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单于(下)
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的尊贵地位,这时丝毫没有震慑作用。猗卢的大声呼喝没有得到响应,徒然使自己成为围攻的靶子而已。他的话音未落,空中倒有四五把长刀被投掷过来,总算他身手敏捷,间不容发地躲开了。
随即,更多的东部酋长渠帅们向猗卢的方向冲杀。猗卢连声咒骂着,号令众人收拢队形抵御。众扈从挥舞刀剑格挡,且战且退之时,利刃交击之声竟然如雨点般密集。眨眼功夫,就连猗卢本人身上都多了好几处刀伤,其中一处从左胁直落胯部,只差毫厘就是开膛破肚的下场。
禄官已死,可是拓跋鲜卑东部的酋长渠帅们突然发狂冲杀,顿令猗卢等人再度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
猗卢登临弹汗山时带着百人卫队,但此刻护在猗卢、温峤二人周围的已不过十余人罢了。这十余条精悍的汉子几乎个个带伤,可他们没有包扎的时间,于是任凭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外,显得十分狰狞。看他们的动作神态,也似乎并没有将伤势放在心上,只有在往来搏杀中某些动作牵扯到伤处时,才会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适才猗卢束手待毙,这些武士也做好了一同赴死的准备,却不曾想到今日之事峰回路转一至于此。他们立即俯身取回了丢弃的武器,将猗卢、温峤二人团团护在垓心。另有数人急奔出去,从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剥下甲胄和刀剑等物。
相对于中原内地,北疆物资匮乏,但兵器之类但凡投入作战,损耗必大。因而随时打扫战场,几乎已成了胡儿的本能。属于拓跋鲜卑西部的少量酋长渠帅雀跃不已的时候,这些扈从们已经将自己重新武装到了牙齿,做好了再度投入作战的准备。单这份警惕性,就足以令人赞叹。
猗卢所统领的拓跋鲜卑西部,其势力范围主要在拓跋氏先祖力微率部南迁时占据的盛乐一带,大致包括了前汉时设立定襄、云中二郡。此地原属于匈奴后裔的河西诸部杂胡,拓跋鲜卑侵夺此地之后,与之争夺草场水源、积下了极深的仇怨。数十年来,双方几乎无岁不战。猗卢就任西部大人之后,更是大力巩固势力范围,将诸部杂胡或者吞并、或者驱逐。这其中不知伴随了多少场血流漂杵的恶斗。故此,论起骁勇善战,猗卢所部久经沙场,确实较拓跋鲜卑东部更胜一筹。
而猗卢的扈从武士们,都是随他无数次冲锋陷阵的死士,更属于百里挑一的熊罴之士。此前百人对战,转眼就杀得禄官所部狼狈。哪怕受到傩者暗算损失惨重,就连首领叱李宁塔也丢了性命的时候,这些战士仍旧意气昂扬不减。更不要说此刻,禄官离奇暴毙,弹汗山上的局面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这十余人都是精锐,他们个个死斗不退,簇拥着猗卢等人背靠篝火组成半圆形的防御阵型。但相比于眼前冲杀而来数以百计的狂乱胡儿,猗卢一方人数未免少了些,一时间抵挡得很是辛苦。
能在生性强悍的胡人部落里做到大酋的,固然要看其出身血脉、处事手段,但也必然具有相当的武勇,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家官吏能比。此刻那些人普遍陷入狂乱的情绪,仿佛暴怒的猛兽。上百条失去理智的汉子一起狂呼乱吼着冲杀过来,瞬间便将簇拥在猗卢四周欢呼的拓跋鲜卑西部豪酋杀了好几个。
双方猛烈冲撞、推搡、刀刀入肉,顷刻间死伤枕藉。
猗卢等人以祭台中央的篝火为防御阵形后方的掩护,可那些人简直都昏了头脑,甚至有人顶着熊熊烈焰绕过来,企图包抄后路。问题是那座数丈高的篝火何等炽烈?他冲到半途,身上衣物就被火焰烧起,变作了一个人形火炬,嗷嗷叫着乱跑。
此前的战斗中,独孤折右手三指被齐根切断,虽拿块毡布裹了伤处,但鲜血依旧沥沥流淌不止。这样子实在难以坚持作战了,不得不退在内圈喘息。他正觑着那人形火炬,于是箭步上前,索性一脚将之踢进了火堆里。
抽身回来,独孤折自己的额头上也被燎起一串大泡。他向猗卢高声咆哮道:“他妈的,这些人都疯了么?猗卢大人,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咱们冲下山去!”
“下山?”猗卢冷笑一声:“这弹汗山是这么好下的?”
弹汗山的山巅能与山下相通的,只有众人清晨时攀援的那条蜿蜒山路。上山时众人还不觉得,此刻稍许向下打量,但见道路狭窄仅容一人,沿途密布怪石危崖,其险峻奇崛之处不由令人心悸。
山巅上众人并不都是杀红了眼睛的,也较为冷静者试图逃亡以自保。就在猗卢等人注视之下,便有一人疾步奔逃下山,却被他人从背后赶上,一刀搠了个对穿,随即惨叫着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很显然,眼下拓跋鲜卑西部诸人尚能抱团勉强自保,若是踏上山道,则受限于狭窄的道路,勇武无以施展、互助更不可能,若有不谐,便彻底死路一条了。
“不用下山,再坚持一会儿!”猗卢咬牙道。他猛地冲向前方接连劈翻两人,片刻之后,又在敌人的惨嚎声中退了回来。几名在他援助之下得以歇息会儿的扈从连忙并肩向前,重新堵住阵线上的缺口。而猗卢将手中破损的长刀丢弃,反手拔出另一柄长刀:“诸位,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他的判断一点没错。
毕竟能够参与弹汗山祭天大典的,都是拓跋鲜卑族中位高权重的大帅,自始至终,祭台上的人数都不超过五百。再考虑到禄官和猗卢的扈从武士已在之前的决斗中死伤惨重,此刻癫狂乱斗的充其量二百余人。这些人的行动起初还有些目的,厮杀到后来,竟似是全都疯了,彼此挥刀乱砍。
每个人都在杀人,每个人都会被杀,每个瞬间都有人死亡。在这样的状况下,二百人并不是个很大的数字。
仅仅过了短短片刻工夫,弹汗山的山巅祭台上突然就显得空旷起来,零零散散地十几二十人彼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上,哪怕手持长枪大戟也不足以给他人造成足够威胁,而曾经因为杀戮而沸腾的头脑,终于渐渐地冷却下来。
有人警惕地四处张望,有人露出茫然神色,有人身负重伤摇摇欲坠,随时将会死去,也有人在身边的尸体中发现了自己的亲朋好友,于是突然想到自己适才不知中了什么邪祟,猛地跪倒在地,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嘶声。
山风呼啸而过,祭台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这座篝火如此庞大,数十里外都能清晰可见。按照往年的惯例,只有在祭礼完全结束之后,篝火才会渐渐熄灭。弹汗山的脚下,数以万计的普通鲜卑部众虽然格于传统无法靠近,却都在眺望着篝火。哪怕他们隶属于不同部落,却都翘首企盼着能有一位新的大单于出现,结束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分裂的局面。在这些淳朴的牧民心中,弹汗山是神山,祭天大典是神圣的仪式,而在祭天大典上受到神灵启迪的酋长们,必然会拓跋鲜卑选择出一位英明的首领。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象得到,弹汗山之巅居然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吧。
经历了第二度厮杀之后,拓跋鲜卑西部的酋长和扈从武士们还活着的也不过十人而已。众人顾不上收拾情怀,立即分散开去,检视着四处局势,以防再次生变。
猗卢转过身来,向温峤深深作了个揖。他摇头道:“这般局面实在是叫人羞愧。温长史、太真兄,我……”
没等他说几句,一名猗卢的部下指着祭台东南角嚷道:“看,那不是惟氏么?”
弹汗山祭台营建于近百年前,虽说历代拓跋鲜卑大单于都曾组织修缮,但毕竟时日久远,祭台饱经风霜雨雪,难免有些损坏之处。祭台东南角的石板便崩塌了几块,其下的土方也流失了许多,成了个丈许阔,半人深的大坑。此刻大坑四周的尸体正被人慢慢掀起,从尸体下勉力爬出来的,可不正是惟氏。
这惟氏身为弱质女流,更兼手无寸铁,居然能在祭台上众人不可理喻地互相厮杀之下自全性命,周身上下连伤疤都没一个,实在是机敏万分,运气也好到了极点。不过看她披头散发、眼神惊惶的样子,全无半分原本的神韵威严,简直就像是个被掠卖的女奴。
猗卢顾不上与温峤攀谈,疾步奔向祭台东南。他伸手过去,将惟氏搀扶起来,话声居然少有的柔和:“辛苦你了。”
而惟氏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猗卢的面容,许久之后紧张神色才渐渐褪去。拓跋鲜卑中部的实际掌控者、前代大单于猗迤之妻、被部民视若神灵的巫女如释重负地拜倒:“为大单于效力何来辛苦。总算及时杀死了禄官,不曾辜负大单于的重托。”
猗卢愣了愣,仰天大笑。
而温峤唯有苦笑不已。
禄官收买了数十名神巫,以为足可成为祭天大典上扭转乾坤的手段。可惜猗卢比他想的更远,更周到。之后禄官要继任大单于,终须惟氏为他完成仪式。仪式上的酒,自然是毒酒,而禄官用来割臂取血的利刃,更是见血封喉的毒刃。猗卢早就算定了,当禄官占尽上风的时候,他只需恳求自己出面维护一时即可……亏得自己这般搏命地为他求恳!
禄官之死所引发的骚乱,确实出乎猗卢意料之外。祭天大典已然进行不下去了,但这算得什么?旧规陋俗合该被抛弃。各部酋长渠帅死了十之**,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人本来就是猗卢整合诸部的障碍。新任大单于需要的,是一个崭新的拓跋鲜卑。
第二十二章 鼙鼓
永嘉元年七月,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召集诸部大会于弹汗山,一则举行祭天大典,二则决定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归属。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中部首领惟氏、八部国人首领、三十六国、九十九姓附从部落酋长渠帅尽数与会。大晋并州长史温峤、幽州从事段匹磾并来观礼。
祭天大典对于拓跋鲜卑的普通部民来说,更有着宗教上的神圣意义。大典期间,除东西二部的直属武力各自占据险要,不嫩轻举妄动以外,普通部民多有携家带口、驱赶着牛羊前往弹汗山脚下观瞻,粗略估计人数将近二十万。
这样的规模,称得上北疆多年来少有的盛事。错非是势力强大如拓跋鲜卑者,哪里能有如此声威。
然而二十万部民翘首期待了三天三夜,却盼来了一个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悲惨消息。据下山来的少许酋长说,此番大典上,原本西部大人猗卢顺利接任大单于之位。但由于东部大人禄官在典礼过程中突发暴病身亡,隶属于东部的诸多贵人因而悲痛成狂,彼此持刀互斗,猗卢大人与惟氏几乎不免,各部酋长渠帅则死伤殆尽!
北人生性拙朴,底层部民虽然生活困苦,平日里却是将部落酋长尊奉若神的。突然听到诸部酋长渠帅一并身亡的消息,顿时心伤欲绝,个个捶胸顿足,哀恸号哭之声遍野。这些部民本无见识,一旦族长身死,俱都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眺望弹汗山,又恍惚觉得这座神山不知蕴含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事物,否则何以带来如此灾祸?
人心惶惶的时候,只有回到熟悉的环境才会稍觉安定,这是人之本性。于是数个时辰之后,无数鲜卑牧民擦干了眼泪,纷纷启程赶回自家草场去,再不回顾。普通鲜卑人也没有什么收尸安葬之类的繁文缛节,待到猗卢下得弹汗山来,便只看到数十万鲜卑族人轰然而散,并无一个半个留下来祝贺新任大单于。
猗卢性格坚毅,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纵骑径回盛乐本部。他并不认为可以仅凭一个大单于的名号就能让各部俯首,但依托拓跋鲜卑西部的实力,再加上大单于的声望,便足够他以强有力的手段整合各部了。晋人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必也正名乎”!
温峤在弹汗山上很是受了皮肉之苦,他毕竟是个书生,这时再也坚持不了,乘不得马。众人只能在两马之间架设布兜,载着他前行。与温峤作伴的重伤号是王浚的使者段匹磾,这个友善的年轻人右腿受了重伤,纵使康复,日后只怕也删不得战场了。
因为这两人拖累,猗卢一行西归的速度稍慢了些。好在弹汗山的位置介于东西二部之间,距离猗卢的根据地盛乐城不远,次日早晨路程就已过半。
午间歇马休憩时,猗卢与温峤、段匹磾二人攀谈。他新任拓跋鲜卑大单于,正是急需大晋给予认可的时候,故而言辞十分热情。正说得愉快,却偶然间发现某个部落的牧民在见到众人时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事情隐瞒。
猗卢当即将那些牧民招来询问。几个牧民战战兢兢地跪倒禀告,原来草原上不知何时遍传妖言,都说他与惟氏合谋,在弹汗山上毒死了禄官,为了掩盖此事,又屠杀诸部酋长。此等人岂能担任大单于,实乃拓跋鲜卑阖族上下的公敌。
这便不由得猗卢不大惊失色了。他与惟氏的密谋,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瞒过老谋深算的禄官,可以说做足了掩饰工夫。即使到了现在,知晓此事的也不过弹汗山上侥幸逃生的十余名心腹而已,就连段匹磾也对此一无所知。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被传播出去,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遍了草原?
更令猗卢暴怒的是这传言的最后一段。说他与惟氏合谋毒杀禄官倒也罢了,事实本来如此,大丈夫敢作敢当,谅那些鼠辈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但禄官死后,弹汗山上刀兵再起实在是出于阴差阳错,那些酋长们莫明发狂,害得猗卢等人死伤惨重,连他自己都几乎丧命于刀下。他何曾为了掩盖此事而屠杀诸部酋长了?这传言,分明是要将自己与拓跋鲜卑各部相对立,是要掘断拓跋鲜卑大单于受命于天地神灵的根基啊!
一天之前,猗卢站在遍布尸身的弹汗山山巅祭台上就任拓跋鲜卑大单于,只待建官署、定秩序、引用晋人制度,从此将散乱不堪的拓跋鲜卑整合成号令如一的整体。当是时也,猗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现在他猛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猛兽,虽不曾发现猎人躲藏在何处,却已经明了自己所处的形势恶劣之极!
“可恨!可恨!”想到这里,猗卢简直无法遏制心中的暴戾之意。他吼叫如雷,挥起马鞭乱舞,立时将那几个牧民抽得连声惨叫,皮开肉绽。看这情形,几乎要活活地鞭死这几人才会稍觉解气。
草原上的酋长们对于部民生杀予夺,驱使如狗,打死几个只是寻常事尔。倒是温峤于心不忍,出面劝得猗卢冷静下来:弹汗山上出了这样的大事,猗卢大人想要平稳继任大单于,根本已不可能。如今又除了这般恶毒的谣言,想必众人无不切齿痛恨,但偌大的草原上,牧人们奔马来去毫无阻碍,根本无法钳制悠悠之口。纵使杀了这几个牧人,又有什么益处可言?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盛乐,站稳脚跟,以防不测之事!
猗卢焦躁地原地走了几个来回,向温峤、段匹磾施礼道:“既如此,留下几个精细的汉子,陪着两位慢慢走。我立即出发,火速去往盛乐!”
说罢,猗卢立即上马,一溜烟绝尘而去。
猗卢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在祭天大典之后,拓跋鲜卑的局势如高山落石,急转直下,突然间就恶化到了他事前根本不曾预料到的程度。
先是东部数一数二的强族未耐娄部宣布与宇文部联盟,脱离拓跋鲜卑,数万部众启程迁往辽东。
随后原系猗卢直属的白部鲜卑与河西铁弗匈奴联兵东向,大掠盛乐以西的数百里膏腴之地。
再过数日,没鹿回部以拓跋力微窃据故土、谋害部落先祖窦氏为由起兵,聚众两万横扫上谷以北。
再有代郡以北的六个部族痛陈猗卢弑叔夺位、滥杀各部首领,随即联合起事,兵锋却不向盛乐,而是直逼势力衰微的拓跋鲜卑中部。
类似于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使猗卢听得麻木。月余时日间里,在弹汗山山巅祭台上的那狂乱一幕,似乎在整片广袤草原上重演。不知多少部落举兵,烽烟四起,鼙鼓动地,战士闻风而动,奔忙如蚁。弹汗山上的惨剧对于尊奉神灵的鲜卑人来说太过震撼,或者是出于自保、或者是出于野心,一人又一人拔剑而起,最终酿成了拓跋鲜卑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叛乱。
拓跋鲜卑数百年经营,自幽都而至大泽、自大泽而至匈奴故地,经历千难万险才建立起强盛的政权,极盛时拥众四十万、据地数千里、附从部落数以百计,俨然是鲜卑族中执牛耳者。但猗卢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继任大单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拓跋鲜卑的半壁江山就已经崩塌了!
第二十三章 仓曹
拓跋鲜卑陷入大乱的一个月,正是代郡欣欣向荣的一个月。依靠邵续所提出的“理民、抚民、用民”三策,代郡的局面迅速安定下来,并以令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
雄踞萝川平原的代王城大营、祁夷水下游与漯水交界处的勇士堡大营,这两个重要的据基地都已经初具规模。以原木搭建的各种临时结构逐步被更可靠的夯土包砖建筑所取代,处处深沟高垒、十分严谨。几处防御核心建筑如鹰扬将军府、武库等,都以石料加固。两处大营合计收拢了超过四千户的民众,并控制了祁夷水两岸的数万亩耕地和用来容纳附从胡儿的六处草场。随着散落于各地的流民逐渐依附,这几个数字都还在不断的上升中。
在两处大营以外,晋军又依托高地、河湾等特殊地形,先后营建了简易的戎台二十四座。每座戎台同时也是一处军屯据点,以一屯五十丁为人手保障。以戎台为节点,代郡范围内任何一处的重要军情传递到大营,都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为了便于兵力调动,祁夷水、壶流河、漯水的几个适合地点上,还修建了若干码头。这工程可不简单,要建的完善更非一日之工,何况正当夏季涨水,水流汹涌的时候?故而暂且先行勘定适合通行的河道,再按着水位于河滩上清理出简易平台,能够容纳木筏靠泊即可。
为了这些工程,鹰扬将军治下的胡晋各族百姓都付出了辛苦劳力。合计六千余户胡晋家流民之中抽调出了壮年男子四千余人,而作为基本武力的七千铁骑里,也有超过三千人被调动到工程队伍里。此外,还有壮健妇人数百被指派来干些轻松活计。这些劳力中,大约三千人分在代王城和勇士堡两处,一千人奔波于各县修筑戎台,数百人被发往深山砍伐原木、采取石料,其余的主要负责平整道路、整顿田亩等事。
高强度的劳动从日出到日落,全无止息,而由于晋军的粮食库存有限,他们每日的饮食也只能勉强果腹而已。好在代郡太守府事先发布文告,凡晋人百姓响应徭役的,日后分配田地时,将会获得每人十亩上田的额外优待;而胡人则有权在部族中优先挑选牛羊牲畜,部落头人不得干涉。
代地沦于胡人之手的数十载,便是汉家百姓流离失所、为奴为婢的数十载。能够恢复自由之身,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便是天大的喜事,哪里还能有什么奢求呢。而对于底层的胡儿来说,他们的生活从不曾因为首领们四处劫掠而获得过半点改善,只有鹰扬将军才给予他们与付出匹配的收获。
因为这个缘故,百姓们对于徭役的热情居然相当高涨,极少有敷衍怠工的事情发生。最初几天里,甚至连续出现了数次民夫过于勤力而晕倒的事件,有一次几乎闹出了人命。为此,陆遥大发雷霆,严厉处罚了带队的士卒,又紧急派遣了人手沿着几条河道捕鱼,每天炖煮鱼汤之类给民夫们补充营养,还将两个大营里的老弱妇孺组织起来,漫山遍野地摘取野菜、土薯之类用于加餐。
这些对于陆遥来说,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赢得了许多百姓发自内心的感谢。而当他们通过自己的双手劳作,将营寨一处处建起来,田地一片片平整下去以后,那种亲手建设家园的自豪感和归属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各项基础设置建设进展顺利,而相比而言,军国大计所需的粮、铁二项筹措起来就有些难处……其实简直都说不上筹措,简直是有出账没进账,如流水一般的花销出去。
鹰扬将军府里一处葱茏林木深处,有座四方型的围楼。这座楼建筑在原先代王宫城里的武库旧址之上,约有百步见方,地基以生土夯筑,楼高两层,外圈除了一道大门外,别无窗棂,墙体四角更用条石加固。这楼宇乃是将军府中贮藏武器、粮秣、财货物资的所在,最是紧要不过。平日里常驻有精兵百人,战时足可容纳五百人坚守作战。
自从歼灭萝川贼,占据代王城之后,陆遥便将大量物资积存于此,并特意下令,指明这一仓库的物资非系特殊情况,绝不得擅自动用。可他委实不曾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月,便不得不来发运库中存放的物资了。
俗语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陆遥挥军入代郡,身处群胡环伺之地,与冀、并等州远隔群山,获得支持本就不易。如今所拥有的全部物资几乎都是历经苦战从敌人手中夺来的,更不能轻易耗费。可是这月余时日里开支巨大,两处大营的库房都已空空如也。眼看着拓跋鲜卑的局势日渐混乱,陆遥将欲有所举动,只能启用这批战略贮藏。
说来好笑,陆遥的将军、太守僚属,都是急就章的临时任命。除了一个邵续,上上下下都缺乏必要的经验,以至于具体行事过程中常有疏漏。陆遥此番前来提取仓储,竟然忘了通知鹰扬将军府中那位兼管比曹与仓曹,主郡内财物核检、物资收发统计的实权人物,这一来可捅了娄子。
片刻之后,新任比曹、仓曹掾怒气冲冲而来,完全没想到要维持自家风姿。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啪”地一声将厚厚的账簿拍在陆遥面前,气哼哼地道:“你看看!看看!这是五千多户百姓每日的伙食开支、这是铁工场和石场、木场的维持开支、这是各种兵器、甲胄、马匹、车辆甚至还有楸镐工具之类补充的花费,还有这项,是七千军马每日的伙食、犒赏、奖励、贴补!这四项,都是大开销,不知维持起来多么艰难。昨日你居然还当众承诺从优给付,比原先的数字再涨三成?这样一来,过两个月各处仓廪就全空了!陆太守!陆将军!你再调走最后的这点物资,叫我胡六娘怎么办?秋收之前,大家就靠餐风饮露过日子吗?”
代郡正处百废待兴的时候,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单靠邵续一个根本忙不过来。于是陆遥陆续辟除了好几名掾属以分担。又因代地士族稀少,许多职务都由武人兼任。比如刘遐担任都尉,负责郡民的军事训练;而朱声则主管贼曹和决曹,全力确保代郡内外的治安事务。这样的情况下,提拔一个女人来担任仓曹和比曹掾史,似乎也不那么令人诧异了。虽然这女人半载之前还是太行山上最大的绿林山寨魁首,可又有谁会在乎呢。
以胡六娘一边治理伏牛寨、一边周旋于太行东西各家势力的手段,主持代郡的仓储收发统计等事倒也不难。自就任仓曹掾以来,她便很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任事格外用心。眼下突然听说陆遥将要调动将军府最后的库存物资,顿时便前来劝阻。
当年伏牛寨的胡大寨主跺跺脚,半座太行山都要打颤。就连竟陵县主要往并州一行,都得仰赖她的手段。虽说伏牛寨被匈奴人攻陷之后,她不得不率众依附于朝廷,颇有些落魄了,但她发起怒来还是那么不管不顾,简直还是把陆遥当作昔日太行山上的败兵看待,丝毫都不顾忌上下级的地位差异。
“胡曹掾莫怒。”陆遥也没有当真将这位巾帼英杰视作寻常下属,他叹了口气,将账簿合上,递还给胡六娘:“今日要从仓中调拨大笔粮秣物资分发到军中去,非系陆某胡来,确是有缘由的。实不相瞒……代郡军马将动!”
第二十四章 齐桓
胡六娘微微吃了一惊:“又要用兵么?”
“正是!”陆遥点了点头。
代郡既平,诸项庶务繁杂,所以才会启用胡六娘这等女流之辈参与政事。胡六娘昔在伏牛寨时,乃是贩卖私盐、走私军械、销售贼赃的大行家,每日经手的财货数额很是不少。自署仓、计二曹以来,她更是深感责任重大,处事不敢稍有轻忽。最近几日,由于各处账目、名册都在做最后核实以待移交该管吏员,她连续数日盘查簿册不眠不休,操劳万分,原本明眸流波的双眼都已泛起了血丝。辛苦到了这种程度,哪里还有时间去打探陆遥连日里调动兵马,期以大举的一连串安排?更难免会在陆遥擅自开启府库之时气急败坏了。
但这位昔日的绿林女杰毕竟是心思聪敏异常的人,立刻就想到了陆遥所要图谋的方向:“拓跋鲜卑?”
“没错。”陆遥再次点了点头,信心十足地道:“实不相瞒,如今拓跋鲜卑乱局已彰。内部诸部离叛、旦夕纷扰不休,外部有幽并二州兵马俱动,就连宇文、慕容等鲜卑部落也有意于中取利。按此下去,只怕这北疆首屈一指的强族即将土崩瓦解。我代郡若不趁此浑水摸鱼,岂非坐失良机么?是以,前日里诸将合议,将起精兵八千,即日北上。”
说到这里,陆遥向前一步,温和地笑了笑:“军议仓促,左右人等想是疏忽了,不曾通报胡大寨主,实在是抱歉。”
虽说胡六娘已是他部下官员之一,但陆遥总觉得“胡大寨主”这个称呼很是顺口,因而一直没有改过。以至于何云私下里抱怨了好几次,这般称呼,岂不是明摆着要将绿林好汉们与朝廷官军联系在一起么。
“将军切勿多礼……”胡六娘冷着脸嘟哝了一句,将几叠厚厚的簿册一一翻开,俯首细细查阅。此等规模的兵马调动对后勤要求甚高,接下去几日,她有得要忙了。
胡六娘对陆遥的态度始终不似下属,但陆遥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对他来说,薛彤、何云、胡六娘,当然,还有竟陵县主和她的护卫首领王德等等,都是他“醒来”之后最早见到的当世之人,或许是出于本能,隐约间总觉得似乎较常人更显亲切。此时胡六娘重新盘账,陆遥便径自往旁边一堆米粮袋子上坐下,耐心等待着。
月前代郡初定时,陆遥集兵七千,以为已是北疆重兵所在。没想到的是,此后时日中,虽然部分胡族骑士各回部落,但同时有更多的胡晋各族流民从代郡各地依附而来。在提供了耕地、牧场和安全保障之后,从这些新附流民中编选军士的工作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曹魏时裴潜所说“代郡士马控弦,动有万数”,此刻看来,良有以也。
八千将士,而且个个都足以被陆遥称之为精锐,这对于现在的代郡来说,与倾师而出也差不了多少。当然,代郡毕竟只是弹丸之地,此数若在往日,实不足与拓跋鲜卑四十万铁骑相比。但是当拓跋鲜卑四面受敌的时候,八千精锐如果运用得当,便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强大力量了。自陆遥以下的所有将领都有十足的信心,定能凭借这支人马纵横于大漠之上杀出一个崭新的局面来!
这样的信心绝非来之无由,而是无数次战斗胜利的自然积累。陆遥以千余疲敝之卒入代郡,旬月之内,将桀骜的马贼们杀得人头滚滚,以强硬手段收编杂胡部族数以十计,由此大事扩张力量,与代郡乌桓联盟、降服常山贼寇,最终得以雄踞北疆。在此过程中,每一位将士都对陆遥的用兵手段深感服膺,并州勇士、乞活旧部、汲桑降众、冀州骑兵,甚至还有代郡投效的胡人战士,他们在一次次的战斗中被捏合成了一个整体,被锤炼出了强烈的自信和求胜**。
另一方面,为了牢牢掌握军队、激励将士们奋勇作战,陆遥治军素来采取严刑厚赏的方针。凡是在代郡战事中表现英勇者,都得到了极其丰厚的赏赐。统领整个代郡的陆遥本人反而颇受库藏空虚之困扰,而骨干军官们无不发现自家所属兵力扩充、地位迅速提升、更被掳掠来的财富所赂;普通士兵们也通过大额赏赐下发,分享了战争红利。这使得全军上下都对此次代郡战事极为满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期待下一场战争的到来。生性轻生好死的胡人战士大批编入晋军序列之后,显然加剧了这种想法的蔓延。
当拓跋鲜卑祭天大典以闹剧开场、惨剧告终,最终引发了波及沙漠南北的大混乱之后,原本盘踞在北方的凶猛巨兽突然间就成了令人馋涎欲滴的大块肥肉。既然周边各部都已卷入其中,雄心勃勃的代郡诸将又怎能甘于落入人后?
最为好战的沈劲自然率先鼓吹挥军北上。驻军白道川的丁渺在遣人深入大漠数百里,确证了拓跋鲜卑的混乱局面后,也开始战意汹涌。刘遐正是少年壮志之时,眼前能有北渡瀚海封狼居胥的机会,无论如何都不愿错过。甚至就连忙于军伍整训的薛彤,也有些跃跃欲试了。
陆遥深感军心可用,更深感良机千载难逢。
陆遥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的三五年,乃是阻止北疆胡儿崛起的关键时刻。但中原王朝衰弱空虚的现状始自于汉末乱世,发端于大晋践祚后的重重昏乱,譬若沉疴已久的病人步步迈向死亡,非自己一个区区武人所能逆转。陆遥所能做的,唯有厉兵秣马,积蓄实力,同时期待着能够扭转乾坤的契机出现。眼前这个,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虽然已经无数次盘算过此次出兵的前景,陆遥依旧有些激动。他旋风般地转了个身,从围楼顶端向北眺望如大海波涛起伏的群山,想到飞渡关山之后将要面临的挑战,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握紧了腰间长剑,自言自语地道:“如果此行顺利,则可以收拢拓跋鲜卑相当的实力,以此为基业,齐桓、晋文之事,吾将得闻也。”
齐桓、晋文,都是春秋时的霸主。春秋时,周王室日渐衰微,异族强盛,公羊传中有记载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说的是在异族侵迫之下,如邢、卫等中原诸侯国有朝不保夕之势,如果这样的局势发展下去,自三皇五帝以来一脉相承的华夏文明,恐怕也将到危急存亡的关头。幸运的是,当时有齐桓、晋文等霸主相继而起,高举尊王攘夷的旗帜,扶助摇摇欲堕的周王室。齐桓公乃五霸之首,自不必多说了,此君九合诸侯,匡扶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而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击败楚人,又立五军驱逐北狄,一举改变了北方边境的艰难局势。
这两位霸主真可谓是命世之人,建立的更是不世之功。此后数百载,世人常以齐桓晋文为霸主的代称。孟轲见齐宣王时,齐宣王张口便问:“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就是在求教称霸于诸侯的途径。如今陆遥胸怀舞干戚以济世的志向,或许亦与齐桓、晋文差相仿佛,故而这一句感慨,着实发自肺腑。
然而,春秋时天子失权,王纲解纽,遂有各地方伯崛起、霸业代兴,是数百年大乱世的发端;陆遥说出这番言语来,对还在勉力维持中大晋朝廷未免不够恭敬;他以人臣的身份自比春秋霸主,隐约显出据地自重的念头,更有僭越之意。若温峤、邵续之类文人在旁,说不准当场就要衍发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好在胡六娘可没那么多讲究,她毕竟是绿林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恶贯满盈的惯匪,最不把朝廷当回事的。而且她自幼在贼窝里长大,虽然手段厉害,却少了经史熏陶,估计根本就没听明白陆遥说了些什么罢。
“行了!”胡六娘将仓曹库存初步计算完毕,她拍打着账簿,随手取来笔墨,重重地添了一串数字,大声吩咐着连串指令,她部下的若干吏员们随即四处奔跑,按照簿册所计调拨物资,忙的不可开交。
两日之后,诸事准备已毕。
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广发文告,宣布应平北大将军刘琨之令起兵北上,助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稳定大漠局势,同时痛斥未耐娄部、白部、没鹿回部等罔顾公义、荼毒黎民,实乃率兽食人无君无父狼子野心之辈。
是日也,陆遥发代郡铁骑八千起行,对外号称雄兵五万。在夺取代郡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卫将军丁渺、宣威将军薛彤、偏将军沈劲、偏将军刘遐等大将尽数随军,另有代郡乌桓部落遣骑兵千人助战。萝川、勇士堡两处大营旗帜连天、军气横空、枪戟如林、铠甲映日。围观者中有汉家耄耋者,皆相视赞叹曰:“数十年来,未见朝廷军容如斯之盛也。”
第二十五章 草原
晋军由代县向北,经过当城,渡过汹涌的滦水,然后折向东北方向直抵广宁郡的潘县。在潘县城外宿营一日之后,他们继续向北,逐步进入重重山岭掩护之下的坝上草原。这片广袤草原是阴山、燕山交汇之处,也是万里瀚海的最东端。一路行来,只觉地形持续高隆;放眼四望,但见天高气爽,芳草如茵,远处山峰如簇,白雪皑皑,碧水回环,犹如玉带围绕,更有茂密森林分布其间,长风吹动时激起松涛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大军在复杂的地貌之中逶迤而行,千军万马分道向前,仿佛数条黑色的巨龙在苍茫山野上飞翔。起初,将士们驰马于高坡时回首极目远眺,还可以望见南方的代、上谷、广宁三郡的连绵原野,隐约间可以分辨出原野上阡陌相连,似乎还有农夫如蚂蚁般辛勤劳作耕耘。随着大军一直向北,渐渐地,那些耕殖景象便淡出了视线。举目所及,唯有一望无垠的莽原草海;四面强风席卷,吹得牧草唰唰轻响,有些獐子、黄羊愣愣地抬头,较远处偶尔还会传来野兽的咆哮。
代地以北一线,乃是千百年来游牧民族南下侵袭的要道,也是汉家儿郎奋起反击的通途。前汉时的名将卫青、霍去病、李广,曾经几度由此向北与匈奴鏖战。行军至此,已完全进入到了草原游牧民族的势力范围,因而全军上下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
这种警惕性,是这支军队在过去的不断胜利之中凝聚出的,几乎已经成为将校们的本能,完全无须陆遥多做吩咐。丁渺仔细地观察着周围地形,连续发号施令,额外在大军行进方向的左右两侧山脊加派了斥候队伍。随即,他本人也带着若干名剽悍的部下打马向前,参与到全军最前锋的哨探中去。而担任陆遥副将的薛彤则有意收拢了中军和后军的距离,并将一批要紧的辎重车辆纳入中军本队的保护之下。作为全军最主要的突击力量,刘遐的精锐骑兵虽然看似轻松自在,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把缰绳勒紧在手臂上,做好了战斗准备。
陆遥所属的四名大将之中,唯有沈劲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这位斗志过于旺盛的猛将此番被安排在后军,负责据守沿途的关隘要地,保障大军退路。他的位置距离中军较远,但陆遥确信,这位经验丰富的将领必定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
丁渺、薛彤、沈劲、刘遐,还有更多的将士,都是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所纠合起来的精兵猛将,每个人都有超出寻常的才能,即兵法中所谓“六军之善士”也。只需要“各因其能而用之”,便足以克敌制胜了。能与他们共赴沙场,陆遥深深地感觉到幸运。
陆遥自太行山中“苏醒”之后,最初几次临敌作战,多依赖自己高超的武技和敢于殊死决斗的勇气,用兵也往往选择以小股精锐部队奇袭陷阵。然而这也如兵法所言,“直而有虑,勇而能斗”不过是千夫之将的器宇,想要拥万众、十万众横行天下,需要的可就复杂多了。
随着两世的记忆日渐融合、麾下部伍的规模日渐扩大,如今的陆遥与半年前的他已然不同。他自觉并不是那种天生的将才,所能做到的,只是倾力于严谨扎实的治军之道。故而无论是战时、平时,他都严格练兵不懈,在短短时日内就将成分复杂的代郡兵锤炼成了一直令行禁止、肃然森严的铁军。
哪怕是在各路统军大将频繁调动兵力、传令信使奔忙的时候,将士们也丝毫不乱,保持严格的缄默快步行军。唯有萧萧然马鸣此起彼伏,显露出马背上骑士略有些紧张的情绪。
俗语常说:兵过一万,无边无涯。陆遥此番尽起代郡之众北上,强兵近万,更有骡马无数,整支队伍向两翼、前后伸展,绵延十数里之遥。随着他们的行进,隆隆的脚步震动大地,仿佛天际阵阵滚雷,立即使得附近的几个胡族小部落发觉情势不妙。
大约到午时前后,各处斥候都回报说,发现了在远处觊望军势的胡人探马。
这些小部落大都属于拓跋鲜卑附属部落的分支,换言之,便是附属部落的附属部落。彼等大概三五十落为一个团体,规模既小,消息也相对闭塞。根据朱声先期派遣的探马回报,他们似乎还没有明显地受到拓跋鲜卑乱事的影响。虽不能确定彼等是否保持着对拓跋氏族的恭顺,至少并没有主动参与乱事的迹象。
陆遥此番出兵北上,凭皆得是响应并州越石公号令,扶助正统大单于猗卢、维持拓跋鲜卑局势的名义,从这个角度说来,那些胡儿们算得上代郡军的同盟。可惜,正如后世某超级大国总是打着普世价值的旗号行霸权主义之事,陆遥从没打算把鲜卑人当作盟友。
当斥候们请示该如何处置那些胡儿部落的时候,陆遥的视线在随侍身边的将校们面上一一掠过,随手点了一人:“倪毅,你去!”
有些跳脱的蜀郡人倪毅,亲身体会了蜀中、关中和中原战乱,拥有叫人匪夷所思的坎坷经历。作为乞活军的一员,他在邺城投入陆遥麾下。代郡战事中,虽然他与古板的罗马人图里努斯性格不合,但两人都是军事经验丰富的军人,数次携手带领本部士卒取得优异表现。两人凭此得到陆遥的青睐,图里努斯不久前转任陈沛的副手,倪毅则被拔擢为直属鹰扬将军的队主。
邺城之战时,还只是一名什长的倪毅亲眼目睹陆遥横绝战场的英姿,早已对陆遥钦佩的五体投地。如今既蒙将军厚爱,他又是感激,又是振奋,日思夜想的都是怎样立功报效。
听得陆遥点将,倪毅高声应喏,拨马出阵。
倪毅的个头较常人较矮些。对此他嘴上不说,心中隐约总有些不忿,因而特地求恳了许多同僚,才挑选得一匹高头大马为座驾。他一马当先向前之时,略有些憨傻的老部下阿多替倪毅扛着惯用的大斧,紧随在后奔跑着。除了阿多以外,倪毅的部下以乞活旧部为各级骨干,充实以杂胡和乌桓,共计两百人,步骑各半。
两百步骑向东面前进,快速横越过东面的丘陵。途中,骑兵左右展开队列,仿佛巨大的羽翼般向几名隐藏在乱石荒草中的探子包抄过去。
晋军来得太快,几名探子起初还不以为意,发现自己成了晋军的目标之后,才突然慌乱起来。他们呜呜呱呱地叫嚷着,从灌木丛后面牵出无鞍无鞯的马匹,想要逃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其中有一人大概是昏了头,夹马走了几步之后,竟然转身拿出弓箭来射击。随即一道箭风利啸着从倪毅的耳边掠过,带落了几缕发丝。
这是找死么?
这一定是找死吧?
倪毅愣了愣,随即勃然大怒,猛催马冲了过去。他的骑术寻常,但能在无数次的出身入死之后幸存之人,自然有他独到的手段。十数丈距离转瞬即过,马匹的冲力叠加在掌中大斧之上,立刻形成了极其可怕的杀伤力。
二马错镫之时,斧刃斩断弓背、割裂肌体、劈碎骨骼的声响同时迸发,那名敢于射击朝廷军官的胡儿满腔怒血喷洒出丈许方圆,从肩膀到腰都被劈成了两半。
第二十六章 强者
倪毅斩杀反抗者的同时,其余几名鲜卑探子已被团团包围。说是探子,其实不过是附近部落里身手比较灵活的普通牧人罢了。落在倪毅眼里的,是几个披着茅草伪装、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其中甚至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内。
倪毅提着犹在滴血的大斧,催马来到他们身前,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骇得他们一齐退后。随即身后的晋军将士们毫不客气地挺枪前刺,将他们都迫回原处。
倪毅挥了挥手,身后便闪出一名在代地从军的乌桓骑兵。
辗转数千里挣扎求存的经历教会了倪毅许多。自从投身于代郡的战事,他便花费了许多心思学习胡语,这几rì已经能与乌桓人简单谈论。可惜鲜卑语源流复杂,虽与乌桓语同出于东胡语系,细处却有许多不同,而且彼等又无本族文字可供揣摩,因而倪毅的学习进境极慢,这时候仍需胡族部下出面。
“我们不是敌人,是猗卢大单于的朋友,来帮助他剿灭叛逆。带我们去部落里,我们要征用你们的兵力。但如果拒绝我们的要求……”这乌桓骑兵轻咳一声,指了指不远处那仍在抽搐着的惨烈尸体:“就像他一样。”
几名鲜卑人显然听懂了。他们并不理会乌桓人,而是畏缩地抬头望着那个轻而易举地斩杀了他们同伴的凶悍晋人。而倪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眼神中充满着跃跃yù试的杀意。
他们没看错。
倪毅将长柄斧横置在马鞍前,凝定地看着这几人。他竭力效法陆遥常有的冷峻仪态,胸中却有压抑不住的亢奋之感。那么多年里,自己就像是一条卑贱的野狗,受尽了他人的侮辱。虽然自己竭力磨练武艺和胆略,却从来不曾得到重视。每rì里吃的是草糠、用的是木棍,被人肆意驱使着用xìng命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王爷、官吏战斗。或者杀人,或者被人所杀,过着浑浑噩噩的rì子。但现在,身为鹰扬将军下属骑兵队主的自己,已经与原先那可怜的乞活军小卒不同了。
倪毅眯起眼,回味着适才挥动大斧斩断**的感觉。生死cāo之于己手的感觉已是美妙,妙,杀戮的快乐更叫人难忘!
半个时辰之后,倪毅和他的部下们出现在东面二十里处的一个小部落里。这个部落由一名老迈的部落头人带领。头人曾经参与过在上谷郡居庸县境内举行的市易,能说晋人言语,在这个小部落里,已经是见识深广绝伦的人物了。
此刻这头人殷勤伺候着,为倪毅等人cāo办饭食。他的子侄辈、好几个鲜卑青年忙碌地奔走着,很快点起篝火。
这片高地位于半月型的河流环绕之中,以两侧河谷为掩护。高地四周水草肥美,牛羊星星点点地散布期间。如此宝地,应是这个部落每年夏季固定的居处。半游牧半定居的鲜卑部族除了毡帐之外,也建造粗劣的木屋居住。无论毡帐还是木屋里,都堆放了未曾硝制的皮毛和各种干兽肉,腐臭气味扑鼻,中人yù呕。
倪毅等人自然不会进入屋子里去,他们在距离胡人营地一箭之地的河滩停留,搭起篝火烧煮肉类、干粮、另外还有河塘里抓捕到的鱼。在鲜卑人提供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陶器里,翻翻滚滚的肉块很快就飘散出了浓郁的香气。
游牧部落绝非身处中原内地者所想象的那般富裕。他们生计仰赖天时,一次雪灾或是瘟疫,就足以灭亡一个兴盛的部落;哪怕终年劳作,剩余物资却寥寥无几,除了掌握与中原交易渠道的若干大酋以外,部民的贫困程度十分骇人。为了给倪毅等人提供这一餐的肉食,便耗尽了这个小部落今年新生羔羊的半数。以至于部落里的孩童们被香气所诱惑,竟然克服了对陌生军队的恐惧感,怯生生地停留在河滩附近观望。
倪毅将所有将士分成两队,轮流饮食和jǐng戒。待到所有将士们都吃饱喝足了,他招来部落头人,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感谢你的慷慨,我们都吃饱了。现在,你们部落所有的成年男子都带上武器、干粮和马匹,和我们同去下一个部落!”
“所有的成年男子?”头人低声重复着倪毅的话,对着身材矮小的倪毅深深地弯下腰,将枯干如老树的双手高高举起,以表示恭顺:“请原谅我的无知和愚昧,强大的朝廷军队需要我们部族所有的成年男子做什么?”
倪毅冷笑着将用来剔肉的匕首塞进靴筒里:“要你们何用?当然是打仗了。弹汗山祭天大典中产生的拓跋鲜卑大单于猗卢,正遭到可耻的背叛。作为大单于的盟友,我们要征用一切力量去和背叛者作战。”
说完,倪毅便不再理会那些鲜卑人。他转过身去,叱喝着号令自己的部下们整顿行装、检查武器、铠甲和马匹,准备继续前进。直属于陆遥的部队共有一千人,由五名队主分别统领。这一千人都是勇猛而战斗经验吩咐的将士,配以jīng良的军械,又受到严格的训练,仅仅是此刻在场的两百人,便已是一支强大的力量。
与之相比,这个部落只是拓跋鲜卑东部下属别部,阖族上下成年男子不到百名。莫说在倪毅所率领的两百jīng兵威胁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以近年来拓跋鲜卑内部倾轧吞并的剧烈程度来看,若非是东部的诸多酋长渠帅都在弹汗山上死于非命,这个部落被某个强盛的邻居所兼并,也至多不过一两年的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相信晋人所说的,他们是来帮助猗卢大单于剿灭叛乱的这一类胡言乱语;更不代表他们会愿意为了这荒谬的理由与晋人并肩作战。
头人踌躇了半晌,说出口的话语叫倪毅渐渐沉下了脸:“尊敬的将军,我们只是个小部落,从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如果您需要牛羊、食物,我们愿倾尽所有来满足您。可是……可是……”头人语声艰涩。他搓着手,额头有大滴的汗水淌下。
“可是什么?”
“可是我们不愿意和晋人站在一起,不愿意与同族自相残杀!”头人鼓起勇气道。
“哦……”倪毅拖长了语音应了声。
这个老朽之人很有些经验,怪不得能够带着如此微小的部落存袭不绝。当他拒绝响应招募的时候,部族里的壮年男子们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了一起。倪毅余光所及,已经发现了他们身旁隐藏着的粗劣武器。
但倪毅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他猛然抬头,双眼凶光暴现:“既然不愿意,就去死。”
话音未落,巨大宽阔的斧刃横扫而过。部落头人的首级须发戟张,翻翻滚滚地飞起。
这个凶残的举动丝毫都没有征兆可言,立刻将那些聚集起来的鲜卑人惊呆了。而晋军将士齐声呼喝,同时拔刀上马!
又过了半个时辰。
倪毅勒缰带马。在他身后,沿着小路鱼贯而行的将近二百名晋军将士、数十名鲜卑牧人一齐停步。
倪毅沉声问道:“绕过这片林子,就到下一个部落了么?”
不久前曾经为倪毅等人筹备饮食的一名鲜卑青年带着极度谄媚的笑容弯下腰去,用水平低劣的汉话答道:“是的,将军。纥骨部落的营地就在林子后面,只要再往前走五百步,就能够看见他们的岗哨了。”
“好!”倪毅满意地点头:“你派个口齿伶俐的去,就说猗卢大单于的同盟大军来到,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随同我们一起作战。如果不愿意,就由你带人上前,把他们都杀了!”
倪毅的部下共计两百,每一个人的xìng命在他心中都很重要。那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承担着扫荡坝上草原任务的部队不会仅止于他这一支。想要在许多胸怀建功立业梦想的同僚之中出人头地,必须在最小消耗的同时获得最大的成果。
“是!是!请将军放心!我亲自去问他们!”听得陆遥的吩咐,那鲜卑青年没有半点犹豫地连连点头,仿佛一条忠诚的牧犬。他转身召集几条大汉商议了会儿,随即挥手示意。数十名鲜卑人立刻紧握着木棍、骨刀之类的武器,蹑手蹑脚地向两旁的林间潜入。而他本人则策马向前,大声地喊叫起来。
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哪有什么忠诚之类的美德可言。顺服于强者、同时竭尽全力地欺凌弱者才是他们的本能。而倪毅的凶残举动,在鲜卑人眼里正符合他们对强者的定义。原来的头人被倪毅杀死之后半晌,但凡表示出反抗意愿的鲜卑人便被杀戮一空。而老头人的儿子,那鲜卑青年更已经完全抛弃了杀父之仇,五体投地地匍伏在倪毅面前宣誓忠诚。是服从强大的朝廷军官号令,威吓或杀死其它部落的人;还是牺牲自己,为其它部落赢得逃亡的机会?新任的部落头人,和他下属数十条鲜卑汉子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第二十七章 何云
倪毅的地位还远不足以参与核心将校的军议,但他对陆遥将要采取的策略却判断得准确,承担扫荡坝上草原任务的部队确非仅止于他这一支。之后的几日里,代郡大军每日行军不过二十里,沿途用辎重车辆与步卒相间,骑兵往来游曳戒备;而夜间驻扎之处必然深沟高垒,兴建牢固的营寨加以防御。与此同时,陆遥本部的骑兵队伍、丁渺的斥候轻骑和刘遐所部铁骑则轮流出击。
在这一系列的战斗中,陆遥的老部下何云、在箕城整军时远来投效的英武青年楚鲲、久经坎坷终得出头之日的乞活军旧部倪毅、在邺城建春门与陆遥并肩苦战的并州战士姜离……这些来自于天南地北,而同在陆遥手中得到提拔重用的队主们,都获得了独立领军作战的机会。很显然,鹰扬将军得以借此审视新任将校们的领军才能;同时,这也是清理坝上各部胡族、充实自身实力的有效手段。
在坝上草原游牧的胡族部落,主要是拓跋鲜卑东部下属的诸多种类。由于拓跋鲜卑历年来东征西讨,因而有许多部族被征服后迁徙至此。以规模而论,这些部族大的有上千落,小的便如倪毅收编的那些,不过十几落而已。以血统而论,彼等不仅包括乌桓、匈奴、敕勒遗种,甚至还有濊貊和扶余族的别部。许许多多的部落交杂混居在一起,虽然渠长自统其众,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但岁时朝贡,共同服膺于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的管理,即拓跋鲜卑部族联盟外围的所谓“四方诸部”是也。
一个月前,禄官在祭天大典上暴死,许多鲜卑豪酋大帅也丧命在弹汗山颠,这使得拓跋鲜卑东部各族陷入了骚乱。属于濊貊和扶余支脉的六个较大部族立即发起暴动,向北攻击鲜卑各族,试图打开回归本族的通道。剧烈的战斗由此在坝上草原北部边缘,也就是弹汗山东麓到濡水源头一线猛烈展开。
在此情况下,坝上草原南部便出现了少有的真空状态。六大部族既去,还停留在此的都是些极弱小的零散部落。这与两个月前的代郡倒颇有些相似之处。而陆遥用以临敌的军力,较之当时何止强盛十倍?一时间,草原上的形势说是有若泰山压卵也不为过。
代郡军的将士们几乎完全复制了此前陆遥扫平代郡的经过。一方面是攻击、挟裹、打散、整编,如此周而复始的高强度军事行动;另一方面,则是威吓、利诱、赏赐、惩罚之类的治军手段。经历了代郡战事之后,许多将校都已经顺利掌握了整套流程,他们率领着麾下胡晋混编的强悍骑兵往来纵横于草原之上,仿佛是细密的篦子那样,将坝上草原的南部数百里方圆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时刻都高举着大义名分的旗帜,时刻都宣扬着自己是为了支援正统的拓跋鲜卑大单于而来,只求剿平叛逆、恢复草原上的安定。但实际上,这支晋军的所作所为,不像是汉家朝廷的兵马,倒类似于千百年来入塞掳掠的胡族匪徒,其手段之干脆利落,几乎令胡儿们都难以想象。晋军所到之处,大量的鲜卑壮年男丁被编入军队中,随即在后继战斗中成批死去。剩余的部民和他们所放牧的牛羊畜群则被威逼着迁徙,纳入到晋军管辖之下。
滞留在坝上的鲜卑部落虽然零散,但聚合在一处的总量却颇可观,晋军本队的规模由此剧烈膨胀,不得不先后组建了三个大营,来管理这些掳掠所得。受此拖累,每日里的行军速度更加缓慢,简直就像一个臃肿的胖子在草原上艰难移动。
各部骑兵轮流出击扫荡坝上鲜卑部落,进入坝上草原后的第六天,轮到的是何云和他的下属骑兵们。
毋庸讳言,身为追随陆遥多年的老部下和一起在大陵惨败后逃亡的同伴,何云与陆遥的关系格外亲厚些。这份情谊令许多将士暗中羡慕,当然也有人背地里表示不屑,总觉得何云并非靠着真实的才能出任军职。对此,何云也隐约有所感受。因而他竭力把握住每一次战斗的机会,力求展现自己的军略和武艺,以显示自己足以胜任。
这一次出兵扫荡,何云凌晨就率部出发。他们大胆地穿插前进,渡过濡水的两条支流,一直向西,直抵弹汗山西北的湖沼地带。经过仔细搜索,沿途收拢了三个小部落。整编这三条漏网之鱼耗费了不少时间,期间还杀死了将近百名意图反抗的鲜卑人。直到次日黄昏时,他们才风尘仆仆地返转回来,与大军汇合。数以千计的牲畜和数百名鲜卑族的男女在他们驱赶之下拥入营地,随即被分散到几处木栅围成的围栏里去。
与负责看守此处围栏的青州益都人李焕简单交接之后,何云拨马向陆遥的大帐去。他已经估算过了,这一次抄掠的收获相当不错,而损失则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成果已经足以在同僚们面前露脸了,这使得何云既兴奋,又自豪。毕竟他还是个未至弱冠的少年人,想到能够因此得到陆遥的夸赞,满脸的喜色更是难以压抑。
八月底将近初秋,日落得比夏日要早,酉时刚过一刻,远近各处已有火把点起照亮。由此则显出鲜卑人营地里暗沉沉的,形成巨大的反差。
一行人策马从木栅旁经过,忽然听到阵阵低沉悲哀的呜咽声随风飘散。何云神情一动,勒马靠近木栅。围栏里并无帐篷之类设置,许多鲜卑人或躺或蜷地和他们珍视的畜群挤在一起。围栏边缘的角落里,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妪蜷缩在羊群环绕之间,不顾血迹污秽地将一颗眉眼狰狞的头颅抱在怀里,不断亲吻着、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泣不成声地发出悲鸣。坐在老妪身边的是两个鲜卑孩童,满脸污迹掩盖了他们的表情,只有仓皇的眼神清晰可辨。其中一个较小的幼童突然起身,似乎想要去拥抱那老妪,却又被老妪怀里的首级吓到,咧了咧嘴,哭了起来。
那颗头颅何云认识,正是今日被他亲手杀死的一名鲜卑牧人。这鲜卑牧人在为自己引路的时候有些异常犹豫,为了避免万一,何云当即将其斩杀了。何云原不认为自己的处置有什么不妥,可是看着眼前景象,他突然间觉得心头沉重,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千百年来,北疆胡族南下掳掠杀戮的次数不可胜计,因胡儿的暴行而死去的晋人数量也不可胜计。何云在并州鏖战无数场,日思夜想的不过是杀胡二字罢了。然而在战场上与胡人对决是一回事,像这般趁着胡儿势衰的机会大肆扫荡其部族,似乎又是另一回事。晋人是人,鲜卑人也是人。他们都有父母妻儿,都向往温暖安适的家庭。更何况,俗语说冤有头、债有主,而这些鲜卑人不过是胡人之中的弱小种类,此前与晋人几乎毫无交集可言。看着这些老弱妇孺的哀恸之态,何云突然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竟和自己一向仇恨的胡儿并无不同。
他不想再听到这哭声了,于是匆匆催马,向陆遥所在的中军主帐疾驰。
陆遥正在伏案研究地形图,或许是朱声部下的探子们又报来新的军情,他手持笔墨,正往地图上添加一行行注释。看到何云赶到,陆遥点了点头,很是欢喜地令他进来。
报名、入帐、缴令。何云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动作,鲜卑人营地里低徊的哭声却总在脑海中萦绕着不去,让他感觉到头脑混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将军,咱们这次征伐鲜卑,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 卫操(上)
出兵北疆草原之前,代郡军曾举行过誓师大会,陆遥以下大将悉数出场,将协助拓跋鲜卑大单于剿灭叛逆的任务告之全军将士。但何云从追随陆遥之后便颇历坎坷,毕竟培养出了点见识;他问的,自不是这摆在明面上的的口号,而是这些日子晋军刻意如此作为的真实意图。
或许因为何云乃猎户出身,非属世代从军的将门子弟,所以他素来有些心软;在邺城时,便曾为了萍水相逢的小侍女夭亡而伤痛,适才目睹了鲜卑族妇孺的惨状,似乎也引发了他的恻隐之心。在何云看来,晋军只顾着四处攻打零散部落、掠夺畜群乃至妇女儿童的举动,实与想象中的王师风范大有不同,因此才会按捺不住地向陆遥发问。
但这个问题不用说有多么突兀。
军伍之中上下有序,讲究至事不语,用兵不言,更有“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害,勿告以利”之说。自古以来,军事机要都只掌握在高级将领手中,至多予基层将士以筛选后的信息。这不仅是为了保护机密不被泄露,也是保障士气和斗志的必须做法。此番出兵草原,具体的作战目标、作战计划,都是陆遥、邵续、薛彤等聊聊数人密议的结果,绝非是区区一个队主所能贸然询问的。
话一出口,何云本人也立觉不妥,于是有些惶恐地避席施礼道:“将军,是属下失言了。”
然而,他虽躬身拜倒,却迟迟未能得到陆遥的答复。除了笔锋与纸张接触的沙沙声以外,那位鹰扬将军并无只言片语。
如今的陆遥气势渐重,已不同于昔日落魄的并州军主。当他沉默不语时,就连身为他老部下的何云都感受到了其生杀予夺的威严所在。何况陆遥治军赏罚分明,有功则大力提拔,有过则毫不留情地处置,如何云、朱声等人,都曾有过遭到贬斥的经历。何云可不希望在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前被剥夺建功立业的机会。仅仅是片刻工夫,何云便额头见汗,越来越紧张。虽说军帐以外仍有鲜卑平民的哭泣声隐约传来,可他再管不得那些了。
似乎过了许久,才听到陆遥带有几分嘲讽的话声:“你是鲜卑人么?”
“不是……属下是晋人……”何云狼狈不堪地道。
“是么?我还当何队主是入塞鲜卑后裔,特意来草原上寻根认祖呢。”
这话有点重了,何云的娃娃脸顿时挣得通红,亢声道:“将军何以如此挖苦……”
陆遥啪地一拍案几,怒骂道:“既然你不是鲜卑人,操那份闲心作甚?出去!”
“是!”何云面红耳赤地退出帐外。
看着何云的身影消失,陆遥苦笑着叹了口气。
随着陆遥所部势力的迅速扩张,许多才武之士被拔擢为各级骨干。相比而言,无论是军略、武艺,何云都算不上其中特别出众者。但陆遥始终重用他,并授他以统领亲卫兵力的高位,这并非出于故旧情分;而恰恰是是因为虽然经历多年的厮杀征战,何云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对陆遥来说,偶尔表现出心地柔软的何云,远比那些只知道奉命杀戮之辈值得信赖。既如此,对于何云时常表现出的软弱一面,陆遥也只有容忍了,至多如适才这样,稍稍加以威慑而已。
此番兵进草原的真实目的,本就是为了掳掠。须知代郡地广人稀,着籍户口极少。若在作战时,固然可以尽起胡晋各族男丁,纠合成接近万数的军马;但可用于平时农耕、畜牧、水利等劳作的人力却始终不足。
仅以邵续所规划的灌溉工程为例,需要借着秋冬季祁夷水流量降低的机会,利用河流中央的沙洲修建拦河水坝,抬高上游水位后,通过河流两侧的斗门、闸门不断分水,引流灌溉萝川平原的上千倾良田。按照邵续的估算,此项工程完工之后,增加的粮食产量足以养活五万人。可是由于人力匮乏,这项工程至今都没能启动,邵续只能带几百壮丁修筑了码头去。
人力不足,则粮秣物资的产量底下;粮秣物资的产量低下,同时限制了人丁的滋长,这是个令人不快的循环。在接手了代郡各部零星开垦的耕地之后,晋军自给自足毫无问题,由于大量牲畜可以充作肉食,陆遥甚至能够动员大军北上作战。但这远不能使陆遥满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晋的未来,同样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北疆胡族的力量已经庞大到了什么程度。强烈的紧迫感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逼使他用更加激进的手段来扩充实力。
禄官暴死之后,拓跋鲜卑陷入混乱局面,许多原本受到拓跋氏本族约束的胡族部落彼此攻伐,假以时日,必然会有主动南下的。与其到那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利用这个机会攫取利益。并州的越石公、幽州王彭祖都作此想,故而相继出兵,以强大兵力插手草原纷争。而陆遥更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他决意一搏,趁着拓跋鲜卑的内乱波及北疆各族的契机,大规模掳掠人口、物资,最大限度地消磨鲜卑族的战争潜力!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充斥着杀戮和暴力,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种种残忍行为,对此陆遥丝毫都不介意。或许何云心里会有些芥蒂,但陆遥确信,当他了解此行的真正目的之后,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陆遥将视线转回到身前的案几。案几上的地理图已被他涂写了许多处,密密麻麻地到处是笔划痕迹。在标识为坝上草原的区域里,南部有许多用小楷书写的鲜卑部落名,其中半数已被朱笔划去;而北部则只有两个部落名,普六茹氏和叱罗氏。
这两个部族,是拓跋鲜卑部族联盟的外围、所谓四方诸部中的强族。近代以来,两族彼此通婚,携手立足于坝上之北,与拔列氏、叶伏卢氏等部族共同瓜分了这片草原。因其渠帅不属拓跋氏本部诸姓,故而不曾参加弹汗山的祭天大典。当拓跋鲜卑东部各部落因猝失首领而陷入混乱的时候,拔列氏、叶伏卢氏等源出于屠各的六个部落立即举兵向西,意图脱离鲜卑人的管制,而普六茹氏和叱罗氏则借机侵吞了整片草原北部。
根据朱声所传递来,又经过邵续反复核实的情报,陆遥此番北上的真正目标正在这两个部落的掌控之中。那便是数十年来被鲜卑人掳掠入草原的晋人奴隶和他们的首领,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猗迤的左右手、代郡人卫操卫德元。
第二十九章 卫操(中)
两个月前,陆遥从邺城出发、前往代郡的道路上,曾经与率领大军南下与石勒作战的冀州刺史丁绍相遇。在那次会谈中,陆遥与邵续等人说服丁绍支持他们北上平定代郡,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邵续与代人卫操的情谊。
卫操出身于代郡大族,少年时便以才略著称,名臣卫瓘担任征北将军时,以他为牙门将,作为心腹来应对与北疆胡族的折冲事宜。卫瓘死后,卫操便滞留拓跋鲜卑的领地,与同伴卫雄、姬澹等为历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效力,其本人曾出任辅相职务,族人卫雄、卫勒、卫崇等、乡人姬澹、段繁、范班等彼此提携扶助,也都执掌相当的权力。以晋人的身份却能操持胡族权柄,着实是近代以来罕见的异数。
卫氏宗族的根基在代地。邵续为成都王使者出使北疆时,与卫操结识,双方历年来多有书信往来,彼此情好莫逆。故而,陆遥征服代郡时,本拟借重卫氏在北地的力量。然而晋军进入代郡之后,经过多方寻访,却得到了卫氏宗族早已北迁坝上的消息。这无形中使得陆遥的军事行动增加了很多难度。至少,陆遥与慕容龙城决战时若得卫操相助,拓跋禄官所遣兵力的行踪,便绝不可能瞒得过陆遥耳目。
其实陆遥本人并不曾将胜负关键置于卫操一身,但与常山贼作战时的窘境,的确也给了他重大提醒。
虽然拥有后世的记忆,但现实情况如此驳杂纷乱,在陆遥记忆中那几部史籍的廖廖文字终究不能尽述。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持这一先天优势,陆遥一直对侦敌工作给予特别重视。在并州与匈奴作战时,前后几次胜利都源于有效的侦察。到了代郡之后,由朱声负责的侦骑更是往来穿梭于各地。骑兵们观察河流、道路、山川的曲直走向,核定各处要隘之间的距离、高下,向牧人询问所属部落的规模、牧场的范围、首领的性格,跟踪各部落兵力的调动,核实各路军马的人数,最后将种种信息汇总至陆遥和邵续手中越来越详尽的地理图上。
这已是当代罕有的手段了,但还远远不够。与常山贼决战时,拓跋禄官以轻骑三千长驱来袭,竟然避过了方圆百里之内的全部斥候,几乎使得陆遥陷入绝境。如此情形,足证在面临着胡汉杂处的复杂环境时,现有侦察体系存在巨大疏漏。
兵法上说:“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又说:“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这是在强调,欲求战争的胜利,必须保障对敌情的充分了解。而提供敌情的有效途径,莫过于间谍。
此战之后,陆遥将原本负责斥候的朱声解职,许多将士都认为这是对朱声的惩罚,其实不然。陆遥痛定思痛,开始着手组建真正意义上的谍报机构。朱声在失去了队主职务后,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支持。
永嘉元年的七八两月,邵续忙于农田水利,胡六娘埋头于账册,丁渺薛彤等大将一方面组织军屯,另一方面抓紧整训兵马,而陆遥也非常之忙碌。他与朱声共同筛选熟悉北疆的得力人选,一一接见他们,亲自安顿他们的家属亲眷,确保他们的忠诚可靠,随后将他们派遣往各地。在剿灭代郡马贼的过程中,晋军缴获的物资除了粮秣钱帛以外,还有各种金银珠玉珍玩。那些是贼寇们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来的珍藏,但陆遥毫不吝啬地将之挥洒出去,尽数用以支持探子们的行动。
适合担负这种任务的特殊人才不是那么容易选择的,前后两个月里,陆遥一共派遣出了二十二人而已,主要的派遣方向是北方草原,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也及于代郡东、南、西三面。这些间谍没有兵籍,不属于军人序列,也无须拥有多么了得的身手。他们将和寻常百姓一样,或者以放牧为业,或者游走各地行商,或者装扮成流民,在适合的地点定居。他们也不需要驰骋于战场来获得情报,而是听取流传在平民口耳间的各种留言、或者贿赂地位较高的官员酋长,来打探比较切实的讯息。
他们获得的信息,由朱声组建的商队来带返萝川,而陆遥亲自进行比照、核对和整理。这些事务负担不轻,但眼下实在没有适合的人选,陆遥只能亲力亲为。总算他曾经看过不少谍战剧,姑且依样学样地操作起来。
八月中旬的时候,最先前往代北草原的密探开始向萝川发送当地讯息。传讯之人姓马,本名甚是鄙陋,通常别人都称他为马二。此君是萝川贼寇马氏的远房亲戚,原为代郡广昌县里城狐社鼠首领谷二的副手,谷二被胡六娘狠狠收拾以后,这马某人骇得魂飞魄散,立时便改换门庭,又经胡六娘的介绍投入陆遥麾下。因为他在北疆多年,与胡儿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无比,更谙熟各种黑白手段,故而朱声禀告陆遥,给他的家眷发放了二百亩上田,又任命其子为代郡佐吏。因此得到他死心塌地的报效,甘愿前往代北草原打探。临行之前,陆遥与他谈话勉励,见他相貌颇是猥琐,与陆遥记忆中的某位谐星类似,又恰巧姓马,于是当场赐名曰“邦德”。
这实在是难得的恩宠,使得马邦德感激涕零,当场痛哭起来,赌咒发誓必然竭尽全力详查胡族动向,以报鹰扬将军的厚爱。此君颇具狡诈诡变的才能,果然此去月余之后,便顺利地在代北落脚,以一个豪阔的皮毛商人身份被胡族渠帅们奉为上宾,从而将当地的虚实一一查实无遗。
令陆遥惊喜的是,在马邦德发回的第一道密函中,便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自力微以来,拓跋鲜卑数代大单于与晋室交好,边境安稳无事。北疆晋人迫于朝廷苛政,多有逃亡草原求生者。边境官吏禁之不绝。虽拓跋氏几番奉还逃人,但数十年累积下来,居住在拓跋氏势力范围内的晋人流民越来越多,直至数以万计。他们在条件适宜的地方农耕为生,也有许多人凭借铁匠、木匠的手艺过活。
猗迤死后,原属拓跋鲜卑中部配下的晋人流民数万依违与东部、中部之间,境遇日蹙,饱受欺凌勒索,生存极是艰难。主掌这批流民的卫氏宗族虽然曾受猗迤的信赖,却被禄官所敌视。禄官指责彼等虽然出仕于鲜卑,却心怀晋室,作首鼠两端的谋划。纵然卫氏族长卫操拖着老病之躯出面斡旋,也未能取得什么效果。
祭天大典后,拓跋鲜卑东部陷入一片大乱,诸部或者彼此攻伐争斗、或者迁徙逃亡,许多狂乱的鲜卑人趁机对晋人流民较分散者下手。这些鲜卑人行如野兽,抢掠、奸淫、滥杀无所不为。晋人原本就较文弱,又不曾做得准备,顿时死伤惨重,据说短短数日里连濡水都染得红了。余众在卫氏宗族的率领下逃亡至濡水源头的险要山岭中。虽然暂保无虞,却又被虎视眈眈的鲜卑普六茹氏和叱罗氏两面挟裹,仍旧是朝不保夕的局面。
晋人同胞受到胡族屠杀,无论如何都不是好消息;但这对于陆遥的代郡政权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契机!
第三十章 卫操(下)
何云有些不安地退出大帐,而陆遥深深地俯视着摊开的地理图,久久不言不动。
借助着许许多多的斥候和间谍们的眼睛,陆遥眼前的这份大幅地图详尽得超乎常人想象。
他的手指沿着大军行进的线路一点点向北推移,指尖点处那些繁复芜杂的点、线和细密的一行行标注,仿佛在他的脑海中幻化出真实的场景,将数百里方圆内壮美的莽原山川,和分布于其间的无数鲜卑部落都栩栩如生地确切反映了出来。
看了半晌,他隐约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毕竟已到了黄昏,夕阳虽还在远方的群山上恋栈不去,帐幕里却已经十分昏暗了。中军帐外已经传来了炖煮食物的诱人香气,将士们各自回营等待开饭,彼此嘻嘻哈哈地言谈说笑着,话声和锅碗瓢盆的彼此碰撞声、大帐外甲士往来巡逻的铁甲铿锵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陆遥卷起地理图,搁置在案几的侧面,同时用力合拢双眼,再睁大,反复几次以缓解双眼的疲劳感。正待要起身去点燃灯烛的时候,有人抢在他之前行动,殷勤地绕大帐走了一匝,将四周的灯台一起点亮了。
点起灯火的是一名约摸六旬年岁的老者。摇曳的灯光映照出他的面容,这老者相貌普通,肤色黝黑,白斑的头发松松地裹着髻,显得很有些身形不高,腰背略带些佝偻,斜披着一件老羊皮的袄子,看上去土里土气。适才何云入帐时,这老者便坐在陆遥的下首,但一来帐内光线不亮,二来他实在不引人注目,以至于何云从头至尾都不曾注意到此人。
陆遥用双手支着案几,向这老者躬身示意:“有劳了。”
老者笑道:“将军莫要客气。早听说何队主追随将军多年,一同出生入死,最得信赖。今日得见,果然胸怀仁厚,不同于寻常武人。”
“不过是昧于大体的妇人之仁罢了。”陆遥摇了摇头:“倒是阁下身处北疆数十载,却对我军区区一个队主如此了解,着实令我有几分惊讶。”
“将军何必过谦。将军出身名门,起自卒伍,增匈奴以败绩,挽狂澜于邺城,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代郡、威震北疆。如此战绩,便是天下名将苟道将、刘越石之辈也不过如此吧。鹰扬将军威声远播,连同将军麾下的锐士猛将也都已名闻遐迩,老朽知晓何队主的名声实在不足为奇……”老者客气地向陆遥俯首,继续道:“孰料今日不曾见识何队主的箭术,却领略了何队主的仁爱之心。”
陆遥将身体后仰,发出无声的哂笑:“仁爱之心?宋襄公躬行仁道,结果在泓水兵败身死,沦为千秋笑柄。德元公,所谓仁爱虽大行于世,却无用处。”
老者垂下眼睑:“然则,陆将军所看重何队主的,不正是这份仁心么?”
陆遥哪料到自己的心事被如此轻易说破,不禁微微愕然。
他凝神望去,那被尊称为“德元公”的老者低眉端坐,面容淡定自若,虽无特别威严,却自有一股高深莫测的气势。不愧是曾任拓跋鲜卑辅相的传奇人物、左将军、定襄侯卫操。
陆遥此番麾军坝上,明面上进兵迟缓,做出只顾四处掳掠人口财货的姿态来迷惑北方的普六茹氏和叱罗氏两强族;暗地里却已派出得力人手与马邦德协力潜往濡水源头,与困守彼处的晋人流民接上了线。早在三天前,卫操便亲自冒着生命危险偷越鲜卑骑兵的封锁,来到陆遥的大营商谈。
陆遥很清楚,对于被困于濡水源头、濒临绝境的流民来说,代郡兵马是他们唯一的生机所系。但他并不会因此而热血冲头,急不可耐地起兵救援,反倒更加刻意地压制了行军速度。卫操随军的三日里,晋军大营每日向北移动的距离,竟然不过区区十里。之所以如此,首先是为了在与卫操商谈之时,获得更有利的条件。
卫操在拓跋鲜卑部落中为官多年,为两代大单于厘定官职、制度,其宗族子弟出任文武要职者数以十计,哪怕是在拓跋鲜卑大乱之时,仍能纠合数万晋人退而自保。这样一支巨大的力量,正是人力匮乏的代郡所需。
陆遥眼下所掌握的军队和民众之中,胡儿超过六成,这个比例是非常骇人的。须知晋人如骨肉,而胡人不过是用来搏杀的利刃罢了,万一使用不慎,反而会伤及自身。纵使陆遥竭力打散原有的部族体系,用晋人的法度来约束胡人,却不能保证这些胡人在与同族作战时始终忠诚。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急需获得更多的晋人百姓的投靠,以保证代郡政权的稳定。
但与此同时,陆遥也深深忌惮着这支脱离朝廷管辖、在草原上独树一帜的力量。他虽羽翼渐渐丰满,终究根基不厚,所依仗的不过一郡之地而已,若应对卫氏宗族的手段未能完善,恐生反客为主之虞。因为这个缘故,陆遥才决心与卫操详谈条件,确保彼辈从此以后服从代郡政令。
可惜,此番北上草原,邵续未曾随军,而折冲樽俎、操弄细微的舌辩之术非陆遥所长。陆遥虽然刻意冷落了卫操数日,但卫操始终保持不急不躁的安闲态度,令陆遥难以应对。而他偶尔出言,又隐约含有深意,似乎像在嘲弄陆遥的心机,说他果真因私心而坐视晋人被鲜卑围攻,便与仁道相悖。
陆遥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气,压抑住有些焦躁的情绪。这卫操根本是条难以揣度的老狐狸,或许,自己索性推诚布公才好?
“德元公,这几日探马来报,濡源一带,鲜卑人两路侵迫甚急。我军虽然有意相助,却受阻于坝上草原南部的诸多部落,恐难及时救援……”陆遥沉吟了半晌,试探问道:“形势如此危急,我看阁下却似乎并不为此忧虑?”
卫操先是笑了笑,再叹了口气。当他叹气的时候,额头上立即浮现出一道道的皱纹,仿佛在提醒别人,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大人物毕竟已经衰老了。但或许数十年来执掌重权所带来的气度和感染力犹在,当他漫声言语的时候,陆遥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仔细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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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分章节果然是苦手,看样子,接下去一章必须起名为《卫操(下下)》,或者《卫操(续)》才行……
第三十一章 卫操(续)
卫操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扣着案几,流露出回忆的神情:“我最初前往草原是在三十年前。那是咸宁四年,伯玉公在幽州刺史、征北大将军任上的最后一年……”
陆遥知道,卫操口中的“伯玉公”,乃是大晋开国名臣之一的河东安邑人卫瓘卫伯玉。文皇帝灭蜀时,卫瓘为监军,行镇西军司统兵千人,持节监督统兵大将钟会、邓艾等,在蜀汉灭亡后,凭借智谋平定钟会蜀中变乱,立下赫赫之功。其后,卫瓘历任青州、幽州刺史、镇东将军、征北大将军、侍中、尚书令、太保录尚书事等要职,所在皆有明识清允之称,多建殊勋,深得中枢倚重,实是文韬武略俱臻一流的非凡人物。据说,这位伯玉公早就看出太子暗弱不能为天下主,遂于群臣会宴时托醉手抚武皇帝的坐榻道:“此座可惜!”其先见之明如此。
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到了后世,遂有所谓“卫瓘抚床”的典故。可惜,卫瓘也正因为这个举动遭致妖后贾氏的怨愤,最终在元康元年时被楚王司马玮矫诏杀害。
卫操向陆遥轻笑一声:“我老了,老人难免有些絮絮叨叨,陆将军千万不要怪罪。”
陆遥只问卫操流民身处险境时何以不显忧虑,卫操开口却说到了三十年前坐镇幽州的大晋名臣,似乎跑题得厉害。但如他这等人物出言必有缘由,因而陆遥也不多言,只是静静倾听。
“当时大晋开国不过十四年,历经宣、文二代辅佐魏朝治理,中原内地政事清平,百姓咸安其业而乐其事,户口滋长为汉末十倍。同时,国朝武功鼎盛,开国前便已挥军攻灭西蜀,一举倾覆三分之势,又陈兵数十万于淮南,迫得东吴鼠窜而不敢北觑。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无不认为混一天下为时不远,大晋必可重开太平,建万世不易的基业。”
说到这里,卫操忍不住叹了口气。巧的是,陆遥也叹了口气。在陆遥的记忆里,虽然那几年士衡公、士龙公奔走权贵之门不算多么愉快,但千载帝京、金谷游嬉,终究还是给来自吴地的懵懂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确实是难得的安稳日子,可惜,那样的好日子不过是建筑在沙堆上的华美楼台,仅仅数年之后,就如被飓风吹散的浮云那般飘拂无踪了。
“然而大晋之外患,那时已现端倪。北疆各地,鲜卑各族渐渐从轲比能死后的混乱时期恢复过来,势力日趋强盛,给边境军民们带来了可怕的损失。西部鲜卑与羌胡联合,攻破凉州、秦州,杀戮数十万众,惨状不可言表,前后两任凉州刺史兵败战死。东部鲜卑兴兵攻打扶余、高句丽等大晋属国,又曾入寇辽东郡县。甚至号称臣服于大晋的中部拓跋鲜卑,也屡次侵掠广宁、上谷、代郡等地,前后杀掠人口数千,掳走资财不计其数……伯玉公虽然身为幽州刺史、征北大将军,却苦于北疆武备废弛。他手中兵力匮乏、将骄卒惰,无力于东西横贯万里的边境之上扭转局面。但,伯玉公并没有坐视局势败坏,他上表说服洛阳朝廷,将滞留中朝数十年的拓跋鲜卑大单于力微之子沙漠汗放归,意图以亲近晋室的沙漠汗来影响各部胡族,维持北部边境稳定……”
陆遥始终认为大晋所面临的根本问题不在外患,而是内忧,因而对这等权谋手段从来都不屑一顾。听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声道:“可惜的是,卫刺史的谋划并未成功。沙漠汗北归途中,遭到不愿改变旧俗的酋长害死,失去嫡子的大单于力微因此忧愤而亡。”
“伯玉公的智慧深如渊海,他的谋划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于他这个卫瓘的老部下来说,陆遥的断言未免有些唐突。卫操深深地望了陆遥一眼,继续道:“虽然沙漠汗惨遭横死,但拓跋鲜卑内部诸豪酋渠帅的矛盾也因此而激化。次年,执政数十年的力微逝世,各方势力立时蠢蠢欲动,无不谋求大单于之位。拓跋鲜卑固然是北疆数一数二的强族,当期内部四分五裂之时,却终究还需仰赖朝廷威严。于是伯玉公借着各方都有求于朝廷的机会,成功插手其间,派遣部下前往拓跋鲜卑处置相关政务。那名部下就是我,当时担任伯玉公帐下牙门将军的卫操。”
“我们此行,绝非为了挟异族谋取私利,而是为了纠合历年来离散于草原上的晋人流民为一股力量,以此推动拓跋鲜卑捍御晋室、稳定万里北疆。”卫操略微提高了嗓音,语气中蕴含着压抑不住的自豪:“卫某投效拓跋鲜卑不久,伯玉公就被朝廷突然调离,从此再也没有踏足北疆。而此后几任幽州刺史,尽都是些平庸之辈,不足语以机密。于是,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行事。操不才,薄有文谋、武略,以此见用,数年之后便身任辅相之职,继而辅佐沙漠汗之子拓跋猗迤二十载。期间,由于无法忍受朝廷苛政而流入草原的晋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聚集成团,暗中对各部渠帅酋长施加了巨大的影响力。是我们割拓跋鲜卑为东、中、西三部,以分其势力;是我们促使猗迤与晋室友好,以稳定北疆;是我们提议逐步遣还掳掠的晋人人口,以全仁孝之道;也是我们促动拓跋猗迤与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会盟,两度兴兵南下与匈奴作战,拯救大晋之危亡!”
陆遥一时愣住了。
此番北上草原之前,陆遥对卫氏宗族做了不少打探,更绞尽脑汁地想起,在后世流传的《魏书》之中,此君的列传排序仅次于北魏宗室诸王,位居开国重臣之首。这待遇可非同小可,张良萧何之于前汉、荀彧荀攸贾诩之于曹魏,也不过如此而已。然而这位拓跋鲜卑族中权位极高者此刻所述,竟与陆遥原先的了解完全不同。
他的言语实在令人惊讶。但细细想来,却也合乎情理。
这些年来,大晋朝政昏乱,诸王夺位,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杀得血流成河。曾经强盛的大晋,已成了塞外胡族眼中的一块肥肉。可拓跋鲜卑,这支塞外胡族中的最强者,却始终如一地亲附于晋室。拓跋猗迤死后,其弟猗卢在面临着东部大人禄官的巨大压力下,还尽起阖族兵力南下救援晋阳。这难道果如司马腾与拓跋猗迤会盟时勒石称颂的那般,拓跋鲜卑氏族首领“顺天应人,纯孝自然”?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越石公与之订下守望相助盟约的结果么?
当然不是。
无论猗迤还是猗卢,作为部落首领所做出的决定,终究要获得族人的支持。而卫氏宗族上下,以及团结在他们周围的晋人士庶流民,才是暗中推动拓跋鲜卑趋向朝廷的决定性力量。
陆遥受刘琨之命北上代郡,目的是配合温峤平定拓跋鲜卑局势,维持猗卢一系对朝廷的支持。毫无疑问,此举对于并州、对于整个北疆局势都有重大的意义。而同样的事情,以卫操为首的代郡卫氏宗族早已着手,并持续不懈地努力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啊!便是千载受人传诵的苏武,滞留北海也不过十九年罢了!这三十年的苦心经营,该有多少艰难险阻?陆遥知道,那必然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艰辛。
“为了做到这些,我们付出的牺牲难以计数。陆将军应该清楚鲜卑人的性格有多么粗猛剽悍。彼等动辄以杀戮为政治斗争的手段,一个月前的弹汗山祭天大典绝非先例。历年来,我们无数次遭到敌视大晋的部落袭击,也无数次主动出击,消灭敌人。在那些战斗中,许多卫氏宗族子弟先后凋零,死者甚至包括了我的四个儿子……我所有的孩儿!”卫操语气渐转沉重,他手扶案几支撑起身体,压抑着的喘息清晰可闻:“为了完成伯玉公交付的任务,我卫氏宗族已经拼尽全力了,我们每一人都无愧于心。”
卫操的双手粗糙而宽大,手臂筋骨虬结,多处明显的疤痕分布其上。这双手显示出,虽然卫操在鲜卑部落中常以文士形象出面,可他也是个武人,是曾经以任侠旷荡著称的北疆游侠少年。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这双武人的手持刀作战、持剑作战、持槊作战,不知陪他熬过了多少场腥风血雨、多少次惨痛的经历,才终于稳稳立足于群狼环伺之间!
陆遥起身取了茶盏,倒了些清水在里面捧给卫操,恭谨地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卫操接过茶盏大口饮尽,喘息渐渐平复:“过去的三十年里,身处拓跋鲜卑势力范围内的晋人从来不曾得到朝廷一丝一毫的帮助。是以,哪怕这次的局面更恶劣些,我们对朝廷也并无太多期待。陆将军你说的没错,当我在军营中等待与你会谈时,我的族人、我历年来收拢的晋人百姓正迫于鲜卑人的侵攻,退守濡水源头。但,我确实不会为此而特别忧虑。”
他抬起抬头,坦然地看着陆遥:“那是因为,类似的险境、亦或因此而逝去的生命,我卫德元见识过太多……已经习惯了。”
第三十二章 铁流(一)
听了卫操这一席话,陆遥初时沉吟不语。他举起茶盏啜饮一口,忽然觉得口中有几分苦涩。
卫操声称自己言辞啰嗦,那实在是谦逊的说法。陆遥明白,整整三十年的异域苦熬,又岂是区区只言片句所能描绘?他的言语实在已经尽量简略。
三十年前,这位老人和他的宗族乡里肩负幽州刺史所赋予的重任,毅然决然地深入草原,与那些率兽食人的腥膻之辈为伍。为了在草原立足,他带领着族人和同胞奋斗搏杀,付出了无数汗水、鲜血,这才终于能够执掌鲜卑强族国政,得以有助于北疆的稳定。然而当他们为了成功而欣喜,回首顾望故土时,却只看到了时局混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而卫操倾付忠诚以待的旧主卫瓘,竟然阖家惨遭屠戮。
朝廷呢?朝廷对他们再也不曾支持,甚至再也不需要,没有任何人还记得那些满怀壮志出塞的代地游侠。坐镇北方雄镇的司马氏宗室诸王倒几次派遣使者来访,可那些身为皇朝肱股之人所图谋的无非是大晋的至高权位,为此竟不惜恳求卫氏族人改弦更张,动用鲜卑人的力量攻入中原!
被家国所抛弃的惨痛现实,时时刻刻地折磨着这支孤悬域外的晋人势力;掌握大晋权柄者的肮脏卑下,更纠结着他们的内心,使他们对朝廷充满了疑虑和憎恶。因而,近年以来,流民帅们越来越多地投入到拓跋鲜卑政权的事务中去,在攫取越来越多高官厚禄的同时,也越来越疏离了曾经矢志效忠的大晋朝廷。
从这短短片刻的平淡叙述中,陆遥能体会到所蕴含的深切痛楚。当卫操淡然阐述自己并不为当前草原晋人流民的危局而忧虑,皆因对朝廷早已毫无期待的时候,陆遥更感受到,这番言语既是卫操本人的心情体现,也表现了以卫操为首的晋人流民帅共同的想法。
起兵北上之前,陆遥与邵续等人在萝川大营里几番商议拟定的行动方案,倒有多一半计划都以晋人流民心向故国,在遭遇威胁的环境下必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为前提。现在看来,邵嗣祖虽与卫操交好多年,却终究是正统的汉地世家大族出身,未能勘透北疆流民帅的普遍想法。那些手绾重权的流民帅们之中,对朝廷还抱有几分怀念的恐怕只有卫操一人吧。
晋人流民势力与大晋朝廷隔绝如此,超出了陆遥的预计,彼等的倾向性也不似先前所料,那么……
陆遥轻咳了一声,决定不再绕圈子。他俯身向前注视着卫操,徐徐道:“三十年辛苦经历,我听来着实惊心动魄。公与一众同伴的赤胆忠诚,足可为吾等后辈表率。如今正值北地大乱之际,胡儿猖獗,日夕凌迫晋人;遥虽鄙陋,忝居代郡太守、鹰扬将军之职,诚愿领麾下精兵万人供德元公驱策,庶可以克定乱事,护得汉家黔首平安。却不知德元公意下如何?”
卫操笑了:“吾曾闻先贤有云,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将军转战中原,威名震动数州,此番提兵坝上,必当有益于北疆局势。卫某何德何能,安敢驱使当世俊彦?便请将军随意施为,我拭目以待便是。”
卫操的回答已经很清楚,他和他所代表的草原晋人流民势力,至今尚未确定今后何去何从。拓跋鲜卑的乱局,同时也是豪杰奋起的良机。这样的时局不仅仅引起了周边诸多势力对草原的觊觎,想来也使得某些晋人流民帅们萌发了雄心。他们虽然困守于濡源一隅之地,但依托晋人流民数万之众,自有决心熬过眼前的难关,与拓跋鲜卑下属的诸部胡族相抗衡。如此一来,如果陆遥有意使彼等服膺,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做出足够的成绩来。
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陆遥喃喃念诵着。他少年时游学洛阳,颇曾读书,知道这句话出自于庄子内篇,说的是上古时的圣君以武力兼并他国而不引起怨恨,皆因其所作所为无不出于公心,虽有一时兵祸,对百姓施加的恩惠却足以泽及长久。卫操引用此句作为对陆遥行事的期盼,正符合之前他对何云胸怀仁道德赞誉。
陆遥并不认为有必要时时刻刻用千载之前的圣贤之道来审视眼前的行为,但他无意就此多说什么。
他点点头,将掌中茶盏轻轻放落在案几上:“甚好!”
经历中原混战后的朝廷是否还具有插手草原的能力,流民帅们对之毫无把握。陆遥这个武人出身的新任代郡太守将会如何应对草原上的复杂局面,他们也充满疑虑。所以,卫操才会夤夜赶来,一方面阐述卫氏宗族数十年辛劳以博取理解,另一方面,也意图亲自称量晋军统帅的虚实。
这虽非最顺利的预期,却也在陆遥的计算之中。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他离席而起,将中军大帐的幕门掀开。门外的夜色中,千百支松明火炬已经被一一点起,犹如繁星般照亮了庞大而森严的军营,照亮了林立的戎楼和戎楼上弩士警惕戒备的身影。此刻距离饭食的时辰已过了很久,军营里恢复了寂静。极度井然有序的环境之中,唯有往来巡逻的将士们甲叶铿锵之声零星响起。当然,如果仔细倾听,还可以从风中隐约分辨出鲜卑俘虏营地飘荡来的阵阵哭声。那哭声给人以凄凉之感,但整座军营里,赫然又有凌冽肃杀之气升腾而起。
此时此地,陆遥并无意接受卫操的称量,他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陆遥旋风般转回身来:“既然说到兵事,德元公在我营中盘桓数日,可见过哪几名代郡将校?”
“曾远远见过楚鲲、倪毅、姜离等几位领兵出击,适才又见了何云何队主……将军麾下军马不愧为传闻中战胜攻取之师,几位将校年少有为,俱有非凡才武,皆是身经百战的虎士也。”卫操客气地道。
“自我提兵入代郡,这数人颇立功勋,都是代郡军后起之秀。然而彼等毕竟只是小辈,当不起虎士的赞誉……”陆遥摇了摇头,沉声道:“代郡军中大将,莫过于薛彤、沈劲、刘遐等,近数月更有幸得并州刘刺史麾下武卫将军丁渺襄助。这几位,才是克定祸乱的世之虎臣。”
陆遥抬手拿起那幅描绘着北疆山川河流的地理图,将之在卫操面前的案几上缓缓展开:“德元公可知晓,这几位统军大将现在何处么?”
卫操凝视着地理图,双眉渐渐皱起:“陆将军的意思是……”
陆遥笑了起来。或许卫操就像一条深沉的狐狸,但狮子从不会按照狐狸的要求行事。身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三郡诸军事,身为执掌千万雄兵的统帅,陆遥很乐意令草原上的胡晋各族亲身体会代郡大军的实力!
第三十三章 铁流(二)
卫操并没有回答陆遥的问题。
他凝视着被陆遥铺展在面前的地理图,沉默不语。
陆遥没有注意卫操的神色,他也不介意卫操是否会回答。鹰扬将军、代郡太守来到草原上,本就是为了以力服人,而不是为了作折冲樽俎的口舌之争。江东陆氏亲族唯一的漏网之鱼从太安二年起孤身从军,历经千百次出生入死,才终得以统领上万精兵锐卒横扫广漠。此刻的陆遥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匈奴人追杀的走投无路的落魄军主!
暮色已至,今夜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夜晚。寂静的军营中,突然发出了“唰唰”的密集脚步声响,随即马蹄踏地声、战马嘶鸣声、铠甲锵然碰撞声一齐响起,汇成了一片喧闹却仍然显得萧萧然的声响之海。
营门外。
“禀将军,斥候营轻骑二百,已照军令先期出发。我军中军骑兵两千人,尽数集结完毕,侯将军令下!”
陆遥踏步出帐,双手平伸,立有侍从卫士上前,为他戴盔着甲,整顿装束。
陆遥顾盼着夜色中集结起的骑兵队伍,眼神锐利如刀:“丁渺、薛彤、刘遐等部呢?”
“丁将军两千精锐,已近濡源。薛、刘二将军所部兵至半途,等候我部。”
“沈劲呢?”
“沈将军所部携各种辎重器械,随时待命出发。”
两句话对答的功夫,左右牵得马来。陆遥纵身上马,在两千精骑之前疾驰而过,满意地看到虽然是紧急军令,但每一名将士都士气高昂,绝无半点松懈。
他扬鞭喝令:“出发!”
自从决意插手北疆草原战事,陆遥就没打算硬撼正面那些粗猛强悍的鲜卑部落。他在草原南部停留了多日,是为了等待拓跋鲜卑的乱事逐步升级,渐渐不可收拾。当拔列部、叶伏卢部、未耐娄部等鲜卑族人和驻足于此地的扶余族人各奔东西,坝上草原的大股鲜卑势力逐渐离开的时候,陆遥就可以用骑兵突袭濡源,击溃拓跋鲜卑东部的普六茹、叱罗两族,收服流落草原的晋人势力,夺下坝上草原的精华部分,从而将北疆鲜卑人的控制区域切为两段!
这一目标顺利完成之后,后继的动作就可以视情况而定了。南方依托代郡的城池坞堡为基础、代郡大军为支柱,北方则以丰美草原为屏障、胡晋各族为羽翼。诚然兼有农牧之利,可进可退、可战可和;若是经营妥当,就真如他此前所说,齐桓、晋文之事,将得闻也。
为了掩盖这一意图,陆遥多日来的军事行动,全部都是诈术。他派出多支骑兵,四面搜罗鲜卑人的小股部落,大事掳掠人口物资,又建立规模巨大的俘虏营地,做出很大的动静。每日里,都有上千晋军骑兵纵横于各地,虽然常常会捕杀许多鲜卑探子,却也必然会有人逃窜回北方,将晋军的态势告知于普六茹、叱罗两族的首领。
由于这番行动非常类似于陆遥在代郡的抄掠挟裹,甚至连何云等中级军官也都被蒙在了鼓里。直到今夜,当陆遥终于将坝上草原的地理形势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各路统兵大将的部队都已潜伏就位的时候,这个月色如水清朗、适合行军作战的夜晚,就将成为鲜卑人的噩梦!
陆遥一马当先,数千铁骑随后。人衔枚、马摘铃,不持松明,踏月而行。
草原上视野开阔,路途一览无余,间或有坡谷岔道,先行的斥候也专门留下了标识指路,是以行军速度极快,当夜便横穿了大半个坝上草原。
这个时候,陆遥突然想到,整片北疆草原上,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像自家军队这般匆忙?
北疆草原纵横数千里,何其广袤,哪怕陆遥麾下的斥候再多百倍,也不可能实时掌握草原上的所有信息,但陆遥所想的一点不错,晋人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典故,而在草原上,当拓跋鲜卑自己将有力的部落渠帅首领杀戮殆尽之后,这个雄踞北方的强大宗族在周边各家势力眼中也与一头肥美的大鹿并无区别了。
猎物既在眼前,各家饕餮早已闻风而动。整个永嘉元年九月,自九原至上谷的数千里北疆袤原一片烽火连绵。数以万计的各族突骑往来绞杀,彼此疯狂屠戮。其凶残暴虐的表现,简直不下于中原战乱时的任何一场大战。
拓跋鲜卑属地的最东段,脱离拓跋鲜卑联盟的未耐娄部原拟在宇文部的帮助下返回辽东故地,却不料行军至中途,突然遭到幽州刺史王浚所部大军的奇袭。很显然,宇文部与未耐娄部的联盟,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无论是幽州刺史还是东部鲜卑的强族宇文部,都并不期望有一支新的部落来瓜分辽西牧场,倒是对未耐娄部的人口和畜群觊觎已久。
然而鲜卑人终究是枭勇强悍的民族,未耐娄部更是延续了两百年之久的部落。虽然在起初的突袭中损失惨重,但未耐娄部的男子在其首领倍斤的指挥下拼死抵抗。长矛折了,就用弯刀;弯刀钝了,就用匕首;匕首断了,就用随处捡拾来的坚硬石头;石头用尽了,就用自己的牙齿和指爪!
这样的反抗完全出乎宇文部的预料,两军之间的血战持续了整整三日,惨烈的战斗在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上进行,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排,随时都有血肉模糊的、新的尸体覆盖到原有的战场上。当未耐娄部最后的反抗被彻底击溃的时候,呈现在王浚和宇文部族长莫圭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断肢惨躯,是幽州军几乎接近三成的战损。那一刻,王浚和宇文莫圭两人只能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
在拓跋氏属地的西端,铁伐匈奴数万骑兵分十余路,在河曲以北的多处渡口同时突破了大河天堑,杀入拓跋鲜卑西部的领地。盛乐以西的广阔草野原本就是匈奴故地,落入鲜卑之手不过二十年罢了。铁伐骑兵所到之处,顿时有许多匈奴遗种起兵响应。更兼白部鲜卑在云中一带同时发难,杀得拓跋猗卢措手不及。
拓跋猗卢虽系西部大人,但在禄官多年压制之后,所能调动的兵力实不超过三万骑,自从弹汗山之变后,得力的勇猛部下又战死不少。虽然他自称顺利继任拓跋鲜卑大单于之职,可短短数日工夫,连原属于他的部族都来不及整合,更不可能去号召拓跋鲜卑各部落前来助战,于是实力更显虚弱。他勉强领兵与白部鲜卑对战数场,竟是连战连败,丢下数千具尸首一路败回。而与此同时,铁伐匈奴借着初秋马肥的良机沿途挟裹,如滚雪球般的扩张兵力,仅仅十余天便增兵至两倍,铺天盖地般的包抄而来。
白部鲜卑是力微第一次在弹汗山祭天时意图借故消灭的异己势力;而铁伐匈奴的故地尽数被鲜卑人所侵占,迫得他们阖族逃亡河西。这两族都是拓跋鲜卑近百年来的死敌,如今拓跋鲜卑的混乱局势,正给了他们复仇的良机。两族大军滚滚前进,沿途肆意杀戮掠夺,绝不留情。拓跋鲜卑的成年丁壮大批战死,妇女、儿童尽数被掳掠为奴隶,至于牛羊、马匹等畜群的损失,粗略估计就几近百万。
拓跋鲜卑氏族濒临绝境之时,并州刺史刘琨派遣的援军终于赶到。较之于草原上动辄数万铁骑往来突击的大战,晋阳军自然是兵微将寡,难以匹敌。但此番领军北上的大将卢昶,乃是固守介休孤城、迫退刘渊的英雄!他率数千将士进驻猗卢所营建的盛乐城,如同钉子一般钉在了汗时云中郡的咽喉要隘,任凭两族大军攻打却岿然不动,终于给猗卢争出了喘息的机会。
除了这两地大战以外,拓跋鲜卑中部遭到拔列氏、叶伏卢氏等六族合攻;没鹿回部大掠鲜卑腹地;失去了渠帅统领的各家鲜卑部落彼此提防怀疑,最终新仇旧怨交织,互相攻杀……鲜血如泛滥的河流般灌溉每片草原,重重战乱难以尽述,自东至西,北疆草原烽烟处处。每一天,每一处,都有惨烈的战斗和暴动在发生。
在这样的局势下,代郡以北的坝上草原区域,北部是普六茹氏和叱罗氏与晋人流民团体对峙,南面则是晋人的代郡军慢慢地收拢降服未及迁徙的小部落,虽然小规模的战斗不曾间断,但终究没有发生大战,居然意外地成了相对安定的所在,也由此使得陆遥得以发动这次长驱百里的突袭。
北疆大势如此,陆遥能够想到的,早已都计算在内。但他终究不是后世小说中那种算无遗策的近妖人物,他终究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代郡大军营地以北百里,有一片广阔的湖泽、草甸交织地带。
此刻正是凌晨时分,月色尚未褪去,浓密的雾气弥漫。远处的崇山峻岭被浓雾遮蔽了灰色的身影,起伏的高原草甸上草木丰茂,深浅不一的绿色如同精美的锦缎层层叠叠地铺陈在一处。清冽的河水流淌其间,随着青葱地势任意扭转、蜿蜒,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玉带玉环彼此缠绕。而河水漫溢处,就形成了一个个湖沼星罗棋布。
这里就是濡水的源头。由此向东南方向,濡水汹涌奔腾地穿过深峡险谷,硬生生地在群山中切出一道缺口,最终直达幽州入海。而如果向上游追溯,则可以发现许许多多的溪流、泉水从草原上汇集而来。丰沛的水源为这里提供了充足的物产,使之成为拓跋鲜卑族人的乐园,昔日拓跋鲜卑自幽都之北的广漠山岭向南迁徙,途经此地时得以休整栖息。而泥泞险恶的沼泽交错绵延,又构成了对外来者而言步步杀机的险境。湖畔水边随处可见溺死于沼泽中的动物骨骼,足以证明此地的危险程度。
自从弹汗山事变的消息传到,卫氏宗族所统领的晋人流民团体便迅速收缩势力至此,依托复杂的地形与敌对的胡儿部落对抗。而普六茹氏和叱罗氏的兵力在几次试探之后,也渐渐侵入了此地。
在濡源以南,普六茹氏和叱罗氏各自兴建有两座大营。当然,依照晋人的眼光来看,这两座大营不过是许多杂乱无章的帐篷聚集在一起罢了。但这两处大营一东一西,扼守住了濡水东下的通路,各自屯聚有鲜卑骑兵四千余人;其实力死死地将晋人逼在了濡源的湖沼地区,动弹不得。
此刻,在雾色之中,可以看见大营里鲜卑将士往来行走,可以听见人声马声嘈杂,一切都与前些日子并无二致。但若走近了细细查探,就能发现大营里其实并无多少人马,而在大营西南十余里外的一片密林里,正有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潜伏其中!
密林边缘,一名年约二十许,相貌精悍,耳挂金环的鲜卑战士嚼着草叶,时不时向外探看。过了片刻,或许是有些不耐烦了,他退后几步,随手提起一柄沉重的斩马大刀舞了个花。巨大的锋刃割裂空气,激起低沉的破空之声,风声中,他带着讥诮地问道:“阿叔……你确定那陆遥会来么?”
这青年战士仿佛天生具有猛兽般的杀意,虽只是随口一问,竟骇得身旁的几名战士猛地退后。但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个圆脸粗颈、身躯痴肥的巨大胖子半躺在色泽鲜艳的柔软毡毯上,撕扯着面前半生不熟的整只烤羊,并没有什么紧张感。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后,他猛一仰脖,咽下了足有两斤多的大块羊肉,这才哈哈地笑了起来:“段文鸯小娃儿,你急什么?放心,我叱罗金既然收下令尊辽西公的千匹骏马,就自然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那陆遥企图经过此地偷袭我叱罗部,再过半个时辰就会率军至此,。嘿嘿,哈哈!岂不知,咱们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反倒要杀他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放心!放心!”随着那肥胖巨汉叱罗金的大笑,他周身膘肉都如同海浪般翻腾起来,可他厚重眼睑遮蔽下的眼神又显得冰冷:“只是,辽西公答应我们的,也要做到才行……“
那名青年鲜卑战士,赫然正是幽州刺史王浚麾下骁将、段部鲜卑大单于段务勿尘之子段文鸯。听得叱罗金言语,段文鸯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缓缓点头:“事成之后,我段部取代郡,叱罗部、普六茹部全踞坝上;家父还会禀告幽州王刺史,为你取得占据此地的正式册封。”
他将斩马大刀重重地搠入地面,傲然道:“我段部鲜卑从不饶恕任一个敌人,也从不亏待任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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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铁流(三)
刀是好刀。刃长三尺,柄长四尺,纯以精铁锻打而成。清晨微弱的光线透过雾气、透过林间的枝叶洒落在刀身上,仿佛水波般的纹理便反射出濛濛的青色金属光芒。将之握在手中,沉重而冰凉的触感更令人油然而生无坚不摧的信心。
刀却不甚锋利。这把斩马大刀显然已经历过无数次惨烈的战斗,砍杀过太多的敌人,以至于刃锋有些钝了,仔细看还可以找到几处崩缺的微小豁口。厚重的血痂块块凝结在刀身上,许多都变成了黑色。但对这样一柄巨型的斩马大刀而言,这几乎无损于其杀伤力,反正仅凭超乎寻常的重量就足以斩破几重铁锴了。
这类特殊形制的大刀无疑是战阵之利器,通常都交由军中特选出的力大骁勇之士配备,组成陷阵冲锋的精锐部队。其长柄正堪双手握持,结阵而前,大刀斩杀之下人马尽皆披靡。然而此刻,段文鸯只用单手就轻巧地将之提起,仿佛提起一根灯草那般,丝毫都不费力。
他说话时,随意舞动大刀,有几次刀锋几乎擦着叱罗金的鼻尖掠过。这种倨傲的态度和可怕的膂力,使得叱罗金身边的扈从武士都隐约有些紧张,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永兴元年时,幽州刺史王浚征召胡晋突骑两万南下邺城,攻打成都王司马颖。段文鸯遂应募从征,时年不过十六岁罢了。当时成都王的势力正在极盛,被朝野推举为皇太弟、丞相,盘踞司州北部、冀州大部,遥控朝局,其麾下拥兵多达数十万,领兵大将如牵秀、王粹、石超、王斌等俱都威名赫赫,雄兵强镇,虎视中原,自以为如泰山之固。然而王浚以段文鸯这十六岁的少年为先锋出阵,沿途十荡十决,自蓟城一路杀到邺城。成都王的数十万大军宛如被暴风吹散的残雪般瞬间土崩瓦解!幽州军所过之处只留下尸横遍野,尸体几乎堆叠出了座座丘陵。而段文鸯的煞星之名,也传遍了北疆,被视为王彭祖麾下的第一流勇将。
若非与辽西公段务勿尘有旧,叱罗金仅以拓跋鲜卑附属部族族长的地位,实不堪与段文鸯平起平坐。但这痴肥的胖子张口闭口“小娃儿”,竟然能理直气壮地将段文鸯视作晚辈,胆子也着实大得骇人,难怪段文鸯有意无意地挥刀加以威吓了。
“贤侄……嘿嘿……贤侄!”叱罗金很快就改了对段文鸯称呼,言语更是客气恭敬了十倍:“我们叱罗部自然是段部的朋友,是最忠诚可靠的好朋友!”
段文鸯注视着他,笑了笑,露出满嘴的白牙,像是一头猛兽。
鲜卑族分布在自东至西绵延万里的北疆,通常来说,东部鲜卑与中原交流较多、汉化程度较深,不太将相对野蛮的中部鲜卑放在眼里。而所谓中部鲜卑即拓跋鲜卑联盟的族人们开化较晚、性格上也更粗猛些。纵使猗迤、猗卢等沙漠汗一系的单于逐步推行文教,宣扬汉化,却受到传统势力的阻挠,成效不甚显著。诸多酋长渠帅泰半都是勇敢却粗放无知的类型,所以才会在弹汗山祭天大典上莫名其妙地杀得血流成河吧。
但这其中也有异类,比如眼前这叱罗金便是个极其狡诈多智的人物。若果真以为他是贪图段部赠予的千匹骏马,未免太小看了此君。来此之前,段务勿尘特地叮嘱段文鸯,只需协同他战败代郡军即可,对他说的其它言语,一句也不用相信。
段文鸯正待说些什么,林外探马飞奔来报:“来了!来了!”
林地里瞬间陷入了寂静。
再过了片刻,两名晋人骑兵突然从雾中出现,沿着大路两侧快速地通过了。过了一阵,又是两名骑兵快速地掠过,其中一骑在林地边缘停留了片刻,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才继续向前。
“晋军大队就在后方。”叱罗金冷静地说道:“代郡军行军时惯于广布斥候骑兵,大家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被发现了。”
就在这个时候,苍茫月色渐退,雾气也随之缓缓消散,在道路的南方,一支连绵的骑兵队伍现出身影。
代郡军连夜起兵,急趋近百里赶往濡源,打头阵的自然是丁渺。这位武卫将军和麾下军主丁瑜、队主萧石、李焕等将校率领着两千骑兵走在前方。这支骑兵队伍是进入坝上草原后重新整编而成的,汇集了骑术精湛的胡晋各族将士,一律轻装,是以行军非常迅捷,将中军远远地甩在了后头。经过一夜的行军,将士们都很疲累了,但主将并未发出休息的号令,于是他们便继续前行。这支部队中的每一人都已经习惯了艰苦和危险的战斗生涯,连夜行军乃小事尔,整个行程中,绝不会有人出声抱怨或者叫苦叫累,而是保持着肃然的气氛。
坝上草原并非完全的平地,地形也有起伏,另外还有溪流、沼泽之类分布,而能够用于通行的道路被许多骑兵们踩踏过之后,变得越来越泥泞。稍一疏忽,队伍就会分散出去,难以收拢回来。为了在夜色和弥漫雾气中保持队列,每一队骑兵都高高地举起了他们的军旗,一面面绘画着猛兽或凶禽图案的旗幡随风飘荡着,仿佛活的一般。
丁渺一马当先,走在全军的最前方。沿途,他不断地派出游骑侦察,也不断有游骑从前路返回,将侦察到的道路情况和敌人动向通报给他,以便他随时调整行军的节奏。这次奇袭动用了巨大的力量,关系十分重大,身为全军先导,他不敢有半点疏忽。
丁渺在代郡军中的地位与他人不同。他是直属于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刘琨的高级将领,与陆遥乃是同僚的关系。严格来说,在东下邺城之前,他的官位、职务都还在陆遥之上。然而短短数月之内,陆遥从邺城到代郡,一路施展翻云覆雨的手段,如今竟已是实际执掌边疆要地的方镇大员,丁渺便不得不瞠乎其后了。
其实丁渺天生是没心没肺的快活性子,与陆遥的交往也很融洽,陆遥更从不曾将他当作下属看待,可原来的同僚忽然高升若此,几乎要成了自家上司,丁渺总难免感觉有些尴尬。
“等北疆事了,还是得回并州,杀匈奴人去!”丁渺对自己说。
他转念又想到,陆遥与自己一行人从邺城出发北上的时候,曾经会见过自己的叔父、冀州刺史丁绍。当时丁绍面临着石勒贼寇横扫冀州南部的危局,故恂恂以北疆安定重任托付。如今代郡倒确实牢牢掌握在手,堪为冀州北部的屏障,然而草原局势却莫名其妙地混乱到了这种地步,就如同随时会爆发的马蜂窝。仅仅一个代郡,还远不足以稳定北疆;如此混乱的草原,对越石公所在的晋阳来说,更是巨大的威胁。
所以代郡军此番北上,不仅是瓜分拓跋鲜卑属地的利益驱使,也是为代郡争取更多腾挪余地的必然选择。若是一切顺利,代郡的力量将会得到再次飞跃,而坝上草原也会成为代郡面对鲜卑人时的巨大相持空间。问题是,其它的鲜卑部族会坐视着这片膏腴之地落入朝廷掌控么?这次战争之后,还会有连绵不断的战事么?
北疆事了……这个目标,可真难达到啊。丁渺难得地皱起了眉头。
离开晋阳以后,总是面临着那么复杂环境,迫使这名一向以猛将形象示人的青年也必须动脑思考。此时此刻,他盘算着北疆局势,也盘算着自己的前途,想着想着,竟有些出神。
紧随在丁渺身边的队主拔列疾陆眷却从不想太多。虽然一夜跋涉,但这鲜卑少年依旧精神饱满,如同雏虎般压抑不住战斗的渴望。甚至胯下的战马都感受到他强烈的求战**,时不时地撒欢向前猛跑一阵,才在主人控御之下不情愿地放缓脚步。
作为陆遥入代郡后第一个表示投靠的鲜卑人,拔列疾陆眷给陆遥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而他通晓两族语言的特长更得到相当重视,比如丁渺就特意将他调入麾下,以有利于各级将校们与胡族部下的沟通。
过去的两个月,或许是拔列疾陆眷一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月了。曾经的少年马贼在代郡军中获得了从来想象不到的重视和承认,以至他常常在梦中欢畅地笑出声来。在梦里,他能够与自己逝去的母亲、那位被掳掠来的温婉汉家闺秀重逢;能够骄傲而得意地告诉她,孩儿现在不是贼寇啦,是朝廷的军官啦!
其实朝廷这个词汇,对拔列疾陆眷来说并无特殊的含义。这名鲜卑少年所掌握的词汇还不足以让他理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权威,但他切切实实地服膺于那位既凶残又慷慨的陆将军,并且完全信赖陆将军为所有人描绘出的美好前途。
拔列疾陆眷轻轻拍着战马的脖颈,稍许纵放缰绳,允许战马小跑向前。他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在全军的最前方,于是下意识地模仿着几位高阶将领常见的姿态,挺起胸膛,用严肃眼神仔细凝视着身边的森林和湖泊。但早晨微凉的空气沁入他的喉咙,催出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打碎了他苦心营建的形象。
全军静默无声的时候,这个喷嚏声可显得不轻,在草原上传出了很远,拔列疾陆眷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摇晃着因为猛烈喷嚏而发晕的脑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丁渺,唯恐丁将军因此发怒。
但丁渺并没有责怪拔列疾陆眷。他突然抬起手,示意全军止步。
这个鲜卑少年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但丁渺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来。自己带领的骑兵部队为了隐蔽起见,贴着濡水支流畔的一处林地行军。眼下正是凌晨时分,本该有各种徜徉于林地中的飞禽走兽出没、虎啸、狼嗥、犬吠、鹿鸣之声此起彼伏。再如何,拔列疾陆眷这个猛烈的喷嚏大响,也应该能引起林间宿鸟惊飞。
但实际上,这片林地里没有任何响动,显出一种不正常的安静。
丁渺举起的手臂丝毫不动,而双眼瞳孔猛然收缩。
下个瞬间,密林里暴雷也似的杀声轰然而起。
第三十五章 铁流(四)
草原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到处都可以纵马奔驰。比如这片地区,距离濡源一带的水泽丰富地带不远,草野下的土壤湿润柔软,还有些浅浅没过马蹄的水洼。丁渺所部骑兵行进,必须选择期间干燥坚实的地面才行。如果不曾发现异状,他们的行军路线将呈一道弧线从这片林地的边缘划过,正如《六韬》中言:“大涧深谷,翳葳林木,此骑之竭地也。”
叱罗部的伏兵所选择的位置,也大有讲究,恰好可以横向打击晋军的侧翼,同时再以轻骑自左右两端包抄。对于这种情况,《六韬》中也有记载。武王曾问太公:“引兵深入诸侯之地,卒遇敌人,甚众且武,绕我左右,吾三军皆震,为之奈何?太公曰:“如此者,谓之败兵。善者以胜,不善者以亡。”
代郡军连夜出击,意图给叱罗部、普六茹部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却不曾料到鲜卑人终究是盘踞草原百数十年的地头蛇、地里鬼。被陆遥寄予厚望的这次奇袭,早已在鲜卑人的监察下无所遁形,反倒将自家兵马陷入了险境之中,而如果应对稍有不慎,代郡军八千之众可说危在旦夕。这样的局面,是考验代郡军的将领们是否善于用兵的关键时刻!
好在率领前队的大将是丁渺。他在战场上凭借着敏锐的直觉,总能趋利避害,及时做出正确的判断。这种机警本能仿佛天赐,往往在理性思考之前就能发挥作用。昔日晋阳大战时,丁渺在介休城、在统军川与匈奴白刃相交,几度出生入死却终究安然无恙,可不是仅凭着运气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适才他挥手令全军止步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做出的。而正是这个动作,使得神经高度紧张的叱罗部伏兵提前发难,从而给行军状态的晋军保留了最基本的反应余地。
层层林木组成的阴影中,鲜卑人狂乱的喊杀声猛然爆发。与此同时,一种丁渺极度熟悉的声音钻入他的耳膜。这声音尖利而嘹亮,仿佛尖利的锥子彼此摩擦,又仿佛无数把利刃要将天空割裂。丁渺猛然纵声大吼起来:“是鸣镝!鲜卑人来了!准备迎战!”
他的吼声中气十足,然而后半段的话语几乎没有谁听的清楚。密如雨点的鸣镝从雾气中飞射而出,每支箭矢都携带着破空的锐响,汇集成“呜呜”的冲天怪啸灌入每个人的脑海!
天色尚未放亮,四周黑沉沉的,视野非常模糊。这样的环境下,箭矢的杀伤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最是要命不过。丁渺顾不得他人,翻腕抽出挂在马鞍两旁的铁戟,连连拨打来箭。
可铁戟如此沉重,毕竟遮挡不周全。何况他甲胄鲜明,一看就是领军大将,射来的箭矢中,倒有数十支是冲着他来的,哪里能尽数格挡得过?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后,丁渺只觉右臂、左腿剧痛,沉重的箭簇扎破甲胄,深深刺入躯体。再下个瞬间,他座下的乌骓马一声哀鸣,侧身屈膝倒地,将他整个人甩落到地面。
眨眼工夫,又是一轮利箭的攻击,接着是第三轮。更多箭矢飞蝗般越过丁渺,向他身后的大队骑兵漫天泼洒过去。密集的“噗噗”声不绝于耳,惨叫和马嘶随之响起,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喷发般弥漫起来。
丁渺在地上滚了几滚。他剧烈喘息着,返身去看身后的将士们,仅仅三拨箭雨,就造成了超过百人的伤亡,而更可怕的是,面临着突发的威胁,每个人都采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来应对。士卒们有的纵马来回兜转躲避箭矢,有的把死去的战马当作盾牌,自己蜷缩在后面,整支队伍已经乱了!
“不要慌!整队!整队!丁瑜你个王八羔子在哪里?让他们整队!”丁渺怒骂几声,转过去向林地的方向张望。喊杀声越来越响了,林地间许多隐隐绰绰的身影突然出现,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最终汇成了一股,向晋军的方向扑来。那是成百上千的鲜卑人!这些野蛮人衣衫褴褛、不着甲胄,他们挥舞着手中奇形怪状的武器,挤挤攘攘地奔跑着、疯狂地嘶吼着,如同一股洪流汹涌向前,将要把晋军吞没、碾碎。
按照时人通常的看法,胡儿的骁勇远远超过晋人;而鲜卑人的勇猛好战,又远迈胡儿。这些鲜卑人一辈子在草原上放牧,遵循弱肉强食的本能,彼此征战厮杀几无停歇。偶得些许安定环境,他们又一方面饱受残酷的自然环境摧残,一方面被酋长渠帅压榨,只觉生活艰辛困苦,生无可恋,因此自然悍不畏死。偏偏他们简单的头脑又意识不到太多,只需酋长们稍作号令,就会将莫明的仇恨集中发泄到眼前的敌人身上去。
晋阳大战时,拓跋猗迤以三万骑兵相助,杀得强悍的匈奴人溃不成军。丁渺亲身参与了多场战斗,亲眼目睹了这些粗猛剽悍的鲜卑人有多么可怕。纵然此刻他的部下骑兵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但丁渺非常清楚,刚刚遭受到箭雨袭击的将士们需要时间来重整队列。如果直接被这群如狼似虎的鲜卑人突入,那立刻就会迎来难以想象的惨烈败局!
丁渺吃惊、暴怒,但他并没有在突然袭击之下惊惶失措。越是在危险局势中,越是在纷乱的枪林箭雨中,他反而斗志昂扬。
由于自己提前感受到了危险,使得晋军距离林地尚有数十丈的距离。那些鲜卑人的气势再怎么凶猛,要杀到眼前,总得跑个百八十步才行。他已经听见丁瑜在身后的队列里连声咆哮着给将士们打气,催促着战马受伤的将士换马。很好,动作够快,他想着。但这点时间稍许紧张了些,必须再阻滞鲜卑人片刻,重整后的晋军骑兵才能向这些索虏发起反击。
战局千钧一发之际,胜败决于呼吸之间,容不得耽搁了。丁渺摆动铁戟,将扎在身上的两支长箭斩断,随着他的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溢出,将附近的衣甲染作赤红。
“丁将军!快上马!”拔列疾陆眷的位置在全军最前,可是在箭雨中居然完全没有受伤,实在是侥幸。他适时地跑过来,将一匹战马的僵绳交到丁渺手里,大吼道:“咱们得顶一阵!顶不住可就完啦!”
这个少年马贼得到陆遥青眼相待,果然是有点能为的。丁渺颇为拔列疾陆眷的判断力吃了一惊,但却十二万分的不屑于这鲜卑少年的拙劣言语。他纵身上马,反手挥鞭给了拔列疾陆眷一记狠的:“什么顶住顶不住?混小子说什么屁话……看你丁爷爷陷阵破敌!”
他勒马打了个盘旋,斩钉截铁地吩咐道:“随我来!”随即猛力夹马,如同闪电般前冲。原本簇拥在左右的亲兵除了被射死和重伤的,还余下十余人。这十余人只要能坚持住的,都紧随在丁渺身后,正对着鲜卑人最密集的方向杀了过去。