跋鲜卑内部的守旧势力,更使得长期松散的拓跋鲜卑联盟内部诸族达到空前的团结,也是他内心深处敢于觊觎大晋的底气所在。

    “然而……毕竟鲜卑不似晋人那般有成文的继承制度,禄官死后,果真就再没有人能够染指大单于的权威?大单于,您可曾想过,沙漠汗诸弟、诸子之间的争斗虽然终止了,但拓跋猗迤诸弟、诸子之间,难道不会产生新的矛盾?”

    听到这里,猗卢突然双眼圆睁地跳了起来,他向着温峤大跨步逼近,奋力挥拳!

    “咚”地一声闷响,这一拳猛砸在猗卢身旁一株两三人高的杨树上。新任的鲜卑大单于体魄强健,膂力绝伦,本来就以勇力自矜,这一拳又是用足了力气。拳头落处,那杨树剧烈摇晃两下,抖下了漫天飘飘洒洒的树叶,整块树皮都

    猗卢手背上的皮肤也被蹭得鲜血淋漓。较远处伺候着的侧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忙涌上要替他包扎。而此举徒然领的猗卢焦躁,他大声喝骂:“退下!你们都退下!滚!”

    侍从们屁滚尿流地又退了回去。

    “大单于,您应该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了……”温峤的脸色自始至终丝毫不变。他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还需要我继续么?”

    猗卢的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你说!”他固执地道。

    猗卢的兄长、前任拓跋鲜卑大单于猗迤,是力微之后跋鲜卑又一位英主。他曾经向西开拓领土,灭国二十余,又曾经响应大晋并州刺史司马腾的号召出兵与匈奴作战,得到朝廷所赐予的大单于金印。在拓跋鲜卑的部民眼中,他是英勇绝伦的统帅、是宽仁大度的领袖,至今犹得追思。许多人认为,若非英年早逝,他也能成就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沙漠汗三子拓跋弗、猗迤、猗卢先后担任拓跋鲜卑大单于。其中,拓跋弗有子郁律,但其部属稀少,早已被排斥在核心以外,甚至根本未能参与弹汗山祭天大典;而猗迤不仅有三子继承拓跋鲜卑中部的领地部民,他的妻子惟氏,更是拓跋鲜卑族中负责在祭天大典中代表祖先神灵行事、地位崇高的巫女。

    “在祭天大典上,惟氏未能掌握部下的傩者们,以至于他们与禄官同谋,一起掩杀您和您的随从武士。”温峤一边回忆当时情形,一边缓缓道:“当时的情形千钧一发,以至于独孤折潜来恳求我,要我无论如何出面保住您的性命。现在想来,或许您早就和惟氏同谋,所以无论形势多么恶劣,只须拖延到禄官用那柄带毒的利刃割破手掌,大单于的高位就是您囊中之物了。但您有没有想过……”

    温峤注视着猗卢,字斟句酌地慢慢道:“以禄官对朝廷素来蔑视的态度,我能有多少把握使他刀下留情?如果我当时的阻拦未能取得效果,禄官不顾一切地将您杀死,而他自己又旋即暴亡的话……在弹汗山上拥有最强的实力的那个人,将会是下一任的拓跋鲜卑大单于!”

    猗卢的神色有些茫然,他顺着温峤的推论,继续道:“在弹汗山上,代表祖先神灵的惟氏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她坐看部下的傩者们与禄官合谋将要杀死我,却从头至尾没有试图拦阻。我原以为她性格柔弱不堪大事,因而被部下们的背叛所吓倒……但是按太真的意思……她竟然有意将我和禄官一并葬送在弹汗山上么?她……她竟然想杀我?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是个女人啊!”

    猗卢喃喃地自问,简直失魂落魄。温峤有些怜悯地瞥了他一眼,隐约猜出了他何以会将惟氏作为夺取大单于之位的最大依靠。胡儿们素有妻后母、报寡嫂的风俗;拓跋猗迤死后,若非穷于应付咄咄逼人的禄官,猗卢早就可以将这位美貌的寡嫂娶进自家毡帐。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测,这两人或许早已经私通;至少猗卢对惟氏的情意颇深,所以才会将自己的前途、生死,全都维系在惟氏身上。

    温峤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些年来,拓跋鲜卑中部在东部的侵迫下,势力日趋窘迫,全靠着惟氏作为巫女的地位才得以苟延残喘。既然惟氏在猗迤死后,能够一人维持着拓跋鲜卑中部的局面,就绝不是寻常柔弱女子,本不该在弹汗山上坐看您陷入危机而无所作为。更何况,作为前代大单于拓跋猗迤的妻子,她的三个孩子普根、贺侉和纥那,同样具有继位为拓跋鲜卑大单于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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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是在飞机上码的,借机场的无线上传。继续努力,加油加油。

第六十二章 鹰狼(完)

    或许是因为复杂的现实而揪心,猗卢沉默不语。

    而温峤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耳中隆隆地沉闷轰响着,那是在台地的下方,有数以万计的鲜卑骑兵分道向前,无数马蹄践踏地面所发出的声音。那些鲜卑骑队们首尾相连,铺天盖地,看似无边无尽的蚁群,密集地涌动着,翻卷着,漫过莽原、漫过起伏的河谷和丘陵。弥漫的尘沙之中,无数的武器、甲胄随着战马奔腾而起起伏伏,反射出连绵不断的光芒。

    几名骑士沿着一道土岗跃马向前,从斜刺里绕过猗卢和温峤所处的台地。他们看到了周围林立的扈从武士们,于是猜测出了台地上贵人的身份。一名特别矫健的骑士纵身跃上马背,向着台地的方向深深弯腰俯首,然后又在众人艳羡的喝彩声中,得意洋洋地落回马背,继续向前。

    这是拓跋鲜卑的军队。过去的一个月里,这个部族灌溉在草原上的鲜血超过整年的雨水,可怕的内乱使他们失去了数量骇人的户口和资源。或许可以说,他们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但他们也同时正处在再次强盛的道路上。英武强悍的大单于麾军取得对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这两家世仇的胜利,使得几乎所有的战士都斗志高昂。

    “太真,你可看见了?”在大单于的心里,哪里会给儿女情长留下多少空间。猗卢很快恢复了过来,似乎他从来不曾对惟氏怀有什么异样的感情。他俯瞰着那名骑士渐行渐远的身影,沉声道:“或许惟氏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但又何妨?我们北疆胡儿,不像你们晋人那般心机深沉,讲究的就是强者为尊而已。在那些鲜卑勇士们的眼里,能带领他们保卫这片祖所赐予草原的,只有我猗卢;能带领他们向敌人发起杀戮和掠夺的,也只有我猗卢。至于惟氏……无论她有怎样的谋划,终究只是个女人!”

    温峤微微欠身,正面质疑大单于的权威并不妥当,因此他只轻声回了一句:“如果拓跋鲜卑东部的力量尽数被惟氏所继承,您还会作如此想么?”

    十三年前,代表沙漠汗诸弟的禄官和沙漠汗之子猗迤划分势力范围,将整个拓跋鲜卑分为三部。禄官居上谷之北,濡源之西,东接字文部,为东部;猗迤居代郡参合陂之北,为中部;猗卢居盛乐,为西部。从盛乐到禄官所掌握的拓跋鲜卑东部领地,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其中还隔着中部所领。因而猗卢继任大单于之后,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抵御河西的胡族敌对力量,时至今日,仍未能着手真正整束东部草原上那些禄官的支持者们。

    因为兵力单薄,惟氏所控制的拓跋鲜卑中部没有参与对河西诸胡的战争。但猗卢知道,惟氏充分发挥了猗迤之妻的特殊地位和身为巫女的影响力,短短一个月里,便连续并吞了十余支小部落,几乎恢复了拓跋鲜卑中部的旧领。

    猗迤死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对峙了整整三年,猗卢绝不希望再出现西部和中部对峙的局面。但如果温峤对惟氏的推测属实,猗卢委实没有把握越过中部领地去整合东部诸族;更不能保证自己对东部的影响力会比距离既近、又代表着祖先神灵的那位巫女更强!

    “大单于,如今的拓跋鲜卑急需休养生息,再也经不起下一次的内乱了。而拓跋鲜卑大单于也不需要一个足以威胁到他权威的新生力量……”当猗卢再一次陷入沉默的时候,温峤悠然道:“由此来看,与其把坝上草原置于惟氏的影响之下,倒不如将之暂借给代郡的陆道明。何况,如果因此而隔绝了东部鲜卑宇文、慕容和段部的威胁,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分说了许久之后,温峤终于将话题兜转回了最初,回答了猗卢对代郡军军事行动的质问。

    相比于北疆的广袤无垠,濡源和坝上草原一带周围二百余里,面积并不甚大。但这片丰美富饶的宝地是拓跋鲜卑东部最重要的草场和水源所在。在禄官执政时期,此地足足承载了几近十万的鲜卑部民和不计其数的牲畜牛羊。禄官暴亡后,陆遥麾军北上,仅仅在坝上草原的南部,就抄掠了近万部民。

    如果从拓跋鲜卑整体的利益来看,这块沃土意义重大,绝不能拱手让人,猗卢在起初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若是从新任大单于的角度去看呢?一个既能防止拓跋鲜卑中部坐大、又能阻断东部鲜卑三大强族向西扩张的坝上草原,岂不是很有价值么?猗卢坚信,自己有足够的手段去压制野心勃勃的惟氏,彻底统合草原各部;他更确定,只要有三五年安定的环境,拓跋鲜卑很快从内乱的虚弱中恢复过来。到那时,凭借着强盛的兵力有何不可为?鲜卑铁骑兵锋所指,小小的坝上草原又算什么对手呢……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台地下方不远处,齐腰高的茂密草丛里一阵摇晃。一条毛色灰白的野狼从长草深处钻了出来,扭头看看较远处汹涌如潮前进的鲜卑大军,又抬头看看高处的猗卢。虽然距离大军咫尺,可它黄褐色的眼眸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畏惧之感,反倒停下脚步,淡定自若地呜呜嚎叫几声。接着,大大小小的十几头野狼从草丛里鱼贯而出,追随着头狼的脚步越过前方干涸的河沟,向东面去了。

    “狼群是草原的主人。它们渴望杀戮,凶残而狡诈,没有任何动物能摆脱他们成群结队的捕猎。数百年前,匈奴人就像是狼;现在则轮到我们鲜卑人了,而且我们比匈奴人更加强大……”猗卢瞥了温峤一眼,冷冷地道:“中原人则不然,你们太软弱了。所以自古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来自中原的统治者能在草原立足。太真兄不妨拭目以待,或许用不了多久,那个叫陆遥的晋人就会灰溜溜地回到代郡去了。到那时,拓跋鲜卑部族定将取回坝上草原。”

    这番话语固然严厉,却等若默认了陆遥出兵塞外的现状。温峤微笑着向猗卢颔首:“我明白大单于的意思了。”

    哪怕是辩才无碍如张仪苏秦之流,也不能脱离现实来扭转人心。越石公仰赖鲜卑之处甚多,而能够用以制约彼等之处极少,故而……道明啊道明,我温太真只能帮你这些了,温峤在心中默念。骤然崛起于北疆的鹰扬将军,旋即又悍然涉足草原,其胆大妄为之处,本就超乎想象。今后陆遥和他麾下部伍的成败利钝,已非自己能够逆料。

    温峤这样想着,不禁向东方眺望一眼。在那片天空高处,正有一只矫健的雄鹰展开双翼,驾着高空凛冽的强风自由飞翔,直到消失在苍茫的云海之间。

第六十二章 这章发重复了!等我修改!

    或许是因为复杂的现实而揪心,猗卢沉默不语。

    而温峤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耳中隆隆地沉闷轰响着,那是在台地的下方,有数以万计的鲜卑骑兵分道向前,无数马蹄践踏地面所发出的声音。那些鲜卑骑队们首尾相连,铺天盖地,看似无边无尽的蚁群,密集地涌动着,翻卷着,漫过莽原、漫过起伏的河谷和丘陵。弥漫的尘沙之中,无数的武器、甲胄随着战马奔腾而起起伏伏,反射出连绵不断的光芒。

    几名骑士沿着一道土岗跃马向前,从斜刺里绕过猗卢和温峤所处的台地。他们看到了周围林立的扈从武士们,于是猜测出了台地上贵人的身份。一名特别矫健的骑士纵身跃上马背,向着台地的方向深深弯腰俯首,然后又在众人艳羡的喝彩声中,得意洋洋地落回马背,继续向前。

    这是拓跋鲜卑的军队。过去的一个月里,这个部族灌溉在草原上的鲜血超过整年的雨水,可怕的内乱使他们失去了数量骇人的户口和资源。或许可以说,他们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但他们也同时正处在再次强盛的道路上。英武强悍的大单于麾军取得对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这两家世仇的胜利,使得几乎所有的战士都斗志高昂。

    “太真,你可看见了?”在大单于的心里,哪里会给儿女情长留下多少空间。猗卢很快恢复了过来,似乎他从来不曾对惟氏怀有什么异样的感情。他俯瞰着那名骑士渐行渐远的身影,沉声道:“或许惟氏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但又何妨?我们北疆胡儿,不像你们晋人那般心机深沉,讲究的就是强者为尊而已。在那些鲜卑勇士们的眼里,能带领他们保卫这片祖所赐予草原的,只有我猗卢;能带领他们向敌人发起杀戮和掠夺的,也只有我猗卢。至于惟氏……无论她有怎样的谋划,终究只是个女人!”

    温峤微微欠身,正面质疑大单于的权威并不妥当,因此他只轻声回了一句:“如果拓跋鲜卑东部的力量尽数被惟氏所继承,您还会作如此想么?”

    十三年前,代表沙漠汗诸弟的禄官和沙漠汗之子猗迤划分势力范围,将整个拓跋鲜卑分为三部。禄官居上谷之北,濡源之西,东接字文部,为东部;猗迤居代郡参合陂之北,为中部;猗卢居盛乐,为西部。从盛乐到禄官所掌握的拓跋鲜卑东部领地,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其中还隔着中部所领。因而猗卢继任大单于之后,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抵御河西的胡族敌对力量,时至今日,仍未能着手真正整束东部草原上那些禄官的支持者们。

    因为兵力单薄,惟氏所控制的拓跋鲜卑中部没有参与对河西诸胡的战争。但猗卢知道,惟氏充分发挥了猗迤之妻的特殊地位和身为巫女的影响力,短短一个月里,便连续并吞了十余支小部落,几乎恢复了拓跋鲜卑中部的旧领。

    猗迤死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对峙了整整三年,猗卢绝不希望再出现西部和中部对峙的局面。但如果温峤对惟氏的推测属实,猗卢委实没有把握越过中部领地去整合东部诸族;更不能保证自己对东部的影响力会比距离既近、又代表着祖先神灵的那位巫女更强!

    “大单于,如今的拓跋鲜卑急需休养生息,再也经不起下一次的内乱了。而拓跋鲜卑大单于也不需要一个足以威胁到他权威的新生力量……”当猗卢再一次陷入沉默的时候,温峤悠然道:“由此来看,与其把坝上草原置于惟氏的影响之下,倒不如将之暂借给代郡的陆道明。何况,如果因此而隔绝了东部鲜卑宇文、慕容和段部的威胁,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分说了许久之后,温峤终于将话题兜转回了最初,回答了猗卢对代郡军军事行动的质问。

    相比于北疆的广袤无垠,濡源和坝上草原一带周围二百余里,面积并不甚大。但这片丰美富饶的宝地是拓跋鲜卑东部最重要的草场和水源所在。在禄官执政时期,此地足足承载了几近十万的鲜卑部民和不计其数的牲畜牛羊。禄官暴亡后,陆遥麾军北上,仅仅在坝上草原的南部,就抄掠了近万部民。

    如果从拓跋鲜卑整体的利益来看,这块沃土意义重大,绝不能拱手让人,猗卢在起初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若是从新任大单于的角度去看呢?一个既能防止拓跋鲜卑中部坐大、又能阻断东部鲜卑三大强族向西扩张的坝上草原,岂不是很有价值么?猗卢坚信,自己有足够的手段去压制野心勃勃的惟氏,彻底统合草原各部;他更确定,只要有三五年安定的环境,拓跋鲜卑很快从内乱的虚弱中恢复过来。到那时,凭借着强盛的兵力有何不可为?鲜卑铁骑兵锋所指,小小的坝上草原又算什么对手呢……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台地下方不远处,齐腰高的茂密草丛里一阵摇晃。一条毛色灰白的野狼从长草深处钻了出来,扭头看看较远处汹涌如潮前进的鲜卑大军,又抬头看看高处的猗卢。虽然距离大军咫尺,可它黄褐色的眼眸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畏惧之感,反倒停下脚步,淡定自若地呜呜嚎叫几声。接着,大大小小的十几头野狼从草丛里鱼贯而出,追随着头狼的脚步越过前方干涸的河沟,向东面去了。

    “狼群是草原的主人。它们渴望杀戮,凶残而狡诈,没有任何动物能摆脱他们成群结队的捕猎。数百年前,匈奴人就像是狼;现在则轮到我们鲜卑人了,而且我们比匈奴人更加强大……”猗卢瞥了温峤一眼,冷冷地道:“中原人则不然,你们太软弱了。所以自古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来自中原的统治者能在草原立足。太真兄不妨拭目以待,或许用不了多久,那个叫陆遥的晋人就会灰溜溜地回到代郡去了。到那时,拓跋鲜卑部族定将取回坝上草原。”

    这番话语固然严厉,却等若默认了陆遥出兵塞外的现状。温峤微笑着向猗卢颔首:“我明白大单于的意思了。”

    哪怕是辩才无碍如张仪苏秦之流,也不能脱离现实来扭转人心。越石公仰赖鲜卑之处甚多,而能够用以制约彼等之处极少,故而……道明啊道明,我温太真只能帮你这些了,温峤在心中默念。骤然崛起于北疆的鹰扬将军,旋即又悍然涉足草原,其胆大妄为之处,本就超乎想象。今后陆遥和他麾下部伍的成败利钝,已非自己能够逆料。

    温峤这样想着,不禁向东方眺望一眼。在那片天空高处,正有一只矫健的雄鹰展开双翼,驾着高空凛冽的强风自由飞翔,直到消失在苍茫的云海之间。

第六十四章 异乡(二)

    在那老卒手指的方向,一队骑士正从土坡后慢慢地兜转过来。卫雄看得清楚,为首那微笑着向他挥手示意的,正是他的叔父、晋人流民首领卫操。

    卫雄率领部下与鲜卑普六茹部激战多场,直属的兵力损失极大,到这几日里,就连例行的斥候哨探都不怎么派出了,反正己方只需龟缩在地形复杂的濡源深处死守营垒,鲜卑人来了开打便是。他却着实没有想到,前阵子冒着巨大危险潜出求援的卫操,竟已回来了!

    难道鲜卑人已经退走了?巨大的喜悦顿时充满了卫雄的胸臆,他等不及开启营垒的大门,单手一按寨墙的边缘,壮硕如熊的身躯顿时翻跃而过,哈哈大笑着迎向前去。

    卫雄自幼失怙,六岁时就随着叔父卫操迁居草原。两人数十年风雨同舟,不知共同扛过了多少艰危困苦,彼此感情深厚,着实胜似父子。这些天来,卫雄一方面率军据守濡源与胡儿死战,另一方面却时常揪心南下求援的卫操安危如何,此刻眼看卫操无恙归来,这份欢欣实在难以言喻。

    而与此同时,虽然苦守在营垒中的流民们并不知道外界局势如何,但只消看见卫操的身影,人人都变得喜悦万分。整座营垒中一片欢腾,到处都有人高呼着:“君侯回来了!德元公回来了!”

    卫操虽是武人出身,在鲜卑拓跋氏麾下却以文资用事,一方面代表朝廷与诸部酋长折冲行政,另一方面也为拓跋部草拟各项制度典章。借着这两项职权,他在北疆草原数十年辛苦经营,才从如狼似虎的鲜卑部落中聚集起这支小小的晋人势力;仅仅在这濡源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受过他的恩惠,不知多少人仰赖他的努力而得保全性命。他在流民中的威望并非源自于武力,更不是源于力微、猗迤两代大单于的重用,而是依靠许许多多流民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依赖。

    营中流民还在相顾欢庆的时候,卫雄大踏步向前,一把挽住了卫操的双臂:“叔父,您可安好?”

    “好!我很好!”卫操上下打量着周身铁甲浴血的卫雄,不用问,都知道这位卫氏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勇士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他拍了拍卫雄的肩膀:“世远,辛苦你了!”

    世远是卫雄的字。这二字,还是昔日成都王从事中郎田思出使草原时为卫雄起的。只不过平时里真是难得一用。

    卫操下得马来,拉着卫雄来到稍许堕后的一位年轻人身前:“世远,这位是大晋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陆道明,你且见过了。使君,这位便是我的侄儿卫雄卫世远。世远颇有勇力,昔日曾部曲随同拓跋猗迤西略诸夷三十余国,屡建功勋。吾辈能在濡源立足,多赖世远之力。”

    卫雄却并不急着向陆遥施礼。他犹疑地看了看那微笑着向他颔首示意的年轻人,又看看他身后数名神情剽悍的卫士,有些警惕。过了半晌,干脆皱眉道:“叔父,草原上的事,引入晋室的官儿来作甚?朝廷抵不得半点用处!”

    卫操以半官方的身份投入拓跋部,数十年来,宗族众人倒也不曾与朝廷断了联系。但近年以来,朝廷行事日渐不堪,以至于鲜卑人骄纵难制;流入草原的百姓带来的也都是晋室昏庸的事迹。卫雄身在异域,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滔滔末世之像,不由得他对大晋朝廷的敬意日渐消磨。事实上,在濡源的晋人流民首领根本就没有谁对大晋朝廷抱有期待,卫操潜出濡源以外,原本求援的对象也并非代郡军,这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卫雄是纯粹武人性子,又是在北疆生长起来的,言辞丝毫都不婉转,心里想的什么,脱口便说。但这样说话,未免太过无礼。

    陆遥率军击败幽州军以后,一日之内,就有二十余名大小部落的酋长卑躬屈膝地赶来投靠,坝上草原的形势至此底定。陆遥将这些酋长留在军营中,好吃好喝的接待着、许以诸多承诺,却不忙着与之商议具体事项。同时征调了这些酋长的部下们作为向导,由沈劲、刘遐等将领分领精锐的骑兵分队向东西两个方向搜索前进,要求他们沿途征发附从部落中的勇健之士,在最短时间内切实有效地控制坝上草原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作为这几支骑队后盾的,则是由薛彤统帅的主力大军。这支军队在与段部作战之后损伤甚重,因此直接在战场附近觅处休憩,并整顿军马,随时准备作为后援出征。

    将各路兵力安排妥当之后,陆遥亲自与卫操一起赶赴濡源,随行的只有何云等数人而已。或有劝说陆遥多领扈从以备万一的,陆遥只打趣道:“胡儿虎视眈眈之下,德元公尚能庇荫晋人百姓于濡源;如今坝上廓清、鲜卑束手,难道你们担心德元公反而庇荫不了我等区区几人么?”

    这番话不仅体现了对卫操的尊重,更体现了对他的绝对信赖;言语传到卫操耳中,饶是以他的经历丰富,也不禁深受感动。一行人前往濡源的途中,他对陆遥愈加恭敬,隐约以下属对上级的礼节相待。

    可谁也没想到,风尘仆仆地到达濡源,见到的第一人、这依附于胡族的区区流民首领,竟敢对大晋朝廷高官、实际掌控坝上草原的将军出言不逊!卫操顿时满面尴尬神色,侍立在另一边的陆遥部下卫士们更是勃然大怒。

    何云年轻气盛,素来对陆遥敬服之至。听得卫雄的言语,若不是碍于场面,几乎立刻就要拔刀去砍了。他踏前一步,将要怒喝,却被陆遥伸手搭在肩头。

    陆遥止住何云,沉声道:“请教,草原上有何事是大晋的官员抵不得用的?”

    严格来说,自从咸宁年间幽州刺史卫瓘入朝为尚书令以后,大晋朝廷对北疆各族便日渐失控,否则卫氏宗族在北疆的经营也不至于艰苦如斯。何况此刻晋人流民苦守濡源,几近山穷水尽的境地。卫雄应声道:“如今拓跋鲜卑内乱,原本的附属部落彼此攻战,急于扩张势力,坝上草原处处烽烟,晋人生存维艰,阁下何以有助于彼等?那鲜卑叱罗部和普六茹部最为凶悍,领兵攻打濡源非止一日,我们与之死斗数日,难以取胜。这局面却不知阁下如何解决?”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又听说,那叱罗部接连东部鲜卑段部和宇文部,数万大军随时兵临濡源;段部、宇文部,都是北疆豪强,麾军所向势如泰山压卵。我等兵力微弱,料来难以抵挡,唯有决死相拼罢了……阁下又将何以应对?”

    “呃……”陆遥愣了愣神,转过身去看看卫操,再看看周围的卫士们。

    何云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

    谢谢赐予捧场订阅月票红票收藏点击的所有读者朋友,谢谢大家,我很感动。

第六十五章 异乡(三)

    在卫操的说明之下,卫雄终于明白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巨大的震惊、喜悦和羞惭情绪,几乎令得这条大汉手足无措了。如果叔父所说不错的话,原来那些令自己忧惧多日的难题已然尽数消失?那些令濡源的晋人流民们应付维艰的强大敌人,竟然就在眼前青年的手中灰飞烟灭了?可是……这青年如此轻车简从的姿态,怎么也不像是一位威凌北疆的统帅啊。

    这……这都是是怎么回事?大晋这些年来分明已有末世衰败之象,何时变得如此强盛?难道我身居草原多年,竟然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了么?又或者,那些不堪忍受大晋昏庸之政而逃亡到草原上的晋人都疯了?

    千百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旋转,卫雄只觉得晕晕乎乎,甚至没有注意到卫操有些疾言厉色地令他向陆遥赔罪。倒是陆遥狠狠地瞪了一眼犹自挤眉弄眼的何云,笑着安慰卫雄道:“能够将周边局势想得如此周全,足见世远兄思虑深远,非仅是德元公所称的勇将而已。实在是因为我们来得急了些,未曾及时遣人通报军情,还请世远兄莫要见怪。”

    陆遥如此客气,越发令卫雄感到歉然。他原不是擅长言语之人,适才那番询问,完全出于内心深处纠结多日的忧虑罢了。既然事实证明自己的担忧全属无稽,他便不再多言,向陆遥深深低头致意之后,一手牵起陆遥的马缰,将要向营垒内行去。

    陆遥哪里会由得这位卫氏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大将牵马。他连忙抢前一步,将缰绳挽在自己手中。

    这样的行为实在是谦下之至,虽然并非做作,但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代地地广人稀,在胡族多年肆虐之后,尚存的晋人不过数千户而已。陆遥担任代郡太守后,兵力扩充极快,但受限于代郡晋人数量太少,施政常感不便。因而,此番他北上作战,聚集在濡源的晋人流民便是最主要目的。若能将这数万名晋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足以稳固整片代地三郡的局势,如他此前所期盼的那样,齐桓、晋文之业可期也。

    然而自并州辗转幽州、再到北疆草原的所见所闻,使陆遥有了新的认识。他预料到,纵然以击破段部鲜卑的大军、全踞坝上草原的威势,想要彻底收服这身处异乡数十载的流民们,也并非易事。

    武皇帝的治世之后,大晋朝廷在一群昏君佞臣的尽情挥洒下,迅速陷入到仿佛汉末的可怕乱局。从辽海到大漠的万里北疆上,到处都是官员苛暴骄奢、高门肆意妄为的景象。百姓们被无休止的虐待逼迫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这才会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地逃亡草原,只求一条生路。

    北疆草原上的这些流民中,倒有相当部分是因为不堪忍受朝廷的昏聩统治,主动逃入鲜卑辖地的。在这些百姓眼中,大晋朝廷和官员,便犹如洪水猛兽,万不可接近。而鲜卑人统治下的生活固然谈不上尊严和安全,却远远强似在大晋治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彼辈的宣扬下,连流民首领如卫雄也受其强烈影响,下意识地对朝廷表示出相当的排斥。卫操在陆遥出兵濡源前,亦曾在谈话中表示出丝毫无求于朝廷的淡漠态度。这固然是因他深谙朝廷虚实,而采用的谈判策略;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流民的心态。

    陆遥恳切地希望,自己能够获得这些流民的信赖,能够在流民们面前树立起一个良好的形象。所以,他就只能选择引三五轻骑先期前来,试图施展些水磨功夫了。

    一行人从卫雄所据守的营垒正门进入,沿着溪水畔曲折的道路向濡源深处行去。绕过了一处连绵数里的密林之后,眼前便霍然开朗。这里是濡水源头的五道泉水汇合之处,与濡源以外的苍莽草原反差极大,视线所及仿佛画卷,方圆二十余里范围内,尽是青山低徊、碧水连片、绿树横生,叫人恍然以为身处南方水泽地带。再细看,又有水渠、阡陌交错其间,一畦畦的谷、粟和菜蔬之类,散发出阵阵清香。

    簇拥着这片地区的,是密集的坞堡群落。落在陆遥眼中,自然能立即体会到这些坞堡彼此关联所形成的防御体系。如果以相当兵力进驻这些依托山水险要而建的牢固坞堡,再配以远处扼守水泽林间的墩台、岩垒和小寨,足以御敌于外,

    卫氏宗族在濡源的经营竟然到这种地步,陆遥有些惊讶地赞叹道:“群山萦绕、濡水环流,兼得城寨之固……地理足以制胡骑冲突,人心更有同仇敌忾的意气,难怪叱罗部、普六茹部以万数鲜卑精锐多番攻打而奈何不得了。”

    卫操笑着摇摇头:“将军,我受伯玉公所命深入草原,至今已三十余载。三十余载辛苦耕耘,方有濡源这点存身之地。虽然小有所得,终究屈于胡儿之下,哪里能与将军挥师拓地北疆的壮举相比啊。”

    陆遥连连摆手。他能够攻入坝上草原,乃是借了拓跋鲜卑内乱的天赐良机。对于眼前这位以一人之力影响拓跋鲜卑大政的老人,他确实怀有相当的敬意。若非因此,他也不敢轻身远离大军。

    当然,濡源一带并非代郡军攻下的土地,考虑到晋人流民的特殊性,眼下原也不适合动用兵力进驻。

    陆遥在并州领兵时无数次地强调军纪,出于穿越者的本能,他厌恶鱼肉百姓的兵匪行为,尽力让自己的部下能够做到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很多时候,终究是不能太过顶真的。

    他毕竟没有传说中的王八之气,做不到虎躯一震部下们纳头便拜。士卒们当兵杀敌,求的是一个痛快,如果为将者不能提供厚重的赏赐,还一味加以约束,谁愿意接受?哪怕在治理小规模军队时,陆遥也常常对一些不太出格的行为视若无睹;当麾下兵马成千上万之后,保障战斗力就成了最重要的,其余一切都得为之让路。何况陆遥眼下的兵力倒有多半出于代地杂胡,在代郡、在坝上草原以南,他都有意地放纵彼等四处攻杀掳掠胡族部落,以培养军队的血气之勇。这样一支如狼似虎的军队,如果进入濡源,怕不立刻闹出大事。

    如果自己估计不错,今后一段时间内,草原上将会进入到相对平静的阶段,正适合偃武修文、梳理内政。故而,不妨稍许收拾一下之前的武人作派,真正拿出地方官的样子。

    陆遥正这么想着,前方某处营垒中轰然喧闹声响,十余人彼此争辩着什么,快步向着陆遥的方向迎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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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