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铁流(五)
鲜卑人之间的作战通常都已狂猛的正面厮杀为主,极少用到伏击这种考验各级将士军事素养的战术,当丁渺挥手止住全军的时候,他们便按捺不住地发动了攻击。虽说三轮箭矢杀伤了许多晋军,但接下来全军冲刺的距离还是稍远了些,未能立即楔入晋人队列、完全发挥突袭的作用。但这丝毫不印象鲜卑战士们对胜利的信心。
叱罗部在林地深处埋伏了大约七八百人。出于隐蔽和从林地出击速度的考虑,他们并未全部骑马,而是大约步骑参半配置。这些人是从整个叱罗部而男丁中挑选出的精锐,个个都悍不畏死、骁勇剽悍,叱罗部能够在拓跋鲜卑联盟中占据相当的地位,绝非侥幸,而是出于历年来无数次征战中展现的实力。
冲在队伍最前方的,是叱罗部族最有名的勇士叱罗万载。叱罗万载三十六岁,正是一名战士体力、技巧和勇气都在巅峰的时候。他面容粗拙,颧骨高耸,满头乱发编成数十根发辫,上面缀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饰品,大都是些猛兽的骨骼片段。他身上披着一件皮甲,只有胸前镶嵌了铁片,手中挥舞着的,是一柄几乎有常人小腿般粗细的铁椎。
叱罗部并不骑马,但冲刺的速度竟比战马奔驰还要迅速。随着他的脚步,腰间悬挂的一枚硝制过的硕大猛虎头颅随之摆动,平添了几分凶神恶煞之气。那枚虎首,乃是他十年前往辽东的路上徒手搏杀猛虎而得,虽然他为此付出了失去左手四指的代价,却从此稳坐叱罗部第一勇士的宝座,并无一人敢于撼动。
与他相对的,正是纵马驰来的丁渺。眼前这晋人将军分明打着以个人勇武来阻滞鲜卑大队冲击的主意,叱罗万载身经百战,自是了然,但他如何会容得晋人如此?两边相距不过百步,瞬间就已接近。叱罗万载虎吼一声,纵声跃起丈许,将铁椎劈头盖脸地猛砸了下去。铁椎距离丁渺面门还有数尺,激起的风压就使得他的面部肌肉都为之变形!
北疆的胡族勇士大抵如此,纵不似晋人数百年来的武道流传,大开大阖的搏杀以势压人、以力制人,也自有其难挡之威。叱罗万载只靠这当头一砸,就不知杀死过多少敌人。
眼看硕大无比的铁椎如泰山压顶而下,丁渺屏住呼吸,抬手一戟挑在了铁椎的尖端,随即身体向一侧,以腰膂发力,意图将这一击化解。却不曾料到这铁椎委实沉重无比,他自己右臂又带着箭伤,箭镞还留在筋骨之间,实在难以发力。明明挑个正着,那铁椎竟丝毫不为所动,仍然如雷霆轰顶一般猛落下来!
丁渺连忙又以左手铁戟加力格挡,双手施出了全力才将铁椎推开。他心中不禁暗暗吃惊,这些鲜卑人真是天生剽悍,草原上一个寻常部落中籍籍无名之辈,竟然也有如此凌厉刚猛的身手,比丁渺平生会过的诸多勇将、名将都要强悍许多!
两方相对冲杀,交错的时间只有一瞬,铁椎与铁戟锵然碰撞一记,两人便已擦身而过。丁渺号称并州越石公麾下第一骁将,何等厉害。他借着铁椎划过的大力,猛然向后仰身,几乎平躺在战马上,左手戟反手挥动,向着叱罗万载的后背劈砍下去。
谁知叱罗万载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猛地向前飞扑,正避过了丁渺的一戟。前扑的同时,他横持铁椎,奋力平推向前。随在丁渺身后冲来的数名亲兵不及勒马,两匹战马的四条前腿与铁椎撞击,登时筋断骨折。战马哀鸣滚倒,两名亲兵随即被叱罗万载挥动铁椎打得飞了起来。这铁椎挥击的力量太过猛烈,两人还在空中时就狂喷鲜血,必然活不成了。这样快捷的应变、强盛的体力、凶猛的杀招,着实叫人叹为观止。
丁渺用余光瞥到了这一幕,却一时顾不上了。他刚直起身子,十几名鲜卑骑兵吼声如雷杀来,已然将他团团围住,各种弯刀、长槊、狼牙棒之类四面招呼过来。他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几样武器,狂吼一声,扇面般平挥铁戟反杀过去。铁戟巨大的月牙锋刃所过之处,几条握着武器的臂膊打着旋与躯干脱离。
丁渺干脆利落地击退眼前的敌人,忙里偷闲,把适才喷溅到脸上的鲜血碎肉等温热黏稠之物抹去,继续大呼酣战。掌中双铁戟被他舞得如车轮一般,将敢于靠近的鲜卑人一个个地斩杀。追随在他身边作战的亲兵已经只剩下四人,个个都负伤累累,但这四人全都毫无惧色,依旧随着丁渺猛冲猛杀。
雾气掩映之下,只见更多的鲜卑人从林中蜂拥而出,犹如同群魔乱舞般层层叠叠地压上,回头去看,虽说后继的兵力被自己硬生生地杀散,但那挥舞铁椎的鲜卑大汉绝不与丁渺多做纠缠,此人真是艺高人胆大,竟已独自杀入了晋军队列之中!
丁渺心中暗自发愁。己方将士正处于遭到箭矢覆盖射击之后的慌张状态,这种状态下,最怕的就是个人武勇出众的猛士冲突搅乱。丁瑜整顿部伍的动作可千万不能被那厮打搅!他非常清楚,敌军大举杀来,还不知安排了多少后手,自己凭借一人之力终究不能阻挡多久。若两军全面接触之时己方仍未能重整完毕,那真的就有天大麻烦了。
就在丁渺心念急转的时候,只听见又一阵喊杀声从左右两侧同时响起。两队骑兵贴着林地边缘冲了出来,就像是两条疾飞的怒龙,直向晋军杀去。果然鲜卑人还有后继的杀着!
丁渺倒抽一口凉气,面色却丝毫不变,反而放声大笑:“正愁近来功勋不著,鲜卑人却送了这许多人送死!你们几个,跟我来!”
瞬息之间,他已经看到敌军某处布兵厚实的位置飘扬着一面大纛,那必是鲜卑人渠帅所在。丁渺纵骑冲杀,如同利刃割开血肉般切入鲜卑人的队伍,竟是打着擒贼擒王以扭转乾坤的主意。
在他身后百步的晋军阵列中,叱罗万载横冲直撞,果然给丁瑜造成了绝大的困扰。这支部队是陆遥精选出的前锋,以骑兵为主力,但在适才的箭雨中,许多战马被射死或受惊发狂,使得队列完全乱了。须知骑兵作战并非是简单的一窝蜂乱冲,在接战之前,是有相当队列要求的。兵法云:“易战之法,五骑为列,前后想去二十步,左右四步,队间五十步。险战者,前后相去十步,左右二步,队间二十五步。”如果不管不顾地胡乱冲杀,只会造成自家困扰,对作战极度不利。问题是那个手挥大铁椎的鲜卑大汉如同疯虎般横冲直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将士都阻拦不住,硬生生地被他打穿几次队列!
丁瑜乃谯国丁氏的部曲首领出身,跟随丁渺南征北战,不知经历过多少厮杀,本人就是足以以一当十、当百的猛将。但他此刻要指挥全军迎敌,勒马于全军正前喝令整顿,无论如何都分不出身去阻截那鲜卑大汉。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将麾下的将士分批派遣出去,接管几处军官战死的部队。
正忙乱的时候,突然附近一队骑兵不知为何生乱。一匹背上无人的战马从人堆里穿出来,斜刺里越过丁瑜身边。这样的惊马有好几匹乱跑着,因而丁瑜全没有多加注意。偏偏身侧狂风骤起,叱罗万载从马腹之下翻了上来,挺起铁椎直刺向丁瑜。
丁瑜猝不及防,竭尽全力地闪身躲避。却听得“铛”地一声脆响,他的头盔被铁椎打的粉碎,一缕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
叱罗万载连连狞笑,催马向前,挥动铁椎再打。眼前的晋人军官虽勉强躲过一击,可铁椎擦过头颅的冲击力,已经使他几乎晕眩。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自己的第二击!
叱罗万载几乎已经可以看到敌人脑浆迸裂而死的情形。在这时候,他甚至快活地想到:杀了这个军官,晋人必然大溃。自己正好在段文鸯那个高傲的混蛋面前展示下叱罗部的军威;而孤身破阵的勇武事迹,也必将为叱罗部第一勇士的美名增光添彩!
可与此同时,却听得有人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了句:“结阵。”
瞬息之间,叱罗万载的面前多出了一列密集到简直水泄不通、仿佛鱼鳞般的盾牌阵。
叱罗万载倒有些好奇,这些粗制滥造的木板算什么玩意儿?
他急于追杀丁瑜,哪里肯在几面盾牌前浪费时间,于是毫不犹豫挥动铁椎猛砸下去,试图杀出条通路来。此人的怪力实在骇人,正对他的木质盾牌在铁椎下发出可怕的爆裂声响,整个崩解开来,持着盾牌的士卒臂骨断折,踉跄倒地。然而左右两边的盾牌立时合拢,将缺口完全弥补了,依旧将他的去路堵死。
叱罗万载勃然大怒!再砸,接着砸!
接连三名持盾士卒倒地,但盾牌阵始终挡在叱罗万载的去路之前。
在叱罗万载没有注意到的方向,盾牌队列的最右侧。来自大秦的流亡者,昔日的第五军团首席百夫长,如今的代郡军主图里努斯挑起灰白色的眉,露出一丝冷笑。
“投!”图里努斯的号令极度简洁。
随着这个号令,所有的持盾士卒一齐低吼摆臂,将数十把约摸四尺许的标枪激射而出。
在这个距离上投射标枪,杀死一名鲜卑勇士并不比杀死一头野牛困难。哪怕敌人身手通天彻地,结果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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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铁流(六)
雄心勃勃的叱罗部第一勇士怎么也料想不到,在晋军之中,竟然还隐藏了这么一队战法特殊的精锐步卒。他挣扎了几下,转瞬即死。
在复杂多变的战斗环境里,必须尽量全面地配备兵种才能加以有效应对。以丁渺率领的前军为例,虽然两千人都是骑兵,但其中由图里努斯带领的数百人颇有些特殊之处。
在流落到东方之前,图里努斯本是一名前途无量的罗马帝**人。他本人虽是平民,但其家族在色雷斯地区根基深厚,先后出过几任马其顿总督。他从军所加入的第五“云雀”军团,系伟大的凯撒一手创设。后数十年重建时,因为征召马其顿的战士,故而又被命名为“马其顿尼亚”。以图里努斯的家族背景,在此军团中自然如鱼得水,而他本人也确实是英勇善战之人,故而刚过三十岁,就得以出任首席百夫长之职,并因功多次得到罗马皇帝卡里努斯的赞誉。这个职务已是平民所能取得的最高地位,在整个军团中仅次于军团长、军事保民官和宿营长等寥寥数人而已。
第五军团是直属于卡里努斯的精锐部队,图里努斯随同皇帝长期在高卢作战,原本希望借此获得骑士的地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罗马双皇中的另一位,卡里努斯的兄弟奴梅里安猝死,其得力部下狄奥克莱斯被拥戴为皇帝。卡里努斯勃然大怒,挥军与狄奥克莱斯作战,连战连捷之后却遭暗杀而死。卡里努斯的军团不得不向狄奥克莱斯投降,并承认他罗马皇帝的地位。
但也有许多忠诚于皇帝的将士对叛逆者卑劣的行径耿耿于怀,他们放弃军职,成群结队地逃亡,纵然因此遭到狄奥克莱斯的抓捕也在所不惜,图里努斯便是其中的一员。他们远离被叛逆者统治的国度,一路向东。
二十三年的漂泊、不计其数的颠沛流离和出身入死仿佛转瞬即去。罗马战士们日渐凋零,最终只剩下了图里努斯一人。人过中年的他感到疲倦了,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于是在代郡广昌县的一个小部落,鲜卑勃篾部里落下了脚,打算从此浑浑噩噩地渡过余生。
然而陆遥率军杀入代郡,改变了图里努斯的人生方向。在同样疆域庞大却动荡而虚弱的帝国边境,英武的将领率领精锐部下与蛮族作战,这样的场景让他依稀想起年轻时在高卢的奋战。隐约中,他从陆遥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他奉献忠诚的那位皇帝。
图里努斯披甲从戎,再度投身于军旅,并在短短两个月里得陆遥连续提拔为军主,成为仅次于几名大将的高级军官。他的部下六百人经过他的严格训练,全都是开得强弓、骑得烈马的北疆男儿,同时,也是北疆极其罕见的,能下马结阵作战的步兵。
图里努斯在勃篾部居住之时,常常指点部族中的青壮习练战术,聊以寄托去家万里的愁绪。北疆胡儿自然不习惯这种阵列之法,但以图里努斯万里漂泊所积累的文武才干,收拾那群头脑简单的胡族青年自然是小事一桩。几年下来,勃篾部的战士多习有密集军阵作战的法子,且通晓重盾、短剑、投枪的用法。数月前丁渺攻打勃篾部时,若非是出其不意,又以部族中的妇孺为人质,只怕未必能这么容易取胜。
图里努斯此刻的六百名部下中,便有五十名出于勃篾部的战士。他们一旦遭到奇袭,下意识地举盾结成密集的鱼鳞阵,因而几乎不曾被箭雨所伤。而虽然勇猛却从未曾见识过这等打法的叱罗万载,便成为了投枪之下的第一个亡魂。
这名势如疯虎的鲜卑战士一死,周边诸多晋军齐声松了口气。
然而这时候丁瑜摇晃着脑袋,将身子撑了起来大吼道:“接敌!”
从林间杀出的鲜卑伏兵虽被丁渺阻了片刻,这时也已大举赶到了。
叱罗部的精锐骑兵们穿过了缕缕晨雾,出现在了视野所及之处。数以千计的铁蹄践踏地面,笔直地向着晋人冲来。如此规模的骑队,已经足以给任何对手造成可怕的损失。而晋军终究是没能完全重整队伍,他们只来得及在最前方列起了一道单薄的防线。
两军轰然相撞,如巨浪翻卷,惊涛裂岸;如狂风吹雪,乱石崩云。片片血腥冲天抛洒而出,被撞击变型的尸身、被斩断的肢体、被扯脱出来的脏器漫天飞舞,抵在最前方的晋军阵列立即土崩瓦解,至少两百人瞬间阵亡。
这样短的时间,这样巨大的损失,放在诸王征战的中原战场,足以令任何一支部队军心涣散。但在民风剽悍的北疆却非如此。北地的胡族彼此间的争斗是如此频繁,以至于每个人在耳濡目染之下都清楚,两支骑兵对战的时候,最大的伤亡不是来自于正面对决,而是来自于逃亡的过程,与其在耻辱的奔逃中被杀死,不如努力向前,搏取一线生机!
排列在较后方的将士们狂呼乱吼着,硬生生地顶了上去。而晋军的骑兵在丁瑜的带领下,发动了反冲击。仅仅瞬息间后,数千人就纠结成了难以分辨阵营的混乱状况,惨叫和嘶喊在视野可及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与此同时,被叱罗金安排的密林两侧的鲜卑骑兵包抄就位,鲜卑人投入的兵力达到晋军的两倍,而且是以逸待劳。他们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将晋军将士一个个地杀死。但晋军坚决反击,丝毫都没有动摇。自丁渺以下的每一个人,都展现出了远超过鲜卑人预料的勇猛。在方圆数里的草原上,双方不断地突击、后退、包抄、固守,互相厮杀、劈砍、戳刺、射击,甚至推搡、扑摔、撕咬。这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立刻就进入到了极度激烈的状态。
在这样的环境下,丁渺根本不可能实现他擒贼擒王的想法。他纵马往来奔驰,反复冲突,可每一次都被数倍以上的敌人逼退,身上还多了几处轻伤。最终,他不得不从敌人的薄弱处穿插出去,刚与丁瑜率领的百余骑汇合到一处,又陷入到敌人的包围之中。
一支流箭不知何处飞来,带着厉啸从丁渺的侧脸掠过,掀飞了一块皮肉。死里逃生的丁渺暴怒咒骂着,将被箭矢撕裂的护耳揪了下来,奋力扔出去,啪地一声正砸在眼前鲜卑骑士的面门。
趁着对手稍一愣神,他挥动铁戟向前猛刺。巨大的力量之下,铁戟将那鲜卑战士的肚子捅了个对穿。宽阔的锋刃和月牙一齐从后腰位置直透出来,余力不衰,又斜向下扎入了马背。灰色的战马高声嘶鸣着,驮着几乎被截成两端的骑士轰然歪倒,堵住了这个方向上冲来了许多鲜卑战士。
丁渺趁机双腿夹马转向,疾驰的战马从死者的侧面掠过。
他手中的两柄铁戟几乎已完全变成了红色,挥舞的时候,就像是在空中抖开了鲜红的匹练。没有任何敌人能够躲开他闪电般的砍杀,在他前进的路线上,无数鲜卑战士嘶吼着围拢过去,随即如同船头破开水波那样退开。
当不知道是第几十颗首级飞溅着血水,从他的马前落下时。丁渺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他霍然回首,便见到了一名黑袍敌将随意地提着形制奇特的巨大砍刀,渐渐催马加速。
被认为是并州刺史麾下第一勇将的丁渺、幽州军中威名赫赫的煞星段文鸯,这两人彼此并不相识。但两人目光相触的时候,彼此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和浓烈到难以直视的杀气!
前队遭到伏击的消息,这时已经迅速传递到了书里外的中军。陆遥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抬手握住了腰畔的缳首刀。冰凉的刀柄给了他轻微的刺激,又使他立即镇定下来。
此番突袭濡源,他的计划不可谓不周详,侦察不可谓不周密、伪装不可谓不逼真、大军行动的速度不可谓不敏捷,但是复杂的环境终究难以尽数把握。很显然,这一次,代郡军已落入了他人算计之中。
那帮粗猛无知的拓跋鲜卑族人竟然有如此谋略,而自己事前确实未能想到,但是……不,这不会是拓跋鲜卑族人能用出的谋略。那些酋长们面临着拓跋鲜卑联盟的大崩溃,个个自顾不暇,他们既没有耐性,也没有必要拼尽全力来和朝廷兵马作战。陆遥心念急转,似乎有一个被他忽略的强大敌人,正从黑暗中渐渐浮现身影。
“将军,怎么办?”身边有人问。
怎么办?陆遥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领兵,在伏击了前军之后,必然还有诸多后继的手段一一施展。此刻前方大战正酣,而更多的敌人或许正隐蔽在暗处,会根据自己接下去的行动做出判断。他立马远眺,清晨的浓雾渐散,草原、森林苍苍莽莽,一望无际。那其中会有多少敌人潜藏着?正有多少凶残嗜血的眼正在向己方打量?
“等一等。”陆遥低声道。
他的语气丝毫都没有慌乱,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就如同他此前无数次指挥战斗时的表现一样。
第三十八章 铁流(七)
“将军,前军遭到伏击!”
“将军,敌人数量在前军两倍以上,先发箭矢,后以步骑横击,我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丁渺将军单骑突入敌阵,杀数十人。我军努力厮杀不退,敌军攻势稍挫。”
“敌军两翼骑兵大举包抄,我军陷入苦战!”
“敌军有一将,极其勇猛。丁渺将军与之交战不利,我军锐气渐失!”
探马川流不息地将前方战况报来,陆遥听得几条,已知道军情至为危急。
丁渺虽然骁勇嗜战,但他毕竟身为统军大将,本没有刚一作战就亲身陷阵的道理。想必是敌军突如其来,攻势又太过猛烈,他只能亲自冲突敌阵,企图凭借个人的武勇来压制敌人的气焰,为己方争取时间。以一人之力横绝战场,这样的行为固然足以彰显自身武威,但若敌军有意识地进行围杀,危险程度简直难以想象。更不要说,敌军中竟有足以与丁渺相抗衡的勇将在!
前方将士面临两倍之敌苦撑不退,刀来箭往,热血喷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中军虽然尚未接敌,陆遥却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敌人施加于前军的,是一次处心积虑、谋划已久的伏击,这样的伏击不会仅此而已,毫无疑问,大战将至。然而敌人是谁?敌人从何而来?现在何处?下一步的动向如何?这些问题全无答案,陆遥皱眉苦思,久久不得其解。他虽然经历过无数次大小战役,面临的局势却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混沌。毫无疑问,这混沌之中,正孕育着难以想象的危险。
陆遥能感觉到,四周的将士们都用跃跃欲试的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虽然前军遇敌,但将士们的信心并不曾因此而稍有动摇,对于他们来说,拥有辉煌战绩的陆遥便是他们的信心所在,更是胜利的保障所在。他们每个人都期待着陆遥立即发布作战的命令,好让将士们冲杀向前,夺取胜利。
但眼下的局面全不在事先的预料之中,陆遥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应对!
在原先的计划之中,叱罗部和普六茹部已被己方在坝上草原南部四处抄掠的举动迷惑,转而集中全力压制濡源的晋人流民聚落。晋军长驱百里奇袭,正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然而陆遥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是猎人的突然转变成了猎物,意图对敌人施以突袭者突然遭到了突袭。这样的变化太过剧烈,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惑敌之计,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危险局面……此地可不是到处有坚城可以据守的中原,也不是自己苦心经营的代郡,而是千载以来为胡儿所占据的草原。若是战事不利,近万大军身陷异域,既无依托,又无援助,将会如何?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视到了负责侦谍的朱声,突然又生出几分恼怒。为了组织起可靠的谍报机构,整个代郡投入了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前期看来,确实也效果斐然。不是号称将整个坝上草原的情况完全掌握了么?不是号称将数十个鲜卑部落的动向纳入随时的监控中么?然而事到临头,那些密布草原各处的探子竟然无一能传递回有价值的信息,硬生生地把整支大军陷进了危局。朱声这厮,简直……简直……
陆遥又竭力排除那种推卸责任的念头。奇袭濡源的决定是自己做出的,无论如何,不该归咎于手下的将士们,他们每个人都尽力了。他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维持着镇定的表象。但他紧握着缳首刀柄的手心里渐渐变得又湿又粘,沾满了汗水,情绪已经难以遏制。
自从入代郡以后,陆遥麾军扫荡,无不克定,从头至尾都并不曾遭遇过真正的困难。或许是这些日子太顺风顺水了,他以为,从此以后一切都会走在胜利的道路上,甚至近乎狂妄地宣称将谋取齐桓、晋文的功业。但此刻,他突然重新感受到了自己在太行山中奔命时的无依无靠,那种在足以没顶的惊涛骇浪中不断挣扎的彷徨无措。
陆遥此刻的情绪绝不是畏惧。他身经百战,曾经无数次在距离死亡毫厘之差的险境搏出生路,早就不知惧怕为何物。使他焦虑紧张的,是那些追随他的部下们,是刚刚稳定下来的代郡基业将会怎样。较之于一叶扁舟,艨艟巨舰或许足以劈波斩浪,但面临滔滔狂潮横扫的时候,身为首领的他必须要为全船上下的性命安危负责!
陆遥,你想要持干戈以济世么?你想要平定天下,重造一个朗朗乾坤么?那太遥远了。你需要想的,只是眼前,只是怎样熬过今天的难关,怎样做才能对得起那些信赖你、支持你的忠诚部下们!
“传令后军十万火急向我靠拢,中军立即结阵。”陆遥断然道。当前敌情未明,如果急速行军救援丁渺所部,很可能使得全军都趋于被动。前军的将士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坚持下去,直到中军能够腾出手来。
随着陆遥的命令,整支中军霍然止步,随即依照各级军官的号令逐步就位,铿锵的脚步声就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巨蛇抖动着鳞甲将躯体盘拢。
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南北各有一条小河,两条河都是濡水的支脉,分别从西北和西南流过来,在东面汇合到一处以后,继续向东北蜿蜒而去。河流并不宽,水也很浅,但足以阻碍骑兵的迅速前进。两条河流之间,是一片不规则三角形的平地,正合大军所用。
楚鲲带着约摸一千名士卒下马,在西面的开阔处结成方阵。第一排的士卒竖起一面面半人高的盾牌,第二排、第三排的士兵将长矛架在盾牌上。第四排的弓弩手则将弓箭一支支地扎进身前的地面,以便随时拿取。这些士卒骑乘的都是驮马,除了载人,还携带了些木桩,这时候便将木桩扎成拒马,将小河之间的空地堵死。另一支下马作战的队伍由姜离带领,约莫五百人的他们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用于阻止敌军渡河袭击。而骑兵主力布置在方阵的侧后方,既可以冲杀渡河之敌,也可以穿过步兵方阵出击。
陆遥等将领则驻足于平底中央一片地形稍高的坡地。几名亲兵跑前跑后地忙了一阵,将中军陆字大旗高高地打起了。
薛彤的后军距离稍远,而且还有些车辆之类随行,中军结阵完毕后他们才匆匆赶到。楚鲲连忙让开通路,将他们放到内圈
薛彤纵身下马,奔上坡地大声问:“道明,情况怎么样了?”
陆遥坐在胡床上,轻松地道:“鲜卑人看破了咱们的计划,丁文浩的部队已经被伏击了。老薛,你和你的人先休息一下,蓄养体力。我估计,这次必然要大战一场。”
薛彤正待回应,忽然感觉到地面微微颤动,成片的草叶都刷刷颤抖起来。
“来了!”所有人同时抬眼眺望,只看到西北方向的平原上,一片黑色海洋铺天盖地的卷来。
第三十九章 铁流(八)
原野尽处,黑沉沉的敌军如潮涌动,一片片地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广阔地域。俗谚说,兵过一万无边无涯,那是指步卒的军阵而言。骑兵奔腾往来,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超过步卒远甚。远远地看去,那支军队就像是一名狂躁的书家挥动如椽大笔,将浓烈的黑色尽情泼洒挥舞;又仿佛是狰狞的火焰将青色的原野吞没,不紧不慢地燎烧成块块灰黑的余烬。
黑潮越来越近了,那些翻翻滚滚向前的骑兵行进速度并不快,显然是在为了即将发动的冲锋节省马力。陆遥已经能够分辨出位置在前者**上身、披头散发如鬼怪般的模样。那正是鲜卑骑兵!
数月以来,陆遥转战北疆各地,击破的鲜卑部落至少也有四五十个。但那些其实不过是托庇于鲜卑名下的杂胡罢了,对于那些真正的鲜卑强族,陆遥从来都万分警惕,将之视作大敌。
上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鲜卑骑兵,还是在晋阳城的城楼上。当时匈奴左贤王刘和以数万精兵奇袭,眼看就能摧破兵微将寡的晋阳城,却不防遭到拓跋猗卢部下鲜卑突骑的攻杀,顿时崩溃。匈奴汉国的精锐何等善战,却非鲜卑人一战之敌。自此,鲜卑骑兵的勇悍、坚忍、视死如归,给晋阳军上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陆遥至代郡之后,也曾与鲜卑骑兵交手。当时晋军与常山贼决战,拓跋禄官遣轻骑三千日夜兼程杀入代郡。彼等人如虎、马如龙,狂呼鏖战,势如疾风暴雨,顿使陆遥所部陷入狼狈。陆遥亲自上阵作战都难以挽回颓势,若非温峤劝得慕容龙城临阵倒戈,结局不堪设想。
如今……在晋人孤军深入,长征数百里坝上草原、与代郡基地远隔群山的时候,又一支规模庞大的鲜卑骑兵正攻杀而来!由于身处的位置不够高,很难估算出敌军数量,但至少也在一万以上,很可能达到两万。这个数量优势太过恐怖,陆遥环视四周,自薛彤以下的所有将校们,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有的人甚至已经面如死灰。
越是在紧张关头,陆遥的头脑却越是清醒,思维的运转速度简直数十倍于平时。仿佛就在一瞬间,他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如此巨大规模的军队啊……这是幽州军的鲜卑突骑吧。”陆遥笑了起来:“真没有料到彼等竟然胆大妄为如此。”
北疆的鲜卑人虽然数以百万计,但分别属于成百上千的大小部落。在禄官身死、拓跋鲜卑东部群族崩散、内乱方殷的时候,绝大多数部落只能随波逐流地自保而已,哪怕有几个试图乘势而起的野心家,终究会被强者当作肥肉来肆意切割。真正拥有角逐疆场实力、能够决定北疆未来的其实只有六方:河西匈奴、白部鲜卑、拓跋鲜卑西部、晋阳军、代郡军、幽州军。
由于拓跋鲜卑西部正与晋阳军联合,与渡河东进的河西匈奴、白部鲜卑决战,前四方全都腾不出手来,代郡军便可以优哉游哉地收拢拓跋鲜卑东部的广袤领土。这对于仅仅据有代郡的陆遥所部而言,确实是个天赐的良机。
但幽州军又会如何动作呢?
骠骑大将军王浚于永兴元年杀死前任幽州刺史和演,自领幽州。此举虽然大不合体统,但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陆遥所在的代郡,名义上即属于幽州刺史部所辖。然而代地三郡沦于杂胡之手数十年,王浚实际只掌控范阳、燕国、北平、辽西四个郡国。陆遥身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之职,势力虽然远远不如,但以朝廷名器而论,足可自行其是,无须仰赖幽州之鼻息。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朝廷有意扶植陆遥以分王浚之势亦未可知。
幽州军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无往不利,所依托的是东部鲜卑两大强族段部和宇文部的兵力。其中,宇文鲜卑的势力范围约莫在柳城以西、濡源以东。而段部的势力范围在辽西至燕国一带,并向西延伸至代地。
拓跋鲜卑大乱之后,原本占据坝上草原的没鹿回部、未耐娄部东迁,这必然会侵犯宇文部的势力范围,于是幽州军调集了庞大军力前往堵截,一来为了维护领地,二来也为了收拢没鹿回部和未耐娄部的庞大人力物力。根据军报,三日前两军鏖战,幽州军胜得极其惨烈,死伤接近万数,所以陆遥放心大胆地起兵直驱北方。
然而这个军报并不完整!
段部不会接受代地被陆遥占据的现状,宇文部更觊觎濡源的丰沃水草很久了。阻挡在他们前方的代郡政权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须知以二部的强大实力,区区万人损失算得什么?就在陆遥放心大胆北上的时候,在段部、宇文部支持下的幽州军真正主力早已守株待兔,意图在这片去国遥远的草原上,将新崛起的代郡政权一举摧毁!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陆遥和他的部下们无不沉浸在全取代郡的喜悦中。他们习惯了胜利,期待着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可是他们大意了,疏忽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幽州的谋算,最终在战略上陷入了极其被动的态势。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但这没有关系,代郡军此来北疆,本就是为了作战。纵使敌人以逸待劳、兵多将广,想要最终获取胜利终究还是要靠一刀一枪厮杀出来。而战场厮杀这件事……我陆道明何曾怕过谁?无论这次来袭的是谁,王彭祖、段务勿尘还是宇文莫圭,今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代郡军的实力!
“老薛,还好你跟的紧。”陆遥向薛彤点点头:“请你速去布置罢。咱们准备的好东西,眼下就得用上了。”
“是。”薛彤抱拳施礼,大步走下坡地。
随着薛彤的号令,如巨蟒盘踞的整支晋军再度翻动起了鳞甲。密集排列的晋军步卒稍稍散开,为后队将士让出道路。薛彤所领的后队,不仅拥有着甲作战的重步兵,还有大量的弩手。为了保证行军速度,他们都将装备放置在随军的车辆上,轻身前进。此刻,相当数量的精锐士卒开始在辅兵的帮助下顶盔贯甲,而弓弩手们将蹶张弩的一端扎入地面,发力踏足上弦。
当这些甲胄、强弩被一一卸下之后,用以运载它们的车辆也被腾空了,这些车辆都是两轮的小车,用一匹驮马就能轻松拉动。小车用厚实的木料制作,边角打着铁钉,虽然粗劣、却结实的很。小车一侧用木材交叠,搭起高约六尺许的挡板,挡板上开有小孔。士卒们将这些车辆推到正对敌军来袭方向的西面,用有挡板的一侧向外,以铁链彼此勾连,每五辆车之间留出缺口。如此这般,仅仅片刻工夫,两条河流的中央就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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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这两天又病了。不过我会尽量保证更新。
第四十章 铁流(九)
汹涌的马蹄声仿佛雷鸣隆隆,数以千百计的幽州鲜卑骑兵如潮水般铺开前进。这些鲜卑人的装备虽较拓跋鲜卑要强些,仍然算得寒酸,只有极少数人着甲,使用的武器也五花八门,显然是历年来战斗缴获所得,不曾经过整理。不过,威声震动中原的鲜卑骑兵从来都不依赖这些外在之物。北方寒苦艰难的生活培养了他们强壮的体魄;锻筑了他们坚忍耐战、悍不畏死的性格;赋予了他们人人善马、来去如风的擅长。与中原汉地的居民相比,这些鲜卑人是彻头彻尾的野人;他们一无所有,故而也从不顾忌,毫不犹豫地愿意用生命来搏取酋长渠帅所赐予的荣华富贵。
对于他们而言,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敌人又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在过去的十数年里,这些凶猛的鲜卑人从北疆到中原往复奔忙,只要纵马奔驰、杀戮、掠夺、奸淫,肆意行动之后还会获得相当的恩赏……那样的生活可真是简单而快意。
但过去的那些累累暴行,终究有着足以向洛阳朝廷交代的大义名分。今日之战,却是隶属于朝廷的军队毫无理由地向另一支朝廷军队发动进攻,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鲜卑战士无须在意,但他们的首领却还有些顾忌。因此,这支军队全不打任何旗号,纯以鸣镝、号角或者此起彼伏的尖锐哨声互相联系,给大晋朝廷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凭借着鲜卑部民自幼共同结队渔猎所建立的默契,纵使没有旗帜引领,鲜卑战士们由千人队至百人队、十人队层层号令,依旧如臂使指。
骑兵们不紧不慢地前进,队列向两翼远远地延展开去。在骑队中央,稍许突出阵列的位置,是幽州刺史王浚麾下的精锐虎班突骑。这支骑兵约摸千人,由王浚十余年来招募恩养的胡晋各族死士组成,人马都披挂沉重的铁铠,外罩以杂锦战袍。远远望去,深黑色的铁甲在清晨的阳光下烁烁生辉,甲胄下的骑士与战马仿佛浑然一体。而那些大槊、长刀、铁椎等沉重的武器挥舞如风的时候,如同一头钢筋铁骨的狰狞巨兽亮出了尖利的爪牙咆哮向前,那一股令人生畏的强悍气势,足以使任何敌人心胆俱裂。足足千名披甲骑士汇聚在一起冲锋,简直非人力所能阻挡。
北疆胡族无不擅用骑兵,然而出于各地区的不同条件,具体到各部族,运用骑兵的方式又有差异。东部鲜卑诸族近百年来不断与中原朝廷贸易,由于边疆关塞不严,大量的精金良铁被走私到草原上,又逐渐获得大量的汉地流人充作工匠,所以逐渐建立起了相当规模的铁甲骑兵队伍。在作战时,彼等每先以甲骑具装的精锐重骑冲锋陷阵,所击辄如天雷轰顶,无不摧破;待敌人陷入混乱之后,再用轻骑紧随而上扩大战果,尽情屠戮。这样的战法,一方面以良马劲箭之利压倒晋人的军队,另一方面又以甲胄军械之精良压倒北疆胡儿,不愧是北疆雄长的得意之技。
这支重骑的首领是段务勿尘的侄儿,段部鲜卑之中与段文鸯齐名的勇将段末波。段末波今年三十五岁,正是一名沙场悍将威望、武力俱臻高峰的时候。此人成名远早于段文鸯,被视为东部鲜卑中最为强悍的骑兵将领。整支虎班突骑之中,倒有多一半是因为他的威名前来投靠的。此刻两军距离尚远,这条披头散发、身躯宏伟如山的巨汉并未投入虎班突骑的队列里,而是架马随着骠骑大将军王浚身后,小心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
“对面就是代郡军的主力,那陆道明数月以来纠合的北地精锐尽数在此。”段末波竭力摆出笑容,脸上一道赭红色的刀疤像游鱼般跳动。他在马上侧身向王浚深深施礼:“拿下这一仗,整个幽州、幽州以北的千里草原就全都在大将军掌中了。末将诚惶诚恐,先为大将军贺喜。”
段末波的性子不似寻常鲜卑人那般粗猛,倒和他的叔父、辽西公段务勿尘有些相似,凶猛如虎、狡诈如狐。面对王浚的时候,他的言语极其恭敬,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谄媚。然而王浚只是微笑颔首,并不答话。
王浚自然知道段部鲜卑绝非如段末波表现出来的那么满腔赤忱。新任代郡太守的崛起,彻底阻断了段部鲜卑西向发展势力的通路,所以段部鲜卑无论如何都要将之扼杀才可。说什么“全在大将军掌中”,似乎这一仗纯为了幽州的霸权而打,未免看低了自家的眼光。
只不过……就算是扫平了代郡,还有无数敌人等着要杀呢,方当用人之际,对这些鲜卑人还是稍加笼络为好。这样想着,王浚随口另起了一个话题:“我看代郡军竟然以车阵列前,很是古怪。不知他们有什么意图?”
“我曾听说,咸宁年间朝廷与西羌作战,武威太守马隆引勇士三千人西渡温水,军中有偏厢车,地广则结鹿角车营,路狭则制造木屋施于车上。大军依托车营且战且前,又以劲弩为掩护。遂得以转战千里,平定秦、凉。”在王浚另一侧,一名与他并辔而行的青年将领应声道:“依末将看来,此刻代郡军所用的不过是咸宁故技罢了,破之不难!”
“哦?”王浚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便请抚军将军为我细细说来。”
这青年将领乃是王浚的副手、抚军将军段疾陆眷。他虽年轻,却是辽西公段务勿尘的嗣子、在鲜卑人中地位十分尊贵,此番幽州军北上草原,由他实际负责军事指挥。
王浚的武力素来都依赖于鲜卑。幽州幕府中的晋人显宦虽然为数不少,然而名震中原的大将祁弘须得坐镇蓟城,其余人等之中,枣嵩乃高门清贵,王昌、阮豹、胡矩不过勇夫,并无足以统帅大军的。故而大军南征北战,实际领兵的将领不是出自宇文部、便是出自段部。
对于这种局面,或有人担忧恐生太阿倒持之虞,但王浚从没有将之当作一个问题。他在幽州经营多年,对自己控御鲜卑部众的手段充满信心,同时也希望自己拥有足以令胡儿钦服的气度。哪怕前几日里,段部分明刻意留力,使得宇文鲜卑与拓跋鲜卑的未耐娄部两败俱伤的时候,王浚仍然丝毫不以为意。鲜卑部族之间的倾轧斗争越激烈越好,幽州刺史正可以分而治之。
第四十一章 铁流(十)
大军渐行渐近,而王浚和段疾陆眷、段末波等人随意谈论着,并没有多少大战将至的紧张感。近十年来,东部鲜卑的军事实力与王浚王彭祖的精妙谋算结合,营造了这个军事集团所向披靡的战绩。他们摇摆于中央朝廷纷起的诸王之间,毫不停歇地攫取利益,期间更几次南下中原作战,将敢于与之为敌者一一击败,收割走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的鲜血和生命。眼下这支敌军也不会例外,在幽州刺史的谋划下,他们已经陷入绝境了,只差鲜卑战士的长刀一割而已。
幽州军上下充满必胜的信心。他们越过如绿色毡毯般的原野,毫无疑意地准备摘取胜利。较之于中原,北疆的气候通常要干旱些,哪怕已接近濡源的水泽地区也少有林木。前方数十里外段文鸯用来率军伏击丁渺所部的林地,虽是难得的有利地形,却狭逼不堪容纳大军。除此以外,周边莫不是地形开阔的苍茫草野。因为这个缘故,幽州军实际的驻地极远,其主力是在确定了代郡军的动向以后才长途奔袭而来,疲惫程度并不比整夜行军的代郡军轻出许多。这可以算是代郡军猝然遇袭的不幸中之大幸。
在此情况下,经验丰富的鲜卑战士们自然不会选择一鼓作气直冲代郡大军严整的军阵。当他们迫近到十里以内,便放缓行军步伐,稍许蓄养马力,同时凭借巨大的兵力优势,逐渐将代郡军三面包围。两军于南、北两面隔河对峙,在西面开阔的平原地带相隔两里对峙。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秋日的阳光驱散晨雾,洒落在平原上,将两支庞大的阵列都照得清晰可辨。
“对面的敌军大约九千到一万,数量是我军的两倍。左右两翼各布置了一千游骑,看似为只袭扰之用;而主力是中军的五千余骑,其中还包括了相当数量甲骑具装的重骑,摆出了强攻正面的架势……但骑兵来去如风、调动便捷,两翼的游势随时可以变作主攻之势,不可不防。但我军用来与之对抗的,只有骑兵三千,车兵一千,步卒一千。兵力相差如此,该当如何应付……”趁着敌军布阵,陆遥迅速判定了敌方的力量。他长叹了口气,向身侧一人笑道:“德元公,这一仗不好打。兵凶战危之际,老人家还请多多小心才是。”
在陆遥身旁的,赫然是定襄侯卫操。
陆遥此番行军,本为了奇袭叱罗、普六茹两部,打的旗号是为卫氏宗族所庇荫的晋人流民解围。卫操身为晋人流民领袖、数日前就潜往坝上草原南部的晋军大营接洽,这个时候自然是要随军行动的。好在这位定襄侯是武人出身,久历风刀霜剑、筋骨强健,支撑得住一夜颠簸。
但之所以这时候将卫操请到军前,又不是那么简单。代郡军谋划妥当的一场奇袭,最终反而将自己套了进去,这固然可以说是敌人处心积虑,但也也不能排除军中有人通风报信的可能。卫操及其宗族子弟,在拓跋鲜卑联盟之中辛苦经营数十年,得上万流民拥戴、在北疆根深蒂固的很。能在这滔滔乱世中打拼出一番基业的,莫不是千百人里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人杰,这其中更不知隐藏了多少胸怀大志的人物,并没有半个简单货色。谁能说,这位定襄侯不会故意挑起幽州、代郡两地的纷争,冀图自家势力坐收渔人之利呢?
昔日的成都王谋主卢志至今还下落不明,害得魏郡文武无一日能安生。此辈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能力,陆遥可万不敢小看了。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幽州军出现之后,他立即就遣人从后军“请”来卫操,更令部下将之牢牢看护住。
卫操自知身处嫌疑之地,就连身边诸将校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想必若是作战不利,便有人要归咎于自己,几把钢刀要向着自家脖颈落下来了。但他这辈子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看神情毫不介意的样子,只是仔细地观望着对面滔滔涌涌的鲜卑大军。
听得陆遥言语,卫操定定地看了他,摇头苦笑起来:“陆将军,这一仗确实不好打……”
说到对北疆各方势力的了解,陆遥终究是个外来户,远比不上卫操这般底蕴深厚,只见他抬手指着对面军阵,为陆遥解说:“将军请看,正对着的方向,那一支身披五色锦缎的重器,便是骠骑大将军麾下的虎班突骑了。虎班突骑现身,段部诸将中号称凶狡第一的段末波必然在此,甚至……甚至王浚很可能也在对面军中!”
卫操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地道:“那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都督河北东夷诸军事、博陵公!那是手掌精兵强将、两番横扫中原的天下一重镇强籓!陆将军,这一仗岂止不好打……是不能打!”
陆遥叹了口气。眼前这位定襄侯出自卫瓘门下,以晋人身份投入拓跋鲜卑族中,不知扛过了多少腥风血雨,才得拓跋猗迤信赖,一度身任辅相、执掌百万胡儿权柄,威势逼人。即使如今时局多蹇,卫氏宗族依旧是北疆的重要势力。彼等敢于与叱罗部、普六茹部两个鲜卑强族对抗,数十年的艰苦经营连陆遥都为之敬服。但是,卫操却终究不敢、也不愿直面幽州王彭祖的强大武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草原上的晋人流民远离朝廷许多年了,他们在代郡陆遥和蓟城王彭祖之间本来没有倾向可言。当王浚的大军被没鹿回部和未耐娄部阻挡,卫操便夤夜赶来面会陆遥;而当王浚大军终于杀入草原,卫操决不愿自己数十载苦心纠合起的势力陷入代郡和幽州的矛盾中,落得个池鱼之殃。
但陆遥却不能放任卫操如此。代郡与幽州的矛盾、与段部鲜卑的矛盾,更非己方临阵退让所能规避。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德元公……”
“陆将军,我知你所图非小,实不相瞒,我也有意从旁襄助,两家共谋大计。然而如今幽州王浚大军到此,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两军将战,时间紧迫,已容不得言语试探转寰,卫操一手攥住陆遥的手臂,将声音压得更低:“将军岂不见,敌势如泰山,我军如累卵?岂不见左右将士多有惧色,战事未起,军气已摧?将军,这一仗,不能打,打不得!依我看……”
陆遥做了个坚定的阻止手势:“战阵之事我自有分教,德元公就不用忧心了。”
将士多有惧色,于是战事未起,军气已摧?
真是笑话!
要使将士面对着凶名震动天下、而数量是己方两倍甚至更多的敌人还毫无畏惧之感,这大概只有神仙才做得到,陆遥自问没有能力锻炼出一批终结者来。但据此认为军气已摧,未免太小看了代郡军的将士们。陆遥绝对相信,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足以凝聚将士们的信心,培养将士们的韧劲,使得将士们能够将畏惧转化为斗志。哪怕是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哪怕是在战略上被动到了极点的时候,哪怕是在卫操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都失去信心的时候,代郡军仍然能够决死一战,并且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遥猛一打马,从坡上纵马而下,驰入前方层层叠叠的战阵之中,片刻之后,又从阵中冲出,直抵与鲜卑大军对峙的最前线。
第四十二章 铁流(十一)
大约二百名轻装骑兵静静地列成松散的一线,站立在代郡军的最前方,掩护后方的车阵和中军本队。纵使幽州军如乌云压城般地迫来,这支骑兵队伍也丝毫没有慌乱,他们纹丝不动,甚至也没有彼此交头接耳地言语;只有晨风吹动着他们的旗帜和衣袍,发出猎猎的响声。显然,这是一支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具有钢铁般意志和纪律的强兵。
倪毅是这支轻骑的首领。他披着轻便的披甲,挎着一把短弓,手提心爱的大斧站在队列之前,时不时地轻轻抚摸马鬃,让胯下那匹性格暴躁的青鬃马安静下来。
打了几场顺风仗之后,又要以少敌多了,但这种情况并没有让倪毅有什么特别的紧张情绪。想到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惨烈沙场,他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有运气了。蜀中、关中、中原、河北,这片苍天笼罩下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无数人舍生忘死地互相绞杀屠戮、血流成河。如果苍天有灵,想必觉得人和蚂蚁并没有区别,一样活的渺小卑微、一样死得毫无价值。
这样的世道,“活着”并不见得有什么值得留恋,身为军人,真些年来手下积攒了那么多条人命,就算死,也够本了……
倪毅突然打了个哆嗦,不不,不对。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老子现在才不想死呢。那么惨无人道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能死在这帮鲜卑人手里?这一仗一定要赢!一定能赢!
倪毅斗志熊熊。
激发起倪毅斗志的,是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所经历的一切……那大概是倪毅这辈子最痛苦的日子了。薛彤、沈劲和刘遐,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将军,简直没有把士卒当人看。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套路用法、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配合……还有更惨绝人寰的徒步行军和骑兵的分队、冲锋等练法,简直将倪毅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凌晨起身,用过早饭便没有停歇,每个人都要披甲持械,一项接一项地苦熬到日暮西山。甚至天黑了也不停歇,身为队主的他,还得一一关照部下所有将士的歇息、鼓舞他们的情绪,有时候一直到子时才能够入睡。
这简直是正常人想象不到的可怕生涯,过去一个月里倪毅挨的骂比整辈子更多,流的汗比整辈子更多,学到的东西也比整辈子更多。这样的生活,倪毅绝不想再来一遍,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给予了倪毅前所未有的信心。
倪毅稍许侧身,用余光扫过他身边的同袍弟兄们。他们有晋人、有鲜卑人、有乌桓人,有的出于胡族俘虏、有的出于乞活旧部、有的出于汲桑贼寇余孽。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背景,但却拥有几乎完全相似的气势,那种属于真正的军人的、整齐划一而又锋芒毕露的气势。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虽然他们还并不曾打过任何一场大规模战役,但艰苦到几乎堪称残酷的训练,已经使得这支军队自信能够战胜一切敌人。
后方的军队突然有些躁动,倪毅止住了胡思乱想,有些紧张地回身去看。
倪毅的正后方层层叠叠的车阵、步阵和骑兵队列波分浪裂般地分开,约莫十五六骑直冲出阵,打了个弯来到将士们的面前。
打头的是两名身材高大雄伟的骑士,各自举着青色和红色的两面巨大军旗。两面军旗在风中翻卷飘扬,显出“鹰扬将军陆”和“代郡太守陆”的字样。在大旗掩映下缓缓行来一人,正是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
陆遥骑着一匹极其雄峻的黄骠马,身披筒袖铠,一手控缰,一手倒提着长槊,腰两侧各悬一柄缳首刀。这样的装扮其实并不较其它将士更特殊,但落在倪毅眼里,却显得十分英武。
从什长一跃而为队主的倪毅并不缺少和陆遥接触的机会,他对陆遥的提拔也满怀感激。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没有遇见陆将军,自己只不过是个昏昏碌碌的普通士卒,说不定早就死在战场上化为污泥了;是陆将军给了自己信任和重视,是陆将军给了自己崭新的未来,是陆将军给了自己追求胜利的决心。而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强大敌人之时,倪毅注视着陆遥,更猛然想起了不久前邺城建春门外的纷扰战场上,那横绝战场、以一己之力击败了强贼汲桑的身影!
陆遥显然并不清楚自己在军中居然有了一位如此狂热的粉丝。他悠然提缰,从将士们身前经过。路过倪毅身前时,略微点了点头。
但陆遥并没有像倪毅预想的那样,在这个位置向将士们发表站前的动员,而是继续前进,一直抵达代郡军和幽州军之间的中点位置,距离幽州军的前锋约摸一箭之地。
这个举动岂止出乎倪毅的预料,甚至就连幽州军的将士们也有些愕然了。正对着陆遥的那些鲜卑战士们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想要突然杀出去擒下这敌军主将,又在比较老成的同伴呵斥下勉强压抑下来。
陆遥吐气开声,使得话语声飘荡得极远,整片平原上都能听得清晰:“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在此,请王彭祖出面一叙!”
陆遥身边的几名随从骑士已经稍许散开,用鲜卑语将陆遥的话语重复一遍。这下,幽州军、代郡军中的胡晋两族将士,全都听明白了。这句开场白,简直比他孤身向前的举动更叫人难以理解。代郡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战云密布之际,这位陆将军何以竟这般说话,真叫人想不明白。
或许是事发突然,幽州军中一时并无任何答复。
“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在此,敢情幽州王刺史出面一叙!”过了半晌,陆遥再度扬声,将适才的邀约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并不等待多久,很快就仰天大笑起来:“哈哈,王某人果然并不敢出面么?王浚,王彭祖!你果然是个无胆匪类、无耻小人!”
陆遥戟指幽州军的中军方向,连珠炮般地高声喝斥:“我陆道明受并州刘刺史钧命,自并州至冀州、再到幽州代郡。所经之处,莫不听人说起,鲜卑各部骁勇善战,有的是勇敢无畏的男儿,有的是冲锋陷阵的好汉。偏偏那幽州王彭祖生性奸诈凶毒,巧言令色诱骗鲜卑男儿为之效命,自家升官受赏,鲜卑各族却只落得个死伤枕籍!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数日前,听从你乱命的宇文部已与末耐娄部、没鹿回部两败俱伤,死者不下万余。宇文部将士的尸骨未寒,你又驱使段部前来死战了?今日这一战,不过是用段部鲜卑将士的鲜血为你谋取私利罢了,可是袭击朝廷军马的罪责,却要落在段部的身上!王浚,你何其阴险,又何其卑怯!我倒想问问,离了鲜卑战士的帮助,你可有一兵一卒的能战之师?离了鲜卑部族的威风,你哪有任何一点可以称道的地方?你这无能、无勇、无义的鼠辈,除了躲藏在鲜卑男儿的身后,还会干些什么?”
陆遥拔高声音,怒喝道:“好男儿于沙场交战,死活各凭天命。我陆道明身经数百战,莫不是身前士卒、亲冒锋镝。怎么,王浚王彭祖,你这堂堂的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却像是女人那样,只敢缩在安全的角落,连当面与我谈话的胆量都没有么?”
随着陆遥的喝骂,代郡军上下大声喝彩,如雷轰鸣。而幽州军上下将士,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
绝大多数的胡儿终究生性质朴,脑海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在普通鲜卑战士听来,这敌将似乎言语间将我们鲜卑人抬得很高,什么“骁勇善战”、“勇敢无畏”……那是在夸赞我们吧?想不到我段部鲜卑的威名,就连中原人也都知道了么?很好啊,很叫人得意嘛。
至于他痛骂王刺史的那些话……似乎……这些年来,为王刺史东征西讨的,可不从来都是我们鲜卑人么?好像那些话……也没错啊?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段末波恨声大喝。他转回身,向王浚施礼道:“这姓陆的徒逞口舌之利,实在可恶。大将军,请遣末将领精骑前去,立取他狗命!”
段末波弯下的腰迟迟没能抬起来,因为王浚迟迟没有言语。
这位骠骑大将军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就连提着缰绳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距离他较近的扈从卫士们,甚至能听到他格格切齿之响。显然他已经怒发如狂,全靠着非凡的定力强自压抑着。
王浚出身门第极高,本就是当代的名士;又趁中原朝廷乱事跃居尊位,驱使鲜卑铁骑四处征战,威势震动天下。数十年来,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但这些辱骂的言辞并非挑起王浚如斯怒火的主要原因。他是同时代无数政客中的佼佼者,是个绝顶精明的人。正因为他绝顶精明,所以思虑就比他人更快、更深,在陆遥开口喝骂的短短时间里,他因为那些言辞而联想到的东西更多,随之产生的暴怒,也就更加猛烈!
第四十三章 铁流(完)
陆遥在阵前骂了一阵,幽州军方面并无人应答。陆遥未免有些索然,便拨马返转,在己方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回中军去了。
此时幽州军的中军本阵所在,虽有段末波奋然请战,怒火中烧的王浚却始终不曾发出任何命令,而是眉头深锁着,陷入了深思。
鲜卑人自匈奴之后崛起,二百年来种类滋蔓、雄踞北疆,屡为中原朝廷之患。不知多少朝廷高官雄心勃勃地出任幽州方伯,殚精竭虑于制服鲜卑,最终却无不被凶蛮的鲜卑人搅得焦头烂额,从未有谁能像王浚这样驱使鲜卑如走狗的。
凭借着超迈群伦的手腕,王浚一方面以朝廷公器威逼利诱鲜卑各族,另一方面又挟裹鲜卑骑兵从军屡次出兵中原,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从而短短十数年间,就由一名阿附于妖后贾南风的佞臣,一跃为令得东海王司马越都深深忌惮,大加笼络的北疆雄豪。时至今日,王浚虽然名义上是朝廷臣子,实际在数千里北疆袤原之上,威令所行早已拟于王者。甚至在他内心深处,已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图谋油然而生。
然而这样的威势并非绝无破绽。北疆毕竟地广人稀,着籍户口极其有限。王浚身为幽州刺史,实际控制的范阳、燕国、辽西、北平四个郡国乃整个幽州膏腴精华所在,但合计纳入朝廷管辖的户口不过五万出头。以一户二丁计算,哪怕征发十分之一的丁壮从军,兵力也至多万人而已。而王浚依违于宗室诸王之间,麾下幽州军两番南下中原,杀戮数以万计、攻克名城大郡不计其数……如此赫赫战功,哪里是万人兵力能达成的。
近年来,随着幽州频繁用兵,州郡兵的兵源逐渐枯竭,王浚在军事方面越来越依赖鲜卑、乌桓等部族的支持。胡族战士在他麾下的比例,从三成、四成,逐渐提升到八成以上,甚至有段务勿尘、段末波、段文鸯、宇文莫圭等鲜卑豪酋,率领部落骑兵整建制地为他效力。如此凶猛强悍的胡族大军,确非中原地区那些由农夫组成的军队所能匹敌,所到之处,自然是砍瓜切菜,杀得痛快淋漓。
可这些胡族军队在几番出入中原之后,亲眼目睹了大晋的虚弱无力,渐生骄横之心。隶属于王浚的胡族各部,乌桓人零散不成气候、宇文部的莽夫徒仗勇力。唯段部汉化较深,族中领袖人物多有心计,也格外注意朝廷内部动向。当这些强悍的渠帅们纵横中原所向披靡的同时,朝廷便再不放在他们眼里了。
王浚对此很不满意。彼辈既然视朝廷如无物,王浚本人身为朝廷所任命的幽州刺史、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又以什么名义凌驾在胡儿之上呢?以他浸淫政坛数十载的敏锐嗅觉,已经感到指挥段部诸将似乎不如旧日那般自如。
此番幽州军北上作战,段部出于私心,有意地延缓了行军速度,使得宇文部和拓跋鲜卑末耐娄部、没鹿回部两败俱伤。这一来,硬生生地将幽州拓展势力的军事行动长此以往,只怕要生出事端。只因考虑到天下纷扰,正是鲜卑人用武之际,他这才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压制下去,一如既往地安抚诸部。
欲成大事,非有大气量不可。心怀壮志的王彭祖这些日子以来着力培养自己的恢宏王者气度,哪怕代郡太守陆遥在万众之前放声大骂,口出诸多污蔑之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绝望的嚎叫罢了。片刻之后便可将之碾为齑粉,全不值得自己动怒。
可是……
可是王浚终究还是怒了。
看看,看看,当陆某人信口胡柴的时候,那些卑贱的胡儿在干什么?那些鲜卑人每个都带着轻松自在的表情,甚至有人因为敌人吹捧了他们的勇悍而得意万分!他们居然毫不介意地听着敌人的辱骂,丝毫都没有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觉悟!甚至……有些人甚至还在心有戚戚地窃笑!
王浚感觉到额角的血管猛烈跳跃着,头脑几乎有些晕眩。他对胡族渠帅们以恩义相结,不仅赐以高官显爵之尊荣,甚至连自家两个女儿都嫁了出去笼络彼等,自问已经做到了尽处。自古以来,岂有恩养部下到这个地步的?周公吐哺也不过如此了吧。然而……看着胡儿那些漫不在乎的样子,不能不使王浚恼火:在他们内心深处,难道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首领?难道他们根本就不曾把自己当作幽州军的一员?
他控制住自己将那些可恶的胡儿一个个砍头的愿望,冷冷地看着弯腰弓背的段末波,虽然勉强保持着稳健的仪态,可种种负面情绪汇合着怒火爆发出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再也难以遏制。
仔细想来,段部诸将之中,唯有一个段文鸯赤胆忠心;余者无不如段末波这般两面三刀,当面伪装出恭顺的样子,而一转身就满腹的私心算计。适才那陆遥喝骂的时候,怎么不去阻止?现在垂头附耳故作义愤填膺的姿态,只想着将我的怒气应付过去便罢……尔等莫非当我王彭祖是傻子么?
在王浚的眼里,这一张张隐藏起讥笑表情、故作庄严的脸,似乎和昔年洛阳城里那些达官贵胄们令人厌恶的面孔重合起来。
三十多年前,因母亲出身低贱而不为父亲王沈所喜的自己在灵堂前侥幸继承家业的时候,围绕着自己的,也是一张张这样虚伪的脸。那些貌似端庄严肃的人,分明个个污浊不堪,却莫不在人前人后嘲笑我王彭祖血统低贱,仿佛非如此不足以彰显自身的高贵。
那嗡嗡的议论声,至今还在王浚耳边回响,犹如苍蝇般令人心烦意乱。而此刻,那些虚伪的脸、那些居心叵测的议论声重又围拢在王浚身边。这些养不熟的鲜卑人,他们甚至就在王浚的眼皮底下发出了讥笑……
王浚是个是极度自尊和高傲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都不能!
眼看王浚的面色青红不定,显然怒火中烧。周边诸将齐齐屏息,并无一人敢于开口言语。段末波将弯腰弓背的姿势保持了许久,或许是因为昨夜在那个掳来的女子身上发泄了太多精力,他感觉到腰椎有几分酸软,快要坚持不住了。他略微侧过面庞,向段疾陆眷施一个眼色,意思是,老弟还不快来斡旋?
段疾陆眷却不愿直面王浚的怒火。毕竟此事有些尴尬,他身为辽西公嫡子,万一遭到王浚的斥骂,未免在族人面前失了颜面。于是任凭段末波连连打眼色、又大声咳嗽,也没能催得他出面。
正在僵持的时候,王浚的神色赫然已安闲若常。他拈须含笑,和声道:“横野将军英武堪为全军之冠。将军既有意出战,老夫极是欣慰,极是放心的。”
横野将军正是段末波在幽州军中的将军号。他弯了很久的腰身终于可以稍许挺起来些,沉声答道:“还请大将军号令!”
周边段疾陆眷等诸将一齐呼应:“还请大将军号令!”
当着上万将士的面,博陵公御下有术,诸将事上以忠,顷刻间便是一派主臣融洽的场景。
王浚手持马鞭轻轻敲打在鞍上,环视四周,缓缓道:“用兵之法,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我军数量倍于敌军,精锐倍于敌军,勇猛倍于敌军;又已设下埋伏,将敌人牵制为首尾不能相顾的两截,这是必胜之势。正该鼓行而前、灭此朝食。抚军将军!横野将军!”
段疾陆眷、段末波道:“末将在。”
“今日军事,任尔等施为。一个时辰之内,我要见到陆遥的首级!”
“一个时辰……”段疾陆眷微微一怔,脱口而出道:“大将军,敌军正严阵以待,看军容倒也有些门道。一个时辰只怕有些……”
王浚打断了段疾陆眷的言语,沉声道:“怎么,片刻前抚军将军还说代郡军效法马隆故伎,破之甚易。怎么,此刻又道一个时辰不足以破敌,难道方才那些都是空口妄言么?”
段疾陆眷将头颈一缩,心中暗暗有些恼意。王浚这话有些重了,分明是刻意给鲜卑诸将出难题来着。段疾陆眷自是擅于用兵之人,他说破敌甚易,是建立在充分发挥鲜卑族骑兵战术的基础上:用轻骑反复抄掠敌阵,用多次奔射打乱敌军阵脚,然后以重骑突击决胜;如果不成,则重骑退回,轻骑继续抄掠。这法子说来简单,乃自古以来骑兵对抗中原军队的成法,无论北疆各部胡族都是这般,变化只在重骑兵的比例高低而已。
但若是依照王浚之言,以一个时辰为限,就只能减少轻骑掠阵的此数,而尽早投入重骑。这样一来,恐怕部下儿郎们的损失会增加不少……段疾陆眷思忖了片刻,终究硬着头皮道:“一个时辰便一个时辰。大将军稍待,看我们取敌将之首!”
不待王浚多说什么,段疾陆眷纵马出阵。他自中军向南,又折返向北,沿途撮唇作哨,将种种军令流水般发了出去。不到半刻,幽州军左中右三个方向的兵马齐动。
在这片原属于拓跋鲜卑的膏腴之地上,同是大晋朝廷所属的两支兵马,就此展开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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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占字数,ps一句:这个国家不需要把恐怖分子转变成好人,需要的是把他们快速有效地转变成死人。完。
第四十四章 叠浪(一)
这个时候刚过黎明。
初升的太阳抬离地面不久,阳光从东方泼洒过来,照射着自西向东疾驰冲杀的敌军骑队。偶尔,敌人的队列中有些铠甲和刀剑将光线反射到代郡军将士们的眼里,那星星点点的闪耀,就像是深黑色巨浪中泛起的粼粼波光。
首先发动攻势的是幽州军中军右侧的千余游骑。他们在将领的呼喝号令下,策马急速前行,起初仿佛要从代郡军阵线的左侧肋部穿刺而入,但将将要进入代郡军弓箭射程的时候,他们猛然转向,横向扫过战场中央,瞬间就奔到了右翼。
虽然这支轻骑兵力不过千余,但由于奔行时队形松散,所以声势极大。他们横掠代郡军整条阵列前方,配合着滚滚的烟尘和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更兼有铁蹄隆隆践踏,令得草叶摇摆,大地颤抖。就仿佛汹涌怒涛沿着堤坝一路咆哮施威,将要把堤坝连根拔起!
代郡军的阵列依托南北两条河流展开,大概形状类似东西向的扇面。此刻倪毅部下的轻骑已经随着陆遥退回中军,整个阵形完全处在偏厢车的掩护之下。数以百计的偏厢车每五辆组成一个整体,彼此用铁链连接。每个车组之后,由长枪手、弓箭手、刀盾手混合编队,形成数十个小方阵。长枪手提供中距离杀伤力,弓弩手进行远距杀伤,刀盾手应对缠斗局面,偏厢车则是牢不可破的金城汤池。四者互相配合、互为补充,足以发挥数倍的威力。
面对着幽州轻骑的挑衅,一列列的偏厢车纹丝不动,被长矛手们架在偏厢车顶上的如林长矛也纹丝不动。
敌骑呼啸着直抵代郡军的最右翼,在将要踏入连绵河畔水泽之前拨马回头。上千骑在原地转了半圈,再度向左翼狂奔。这一次,他们的行进路线迫近了许多,在纵马奔驰的同时,许多骑手纯靠双腿控马,张弓搭箭便射。
连绵不断的弓弦颤动声几乎压倒了蹄声。数百支箭矢飞蝗般掠过天空。大部分箭矢打在偏厢车架起的木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声;还有一些划着弧线越过木墙,从刀盾手们架起的盾牌缝隙间落下,立刻引了起零散的痛呼。站在阵列中的一些士兵倒了下去,随即有同伴拾起掉落的盾牌,重新将盾牌堤坝填补完整。
骑射在中原算是相当高超的技艺,非久经训练的精锐莫能掌握。但在北疆,似乎每个胡儿都能轻松地做到。不得不承认,仅从战斗技巧来说,鲜卑骑兵远远超过晋人,甚至比陆遥在代郡招募的杂胡骑兵们也高出一筹。
“这只是敌军用来试探的手段,但放任下去也不是办法……”陆遥喃喃自语着。虽然代郡军防御得当,这样的损失在整场战斗中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始终处在挨打不还手的境地,士兵的士气会很快降低到奔溃的局面。他眯缝着双眼,来回眺望着大范围内的敌军动向,突然喝道:“传令给前阵,让他们想办法把这群苍蝇赶开,注意不要恋战!”
传令兵飞奔下坡,纵马奔去了。片刻之后,代表前阵主将的旌旗连连摇晃,示意收到了指令。但整支部队并无任何动作,任凭敌骑往来驰奔,众将士只是龟缩,就连还射的弓箭也一支都无。这场景使得中军本阵的诸多将校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疑惑乃至紧张的神色。
前阵主将是刘遐。过去两个月并肩作战的经历,使陆遥对这位文武双全的少年将军充满了信心,是以他并不具体指示刘遐该如何去做。战场上风云变化万端,取胜之法,本来就存乎一心。
鲜卑骑兵第四次横越过阵前。这一次,他们较前几次更贴近代郡军的车阵,并选用了大角度的抛射。箭矢划出高高的弧线越过木墙,虽然大部分被盾牌挡住了,但仍有不少流矢命中,给墙后的步卒造成了相当的骚动。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依鲜卑人与晋人无数次作战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动摇就代表了士气无法维持;不久之后,动摇将会如同瘟疫一样绵延到整支军队。“再来!再来!”作首领打扮的一名鲜卑大汉放声大笑:“再来一次,他们就要完蛋了!”
毕竟鲜卑人的数量具备太大的优势,使得许多战士都放松了警惕心。这名鲜卑轻骑的统领也沉浸在压制代郡军的快乐之中。他没有注意到,由于战马略显疲惫,他们奔驰的速度稍有下降;而且奔行的路线距离代郡军的车阵也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个瞬间,代郡军阵中急促的鼓点连响,绵延的木墙突然高了一截。上百名刀盾手同时呼喝着将盾牌架到木墙之上,而弓弩手们挺起上身弓步发力,依托盾牌掩护发动了齐射!
漫天的弩箭厉啸着飞扑而至!
骑射的威力主要体现在远程打击与战马的机动性结合,单以杀伤力而论,反而较步射要逊色一些。那是由于骑在马匹上不便腰膂发力,骑弓通常都比步弓要软一些;而且奔跑中的马匹颠簸剧烈,射手也很难瞄准。
骑射的劣势正是步射的优势所在。一方面,此刻发动齐射的代郡弓弩手,大部分都使用劲力极强的长梢角弓,射程超过鲜卑人的短弓将近百步。这些强弓半数出于代郡各胡族部落历年来的积蓄,半数出于丁绍默许下冀州北部各郡国的支援,虽说都是些老旧不堪的货色,但经过过去一个月的紧急修复整备,绝大部分都恢复了功能,得以在北上草原的战事中发挥作用。另一方面鲜卑轻骑横向穿行于代郡军的前方,为了形成密集的抛射,他们放缓了速度,并层叠数重队列。这正是摆出标准步射姿态的弓弩手最喜爱的靶子!
鲜卑骑兵们从猎人突然转变成了猎物。他们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刹那间,密集如雨的箭矢落下,轻轻松松地穿过不着甲具的躯体,带出砰然挥洒的血雾。受伤的鲜卑骑兵怒吼着,想要坚持作战,但中箭的战马疯狂地蹦跳嘶鸣,将他们的阵型完全打乱。
这时候,激烈快速的鼓声再度响起。填充在偏厢车之间的刀盾手们向两旁跑开,一支骑兵突然从车阵中杀了出来!为首一将,正是刘遐刘正长!
“好!”
“干的漂亮!”
随同陆遥观战的中军将校们压抑不住兴奋的心情,有人甚至大力敲打着盔甲,连声喝彩。
陆遥对刘遐的能力十分看好,而薛彤对陆遥的眼光深信不疑,因此他二人起初就并不为眼前这点小小战局忧虑,此刻更不在意了。哪怕是在前方沙尘滚滚、两军搅作一团的时候,甚至还有闲暇聊上几句。
薛彤苦笑道:“道明,你往阵前去一顿臭骂,便惹得王浚立刻遣军来攻,这份能耐可真难得。”
“那是自然。”陆遥正凝视着敌军动向,掰着手指计算各处军力,随口答道:“昔在洛阳时,我曾听说过一些王彭祖的事迹。此人家族门第极高,然因母族地位卑下而自幼遭生父厌恶,故而养成了极度自卑的性格,最恨他人言语攻讦……这正合了今日所需。再者,嘿嘿,其实我本就擅长飙垃圾话,而且自带嘲讽光环。”
薛彤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愣了一愣,决定不去理会那句完全听不明白的言语。他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有一事想不透彻,还请道明恕我愚钝……所谓‘正合今日所需’,这是何意?两军反正都要厮杀一场,咱们何以非要去惹怒王彭祖?”
那番喝骂只针对王浚一人,对于地方鲜卑战士们的士气打击近似于无,对己方的士气提振效果其实也非常有限。在薛彤看来,这是徒逞口舌之利,毫无意义的行为。但薛彤又深知陆遥的所作所为必有相应缘故,纠结了片刻后,终于决定问个清楚。
陆遥稍许沉吟。他注意到,听得薛彤发问之后,包括何云、楚鲲等中层军官都对露出了颇感兴趣的神情。于是他稍作思忖,该怎么说,才能在阐述自己的做法的同时,能够使得将校们都有所领悟。这时候,突然有人插言道:“陆将军此举,实在深合当前局势,又与兵法相符。若蒙陆将军许可,我倒愿意为薛将军解说。”
说话的人是卫操。因他身份尊贵,故而陆遥只是指派了扈从保卫他,却不曾限制他的行动。这位定襄侯一直就驻足于代郡军的中枢,与诸将一同观看局势。谁也不曾想到,这时候他会陡然要求发言。
“……德元公若真能知我心意,那便不妨说来。”陆遥道。卫操在北疆草原声名显赫,但前日里在与陆遥谈说的时候,实在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出众的才能。因此,陆遥在言语中便带了几分考教的意思。
在诸多将校目光笼罩之下,卫操轻轻拂了拂袖子,缓步出列。这名少壮时身经百战的勇武之士随着年齿渐增,却来越似文士那般温文儒雅了。
第四十五章 叠浪(二)
“各位将军。卫某自从前来军中,日常所见,无不是精兵猛将,无不是雄赳赳的英武男儿,代郡军的强悍,我已深悉。然而此番诸位将士长途行军,整夜无眠,无论士马都疲惫不堪,眼下猝然遇敌,更没有半刻休整的机会。而敌军张网侯我、以逸待劳……敌我的优劣实在很是明白。”
卫操看了看四周的将士,见他们都露出赞同的神情,于是继续说道:“鲜卑人的战术,取法于草原上狼群捕猎的策略,也就是……”他抬手作势,比划道:“先以来去如风的轻骑四面八方地反复抄掠、轮番滋扰,待到敌军疲惫的时候,在出动精锐的重骑强攻猛打,一举歼敌。这样的战术,正针对了我军最大的软肋。此刻将士们还能靠着血气之勇强自支撑,如果战事延续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以后呢……在敌军轻骑十数次乃至数十次的抄掠滋扰之后,恐怕我军将要疲惫倒地,只待鲜卑人提刀来杀了吧。是以,我军唯有速战速决一途。”
“然而,我军如何才能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当前的局面,敌军的数量倍于我方,兵法云,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以弱势之军贸然攻打强大之敌,是自取败亡之道也。所以,陆将军才单骑出阵痛骂王浚,意欲激得他暴怒来攻。一旦敌军全力发难,便如兵法所言,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我们不妨且以稳守的方式坐看敌军来攻,待到敌军露出可乘之机,再行筹划取胜之法。”
卫操所引用的,乃是孙子兵法中《军形》一篇。他又将兵圣的言语稍作了些曲解。“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两句,其实说的是敌人无可趁之机便暂且防御,敌人有可趁之机便发动进攻的意思。但卫操用在此处,意思则是稳固的防御足以使敌人没有可趁之机,猛烈的进攻反倒容易露出破绽。
这番话对于普遍欠缺文质的武人来说,未免有些晦涩难懂,诸将一时面面相觑。薛彤皱了皱眉,转向陆遥道:“那王浚身为河北诸方镇中的雄长,本身深通韬略、足智多谋。道明何以确定他必会中这激将法?而若敌军果然不顾一切大举强攻,我们的取胜机会又在何处呢?”
中军将校一边观看战局,一片讨论。而在全军最前端的车阵以外,战旗猎猎,战鼓如雷。
数百精骑齐声发出震天的怒吼,策骑向前。从车阵中留出的通道冲了出去。一时间,马蹄踏起翻飞的土块、草根,将比较干燥的部分高高扬起,使得整个车阵都被深褐色的尘埃遮掩住了。
这支骑兵堪称是代郡军的精华所在,系由刘遐的冀州骑兵旧部和代郡杂胡降众中特别骁勇善战者混编而成,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置生死于度外的强悍战士。凭借着精湛的骑术,他们在极短时间内就将战马奔驰的速度提到了极限,如同一头潜伏爪牙的巨兽突然暴起扑食。随着怒马狂奔向前,一杆杆平伸的长槊就像是巨兽的獠牙狰狞探出。
而在他们的奔行方向上,鲜卑轻骑惊呼着,竭力勒马向左右两翼转向。鲜卑人的英勇并不下于代郡骑兵。但正面对决从来都不是轻骑兵的强项。由于受到马首的阻碍,骑士在战马上的时候是无法向正前方开弓射箭的,因而以弓矢为主要武器的轻骑兵总是侧面对敌,甚至背对敌人奔驰。每一名优秀的鲜卑轻骑都具备非凡的耐性和判断力,依托反复不断的骚扰、诱敌、射击,以左右驰射、返身驰射等高难度动作杀伤敌人,缓慢地勒紧敌人脖颈上的绞索。
鲜卑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避实击虚、扰敌侧翼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但他们距离代郡骑兵太近了。勒马、减速、转向的一整套动作尚未完成,便已经陷入了可怕的冲击之中。
仅仅三五个呼吸得时间里,代郡骑兵就杀入了鲜卑人的队伍。战士们从牙缝里喷出的低沉吼声、马匹们喘着粗气互相碰撞的声音、利刃刺透躯体的撕裂声音、槊杆剧烈受力后崩断的脆响同时轰然响起。几名特别倒霉的骑士被直刺过来的长槊捅穿,巨大的冲力作用下,他们带着槊杆向后飞起,在空中洒下一抹鲜血的虹彩。
刘遐总是身先士卒。他俯身紧紧地趴伏在马鞍上,挥舞着长槊左右拍击。电光石火之间,巨大而两面开锋的槊尖将数名敌人的身躯切成上下两半,同时还带起了一枚硕大的马头。强烈的冲击力使他的速度略有放缓,于是一名敌骑觑着机会,从左手侧面冲过来。
刘遐毫不犹豫地反手用槊尾猛扎过去。长槊的尾端通常装有圆锥的铁鐏,用来平衡重量。鲜卑人的长刀距离刘遐面门还有半尺左右距离的时候,巨大的铁鐏已经正正地撞击在他的面门,宽阔的鐏体挟裹着皮肤、肌肉、骨骼、甚至暴裂的眼珠,直捣进了头盖骨里。
眼前的敌人终于一空,刘遐毫发无损地从鲜卑人的队列里冲杀出来;左右一看,只见原本紧随着自己的扈从骑士只剩下了三四人。他啐了口唾沫,正待呼喝号令麾下的将士们,却发现自己的战马开始放慢脚步。
他弯腰探看一眼,顿时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一道可怖的血口从战马前胸向后延伸,几乎有两尺多长。伤口下几乎能看到马匹的内脏,灰白色的肌肉和血管纠结跃动着,把大量鲜血不停地挤压出来,将战马的下半部躯干完全都染红了。刘遐甚至想不起自己的爱马何时收到这种致命重创,如果这匹战马在敌我密集交错的时候放缓速度,刘遐哪怕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它完全是凭着难以想象的忠诚,坚持到了主人杀出敌阵的那一刻。
刘遐猛地跃下马。与此同时,他的战马侧身屈膝倒地。它用仿佛宝石般的眼珠望着刘遐,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便不再动弹了。刘遐顾不得与自己的老伙伴告别。他随手牵过一匹在战场上乱跑的无主战马,跳了上去,四面观看战局。
由于代郡骑兵的猛烈进攻,鲜卑人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损失。但大部分鲜卑轻骑并没有受到阻碍,他们飞快地向左右避开,绕出一个巨大的回旋弧度后掉过头来,就像是两条断尾求生的蜥蜴,蜿蜒而急速地从代郡骑兵的两侧掠过。
毫无疑问,一旦接近到适当的距离,鲜卑人拿手的骑射又将发挥威力,他们绝不会再给代郡骑兵抵进厮杀的机会,而将会用箭矢慢慢地耗尽代郡军的鲜血。
但可惜的是,不是每一名战士都能在激烈的战斗中始终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个屡试不爽的战术此刻用来,却给鲜卑人带来了再一次的沉重打击……当他们咆哮着张弓搭箭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的是,右翼的那支队伍距离代郡车阵几乎触手可及。
当遮天蔽日的箭矢再度从代郡军车阵里飞出的时候,绝大部分鲜卑人正挺直了身子预备射击,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
第四十六章 叠浪(三)
代郡弓弩手们使用的弓都是难得的精良长梢角弓,而射出的箭矢却多有不同。
毕竟陆遥在代郡不过经营了一个月,其间千头万绪的多少事务要操心,把总理庶务的邵续折腾到欲仙欲死。在箭矢这方面,除了紧急召集工匠打造部分以外,便只能仰赖将士们自己想办法补足数量……这直接导致了箭矢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箭头尖锐的破甲箭,有中空且发出厉啸的鸣镝,还有胡儿们惯用的、箭头宽大的重箭,甚至还有形状更加古怪的,利用废弃的武器碎片自行打磨成的箭矢。
这其中,数量最多的是重箭,给鲜卑人造成最大损失的也是这种箭矢。
北疆胡族生产水平低下,在日常狩猎和部族间的战斗中,甚至有使用骨箭作为武器的。骨箭的做法源于上古时期,只需将兽类骨骼从中砸断,再把宽大的两头磨得尖锐,就成了两枚箭头。在通过与内地交易获得生铁之后,大部分胡族仍然喜欢将铁箭头制造成箭头粗而重、两翼有宽大锋刃的形状,一如原始骨箭的形式。这种箭矢比晋人的破甲箭沉重许多,虽然穿透力不足,但对付不着甲的躯体时,却能造成巨大的创面,轻而易举地截断肌腱的骨骼,立即剥夺中箭者的战斗力。
鲜卑轻骑从代郡车阵前掠过的片刻工夫,已经足够弓弩手们发动三次齐射,数以百计的重型箭矢乘着五颜六色的尾羽,如同水畔密集的鸟群那样飞向鲜卑人的骑队。最接近弓弩手的若干骑士立即倒地,后面的骑士不得不勒马避让。这样一来,他们的速度就更加慢了。一排排的箭矢像是冰雹一样,将他们一一砸落地面。
普通的晋人军队在承受了这样惨烈的损失之后早就崩溃了,但鲜卑人的凶悍性格越是在逆境,越是得到发挥。他们冒着如雨的箭矢拨马转身,取出弓矢还射。凭借着自幼锻炼出的精良箭术,他们还射的箭矢几乎直直地冲着代郡弓弩手的面门飞去,其中甚至还夹杂有特制的毒箭。这种毒箭是将粪便、尿液混合搅拌后形成的胶状物涂抹在箭矢上制成的,不仅气味恶心难闻,而且极易造成伤者溃脓而死。
这种箭矢根本无法长期携带,因此数量少得可怜,其杀伤力更只有在战后才会发挥。但在作战过程中,这样的箭矢只要三五支,就足以逼使敌人面对所有箭矢时都生出闪避的冲动,从而使得严整的队列逐渐解体、有序的齐射变得零散。便如此刻,哪怕代郡军的军官连声呼喝,也无法阻止弓弩手们产生畏惧情绪。
鲜卑人在匈奴之后崛起于草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你死我活的战争,残酷的竞争将每一名鲜卑男子都是锤炼成了优秀的骑士和射手。任凭形势多么恶劣,他们在弓矢一途上绝不落后于人,甚至能够硬生生地扳回局面。
但代郡弓弩手们并不打算和他们对射。车阵中一声鼓响,所有的弓弩手猛地伏倒,重新回到盾牌和车阵木墙之后。这样的防御,不是眼前小规模的鲜卑射手所能奈何得了。代郡军的弓弩手在掩护下悠然自得地休整,甚至有人好整以暇地从木墙边上探出手,将一支钉在木墙上散发恶臭的毒箭扔下地面。
瞬间失去对手的鲜卑轻骑向层层叠叠的木墙射了一轮,便只能悻悻地收起箭矢,刚一回头,却见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数百骑汹涌而来。
那些正是跟随刘遐杀出的代郡精骑。鲜卑骑兵分成了两股左右袭来,他们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近己方阵线的那一股冲杀过去,恰好在鲜卑人受箭雨袭击而失去奔驰速度的这一刻赶到!
鲜卑轻骑的数量较之于代郡军要多,但他们兵分两路包抄,眼前这一支又被代郡军的箭矢伏击,损失十分惨重,能够对代郡骑兵的冲击做出及时反应的,不过百数十骑罢了。
代郡骑兵依然以刘遐为前锋。这名勇猛过人的将军奋力冲击,远则用长槊刺击挥打,近则用缳首刀砍杀,就像割草一样把猝不及防的鲜卑骑兵从马上砍下来,四处喷溅的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染成了红色。相对于队形松散不堪的鲜卑人,代郡骑兵依托着战马狂奔的速度,将长槊、大刀等重兵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这一次冲击势如摧枯拉朽,数十名鲜卑人几乎在瞬间就成了长槊下的游魂,而紧随而至的长刀斩断勉力挥舞着的短弓,掳走了剩余的性命。
代郡军在过去一个月里反复演练的,以车阵、弓弩和骑兵短距冲击相结合的战术首战告捷。但胜利绝非毫无代价,在适才的恶战中,这些骑兵们的数量缩减了三成以上,余下的许多人也带着轻重不等的伤势。为了避免被另一队鲜卑人追击,他们丝毫都不敢不恋战。“快退!快退回去!”在刘遐的高声指挥下,他们连声呼喝打马,纵骑狂奔,迅速摆脱鲜卑人残部的纠缠。由于是顺着这次冲击的势头继续前进,他们很快就沿着车阵让出的几条通路返回,退回阵中的速度居然比来时还快了不少。
当较远处的另一拨鲜卑轻骑惊怒交加地兜转过来试图支援时,车阵前方已经只剩下横七竖八的鲜卑人尸体。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忧虑地来回小跑着,偶尔拱一拱血泊中的某具躯干,发出阵阵哀鸣。
这时候,薛彤已带领本部士卒迅速填充到前军之中,并接管了整座车阵和各队弓弩手、骑兵的指挥。而刘遐则直接返回到中军。
适才的战斗中,他终于还是难免受创,右侧胯骨处挨了一刀。伤口不大,却深达筋骨,淌下的血水把马鞍都染红了。他纵身下马,往马鞍上洒了几把土,免得一会儿湿滑难以骑乘,随即把长槊用力插在地上,撕下一片战袍简单包扎了两圈。将伤处处理完毕之后,他又取回长槊,熟练地舞了几个花招。似乎动作稍微大了点,伤处又渗出血来,但刘遐却满意地点点头,仿佛丝毫不觉痛楚似的。
完成了这整套动作,他才顾得上询问一句:“将军,接着怎么办?”
陆遥沉声道:“莫要心急。等一等。”
两军抵近厮杀的时间毕竟短促,幽州军的损失其实不算特别沉重;他们凭借数量优势杀死的代郡将士更并非少数。然而,屡试不爽的轻骑奔射之术毕竟遭到了挫败,这一场无疑是代郡军占了上风。
这一拨担任袭扰任务的鲜卑轻骑此刻还剩下超过一千五百人,以兵力而论仍堪一战。但他们无论勇气还是体力都消耗到了相当的程度,在代郡军强弓硬弩的射程之外拨马兜转着,进退两难。如果继续前进,似乎并不能取得原先预料的战果。而如果后退……鲜卑骑士们甚至不敢扭头去观望本阵所在。想想段部对失败者的残酷刑罚,似乎鼓勇向前战死当场才是适当的选择。
段部鲜卑赖以横行北疆的战法第一步就遭到了挫败,接下去应当如何是好?这样的战局显然出乎幽州军上下的预料。
绵延数里、排列成巨大弧形的敌方阵列里,牛角声和鸣镝声此起彼伏,传令兵们奔驰来去。由于晨雾已经完全褪去了,从陆遥等将校所在的位置看,能够隐约地观察到正对面的幽州军本阵。那些幽州诸将细小如蚁的身影似乎比划着动作,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却迟迟未发出下一步的号令。
代郡军上下任谁都清楚,这个胜利根本不足以影响大局。鲜卑人的庞大军队远远没有发挥其威力,意图一举倾覆代郡军的他们更不会因为小小的挫败而退却。彼等不动则已,动则必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将有雷霆万钧之势。寂静的战场上弥漫着肃杀之气,代郡军的阵列里,一些经验比较丰富的中层军官抢在战端重开前的短暂时机来回奔走着,为部下的士卒们打气鼓劲。
果然如代郡军将士所预料,约莫过了半晌,鲜卑人的大军再度行动了。这一次,他们动用了主力,黑压压看不到边的人马如同遮掩天际的浓云翻翻滚滚,数以万计的马蹄飞奔踏地所引起的震颤,使得河流都因此兴起波澜!
“左右两侧依然是轻骑,大概是要试探有没有通过河滩来攻击我军侧翼的可能。而中央的位置……”陆遥喃喃地道。正对代郡军的前方,鲜卑人翻翻涌涌而前,无数面旌旗招展来去,一时看不清细节。但这等声势的调动,绝不会是普通的袭扰。
敌军越来越迫近了,陆遥和卫操两人却同时松了口气,甚至露出几分喜悦的神色。
卫操挥鞭向着那个方向一指,适时延续了之前的话题:“这便是我们的取胜机会所在!陆将军以为如何?”
陆遥微微颔首,简短地答道:“还需血战。”
第四十七章 裂痕(一)
在车阵中央,两座偏厢车被放置在一起,上面搭载了简易的木台。薛彤沉默地看着那片如黑潮般汹涌而来的幽州大军,抿紧了嘴,返身走下来。
当敌人整齐的脚步声隆隆传来的时候,薛彤能够感觉到身边将士们的紧张情绪。虽然他们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也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接受了尽可能严格的训练,但代郡军作为一个整体,纠合成型的时日毕竟太短了。还需要许多许多的艰苦鏖战,需要许许多多的鲜血和生命才能培养出他们彼此间的信赖、培养出他们毫无保留的服从。从这个角度来说,陆遥在代郡建立起的这支军队和数月前在晋阳城头面对着匈奴大军惊慌失措的晋阳军一部并无不同。
那一次,是陆遥力排众议,坚定不移地做出了奋战到底的决定,而最后的胜利者果然属于陆遥所在的一方。这一次呢?同样危险的局面,同样悬殊的敌我数量,甚至还有同样在远方身陷险境的丁渺丁文浩……当然,还有在薛彤背后的,同样抱持着胜利信心的陆遥陆道明。薛彤回头看看己方中军所在的位置。陆遥正和卫操谈论着什么,当注意到薛彤的目光时,他微微颔首示意,挥了挥拳头。
薛彤从刀盾手的密集队列中穿过,抵达最前方的一列偏厢车。望着对面军队中央密集的队列,薛彤慢慢地从鞘里拔出了惯用的长刀。
随着他的动作,一片刀剑出鞘声连绵而起,而手持长矛的代郡军将长矛架在木墙上,筑起了一道闪烁着寒光的枪林。
“稳住!不要慌!不要乱!稳住就行了!”薛彤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前阵。
段部鲜卑的兵力完全是骑兵,但眼下出现在薛彤面前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步卒。这支步兵队伍应当是骑马赶赴战场,然后再下马投入作战的,否则无以紧随大股骑队的动作。他们统一披着皮甲、头戴铁盔,手持短矛、缳首刀等各种武器,以一列半举盾牌的士卒为先导,从勒辔缓行的骑兵队伍中间穿插到最前线,随即整队前进。而鲜卑骑兵们则分成三五百骑一队,混杂在步卒之间,乍一看去,就像是骑兵组成的黑色浪潮猝然后退,在原地留下了片片碎散的礁石。
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和纹枰对弈颇有共通之处,都是双方彼此应对和反制的过程。仅仅从眼前的阵势布设上,薛彤就可以料定,在第一波袭扰的骑兵遭到代郡军痛击之后,幽州军的指挥官立即放弃了习惯的骑兵攻势,而改以步骑配合的形式发动强攻。他们会先用骑兵的奔射掩护步卒抵近,再以步卒突破车阵,最后视情况投入甲骑具装的重骑兵扩大战果。这样的战法,同样也是大军会战时的正道。
只是……薛彤眯缝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来敌。那些步卒渐渐接近了,他们的面容、发髻、衣着都越来越清晰。毫无疑问,他们是晋人而非鲜卑。这支步卒队伍,完全是由晋人组成的。薛彤猛地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幽州军和代郡军,同是隶属朝廷的兵力,却不得不在鲜卑人的领地上兵戎相见,这本身就有些荒唐。而到了此刻,两方的军阵之中都要流淌下晋人的鲜血了……薛彤嘟囔着,却没有生出丝毫恻隐之心来。数十年来宗室诸王中原混战,死的人数以百万计,原也不差眼前这一点。
幽州大军的两翼游骑仍在横向延展,而中央的步骑混合队伍迅速迫近了。代郡军中军响起了略显急促的鼓点,催促全军进入戒备状态。
敌军进入车阵前三百步范围,薛彤摩挲着刀柄,并不理会。代郡军阵列一片寂静。
敌军骑兵逐渐加速,步卒也开始小步快跑起来。他们迅速进入车阵前二百步范围,进入弓弩手的射击距离,而代郡军阵列依然丝毫不动。
敌军进入车阵前一百步范围,骑兵们勒马变换方向,左队向右、右队向左,两队交错而过,横向奔驰,马背上的骑士们兴奋地叱喝着,预备张弓搭箭。而步卒们狂呼乱吼着全速前冲,试图在骑射掩护之下突破车阵!
“弩手准备!射!”伴随着薛彤简洁有力的号令,此前未曾投入作战的三十架腰引弩发动了。
陆遥敢于麾军北上草原,当然有其依仗所在。仅以武备而言,他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大力整顿草莽间的积存,将原本藏匿在各路贼寇、杂胡手中的兵器甲胄统一修理、重新配备,从而大大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另外,他还自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国大举收买武备。冀州北部郡国得冀州刺史丁绍的嘱托,本就愿意支持陆遥;又得刘遐这个冀州骑督居中牵线搭桥,再加上陆遥毫不吝惜地动用缴获来的巨额金珠货泉大肆贿赂,这才搜罗到了如腰引弩这般的军国利器。
腰引弩结构复杂,体积也颇显累赘,因而大部分被安置在代王城和勇士堡两处代郡军驻扎的大营。仅有小部分偏厢车上随军行动。这种强弩是晋军精锐部队所使用的远程武器,除了洛阳禁军大量配备以外,各地州郡配属的数量很少。昔日马隆征伐凉州叛胡的时候,得武皇帝特准招募勇士,便以能开三十六钧的腰引弩为标准。三十六钧合为九石,也就是说,弩机发射的力量超过长弓四倍以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这三十座腰引弩的射程超过三百五十步,但薛彤刻意将之留到敌军进入百步左右才释放,以便造成最大的杀伤。三十枚铜质弩机同时放弦,一阵古怪如滚滚雷鸣的闷响嗡嗡地传开去,而前进步伐似乎不可阻挡的幽州大军,瞬间猛然一顿!
腰引弩发射的巨型箭矢长达五尺、箭杆粗若手腕,箭头重约六斤,规格几乎赶上了马槊。而交织崩紧的牛筋又给这沉重的箭矢赋予了可怕的速度和无坚不摧的力量。
一支巨箭发出尖利的啸声破空飞射。箭矢锐利的边缘划过一匹战马的颈部,立刻就撕裂了厚而坚韧的肌腱,切断了灰白色的气管。它继续向前,又狠狠地戳进后方一名步卒的肩膀,在大声惨叫中带走了整块肩胛骨和附着其上的全部血肉。它还在继续向前,猛地刺透了第二名步卒的腹部,巨大的冲力将这士卒带得腾空飞起数尺,再硬生生地钉死在了地面上!
三十支巨箭瞬间飞越过百步距离,狠狠地扎入幽州军密集的队列里,每一支都穿透了两名、三名甚至更多的敌人,贯通出了三十条血淋淋的惨烈道路。
“啊!啊啊啊!”发出吼叫的,是负责统领这支晋人步卒队伍的、王浚麾下为数不多的晋人将领杨非。片刻前,一支巨箭恰从他身侧掠过,穿透了两名亲兵的身躯,还带走了他的半截耳朵。杨非捂着血淋淋的半边面孔,惊怒交加、痛彻心扉地大声狂吼。他不明白,为何代郡军会有如此可怕的武器;更不明白,本该是那些鲜卑人效死作战的时候,为何身为骠骑大将军直属部下的自己竟然会被派遣到了第一线!
就在他本能地要下令停止前进的时候,一片低沉的牛角声忽然从阵后响了起来。
一名鲜卑骑兵纵马奔到他身旁,用古怪的口音大声呼喊:“继续向前!大帅有命,继续进攻!”鲜卑人口中所谓的“大帅”,是对地位尊贵的胡族酋长之尊称,这自然不是代指幽州刺史王浚,而是指此番段部鲜卑之众的首领段疾陆眷。
“大帅?那是你们段部的大帅!可不是……”杨非挥舞双臂怒骂了半句,好不容易才将下半句话硬生生憋进了肚子里。他听到了阵后的号角反复急鸣,即便自信深得王浚倚重的他,也不愿在这时硬扛鲜卑人严苛的指挥方式。
“弟兄们上啊!”杨非勉强喊了一声,催促着身边的部众们继续向前,但他自己的脚步却越来越缓慢了。
杨非完全没有注意到,代郡军中军所在的坡地上,有人已将他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
“刘遐将军的用兵灵活多变,冲锋陷阵的勇武更是难得。薛将军以区区三十架强弩造成了敌军如此重挫,也足显得手段老到。然而敌军的数量超过我军两倍,卫某久在草原,更深知鲜卑人的凶狠强悍还远没有发挥……如果此战就这般进行下去,嘿嘿,诸位的胜利机会并不很大。我适才力主陆将军退避,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卫操的这番言语顿时引起代郡军众将的不满,但他顶着众人恼火的眼光,继续侃侃而谈。
“代郡军此次夤夜出击,完全落入王彭祖计算之中。然而……”卫操向陆遥躬身行礼,流露出钦佩的神色:“陆将军真是英明果断,竟然瞬间就看穿了幽州军的破绽所在。卫某自诩深知北疆各族虚实,却直到方才才终于想得通透,实在惭愧、惭愧!”
这位定襄侯与陆遥之间的哑谜已经打了许久了。他既说到这里,代郡军的将校们又都露出茫然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在我们面前的敌人,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在王浚之下具体执行作战任务的,则是段部鲜卑诸将。值得注意的是,段部之众是幽州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幽州军却不仅仅包括段部之众;段部鲜卑与幽州幕府的关系也同样如此。段部与幽州,看似协同如一,其实却有着极大的差异。有利于幽州者,未必有利于段部;而有利于段部者,也未必有利于幽州。”卫操环视众人,大声道:“王浚此番出兵,原本召集段部和宇文部两族人马,意欲籍此一举压服坝上草原,奠定幽州幕府在北疆的威权。可是,宇文部在与未耐娄、没鹿回二部的争战中元气大伤,使王浚不得不依赖段部一家之力。段部的兵力何以逡巡不至,坐视宇文部与拓跋鲜卑部众死斗?没有宇文部的实力在侧,王浚凭什么来制衡段部?如果全取坝上草原之后,得益的是段部,那位幽州刺史岂不成了为他人作嫁的蠢货?”
“王彭祖精明狡诈,本来就绝非蠢货。何况陆将军单骑出阵,言辞中将段部鲜卑高高捧起,而将他视作仰赖鲜卑鼻息的鼠辈……这个行动一方面是为了激将,以求将战事迅速展开,避免我军体力在鲜卑人反复滋扰下早早耗竭;而在另一方面,却必然会提醒王彭祖:那段部鲜卑骨子里桀骜不驯,未必将他放在眼里;幽州刺史部所发起的北上作战,在宇文部遭受重创之后,其实已成了段部攫取利益的途径。如果继续推演下去,他更可以确定,如果整片坝上草原都落入段部之手,首当其冲的便是幽州,第一个头痛的就是王浚王彭祖!”
何云有些犹豫地问道:“德元公的意思是,王浚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赢?这怕是有点匪夷所思……”
“非也非也。”卫操连连摇头:“拓跋鲜卑在祭天大典之后陷入分崩离析的内乱,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王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渴求胜利,但他要的是属于幽州的胜利,而不是段部鲜卑的胜利。我想,他希望见到的,是段部与代郡军艰苦鏖战之后,前者伤、后者亡!”
说到这里,卫操沉吟着,考虑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而陆遥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诸位,鲜卑人前次的轻骑袭扰,组织得很是仓促。而稍一受挫,就转变战法,更不符合鲜卑人的习惯。由此我们可以确认,在段部诸将与王浚之间,果然发生了些什么。”
陆遥指向厮杀得如同沸腾岩浆般的前军车阵位置,继续道:“幽州军这次大举进攻,竟然以晋人步卒为前队。而这支晋人的军队,却又显然并没有做好苦战的准备。这时候,我就可以十成十地断言,此举并非王浚本人的安排,而是段部诸将对王浚的反击。”
“王浚意图消耗段部的实力,而实际掌控指挥权的段部诸将,则以将王浚麾下的幽州军本部派向战场一线来对应。两方的矛盾如泾清渭浊,显而易见。在这个战场上,敌军虽众,却有二心。王浚、段部彼此顾忌、互相防备,就像是岩石上出现的裂缝,一旦产生,就只会不断扩大,再也无法弥合。”陆遥用拳掌交击,发出啪地一声:“我们则要利用这条裂缝,打击这条裂缝,最终把拦在我们面前的这块岩石彻底粉碎!”
第四十八章 裂痕(二)
或许陆遥确实猜测出了幽州军的软肋所在,但在当下,他们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抵挡幽州军怒涛般的冲击。那是自然的,因为能粉碎岩石的,唯有铁锤和铁砧;如果铁锤和铁砧不够坚固的话,反而会被岩石崩碎吧。
腰引弩暂时不能用了。这种结构复杂的武器每次发射之间,有相当的时隙。虽然负责指挥的军官一声声地打着号子,三十条壮汉汗流浃背地扯动紧扣的摇把,但在敌军冲杀到车阵前的时候,多半来不及重新上弦。
替下腰引弩的是代郡的弓箭手们,他们不顾危险地下把身子探出刀盾手的掩护张弓搭箭,将箭矢倾泻而下。雨点般密集的箭矢在幽州军掀起的黑色浪潮中溅掀起点点红色的涟漪,证明这样的箭雨几乎足以阻断任何进攻,但此刻,红色的涟漪随即被后方涌动来更巨大的黑色浪潮淹没。而与之相对的,站在稍远处的鲜卑射手也疯狂地向代郡军阵中射击。这种时候根本无须讲究命中率,只要把箭矢抛向前方,必然会取得相当的战果!
薛彤处在车阵的最前端,用于指挥的旌旗暴露了他的位置,于是立即遭到鲜卑人集中射击。一片又一片呼啸的箭矢打在扈从士卒举起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量几乎使他们摇摇欲坠,而覆盖牛皮的盾牌表面几乎瞬间就被剥落了一层。两名持盾士卒闷哼一声中箭倒地,后排两名士卒举起盾牌飞奔向前填补了空档。在这个过程中,薛彤带着轻蔑的表情屹立不动,随手挥舞长刀,将几支箭矢噼噼啪啪地打落。然而新的两名士卒就位不久,很快又负创而退。木盾的大小有限,在全力掩护将领的情况下,很难把自身遮蔽完整。
薛彤望了望肆意射击的鲜卑人,低声号令了一句。弓箭手们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百步以外的鲜卑人身上,在自身不断伤亡的同事,也将他们鲜卑人一个个地从马上射落下来。
这个指令却给了冲锋中的幽州步卒机会。当无数箭矢在他们头顶往来飞掠的时候,他们疯狂地嚎叫和奔跑着,迅速掩杀到了车阵之前。无数人亢奋的鼓噪仿佛山呼海啸,鼓舞着最前方的一名战士奋身一跃,借着奔跑地冲力腾空而起,矫健地直踏木墙顶端!
迎接他的是十余柄同时刺出的长矛。这个孤零零地悬在空中的目标,瞬间被好几支长矛戳透了。长矛手们齐声呼喝着,将失去生机的躯体猛地甩飞回去,砸在密密麻麻地敌军队伍里,放倒了小一批人。
更多的长矛从木墙间隙如毒蛇吐信般刺出,立时带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蜂拥向前的幽州军如同蚁群被烈焰燎烧那样,瞬间削去了一层。死者的躯体或者瘫倒于地,被后来者践踏;或者被战友们簇拥着举起,当作盾牌抵向前方,最终噗哧一声撞击在木墙上,把尚未凝固的血液猛地从各个伤口挤出来。
一些幽州军战士嘴里咬着刀剑,腾出双手,试图攀着木墙的边缘翻越过去,而代郡军的刀盾手毫不迟疑地斩下了他们的手掌或手指。数十名失去指掌的伤员惨嚎着跌回军阵里,再度引发了骚乱。
第一波进攻的步卒队伍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削减着。第二波和第三波的队伍旋即压上。每一刻,都有数以百计的幽州军战士受伤、死亡,他们喷溅出的鲜血,使得代郡车阵前的土地都变得粘滑,在无数人踩踏之后,变成一个个小小的血色池塘。
代郡军的偏厢车只是统一称呼而已,其实就是拿代郡征集来的各种大小车辆稍作改动,在侧面增加一块厚木板叠制成的木墙。这种木墙的可靠程度不高,为了便于长途奔袭,车辆的自重也有限;虽然有铁链彼此连接,也远远算不上多么坚固。但这样的车阵与远程射击的弓弩、近程戳刺的长矛、攻守兼备的刀盾手相结合,立即就成为难攻不落的防线!
这个时候,距离两军惨烈交锋的前线五百布左右,段疾陆眷眺望着代郡军的车阵,愣愣地似乎出了神。
相比于烟尘遮天蔽日、声势骇人的幽州兵马,代郡军仅仅据守两条河流所挟的一小块地盘,落在广袤草原上,简直就如一块污迹那般不起眼。可是被辽西公寄予厚望的嫡子、长期指挥大军南征北战的抚军将军实在不曾料到,中原内地的雄关坚城都能一鼓而下的幽州军,竟然会在眼前这毫不起眼的车阵前受挫。更令他心情沉重的是,被用做前锋的幽州军杨非所部损失已经极其惨重。付出了如此代价,如果还不能取得预期战果的话,他很难想象王浚的心情会如何。
马蹄声得得响起,段末波从后方策骑来到段疾陆眷的身边。由于未能顺利突破代郡军正面的车阵,段末波所属的重骑也始终无法投入作战,这情况使得这位凶猛的鲜卑大将有些焦躁。他凑近了段疾陆眷,压低嗓音道:“我听说,大将军对咱们的指挥很是不满……”
“哦?”段疾陆眷皱了皱眉。
“这个……咳咳……大将军侧近诸将都在抱怨咱们,说咱们不尽心作战,反倒拿晋人的性命去送死。大将军虽然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反驳他们。”
段疾陆眷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那些人不过是幸近之辈,张嘴胡扯的言语算什么?打仗的事情,从来都得靠我们;大将军如此英明,自然知道我们的难处……”他指着代郡军的方向道:“你看看!看看!代郡军的侧翼和背面,都是大片河滩水泽,难以容纳大军行进,包抄的队伍到现在还没能与敌人接触。而这个正面,又被车阵堵住了。大将军要我们一个时辰之内解决敌人,莫说你着急,我也着急啊。可我难道能拿骑兵去硬冲车阵么?这时候不用那些晋人,更待何时?”
段疾陆眷有些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没有感觉到,这样的言语其实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其实他本人对于王浚的支持都不具备绝对信心。说了几句,胯下的战马突然恼怒地前冲了几步,他只得停下言语,用力勒缰,费了点工夫才将这批烈马安抚下来。
“告诉杨非,代郡军就这么点兵力,我不信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让他全力猛攻,不要怕死人!若他敢不尽力,哪怕闹到了大将军眼前,我也先斩下他的狗头!”段疾陆眷咬了咬牙,随手点了一名从骑去传令。随即他放缓了语气,转对段末波道:“另外,代郡军以地形为凭依,将我军两翼轻骑阻隔在远处,自以为高枕无忧。随着正面作战日趋激烈,我看他们的侧翼反倒显得懈怠起来。”
段疾陆眷用马鞭指了指代郡军右侧后方,也就是东南方位的一处:“末波,你看那里。我已令人仔细打探了,那片地方水域虽宽,但大部分地区水深只能没腰,轻易便可泅渡;而且还有密生的高草作为掩护。我打算由你挑选一批勇士,弃马步行潜去,从背后给他们致命一击!你以为如何?”
段末波仔细眺望着段疾陆眷所指的方向,沉吟不语。段疾陆眷知道自己这个族兄弟不仅勇猛,也狡诈多智,因此并不着急催促,而是耐心等待他的答复。
段氏二将商议的时候,段疾陆眷的从骑已经驰入杨非军中。黑压压的步卒队伍随即像是被针扎了的猛兽那般突然暴跳起来,一齐向代郡军迫去。
幽州军的步卒完全由晋人组成。代郡军的车阵之中,除了部分收编而来的杂胡战士,也有相当数量的晋人。他们的家乡代郡和蓟县其实只有百余里的距离,说不定上溯几代,彼此还有会发掘出亲缘关系,但这个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紧咬着牙关,在这段狭窄的区域拼死作战,在蜿蜒排列的车阵每一尺、每一寸激烈角斗,互相劈砍戳刺。
身在北疆的晋人要比他们南方的同胞要勇猛刚健许多,因而战斗的剧烈程度不断提升,直至远远超过了大晋诸王在中原发起的任何一场战争。
代郡的长矛手们把长矛从缝隙刺出去,抽回来,再刺出去,机械地一遍遍重复这个动作。绝大多数时候,每次刺出都会引发一声惨呼,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几乎连声了片,丝毫没有消停的时间。而随着幽州军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大,长矛手们经常发现抽回的长矛被削断,甚至整根长矛被木墙对策的幽州军奋力扯了出去。而为他们提供掩护的刀盾手们已经出现了巨大伤亡。在咚咚作响的剧烈撞击下,甚至连绵的车身也多处发出木料暴裂的噼啪声。
终于,有一列偏厢车支撑不住了。短时间内,幽州军集中箭矢猛射这个方向,迫使守军稍许退后,随即用铁斧斩断了铁链,十数人用肩膀抵住车体同时发力,猛地将车辆推得后退数丈!
推动车辆的幽州士卒几乎瞬间就被两翼刺来的长矛扎成了蜂窝也似。然而,更多人高声呐喊着,向着连绵车阵上唯一的缺口冲杀过去。无数刀枪剑戟在那个小小的缺口挥舞成了旋风,血浆如雨般到处泼洒。第一批冲进缺口范围的幽州军士卒和第一批赶去维持防线的代郡军士卒,几乎瞬间就死去了。而后排的战士前仆后继地前进,直到把缺口拥堵成水泄不通的血肉磨盘。
代郡军的中军,十数面战鼓擂得隆隆作响,没有片刻停歇。陆遥在震耳的鼓声中喃喃地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挺过半刻,他们的攻势就必然会再度瓦解,到那时候……”
第四十九章 裂痕(三)
北疆的鲜卑人们习惯了艰苦的生活环境,自幼长于马背、以弓刀为玩乐,一旦有事,数万之众呼啸而聚、来去如风。必须承认,这种全民皆兵的民族确实比中原的农耕民族要凶猛强悍的多。鲜卑各族二百年来屡为边患,任凭汉魏以来历代用尽办法而奈何不得,足以证明他们的军事优势。
段部鲜卑更是鲜卑各族中尤为强大者。他们一方面保持了鲜卑人天生的野蛮性子,另一方面又与中原广泛交流,在军队编制、武器配备等方面获得长足的进步。这支鲜卑部落虽然不过数万之众,却拥有足以震慑四方的军事力量,幽州刺史王浚便是凭借着他们的实力几番南下中原,用无数大晋子民的鲜血奠定了幽州军的威名。
陆遥非常清楚,他夺取代郡不过月余,麾下的部队虽然扩充极快,却终究尚难以与真正的强豪匹敌。纵使这支军队受到了最严苛的训练,纵使他们拥有乞活军精锐组成的强韧骨架、又以代郡胡族为尖牙利爪,不如就是不如。
好在鲜卑人虽然强悍,幽州军却非全由鲜卑组成。其本部大多是在燕国、范阳等郡国的失地流民中招募所得,虽也堪称勇锐,但在与同属幽州刺史部的近邻代郡军对抗时,并未能抢占上风。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在长矛和弓弩的联合绞杀之下死伤枕籍,始终未能突破代郡军严密的防御。他们的尸体在一架架偏厢车前累积起来,每次取得突破都要损失相当兵力。然而突破之后,等待他们的依然是重重叠叠的车阵。
一刻、两刻、三刻,激烈的战斗似乎永远没有止歇的时候。陆遥连番发令,将一批批的生力军调往前线,让疲惫的将士能够轮番休息。将士们撤下来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坏消息。
军主李焕双臂被敌人斩断,仍然奋战不退,用头顶撞着敌人落入车阵以外,旋即被杀。
同在代郡被提拔为军主的萧石是汲桑旧部,素以勇悍著称。但他在幽州军第一次进攻时就受了箭伤,鏖战之后体力不济,终于被敌人斩下首级。随同陆遥东出太行的晋阳军勇士接连少了两人。
萧石的副手杜钦也重伤难以再战。
其余中下级的军官更是死伤惨重,一时无法计数。
这些军官都是代郡军的骨干,是全军的灵魂所在、血脉所在。他们每一人的损失,都是难以承受的。始终被掩护在后方的骑兵将领们再也看不下去,纷纷请战。但陆遥并不答应,半晌之后,反将直属他本人的何云所部、楚鲲所部给派了上去。
时间渐渐推移,阳光将被鲜血浸润的土壤再度干燥。草原上常见的阵风涌动,把战场笼罩在翻卷尘灰之中。
幽州军和代郡军,在经历了无数次硬对硬的碰撞之后,终于有一方渐渐难以支持。
两支晋军的厮杀依旧惨烈,可是当一批批的幽州军将士鼓勇向前,随即就被迅速杀死的时候,负责统领这支兵力的杨非失去了耐心。他一扬手,将皮囊里最后一点清水倒在头上,清水浸润发髻的清凉感和刺痛耳侧伤处的灼痛感一起爆发出来,引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硬生生地将破口大骂的念头压制下去。
既然代郡军的正面防御坚固,就应该加强两翼的压力,或者主动退让以引蛇出洞,然而鲜卑人竟然发了疯一样,逼使自家的步卒队伍前仆后继地战死。这种用兵方法何其僵化!何其愚蠢!
杨非急躁地转过身,视线越过压得靠前的鲜卑铁骑,眺望较后方的幽州中军。可那里除了催促进军的鼓声隆隆之外,并没有他期待的旗号打出。
两军对垒,最重随机应变。眼下这样的指挥完全不正常!段疾陆眷那小子,果然是想借此机会消耗幽州军本部的实力!我早就劝过主公,不能太相信那些鲜卑野种。那些鲜卑人都是养不熟的狼,哪怕当面再怎么恭顺,骨子里没有半点忠诚,只会图谋自家好处。这样下去,幽州军的这点骨血只能毫无意义地损失再损失,直到彻底被耗尽。
如果比较幽州军和代郡军的死伤,两者并无太大距离。杨非对自己的用兵手段颇有些信心,自认不会被代郡军占了便宜。可是……可是幽州军的死伤几乎全出于晋人,那些胡儿骑兵除了最初的一次试探以后便只虚应故事,根本就没有真正投入战场!杨非下意识地撕扯着手中的马鞭,恨恨想到。
他旋即又苦笑一声。在这个朝局板荡、人民涂炭的乱世,被屠杀者固然死得不明不白,手持屠刀者也未必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些本应为朝廷戎守边疆的晋军精锐最终竟然战死在一场攻打朝廷友军的战斗里,可算是死得毫无价值啊。
杨非是邯郸人,本系邯郸大族孟氏的部曲首领,曾随孟氏族人孟超投入成都王司马颖麾下作战。由于孟超之兄长、内宦孟玖谄事成都王司马颖,孟超得以小都督领万人随军,沿途纵兵大掠,此举颇使得杨非不快。这时候,刚在幽州站稳脚跟的王浚由于未及时参与讨伐赵王司马伦,而引起了成都王的不满。于是王浚以金珠珍完厚贿孟玖,并娶了孟氏女为妻,以求孟玖在成都王身边为自己美言。
杨非便借着两家联姻的会,转投入幽州军中。一方面靠着自己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依托孟氏家族的关系,数年间他官运亨通,成了执掌数千之众的有力军主。但这样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由于成都王的失败,孟夫人及其族人在蓟城越来越不受重视。如果这次最终未能突破代郡军的防线,段疾陆眷那小子大概也会很乐意拿自己开刀吧……
想到这里,杨非挥手叫来副将:“你看着点。我去见大将军!”
副将犹豫地道:“将军,恐怕抚军将军会……”抚军将军便是段疾陆眷了。这位鲜卑大酋在指挥军队的时候,安抚手段极少而残酷的镇压手段极多,“抚军”二字未免名不符实。杨非贸然脱离自家军队,若是撞到了段疾陆眷手里,怕是免不了要受重罚。
“管那群鲜卑人去死!”杨非不耐烦地打断了副将的话:“这样打下去,我们幽州军的血都要流干了!我要去见大将军,请大将军主持公道。谁敢拦我!”
杨非怒火中烧地出发的时候,幽州军的中军所在,十数名晋人军官早就有了同样的想法。他们一齐拜伏在地,向王浚呼喊道:“那段疾陆眷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啊!请大将军主持公道!”
而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沉默不语。
第五十章 裂痕(四)
王浚深谙军政两道精髓,眼光远比这些愣头青武人更清晰。虽然手下诸将都忿忿不平,但他暂时不打算给予回应。他看的清楚,代郡军虽遭奇袭,却没有半点慌乱,守御得极其严密。这支军队完全不同于他在中原腹地曾遭遇到的那些一触即溃的朝廷兵马,坚韧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与这样的军队对垒绝非易事。既然要求段疾陆眷在一个时辰之内击溃代郡军,那么用大量步卒来攻打车阵壁垒,凭借兵力优势强攻就是唯一的选择。纯以军事角度而论,段疾陆眷的指挥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放在当前幽州军中胡晋两族泾渭分明的环境中去看,这个没有问题的指挥偏偏就生出了问题。
在数日前,幽州军与拓跋鲜卑东部的末耐娄、没鹿回二部作战。当时段部鲜卑就对王浚的指挥阳奉阴违,迟迟不投入战场,致使宇文部近万人马损失惨重,只能提前退回辽西本部休整。出于均衡各部势力、以便于自己居中控制的考虑,王浚并未因此深责段部,甚至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他大胆地催动以段部鲜卑为主力的幽州大军,快速向坝上草原挺近;又依靠段务勿尘的旧日关系,联络了叱罗部、普六茹部为羽翼,意图一举击溃代郡军,奠定幽州在草原东部的势力范围。这样的前景真是太美好了,王浚几乎看到了自己向那不可言说的尊位上大步迈进。
但在陆遥充满蔑视地一顿喝骂后,王浚的想法突然变了。他猛地醒觉到,此番匆忙进入坝上草原,所见所经的一切,莫不是是在段部鲜卑预谋之下。赖以平衡段部膨胀的宇文部,已经灰溜溜地撤退了;用以扼守濡源、压制草原上晋人流民的叱罗、普六茹二部则是段部的盟友;身为幽州刺史的自己不仅没有得力手段约束段部,自身反倒成了牵线木偶一般。
更令人恼怒的是段部诸将明里暗里对自己的无视和违逆。当自己强令段部速胜代郡军,打算逼迫鲜卑人付出代价、以此对他们略作薄惩的时候,段疾陆眷这厮竟然将一贯直属于自己的幽州军本部派上了最前方去送死!
段疾陆眷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小儿辈罢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王浚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段务勿尘那张泛着死气的衰老面孔。为了拉拢这名鲜卑豪酋,王浚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可是今天看来,这狡诈的老儿终究不能和幽州同心同德。或许这老儿在命令段文鸯将草原生乱的消息急报幽州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吧。
无数错综复杂的念头涌进王浚的脑海,使他怒气难抑,同时也使他举棋不定、患得患失:草原上的混乱局面不会维持太久,各方都期待通过乱局获得属于自己的利益。或者拓跋猗卢力挽狂澜,或者周边逐步分而噬之,总会有个结果。对于幽州政权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为此,今日必须全歼代郡军不可。但是以利益纠合起的军事集团,很可能也会因为利益而分裂,坝上草原是太过肥美的猎物,足以引得段部不顾一切。若是幽州空担骂名,却让段部得利的话……
远处的厮杀不知何时才能分出胜负,而眼前的将校们都只顾着自家兵力不要受到损失……王浚将镶嵌着金珠宝玉的马鞭折过来,扭过去,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他素来自诩心思缜密、一步百计,此刻却突然令得自己头痛欲裂而已。他隐隐约约开始怀疑,莫非势如泰山压顶、无坚不摧的幽州大军,竟会被代郡军这枚不起眼的木头楔子磕痛么?
“这样吧……”王浚终于下定决心,随手点了一员军校:“你去前面一趟,把段疾陆眷叫回来。就说,我有事相询。”
那军校乃是王浚亲卫统领之一,素来深受信赖的。他躬身领命,随即纵身上马,飞驰而去。
幽州军的兵力配备大致分为前中后三线。第一线是与代郡军绞杀中的各部人马,第二线是段部的轻重骑兵大队所在,第三线才是王浚的幽州军本阵。为了便于战场兵力调动,段疾陆眷亲自领人突前,在一二线之间的位置指挥。于是那名军校不得不口中呼喝着“闪开!闪开!”一路排开重重军阵,从大股鲜卑人的队列中直穿而过,着急的时候,甚至将马鞭挥得啪啪作响来威吓那些言语不通的鲜卑战士。
冷不防,段勤的头盔上便被抽了一下。
段勤是段务勿尘的侄儿,段疾陆眷的堂弟。在段部鲜卑中颇有地位,虽然未能获得大晋朝廷所赐给的将军号,却是实际执掌一支骑兵队伍的大将。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比寻常的鲜卑人要胖许多,骑在马上更显身材雄壮。满脸油光发亮的横肉和嘴边一圈络腮胡子则凸显出他暴躁易怒的性格。由于他的头颅太过硕大,因此只能将晋军制式的铁盔勉强盖在头顶,用皮索勒在下巴固定。那名传令的军校随意挥舞马鞭时,鞭梢抽在段勤的头盔上,顿时将头盔抽得歪了,皮索猛地勒在他的咽喉处,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当场晕厥过去。
“大酋!大酋你没事吧?”两名侧近武士反应迅捷,赶紧挥刀割断皮索。
段勤抓挠着喉咙咳吐着,随手摸了一把,才发现额下的肥肉都被撕裂了,沾了一手的血。他暴跳如雷地咆哮:“混蛋!是谁干的?是谁?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用他的头颅来当夜壶!”
“大酋,那是大将军的传令官……您忍一忍吧……”侧近们劝道。
毕竟幽州刺史的威严无人可比,军阵之中也实在不是发泄怒气的好场合,段勤勉强降低了嗓音:“他妈的,晋狗竟敢如此无礼!”他随手将头盔扔向地面,咯咯地磨着牙抱怨道:“我早和大单于说过,根本就不该替晋狗打仗!段部的好汉子流血流汗,看看晋狗是怎么待我们的?”
虽然段部鲜卑这些年来忠诚于朝廷,为幽州刺史王浚鞍前马后地效劳,但其下属诸多部落中,如段勤这般对晋人充满蔑视的却越来越多了。
一名扈从跳下马,双手捧起段勤的头盔,想要奉还给他。段勤猛地一挥手,将头盔再次打飞出去。正要喝骂些什么,突然看到侧对着他的一处土坡上,脸色铁青的杨非匆匆而过。
这两人同为幽州军的统兵将领,彼此虽无交情,却是彼此认得的。于是段勤猛催马迎上前去,大声问道:“姓杨的,给我停步!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大帅不是要你们猛攻代郡军,不得松懈么?”
好不容易躲过了段疾陆眷的视线,偷偷返回中军去向王浚申诉,却被段勤抓个正着,杨非本就觉得晦气。又听得段勤言语咄咄逼人,登时满腹怒火上涌:“我身为幽州军大将,须不是你们段部的下属。你这卑贱胡儿安敢如此无礼?还不快快闪开,我要去见骠骑大将军禀报军情!”
话刚出口,杨非只觉得左胸一凉,随即一阵剧痛如同闪电般袭来。
段勤将一柄颀长的缳首刀自杨非胸口慢慢拔出,狞笑着道:“区区一个临阵脱逃之辈,还说那许多废话。合该由我杀了你,且消消心中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